发布时间:2022-04-23 22:15:02
文/路内
阿弟叫吳雙峰,生于一九八五年,出生的那天,我爸爸在廠裏加班,我爺爺奶奶在家裏打麻将,因爲我媽做B超做出來是個女孩,吳家的人覺得沒什麽意思,我已經是個女孩了,再添一個女孩,等于是把計劃生育的指标全部浪費掉。等到阿弟降生時,是個男孩耶!而且有新生兒肺炎。我外公一個電話打給我爸爸,我爸爸扔下手裏的電工就往國際婦嬰跑,在徐家彙跳下公共汽車時還崴了腳,那時阿弟已經被送到特護病房去了,誰也見不着他。
阿弟是怎麽從女孩變成男孩的呢?這個問題非常費解。這件事好像預示了,阿弟的人生充滿了變數,充滿了艱難。因爲我爺爺曾經提議把阿弟堕掉,我爸爸持中立态度,但我母系一族的人死活不肯,如此才保住了他的一條小命。
阿弟自小多病,那一場新生兒肺炎似乎用光了他所有的抵抗力,究竟他在特護病房裏挨了多少吊針,打了多少抗生素,我們一概不知。他來到人世的第一段曆史就此隐沒在白色的帷幕後面。稍微長大一點以後,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吊眼梢、翹嘴唇的男孩,皮膚黝黑,并且是個胼胝,左腳有六根腳趾頭。小時候我和阿弟坐在華師大教職工宿舍前的台階上,我們數着腳趾,我腳上有十根腳趾,阿弟數來數去是十一根,他的翹嘴唇包不住口水,全都流在了腳趾上。阿弟那時才四歲,他天真地認爲人們生來就應該是十一根腳趾,我告訴他,十根,是十根!阿弟不信,我們兩個攙着手去問外婆,外婆憂郁地告訴阿弟:&ldquo人都是十根腳趾,雙峰,你是個畸形兒。&rdquo
他的名字是外公給他起的,外公是華師大的教授。在他的故鄉,有一條河叫雙月河,我又恰好是二月份生的,因此我的名字就叫吳雙月。在他的家鄉還有一座山叫雙峰山,外公想,雙峰也挺好的,既然雙月是個女孩的名字,那麽雙峰就可以順水推舟地送給男孩了。這一深思熟慮而又漫不經心的想法徹底毀了阿弟,雙峰,你可以喊他駱駝,也可以在他的名字後面加上&ldquo堅挺&rdquo兩個字,再加上他姓吳,在綽號的修辭方面可謂五花八門。反正我從小到大就沒聽見他的朋友喊過他的學名。
小時候,阿弟在家備受寵愛,吳家三代單傳,隻得這一個男丁,理當如此。我家裏條件又比較好,爸爸從電工升任車間主任,媽媽在一所機關工作,吃香喝辣不成問題。可是,在家得寵,出門卻沒他什麽事,每次爸媽單位裏有外出旅遊的機會,帶上的都是我,美其名曰&ldquo雙峰年紀還小&rdquo,其實是嫌他丢人。以至于我們長大後回顧往昔,我跑遍了祖國的名山大川,阿弟卻永遠待在家裏陪伴外公外婆,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枯燥無聊的寒暑假。後來阿弟說,别提了,即使是外婆出去買菜,在可能的情況下帶上的也都是雙月,而不是雙峰。
六趾跑不快,阿弟五歲那年動了個手術,将胼胝切除,本以爲他能跑快點,不料醫生告訴我爸媽:阿弟不但是個胼胝,還是平腳底,他即使動了手術也還是跑不快。從小到大,我無數次地看到男孩們欺負阿弟,阿弟掄着他那兩條曾經胼胝永遠平足的腿狂奔着,眼淚和口水向身後飛濺。作爲年長他五歲的姐姐,每一次我都會沖上去喝止住那些男孩,直到我初一的那年,和一群同學下課回家,看到阿弟被四個女孩揪住,她們尖笑着扯他的頭發,拉他的書包,拽他的耳朵。九歲的阿弟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扭動身體并慘叫道:&ldquo你們幹什麽?你們放開我呀。&rdquo我從書包裏拿出鋼皮尺,對着那四個小羅刹的腦袋輪番打過去,她們全都跑了。這下輪到我被同學們嘲笑了:
&ldquo吳雙月,這就是你弟弟吳雙峰嗎?&rdquo
&ldquo來,讓姐姐看看雙峰。&rdquo
&ldquo吳雙月,雙峰弟弟長得好醜啊。&rdquo
我對阿弟說:&ldquo阿弟,你怎麽能被女孩子欺負呢?&rdquo阿弟抹着眼淚說:&ldquo她們人多。&rdquo我歎了口氣,告别了同學們,牽着阿弟的手回家。路上,阿弟忽然仰起頭問我:&ldquo姐姐,你的同學也知道我嗎?&rdquo我說:&ldquo是的。&rdquo阿弟說:&ldquo他們也知道我叫吳雙峰嗎?&rdquo我心裏一哆嗦,是的,我曾經在幾個知交好友面前講過阿弟的笑話,盡管她們從沒見過阿弟,但他已然是醜名遠揚了。
阿弟見我不說話,也就不問下去了,走着走着,他忽然說:&ldquo我長大了要報複她們。&rdquo過了一會兒又仰起頭,補充道,&ldquo報複那些女生。&rdquo
我看了看他,依舊是吊眼梢、翹嘴唇,眼角挂着一滴未幹的淚水。我心想,你這個樣子,将來能有女生喜歡你都不錯了,還能輪得到你報複她們嗎?
阿弟的童年時代是在一片悲慘中度過的,直到小學五年級,他的翹嘴唇還是會令口水滴在作業本上。我小時候聽到最多的就是家裏人對他的呵斥:&ldquo雙峰,把嘴巴并攏!&rdquo後來連家裏的保姆都敢這麽訓他,我很看不慣,賴這個保姆偷東西把她給辭退了。由于自卑和怯懦,阿弟的學習成績當然也好不到哪裏去,偏偏有幾次考得還不錯,被老師誣賴爲作弊,告到家裏挨一頓暴打。阿弟哭得天昏地暗,無論如何解釋也沒用,其解釋又繼續被誤讀爲撒謊,于是成績差、作弊、撒謊這三宗罪一起加諸于身上,最後他對我說:&ldquo姐姐,我認命了,随便吧。&rdquo那時候他才十二歲。
阿弟的另一次慘痛經曆,是在學校裏被強行割掉了包皮。那是在他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幾個醫生跑到他們班上做體檢,全班男生都過關了,隻有阿弟被認爲是包皮過長,單獨拉到學校醫務室喀嚓了一下,塗了點藥粉,關照他不要喝水也不要尿尿,然後拖回教室繼續上課。阿弟起先還忍着,後來疼得坐不住了,在課堂裏大叫起來,被老師一通呵斥。最後阿弟捂着下體在地上跳,這才打電話給我媽,把他接回家了事。吃晚飯的時候阿弟猶在大哭,我爸爸也很生氣,說這個學校太過分了,這種事情怎麽自說自話就動手了,居然不事先通知一下家長。當時我還小,一邊吃飯一邊問外婆,什麽是包皮啊。外婆憂郁地說:&ldquo女孩子不要問這個。雙月,你弟弟大概是被骟掉了。&rdquo
我不得不說,外婆多慮了。盡管我也曾認爲阿弟的生理上存在問題,但讀了大學以後我就明白了,割包皮對男生來說是件好事。但是能不能不要割得那麽悲慘呢?
阿弟初中畢業,根據他自己的理想,是去考個烹饪職校之類的,以後可以做廚子。這對我們家這種書香門第是個巨大的精神打擊,我的外公藏書萬卷,能吟古詩,寫得一手歐體楷書,焉能容忍唯一的外孫去飯館裏上班?氣得好幾天吃不下飯,飯桌上把我爸爸訓得也沒有了食欲,我爸爸再回過頭去訓阿弟,一桌飯吃得像打架一樣。最後,外婆憂郁地問阿弟:&ldquo雙峰,你的翹嘴唇,萬一口水流出來,會不會把菜弄髒呢?&rdquo阿弟悲憤地說:&ldquo外婆,我已經不流口水了,難道你連這個都沒發現嗎?&rdquo這不能怪外婆,阿弟的嘴唇始終是翹着的,以至于他十五歲時、二十歲時,乃至二十四歲之後,家裏人還是會在他出神時用嚴厲的、溫柔的、漫不經心的口吻提醒他:&ldquo雙峰,把嘴并攏。&rdquo
阿弟到底還是念了高中,一門心思考大學。很多人都說上海的高考升學率高于外省市,就我的經驗來說,其實在中考的時候就有三分之二的孩子被分流到職高和技校。這些人當然不會被統計在高考升學率之中。以阿弟的爛成績,本來也隻能去當廚子,迫于壓力讀了徐彙區最爛的一所高中,想考大學比登天還難,不料,教改開始了。這對阿弟是個福音,饒是如此,頭一年高考他考出了二百十七分的優異成績,全家傻眼,出了錢也沒人給他念大學。第二年複渎總算考取了上海的一所爛學院,最沒前途的營銷專業,聊以自慰。
我大學是在上海念的,華師大九八級。家裏讓我走讀,但我還是堅持住校,這讓我從一個住家的乖乖女迅速蛻變爲朋克青年,跑遍了全上海的地下搖滾場子,抽煙喝酒,滿嘴跑髒話,看不慣的都罵傻逼,看得慣的都喊牛逼。九八年前後正是互聯網興起的年代,我整日坐在網吧裏,寫小說,泡論壇,滿世界的網友,其間還和一個北京的文藝青年開房,算是告别了青澀少女時代。回到家裏看到阿弟呆頭呆腦的樣子,不免覺得彼此漸行漸遠,我的内心非常強大,而阿弟已經在傻逼的大海中揚帆遠航而去了。
阿弟在高中時代發育成了一個胖子,又是近視眼,戴着一副銅綠斑斑的金絲邊眼鏡,樣子很矬。别人家的男孩,總有一點課餘愛好,哪怕看看動畫片、打打電子遊戲呢。阿弟卻是标準的生無可戀,他既不愛看書也不愛運動,甚至連電視都不碰,作爲一個八〇後,他不知道新概念作文是什麽東西,搞不清阿迪達斯和耐克的區别,從來沒有獨自去過人民廣場。我不知道他的人生有何樂趣,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新村附近看見一群男孩女孩,圍着一個倒地不起的人,大喊道:&ldquo奶茶!奶茶!&rdquo我知道奶茶是阿弟的綽號,但我不信阿弟會躺在地上,走過去一看,就是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我揪住他,想把他擡起來,但是他太重了,最後是四個男孩幫着把他擡回了家,他們都是阿弟的高中同學。一路上我都在罵他們,小小年紀喝什麽酒。那幾個男孩說:&ldquo阿姐,我們真沒喝多少,是吳雙峰一個人喝了十八瓶啤酒!&rdquo我吓了一跳。有個一起的女孩,眼睛大大的長得很漂亮,她拉拉我的袖子說:&ldquo阿姐,你回家千萬不要罵雙峰了,他心裏也很苦惱的。&rdquo
他究竟有什麽苦惱呢?第二天他醒了,由于我外公具備的教育家風範,家裏居然沒有人訓他了,可見闖了大禍反而好辦。他們找他談心,談了半天,阿弟發誓再也不喝酒了。沒過幾天又爛醉如泥地被擡了回來。如此折騰了七八回,我才發現,酒,就是阿弟的業餘愛好。我無法相信一個男孩在十八歲時就淪爲酒鬼,那應該是小說裏才有的事情,但它确實就發生在了我的親弟弟身上。
我大學畢業後在一家時尚雜志社上班,朋克青年是做不成了,改頭換面,給自己添置名牌的衣服和包包,學習時尚精神,了解當季流行。這期間阿弟考上了大學,由于我大學期間過于嚣張,立了個很壞的榜樣,家裏無論如何也不肯給阿弟住校,他還是像中學生那樣,早上吃完了泡飯去上學,下午放學就騎着自行車回家。有一天他問我,有什麽辦法可以解除家裏對他的監禁,我想了想說:&ldquo報一個課餘班之類的,晚上就好晚點回家啦。&rdquo過了幾天他告訴我,他參加了學校的足球隊。這又是出乎意料的事,實在想象不出他在綠茵場上飛奔的樣子。後來才知道,他把自己價值兩千多的三星ANYCALL送給了足球隊長,然後他用自己的零花錢買了一台兩百塊的二手摩托羅拉。他又向足球隊長吹噓說:&ldquo我姐姐采訪過某某大明星的,下次可以幫你搞個簽名。&rdquo足球隊長很喜歡那個明星,也很喜歡三星手機,就把阿弟收留了下來。
