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9-02-19 09:24:09
第五章 殘月
[1]我終于明白,所有的悲歡都隻是我一個人的灰燼。我一直隻想和你們好好在一起,有你們在我的身邊,傾聽我的快樂和悲傷。卻沒想到我迎來的,都是一些不被預料的安排和那麽多人的刻意離間,這些錯誤和誤會,将我們慢慢地隔開。我終于明白,所有的悲歡都隻是我一個人的灰燼,時間道路何其多,但我始終隻能踽踽而行。那天晚上,我近乎麻木地删掉了相冊裏所有跟顧辭遠和筠涼的合影,鼠标每點一下,身體的某個地方就好像被清空了一點……唐元元這段時間變得很和善,以前看我不順眼的地方好像一下子全都消失了,甚至還主動邀約:“宋初微,你周末有空沒有,陪我去做一個小手術?”我駭然地看着她,一時之間竟然不曉得要如何反應。看着我的表情,她也明白了我誤解了她的意思,嬌嗔一聲:“你要死啦!不是你以爲的那個,是祛斑!”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這種時候能被人以友好的态度對待,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一種安慰,于是我點點頭:“好啊。”離周末還有幾天,我忽然變成了那種早早去教室占座的好學生,連梁铮都對我刮目相看,但每當他想要靠近我跟我說點什麽的時候,我總會找借口溜走。我實在不曉得怎麽解答他的疑惑,經曆了這麽多事情,我的價值觀已經被弄得很混亂了。我之前一直堅持的,自以爲是正确的那些信念,通通變得很模糊很模糊,我沒有勇氣向他轉達唐元元所說的那些話,況且,筠涼說得也有道理。我那麽能說會道,也沒見我幸福到哪裏去。除了梁铮之外,我還躲着很多人,顧辭遠一開始還在教室門口和公寓門口堵我,可是在好幾次我把他當做空氣忽略掉之後,他就不見了。隻是某天我收到他發來的一條短信:“等你氣完了,就回來吧,我等你。”我握着手機發了很久的呆,我以爲我會哭的,可是沒有,真的一滴淚都沒有。另外還有一個人,就是袁祖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那天在餃子館裏,我突然對他敞開心扉談起我的身世,令他産生了某種錯覺,還是别的什麽原因,總之他後來的表現實在叫我不知所措。我們出來之後在路上走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他忽然正色道:“好像我們每次出來都是吃東西,下次做點别的事情好了。”“啊?”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這是什麽意思呢?“比如可以去看電影啊。”他并沒有看我。我還是一臉木然:“可是那是談戀愛的人才去的地方啊……”沒想到,死都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句話:“那我們就談戀愛好了。”其實那天我是落荒而逃的,顧不得他的阻止,我攔住了一輛的士匆匆忙忙地就跑了,好像他不是對我表白,而是來找我讨債的。坐在車上我還驚魂未定,我靠,袁祖域,你TMD玩大了,我很容易當真的!接下來他的那通電話,無疑是雪上加霜:“喂……你用得着跑得那麽快嗎?你再想想呗,我又沒要你今天就答複我……”“啊!沒電了!”這麽蹩腳的借口,我隻在那些三流的偶像劇裏看到過,沒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要拿來搪塞别人。他以爲他打這個電話來能安撫受驚的我嗎?TMD這跟拿汽油去滅火有什麽區啊!從那之後,他的名字跟顧辭遠的名字一起,老老實實地待在我的手機黑名單裏,至于哪天解禁,我自己也沒想過。在我糾結得跟團麻花時,筠涼終于見到了沈言的男朋友黎朗。他們三個人在飯店碰面,沈言本來想裝作什麽事情都不知道的樣子,好好地跟筠涼吃一頓飯,卻沒想到見到筠涼的第一眼就失态了。“我的天啊,你怎麽憔悴成這樣了!”沈言的驚呼讓黎朗忍不住皺了皺眉,也讓筠涼一時之間有點難堪。好在筠涼的情商高,很快就自己打了個圓場:“當然不比你有愛情滋潤這麽神采飛揚啦!”黎朗伸出手:“你好。”筠涼猶疑了一秒鍾,很快便伸出手去象征性地握了握,完成了這個成人之間的“禮節儀式”:你好。沈言在一邊掩嘴笑:“真受不了,搞得這麽正式。”那天筠涼吃得很少很少,不管沈言和黎朗如何熱情地招呼她,她就是吃不下,到最後沈言自己也覺得無趣了:“你跟初微,一個兩個都是這副德行。等你們年紀再大點就知道了,身體最要緊,健康都得不到保障,哪裏還有資格談别的。”聽到宋初微的名字,筠涼的表情僵了一下,這一點連沈言都沒有捕捉到,卻被目光如炬的黎朗看進了眼裏。這頓飯吃到後來,場面漸漸冷了下來,沈言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那個女孩現在情況怎麽樣了?”筠涼像是猛然被什麽利器紮到了似的彈起來,狐疑地盯着沈言,潛台詞是:你怎麽會知道?沈言眉目不驚:“難道你不打算對我說嗎?”說不清楚什麽原因,筠涼忽然悲從中來,似乎全世界都站在她的對立面,等待着一個譴責她的機會,宋初微是這樣,沈言也是這樣。全世界都在看她的笑話,全世界都在等着看她的報應。生平第一次,當着外人,她的眼淚無法控制地落下來。那種不被理解的孤獨感,十六歲那年第一次感受到的強烈的、劇烈的、濃烈的恥辱感,相隔多年,終于再次感受到了。她提起包,欠一欠身:“我先走了。”沈言把筷子“啪”的一聲扣在桌上,氣沖沖地看着追着筠涼出去的黎朗的背影,久久沒有動彈。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筠涼才停下來回頭對黎朗說:“真的很抱歉,我太沖動了,麻煩你幫我向沈言姐說一聲對不起。”黎朗擺擺手,似乎在他看來那并不重要,他眼睛裏的關切讓筠涼爲之一顫,他說:“沈言其實也隻是關心你,言語可能有些不當,你不要放在心上。”筠涼咬着嘴唇點點頭,想說什麽,最終卻又說不出來。黎朗笑笑:“我有一個妹妹,比你大不了多少,說話做事也沖動,總覺得自己是對的。我父母管不了她,叫我這個做大哥的管她……我能怎麽管呢,讓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她才會開心嘛。”其實他說的話聽起來跟筠涼似乎毫不相幹,可是有些人之間天生似乎就有一種默契,黎朗沒有說出來的,筠涼完全明白了。她點點頭:“謝謝你。”在一起以來,沈言第一次跟黎朗發生争執竟然是爲了筠涼,這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用得着你追上去嗎?你以爲你是救世主?”沈言這次是真的動怒了。黎朗溫厚的性格使得他不善犀利的言辭,隻能看着沈言笑,笑了很久才說:“我是覺得她挺像我妹妹的,你想多了。”“想多了?希望是吧。這次是筠涼,下次不知道你又要爲了追逐哪個異性而棄我于不顧呢。”沈言的口吻是輕描淡寫的,可是言語裏的計較和刻薄,黎朗還是明明白白地聽出來了。沒必要吵,他在心裏對自己說,男人嘛,不是原則性的問題,退讓一點不會死。但整個晚上,沈言的臉色一直都不太好看,最終黎朗也沒辦法了,隻好送她回去,沒想到她的氣還沒全消:“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關上車門,沈言對窗外揮手的黎朗視而不見,神情漠然地對的士司機報出自己公寓的地址。在黎朗平和的目光中,沈言硬是沒有降下車窗說一聲再見。一個女人,如果自己不對自己狠,就會有男人來對你狠。這是沈言的座右銘,她不僅是這樣說,更是身體力行地将這句話“做”到了極緻。她在高中畢業的那一年,看過一部日本電影叫做《大逃殺》,北野武的名作。整部影片的基調是血腥的、殘酷的、壯烈的,中年失業的爸爸在衛生間上吊,廁紙拖得很長很長,上面是寫給他兒子的話:秋也加油,秋也加油……那一刻,沈言熱淚盈眶。她握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在心裏惡狠狠地喊着:沈言,加油!窮途末路的時候,男人隻有去死,但她是女人,而且還年輕貌美,聰明過人。很多年了,她像一隻鳥,不停地遷徙,在這個城市旅行型,在那個城市遊玩,但她不回家鄉。那個沿海的小城鎮,空氣裏終年有着一股海洋的潮濕腥味。一旦在某個城市嗅到來自記憶力的那種熟悉的氣息,就會有哀愁在她的心裏風起雲湧。某些失眠的夜晚,她睡在舒适的床上,凝視着夜空,連自己都會疑心自己的記憶是否出現了問題,是否她以爲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是否她一直以來都是清清白白幹幹淨淨的好姑娘。她的衣櫃裏全是白色的衣服,從夏天的長裙到冬天的大衣,她隻穿白色的。隻有白色,能讓她覺得自己的靈魂還是澄澈的。隻有白色,才讓她覺得未來的歲月還有可能是純真的。宋初微曾經問她,沿海城市啊,那你家一定很有錢。這麽多年了,她以爲自己已經刀槍不入了,可原來依然有軟肋。就像武俠小說裏寫的那樣,即使是絕世高手也有死穴。她的弱點,就是她的過去,她從來不對任何人提起的家庭。這個世界上,并非所有父母雙全的孩子,都有幸福的童年。自從弟弟出生之後,她這個做姐姐的一下子就成爲了不用花錢的小保姆,課餘時間全部用來照顧弟弟,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五六年。這五六年間,别的女孩子學鋼琴學舞蹈,看時尚雜志談戀愛,她一樣也沒嘗試過。嗜賭如命的爸爸,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媽媽,完全不把她當姐姐尊重的弟弟……這個家,讓她無法産生絲毫的眷戀。填志願表的時候,她将自己像一杆标槍一樣投擲在了離家很遠的地方,而父母的話卻猶如晴天霹靂:“要讀書你自己去賺錢,家裏沒這麽多閑錢!”收拾行李,用自己往日攢下來的生活費買了一張火車票,硬座,十六個小時的車程,魚龍混雜的車廂裏充斥着來源模糊的惡臭。她隻能抱緊自己那一點行李。加油,沈言,你要加油!她回到住所打開門,沒有開燈沒有換鞋,直接走到沙發旁癱坐下去,在黑暗裏沉默了很久很久,玻璃茶幾借着月光倒映着她美好的側臉。終于,她打開包包,拿出手機,摁下快捷鍵2:“對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好,并不是存心要跟你吵……”黎朗像是有點意外她會打電話向他道歉,一時之間竟然不曉得要如何反應。黑暗完全包裹住沈言,誰也不知道此刻她臉上是怎樣的表情:“你……能不能……過來陪陪我?”挂掉電話之後,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打開客廳裏的大燈,黃色的燈光一下子讓原本清冷的房間多了幾分溫暖。她從包裏拿出中途下車買的VC走進了廚房,打開儲物櫃放了進去。奔忙了一天,身上的香水味都揮發得差不多了,洗個澡好了,她想。洗完澡出來之後,頭發還沒來得及吹幹,就有人敲門,她急急忙忙跑過去開門,門外站着的是提着一袋進口紅提一臉微笑的黎朗。我不是言而無信的人,答應了唐元元陪她去做激光祛斑,就一定要信守諾言!唐元元很欣賞我這一點:“以前怎麽沒發現你有優點啊,原來你人還不錯喲。”我們坐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陽光從車頂的透氣口灑進來,我有片刻的失神。時間怎麽會如此不露痕迹,不動聲色地将某些事情改變得面目全非呢?大一剛開學,我陪他去買單反相機的時候,也是坐這路公交車,那個時候我跟他還沒有在一起,那個時候我對他的感情還是很朦胧的,說不清楚的……原本是不會這麽傷心的。人爲什麽要有記憶呢?如果有一塊橡皮擦,可以把那些不想記得的事情全部擦掉,從此人生翻開新的篇章,全世界的人都過得很幸福很快樂,那該有多好。當我不再在很深很深的夜裏忽然想起你;當我不再看着QQ裏你灰色的頭像,猜測你究竟是離線還是隐身;當我去超市時,不再固執地買你愛喝的果汁;當我不再每周定期買你曾經叫我去讀的報刊;當我翻開手機電話簿不再在你的名字那一欄停頓……是否就代表我已經痊愈了?可是這些都已經成爲我生活裏的習慣,我不知道要完全戒掉它們,需要多久……我就是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樹上,還舍不得把屍體取下來的那種人!見我蹙着眉,盯着車上那一團光影,唐元元壓低聲音問我:“你跟你男朋友,還有你跟蘇筠涼,還有蘇筠涼跟她男朋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啊?”我瞥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說是要我陪你做手術,其實就是想探聽我們的八卦。”“切!你以爲你們是明星啊!”唐元元哼了一聲,“不說就不說咯,我也不是很想知道,隻是那天晚上看你們兩個人針尖對麥芒的,覺得有點奇怪罷了。”她一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的眼神又暗淡了一下。這段時間,筠涼沒有找過我,我也沒有找過她,她偶爾回公寓來拿換洗的用品和書籍,都選在了我有課的時候。想來真是諷刺,當初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住到一起。原來老人家說的話真的是有道理的:相見好,相處難。也許任何兩個人之間,都有一個所謂的安全距離。無論你們是多麽親密的關系,隻要越過那條線,便會直面你最不願意看到的東西——那就是,真實。我靠着車窗的玻璃,悲傷地想,或許任何感情都有期限吧,我跟顧辭遠也好,跟筠涼也好,我們的感情到期了。“其實,我一開始,真的很讨厭你和蘇筠涼……”做完手術出來之後,唐元元和我坐在一家環境還不錯的快餐店裏要了兩份套餐,她喝了一口湯,忽然冒出這麽一句話來。我一下子傻了,雖然我一直知道她不太喜歡我和筠涼,但是這麽開門見山地說出來還是第一次。我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我們是哪裏惹到你了嗎?”“也不算吧……”因爲剛做完手術,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一點僵,“第一天蘇筠涼拿着公寓鑰匙在你眼前晃,說她憑關系換了公寓,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讨厭你們的。我覺得你們這樣的女孩子膚淺又無知,不過是運氣好了點,投對了胎,就輕而易舉地得到了我們這種人要付出好幾倍努力才能夠獲得的東西……”在她的叙述中,我想起大一開學的那天,筠涼趾高氣揚地對我說“我爸跟這所學校的書記有交情”時炫耀的模樣,在旁人看起來,或許确實是很欠抽。“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呢,我忽然想,既然我這輩子做不了富二代,那我就努力讓我的孩子成爲富二代,讓我的孩子将來不會像我一樣,在同齡人面前自卑……”她用到了“自卑”這個詞語,那一瞬間,我心裏忽然覺得很難受,可我不知道要說什麽。她忽然笑了:“跟你說一件事吧,你肯定覺得我幼稚。你還記得大一的時候,筠涼丢過一條裙子嗎?其實是被我扔進了垃圾桶。”這件事我依稀還記得。筠涼一直不喜歡那個牌子的東西,每次逛商場的時候路過這個牌子的專櫃都會嗤之以鼻,狠狠地嘲笑那些看上去隻有村姑才會喜歡的豔麗的繡花和蕾絲。可是有一天她竟然破天荒地買了一條這個牌子的裙子回來,我們都承認,真的很漂亮。她隻穿了一次,因爲吃飯的時候不小心弄了油漬上去,所以馬上脫下來洗掉了。第二天她去收的時候,陽台上密密麻麻地挂着很多衣服,可就是沒有那條裙子。爲了這件事筠涼還發了很大一頓脾氣,站在陽台上罵了很多難聽的話,可是她又不知道到底是誰偷了,我安慰她說,偷了的那個人一定會穿出來的,我們一定會抓到那個人的!但是從夏天等到了冬天,都沒見過誰穿過那條裙子。而擁有很多漂亮裙子的蘇筠涼同學,也很快就愛那個這件事抛到腦後,完全不記得了。沒想到過了這麽久,我竟然會從唐元元這裏得知有關那條裙子的事。她看起來很不好意思,但又好像松了一口氣,想來也是,憋了這麽久,她自己肯定也難受。“我當時的想法……現在想起來好幼稚啊。我知道蘇筠涼家裏有錢,不在乎一條裙子,但我能扔一條,她就少一條。”唐元元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小,好像透着心虛和慚愧,又好像是怕我會突然說出什麽不好聽的話來。可是我拿着湯匙怔了半天,最終卻隻是對她笑笑:“我明白。”我真的明白。這種感覺,就像小時候自己的作業沒寫完,害怕老師批評,就偷偷跑去把别人的作業撕掉來換取心理的平衡。我咧開嘴對唐元元笑:“你放心吧,我不會告訴筠涼的,反正都過去了。”唐元元凝視了我很久,然後她說:“宋初微,以前我沒發現,其實你有一雙很善良的眼睛。”我愣住了,這話怎麽這麽耳熟呢,是在哪裏聽到過呢?在女生公寓門口看到袁祖域的時候,我的疑惑完全解開了。是的,就是他說過,宋初微,你有一雙善于傾聽的眼睛。算起來也有一段日子沒見面了,我們沿着學校的人工湖慢慢地走着罵她的雙手插在口袋裏,側面看起來,有幾分落寞的感覺。風吹皺一池漣漪,一直沉默的袁祖域忽然說了一句題外話:“你們學校,挺漂亮的。”我低着頭,不曉得要怎麽接話,他倒也不在意我的反應,一個人接着說:“我剛退學的時候,每天早上都會醒來,有時甚至會像往常一樣穿好衣服背起書包往外沖……但是,打開門的那一瞬間,我會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是在做夢……”我停下腳步,靜靜地看着他。