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9-02-19 11:09:52
[1]爲什麽爲什麽爲什麽,爲什麽你們一個一個都要騙我? 中午下課之後,筠涼在女生公寓門口看到一輛眼熟的車。 不是杜尋,杜尋這些日子以來的精神狀态一直不太好,自顧不暇的他暫時沒有力氣來安撫筠涼。 等到筠涼靠近這輛車時,車門開了,黎朗從駕駛座走出來對她笑:“有時間嗎?帶你吃飯去。” 旁邊有些認識筠涼的女生,走過去的時候都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她們似乎在想着同一件事:這個不要臉的第三者搶了别人的男朋友之後,怎麽還會有這種又帥又有錢的人拜倒在她裙下呢? 那些目光令筠涼覺得猶如芒刺在背,她甚至來不及多想一下,就幹脆地對黎朗點了點頭。 黎朗的車從女生公寓開出去沒有多遠,沈言的車就跟上來了。 她很有耐心,中間保持着一段看似很有其實卻很安全的距離,在這段距離之中,她确保黎朗不會發現她,又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會被滾滾車流阻擋住視線,跟丢他。 戴着墨鏡的她,輕輕吐出一口煙。 她很少抽煙,除了在會所的那兩個月。 那時是迫不得已,每天晚上手裏總得夾着DJ、MIX、ESSE,或者綠摩爾之類的女士煙。她從來不抽502,因爲讨厭過濾嘴中間那個故作溫情的桃心形狀。 所有的女生煙裏,她最喜歡的就是綠摩爾。 雖然叫綠摩爾,但其實煙身是咖啡色的,很長一根,可以燃很久。 生意不太好的時候,她會躲在洗手間裏點一根,看着它一點一點化爲灰燼,時間仿佛可以過得很慢,很慢......仿佛餘生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地擦拭青春裏斑駁的污垢。 初到K城,沈言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她隻有兩個多月的時間,要掙夠大一一年的學費。 洗碗,端盤子,做家教?這些都不現實。辛辛苦苦地做一天,累死累活,要是碰上無良的雇主,不僅一分錢拿不到,還浪費了時間。 蜷縮在五十塊錢一天的小旅館裏,十八歲的沈言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 她不會像有些人一樣,窮途末路之際,将身上所有的錢去賭。賭就賭一盤大的,赢了,是老天爺開眼;輸了,大不了就去死。 她不要死,她輸不起。 自知自己不是一個天生賭徒,沈言握着手裏那一沓薄薄的票子,差點沒把下嘴唇咬出血來。 小旅館的牆壁上,有一扇年久失修的窗戶,窗外是K城灰蒙蒙的天空。蓬頭垢面的沈言覺得自己正被這陰冷的生活,一點一點肢解了出發時滿腔的豪情壯志。 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她對自己說,沈言,你要做掌握命運的人,你不可以做命運的俘虜。 隻是一個契機,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在人才市場晃了半天,手裏捏着半個沒吃完的面包,意興闌珊地走出來坐在路邊開始啃。 是真的窮啊,連一瓶礦泉水都舍不得買來喝。多年後想起當時自己狼狽的樣子,她依然心有餘悸。 再也沒有什麽比現實裏的貧困,更能夠摧毀一個人的尊嚴了,被親生爸爸拿棍子抽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卻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的街頭,突然一下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正哭得酣暢淋漓時,有人在她的面前停下來,拍拍她的肩膀。 她一擡頭,淚眼朦胧中,看到一張豔麗的面孔,那個女人端詳了她好一陣子,開門見山地說:“我姓陳,陳曼娜,你叫我陳姐就是了。” 陳曼娜沒有玩什麽花樣,也沒有編什麽好聽的謊話來诓涉世未深的少女,她雖然是混風月場的人,骨子裏卻有一種江湖兒女的義氣:“你願意來,就打電話給我,不願意,就當沒這回事。” 末了,她還對沈言說:“十八歲,成年人了,可以自己做選擇了。” 在小旅館裏想了整整一夜,沈言依然沒有做出一個果斷的決定。 去,還是不去,這真的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去的話,錢來得當然快,至少比那些什麽洗碗端盤子打零工來得快,并且多。