後來我去看過他們踢球,完全是爛學校的爛操場,一群高矮胖瘦的男孩在胡亂踢球。阿弟穿着我送給他的曼聯七號球衫、耐克足球鞋,他的捷安特十級變速前避震自行車就停在場邊,車上挂着我送給他的李維斯牛仔褲和JanSport雙肩包。他分外地醒目。在這爛操場的邊上永遠會有一些女孩子充當啦啦隊,我聽到她們說:&ldquo那個七號還挺拉風的。&rdquo
我在心裏默默地說:&ldquo阿弟,你終于可以報複那些女孩了,祝你報複得愉快。&rdquo
那是阿弟的黃金時代,他瘦了,練出了一身肌肉,戴上我送給他的白框眼鏡之後,吊眼梢也不那麽明顯了,甚至他的翹嘴唇,他告訴我:&ldquo别人都說我的嘴唇和巴羅什有點像。&rdquo我問他巴羅什是誰,他說:&ldquo捷克隊的正選前鋒,在利物浦踢球。&rdquo
那時候我已經和男朋友同居,平時不住在家裏。我媽媽告訴我,阿弟練身體練瘋了,現在可以做一百多個俯卧撐,每天早上跑步,雖然平足跑得不是很快,但耐力驚人,可以連跑一個小時不帶歇的。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有女朋友了。比這個還重要的是,他依然隔三差五地喝醉了回到家,現在已經沒人管得了他了。
有一天晚上我在爸媽家裏吃飯,聽到樓下花壇邊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接着是男人的喝罵。男人說:&ldquo不許叫!叫就殺了你!&rdquo女人說:&ldquo求求你放過我吧。&rdquo我走到陽台上去看。外面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清,聽到很清脆的噼啪聲,好像是在打耳光,女人尖叫并大哭。我怕有什麽犯罪事件,看樣子報警也來不及了,就對着樓下說:&ldquo你他媽的很嚣張啊,警察來了。&rdquo不料這個男人并不怕警察,對我大喊:&ldquo信不信我上來殺了你!&rdquo這時我媽過來拖我,說:&ldquo你軋什麽鬧猛,新搬來的外地人打自己老婆呢。喝醉了,每個禮拜都打的。&rdquo樓梯口傳來一陣腳步聲,這隻癟三居然真的沖了上來,踢我們家的門。這時我覺得有點害怕了。
阿弟從屋子裏走了出來,他剛做了五十個俯卧撐,還有五十個被打斷了。他光着上身,拉開了門,照着外地人的臉上一拳打過去,癟三慘叫一聲從我家門口直摔到樓梯口。打完了,阿弟很酷地扭了扭脖子,對我說:&ldquo一隻醉鬼。&rdquo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阿弟打别人。
阿弟迫不及待将他的女朋友公之于衆。那是一個來自四川的女孩,叫盧勤勤,比他高一屆,在學校裏也稱得上是準校花。自然,我爲阿弟能找到個美女而高興,不料阿弟告訴我:&ldquo她名聲不太好的,有很多男人追她。&rdquo過了一會兒又說,&ldquo而且家裏很窮。&rdquo我說:&ldquo窮一點也不要緊,反正就是談戀愛嘛。&rdquo我又問他,怎麽泡上這個女孩的。阿弟說:&ldquo她經常來看我們踢球啊,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天球隊的人說,吳雙峰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泡上她。我就在校門口等她,她出來了,我買了一根雪糕走過去,很鳥地對她說:&lsquo嘿,女人,吃冷飲嗎?&rsquo她就說:&lsquo你這個人怎麽這麽粗野。&rsquo我說:&lsquo男人麽就是要粗犷一點。&rsquo她就跟我一起出去玩啦。&rdquo
我說:&ldquo以前高中時有個女孩,眼睛大大的,對你也很好的。&rdquo阿弟說:&ldquo那個已經被我抛棄了。&rdquo我心裏一涼,想起他小時候的話,原來報複早就開始了。
二〇〇四年上海房價大漲之前,我爸媽買了一套新房子,把舊房子出租出去。喬遷以後,阿弟帶盧勤勤來到了家裏。這是一個瘦而蒼白的女孩,長得還算漂亮,很懂禮貌,有點沉默。不知道爲什麽,我看到這個女孩總覺得有點不舒服,覺得她身上有一種凄愁的味道,與她的年紀很不相配。四川的女孩子往往都很早熟,勤勞,能幹,不好糊弄,阿弟顯然不是她的對手,兩三句話就看出他是受盧勤勤支配的。我媽當然也看出來了,未來的上海婆婆豈能容得下這個,轉身就對我說,這個女孩不适合雙峰。
這一年我爸爸升任一家中型國營企業的一把手,正是春風得意。吃飯的時候,喝了幾杯酒,我爸爸問盧勤勤:&ldquo小盧,覺得我們家裝修得怎麽樣?還算有點品位吧?&rdquo明顯喝多了帶着點炫耀的意思。盧勤勤說:&ldquo叔叔,裝修得很好。嗯,将來我也要把我爸媽接到上海來,住這樣的房子。&rdquo我爸爸又說:&ldquo雙峰還是有很多缺點的,尤其貪杯,你要多監督他。&rdquo這時我媽已經在瞪我爸爸。盧勤勤說:&ldquo雙峰很好的,有時候很天真,像個小孩子。&rdquo我媽朝天翻了個白眼,我也覺得有點不爽,顯然,這麽多年裏,我和媽媽把阿弟當成是個寶,是個永遠需要呵護的小苗,現在忽然來了一個女人,抱着和我們相似的感情對待他,難免會讓我們家的女人吃醋。
此後,盧勤勤一直來我家,我有時在有時不在,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有一天阿弟跑到我家,非常苦惱地說:&ldquo爸媽不同意我和盧勤勤談戀愛!&rdquo我問爲什麽,阿弟說:&ldquo他們說,盧勤勤家太窮了,而且是外地人,她就是看中了我們家有錢。&rdquo我嗤笑道:&ldquo我們家有屁個錢,有了兩套房子又怎麽樣?真是沒見過有錢人啊。&rdquo阿弟說:&ldquo爸媽也是這麽說的!&rdquo
我很嚴肅地問他:&ldquo如果盧勤勤真的是爲了錢才和你談戀愛的呢?&rdquo阿弟說:&ldquo不可能的,我有什麽錢啊,外面有錢的多着呢。&rdquo我說:&ldquo人們在相愛的時候,能真正忽略金錢的,其實很少很少。也許她有很愛的人,但是那個人很窮,也許有很大的大款在追求她,但是她一點也不愛那個人,也許你隻是她衡量利弊、在愛與金錢中得到的一個折衷答案呢?&rdquo阿弟說:&ldquo她要是個上海女人,你就不會這麽懷疑她了!&rdquo
談戀愛當然是要花錢的,阿弟從小大手大腳,讀大學以後又有我在撐他,腦子裏根本沒有經濟賬。一個月花了一千多,我爸媽開始控制他的零花錢,爲的是讓他知道,到底誰才擁有支配他的權利。有一天他和盧勤勤把錢花得精光,盧勤勤歎息說:&ldquo我們太窮了。&rdquo阿弟心中一片凄涼,獨自回家時經過人民廣場,看見一輛采血車。阿弟想,今天豁出去賣血。他鑽進汽車,對醫生說:&ldquo抽兩百。&rdquo醫生幫他抽完了,阿弟說:&ldquo給錢。&rdquo醫生像看瘋子一樣看着他,指了指車上貼着的标語,&ldquo獻血光榮&rdquo.
阿弟拿着一罐牛奶回到了學校,他對盧勤勤說:&ldquo這是我賣血掙來的牛奶,我本來以爲會有錢的,結果是獻血車。&rdquo盧勤勤告訴他,現在已經沒有賣血的地方了。她對他說,雙峰我要愛你一輩子。
慘的是,半個月以後學校組織獻血,阿弟也不知道解釋一下,結果又被抽掉了兩百。抽得眼睛都直了,得虧身體好,不然得出人命。
盧勤勤大學畢業以後在一家公司做助理,月薪一千五,在上海,遍地都是這樣的女孩。阿弟比她低一屆,也開始找工作。我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無可避免地發生了&mdash&mdash阿弟必須拿着簡曆去找工作,社會對阿弟這樣的人可能連欺負的興趣都沒有,直接就把他踢出局了。我的男朋友是一家外資公司的市場部經理,被我請來教阿弟面試技巧,兩個人講了有一個小時。結束了,男朋友偷偷地對我說:&ldquo你弟弟連營銷4P是什麽都不知道,連PPT都不會用,到哪兒去找工作啊?這種狗屁學校教的都是些什麽破爛玩意兒啊?&rdquo我歎了口氣說:&ldquo狗屁學校一個學期的學費一萬多。&rdquo
最初問題還不大,隻是找個實習單位,我把阿弟安排在一個閨蜜的公司裏,沒有工資,管一頓盒飯。阿弟每天坐在辦公桌前,有一台電腦可以讓他解悶,但阿弟這個人對電腦完全不感興趣,坐到後來,屁股上像長了刺一樣難受。偏偏我那個閨蜜非常不靠譜,因爲很早就認識阿弟,把他當自己的親弟弟一樣使喚,正事不幹,經常差他去樓下便利店買零食。那家公司管理很松散,有一群女的,還都瘋瘋癫癫的,每個人都差他,買口香糖買汽水買香煙。最後,連衛生巾都差他去買,買錯了還讓他去換。阿弟幹了四個月,什麽都沒學會,對于衛生巾的情況倒是門兒清,蘇菲嬌爽日用夜用護翼超薄,哪個女的用哪一款,哪個牌子在做促銷,誰的假期比較長誰的假期比較短。有一天他在飯桌上把這事情說了出來,我爸爸大怒,痛罵我一頓,勒令他離開這家公司。
阿弟自己倒是無所謂,不覺得買衛生巾有什麽丢人的,隻是那公司一幫女的,讓阿弟覺得無聊,也就不去上班了。閨蜜打電話給我,說:&ldquo雙峰太嬌氣了,這樣子以後怎麽可能在職場立足?&rdquo我說:&ldquo你省省吧,再做下去,他都可以去批發衛生巾了。&rdquo閨蜜說:&ldquo其實大家也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去差他的,當然他也比較可愛,悶頭悶腦的。一般的實習生哪有這種待遇?&rdquo
此後,阿弟就在各種各樣的公司之間徘徊,其過程無非是面試、實習、混幾個月、回家。起初幾家公司,仍然是我介紹給他的,一來二去我也煩了他,懶得再去管他的事,由他自己去瞎撞吧。他終于也體會到了,買衛生巾其實是個肥差,但他已經沒有這份運氣了。家裏對他本來就不抱什麽希望,經過了這一年則迅速地絕望了。
有一天我問他:&ldquo你到底想做什麽工作呢?&rdquo阿弟想了想說:&ldquo最好是不要坐辦公室的,不要對着電腦,最好每天在街上走來走去。我最煩對着電腦。&rdquo我聽得目瞪口呆,隻能說:&ldquo雙峰,像你說的這份工作,要麽去做快遞員。&rdquo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認爲阿弟是個平庸無能的孩子,其理想也好,行爲舉止也好,都應該是随大流的。我哪能想得到,他身上居然也有一種怪怪的氣質呢?