他的頭發總是剪得很短,根根分明,他曾經說真正的帥哥是不需要厚劉海來遮蓋的……他平時總是嘻嘻哈哈,沒有正經樣子,也從來沒像……某個人那樣說過一兩句讓我很感動的話,但是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他對我的信任。信任這種東西,很難建立,卻很輕易就會被摧毀。他忽然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哈哈,我怎麽又提起這些狗屁事情了,可能是你們學校風景不錯,我一時腦子發昏了。”我微微一笑,剛想說“其實以後有機會,你還是可以進修啊”,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忽然話鋒一轉:“那件事你想得怎麽樣了?”“啊?”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氣結:“你裝什麽失憶啊,我那天跟你說的那件事啊,考慮得怎麽樣了!”電光火石之間,我反應過來了,他說的是要我做他女朋友這件事!陳芷晴在周末的這天出院,天氣很好,陽光明媚,醫院道路兩旁的香樟樹散發着清香,她坐在輪椅上任由父母推着,到了醫院門口,她看見了杜尋。沒想到還會再見到這個人。在醫院靜養的這一段時間,陳芷晴每天盯着吊瓶裏的液體,它們一滴一滴順着注射管進入自己的身體,跟血液結合在一起,那麽緩慢,好像一生的時光就這樣慢慢地流淌幹淨了。這一段時間裏,她逼迫自己不要去想起杜尋,不要去想起那個搶走杜尋的人,更加不要去想起自己那英勇而決絕的一躍。但越是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畫面就越是根深蒂固地印在腦袋裏,似乎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它們張牙舞爪地朝自己撲過來。一開始的時候,她還會哭,歇斯底裏地哭出來,枕頭都被哭濕了還不罷休……漸漸地,哭也哭不出來了,也發覺其實沒有人會同情她,其實沒有人會站在她的角度去譴責那對傷害她的男女。隔壁床的一個病友原本是想勸勸她,可是說着說着就讓陳芷晴抓狂了,她說:“姑娘啊,與其說是别人害了你,不如說是你自己害了自己啊……”在陳芷晴陰冷的眼神中,那位病友再也沒有主動跟她說過一句話。你們這些人,都會遭報應的!躺在病床上,陳芷晴怨恨地想。沒有想到會見到杜尋,陳芷晴和她的父母都感到非常意外。自從那天被趕出醫院之後,杜尋沒有機會再見到陳芷晴,任何時候他想來探訪都會被陳媽媽痛罵着逼走。陳教授曾經在醫院門口看到徘徊的杜尋,他曾經非常欣賞這個年輕人,關于自己女兒與杜尋的戀愛,他也一直抱着一種樂見其成的心态。如果不發生這件事,杜尋應該是他心目中很理想的乘龍快婿。杜尋在看到他的時候,遠遠地鞠了躬,準備走,卻被陳教授叫住了。他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經過多日來的冷靜,他也明白事情不能完全怪在杜尋頭上。自己的女兒多年來一直生活在一個很平順的環境中,從小到大沒有遇到過什麽挫折,心理承受能力很差,這才是導緻她做出這麽極端的事情的根源所在。陳教授看着杜尋,歎了口氣,終于說出一句話:“也不能全怪你。”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一次對話,原本鐵骨铮铮的杜尋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憋在心裏的那些沉重的情緒,終于像是一塊大石落了地,與此同時,眼淚也一起落下來。此刻陳芷晴見到他,仿佛兩人之間隔着一層磨砂玻璃,隻能模糊對視。她開始冷笑:“杜尋,你還敢出現在我眼前?”杜尋看着她,目光裏是濃烈的哀愁,他不曉得自己能夠對她說點什麽,或者爲她做點什麽,能讓她覺得好過一點。陳芷晴并不領情,她笑着笑着,流下淚來。“杜尋,你記住,我會變成這個樣子,都是你害的!”[2]扯平了?那你打我一耳光,我去勾引你爸爸行不行?如果真有上帝視角的話,那麽這個夜晚發生在我們幾個人身上的事情,足以編排成一場熱鬧的舞台劇。從小到大,我一直是一個性情暴烈的人,尤其是在感情的問題上,我似乎永遠學不會用溫和的方式去解決。那個晚上,被袁祖域的直接逼得沒辦法逃避的我,直接對他說,算了,沒可能的。從他臉上,我看不出這個答案是否在他意料之中,但我想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不在乎再狠一點,有些事情當斷不斷,反受其害!豁出去了的我,哪裏還顧及得了他的感受,我那個老毛病又犯了:“袁祖域,我們本來不是好好的嘛,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跟我說說,我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也跟你說說,這樣相處不是挺舒服的嘛。你幹嗎要搞出這麽一出啊,你弄得我很煩躁知道嗎?”見他不說話,我膽子更大了:“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顧辭遠剛分手多久啊,這個時候哪有可能又開始談戀愛啊,你别傻了……”他還不說話,我頓了頓,終于使出了最狠的一招:“我一直當你是好朋友。兩肋插刀的那種,你懂我的意思的……”“嗯,我完全明白了。”他緩緩地開口,一時之間,我們都沒有再說什麽。看着他轉過身去要走,我以爲這件事就算過去了,過幾天我們還可以跟以前一樣沒事聊聊天,一起吃吃飯,畢竟生活很無聊,總還是要一個伴嘛。可是他忽然又轉過來,看着我:“是因爲我沒錢嗎?”疲憊不堪的筠涼和杜尋,終于找了一個時間坐下來一起吃飯,不知爲何,兩個人都覺得食不知味。筠涼面前那盤培根茄汁意面被她用叉子攪得亂七八糟,她看着一團亂麻似的意面,一點食欲也沒有。她這個樣子,令原本勉強打起精神來的杜尋也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你怎麽了?”杜尋耐着性子問她。怎麽了?筠涼心裏冷笑一聲,真是好笑,難道你不知道我怎麽了?但她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而是側過頭去看着窗外,華燈初上,這個越夜越美麗的城市。杜尋又問了一句:“你到底怎麽了?”這句話好像是點燃了炸藥的引線,筠涼突然一下子爆發了,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你問我怎麽了,你說我怎麽了,我當然是不開心并且是很不開心啊!”從那次站在街上給杜尋清理傷口以來,筠涼再也不曾爲這些事情掉過一滴眼淚,但是不哭并不代表心裏的潮汐真正平靜了,它們隻不過是化作了暗湧。在得知杜尋去接陳芷晴出院的消息後,筠涼總覺得有一團什麽東西卡在胸口,不上不下,非常難受。身爲播音主持專業的學生,筠涼用她标準的普通話沖着杜尋吼的時候,引起了餐廳裏不少人的“關注”。這段時間,杜尋原本處變不驚的性格多多少少也因爲這種種變故而受到了影響,在這樣凡事皆不順心的情況下,筠涼這樣的抱怨讓他覺得忍無可忍。金屬刀叉撞擊瓷碟的聲音那麽尖銳,筠涼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對面的杜尋臉色陰冷,雖然一語不發,但這種充滿了壓迫性的氣氛,卻更令筠涼感到害怕。忽然之間,杜尋臉上的表情變了,變成了極度的震驚。筠涼順着他的目光回過頭去,看到了正從電梯裏出來的,自己推着輪椅的,陳芷晴。在筠涼錯愕的注視下,陳芷晴微笑着推着輪椅一點一點靠近他們的時候,顧辭遠的手機上亮起了林暮色的名字。正在網遊世界裏厮殺的顧辭遠一看到手機上的這個名字,二話不說就直接摁掉,旁邊的哥們百忙中抽空笑着調侃他:“怎麽啦,女朋友的電話都不接啊?”他用力地點着鼠标,目不斜視,嘴裏丢出一句:“狗屁女朋友!”像是爲了配合他似的,那個“狗屁女朋友”的名字又亮起來了,不依不饒。顧辭遠心裏升起一股無名怒火,摘下耳機接通電話劈頭蓋臉的就是一句:“你TMD有完沒完啊!”那端的林暮色輕聲笑道:“啧啧,這麽久沒聯系,一開口就這麽兇,我又哪裏惹到你了?”從古鎮回來之後,林暮色的手機就一直關機,怎麽找都找不到人。剛開始那幾天,顧辭遠每天不知道要撥打這個號碼多少次,心急如焚地對着電話喃喃自語:“姑奶奶,求你了,接電話吧……”他并不光是想要狠狠地罵林暮色一頓,比起譴責她,顧辭遠覺得更重要的是讓她親自跟宋初微解釋清楚,在古鎮的那天晚上,他們真的什麽都沒發生。可是過了幾天,電話打通了,還是沒人接聽。宋初微的态度從那天晚上開始就再也沒有絲毫轉變,每次他去上課的教室或者在女生公寓門口等她,換來的全是她一臉的漠然。慢慢地,他明白了,就算她在直視着他的時候,也不過是把他當成空氣,透過他去看他身後的風景和人。他終于明白,這次宋初微,是來真的了。所以當玩了這麽久人間蒸發的林暮色再度出現時,他真的忍不住想對她說一聲“去死吧”!但現在最重要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在約了林暮色之後,顧辭遠打電話給筠涼,要到了唐元元的電話號碼,再讓唐元元找宋初微接電話。唐元元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宋初微她沒在公寓啊,有一個男生在公寓門口等她,他們一起去湖邊散步去了吧……”還沒到唐元元說完,顧辭遠就“啪”地一下合上了手機。跟一個男生去湖邊散步?宋初微,你TMD知道“死”字怎麽寫嗎?在顧辭遠殺氣騰騰地向我所在的方向前進時,我對接下來那個驚心動魄的局面還處于未知狀态,我還在糾結于袁祖域對我的羞辱……“他……”後面那兩個字到了嘴邊,還是被我硬生生地吞下去了。雖然如此,也不代表我就能克制住自己憤怒的情緒,眼前的袁祖域,真的讓我有扇兩耳光的沖動!他似乎也察覺到自己那句話确實是過分了,一時之間,一臉窘迫,一副好像任我要殺要剮都不會反抗的樣子。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語速非常快:“在你眼裏我一直都是一個虛榮又拜金的女生,從你第一眼看見我開始你就是這麽認爲的,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爲我有一個家境不錯的男朋友,哦,不對,應該是前男友,你自始至終都認爲我是爲了他的錢才跟他在一起,既然這樣你TMD跟我交朋友幹什麽?你TMD喜歡我幹什麽?!你TMD是不是腦子有病啊!”這一長串話我說得幹脆又流利,袁祖域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轉身要走了。不由分說地,他一把拉住我,眼睛裏滿是真誠的歉意:“宋初微,你别走,算我說錯話了,我跟你道歉還不行嗎?”“什麽叫算你說錯話了,本來就是你說錯話了!”我一把甩開他的手,“别拉拉扯扯的,自重點啊你!”其實我也沒生他的氣,以我們認識了這麽久我對他的了解,他跟我一樣都有一着急就亂說話的臭毛病,可是我沒生氣,不代表别人不生氣。如果這個時候有同學路過我們學校的湖邊,一定會停下腳步,津津有味地關注事情的後續發展。因爲接下來,我和袁祖域都聽到一聲怒吼:“王八蛋!”我和袁祖域循聲望去,是怒發沖冠的顧辭遠!要不是我眼明手快地推開了袁祖域,顧辭遠那一拳恐怕真的會打出點什麽事來。待我站定之後,第一時間,我的自然反應就是沖着顧辭遠兇:“你是不是瘋了啊?”一說完我就愣住了,這麽久了,無論他怎麽跟我道歉,怎麽站在公寓門口可憐兮兮地望着我,我都不肯理他,可是當他不明就裏要打袁祖域的時候,我開口了……顧辭遠也愣住了,過了半天,他才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問:“你TMD吼我?爲了這個人吼我?”說不清楚爲什麽,那一刻我居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腦袋裏頓時浮現《功夫》裏龅牙珍那張無辜的臉:“怎麽會這樣啊……”怎麽會這樣啊?我真的好想一頭紮進人工湖裏,死了算了!袁祖域一把将我拉到身後,沖着顧辭遠說:“你是要打架嗎?”顧辭遠也火了:“你TMD是誰啊?從哪裏冒出來的?”眼看他們兩個人就要像兩隻喪失理智的瘋狗——我知道這樣說不恰當,但是除了這個例子,一時之間我真的想不出别的了……“你們都給我滾!”内心那些原本一直被我拼盡全力壓制的情緒,突然猶如火山爆發一樣,岩漿沸騰,我青筋暴起,聲嘶力竭地沖着眼前這兩個人喊,“都給我滾!”就是在我這樣失态,這樣難以控制自己情緒的時候,應顧辭遠之邀的林暮色,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有多久沒有見到她了,原本我們也算得上是蠻合得來的朋友,以前我甚至願意逃課陪她去逛街買衣服。那個時候在我看來,她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姑娘,雖然是富家女,但從來沒有刻意在别人面前裝腔作勢過;雖然是從國外回來的,但從來不像那些愛裝B的女生一樣滿口英文。她狂放、豪邁、性格爽朗,除了嘴有點毒之外,其他的沒什麽不好。雖然在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她叛逆不羁,但我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有一天,她會來搶我的男朋友。再次看見她,我心裏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我們真的認識過嗎?我們真的曾經是朋友嗎?她穿着黑色的衣服,還是一貫的風格,低胸,脖子上戴着一條很亮的項鏈,我想我還不至于把鑽石看成人工水晶吧……她笑意盈盈,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跟我打招呼:“宋初微,好久沒見啦,你最近好嗎?”沒有回頭去看顧辭遠和袁祖域這一刻的表情,我拼盡全身力氣,終于擠出一個笑:“托你的福,還不錯。”餐廳裏一些客人已經意識到有熱鬧看了,他們雖然都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但目光卻是那樣不約而同地投射向杜尋和筠涼這個方向。“以前我以爲,做了壞事的人應該都是吃不下睡不好的……”陳芷晴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詭異,杜尋和筠涼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曉得怎麽應對接下來這難堪的場面。陳芷晴接着說:“但我好像弄錯了,有一本專講二戰時期的曆史書上說,有一個納粹飛行員每晚酣睡如同嬰孩……也對哦,喪失良知的人怎麽可能會因爲内疚而寝食不安呢?”陳芷晴慢慢地将臉轉過去,望着呆若木雞的筠涼,“你說對嗎?蘇筠涼。”心好像被什麽東西輕輕地劃開一道口子,有血慢慢地滲出來。筠涼覺得自己要哭了,在衆目睽睽之下,被陳芷晴這樣羞辱,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都已經抽離了身體,漂浮在空中,帶着同情和憐憫俯視着這具無可奈何的肉身。杜尋的一聲“夠了”,将陳芷晴和筠涼拉回了現實。他雙目通紅地看着眼前這兩個女孩子,自己的人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被攪得這麽亂七八糟的?從什麽時候開始,所有的事情都不在自己所能掌控的範圍之中了?過去,他一直都是同齡人裏叱咤風雲的角色,他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有一天,自己會被感情的事情弄得如此狼狽不堪。他壓低聲音問陳芷晴:“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趾高氣揚的陳芷晴哼了一聲之後說:“你不記得我把你的手機定位了吧,你是不記得我,但我可是每天都想着你呢。”看着陳芷晴的臉,筠涼内心深處不由得湧起一波又一波的怯意。她不知道這個連死都不怕的陳芷晴,接下來,還會做出什麽駭人聽聞的事情來。寒冬明明已經過去,可是蘇筠涼覺得自己全身每一個毛孔裏,都透着刺骨的寒氣。猝不及防間,陳芷晴忽然端起桌上那杯果汁,朝筠涼劈頭蓋臉地潑了過去。周圍原本在竊竊私語的人立刻噤若寒蟬。隻有餐廳裏悠揚的鋼琴聲依然在飄蕩。杜尋“噌”地一下從位子上站起來,剛要對陳芷晴吼,卻被筠涼拉住了:“杜尋,冷靜點。”筠涼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這麽多年了,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之後,她真的可以做到“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了。餐廳的紙巾上有浮雕的玫瑰圖案,質地很好,一點紙屑都沒有。筠涼耐心地擦幹自己頭發上、臉上還有衣服上的果汁,她埋着頭,專心緻志地擦拭着,不知情的人看過去,都會以爲是她自己不小心打翻了果汁。杜尋心裏那把怒火越燒越旺,顧不得筠涼剛才叫他冷靜,他起身繞過陳芷晴,牽起筠涼的手就要走。此刻,陳芷晴忽然用一種極其凄厲的聲音阻止了他:“杜尋!難道你要把我一個殘疾人丢在這裏嗎?”筠涼終于擡起頭來,看着眼前漲紅了臉的陳芷晴,雲淡風輕地說:“你能一個人來,難道不能一個人回去嗎?”說罷,筠涼莞爾一笑,即不看杜尋,也不看陳芷晴,提起自己的包揚長而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的人漸漸散了,杜尋召來服務生埋單,然後蹲下來,與輪椅上的陳芷晴平視。“我現在送你回去,陳芷晴,你最好給我适可而止。”看見林暮色來了,顧辭遠也顧不得跟袁祖域PK了,他把她叫來的目的,就是爲了要讓她跟我說清楚,那天晚上确實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我一把推開顧辭遠:“我跟你說了我不要聽,你們發生了什麽關老娘屁事啊!”顧辭遠怒不可遏:“你TMD要分手可以,但分手之前你先弄清楚情況,老子要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的!”“清白什麽啊!你的清白跟我沒關系!我們早就分手了,誰跟你分手之前啊!”“那個分手是你一個人說的,老子可沒答應!憑什麽在一起要經過你同意,分手不要經過我的同意啊!”……吵了好一陣,我才恢複了一點理智:“算我腦殘,大晚上的不回去睡覺,在這裏跟你這個傻子吵架,你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吧!找你的好兄弟杜尋去吧,反正你們一丘之貉,都喜歡三妻四妾!”其實我真的不願意說這些話的,殘存的理智告訴我,這些話都是雙刃劍,刺傷對方的同時,我自己也不能幸免于難。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要說,我就是忍不住心裏那些委屈。我不知道他怎麽還有臉說要解釋給我聽,他以爲隻要把謊話編得好聽一點,把理由編得充足一點,就可以當做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嗎?顧辭遠,我隻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隻相信我在林暮色的相冊裏,看到的那些由你親自拍攝的巧笑倩兮的照片!顧辭遠剛剛熄滅了一點的怒火又被我點燃了:“宋初微,你TMD别沒事找事,把我跟杜尋扯到一塊兒說!這兩件事根本TMD就不是一個性質,再說了,你好意思講我嗎!你TMD自己不也一樣招蜂引蝶嗎!”到了這個時候,我和顧辭遠話裏不夾點髒話,就好像說不順似的。這些年來,雖然我們小吵小鬧不斷,但這樣撕破臉皮的對罵,還是有史以來頭一次。我被他這個王八蛋氣得都要哭了,也沒看他有半點退讓的意思,或許在他看來,這一次我也實實在在得讓他狠狠地傷心了吧……當他說到我“招蜂引蝶”的時候,我們終于從旁若無人的世界裏掙脫出來,想起了旁邊那兩個人。袁祖域和林暮色一直冷眼旁觀着我們的争執,袁祖域臉色鐵青,林暮色的臉上始終挂着意味深長的微笑,耐心地等着看我和顧辭遠這對冤家到底預備如何收場。提着包一個人茫然地走在大街上的筠涼,一時半會兒真想不到要往哪裏去。冷靜下來之後,她會想起當日在公寓裏跟宋初微的那番對話,其實初微隻是一時情急,而自己……自己卻好像是蓄謀已久,要爲滿腔的怨怼和怒氣,找一個出口。因爲不能對着杜尋發脾氣,因爲舍不得對自己發脾氣,因爲不像從前那樣還有優渥的家世做靠山……所以隻能把氣撒在一個最無力反抗的人身上。蘇筠涼,你也真夠狠的,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還有沈言……原本好好的,自己那天爲什麽要負氣呢?這段時間的自己怎麽好像跟馬蜂窩一樣,碰都碰不了得,誰一碰就要紮死誰似的。蘇筠涼,你真的要置自己于衆叛親離的境地才甘心嗎?想到這裏,筠涼拿出手機,給沈言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接通之後,很意外那頭的人居然又是黎朗。她怔怔地想,難道沈言又把手機丢在黎朗家裏了嗎?“不是的,沈言病了,喉嚨嘶啞說不了話,我在她家照顧她,她剛剛睡着,你有什麽事嗎?”“這樣……”筠涼遲疑了片刻,“其實也沒什麽事,就是想起上次的事情,想跟她說一聲對不起。既然她不舒服,我就不打擾她休息了……”筠涼剛想挂掉電話,那端的黎朗忽然說:“筠涼啊,你在哪裏?”這天的蘇筠涼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襯衣,都說白色顯胖,可是她日漸消瘦的身體被這身寬松的衣服裹着,反而更顯得楚楚可憐。慘白的臉看上去瘦了,令她本來就很大的眼睛顯得更大了。“你以前也這麽瘦嗎?”坐在“飛”的露天陽台上,黎朗微笑着問她。筠涼搖搖頭,沒有說話。“你的起色很差啊,最近心情一直都不好嗎?”黎朗的語氣,真的就像是在關心着自己的妹妹。也許是太久沒有被人心懷善意和憐憫這樣對待了,筠涼幾乎覺得眼淚已經要湧出眼眶,她抿了抿嘴唇,轉移了一下話題:“上次你說我像你妹妹,她多大了?現在在哪裏呢?”提起自己的妹妹,黎朗臉上原本和煦的笑容僵了僵,眼神也從那一瞬間開始變得有些怅然,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其中一定有曲折。“她比你大三歲,現在在我的老家開了一個小小的西餅店,每天跟奶油啊,蛋糕啊,餅幹啊,酸奶啊這些東西打交道……”“那挺好的啊,在那種環境中,生活一定很愉悅啊。”筠涼微笑着。可是黎朗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再擡起頭,用一種溫和寬容的目光凝視着眼前這個女生,他心裏原本有很多很多想說的話,可到了嘴邊最終也隻有一句:“可能是吧。”外表看起來像某個歐洲小鎮上的居民住宅的“飛”的對面,有一家很出名的粥鋪,一個戴着口罩的女人要了一份蟹粥。其實她還在生病,本來應該要忌口,但是這個世界上總會有很多人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熱氣騰騰的蟹粥端了上來,雪白的粥撒着些許綠色的蔥花,看着就能激起食欲。她摘下口罩,咳了兩聲,開始慢慢地攪拌着面前滾燙的粥。她看向對面露天的小陽台,今晚“飛”的生意看樣子不是很好嘛,平時這個位子都是要提前預訂的,今晚居然被某些心血來潮的人占據了……黎朗死都沒想到,在他輕輕關上門的那一瞬間,原本已經“睡着”了的沈言,在黑暗的房間裏,忽然一下睜開眼睛,死死地盯着卧室的天花板。我被顧辭遠一把拖到林暮色的面前,她氣定神閑地看着我。顧辭遠急起來像找不到方向的小孩子一樣慌亂:“林暮色,你跟她說啊,你告訴她,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啊。”“什麽叫什麽都沒有呢?”林暮色轉過去看着他,一臉笑嘻嘻的表情,“接吻算嗎?”“啪”的一聲響,在場的人都愣住了。袁祖域急忙上前一步來看個究竟,抓着我問:“怎麽回事?”我這才發現,剛剛那兩個耳光,原來是我扇在林暮色臉上的。好像所有的血液都湧上了腦門,我的行爲思想話語全都不由自己的大腦控制了。這一耳光,又快又狠又幹脆,好像事前已經排演過無數次,利落地甩在了林暮色的臉上。她撫着自己的臉,半天沒有動彈。顧辭遠也呆住了,到了此刻,他忽然什麽都不說了,也許跟我一樣,他的行爲思想也已經不受自己的大腦控制了。他用那種幾乎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林暮色,後者在這種幾乎相當于拷問的眼神中,淡然地捋了捋自己的劉海。那一刻我很想問問袁祖域,你不是號稱數學天才嗎?那麽難的數學題你都能求出一個精準的答案,那你告訴我,眼前這一團狼藉的答案是什麽啊?這種狗屁不如的生活的答案,TMD到底是什麽呢?袁祖域死死地抓着我的手,站到了我的面前,好像是要替我擋着什麽似的。過了很久,林暮色終于轉過頭來,即使是在湖邊昏黃不明的光線裏,也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左邊的臉頰紅了一片。“宋初微,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被人打耳光,你有種!”她一字一句地吐出這句話,回過神來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就在這時,顧辭遠忽然大叫了一聲,把我們都吓了一跳。他臉上的痛苦看起來那麽真實:“我靠!有什麽事情大家說清楚行不行!别廢話了行不行!”就在顧辭遠喊完這句話之後,林暮色忽然大力推開袁祖域,把我拖到一邊,聲色俱厲地對着原本要跟過來的顧辭遠和袁祖域說:“你們都給我站在那裏不準過來!我跟她說清楚就走!”接着她轉過頭來對我說:“宋初微,我搶你男朋友,你打我一耳光,我們扯平了!”“扯平了?那你打我一耳光,我去勾引你爸爸行不行?”我也沒什麽好氣。她冷笑一聲,并沒有跟我就此糾纏下去:“顧辭遠要我告訴你那天晚上的事情,好,我就告訴你。那天是我追過去找他,事實上,一直以來我确實都在處心積慮地接近他,至于那天晚上……”她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饒有興緻地看着我,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我不是蘇筠涼,在這種時候,我做不到面不改色。也許是對自己的話引起的效果很滿意,林暮色笑了。臉頰上那兩個小小的酒窩裏都盛滿了得意,她從口袋裏掏出了什麽東西,牽過我的手,把那個四四方方的東西放進我的手掌:“這是我那天晚上帶去的,一盒三枚,我們用掉了兩枚,剩下這個,送給你呀。”在她抽手之後,我顫顫巍巍地展開自己的手掌,那盒杜蕾斯赫然擺在我的掌心裏。擡起頭,我看到了也許是我一生所能看到的,最惡毒的笑容。[3]那個遺落在年華盡頭的饑餓的小女孩,從來沒有長大過。那碗蟹肉粥隻喝了一半,沈言就喝不下去了。人一生病胃口就特别差,她歎了一口氣,結賬埋單,重新戴上口罩,在路邊攔車的時候,她特意看了“飛”的陽台一眼。坐在的士裏,她的手微微顫抖地絞在一起,因爲太過用力而令關節發白。她心裏有一個微小的聲音對自己說,沈言,你不會輸給任何人。這天晚上,夜幕中隻有半彎殘月,她凝視着它,眼前的景象與記憶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漸漸重疊。在火車上要待上十六個小時,并且座位還是硬座是什麽概念?因爲這趟艱辛的車程,沈言在肮髒不堪的廁所裏暗自發誓,以後去要超過五個小時車程的地方,她死都要坐飛機!上車六個小時之後,天黑了,沈言從背包裏拿出之前準備好的那盒方便面,猶豫了一下,又塞回了背包。她帶的錢很少,每一分都不能浪費,必須保證每一筆開銷都花在刀刃上。夜漸漸深了,車廂裏的人都陸續陷入了沉睡,鼾聲此起彼伏。她睡不着,除了悶熱這個原因之外,還有饑餓。那一刻,她很想哭。太餓了,越是餓的時候越是容易想起那些好吃的東西。她想起學校門口的那家面包店,那麽誘人的香味每天都飄蕩在空氣中,玻璃櫃裏陳列着很多一看就知道色素添加過量了的奶油蛋糕,還有點綴着劣質椰絲的面包。沈言的同桌是一個家境不錯的女生,她每天的早餐都是雞蛋、鮮牛奶配着奶油面包。每一天,同桌抽屜裏散發出來的香味都在刺激着沈言脆弱的胃,以及自尊心。在她有錢了之後,她每天都會去給自己買新鮮的奶酪蛋糕。第一次買回奶酪蛋糕之後,沈言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因爲吃得太急了,竟然哽住了,最後隻好沖到洗手間裏抱着馬桶一頓狂吐,吐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才好一些。她跌坐在鋪着馬賽克的洗手間地板上,扯着紙巾一邊擦着眼淚,一邊跟自己說,你以後可以慢慢吃,再也不會隻能遠遠看着看,再也沒有人會跟你搶,再也沒有人會讓你自卑了……可是内心深處,她明白,那個遺落在年華盡頭的饑餓的小女孩,從來沒有長大過。的士司機的聲音将她拉回了現實,付完車費之後,她慢慢地走進小區,朝着自己住的那棟公寓走去。這個時候,她已經冷靜下來了。從背着簡易的行李離開那個毫無指望的家的那天開始,她就已經是一個深謀遠慮的成年女子,任何時候都要确保自己不會對局面失去控制。黎朗,你不可能離開我的,誰也無法将你從我身邊帶走。從“飛”出來,筠涼覺得自己心裏比起之前被人潑果汁那會兒平靜了很多,她由衷地對黎朗說了一句:“謝謝。”黎朗手裏拿着車鑰匙,挑挑眉:“你不用總是這麽客氣,太生分了,沈言把你當妹妹看,我也一樣。”筠涼臉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凝視着黎朗:“我見你兩次,你兩次提起你妹妹,你們兄妹感情一定很好,下次她來這裏玩,你可以帶她跟我見個面呀。”隻是一句客氣話而已,筠涼心裏知道,她其實已經沒有多餘的熱情去結交新的朋友。黎朗也很清楚地看明白這一點,他不置可否,指了指自己的車:“我送你回學校吧。”筠涼點點頭:“好。”這段日子以來,筠涼一直和杜尋住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家酒店式公寓裏,雖然隻有幾十平方米的空間,卻似乎是世界上唯一沒有流言蜚語攻擊他們的地方。無論是杜尋所在的學校,還是筠涼自己的學校,他們的故事以訛傳訛,經過“藝術加工”,已經完全模糊了原本的輪廓,演變成了一個讓他們自己都無法接受的版本。在那個版本裏,筠涼是罪無可恕的第三者,杜尋是冷酷無情的負心漢,正是這兩個人,聯手逼得柔弱的陳芷晴不得不從六層樓上跳下去。筠涼回到學校上課的那天,剛在位子上坐下來,周圍的人就像見了鬼似的迅速從她身邊散開,躲得遠遠的,還在她背後對她指指點點。她把書攤開,安安靜靜地開始做筆記,臉上波瀾不驚,而在同一時間,杜尋開着車去接陳芷晴出院。坐在黎朗的車上,筠涼閉着眼睛聽着歌,她并不知道,黎朗一直在旁邊用餘光打量着她。用力地擲出那個杜蕾斯的盒子的瞬間,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被撕裂成碎片,從很高很高的地方丢下來,被風吹得到處都是。再也不能忍受了,再也不能承受了,我顧不得尊嚴,蹲下來,抱住頭,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林暮色再也沒有說什麽,她拔腳就走,顧辭遠和袁祖域同時從那邊跑過來,一個擋住她,一個來扶我。顧辭遠的聲音聽起來都要急瘋了:“林暮色,你TMD到底跟她說了什麽?你能不能放我一條生路啊!”沒有聲音,林暮色一個字都沒有說,她的眼眶裏也集聚了滿滿的淚水,在用力推開顧辭遠的那一瞬間,眼淚碎裂成行。追了她幾步之後,顧辭遠又轉身過來找我,我已經哭得不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了。袁祖域緊緊地摟着我,對眼睛裏燃燒着兩把怒火的顧辭遠說:“如果你總是要害她這麽傷心的話,就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了。”他的聲音很平穩,一點也不像平時那個焦躁的小痞子。反而是一貫很得體的顧辭遠方寸大亂,他粗暴地把我拉扯過來,扳正我的臉,焦急地問我:“她到底是怎麽跟你說的,她給了你什麽東西?你說話啊,宋初微,你TMD說話啊!”好,你要我說,那我就說。我慢慢地止住眼淚,慢慢地調整好呼吸,我盯着眼前這個人,這個我在十六歲就認識了的人。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他:“我恨你,顧辭遠,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我不會原諒你,令我背負這樣的恥辱。我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僵持了多久,在我說完那句話之後,顧辭遠的手輕輕地放開了我。也許他也意識到了,我跟他之間氣數已盡,無論他再說什麽,再做什麽,哪怕是找來林暮色再澄清一次,也無力挽回殘局了。我蹲在地上,面對着袁祖域想要來拉我的手,一個勁地搖頭,我哭着哀求他:“你走吧,你回去吧,不要管我,求求你不要管我……”這個喧鬧的夜,我的心寂如空谷。過了很久,顧辭遠打了一個電話給唐元元:“麻煩你來接她。”但是我沒有想到,跟着唐元元一起來的,竟然還有筠涼。彼時筠涼已經洗了澡,換下了那套被潑髒了的白襯衣,我聞到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沐浴露的清香,她低下頭來輕聲說:“初微,我們回去再說。”我的臉已經變得緊繃繃的,跟顧辭遠擦肩的時候,他轉過來看着我,表情極度哀傷,他問我:“初微,你爲什麽不相信我?”可是我真的不想再回答了。袁祖域攔在我的面前,我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不等我說話,筠涼就搶在我面前開口了:“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請你先讓開,有什麽事情你改天再來找她,好嗎?”雖然筠涼的措辭十分客套,但語氣卻清清楚楚地表明了她的不耐煩,袁祖域識趣地讓開,對我說:“你好好休息,有事給我打電話。”我很想告訴他,我不會爲了失戀去自殺的,可是我真的沒有力氣了,我連對他點點頭的力氣都沒了。回到公寓裏,我往床上一倒,整個人就跟死了一樣。筠涼沒有問我發生了什麽事,她很平靜地自言自語:“想哭也不要當着别人的面哭,想哭就自己找個地方躲起來哭。”如果不是因爲發生的事情超過了我所能承受的極限,如果按照我平時的理解能力,我應該明白,這是筠涼在找一個台階跟我和解。但此時此刻的我,根本不能按照平時的思考方式來消化她說的話,我腦袋裏湧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你在嘲笑我!被她這句話刺傷的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起來:“你少說風涼話,刀沒捅到你心上,你當然不痛!”