阿弟說:&ldquo我想去考警校,将來是公務員。&rdquo我說:&ldquo考警察很難的吧?要通關系走後門嗎?&rdquo阿弟說:&ldquo上海的情況好一點,我們以前的足球隊長就考取了警校,完全靠自己的本事。&rdquo我說:&ldquo那你就試試看吧。&rdquo說實話,我完全沒把這件事當真,因爲阿弟的人生非常可怕,任何理想和目标,隻要他說出來,就必然會落空,簡直像是挨了詛咒一樣。
與阿弟相比,盧勤勤是個非常上進的女孩。她畢業後曾提出,想住到我們家的老房子裏,被我爸媽拒絕了。這主要牽涉到房租金的問題,也意味着我爸媽對她根本不予承認。這個四川女孩和同學合租在一個煤衛合用的小房子裏,日子過得相當艱苦,不過她很快就在公司裏站穩了腳跟,工資也漲了。女孩頗有些遠見,在讀大學的時候曾經去一個培訓班學過瑜伽,恰逢那幾年瑜伽在上海盛行,她便去了一家健身房做起了私人教練,這樣一個月的收入加起來竟有七八千,很快就租了一個兩室戶的老公寓。那陣子她到我家來吃飯,身上穿的已經是H&M和IT的衣服了,我送了她一套雅詩蘭黛的化妝品,她明顯識貨,謝了我好幾次。
我媽仍是那個不冷不熱的态度,私下裏對我說:&ldquo那麽貴的化妝品,給小盧幹嗎?慣壞了她,天天跟着雙峰使錢吧。&rdquo我笑着說:&ldquo你也太小看人家了,小姑娘比阿弟能幹多了,用不了幾年她就能在上海立足的。&rdquo我媽歎道:&ldquo等她立足了,就看不上雙峰喽。&rdquo我說:&ldquo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兒子不成器。我看這個小姑娘挺好的,你對她有什麽成見呢?&rdquo我媽說:&ldquo畢竟是窮人家的女孩,到上海來,沒有根基的,再能掙錢也不過是表面風光,來一個有鈔票的男人,立刻打倒她。我是覺得她心很大,你弟弟根本撐不住她的。&rdquo我說:&ldquo你這個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再看一陣子吧。&rdquo
盧勤勤租了房子,阿弟的好日子來了,白天不去上班,喝醉了躺在女孩家裏大睡,我們都以爲他在某個公司實習。直到他大學畢業,我爸爸問他轉正了沒有,他才說:&ldquo我早就沒工作了,白天我就待在盧勤勤家裏。&rdquo我爸一時胸悶,便把責任都怪到了盧勤勤頭上,說這個女孩勾引得阿弟不思進取。我說:&ldquo爸爸,你還是怪自己兒子不争氣吧。出去做苦力,你說是人家女孩逼的,在家睡大覺,你又說是人家女孩勾引的。那女孩再壞也壞不到這個地步吧?&rdquo那一陣子我換了個男朋友,是外地來滬人員,我媽正一肚子氣,便插嘴說:&ldquo你們都去找那些外地人吧!&rdquo我說:&ldquo外地有什麽不好的,上海人死了還要埋到外地去呢。&rdquo
阿弟大叫:&ldquo你們不要再逼我了好不好!&rdquo
我大怒,指着他鼻子罵:&ldquo一天到晚就是喝酒,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飯桶了嗎?家裏條件不算差,比你窮的孩子都在外面做牛做馬,你就躺在爸媽身上啃老吧。白練了你這一身肌肉,沒出息的東西!&rdquo
阿弟繼續大叫:&ldquo我一輩子就是活在你們的陰影裏!&rdquo
我還沒來得及譏諷他,我爸爸跳了起來,在一片尖叫中掄起椅子照着阿弟扔了過去。阿弟左支有绌,擋着我爸爸的拳頭。爸爸年輕時候在西藏當過兵,雖然五十多歲了,打起阿弟來毫不手軟&mdash&mdash但這的确是他第一次動手打阿弟。五十歲的爸爸還要靠拳頭來教育兒子,看到這幕情景,我眼淚都流了下來。
第二天阿弟腫着臉去一家公司面試,沒兩句話就被請出去了。
盧勤勤的父母來到了上海。那天盧勤勤要上班,爲了面子,阿弟讓我開着車,帶着他去火車站接人。吃飯的時候聊了聊家常,知道他們都是四川的下崗職工,家境很差,爲了供女兒在上海讀大學,不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了好幾萬的債。老夫妻在城裏開了一家小吃攤,一個月前被城管踏平,隻能來上海投靠盧勤勤。
盧師傅是個木讷的中年人,幾乎不說話,隻和阿弟對幹白酒。盧師母比較健談,說一會兒話,就笑眯眯地看一眼阿弟,顯然是很喜歡他。盧師母說:&ldquo小吳,愛吃秋天川菜嗎?&rdquo阿弟點點頭,盧師母說:&ldquo那阿姨以後就給你做菜,你常來吃。你放心,阿姨不會白住在家裏的,我馬上就去超市裏找份工作。&rdquo我趕緊說:&ldquo盧師母您别這麽說,這畢竟是盧勤勤的家,和吳雙峰沒什麽關系的,他有什麽資格來管你們?&rdquo盧師母說:&ldquo我很喜歡小吳,很忠厚的,來上海之前我還有點擔心呢。&rdquo我和阿弟一起讪笑起來。
盧家夫妻來上海時,恰逢我爸爸出國考察,雙方也就沒能湊在一起吃飯。阿弟一直謀劃着這頓飯,我媽保持着足夠的警惕。阿弟沒辦法,把外公外婆騙出來和對方見了一次面,外公已經八十歲了,年紀大的人不會把事情往壞處想,自然是萬般皆好。阿弟趁勢提出:他要和盧勤勤結婚。外公聽了也有點犯難,說:&ldquo你才二十三歲就要結婚?&rdquo阿弟說:&ldquo以前十八歲就可以結婚了嘛。&rdquo外公眼珠一轉,說:&ldquo以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不你還是回家和你爸媽商量吧。&rdquo阿弟的如意算盤又落空了。外婆憂郁地說:&ldquo雙峰,你連工作都沒有就要娶老婆,在鄉下都行不通的啊。&rdquo
那一陣子阿弟開始把家裏的東西往盧家搬,起初是用不上的鋼絲床,然後是櫃子裏多餘的被子枕頭,接着是一應油鹽醬醋,甚至連自行車都送給了盧勤勤的爸爸,謊稱被偷走。有一天我媽做飯找不到菜刀了,問了才知道是阿弟給順走了。我媽大罵:&ldquo要是那把菜刀還在,我隔手就劈了你!&rdquo
我看着事态的發展,估計阿弟的婚期不遠了,木已成舟了嘛。阿弟是一個擅長把生米煮成夾生飯的人。
沒過幾天,阿弟灰頭土臉出現在我眼前,說:&ldquo盧勤勤有别的男人了。&rdquo我有點吃驚,同時也覺得沒什麽好吃驚的,爲了安慰阿弟,我就做出很吃驚的樣子,問他到底怎麽回事。
阿弟說,盧勤勤做得非常隐蔽,他根本沒發現。這一點我也承認,以阿弟的情商,要覺察出第三者的難度确實很高。事情是盧師母說出來的,盧師母看來是真心地喜歡阿弟,偷偷告訴他,最近有個男的經常送盧勤勤回家,她晚上在瑜伽館做私教,可能是在那兒認識的。阿弟一時氣苦,跑到瑜伽館門口去打埋伏,果然看見一個男的陪着盧勤勤出來。
崩潰的阿弟沒能鼓起勇氣沖上去,他騎着自行車回到家,說完這件事,把我爸爸珍藏了十多年的特供茅台拆封,自斟自飲喝了個精光,還沒醉,又把家裏的料酒喝了半瓶,倒在沙發上睡過去了。
那時夜深了,我媽早就睡了,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我對着阿弟爛醉的身體看了半天,心想,等這個家夥醒過來,怕是要把家都給拆了。我決定去找盧勤勤。來到她家門口,開門的是盧師母,她看見我這麽晚來,自然也就明白了意思,非常歉意地讓我進門。盧勤勤正在打電話,我在屋子裏看到了我們家的鋼絲床、被褥、挂曆、鬧鍾、拖鞋、菜刀&hellip&hellip盧勤勤挂了電話,讓盧師母回去睡覺,給我泡了杯茶,我們談阿弟的事情。
盧勤勤說:&ldquo姐姐,那個男的隻是我的一般朋友。&rdquo我說:&ldquo你不要誤會,我并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rdquo盧勤勤向我解釋,那個男的是她公司的同事,銷售部門的主管,平時在這家健身房練跆拳道,看到盧勤勤在教瑜伽,自然覺得奇怪,過來和她搭讪。她不想讓公司的人知道自己在做私教,無可奈何,陪着這個人喝了兩次咖啡,接着他便提出送她回家,她也沒反對。如此一來二去,兩人也熟了。男的自然也有點追求她的意思,隻是還沒有挑明。末了她說:&ldquo我覺得自己是做得有點過分了。&rdquo
我說:&ldquo也不能這麽說,這種事情誰都會遇到。我隻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你放棄了我弟弟,請你不要傷害他太厲害。&rdquo盧勤勤說:&ldquo我好喜歡雙峰的,就是覺得他太幼稚了,什麽事情都靠不上。&rdquo我看了看她家裏那些物件,歎息說:&ldquo他已經很努力地讓你依靠了。&rdquo盧勤勤搖頭說:&ldquo我不是要這些。我壓力真的很大,家裏欠了很多錢都得我來還,我希望他能有前途,而不是靠自己家裏。女人希望自己男人有前途、上進,總沒有錯吧?&rdquo
她一直在搖頭,說:&ldquo他難以依靠,一直一直就像個孩子。也許他真的隻适合找一個上海的女孩子,家境也不錯的,一輩子沒什麽艱難。&rdquo她又說,&ldquo可是奇怪,我喜歡的就是他身上的孩子氣。這怎麽辦呢,好矛盾啊。&rdquo
我問盧勤勤:&ldquo那麽,你到底決定怎麽辦呢?&rdquo
盧勤勤說:&ldquo雙峰說要去考警校,我想,無論如何都等他考試以後再作決定吧。&rdquo
阿弟和盧勤勤的關系,被這件事維系住了。盧勤勤說她不想因爲感情的事情影響阿弟考試,實際上也是想看看阿弟到底能不能夠依靠,畢竟警員是公務員待遇,能夠做警察,對阿弟這樣的人來說已然是前程似錦了。不過,以阿弟這樣的情商,我也很難相信他可以去抓壞人,他不要誤傷了好人就謝天謝地了。
阿弟說:&ldquo我一定要考取警校!&rdquo
在他考高中、考大學、考四級的時候都有過類似的誓言,結局都不是很妙。我爸媽倒是高興起來,覺得這次兒子終于要争氣了。我爸爸說:&ldquo你要是考取了警校,我就把我珍藏十年的特供茅台拿出來喝!&rdquo打開櫃子一看,&ldquo哎?茅台呢?&rdquo
那一年警校招生,有兩百個名額,是曆年來最高的,但隻招應屆生,也就是說阿弟這一次要是考不取,以後就沒有機會了。警校考試分爲文化考、體能考和面試三項,阿弟的任務就是努力複習功課,努力練身體,另外又給自己配了副隐形眼鏡,把腦袋剃成了板寸。阿弟的肌肉又暴脹起來,有幾次和我一起出去,把我的閨蜜們都看得有點眼饞。
可是他落榜了。
據說,落榜的原因是阿弟專注于無氧鍛煉,渾身肌肉的人固然可以做俯卧撐拉引體向上,但警校的體能考試偏偏是五千米長跑,比的是耐力。阿弟早就知道這一點,奇怪的是他在準備階段竟荒疏了跑步,莫名其妙地執着于肌肉訓練。這确實是他作爲怪咖的又一個證明。
世界從五光十色歸于黑白。我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但心中仍不免抱有希望。現在我知道,這個黑白的世界,用不了多久也将坍塌了。盧勤勤和阿弟之間是不會長久的。