原本在整理桌子的她身子僵了僵,轉過來仰起頭看着我,滿臉的堅毅和淡漠。而我,因爲極度氣憤,整個人都在發抖。唐元元這次學乖了,她拿起面膜悄悄地溜出了公寓,順便帶上了門,把這個小小的空間完全交給我們兩個人。“宋初微,你别一副好像全世界你最慘的鬼樣子!”筠涼也火了。我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沒錯,我想我沒看錯,她今天晚上也哭過,隻是之前湖邊光線不好,我又根本沒有認真看她,所以才忽略了她微腫的眼睛。“我,今天晚上在餐廳裏,被陳芷晴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潑了一臉的果汁,我都沒當着她的面哭……”“你給我閉嘴,你沒哭是你的事,我要哭是我的事,關你屁事!”這是我們認識以來,第一次爆發如此劇烈的沖突,比起上次兵不血刃的交戰,這次我們似乎更是卯足了勁要置對方于死地。連我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脫口而出的這些話有多傷人。我惡狠狠地沖着她喊:“你那是活該,誰叫你搶别人男朋友,你應該慶幸她今天是用果汁潑你,下次說不定就是硫酸了!”她輕蔑地笑:“宋初微,你這麽聲嘶力竭地對我吼有什麽用?你有本事去對林暮色吼啊!又不是我搶了你男朋友,又不是我千裏迢迢送上門去給顧辭遠睡……”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說出口的話再也收不回來了,我和筠涼一面不自覺地極盡挖苦之能事刻薄着對方,一面在悲哀地想着,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這是我認識的漢字所能夠形成的最冷酷的排列。吵到最後,她摔門而出,整個公寓都爲之一顫。這一刻,我們清楚地意識到,就算以後我們的關系還能夠緩和,這個夜晚的交戰也永遠無法得到對方的寬恕。在我和筠涼徹底撕破臉破口對罵的時候,顧辭遠和袁祖域也在湖邊打了一架。是顧辭遠先動的手,這口氣本來在他看見袁祖域的第一秒就要出的,隻是被後來發生的事情阻滞了而已。兩個人都不是省油的燈,一個比一個狠,但說到底顧辭遠在這方面的經驗比不上袁祖域,很快就落了下風。袁祖域本來還想打幾拳,可是突然,他收回了自己的拳頭。“怎麽不打了?你有種就繼續打啊!”顧辭遠一副亡命之徒的樣子。也許是太累了,袁祖域往地上一坐,半天沒說話。“打啊,起來接着打啊!”顧辭遠不依不饒。袁祖域擡起頭看着這個富家子,過了半天,他才說:“現在就是打死你也于事無補了,傷心的那個人還不是照樣傷心。”顧辭遠激動得像打了雞血:“那也輪不到你來教訓我,你是她什麽人啊,你認識她才多久啊!”“我本來不是她什麽人的,你要是沒做對不起她的事情,也确實輪不到我來說什麽,不過……”袁祖域站起來,看着顧辭遠,“既然你不能好好對她,就别去煩她了。”黎朗蹑手蹑腳地打開門,去玄關處換拖鞋,無意中看到沈言的高跟鞋跟他出去時擺放的方向不一樣,他心裏一驚,忍不住輕輕地喊了一聲沈言的名字。沈言卧室裏的燈是亮着的,黎朗走進去,看到她正坐在床上看書,走近才發現,那是一本黑色軟皮封面的《聖經》。見他進來,沈言露出一個微笑:“你回來了,去哪兒了?”說不清楚爲什麽,黎朗忽然決定隐瞞自己今晚的行蹤,他笑笑:“一個同事加班,我去給他送份文件,你怎麽不睡覺呢?”夜風吹起窗簾,沈言把《聖經》放到床頭櫃上,拉住黎朗的手:“我睡了一覺醒來,見你不在,就一個人下去走了走,順便在便利店買了點東西吃。”“啊,那你現在感覺身體好些了嗎?”黎朗絲毫沒有懷疑她說的話。“好多了,你不要擔心,快去洗漱吧。”盥洗台上擺着兩套牙具,沈言的牙刷是橙色的,黎朗的是藍色的,看上去十分和諧恩愛的樣子。黎朗正低頭刷牙的時候,身影忽然像幽靈一樣走到他的身後,輕聲說:“黎朗,我們結婚吧?”像是被吓了一跳,來不及沖洗滿嘴的泡沫,黎朗擡起頭,看着鏡子裏一臉認真的沈言。“我們結婚吧。”不等黎朗發問,她又換了一種語氣,重複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她仰起的臉上帶着明顯的期待,黎朗低下頭刷完牙,轉過來抱住她,凝視眼前這張精緻的面孔。過了很久,他輕聲說:“沈言,我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做準備。”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筠涼不在公寓。隻有唐元元還是照例在對着鏡子化妝,見我醒來,她體貼地問:“你要是沒精神,今天就别去上課了吧,要是點名我替你請假好了。”“不用了,我也不想再爲難梁铮了。”自從陪着她去做了那次祛斑手術之後,我們兩個人的關系就比以前融洽多了。有時候我覺得世界真的很諷刺,你以爲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也許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捅你一刀;而你原本認爲根本不可能産生什麽交集的人,卻有可能在你失意的時候給你些許慰藉。我用冷水沖了一把臉,看了一下課表,拿起書就跟唐元元一起去了教室。路過湖邊的時候,她偷偷瞄我,我卻裝作什麽都沒察覺的樣子,繼續吃我的早餐。“宋初微,你跟蘇筠涼認識很多年了吧?”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不得不承認,唐元元的五官其實長得還不錯。我對她笑了笑,沒說話。即使我跟筠涼決裂到盡人皆知的地步,也不代表我會向任何人說她的不是,并且,我相信她也一樣。這是一種奇怪的默契:曾經跟你最好的那個人是我,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站在道德的最高點上指責你,他們的都不配。第一節課下課,梁铮跑過來想跟坐在我旁邊的唐元元說什麽,可是還沒等他靠近,唐元元就飛快地溜了。他立馬窘得滿臉通紅,爲了找個台階下,他隻好跟我搭讪:“宋初微,你眼睛怎麽腫成這樣啊?”其實整堂課我一直在發呆,根本沒聽進去老師說的一句話,知道梁铮在我旁邊坐下叫我的名字,我才從失魂落魄的狀态裏清醒過來。他的臉上寫滿了好奇:“問你啊,你的眼睛怎麽腫得跟魚泡一樣啊?”其實不止是梁铮一個人對我這個鬼樣子表示詫異,早上一路走過來,認識我的人看到我時全都是一個表情。我真後悔沒有像那年被我媽打了之後一樣,戴墨鏡來上課。正想起我媽,她的電話就來了,我冷不丁地還被吓了一跳,看着手機不停地閃,我心裏還在猶豫着要不要接。如果接了,她一聽我的聲音肯定就能聽出端倪來,我正在掙紮着,電話挂斷了。沒等一分鍾,手機又響了,這樣的情況從我讀大學以來還是第一次。以往她有什麽事情,要是我沒接到電話,無非是補發一條短信。這反常的情況令我在接電話之前,就産生了一種不詳的預感。果不其然,我媽在那頭隻說了一句話,我捂着嘴,眼淚嘩啦啦地就下來了。她說:“快回來,你奶奶不行啦了。”我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書本和筆被我不小心弄到地上,我也懶得去撿了。梁铮一邊幫我整理書本,一邊沖着我的背影喊:“宋初微,你注意安全啊。”沒有多餘的一分力氣去說聲謝謝,我甚至來不及回公寓去拿點換洗用品,直接在校門口攔了一輛的士就往汽車站沖。因爲從小就暈汽車,我平時極少坐大巴,可是今天我什麽都不管了,沖到售票口,買了一張回Z城的車票,距離開車時間還有一刻鍾。這幾乎是我所經曆過最漫長的十五分鍾,坐立難安的我看着手機左上角顯示時間的數字,一股哭腔湧上了喉嚨。好不容易上車了,檢票員開始磨磨蹭蹭地清點人數,戴着一根很粗的金項鏈的司機還很悠閑地在抽煙,換了平時,我肯定會把注意力放在他的金項鏈上,猜測那是七塊錢一米的還是十塊錢一米的。可是今天,我沒有這個閑心。在推遲了五分鍾後,我忍不住了,我終于徹底崩潰了,我沖着他們脫口而出:“求求你們開車吧,我奶奶不行了!”喊完這句話,我的眼淚潸然落下,整個車廂沉寂了兩秒。兩秒鍾之後,汽車發動了。從Z城汽車站到達市中心醫院,中間要經過五個紅綠燈,從來沒有哪次像今天這麽倒黴。第一個是紅燈,第二個是紅燈,第三個還是紅燈……我坐在後排的位子上,眼淚泛濫成災,可是止不住,我沒有辦法止住眼淚。的士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也明白是什麽事情了。他一腳油門踩到底:“小妹,你别哭,我盡力趕。”但是沒有用,第四個路口,依然是紅燈。命運是一列不能回頭的列車,在車輪摩擦着鐵軌的轟隆聲中,我已經看到了一些事情的結局。到了市醫院門口,司機一腳刹車,我從混沌中驚醒,連找回的零錢都;懶得要,打開車門直奔住院部。可是爲什麽,氣喘籲籲地爬上五樓之後,在最後一級台階上,我忽然擡不起腳了……整個下半身好像被灌滿了鉛,從樓梯間到病室,不過隻有短短幾米的距離。可這似乎是我一生中走得最艱難、最緩慢,也最沉重的一段路。到了病房門口,我看見一群人圍着中間那張床,其中有個背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是我媽,她顫抖的背影告訴我,她在哭。一股血腥的氣息從胸腔裏往上蹿,蹿到喉嚨口,我原本想喊一聲“奶奶”,可是牙齒舌頭嘴唇,所有的發聲器官都不由思維控制。記憶飄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是春節,我還很小,爸爸媽媽奶奶都在,那個時候,命運的冷酷還沒有彰顯。一家人圍在一起吃年夜飯,奶奶夾了一個餃子給我,我一口咬下去,差點把牙崩掉。媽媽連忙跑過來看我,原來是我咬到了餃子裏的硬币。那個時候,奶奶的臉笑起來就有很多的皺紋了,不過身體還好,所以看上去一團和氣。她拿筷子敲着我的碗說,吃到了有硬币的餃子,未來一年都會有好運氣。當時我真的很天真地相信,自己是運氣好才吃到那個包着硬币的餃子的。真傻啊,若幹年後想起來,其實奶奶是特意的啊。特意把好的給我,盡她所能,把最好的給我,哪怕隻是一個餃子。爲什麽不可以再等一等呢?我趴在床邊,把臉埋在充滿了消毒藥水氣味的被單裏,我握着那雙已經一點一點退去溫度的手,手背上有褐色的老人斑,掌心裏有粗糙的老繭。我以前最怕私人,最怕鬼,可是這個時候,我怕握着她的手,我一點也不怕。埋在被單裏的臉扭曲得一塌糊塗,我不敢擡起頭來哭,也沒有力氣擡起臉來哭。如果可以的話,讓我做一隻鴕鳥好不好?讓我把頭深深地紮在沙漠裏,當作什麽事情都不知道好不好?不要讓我經曆這些,我不需要什麽狗屁強大的内心,我也不需要什麽鬼人生智慧……如果要獲得那些,是必須付出這麽慘重的代價的話……我可以不要經曆這些嗎?我可以拒絕長大嗎,我可以固執地活在沒有痛苦的回憶裏嗎?《彼·得潘》是我不敢看兩次的童話,那裏面有一句讓我一想起就難過的話:那地方我們也曾經到過,至今也能聽見浪濤拍岸的聲音,隻是我們不再上岸。朦胧中有很多雙手來攙扶我,有很多人來分開我和奶奶的手,他們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扳開,用很大的力氣把我從病床邊往外拖。我沒有力氣掙紮,也沒有力氣反抗了,他們要把我怎麽樣,就怎麽樣吧。這個世界想對我怎麽樣,就怎麽樣吧……爲什麽不再等等我呢,奶奶,我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你爲什麽不多等我一下子呢……在親眼目睹了護士将白布蓋上奶奶的臉的那一刻,一個撕心裂肺的哭聲從我的身體裏,我的靈魂深處,噴薄而出。“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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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残月
[1]我终于明白,所有的悲欢都只是我一个人的灰烬。我一直只想和你们好好在一起,有你们在我的身边,倾听我的快乐和悲伤。却没想到我迎来的,都是一些不被预料的安排和那么多人的刻意离间,这些错误和误会,将我们慢慢地隔开。我终于明白,所有的悲欢都只是我一个人的灰烬,时间道路何其多,但我始终只能踽踽而行。那天晚上,我近乎麻木地删掉了相册里所有跟顾辞远和筠凉的合影,鼠标每点一下,身体的某个地方就好像被清空了一点……唐元元这段时间变得很和善,以前看我不顺眼的地方好像一下子全都消失了,甚至还主动邀约:“宋初微,你周末有空没有,陪我去做一个小手术?”我骇然地看着她,一时之间竟然不晓得要如何反应。看着我的表情,她也明白了我误解了她的意思,娇嗔一声:“你要死啦!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是祛斑!”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这种时候能被人以友好的态度对待,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一种安慰,于是我点点头:“好啊。”离周末还有几天,我忽然变成了那种早早去教室占座的好学生,连梁铮都对我刮目相看,但每当他想要靠近我跟我说点什么的时候,我总会找借口溜走。我实在不晓得怎么解答他的疑惑,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的价值观已经被弄得很混乱了。我之前一直坚持的,自以为是正确的那些信念,通通变得很模糊很模糊,我没有勇气向他转达唐元元所说的那些话,况且,筠凉说得也有道理。我那么能说会道,也没见我幸福到哪里去。除了梁铮之外,我还躲着很多人,顾辞远一开始还在教室门口和公寓门口堵我,可是在好几次我把他当做空气忽略掉之后,他就不见了。只是某天我收到他发来的一条短信:“等你气完了,就回来吧,我等你。”我握着手机发了很久的呆,我以为我会哭的,可是没有,真的一滴泪都没有。另外还有一个人,就是袁祖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在饺子馆里,我突然对他敞开心扉谈起我的身世,令他产生了某种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后来的表现实在叫我不知所措。我们出来之后在路上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忽然正色道:“好像我们每次出来都是吃东西,下次做点别的事情好了。”“啊?”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意思呢?“比如可以去看电影啊。”他并没有看我。我还是一脸木然:“可是那是谈恋爱的人才去的地方啊……”没想到,死都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句话:“那我们就谈恋爱好了。”其实那天我是落荒而逃的,顾不得他的阻止,我拦住了一辆的士匆匆忙忙地就跑了,好像他不是对我表白,而是来找我讨债的。坐在车上我还惊魂未定,我靠,袁祖域,你TMD玩大了,我很容易当真的!接下来他的那通电话,无疑是雪上加霜:“喂……你用得着跑得那么快吗?你再想想呗,我又没要你今天就答复我……”“啊!没电了!”这么蹩脚的借口,我只在那些三流的偶像剧里看到过,没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要拿来搪塞别人。他以为他打这个电话来能安抚受惊的我吗?TMD这跟拿汽油去灭火有什么区啊!从那之后,他的名字跟顾辞远的名字一起,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的手机黑名单里,至于哪天解禁,我自己也没想过。在我纠结得跟团麻花时,筠凉终于见到了沈言的男朋友黎朗。他们三个人在饭店碰面,沈言本来想装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样子,好好地跟筠凉吃一顿饭,却没想到见到筠凉的第一眼就失态了。“我的天啊,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了!”沈言的惊呼让黎朗忍不住皱了皱眉,也让筠凉一时之间有点难堪。好在筠凉的情商高,很快就自己打了个圆场:“当然不比你有爱情滋润这么神采飞扬啦!”黎朗伸出手:“你好。”筠凉犹疑了一秒钟,很快便伸出手去象征性地握了握,完成了这个成人之间的“礼节仪式”:你好。沈言在一边掩嘴笑:“真受不了,搞得这么正式。”那天筠凉吃得很少很少,不管沈言和黎朗如何热情地招呼她,她就是吃不下,到最后沈言自己也觉得无趣了:“你跟初微,一个两个都是这副德行。等你们年纪再大点就知道了,身体最要紧,健康都得不到保障,哪里还有资格谈别的。”听到宋初微的名字,筠凉的表情僵了一下,这一点连沈言都没有捕捉到,却被目光如炬的黎朗看进了眼里。这顿饭吃到后来,场面渐渐冷了下来,沈言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那个女孩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筠凉像是猛然被什么利器扎到了似的弹起来,狐疑地盯着沈言,潜台词是:你怎么会知道?沈言眉目不惊:“难道你不打算对我说吗?”说不清楚什么原因,筠凉忽然悲从中来,似乎全世界都站在她的对立面,等待着一个谴责她的机会,宋初微是这样,沈言也是这样。全世界都在看她的笑话,全世界都在等着看她的报应。生平第一次,当着外人,她的眼泪无法控制地落下来。那种不被理解的孤独感,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感受到的强烈的、剧烈的、浓烈的耻辱感,相隔多年,终于再次感受到了。她提起包,欠一欠身:“我先走了。”沈言把筷子“啪”的一声扣在桌上,气冲冲地看着追着筠凉出去的黎朗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筠凉才停下来回头对黎朗说:“真的很抱歉,我太冲动了,麻烦你帮我向沈言姐说一声对不起。”黎朗摆摆手,似乎在他看来那并不重要,他眼睛里的关切让筠凉为之一颤,他说:“沈言其实也只是关心你,言语可能有些不当,你不要放在心上。”筠凉咬着嘴唇点点头,想说什么,最终却又说不出来。黎朗笑笑:“我有一个妹妹,比你大不了多少,说话做事也冲动,总觉得自己是对的。我父母管不了她,叫我这个做大哥的管她……我能怎么管呢,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她才会开心嘛。”其实他说的话听起来跟筠凉似乎毫不相干,可是有些人之间天生似乎就有一种默契,黎朗没有说出来的,筠凉完全明白了。她点点头:“谢谢你。”在一起以来,沈言第一次跟黎朗发生争执竟然是为了筠凉,这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用得着你追上去吗?你以为你是救世主?”沈言这次是真的动怒了。黎朗温厚的性格使得他不善犀利的言辞,只能看着沈言笑,笑了很久才说:“我是觉得她挺像我妹妹的,你想多了。”“想多了?希望是吧。这次是筠凉,下次不知道你又要为了追逐哪个异性而弃我于不顾呢。”沈言的口吻是轻描淡写的,可是言语里的计较和刻薄,黎朗还是明明白白地听出来了。没必要吵,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男人嘛,不是原则性的问题,退让一点不会死。但整个晚上,沈言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看,最终黎朗也没办法了,只好送她回去,没想到她的气还没全消:“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关上车门,沈言对窗外挥手的黎朗视而不见,神情漠然地对的士司机报出自己公寓的地址。在黎朗平和的目光中,沈言硬是没有降下车窗说一声再见。一个女人,如果自己不对自己狠,就会有男人来对你狠。这是沈言的座右铭,她不仅是这样说,更是身体力行地将这句话“做”到了极致。她在高中毕业的那一年,看过一部日本电影叫做《大逃杀》,北野武的名作。整部影片的基调是血腥的、残酷的、壮烈的,中年失业的爸爸在卫生间上吊,厕纸拖得很长很长,上面是写给他儿子的话:秋也加油,秋也加油……那一刻,沈言热泪盈眶。她握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心里恶狠狠地喊着:沈言,加油!穷途末路的时候,男人只有去死,但她是女人,而且还年轻貌美,聪明过人。很多年了,她像一只鸟,不停地迁徙,在这个城市旅行型,在那个城市游玩,但她不回家乡。那个沿海的小城镇,空气里终年有着一股海洋的潮湿腥味。一旦在某个城市嗅到来自记忆力的那种熟悉的气息,就会有哀愁在她的心里风起云涌。某些失眠的夜晚,她睡在舒适的床上,凝视着夜空,连自己都会疑心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了问题,是否她以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是否她一直以来都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好姑娘。她的衣柜里全是白色的衣服,从夏天的长裙到冬天的大衣,她只穿白色的。只有白色,能让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还是澄澈的。只有白色,才让她觉得未来的岁月还有可能是纯真的。宋初微曾经问她,沿海城市啊,那你家一定很有钱。这么多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了,可原来依然有软肋。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即使是绝世高手也有死穴。她的弱点,就是她的过去,她从来不对任何人提起的家庭。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父母双全的孩子,都有幸福的童年。自从弟弟出生之后,她这个做姐姐的一下子就成为了不用花钱的小保姆,课余时间全部用来照顾弟弟,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六年。这五六年间,别的女孩子学钢琴学舞蹈,看时尚杂志谈恋爱,她一样也没尝试过。嗜赌如命的爸爸,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妈妈,完全不把她当姐姐尊重的弟弟……这个家,让她无法产生丝毫的眷恋。填志愿表的时候,她将自己像一杆标枪一样投掷在了离家很远的地方,而父母的话却犹如晴天霹雳:“要读书你自己去赚钱,家里没这么多闲钱!”收拾行李,用自己往日攒下来的生活费买了一张火车票,硬座,十六个小时的车程,鱼龙混杂的车厢里充斥着来源模糊的恶臭。她只能抱紧自己那一点行李。加油,沈言,你要加油!她回到住所打开门,没有开灯没有换鞋,直接走到沙发旁瘫坐下去,在黑暗里沉默了很久很久,玻璃茶几借着月光倒映着她美好的侧脸。终于,她打开包包,拿出手机,摁下快捷键2:“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好,并不是存心要跟你吵……”黎朗像是有点意外她会打电话向他道歉,一时之间竟然不晓得要如何反应。黑暗完全包裹住沈言,谁也不知道此刻她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你……能不能……过来陪陪我?”挂掉电话之后,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打开客厅里的大灯,黄色的灯光一下子让原本清冷的房间多了几分温暖。她从包里拿出中途下车买的VC走进了厨房,打开储物柜放了进去。奔忙了一天,身上的香水味都挥发得差不多了,洗个澡好了,她想。洗完澡出来之后,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就有人敲门,她急急忙忙跑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提着一袋进口红提一脸微笑的黎朗。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答应了唐元元陪她去做激光祛斑,就一定要信守诺言!唐元元很欣赏我这一点:“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优点啊,原来你人还不错哟。”我们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阳光从车顶的透气口洒进来,我有片刻的失神。时间怎么会如此不露痕迹,不动声色地将某些事情改变得面目全非呢?大一刚开学,我陪他去买单反相机的时候,也是坐这路公交车,那个时候我跟他还没有在一起,那个时候我对他的感情还是很朦胧的,说不清楚的……原本是不会这么伤心的。人为什么要有记忆呢?如果有一块橡皮擦,可以把那些不想记得的事情全部擦掉,从此人生翻开新的篇章,全世界的人都过得很幸福很快乐,那该有多好。当我不再在很深很深的夜里忽然想起你;当我不再看着QQ里你灰色的头像,猜测你究竟是离线还是隐身;当我去超市时,不再固执地买你爱喝的果汁;当我不再每周定期买你曾经叫我去读的报刊;当我翻开手机电话簿不再在你的名字那一栏停顿……是否就代表我已经痊愈了?可是这些都已经成为我生活里的习惯,我不知道要完全戒掉它们,需要多久……我就是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还舍不得把尸体取下来的那种人!见我蹙着眉,盯着车上那一团光影,唐元元压低声音问我:“你跟你男朋友,还有你跟苏筠凉,还有苏筠凉跟她男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我瞥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说是要我陪你做手术,其实就是想探听我们的八卦。”“切!你以为你们是明星啊!”唐元元哼了一声,“不说就不说咯,我也不是很想知道,只是那天晚上看你们两个人针尖对麦芒的,觉得有点奇怪罢了。”她一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的眼神又暗淡了一下。这段时间,筠凉没有找过我,我也没有找过她,她偶尔回公寓来拿换洗的用品和书籍,都选在了我有课的时候。想来真是讽刺,当初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住到一起。原来老人家说的话真的是有道理的:相见好,相处难。也许任何两个人之间,都有一个所谓的安全距离。无论你们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只要越过那条线,便会直面你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那就是,真实。我靠着车窗的玻璃,悲伤地想,或许任何感情都有期限吧,我跟顾辞远也好,跟筠凉也好,我们的感情到期了。“其实,我一开始,真的很讨厌你和苏筠凉……”做完手术出来之后,唐元元和我坐在一家环境还不错的快餐店里要了两份套餐,她喝了一口汤,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我一下子傻了,虽然我一直知道她不太喜欢我和筠凉,但是这么开门见山地说出来还是第一次。我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们是哪里惹到你了吗?”“也不算吧……”因为刚做完手术,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点僵,“第一天苏筠凉拿着公寓钥匙在你眼前晃,说她凭关系换了公寓,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讨厌你们的。我觉得你们这样的女孩子肤浅又无知,不过是运气好了点,投对了胎,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我们这种人要付出好几倍努力才能够获得的东西……”在她的叙述中,我想起大一开学的那天,筠凉趾高气扬地对我说“我爸跟这所学校的书记有交情”时炫耀的模样,在旁人看起来,或许确实是很欠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呢,我忽然想,既然我这辈子做不了富二代,那我就努力让我的孩子成为富二代,让我的孩子将来不会像我一样,在同龄人面前自卑……”她用到了“自卑”这个词语,那一瞬间,我心里忽然觉得很难受,可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忽然笑了:“跟你说一件事吧,你肯定觉得我幼稚。你还记得大一的时候,筠凉丢过一条裙子吗?其实是被我扔进了垃圾桶。”这件事我依稀还记得。筠凉一直不喜欢那个牌子的东西,每次逛商场的时候路过这个牌子的专柜都会嗤之以鼻,狠狠地嘲笑那些看上去只有村姑才会喜欢的艳丽的绣花和蕾丝。可是有一天她竟然破天荒地买了一条这个牌子的裙子回来,我们都承认,真的很漂亮。她只穿了一次,因为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弄了油渍上去,所以马上脱下来洗掉了。第二天她去收的时候,阳台上密密麻麻地挂着很多衣服,可就是没有那条裙子。为了这件事筠凉还发了很大一顿脾气,站在阳台上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可是她又不知道到底是谁偷了,我安慰她说,偷了的那个人一定会穿出来的,我们一定会抓到那个人的!但是从夏天等到了冬天,都没见过谁穿过那条裙子。而拥有很多漂亮裙子的苏筠凉同学,也很快就爱那个这件事抛到脑后,完全不记得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我竟然会从唐元元这里得知有关那条裙子的事。她看起来很不好意思,但又好像松了一口气,想来也是,憋了这么久,她自己肯定也难受。“我当时的想法……现在想起来好幼稚啊。我知道苏筠凉家里有钱,不在乎一条裙子,但我能扔一条,她就少一条。”唐元元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好像透着心虚和惭愧,又好像是怕我会突然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可是我拿着汤匙怔了半天,最终却只是对她笑笑:“我明白。”我真的明白。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自己的作业没写完,害怕老师批评,就偷偷跑去把别人的作业撕掉来换取心理的平衡。我咧开嘴对唐元元笑:“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筠凉的,反正都过去了。”唐元元凝视了我很久,然后她说:“宋初微,以前我没发现,其实你有一双很善良的眼睛。”我愣住了,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是在哪里听到过呢?在女生公寓门口看到袁祖域的时候,我的疑惑完全解开了。是的,就是他说过,宋初微,你有一双善于倾听的眼睛。算起来也有一段日子没见面了,我们沿着学校的人工湖慢慢地走着骂她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侧面看起来,有几分落寞的感觉。风吹皱一池涟漪,一直沉默的袁祖域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你们学校,挺漂亮的。”我低着头,不晓得要怎么接话,他倒也不在意我的反应,一个人接着说:“我刚退学的时候,每天早上都会醒来,有时甚至会像往常一样穿好衣服背起书包往外冲……但是,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会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头发总是剪得很短,根根分明,他曾经说真正的帅哥是不需要厚刘海来遮盖的……他平时总是嘻嘻哈哈,没有正经样子,也从来没像……某个人那样说过一两句让我很感动的话,但是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对我的信任。信任这种东西,很难建立,却很轻易就会被摧毁。他忽然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哈哈,我怎么又提起这些狗屁事情了,可能是你们学校风景不错,我一时脑子发昏了。”我微微一笑,刚想说“其实以后有机会,你还是可以进修啊”,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忽然话锋一转:“那件事你想得怎么样了?”“啊?”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气结:“你装什么失忆啊,我那天跟你说的那件事啊,考虑得怎么样了!”电光火石之间,我反应过来了,他说的是要我做他女朋友这件事!陈芷晴在周末的这天出院,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医院道路两旁的香樟树散发着清香,她坐在轮椅上任由父母推着,到了医院门口,她看见了杜寻。没想到还会再见到这个人。在医院静养的这一段时间,陈芷晴每天盯着吊瓶里的液体,它们一滴一滴顺着注射管进入自己的身体,跟血液结合在一起,那么缓慢,好像一生的时光就这样慢慢地流淌干净了。这一段时间里,她逼迫自己不要去想起杜寻,不要去想起那个抢走杜寻的人,更加不要去想起自己那英勇而决绝的一跃。但越是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就越是根深蒂固地印在脑袋里,似乎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它们张牙舞爪地朝自己扑过来。一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哭,歇斯底里地哭出来,枕头都被哭湿了还不罢休……渐渐地,哭也哭不出来了,也发觉其实没有人会同情她,其实没有人会站在她的角度去谴责那对伤害她的男女。隔壁床的一个病友原本是想劝劝她,可是说着说着就让陈芷晴抓狂了,她说:“姑娘啊,与其说是别人害了你,不如说是你自己害了自己啊……”在陈芷晴阴冷的眼神中,那位病友再也没有主动跟她说过一句话。你们这些人,都会遭报应的!躺在病床上,陈芷晴怨恨地想。