是阿弟傷害了盧勤勤。有一天他們在一起,爲了一件小事争吵起來,阿弟大吼道:&ldquo你去找那個銷售主管吧!&rdquo女孩當街甩了阿弟一個耳光,跳上了一輛出租車消失了。
阿弟有一幫大學時代足球隊的狐朋狗友,基本上都是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東西。這些人給阿弟出馊主意:你發條短信給盧勤勤,說自己有新女朋友了,如果她求你回頭,就說明她愛你,如果她不回頭,就說明她和銷售主管好上了。阿弟這個笨蛋,完全不了解女孩的心思,照着他們說的把短信發過去。半晌,女孩回了一條:那我們分手吧。
分手那天,盧勤勤要求阿弟把新女朋友帶給她看看。阿弟沒轍,隻能把我叫上了一起去。分手的舞台是一處小小的街心公園,高架橋上飛駛着各種車輛,公園裏的樹葉上沾着灰塵,什麽人都沒有。盧勤勤的身邊站着一個穿運動服的高個子男人,長相甚爲平庸,但是看他的表情,俨然自認爲是強尼·戴普。我偷偷問阿弟,是不是那個銷售主管。阿弟撓頭說:&ldquo我也忘記那個人長什麽樣了。&rdquo
盧勤勤說:&ldquo吳雙峰,你怎麽沒把新女朋友帶過來。&rdquo阿弟說:&ldquo我沒有新女朋友,我騙你的。&rdquo我心裏一涼,知道阿弟又在冒傻氣,這種時候怎麽可以承認自己說謊呢。果然,盧勤勤做出了失望的表情,說:&ldquo那我們今天來幹什麽呢?&rdquo阿弟說:&ldquo把話說說清楚,是你先找了别的男人。&rdquo盧勤勤說:&ldquo吳雙峰,你現在讓我覺得有點讨厭了。&rdquo
阿弟也開始反擊,說:&ldquo這就是你的新男朋友?也不過如此嘛。&rdquo這個男人把頭扭過去,看着高架上的汽車笑了笑。盧勤勤說:&ldquo我們還是不要相互傷害了,吳雙峰,到此爲止吧,就當你從來沒有認識我。好嗎?&rdquo阿弟說:&ldquo好。&rdquo
居然就這麽平淡地,阿弟讓盧勤勤走了。那兩個人走到花園的出口,阿弟忽然說:&ldquo喂,那個男的,要不要打一架?&rdquo男的回過頭來,看看盧勤勤,又看看我,慢條斯理地說:&ldquo有女士在這裏,打架很沒有教養的。&rdquo我擺擺手說:&ldquo我無所謂的,你要是可以打架,就過來打呗。&rdquo男的說:&ldquo那我也不想打,蠻疼的。對了,你不是要考警察嗎?如果因爲打架被拘留了,你還怎麽考?&rdquo阿弟說:&ldquo我沒考上。&rdquo
男的說:&ldquo算了,小朋友,靠打架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以後你就會知道。&rdquo我嘲笑道:&ldquo他又不是來解決問題的,打過了才知道有沒有問題需要解決。&rdquo這個男人看了我一眼,到底還是沒有被我激起來,攬着盧勤勤走了。
回家的路上,阿弟說:&ldquo姐姐,我以爲你會勸架呢。&rdquo我惡狠狠地說:&ldquo我盼着你被跆拳道踢死。&rdquo
這一天晚上阿弟忽然大哭起來。全家驚醒,爬起來勸他。勸到最後,家裏二老全都撐不住了,打電話叫我回家。我來了,阿弟說要找我單獨談心。我以爲他要反省人生,不料他說:&ldquo姐姐,我心裏難過死了。分手前的一個禮拜,我去了盧勤勤家裏,那天我們做了六次。&rdquo我吓了一跳,說:&ldquo真的有六次?&rdquo阿弟說:&ldquo她抱住我說,要和我做到把這輩子的都做完。&rdquo我歎息道:&ldquo你究竟知不知道盧勤勤心裏在想什麽呢?&rdquo阿弟說:&ldquo不知道。&rdquo過了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問:&ldquo媽的,你真的一天做了六次?沒吃藥?&rdquo阿弟說:&ldquo我幹嗎要吃藥啊,我身體好得很。&rdquo我罵道:&ldquo真的會做死的!&rdquo心想到底是從小割過包皮的,天賦異禀啊,以後不愁找不到女人。
阿弟說,盧勤勤把她的第一次給了他,至今想來,都覺得她肯定會嫁給他,不料中途生變,内心非常難過。我勸他:&ldquo其實也沒什麽,你的第一次也是給了她,彼此并不虧欠什麽。&rdquo阿弟說:&ldquo我的第一次,給的不是她,是高中時的那個大眼睛女生。&rdquo我差點又被他氣昏過去,問他:&ldquo那是什麽時候?&rdquo阿弟說:&ldquo高一的暑假。&rdquo我在心裏算了一下,那一年我讀大二,也是在暑假裏有了第一次,我比阿弟大五歲,竟然在同一年裏有了第一次。我越想越氣,罵道:&ldquo你怎麽小小年紀就幹這個?你活該!哭死你這個笨蛋吧。&rdquo
和盧勤勤分手後,阿弟被幾個足球隊的撺掇了,打算開個小店。那幾個男孩也沒找到正經工作,天天在一起鬼混。其中有一個人,認識一個開奶茶店的,所謂的加盟連鎖店,店主要去外地發展,想把奶茶店盤出去,這夥人就去接盤了。
阿弟和家裏商量了一下。我爸爸覺得,再這麽混下去,這孩子就廢了,出了血本讓阿弟做大股東,投資了八萬塊錢,盤下了一個寬度不足一米的小門面。原先的店主走了,阿弟他們去進貨才發現,這店主還欠着總店好幾萬的貨款,這錢必須由阿弟來還,否則就取消他的加盟權、我爸媽再次吐血,生意還沒做呢,就賠進去了幾萬塊錢。
奶茶是阿弟的綽號,如今奶茶賣奶茶,大家都覺得很般配。開張以後我去了一次,阿弟的小店有聲有色,正對面是個公共汽車站,客流量不成問題,阿弟親手給我做的奶茶也比街上的好喝。看着他在櫃台後面娴熟地操作着,收款,找錢,我終于有了一絲安慰,阿弟啊阿弟,但願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吧。我開着車回家,很自然地觀察了一下,發現在一公裏的街面上至少有十家奶茶店,我的心轟的一聲又掉進了海底。
毫無疑問,店虧本了,每個月不多不少虧五千。盡管阿弟認真地工作,盡管他在大雨滂沱的日子送奶茶摔爛了自行車,盡管他不惜成本用最好的原料,盡管他每天早上九點到晚上十點都守在店裏,但是,在一個競争的世界裏,這一切都不足以讓他獲得成功,成功的因素并不取決于你是否努力。那陣子股票大漲,我媽往股市砸錢還來不及,每個月倒要倒貼給阿弟五千,已然沒有了脾氣。
有一天阿弟獨自坐在店裏,黃昏的陽光照着街道,他看到盧勤勤出現在眼前。盧勤勤說:&ldquo一杯奶茶,不要加珍珠。&rdquo她也認出了他。盧勤勤說:&ldquo吳雙峰,你現在在奶茶店打工嗎?&rdquo阿弟說:&ldquo我自已是老板。&rdquo他看到盧勤勤穿着一件紫色的防輻射服。
盧勤勤說:&ldquo我懷孕啦。&rdquo
阿弟說:&ldquo你和銷售主管結婚了嗎?&rdquo
盧勤勤說:&ldquo沒有啦,我已經辭職了,和一個台灣人在一起。我就住在這附近,居然不知道你也在這裏。&rdquo
阿弟說:&ldquo你懷孕了,不要喝奶茶,對身體不好的。&rdquo
那天阿弟騎着自行車把盧勤勤送回了家,确實不遠,以後盧勤勤可以常來看他。臨分手時,盧勤勤說:&ldquo雙峰,我在你人生最錯誤的時候認識了你,真是運氣壞透了。&rdquo阿弟沉默,盧勤勤傷感地說:&ldquo你記住了,我是你遇到的最好的女孩,你是我遇到的最糟糕的男人。&rdquo就這樣,阿弟惘然地看着她緩緩走進了樓裏。他騎着自行車回到奶茶店,想了想,拔掉了所有的電源,拉下了卷簾門,宣告奶茶店破産。
阿弟再也沒有見到過盧勤勤。
此後,家裏托了關系,讓阿弟在一個Loft做後勤保障,這份工作相對比較安逸,也不用對着電腦,隻需要對着主管的臭臉就可以了。有幾個女孩子在追求阿弟,都是上海本地的。我對阿弟說,适當的也可以找一個了,畢竟他也二十四歲了。阿弟說:&ldquo等我考上了警校再說吧。&rdquo我奇怪,怎麽還有警校可考,阿弟說世博會馬上就要舉辦,這次不僅招應屆生,還招去年的畢業生。名額比較多,機會僅此一次。吃飯時,外婆憂郁地說:&ldquo雙峰,這次要把嘴巴并攏啊,上次你就是因爲嘴巴沒并攏所以被淘汰的。&rdquo
爲了這次考試,阿弟做了充分的準備,戒了酒,每天複習功課,跑步健身,并且在眼科醫院動了個手術,徹底解決了近視眼的問題。家裏對他已然不抱希望,本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由着他去。倒是我能感覺到,阿弟的黴運好像走到盡頭了。
他順利地通過了體檢、文化考和面試,最後一關是跑步,依舊是五千米。以阿弟當時的水平,五千米輕松達标,不成問題。
那天我陪着阿弟去了考場,他有點緊張,我說:&ldquo告訴你一件事,我剛和男朋友分手。&rdquo阿弟說:&ldquo啊,你都快三十了,這樣子下去就變成剩女了。&rdquo我說:&ldquo所以你看,這世界還是不公平,像我這麽優秀的女人居然嫁不出去,你這個家夥混得這麽慘,還是有女孩子追求你。&rdquo阿弟說:&ldquo上海男人麽就是吃香。&rdquo
在做準備的時候,阿弟從包裏拿出了一雙成色很舊的跑鞋。我說:&ldquo我送給你這麽多好鞋都不穿。&rdquo阿弟說:&ldquo這是盧勤勤以前送給我的,分手以後我一直都沒穿,以後也不會再穿了。&rdquo我說:&ldquo好吧,你好好跑,這次要是輸了就沒下回了,你隻能去考城管。&rdquo阿弟說:&ldquo我才不要做城管。我跑個第一名給你看。&rdquo我說:&ldquo你隻要達标就夠了,小心别摔了自己。&rdquo
在他走上起跑線的時候,他又回過頭來對我說:&ldquo我真的跑第一給你看。&rdquo
天上下起了細雨。二十個男的在跑道上移動。阿弟在人群中,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領跑的是一個細瘦個子的男孩,看身材明顯是跑步的料子,比阿弟那臃腫的肌肉男勻稱而輕捷。有一對中年夫婦站在我身邊,是那男孩的家長,他們操着南彙地區的上海鄉下口音,非常興奮地說:&ldquo建國這次要拿第一名了!&rdquo
南彙男孩跑得像一頭羚羊,在細雨中,他逐漸甩開了後面的人,他的姿勢非常好看,跑過我們身邊的時候,還不忘記朝他的父母揮揮手。而阿弟神情嚴肅,臉上沾滿了雨水,他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
半程以後,我發現阿弟跟在南彙男孩身後五米,而其餘的人已經被甩出去小半圈了。我忍不住喊道:&ldquo你要好好跑!加油!&rdquo阿弟的身影掠過了我的眼前。雨下得有點大了。我看着他在雨中奔跑,好像是把人生中所有的遺憾都扔到了遠處。我對着他的背影喊道:&ldquo阿弟,你給我跑個第一出來!&rdquo
親愛的弟弟,世界是很簡單的,隻要你跑得夠快夠遠,對嗎?