没有想到会见到杜寻,陈芷晴和她的父母都感到非常意外。自从那天被赶出医院之后,杜寻没有机会再见到陈芷晴,任何时候他想来探访都会被陈妈妈痛骂着逼走。陈教授曾经在医院门口看到徘徊的杜寻,他曾经非常欣赏这个年轻人,关于自己女儿与杜寻的恋爱,他也一直抱着一种乐见其成的心态。如果不发生这件事,杜寻应该是他心目中很理想的乘龙快婿。杜寻在看到他的时候,远远地鞠了躬,准备走,却被陈教授叫住了。他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经过多日来的冷静,他也明白事情不能完全怪在杜寻头上。自己的女儿多年来一直生活在一个很平顺的环境中,从小到大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心理承受能力很差,这才是导致她做出这么极端的事情的根源所在。陈教授看着杜寻,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一句话:“也不能全怪你。”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一次对话,原本铁骨铮铮的杜寻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憋在心里的那些沉重的情绪,终于像是一块大石落了地,与此同时,眼泪也一起落下来。此刻陈芷晴见到他,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只能模糊对视。她开始冷笑:“杜寻,你还敢出现在我眼前?”杜寻看着她,目光里是浓烈的哀愁,他不晓得自己能够对她说点什么,或者为她做点什么,能让她觉得好过一点。陈芷晴并不领情,她笑着笑着,流下泪来。“杜寻,你记住,我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是你害的!”[2]扯平了?那你打我一耳光,我去勾引你爸爸行不行?如果真有上帝视角的话,那么这个夜晚发生在我们几个人身上的事情,足以编排成一场热闹的舞台剧。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一个性情暴烈的人,尤其是在感情的问题上,我似乎永远学不会用温和的方式去解决。那个晚上,被袁祖域的直接逼得没办法逃避的我,直接对他说,算了,没可能的。从他脸上,我看不出这个答案是否在他意料之中,但我想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在乎再狠一点,有些事情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豁出去了的我,哪里还顾及得了他的感受,我那个老毛病又犯了:“袁祖域,我们本来不是好好的嘛,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跟我说说,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也跟你说说,这样相处不是挺舒服的嘛。你干吗要搞出这么一出啊,你弄得我很烦躁知道吗?”见他不说话,我胆子更大了:“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顾辞远刚分手多久啊,这个时候哪有可能又开始谈恋爱啊,你别傻了……”他还不说话,我顿了顿,终于使出了最狠的一招:“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两肋插刀的那种,你懂我的意思的……”“嗯,我完全明白了。”他缓缓地开口,一时之间,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看着他转过身去要走,我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过几天我们还可以跟以前一样没事聊聊天,一起吃吃饭,毕竟生活很无聊,总还是要一个伴嘛。可是他忽然又转过来,看着我:“是因为我没钱吗?”疲惫不堪的筠凉和杜寻,终于找了一个时间坐下来一起吃饭,不知为何,两个人都觉得食不知味。筠凉面前那盘培根茄汁意面被她用叉子搅得乱七八糟,她看着一团乱麻似的意面,一点食欲也没有。她这个样子,令原本勉强打起精神来的杜寻也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你怎么了?”杜寻耐着性子问她。怎么了?筠凉心里冷笑一声,真是好笑,难道你不知道我怎么了?但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而是侧过头去看着窗外,华灯初上,这个越夜越美丽的城市。杜寻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怎么了?”这句话好像是点燃了炸药的引线,筠凉突然一下子爆发了,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你问我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我当然是不开心并且是很不开心啊!”从那次站在街上给杜寻清理伤口以来,筠凉再也不曾为这些事情掉过一滴眼泪,但是不哭并不代表心里的潮汐真正平静了,它们只不过是化作了暗涌。在得知杜寻去接陈芷晴出院的消息后,筠凉总觉得有一团什么东西卡在胸口,不上不下,非常难受。身为播音主持专业的学生,筠凉用她标准的普通话冲着杜寻吼的时候,引起了餐厅里不少人的“关注”。这段时间,杜寻原本处变不惊的性格多多少少也因为这种种变故而受到了影响,在这样凡事皆不顺心的情况下,筠凉这样的抱怨让他觉得忍无可忍。金属刀叉撞击瓷碟的声音那么尖锐,筠凉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对面的杜寻脸色阴冷,虽然一语不发,但这种充满了压迫性的气氛,却更令筠凉感到害怕。忽然之间,杜寻脸上的表情变了,变成了极度的震惊。筠凉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去,看到了正从电梯里出来的,自己推着轮椅的,陈芷晴。在筠凉错愕的注视下,陈芷晴微笑着推着轮椅一点一点靠近他们的时候,顾辞远的手机上亮起了林暮色的名字。正在网游世界里厮杀的顾辞远一看到手机上的这个名字,二话不说就直接摁掉,旁边的哥们百忙中抽空笑着调侃他:“怎么啦,女朋友的电话都不接啊?”他用力地点着鼠标,目不斜视,嘴里丢出一句:“狗屁女朋友!”像是为了配合他似的,那个“狗屁女朋友”的名字又亮起来了,不依不饶。顾辞远心里升起一股无名怒火,摘下耳机接通电话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你TMD有完没完啊!”那端的林暮色轻声笑道:“啧啧,这么久没联系,一开口就这么凶,我又哪里惹到你了?”从古镇回来之后,林暮色的手机就一直关机,怎么找都找不到人。刚开始那几天,顾辞远每天不知道要拨打这个号码多少次,心急如焚地对着电话喃喃自语:“姑奶奶,求你了,接电话吧……”他并不光是想要狠狠地骂林暮色一顿,比起谴责她,顾辞远觉得更重要的是让她亲自跟宋初微解释清楚,在古镇的那天晚上,他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可是过了几天,电话打通了,还是没人接听。宋初微的态度从那天晚上开始就再也没有丝毫转变,每次他去上课的教室或者在女生公寓门口等她,换来的全是她一脸的漠然。慢慢地,他明白了,就算她在直视着他的时候,也不过是把他当成空气,透过他去看他身后的风景和人。他终于明白,这次宋初微,是来真的了。所以当玩了这么久人间蒸发的林暮色再度出现时,他真的忍不住想对她说一声“去死吧”!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在约了林暮色之后,顾辞远打电话给筠凉,要到了唐元元的电话号码,再让唐元元找宋初微接电话。唐元元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宋初微她没在公寓啊,有一个男生在公寓门口等她,他们一起去湖边散步去了吧……”还没到唐元元说完,顾辞远就“啪”地一下合上了手机。跟一个男生去湖边散步?宋初微,你TMD知道“死”字怎么写吗?在顾辞远杀气腾腾地向我所在的方向前进时,我对接下来那个惊心动魄的局面还处于未知状态,我还在纠结于袁祖域对我的羞辱……“他……”后面那两个字到了嘴边,还是被我硬生生地吞下去了。虽然如此,也不代表我就能克制住自己愤怒的情绪,眼前的袁祖域,真的让我有扇两耳光的冲动!他似乎也察觉到自己那句话确实是过分了,一时之间,一脸窘迫,一副好像任我要杀要剐都不会反抗的样子。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语速非常快:“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一个虚荣又拜金的女生,从你第一眼看见我开始你就是这么认为的,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我有一个家境不错的男朋友,哦,不对,应该是前男友,你自始至终都认为我是为了他的钱才跟他在一起,既然这样你TMD跟我交朋友干什么?你TMD喜欢我干什么?!你TMD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这一长串话我说得干脆又流利,袁祖域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转身要走了。不由分说地,他一把拉住我,眼睛里满是真诚的歉意:“宋初微,你别走,算我说错话了,我跟你道歉还不行吗?”“什么叫算你说错话了,本来就是你说错话了!”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别拉拉扯扯的,自重点啊你!”其实我也没生他的气,以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对他的了解,他跟我一样都有一着急就乱说话的臭毛病,可是我没生气,不代表别人不生气。如果这个时候有同学路过我们学校的湖边,一定会停下脚步,津津有味地关注事情的后续发展。因为接下来,我和袁祖域都听到一声怒吼:“王八蛋!”我和袁祖域循声望去,是怒发冲冠的顾辞远!要不是我眼明手快地推开了袁祖域,顾辞远那一拳恐怕真的会打出点什么事来。待我站定之后,第一时间,我的自然反应就是冲着顾辞远凶:“你是不是疯了啊?”一说完我就愣住了,这么久了,无论他怎么跟我道歉,怎么站在公寓门口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都不肯理他,可是当他不明就里要打袁祖域的时候,我开口了……顾辞远也愣住了,过了半天,他才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问:“你TMD吼我?为了这个人吼我?”说不清楚为什么,那一刻我居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脑袋里顿时浮现《功夫》里龅牙珍那张无辜的脸:“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我真的好想一头扎进人工湖里,死了算了!袁祖域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冲着顾辞远说:“你是要打架吗?”顾辞远也火了:“你TMD是谁啊?从哪里冒出来的?”眼看他们两个人就要像两只丧失理智的疯狗——我知道这样说不恰当,但是除了这个例子,一时之间我真的想不出别的了……“你们都给我滚!”内心那些原本一直被我拼尽全力压制的情绪,突然犹如火山爆发一样,岩浆沸腾,我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冲着眼前这两个人喊,“都给我滚!”就是在我这样失态,这样难以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候,应顾辞远之邀的林暮色,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了,原本我们也算得上是蛮合得来的朋友,以前我甚至愿意逃课陪她去逛街买衣服。那个时候在我看来,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姑娘,虽然是富家女,但从来没有刻意在别人面前装腔作势过;虽然是从国外回来的,但从来不像那些爱装B的女生一样满口英文。她狂放、豪迈、性格爽朗,除了嘴有点毒之外,其他的没什么不好。虽然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她叛逆不羁,但我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一天,她会来抢我的男朋友。再次看见她,我心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我们真的认识过吗?我们真的曾经是朋友吗?她穿着黑色的衣服,还是一贯的风格,低胸,脖子上戴着一条很亮的项链,我想我还不至于把钻石看成人工水晶吧……她笑意盈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跟我打招呼:“宋初微,好久没见啦,你最近好吗?”没有回头去看顾辞远和袁祖域这一刻的表情,我拼尽全身力气,终于挤出一个笑:“托你的福,还不错。”餐厅里一些客人已经意识到有热闹看了,他们虽然都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但目光却是那样不约而同地投射向杜寻和筠凉这个方向。“以前我以为,做了坏事的人应该都是吃不下睡不好的……”陈芷晴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诡异,杜寻和筠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晓得怎么应对接下来这难堪的场面。陈芷晴接着说:“但我好像弄错了,有一本专讲二战时期的历史书上说,有一个纳粹飞行员每晚酣睡如同婴孩……也对哦,丧失良知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内疚而寝食不安呢?”陈芷晴慢慢地将脸转过去,望着呆若木鸡的筠凉,“你说对吗?苏筠凉。”心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划开一道口子,有血慢慢地渗出来。筠凉觉得自己要哭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陈芷晴这样羞辱,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都已经抽离了身体,漂浮在空中,带着同情和怜悯俯视着这具无可奈何的肉身。杜寻的一声“够了”,将陈芷晴和筠凉拉回了现实。他双目通红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女孩子,自己的人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搅得这么乱七八糟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的事情都不在自己所能掌控的范围之中了?过去,他一直都是同龄人里叱咤风云的角色,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一天,自己会被感情的事情弄得如此狼狈不堪。他压低声音问陈芷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趾高气扬的陈芷晴哼了一声之后说:“你不记得我把你的手机定位了吧,你是不记得我,但我可是每天都想着你呢。”看着陈芷晴的脸,筠凉内心深处不由得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怯意。她不知道这个连死都不怕的陈芷晴,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来。寒冬明明已经过去,可是苏筠凉觉得自己全身每一个毛孔里,都透着刺骨的寒气。猝不及防间,陈芷晴忽然端起桌上那杯果汁,朝筠凉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周围原本在窃窃私语的人立刻噤若寒蝉。只有餐厅里悠扬的钢琴声依然在飘荡。杜寻“噌”地一下从位子上站起来,刚要对陈芷晴吼,却被筠凉拉住了:“杜寻,冷静点。”筠凉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这么多年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真的可以做到“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了。餐厅的纸巾上有浮雕的玫瑰图案,质地很好,一点纸屑都没有。筠凉耐心地擦干自己头发上、脸上还有衣服上的果汁,她埋着头,专心致志地擦拭着,不知情的人看过去,都会以为是她自己不小心打翻了果汁。杜寻心里那把怒火越烧越旺,顾不得筠凉刚才叫他冷静,他起身绕过陈芷晴,牵起筠凉的手就要走。此刻,陈芷晴忽然用一种极其凄厉的声音阻止了他:“杜寻!难道你要把我一个残疾人丢在这里吗?”筠凉终于抬起头来,看着眼前涨红了脸的陈芷晴,云淡风轻地说:“你能一个人来,难道不能一个人回去吗?”说罢,筠凉莞尔一笑,即不看杜寻,也不看陈芷晴,提起自己的包扬长而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人渐渐散了,杜寻召来服务生埋单,然后蹲下来,与轮椅上的陈芷晴平视。“我现在送你回去,陈芷晴,你最好给我适可而止。”看见林暮色来了,顾辞远也顾不得跟袁祖域PK了,他把她叫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要让她跟我说清楚,那天晚上确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一把推开顾辞远:“我跟你说了我不要听,你们发生了什么关老娘屁事啊!”顾辞远怒不可遏:“你TMD要分手可以,但分手之前你先弄清楚情况,老子要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的!”“清白什么啊!你的清白跟我没关系!我们早就分手了,谁跟你分手之前啊!”“那个分手是你一个人说的,老子可没答应!凭什么在一起要经过你同意,分手不要经过我的同意啊!”……吵了好一阵,我才恢复了一点理智:“算我脑残,大晚上的不回去睡觉,在这里跟你这个傻子吵架,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找你的好兄弟杜寻去吧,反正你们一丘之貉,都喜欢三妻四妾!”其实我真的不愿意说这些话的,残存的理智告诉我,这些话都是双刃剑,刺伤对方的同时,我自己也不能幸免于难。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要说,我就是忍不住心里那些委屈。我不知道他怎么还有脸说要解释给我听,他以为只要把谎话编得好听一点,把理由编得充足一点,就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吗?顾辞远,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只相信我在林暮色的相册里,看到的那些由你亲自拍摄的巧笑倩兮的照片!顾辞远刚刚熄灭了一点的怒火又被我点燃了:“宋初微,你TMD别没事找事,把我跟杜寻扯到一块儿说!这两件事根本TMD就不是一个性质,再说了,你好意思讲我吗!你TMD自己不也一样招蜂引蝶吗!”到了这个时候,我和顾辞远话里不夹点脏话,就好像说不顺似的。这些年来,虽然我们小吵小闹不断,但这样撕破脸皮的对骂,还是有史以来头一次。我被他这个王八蛋气得都要哭了,也没看他有半点退让的意思,或许在他看来,这一次我也实实在在得让他狠狠地伤心了吧……当他说到我“招蜂引蝶”的时候,我们终于从旁若无人的世界里挣脱出来,想起了旁边那两个人。袁祖域和林暮色一直冷眼旁观着我们的争执,袁祖域脸色铁青,林暮色的脸上始终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耐心地等着看我和顾辞远这对冤家到底预备如何收场。提着包一个人茫然地走在大街上的筠凉,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到要往哪里去。冷静下来之后,她会想起当日在公寓里跟宋初微的那番对话,其实初微只是一时情急,而自己……自己却好像是蓄谋已久,要为满腔的怨怼和怒气,找一个出口。因为不能对着杜寻发脾气,因为舍不得对自己发脾气,因为不像从前那样还有优渥的家世做靠山……所以只能把气撒在一个最无力反抗的人身上。苏筠凉,你也真够狠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有沈言……原本好好的,自己那天为什么要负气呢?这段时间的自己怎么好像跟马蜂窝一样,碰都碰不了得,谁一碰就要扎死谁似的。苏筠凉,你真的要置自己于众叛亲离的境地才甘心吗?想到这里,筠凉拿出手机,给沈言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之后,很意外那头的人居然又是黎朗。她怔怔地想,难道沈言又把手机丢在黎朗家里了吗?“不是的,沈言病了,喉咙嘶哑说不了话,我在她家照顾她,她刚刚睡着,你有什么事吗?”“这样……”筠凉迟疑了片刻,“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起上次的事情,想跟她说一声对不起。既然她不舒服,我就不打扰她休息了……”筠凉刚想挂掉电话,那端的黎朗忽然说:“筠凉啊,你在哪里?”这天的苏筠凉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衬衣,都说白色显胖,可是她日渐消瘦的身体被这身宽松的衣服裹着,反而更显得楚楚可怜。惨白的脸看上去瘦了,令她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你以前也这么瘦吗?”坐在“飞”的露天阳台上,黎朗微笑着问她。筠凉摇摇头,没有说话。“你的起色很差啊,最近心情一直都不好吗?”黎朗的语气,真的就像是在关心着自己的妹妹。也许是太久没有被人心怀善意和怜悯这样对待了,筠凉几乎觉得眼泪已经要涌出眼眶,她抿了抿嘴唇,转移了一下话题:“上次你说我像你妹妹,她多大了?现在在哪里呢?”提起自己的妹妹,黎朗脸上原本和煦的笑容僵了僵,眼神也从那一瞬间开始变得有些怅然,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其中一定有曲折。“她比你大三岁,现在在我的老家开了一个小小的西饼店,每天跟奶油啊,蛋糕啊,饼干啊,酸奶啊这些东西打交道……”“那挺好的啊,在那种环境中,生活一定很愉悦啊。”筠凉微笑着。可是黎朗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用一种温和宽容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这个女生,他心里原本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可到了嘴边最终也只有一句:“可能是吧。”外表看起来像某个欧洲小镇上的居民住宅的“飞”的对面,有一家很出名的粥铺,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要了一份蟹粥。其实她还在生病,本来应该要忌口,但是这个世界上总会有很多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热气腾腾的蟹粥端了上来,雪白的粥撒着些许绿色的葱花,看着就能激起食欲。她摘下口罩,咳了两声,开始慢慢地搅拌着面前滚烫的粥。她看向对面露天的小阳台,今晚“飞”的生意看样子不是很好嘛,平时这个位子都是要提前预订的,今晚居然被某些心血来潮的人占据了……黎朗死都没想到,在他轻轻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原本已经“睡着”了的沈言,在黑暗的房间里,忽然一下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卧室的天花板。我被顾辞远一把拖到林暮色的面前,她气定神闲地看着我。顾辞远急起来像找不到方向的小孩子一样慌乱:“林暮色,你跟她说啊,你告诉她,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啊。”“什么叫什么都没有呢?”林暮色转过去看着他,一脸笑嘻嘻的表情,“接吻算吗?”“啪”的一声响,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袁祖域急忙上前一步来看个究竟,抓着我问:“怎么回事?”我这才发现,刚刚那两个耳光,原来是我扇在林暮色脸上的。好像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脑门,我的行为思想话语全都不由自己的大脑控制了。这一耳光,又快又狠又干脆,好像事前已经排演过无数次,利落地甩在了林暮色的脸上。她抚着自己的脸,半天没有动弹。顾辞远也呆住了,到了此刻,他忽然什么都不说了,也许跟我一样,他的行为思想也已经不受自己的大脑控制了。他用那种几乎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林暮色,后者在这种几乎相当于拷问的眼神中,淡然地捋了捋自己的刘海。那一刻我很想问问袁祖域,你不是号称数学天才吗?那么难的数学题你都能求出一个精准的答案,那你告诉我,眼前这一团狼藉的答案是什么啊?这种狗屁不如的生活的答案,TMD到底是什么呢?袁祖域死死地抓着我的手,站到了我的面前,好像是要替我挡着什么似的。过了很久,林暮色终于转过头来,即使是在湖边昏黄不明的光线里,也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左边的脸颊红了一片。“宋初微,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打耳光,你有种!”她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句话,回过神来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就在这时,顾辞远忽然大叫了一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他脸上的痛苦看起来那么真实:“我靠!有什么事情大家说清楚行不行!别废话了行不行!”就在顾辞远喊完这句话之后,林暮色忽然大力推开袁祖域,把我拖到一边,声色俱厉地对着原本要跟过来的顾辞远和袁祖域说:“你们都给我站在那里不准过来!我跟她说清楚就走!”接着她转过头来对我说:“宋初微,我抢你男朋友,你打我一耳光,我们扯平了!”“扯平了?那你打我一耳光,我去勾引你爸爸行不行?”我也没什么好气。她冷笑一声,并没有跟我就此纠缠下去:“顾辞远要我告诉你那天晚上的事情,好,我就告诉你。那天是我追过去找他,事实上,一直以来我确实都在处心积虑地接近他,至于那天晚上……”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我不是苏筠凉,在这种时候,我做不到面不改色。也许是对自己的话引起的效果很满意,林暮色笑了。脸颊上那两个小小的酒窝里都盛满了得意,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牵过我的手,把那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放进我的手掌:“这是我那天晚上带去的,一盒三枚,我们用掉了两枚,剩下这个,送给你呀。”在她抽手之后,我颤颤巍巍地展开自己的手掌,那盒杜蕾斯赫然摆在我的掌心里。抬起头,我看到了也许是我一生所能看到的,最恶毒的笑容。[3]那个遗落在年华尽头的饥饿的小女孩,从来没有长大过。那碗蟹肉粥只喝了一半,沈言就喝不下去了。人一生病胃口就特别差,她叹了一口气,结账埋单,重新戴上口罩,在路边拦车的时候,她特意看了“飞”的阳台一眼。坐在的士里,她的手微微颤抖地绞在一起,因为太过用力而令关节发白。她心里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对自己说,沈言,你不会输给任何人。这天晚上,夜幕中只有半弯残月,她凝视着它,眼前的景象与记忆里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渐渐重叠。在火车上要待上十六个小时,并且座位还是硬座是什么概念?因为这趟艰辛的车程,沈言在肮脏不堪的厕所里暗自发誓,以后去要超过五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她死都要坐飞机!上车六个小时之后,天黑了,沈言从背包里拿出之前准备好的那盒方便面,犹豫了一下,又塞回了背包。她带的钱很少,每一分都不能浪费,必须保证每一笔开销都花在刀刃上。夜渐渐深了,车厢里的人都陆续陷入了沉睡,鼾声此起彼伏。她睡不着,除了闷热这个原因之外,还有饥饿。那一刻,她很想哭。太饿了,越是饿的时候越是容易想起那些好吃的东西。她想起学校门口的那家面包店,那么诱人的香味每天都飘荡在空气中,玻璃柜里陈列着很多一看就知道色素添加过量了的奶油蛋糕,还有点缀着劣质椰丝的面包。沈言的同桌是一个家境不错的女生,她每天的早餐都是鸡蛋、鲜牛奶配着奶油面包。每一天,同桌抽屉里散发出来的香味都在刺激着沈言脆弱的胃,以及自尊心。在她有钱了之后,她每天都会去给自己买新鲜的奶酪蛋糕。第一次买回奶酪蛋糕之后,沈言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因为吃得太急了,竟然哽住了,最后只好冲到洗手间里抱着马桶一顿狂吐,吐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才好一些。她跌坐在铺着马赛克的洗手间地板上,扯着纸巾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跟自己说,你以后可以慢慢吃,再也不会只能远远看着看,再也没有人会跟你抢,再也没有人会让你自卑了……可是内心深处,她明白,那个遗落在年华尽头的饥饿的小女孩,从来没有长大过。的士司机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付完车费之后,她慢慢地走进小区,朝着自己住的那栋公寓走去。这个时候,她已经冷静下来了。从背着简易的行李离开那个毫无指望的家的那天开始,她就已经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成年女子,任何时候都要确保自己不会对局面失去控制。黎朗,你不可能离开我的,谁也无法将你从我身边带走。从“飞”出来,筠凉觉得自己心里比起之前被人泼果汁那会儿平静了很多,她由衷地对黎朗说了一句:“谢谢。”黎朗手里拿着车钥匙,挑挑眉:“你不用总是这么客气,太生分了,沈言把你当妹妹看,我也一样。”筠凉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凝视着黎朗:“我见你两次,你两次提起你妹妹,你们兄妹感情一定很好,下次她来这里玩,你可以带她跟我见个面呀。”只是一句客气话而已,筠凉心里知道,她其实已经没有多余的热情去结交新的朋友。黎朗也很清楚地看明白这一点,他不置可否,指了指自己的车:“我送你回学校吧。”筠凉点点头:“好。”这段日子以来,筠凉一直和杜寻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酒店式公寓里,虽然只有几十平方米的空间,却似乎是世界上唯一没有流言蜚语攻击他们的地方。无论是杜寻所在的学校,还是筠凉自己的学校,他们的故事以讹传讹,经过“艺术加工”,已经完全模糊了原本的轮廓,演变成了一个让他们自己都无法接受的版本。在那个版本里,筠凉是罪无可恕的第三者,杜寻是冷酷无情的负心汉,正是这两个人,联手逼得柔弱的陈芷晴不得不从六层楼上跳下去。筠凉回到学校上课的那天,刚在位子上坐下来,周围的人就像见了鬼似的迅速从她身边散开,躲得远远的,还在她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她把书摊开,安安静静地开始做笔记,脸上波澜不惊,而在同一时间,杜寻开着车去接陈芷晴出院。坐在黎朗的车上,筠凉闭着眼睛听着歌,她并不知道,黎朗一直在旁边用余光打量着她。用力地掷出那个杜蕾斯的盒子的瞬间,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被撕裂成碎片,从很高很高的地方丢下来,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再也不能忍受了,再也不能承受了,我顾不得尊严,蹲下来,抱住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林暮色再也没有说什么,她拔脚就走,顾辞远和袁祖域同时从那边跑过来,一个挡住她,一个来扶我。顾辞远的声音听起来都要急疯了:“林暮色,你TMD到底跟她说了什么?你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啊!”没有声音,林暮色一个字都没有说,她的眼眶里也集聚了满满的泪水,在用力推开顾辞远的那一瞬间,眼泪碎裂成行。追了她几步之后,顾辞远又转身过来找我,我已经哭得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了。袁祖域紧紧地搂着我,对眼睛里燃烧着两把怒火的顾辞远说:“如果你总是要害她这么伤心的话,就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了。”他的声音很平稳,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焦躁的小痞子。