沖刺階段,阿弟緊跟在南彙男孩的身後。我們等待着這最後的時刻。在距離終點還有十米處,南彙男孩狂叫:&ldquo姆媽!伲考取了!伲考第一!&rdquo與此同時,阿弟超過了他。
我已經看不清阿弟臉上的表情。
文/路内
阿弟叫吴双峰,生于一九八五年,出生的那天,我爸爸在厂里加班,我爷爷奶奶在家里打麻将,因为我妈做B超做出来是个女孩,吴家的人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已经是个女孩了,再添一个女孩,等于是把计划生育的指标全部浪费掉。等到阿弟降生时,是个男孩耶!而且有新生儿肺炎。我外公一个电话打给我爸爸,我爸爸扔下手里的电工就往国际妇婴跑,在徐家汇跳下公共汽车时还崴了脚,那时阿弟已经被送到特护病房去了,谁也见不着他。
阿弟是怎么从女孩变成男孩的呢?这个问题非常费解。这件事好像预示了,阿弟的人生充满了变数,充满了艰难。因为我爷爷曾经提议把阿弟堕掉,我爸爸持中立态度,但我母系一族的人死活不肯,如此才保住了他的一条小命。
阿弟自小多病,那一场新生儿肺炎似乎用光了他所有的抵抗力,究竟他在特护病房里挨了多少吊针,打了多少抗生素,我们一概不知。他来到人世的第一段历史就此隐没在白色的帷幕后面。稍微长大一点以后,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吊眼梢、翘嘴唇的男孩,皮肤黝黑,并且是个胼胝,左脚有六根脚趾头。小时候我和阿弟坐在华师大教职工宿舍前的台阶上,我们数着脚趾,我脚上有十根脚趾,阿弟数来数去是十一根,他的翘嘴唇包不住口水,全都流在了脚趾上。阿弟那时才四岁,他天真地认为人们生来就应该是十一根脚趾,我告诉他,十根,是十根!阿弟不信,我们两个搀着手去问外婆,外婆忧郁地告诉阿弟:&ldquo人都是十根脚趾,双峰,你是个畸形儿。&rdquo
他的名字是外公给他起的,外公是华师大的教授。在他的故乡,有一条河叫双月河,我又恰好是二月份生的,因此我的名字就叫吴双月。在他的家乡还有一座山叫双峰山,外公想,双峰也挺好的,既然双月是个女孩的名字,那么双峰就可以顺水推舟地送给男孩了。这一深思熟虑而又漫不经心的想法彻底毁了阿弟,双峰,你可以喊他骆驼,也可以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ldquo坚挺&rdquo两个字,再加上他姓吴,在绰号的修辞方面可谓五花八门。反正我从小到大就没听见他的朋友喊过他的学名。
小时候,阿弟在家备受宠爱,吴家三代单传,只得这一个男丁,理当如此。我家里条件又比较好,爸爸从电工升任车间主任,妈妈在一所机关工作,吃香喝辣不成问题。可是,在家得宠,出门却没他什么事,每次爸妈单位里有外出旅游的机会,带上的都是我,美其名曰&ldquo双峰年纪还小&rdquo,其实是嫌他丢人。以至于我们长大后回顾往昔,我跑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阿弟却永远待在家里陪伴外公外婆,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枯燥无聊的寒暑假。后来阿弟说,别提了,即使是外婆出去买菜,在可能的情况下带上的也都是双月,而不是双峰。
六趾跑不快,阿弟五岁那年动了个手术,将胼胝切除,本以为他能跑快点,不料医生告诉我爸妈:阿弟不但是个胼胝,还是平脚底,他即使动了手术也还是跑不快。从小到大,我无数次地看到男孩们欺负阿弟,阿弟抡着他那两条曾经胼胝永远平足的腿狂奔着,眼泪和口水向身后飞溅。作为年长他五岁的姐姐,每一次我都会冲上去喝止住那些男孩,直到我初一的那年,和一群同学下课回家,看到阿弟被四个女孩揪住,她们尖笑着扯他的头发,拉他的书包,拽他的耳朵。九岁的阿弟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扭动身体并惨叫道:&ldquo你们干什么?你们放开我呀。&rdquo我从书包里拿出钢皮尺,对着那四个小罗刹的脑袋轮番打过去,她们全都跑了。这下轮到我被同学们嘲笑了:
&ldquo吴双月,这就是你弟弟吴双峰吗?&rdquo
&ldquo来,让姐姐看看双峰。&rdquo
&ldquo吴双月,双峰弟弟长得好丑啊。&rdquo
我对阿弟说:&ldquo阿弟,你怎么能被女孩子欺负呢?&rdquo阿弟抹着眼泪说:&ldquo她们人多。&rdquo我叹了口气,告别了同学们,牵着阿弟的手回家。路上,阿弟忽然仰起头问我:&ldquo姐姐,你的同学也知道我吗?&rdquo我说:&ldquo是的。&rdquo阿弟说:&ldquo他们也知道我叫吴双峰吗?&rdquo我心里一哆嗦,是的,我曾经在几个知交好友面前讲过阿弟的笑话,尽管她们从没见过阿弟,但他已然是丑名远扬了。
阿弟见我不说话,也就不问下去了,走着走着,他忽然说:&ldquo我长大了要报复她们。&rdquo过了一会儿又仰起头,补充道,&ldquo报复那些女生。&rdquo
我看了看他,依旧是吊眼梢、翘嘴唇,眼角挂着一滴未干的泪水。我心想,你这个样子,将来能有女生喜欢你都不错了,还能轮得到你报复她们吗?
阿弟的童年时代是在一片悲惨中度过的,直到小学五年级,他的翘嘴唇还是会令口水滴在作业本上。我小时候听到最多的就是家里人对他的呵斥:&ldquo双峰,把嘴巴并拢!&rdquo后来连家里的保姆都敢这么训他,我很看不惯,赖这个保姆偷东西把她给辞退了。由于自卑和怯懦,阿弟的学习成绩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偏偏有几次考得还不错,被老师诬赖为作弊,告到家里挨一顿暴打。阿弟哭得天昏地暗,无论如何解释也没用,其解释又继续被误读为撒谎,于是成绩差、作弊、撒谎这三宗罪一起加诸于身上,最后他对我说:&ldquo姐姐,我认命了,随便吧。&rdquo那时候他才十二岁。
阿弟的另一次惨痛经历,是在学校里被强行割掉了包皮。那是在他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几个医生跑到他们班上做体检,全班男生都过关了,只有阿弟被认为是包皮过长,单独拉到学校医务室喀嚓了一下,涂了点药粉,关照他不要喝水也不要尿尿,然后拖回教室继续上课。阿弟起先还忍着,后来疼得坐不住了,在课堂里大叫起来,被老师一通呵斥。最后阿弟捂着下体在地上跳,这才打电话给我妈,把他接回家了事。吃晚饭的时候阿弟犹在大哭,我爸爸也很生气,说这个学校太过分了,这种事情怎么自说自话就动手了,居然不事先通知一下家长。当时我还小,一边吃饭一边问外婆,什么是包皮啊。外婆忧郁地说:&ldquo女孩子不要问这个。双月,你弟弟大概是被骟掉了。&rdquo
我不得不说,外婆多虑了。尽管我也曾认为阿弟的生理上存在问题,但读了大学以后我就明白了,割包皮对男生来说是件好事。但是能不能不要割得那么悲惨呢?
阿弟初中毕业,根据他自己的理想,是去考个烹饪职校之类的,以后可以做厨子。这对我们家这种书香门第是个巨大的精神打击,我的外公藏书万卷,能吟古诗,写得一手欧体楷书,焉能容忍唯一的外孙去饭馆里上班?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饭桌上把我爸爸训得也没有了食欲,我爸爸再回过头去训阿弟,一桌饭吃得像打架一样。最后,外婆忧郁地问阿弟:&ldquo双峰,你的翘嘴唇,万一口水流出来,会不会把菜弄脏呢?&rdquo阿弟悲愤地说:&ldquo外婆,我已经不流口水了,难道你连这个都没发现吗?&rdquo这不能怪外婆,阿弟的嘴唇始终是翘着的,以至于他十五岁时、二十岁时,乃至二十四岁之后,家里人还是会在他出神时用严厉的、温柔的、漫不经心的口吻提醒他:&ldquo双峰,把嘴并拢。&rdquo
阿弟到底还是念了高中,一门心思考大学。很多人都说上海的高考升学率高于外省市,就我的经验来说,其实在中考的时候就有三分之二的孩子被分流到职高和技校。这些人当然不会被统计在高考升学率之中。以阿弟的烂成绩,本来也只能去当厨子,迫于压力读了徐汇区最烂的一所高中,想考大学比登天还难,不料,教改开始了。这对阿弟是个福音,饶是如此,头一年高考他考出了二百十七分的优异成绩,全家傻眼,出了钱也没人给他念大学。第二年复渎总算考取了上海的一所烂学院,最没前途的营销专业,聊以自慰。
我大学是在上海念的,华师大九八级。家里让我走读,但我还是坚持住校,这让我从一个住家的乖乖女迅速蜕变为朋克青年,跑遍了全上海的地下摇滚场子,抽烟喝酒,满嘴跑脏话,看不惯的都骂傻逼,看得惯的都喊牛逼。九八年前后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我整日坐在网吧里,写小说,泡论坛,满世界的网友,其间还和一个北京的文艺青年开房,算是告别了青涩少女时代。回到家里看到阿弟呆头呆脑的样子,不免觉得彼此渐行渐远,我的内心非常强大,而阿弟已经在傻逼的大海中扬帆远航而去了。
阿弟在高中时代发育成了一个胖子,又是近视眼,戴着一副铜绿斑斑的金丝边眼镜,样子很矬。别人家的男孩,总有一点课余爱好,哪怕看看动画片、打打电子游戏呢。阿弟却是标准的生无可恋,他既不爱看书也不爱运动,甚至连电视都不碰,作为一个八〇后,他不知道新概念作文是什么东西,搞不清阿迪达斯和耐克的区别,从来没有独自去过人民广场。我不知道他的人生有何乐趣,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新村附近看见一群男孩女孩,围着一个倒地不起的人,大喊道:&ldquo奶茶!奶茶!&rdquo我知道奶茶是阿弟的绰号,但我不信阿弟会躺在地上,走过去一看,就是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我揪住他,想把他抬起来,但是他太重了,最后是四个男孩帮着把他抬回了家,他们都是阿弟的高中同学。一路上我都在骂他们,小小年纪喝什么酒。那几个男孩说:&ldquo阿姐,我们真没喝多少,是吴双峰一个人喝了十八瓶啤酒!&rdquo我吓了一跳。有个一起的女孩,眼睛大大的长得很漂亮,她拉拉我的袖子说:&ldquo阿姐,你回家千万不要骂双峰了,他心里也很苦恼的。&rdquo
他究竟有什么苦恼呢?第二天他醒了,由于我外公具备的教育家风范,家里居然没有人训他了,可见闯了大祸反而好办。他们找他谈心,谈了半天,阿弟发誓再也不喝酒了。没过几天又烂醉如泥地被抬了回来。如此折腾了七八回,我才发现,酒,就是阿弟的业余爱好。我无法相信一个男孩在十八岁时就沦为酒鬼,那应该是小说里才有的事情,但它确实就发生在了我的亲弟弟身上。
我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时尚杂志社上班,朋克青年是做不成了,改头换面,给自己添置名牌的衣服和包包,学习时尚精神,了解当季流行。这期间阿弟考上了大学,由于我大学期间过于嚣张,立了个很坏的榜样,家里无论如何也不肯给阿弟住校,他还是像中学生那样,早上吃完了泡饭去上学,下午放学就骑着自行车回家。有一天他问我,有什么办法可以解除家里对他的监禁,我想了想说:&ldquo报一个课余班之类的,晚上就好晚点回家啦。&rdquo过了几天他告诉我,他参加了学校的足球队。这又是出乎意料的事,实在想象不出他在绿茵场上飞奔的样子。后来才知道,他把自己价值两千多的三星ANYCALL送给了足球队长,然后他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一台两百块的二手摩托罗拉。他又向足球队长吹嘘说:&ldquo我姐姐采访过某某大明星的,下次可以帮你搞个签名。&rdquo足球队长很喜欢那个明星,也很喜欢三星手机,就把阿弟收留了下来。
后来我去看过他们踢球,完全是烂学校的烂操场,一群高矮胖瘦的男孩在胡乱踢球。阿弟穿着我送给他的曼联七号球衫、耐克足球鞋,他的捷安特十级变速前避震自行车就停在场边,车上挂着我送给他的李维斯牛仔裤和JanSport双肩包。他分外地醒目。在这烂操场的边上永远会有一些女孩子充当啦啦队,我听到她们说:&ldquo那个七号还挺拉风的。&rdquo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ldquo阿弟,你终于可以报复那些女孩了,祝你报复得愉快。&rdquo
那是阿弟的黄金时代,他瘦了,练出了一身肌肉,戴上我送给他的白框眼镜之后,吊眼梢也不那么明显了,甚至他的翘嘴唇,他告诉我:&ldquo别人都说我的嘴唇和巴罗什有点像。&rdquo我问他巴罗什是谁,他说:&ldquo捷克队的正选前锋,在利物浦踢球。&rdquo
那时候我已经和男朋友同居,平时不住在家里。我妈妈告诉我,阿弟练身体练疯了,现在可以做一百多个俯卧撑,每天早上跑步,虽然平足跑得不是很快,但耐力惊人,可以连跑一个小时不带歇的。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有女朋友了。比这个还重要的是,他依然隔三差五地喝醉了回到家,现在已经没人管得了他了。
有一天晚上我在爸妈家里吃饭,听到楼下花坛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接着是男人的喝骂。男人说:&ldquo不许叫!叫就杀了你!&rdquo女人说:&ldquo求求你放过我吧。&rdquo我走到阳台上去看。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听到很清脆的噼啪声,好像是在打耳光,女人尖叫并大哭。我怕有什么犯罪事件,看样子报警也来不及了,就对着楼下说:&ldquo你他妈的很嚣张啊,警察来了。&rdquo不料这个男人并不怕警察,对我大喊:&ldquo信不信我上来杀了你!&rdquo这时我妈过来拖我,说:&ldquo你轧什么闹猛,新搬来的外地人打自己老婆呢。喝醉了,每个礼拜都打的。&rdquo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这只瘪三居然真的冲了上来,踢我们家的门。这时我觉得有点害怕了。
阿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刚做了五十个俯卧撑,还有五十个被打断了。他光着上身,拉开了门,照着外地人的脸上一拳打过去,瘪三惨叫一声从我家门口直摔到楼梯口。打完了,阿弟很酷地扭了扭脖子,对我说:&ldquo一只醉鬼。&rdquo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阿弟打别人。
阿弟迫不及待将他的女朋友公之于众。那是一个来自四川的女孩,叫卢勤勤,比他高一届,在学校里也称得上是准校花。自然,我为阿弟能找到个美女而高兴,不料阿弟告诉我:&ldquo她名声不太好的,有很多男人追她。&rdquo过了一会儿又说,&ldquo而且家里很穷。&rdquo我说:&ldquo穷一点也不要紧,反正就是谈恋爱嘛。&rdquo我又问他,怎么泡上这个女孩的。阿弟说:&ldquo她经常来看我们踢球啊,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天球队的人说,吴双峰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泡上她。我就在校门口等她,她出来了,我买了一根雪糕走过去,很鸟地对她说:&lsquo嘿,女人,吃冷饮吗?&rsquo她就说:&lsquo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粗野。&rsquo我说:&lsquo男人么就是要粗犷一点。&rsquo她就跟我一起出去玩啦。&rdquo
我说:&ldquo以前高中时有个女孩,眼睛大大的,对你也很好的。&rdquo阿弟说:&ldquo那个已经被我抛弃了。&rdquo我心里一凉,想起他小时候的话,原来报复早就开始了。
二〇〇四年上海房价大涨之前,我爸妈买了一套新房子,把旧房子出租出去。乔迁以后,阿弟带卢勤勤来到了家里。这是一个瘦而苍白的女孩,长得还算漂亮,很懂礼貌,有点沉默。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这个女孩总觉得有点不舒服,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凄愁的味道,与她的年纪很不相配。四川的女孩子往往都很早熟,勤劳,能干,不好糊弄,阿弟显然不是她的对手,两三句话就看出他是受卢勤勤支配的。我妈当然也看出来了,未来的上海婆婆岂能容得下这个,转身就对我说,这个女孩不适合双峰。
这一年我爸爸升任一家中型国营企业的一把手,正是春风得意。吃饭的时候,喝了几杯酒,我爸爸问卢勤勤:&ldquo小卢,觉得我们家装修得怎么样?还算有点品位吧?&rdquo明显喝多了带着点炫耀的意思。卢勤勤说:&ldquo叔叔,装修得很好。嗯,将来我也要把我爸妈接到上海来,住这样的房子。&rdquo我爸爸又说:&ldquo双峰还是有很多缺点的,尤其贪杯,你要多监督他。&rdquo这时我妈已经在瞪我爸爸。卢勤勤说:&ldquo双峰很好的,有时候很天真,像个小孩子。&rdquo我妈朝天翻了个白眼,我也觉得有点不爽,显然,这么多年里,我和妈妈把阿弟当成是个宝,是个永远需要呵护的小苗,现在忽然来了一个女人,抱着和我们相似的感情对待他,难免会让我们家的女人吃醋。
此后,卢勤勤一直来我家,我有时在有时不在,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有一天阿弟跑到我家,非常苦恼地说:&ldquo爸妈不同意我和卢勤勤谈恋爱!&rdquo我问为什么,阿弟说:&ldquo他们说,卢勤勤家太穷了,而且是外地人,她就是看中了我们家有钱。&rdquo我嗤笑道:&ldquo我们家有屁个钱,有了两套房子又怎么样?真是没见过有钱人啊。&rdquo阿弟说:&ldquo爸妈也是这么说的!&rdquo
我很严肃地问他:&ldquo如果卢勤勤真的是为了钱才和你谈恋爱的呢?&rdquo阿弟说:&ldquo不可能的,我有什么钱啊,外面有钱的多着呢。&rdquo我说:&ldquo人们在相爱的时候,能真正忽略金钱的,其实很少很少。也许她有很爱的人,但是那个人很穷,也许有很大的大款在追求她,但是她一点也不爱那个人,也许你只是她衡量利弊、在爱与金钱中得到的一个折衷答案呢?&rdquo阿弟说:&ldquo她要是个上海女人,你就不会这么怀疑她了!&rdquo
谈恋爱当然是要花钱的,阿弟从小大手大脚,读大学以后又有我在撑他,脑子里根本没有经济账。一个月花了一千多,我爸妈开始控制他的零花钱,为的是让他知道,到底谁才拥有支配他的权利。有一天他和卢勤勤把钱花得精光,卢勤勤叹息说:&ldquo我们太穷了。&rdquo阿弟心中一片凄凉,独自回家时经过人民广场,看见一辆采血车。阿弟想,今天豁出去卖血。他钻进汽车,对医生说:&ldquo抽两百。&rdquo医生帮他抽完了,阿弟说:&ldquo给钱。&rdquo医生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指了指车上贴着的标语,&ldquo献血光荣&rdquo.
阿弟拿着一罐牛奶回到了学校,他对卢勤勤说:&ldquo这是我卖血挣来的牛奶,我本来以为会有钱的,结果是献血车。&rdquo卢勤勤告诉他,现在已经没有卖血的地方了。她对他说,双峰我要爱你一辈子。
惨的是,半个月以后学校组织献血,阿弟也不知道解释一下,结果又被抽掉了两百。抽得眼睛都直了,得亏身体好,不然得出人命。
卢勤勤大学毕业以后在一家公司做助理,月薪一千五,在上海,遍地都是这样的女孩。阿弟比她低一届,也开始找工作。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无可避免地发生了&mdash&mdash阿弟必须拿着简历去找工作,社会对阿弟这样的人可能连欺负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就把他踢出局了。我的男朋友是一家外资公司的市场部经理,被我请来教阿弟面试技巧,两个人讲了有一个小时。结束了,男朋友偷偷地对我说:&ldquo你弟弟连营销4P是什么都不知道,连PPT都不会用,到哪儿去找工作啊?这种狗屁学校教的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啊?&rdquo我叹了口气说:&ldquo狗屁学校一个学期的学费一万多。&rdquo
最初问题还不大,只是找个实习单位,我把阿弟安排在一个闺蜜的公司里,没有工资,管一顿盒饭。阿弟每天坐在办公桌前,有一台电脑可以让他解闷,但阿弟这个人对电脑完全不感兴趣,坐到后来,屁股上像长了刺一样难受。偏偏我那个闺蜜非常不靠谱,因为很早就认识阿弟,把他当自己的亲弟弟一样使唤,正事不干,经常差他去楼下便利店买零食。那家公司管理很松散,有一群女的,还都疯疯癫癫的,每个人都差他,买口香糖买汽水买香烟。最后,连卫生巾都差他去买,买错了还让他去换。阿弟干了四个月,什么都没学会,对于卫生巾的情况倒是门儿清,苏菲娇爽日用夜用护翼超薄,哪个女的用哪一款,哪个牌子在做促销,谁的假期比较长谁的假期比较短。有一天他在饭桌上把这事情说了出来,我爸爸大怒,痛骂我一顿,勒令他离开这家公司。
阿弟自己倒是无所谓,不觉得买卫生巾有什么丢人的,只是那公司一帮女的,让阿弟觉得无聊,也就不去上班了。闺蜜打电话给我,说:&ldquo双峰太娇气了,这样子以后怎么可能在职场立足?&rdquo我说:&ldquo你省省吧,再做下去,他都可以去批发卫生巾了。&rdquo闺蜜说:&ldquo其实大家也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去差他的,当然他也比较可爱,闷头闷脑的。一般的实习生哪有这种待遇?&rdquo
此后,阿弟就在各种各样的公司之间徘徊,其过程无非是面试、实习、混几个月、回家。起初几家公司,仍然是我介绍给他的,一来二去我也烦了他,懒得再去管他的事,由他自己去瞎撞吧。他终于也体会到了,买卫生巾其实是个肥差,但他已经没有这份运气了。家里对他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经过了这一年则迅速地绝望了。
有一天我问他:&ldquo你到底想做什么工作呢?&rdquo阿弟想了想说:&ldquo最好是不要坐办公室的,不要对着电脑,最好每天在街上走来走去。我最烦对着电脑。&rdquo我听得目瞪口呆,只能说:&ldquo双峰,像你说的这份工作,要么去做快递员。&rdquo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认为阿弟是个平庸无能的孩子,其理想也好,行为举止也好,都应该是随大流的。我哪能想得到,他身上居然也有一种怪怪的气质呢?