反而是一贯很得体的顾辞远方寸大乱,他粗暴地把我拉扯过来,扳正我的脸,焦急地问我:“她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她给了你什么东西?你说话啊,宋初微,你TMD说话啊!”好,你要我说,那我就说。我慢慢地止住眼泪,慢慢地调整好呼吸,我盯着眼前这个人,这个我在十六岁就认识了的人。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恨你,顾辞远,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不会原谅你,令我背负这样的耻辱。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僵持了多久,在我说完那句话之后,顾辞远的手轻轻地放开了我。也许他也意识到了,我跟他之间气数已尽,无论他再说什么,再做什么,哪怕是找来林暮色再澄清一次,也无力挽回残局了。我蹲在地上,面对着袁祖域想要来拉我的手,一个劲地摇头,我哭着哀求他:“你走吧,你回去吧,不要管我,求求你不要管我……”这个喧闹的夜,我的心寂如空谷。过了很久,顾辞远打了一个电话给唐元元:“麻烦你来接她。”但是我没有想到,跟着唐元元一起来的,竟然还有筠凉。彼时筠凉已经洗了澡,换下了那套被泼脏了的白衬衣,我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沐浴露的清香,她低下头来轻声说:“初微,我们回去再说。”我的脸已经变得紧绷绷的,跟顾辞远擦肩的时候,他转过来看着我,表情极度哀伤,他问我:“初微,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可是我真的不想再回答了。袁祖域拦在我的面前,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不等我说话,筠凉就抢在我面前开口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请你先让开,有什么事情你改天再来找她,好吗?”虽然筠凉的措辞十分客套,但语气却清清楚楚地表明了她的不耐烦,袁祖域识趣地让开,对我说:“你好好休息,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很想告诉他,我不会为了失恋去自杀的,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了,我连对他点点头的力气都没了。回到公寓里,我往床上一倒,整个人就跟死了一样。筠凉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她很平静地自言自语:“想哭也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哭,想哭就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哭。”如果不是因为发生的事情超过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如果按照我平时的理解能力,我应该明白,这是筠凉在找一个台阶跟我和解。但此时此刻的我,根本不能按照平时的思考方式来消化她说的话,我脑袋里涌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你在嘲笑我!被她这句话刺伤的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你少说风凉话,刀没捅到你心上,你当然不痛!”原本在整理桌子的她身子僵了僵,转过来仰起头看着我,满脸的坚毅和淡漠。而我,因为极度气愤,整个人都在发抖。唐元元这次学乖了,她拿起面膜悄悄地溜出了公寓,顺便带上了门,把这个小小的空间完全交给我们两个人。“宋初微,你别一副好像全世界你最惨的鬼样子!”筠凉也火了。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没错,我想我没看错,她今天晚上也哭过,只是之前湖边光线不好,我又根本没有认真看她,所以才忽略了她微肿的眼睛。“我,今天晚上在餐厅里,被陈芷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泼了一脸的果汁,我都没当着她的面哭……”“你给我闭嘴,你没哭是你的事,我要哭是我的事,关你屁事!”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爆发如此剧烈的冲突,比起上次兵不血刃的交战,这次我们似乎更是卯足了劲要置对方于死地。连我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脱口而出的这些话有多伤人。我恶狠狠地冲着她喊:“你那是活该,谁叫你抢别人男朋友,你应该庆幸她今天是用果汁泼你,下次说不定就是硫酸了!”她轻蔑地笑:“宋初微,你这么声嘶力竭地对我吼有什么用?你有本事去对林暮色吼啊!又不是我抢了你男朋友,又不是我千里迢迢送上门去给顾辞远睡……”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说出口的话再也收不回来了,我和筠凉一面不自觉地极尽挖苦之能事刻薄着对方,一面在悲哀地想着,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这是我认识的汉字所能够形成的最冷酷的排列。吵到最后,她摔门而出,整个公寓都为之一颤。这一刻,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就算以后我们的关系还能够缓和,这个夜晚的交战也永远无法得到对方的宽恕。在我和筠凉彻底撕破脸破口对骂的时候,顾辞远和袁祖域也在湖边打了一架。是顾辞远先动的手,这口气本来在他看见袁祖域的第一秒就要出的,只是被后来发生的事情阻滞了而已。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比一个狠,但说到底顾辞远在这方面的经验比不上袁祖域,很快就落了下风。袁祖域本来还想打几拳,可是突然,他收回了自己的拳头。“怎么不打了?你有种就继续打啊!”顾辞远一副亡命之徒的样子。也许是太累了,袁祖域往地上一坐,半天没说话。“打啊,起来接着打啊!”顾辞远不依不饶。袁祖域抬起头看着这个富家子,过了半天,他才说:“现在就是打死你也于事无补了,伤心的那个人还不是照样伤心。”顾辞远激动得像打了鸡血:“那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你是她什么人啊,你认识她才多久啊!”“我本来不是她什么人的,你要是没做对不起她的事情,也确实轮不到我来说什么,不过……”袁祖域站起来,看着顾辞远,“既然你不能好好对她,就别去烦她了。”黎朗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去玄关处换拖鞋,无意中看到沈言的高跟鞋跟他出去时摆放的方向不一样,他心里一惊,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沈言的名字。沈言卧室里的灯是亮着的,黎朗走进去,看到她正坐在床上看书,走近才发现,那是一本黑色软皮封面的《圣经》。见他进来,沈言露出一个微笑:“你回来了,去哪儿了?”说不清楚为什么,黎朗忽然决定隐瞒自己今晚的行踪,他笑笑:“一个同事加班,我去给他送份文件,你怎么不睡觉呢?”夜风吹起窗帘,沈言把《圣经》放到床头柜上,拉住黎朗的手:“我睡了一觉醒来,见你不在,就一个人下去走了走,顺便在便利店买了点东西吃。”“啊,那你现在感觉身体好些了吗?”黎朗丝毫没有怀疑她说的话。“好多了,你不要担心,快去洗漱吧。”盥洗台上摆着两套牙具,沈言的牙刷是橙色的,黎朗的是蓝色的,看上去十分和谐恩爱的样子。黎朗正低头刷牙的时候,身影忽然像幽灵一样走到他的身后,轻声说:“黎朗,我们结婚吧?”像是被吓了一跳,来不及冲洗满嘴的泡沫,黎朗抬起头,看着镜子里一脸认真的沈言。“我们结婚吧。”不等黎朗发问,她又换了一种语气,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她仰起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期待,黎朗低下头刷完牙,转过来抱住她,凝视眼前这张精致的面孔。过了很久,他轻声说:“沈言,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做准备。”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筠凉不在公寓。只有唐元元还是照例在对着镜子化妆,见我醒来,她体贴地问:“你要是没精神,今天就别去上课了吧,要是点名我替你请假好了。”“不用了,我也不想再为难梁铮了。”自从陪着她去做了那次祛斑手术之后,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就比以前融洽多了。有时候我觉得世界真的很讽刺,你以为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也许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捅你一刀;而你原本认为根本不可能产生什么交集的人,却有可能在你失意的时候给你些许慰藉。我用冷水冲了一把脸,看了一下课表,拿起书就跟唐元元一起去了教室。路过湖边的时候,她偷偷瞄我,我却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继续吃我的早餐。“宋初微,你跟苏筠凉认识很多年了吧?”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不得不承认,唐元元的五官其实长得还不错。我对她笑了笑,没说话。即使我跟筠凉决裂到尽人皆知的地步,也不代表我会向任何人说她的不是,并且,我相信她也一样。这是一种奇怪的默契:曾经跟你最好的那个人是我,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站在道德的最高点上指责你,他们的都不配。第一节课下课,梁铮跑过来想跟坐在我旁边的唐元元说什么,可是还没等他靠近,唐元元就飞快地溜了。他立马窘得满脸通红,为了找个台阶下,他只好跟我搭讪:“宋初微,你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啊?”其实整堂课我一直在发呆,根本没听进去老师说的一句话,知道梁铮在我旁边坐下叫我的名字,我才从失魂落魄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他的脸上写满了好奇:“问你啊,你的眼睛怎么肿得跟鱼泡一样啊?”其实不止是梁铮一个人对我这个鬼样子表示诧异,早上一路走过来,认识我的人看到我时全都是一个表情。我真后悔没有像那年被我妈打了之后一样,戴墨镜来上课。正想起我妈,她的电话就来了,我冷不丁地还被吓了一跳,看着手机不停地闪,我心里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接。如果接了,她一听我的声音肯定就能听出端倪来,我正在挣扎着,电话挂断了。没等一分钟,手机又响了,这样的情况从我读大学以来还是第一次。以往她有什么事情,要是我没接到电话,无非是补发一条短信。这反常的情况令我在接电话之前,就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我妈在那头只说了一句话,我捂着嘴,眼泪哗啦啦地就下来了。她说:“快回来,你奶奶不行啦了。”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书本和笔被我不小心弄到地上,我也懒得去捡了。梁铮一边帮我整理书本,一边冲着我的背影喊:“宋初微,你注意安全啊。”没有多余的一分力气去说声谢谢,我甚至来不及回公寓去拿点换洗用品,直接在校门口拦了一辆的士就往汽车站冲。因为从小就晕汽车,我平时极少坐大巴,可是今天我什么都不管了,冲到售票口,买了一张回Z城的车票,距离开车时间还有一刻钟。这几乎是我所经历过最漫长的十五分钟,坐立难安的我看着手机左上角显示时间的数字,一股哭腔涌上了喉咙。好不容易上车了,检票员开始磨磨蹭蹭地清点人数,戴着一根很粗的金项链的司机还很悠闲地在抽烟,换了平时,我肯定会把注意力放在他的金项链上,猜测那是七块钱一米的还是十块钱一米的。可是今天,我没有这个闲心。在推迟了五分钟后,我忍不住了,我终于彻底崩溃了,我冲着他们脱口而出:“求求你们开车吧,我奶奶不行了!”喊完这句话,我的眼泪潸然落下,整个车厢沉寂了两秒。两秒钟之后,汽车发动了。从Z城汽车站到达市中心医院,中间要经过五个红绿灯,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这么倒霉。第一个是红灯,第二个是红灯,第三个还是红灯……我坐在后排的位子上,眼泪泛滥成灾,可是止不住,我没有办法止住眼泪。的士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也明白是什么事情了。他一脚油门踩到底:“小妹,你别哭,我尽力赶。”但是没有用,第四个路口,依然是红灯。命运是一列不能回头的列车,在车轮摩擦着铁轨的轰隆声中,我已经看到了一些事情的结局。到了市医院门口,司机一脚刹车,我从混沌中惊醒,连找回的零钱都;懒得要,打开车门直奔住院部。可是为什么,气喘吁吁地爬上五楼之后,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我忽然抬不起脚了……整个下半身好像被灌满了铅,从楼梯间到病室,不过只有短短几米的距离。可这似乎是我一生中走得最艰难、最缓慢,也最沉重的一段路。到了病房门口,我看见一群人围着中间那张床,其中有个背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是我妈,她颤抖的背影告诉我,她在哭。一股血腥的气息从胸腔里往上蹿,蹿到喉咙口,我原本想喊一声“奶奶”,可是牙齿舌头嘴唇,所有的发声器官都不由思维控制。记忆飘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是春节,我还很小,爸爸妈妈奶奶都在,那个时候,命运的冷酷还没有彰显。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奶奶夹了一个饺子给我,我一口咬下去,差点把牙崩掉。妈妈连忙跑过来看我,原来是我咬到了饺子里的硬币。那个时候,奶奶的脸笑起来就有很多的皱纹了,不过身体还好,所以看上去一团和气。她拿筷子敲着我的碗说,吃到了有硬币的饺子,未来一年都会有好运气。当时我真的很天真地相信,自己是运气好才吃到那个包着硬币的饺子的。真傻啊,若干年后想起来,其实奶奶是特意的啊。特意把好的给我,尽她所能,把最好的给我,哪怕只是一个饺子。为什么不可以再等一等呢?我趴在床边,把脸埋在充满了消毒药水气味的被单里,我握着那双已经一点一点退去温度的手,手背上有褐色的老人斑,掌心里有粗糙的老茧。我以前最怕私人,最怕鬼,可是这个时候,我怕握着她的手,我一点也不怕。埋在被单里的脸扭曲得一塌糊涂,我不敢抬起头来哭,也没有力气抬起脸来哭。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做一只鸵鸟好不好?让我把头深深地扎在沙漠里,当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好不好?不要让我经历这些,我不需要什么狗屁强大的内心,我也不需要什么鬼人生智慧……如果要获得那些,是必须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的话……我可以不要经历这些吗?我可以拒绝长大吗,我可以固执地活在没有痛苦的回忆里吗?《彼·得潘》是我不敢看两次的童话,那里面有一句让我一想起就难过的话:那地方我们也曾经到过,至今也能听见浪涛拍岸的声音,只是我们不再上岸。朦胧中有很多双手来搀扶我,有很多人来分开我和奶奶的手,他们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用很大的力气把我从病床边往外拖。我没有力气挣扎,也没有力气反抗了,他们要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这个世界想对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为什么不再等等我呢,奶奶,我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你为什么不多等我一下子呢……在亲眼目睹了护士将白布盖上奶奶的脸的那一刻,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我的身体里,我的灵魂深处,喷薄而出。“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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