阿弟说:&ldquo我想去考警校,将来是公务员。&rdquo我说:&ldquo考警察很难的吧?要通关系走后门吗?&rdquo阿弟说:&ldquo上海的情况好一点,我们以前的足球队长就考取了警校,完全靠自己的本事。&rdquo我说:&ldquo那你就试试看吧。&rdquo说实话,我完全没把这件事当真,因为阿弟的人生非常可怕,任何理想和目标,只要他说出来,就必然会落空,简直像是挨了诅咒一样。
与阿弟相比,卢勤勤是个非常上进的女孩。她毕业后曾提出,想住到我们家的老房子里,被我爸妈拒绝了。这主要牵涉到房租金的问题,也意味着我爸妈对她根本不予承认。这个四川女孩和同学合租在一个煤卫合用的小房子里,日子过得相当艰苦,不过她很快就在公司里站稳了脚跟,工资也涨了。女孩颇有些远见,在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去一个培训班学过瑜伽,恰逢那几年瑜伽在上海盛行,她便去了一家健身房做起了私人教练,这样一个月的收入加起来竟有七八千,很快就租了一个两室户的老公寓。那阵子她到我家来吃饭,身上穿的已经是H&M和IT的衣服了,我送了她一套雅诗兰黛的化妆品,她明显识货,谢了我好几次。
我妈仍是那个不冷不热的态度,私下里对我说:&ldquo那么贵的化妆品,给小卢干吗?惯坏了她,天天跟着双峰使钱吧。&rdquo我笑着说:&ldquo你也太小看人家了,小姑娘比阿弟能干多了,用不了几年她就能在上海立足的。&rdquo我妈叹道:&ldquo等她立足了,就看不上双峰喽。&rdquo我说:&ldquo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儿子不成器。我看这个小姑娘挺好的,你对她有什么成见呢?&rdquo我妈说:&ldquo毕竟是穷人家的女孩,到上海来,没有根基的,再能挣钱也不过是表面风光,来一个有钞票的男人,立刻打倒她。我是觉得她心很大,你弟弟根本撑不住她的。&rdquo我说:&ldquo你这个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再看一阵子吧。&rdquo
卢勤勤租了房子,阿弟的好日子来了,白天不去上班,喝醉了躺在女孩家里大睡,我们都以为他在某个公司实习。直到他大学毕业,我爸爸问他转正了没有,他才说:&ldquo我早就没工作了,白天我就待在卢勤勤家里。&rdquo我爸一时胸闷,便把责任都怪到了卢勤勤头上,说这个女孩勾引得阿弟不思进取。我说:&ldquo爸爸,你还是怪自己儿子不争气吧。出去做苦力,你说是人家女孩逼的,在家睡大觉,你又说是人家女孩勾引的。那女孩再坏也坏不到这个地步吧?&rdquo那一阵子我换了个男朋友,是外地来沪人员,我妈正一肚子气,便插嘴说:&ldquo你们都去找那些外地人吧!&rdquo我说:&ldquo外地有什么不好的,上海人死了还要埋到外地去呢。&rdquo
阿弟大叫:&ldquo你们不要再逼我了好不好!&rdquo
我大怒,指着他鼻子骂:&ldquo一天到晚就是喝酒,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饭桶了吗?家里条件不算差,比你穷的孩子都在外面做牛做马,你就躺在爸妈身上啃老吧。白练了你这一身肌肉,没出息的东西!&rdquo
阿弟继续大叫:&ldquo我一辈子就是活在你们的阴影里!&rdquo
我还没来得及讥讽他,我爸爸跳了起来,在一片尖叫中抡起椅子照着阿弟扔了过去。阿弟左支有绌,挡着我爸爸的拳头。爸爸年轻时候在西藏当过兵,虽然五十多岁了,打起阿弟来毫不手软&mdash&mdash但这的确是他第一次动手打阿弟。五十岁的爸爸还要靠拳头来教育儿子,看到这幕情景,我眼泪都流了下来。
第二天阿弟肿着脸去一家公司面试,没两句话就被请出去了。
卢勤勤的父母来到了上海。那天卢勤勤要上班,为了面子,阿弟让我开着车,带着他去火车站接人。吃饭的时候聊了聊家常,知道他们都是四川的下岗职工,家境很差,为了供女儿在上海读大学,不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好几万的债。老夫妻在城里开了一家小吃摊,一个月前被城管踏平,只能来上海投靠卢勤勤。
卢师傅是个木讷的中年人,几乎不说话,只和阿弟对干白酒。卢师母比较健谈,说一会儿话,就笑眯眯地看一眼阿弟,显然是很喜欢他。卢师母说:&ldquo小吴,爱吃秋天川菜吗?&rdquo阿弟点点头,卢师母说:&ldquo那阿姨以后就给你做菜,你常来吃。你放心,阿姨不会白住在家里的,我马上就去超市里找份工作。&rdquo我赶紧说:&ldquo卢师母您别这么说,这毕竟是卢勤勤的家,和吴双峰没什么关系的,他有什么资格来管你们?&rdquo卢师母说:&ldquo我很喜欢小吴,很忠厚的,来上海之前我还有点担心呢。&rdquo我和阿弟一起讪笑起来。
卢家夫妻来上海时,恰逢我爸爸出国考察,双方也就没能凑在一起吃饭。阿弟一直谋划着这顿饭,我妈保持着足够的警惕。阿弟没办法,把外公外婆骗出来和对方见了一次面,外公已经八十岁了,年纪大的人不会把事情往坏处想,自然是万般皆好。阿弟趁势提出:他要和卢勤勤结婚。外公听了也有点犯难,说:&ldquo你才二十三岁就要结婚?&rdquo阿弟说:&ldquo以前十八岁就可以结婚了嘛。&rdquo外公眼珠一转,说:&ldquo以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不你还是回家和你爸妈商量吧。&rdquo阿弟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外婆忧郁地说:&ldquo双峰,你连工作都没有就要娶老婆,在乡下都行不通的啊。&rdquo
那一阵子阿弟开始把家里的东西往卢家搬,起初是用不上的钢丝床,然后是柜子里多余的被子枕头,接着是一应油盐酱醋,甚至连自行车都送给了卢勤勤的爸爸,谎称被偷走。有一天我妈做饭找不到菜刀了,问了才知道是阿弟给顺走了。我妈大骂:&ldquo要是那把菜刀还在,我隔手就劈了你!&rdquo
我看着事态的发展,估计阿弟的婚期不远了,木已成舟了嘛。阿弟是一个擅长把生米煮成夹生饭的人。
没过几天,阿弟灰头土脸出现在我眼前,说:&ldquo卢勤勤有别的男人了。&rdquo我有点吃惊,同时也觉得没什么好吃惊的,为了安慰阿弟,我就做出很吃惊的样子,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阿弟说,卢勤勤做得非常隐蔽,他根本没发现。这一点我也承认,以阿弟的情商,要觉察出第三者的难度确实很高。事情是卢师母说出来的,卢师母看来是真心地喜欢阿弟,偷偷告诉他,最近有个男的经常送卢勤勤回家,她晚上在瑜伽馆做私教,可能是在那儿认识的。阿弟一时气苦,跑到瑜伽馆门口去打埋伏,果然看见一个男的陪着卢勤勤出来。
崩溃的阿弟没能鼓起勇气冲上去,他骑着自行车回到家,说完这件事,把我爸爸珍藏了十多年的特供茅台拆封,自斟自饮喝了个精光,还没醉,又把家里的料酒喝了半瓶,倒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那时夜深了,我妈早就睡了,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我对着阿弟烂醉的身体看了半天,心想,等这个家伙醒过来,怕是要把家都给拆了。我决定去找卢勤勤。来到她家门口,开门的是卢师母,她看见我这么晚来,自然也就明白了意思,非常歉意地让我进门。卢勤勤正在打电话,我在屋子里看到了我们家的钢丝床、被褥、挂历、闹钟、拖鞋、菜刀&hellip&hellip卢勤勤挂了电话,让卢师母回去睡觉,给我泡了杯茶,我们谈阿弟的事情。
卢勤勤说:&ldquo姐姐,那个男的只是我的一般朋友。&rdquo我说:&ldquo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rdquo卢勤勤向我解释,那个男的是她公司的同事,销售部门的主管,平时在这家健身房练跆拳道,看到卢勤勤在教瑜伽,自然觉得奇怪,过来和她搭讪。她不想让公司的人知道自己在做私教,无可奈何,陪着这个人喝了两次咖啡,接着他便提出送她回家,她也没反对。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也熟了。男的自然也有点追求她的意思,只是还没有挑明。末了她说:&ldquo我觉得自己是做得有点过分了。&rdquo
我说:&ldquo也不能这么说,这种事情谁都会遇到。我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你放弃了我弟弟,请你不要伤害他太厉害。&rdquo卢勤勤说:&ldquo我好喜欢双峰的,就是觉得他太幼稚了,什么事情都靠不上。&rdquo我看了看她家里那些物件,叹息说:&ldquo他已经很努力地让你依靠了。&rdquo卢勤勤摇头说:&ldquo我不是要这些。我压力真的很大,家里欠了很多钱都得我来还,我希望他能有前途,而不是靠自己家里。女人希望自己男人有前途、上进,总没有错吧?&rdquo
她一直在摇头,说:&ldquo他难以依靠,一直一直就像个孩子。也许他真的只适合找一个上海的女孩子,家境也不错的,一辈子没什么艰难。&rdquo她又说,&ldquo可是奇怪,我喜欢的就是他身上的孩子气。这怎么办呢,好矛盾啊。&rdquo
我问卢勤勤:&ldquo那么,你到底决定怎么办呢?&rdquo
卢勤勤说:&ldquo双峰说要去考警校,我想,无论如何都等他考试以后再作决定吧。&rdquo
阿弟和卢勤勤的关系,被这件事维系住了。卢勤勤说她不想因为感情的事情影响阿弟考试,实际上也是想看看阿弟到底能不能够依靠,毕竟警员是公务员待遇,能够做警察,对阿弟这样的人来说已然是前程似锦了。不过,以阿弟这样的情商,我也很难相信他可以去抓坏人,他不要误伤了好人就谢天谢地了。
阿弟说:&ldquo我一定要考取警校!&rdquo
在他考高中、考大学、考四级的时候都有过类似的誓言,结局都不是很妙。我爸妈倒是高兴起来,觉得这次儿子终于要争气了。我爸爸说:&ldquo你要是考取了警校,我就把我珍藏十年的特供茅台拿出来喝!&rdquo打开柜子一看,&ldquo哎?茅台呢?&rdquo
那一年警校招生,有两百个名额,是历年来最高的,但只招应届生,也就是说阿弟这一次要是考不取,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警校考试分为文化考、体能考和面试三项,阿弟的任务就是努力复习功课,努力练身体,另外又给自己配了副隐形眼镜,把脑袋剃成了板寸。阿弟的肌肉又暴胀起来,有几次和我一起出去,把我的闺蜜们都看得有点眼馋。
可是他落榜了。
据说,落榜的原因是阿弟专注于无氧锻炼,浑身肌肉的人固然可以做俯卧撑拉引体向上,但警校的体能考试偏偏是五千米长跑,比的是耐力。阿弟早就知道这一点,奇怪的是他在准备阶段竟荒疏了跑步,莫名其妙地执着于肌肉训练。这确实是他作为怪咖的又一个证明。
世界从五光十色归于黑白。我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但心中仍不免抱有希望。现在我知道,这个黑白的世界,用不了多久也将坍塌了。卢勤勤和阿弟之间是不会长久的。
是阿弟伤害了卢勤勤。有一天他们在一起,为了一件小事争吵起来,阿弟大吼道:&ldquo你去找那个销售主管吧!&rdquo女孩当街甩了阿弟一个耳光,跳上了一辆出租车消失了。
阿弟有一帮大学时代足球队的狐朋狗友,基本上都是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东西。这些人给阿弟出馊主意:你发条短信给卢勤勤,说自己有新女朋友了,如果她求你回头,就说明她爱你,如果她不回头,就说明她和销售主管好上了。阿弟这个笨蛋,完全不了解女孩的心思,照着他们说的把短信发过去。半晌,女孩回了一条:那我们分手吧。
分手那天,卢勤勤要求阿弟把新女朋友带给她看看。阿弟没辙,只能把我叫上了一起去。分手的舞台是一处小小的街心公园,高架桥上飞驶着各种车辆,公园里的树叶上沾着灰尘,什么人都没有。卢勤勤的身边站着一个穿运动服的高个子男人,长相甚为平庸,但是看他的表情,俨然自认为是强尼·戴普。我偷偷问阿弟,是不是那个销售主管。阿弟挠头说:&ldquo我也忘记那个人长什么样了。&rdquo
卢勤勤说:&ldquo吴双峰,你怎么没把新女朋友带过来。&rdquo阿弟说:&ldquo我没有新女朋友,我骗你的。&rdquo我心里一凉,知道阿弟又在冒傻气,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承认自己说谎呢。果然,卢勤勤做出了失望的表情,说:&ldquo那我们今天来干什么呢?&rdquo阿弟说:&ldquo把话说说清楚,是你先找了别的男人。&rdquo卢勤勤说:&ldquo吴双峰,你现在让我觉得有点讨厌了。&rdquo
阿弟也开始反击,说:&ldquo这就是你的新男朋友?也不过如此嘛。&rdquo这个男人把头扭过去,看着高架上的汽车笑了笑。卢勤勤说:&ldquo我们还是不要相互伤害了,吴双峰,到此为止吧,就当你从来没有认识我。好吗?&rdquo阿弟说:&ldquo好。&rdquo
居然就这么平淡地,阿弟让卢勤勤走了。那两个人走到花园的出口,阿弟忽然说:&ldquo喂,那个男的,要不要打一架?&rdquo男的回过头来,看看卢勤勤,又看看我,慢条斯理地说:&ldquo有女士在这里,打架很没有教养的。&rdquo我摆摆手说:&ldquo我无所谓的,你要是可以打架,就过来打呗。&rdquo男的说:&ldquo那我也不想打,蛮疼的。对了,你不是要考警察吗?如果因为打架被拘留了,你还怎么考?&rdquo阿弟说:&ldquo我没考上。&rdquo
男的说:&ldquo算了,小朋友,靠打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以后你就会知道。&rdquo我嘲笑道:&ldquo他又不是来解决问题的,打过了才知道有没有问题需要解决。&rdquo这个男人看了我一眼,到底还是没有被我激起来,揽着卢勤勤走了。
回家的路上,阿弟说:&ldquo姐姐,我以为你会劝架呢。&rdquo我恶狠狠地说:&ldquo我盼着你被跆拳道踢死。&rdquo
这一天晚上阿弟忽然大哭起来。全家惊醒,爬起来劝他。劝到最后,家里二老全都撑不住了,打电话叫我回家。我来了,阿弟说要找我单独谈心。我以为他要反省人生,不料他说:&ldquo姐姐,我心里难过死了。分手前的一个礼拜,我去了卢勤勤家里,那天我们做了六次。&rdquo我吓了一跳,说:&ldquo真的有六次?&rdquo阿弟说:&ldquo她抱住我说,要和我做到把这辈子的都做完。&rdquo我叹息道:&ldquo你究竟知不知道卢勤勤心里在想什么呢?&rdquo阿弟说:&ldquo不知道。&rdquo过了一会儿,我还是忍不住问:&ldquo妈的,你真的一天做了六次?没吃药?&rdquo阿弟说:&ldquo我干吗要吃药啊,我身体好得很。&rdquo我骂道:&ldquo真的会做死的!&rdquo心想到底是从小割过包皮的,天赋异禀啊,以后不愁找不到女人。
阿弟说,卢勤勤把她的第一次给了他,至今想来,都觉得她肯定会嫁给他,不料中途生变,内心非常难过。我劝他:&ldquo其实也没什么,你的第一次也是给了她,彼此并不亏欠什么。&rdquo阿弟说:&ldquo我的第一次,给的不是她,是高中时的那个大眼睛女生。&rdquo我差点又被他气昏过去,问他:&ldquo那是什么时候?&rdquo阿弟说:&ldquo高一的暑假。&rdquo我在心里算了一下,那一年我读大二,也是在暑假里有了第一次,我比阿弟大五岁,竟然在同一年里有了第一次。我越想越气,骂道:&ldquo你怎么小小年纪就干这个?你活该!哭死你这个笨蛋吧。&rdquo
和卢勤勤分手后,阿弟被几个足球队的撺掇了,打算开个小店。那几个男孩也没找到正经工作,天天在一起鬼混。其中有一个人,认识一个开奶茶店的,所谓的加盟连锁店,店主要去外地发展,想把奶茶店盘出去,这伙人就去接盘了。
阿弟和家里商量了一下。我爸爸觉得,再这么混下去,这孩子就废了,出了血本让阿弟做大股东,投资了八万块钱,盘下了一个宽度不足一米的小门面。原先的店主走了,阿弟他们去进货才发现,这店主还欠着总店好几万的货款,这钱必须由阿弟来还,否则就取消他的加盟权、我爸妈再次吐血,生意还没做呢,就赔进去了几万块钱。
奶茶是阿弟的绰号,如今奶茶卖奶茶,大家都觉得很般配。开张以后我去了一次,阿弟的小店有声有色,正对面是个公共汽车站,客流量不成问题,阿弟亲手给我做的奶茶也比街上的好喝。看着他在柜台后面娴熟地操作着,收款,找钱,我终于有了一丝安慰,阿弟啊阿弟,但愿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吧。我开着车回家,很自然地观察了一下,发现在一公里的街面上至少有十家奶茶店,我的心轰的一声又掉进了海底。
毫无疑问,店亏本了,每个月不多不少亏五千。尽管阿弟认真地工作,尽管他在大雨滂沱的日子送奶茶摔烂了自行车,尽管他不惜成本用最好的原料,尽管他每天早上九点到晚上十点都守在店里,但是,在一个竞争的世界里,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他获得成功,成功的因素并不取决于你是否努力。那阵子股票大涨,我妈往股市砸钱还来不及,每个月倒要倒贴给阿弟五千,已然没有了脾气。
有一天阿弟独自坐在店里,黄昏的阳光照着街道,他看到卢勤勤出现在眼前。卢勤勤说:&ldquo一杯奶茶,不要加珍珠。&rdquo她也认出了他。卢勤勤说:&ldquo吴双峰,你现在在奶茶店打工吗?&rdquo阿弟说:&ldquo我自已是老板。&rdquo他看到卢勤勤穿着一件紫色的防辐射服。
卢勤勤说:&ldquo我怀孕啦。&rdquo
阿弟说:&ldquo你和销售主管结婚了吗?&rdquo
卢勤勤说:&ldquo没有啦,我已经辞职了,和一个台湾人在一起。我就住在这附近,居然不知道你也在这里。&rdquo
阿弟说:&ldquo你怀孕了,不要喝奶茶,对身体不好的。&rdquo
那天阿弟骑着自行车把卢勤勤送回了家,确实不远,以后卢勤勤可以常来看他。临分手时,卢勤勤说:&ldquo双峰,我在你人生最错误的时候认识了你,真是运气坏透了。&rdquo阿弟沉默,卢勤勤伤感地说:&ldquo你记住了,我是你遇到的最好的女孩,你是我遇到的最糟糕的男人。&rdquo就这样,阿弟惘然地看着她缓缓走进了楼里。他骑着自行车回到奶茶店,想了想,拔掉了所有的电源,拉下了卷帘门,宣告奶茶店破产。
阿弟再也没有见到过卢勤勤。
此后,家里托了关系,让阿弟在一个Loft做后勤保障,这份工作相对比较安逸,也不用对着电脑,只需要对着主管的臭脸就可以了。有几个女孩子在追求阿弟,都是上海本地的。我对阿弟说,适当的也可以找一个了,毕竟他也二十四岁了。阿弟说:&ldquo等我考上了警校再说吧。&rdquo我奇怪,怎么还有警校可考,阿弟说世博会马上就要举办,这次不仅招应届生,还招去年的毕业生。名额比较多,机会仅此一次。吃饭时,外婆忧郁地说:&ldquo双峰,这次要把嘴巴并拢啊,上次你就是因为嘴巴没并拢所以被淘汰的。&rdquo
为了这次考试,阿弟做了充分的准备,戒了酒,每天复习功课,跑步健身,并且在眼科医院动了个手术,彻底解决了近视眼的问题。家里对他已然不抱希望,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由着他去。倒是我能感觉到,阿弟的霉运好像走到尽头了。
他顺利地通过了体检、文化考和面试,最后一关是跑步,依旧是五千米。以阿弟当时的水平,五千米轻松达标,不成问题。
那天我陪着阿弟去了考场,他有点紧张,我说:&ldquo告诉你一件事,我刚和男朋友分手。&rdquo阿弟说:&ldquo啊,你都快三十了,这样子下去就变成剩女了。&rdquo我说:&ldquo所以你看,这世界还是不公平,像我这么优秀的女人居然嫁不出去,你这个家伙混得这么惨,还是有女孩子追求你。&rdquo阿弟说:&ldquo上海男人么就是吃香。&rdquo
在做准备的时候,阿弟从包里拿出了一双成色很旧的跑鞋。我说:&ldquo我送给你这么多好鞋都不穿。&rdquo阿弟说:&ldquo这是卢勤勤以前送给我的,分手以后我一直都没穿,以后也不会再穿了。&rdquo我说:&ldquo好吧,你好好跑,这次要是输了就没下回了,你只能去考城管。&rdquo阿弟说:&ldquo我才不要做城管。我跑个第一名给你看。&rdquo我说:&ldquo你只要达标就够了,小心别摔了自己。&rdquo
在他走上起跑线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对我说:&ldquo我真的跑第一给你看。&rdquo
天上下起了细雨。二十个男的在跑道上移动。阿弟在人群中,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领跑的是一个细瘦个子的男孩,看身材明显是跑步的料子,比阿弟那臃肿的肌肉男匀称而轻捷。有一对中年夫妇站在我身边,是那男孩的家长,他们操着南汇地区的上海乡下口音,非常兴奋地说:&ldquo建国这次要拿第一名了!&rdquo
南汇男孩跑得像一头羚羊,在细雨中,他逐渐甩开了后面的人,他的姿势非常好看,跑过我们身边的时候,还不忘记朝他的父母挥挥手。而阿弟神情严肃,脸上沾满了雨水,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
半程以后,我发现阿弟跟在南汇男孩身后五米,而其余的人已经被甩出去小半圈了。我忍不住喊道:&ldquo你要好好跑!加油!&rdquo阿弟的身影掠过了我的眼前。雨下得有点大了。我看着他在雨中奔跑,好像是把人生中所有的遗憾都扔到了远处。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ldquo阿弟,你给我跑个第一出来!&rdquo
亲爱的弟弟,世界是很简单的,只要你跑得够快够远,对吗?
冲刺阶段,阿弟紧跟在南汇男孩的身后。我们等待着这最后的时刻。在距离终点还有十米处,南汇男孩狂叫:&ldquo姆妈!伲考取了!伲考第一!&rdquo与此同时,阿弟超过了他。
我已经看不清阿弟脸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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