但是去的話,不就等于把自己推進泥坑了嗎? 還記得在家裏的時候,街坊鄰裏一些長舌婦湊在一起,就喜歡議論些家長裏短的事情,說起某某的女兒出去了兩年,回來的時候穿金戴銀,誰知道那些錢是哪裏來的,誰知道來路正不正,幹不幹淨...... 那些明明是懷揣着忌妒的心情而意淫出來的言論,卻代表了這個社會最傳統的道德觀念:女子,不可淫賤。 男人變壞沒關系,浪子回頭金不換,女人要是走上這條路,那永遠都别想回頭好好做人了。 煩躁得幾乎要拿頭撞牆了,就在這時候,包裏的錄取通知書掉了出來。 借着那扇窗戶外面照進來的月光,沈言看到那個報到的日期......距離那個日期,又近了一天......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思考了。 這裏是K城,有幾百萬人口的K城。 沒有人會認識她,隻做兩個月,兩個月之後不管怎麽樣,洗手走人。 她握着錄取通知書暗自發誓,隻要兩個月而已,做完這兩個月,這段曆史就會從沈言的人生裏完全被剔除,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會知道。 睡醒之後,她洗了一把臉,去路邊找了一個公用電話,按照昨天陳曼娜給她的那個號碼撥過去,電話很快就通了。 “我去。”沈言很直接。 “那好,晚上見。”陳曼娜也很幹脆。 在會所的第二天,陳曼娜就把沈言叫到她的辦公室,指着沙發上的幾件衣服對她說:“穿這個,你看你身上穿的是些什麽啊?我們這裏是打開門做生意的,你跟村姑一樣,誰還來啊。” “我本來就不是做這個的,當然沒你們這些行頭。”說不清楚爲什麽,即使到了這種地方,沈言還是一身傲骨。 說起來,陳曼娜對她确實是另眼相看的,别的人要是敢這樣跟她說話,恐怕就要做好被掃地出門的準備了,但沈言不怕。 陳曼娜看着她稚氣的臉,忽然笑了:“沒見過你這樣有求于人的,但是有奇怪,我偏偏就是喜歡你,你跟我是一樣的人,我們都很清楚自己要什麽。” 目的性很強,這是多年後沈言周遭所有同事和上司對她的評價,放到職場上來看,這不僅不是缺點,甚至是值得别人學習的優點。 但每當有人用這句話說她時,她腦袋裏第一個想起的,總是十八歲那年遇到的陳曼娜。 從來到會所的那天起,她的生活便是從夜晚開始。 起初,她隻是跟着一群濃妝豔抹的姑娘象征性地去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所得的酬勞并不多,有時還要幾個人分。 但無論如何,比起之前她的那些工作,收入還是高多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舍不得亂花一分錢,經常餓着肚子去上班,然後在别人陪客人玩的時候,躲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吃着客人點的小吃之類的東西。 久而久之,有客人不滿意了:“這個小姐是來吃東西的,還是來陪客人的?” 沈言也不是省油的燈:“誰TMD是小姐啊!我是服務員!” 她的這一句話逗笑了一整個包廂的人,大家樂得前仰後合,不止是來消費的客人,連她的同事都笑得花枝亂顫。 她懶得跟這些人廢話,起身出去,站在門口找人要了一根煙,也不管自己會不會便點燃了開始抽。 背後包廂裏還要人在笑,她心裏輕蔑地想,我是要走的,我是要去讀書的,我跟你們這些人是不一樣的。 若幹年後,她看着自己的男朋友背着自己,跟一個比自己小五歲的女生坐在日本料理店裏相談甚歡的樣子,心裏有一種淡淡的悲涼。 你以爲不一樣嗎?有什麽不一樣呢,人生的模式不就是那麽幾種嗎? “我見過初微,你知道吧!”黎朗夾起一塊鳗魚送進嘴裏。 筠涼很喜歡喝這裏的大麥茶,不同于那些仿冒的料理店淡的喝不出茶味的劣質大麥茶,這一家的味道很正宗。 她點點頭:“我知道,你還請她吃了冰激淩,她回去跟我說,沈言姐交了男朋友,人很帥又有涵養,跟沈言姐很配。” 黎朗臉上始終帶着紳士的笑容,在筠涼反複提前沈言的名字的時候,也沒有露出絲毫心虛或者不悅的神情。 他們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明白。 “你跟初微吵架了?”黎朗有意岔開話題。 這個話題讓筠涼有些不知道怎麽接下去,但是......其實,她又确實很想打開封閉了很久的心門,找一個人好好地傾訴一番,畢竟這段日子以來,她背負的包袱也太沉重了。 “其實我不想跟她吵的,我相信她其實也不想跟我吵......我們隻是都太煩了,不知道可以跟誰說,每個人都有那麽多事情......我們兩個人的立場不一樣,從小到大,我們在别的事情上面也有過一些分歧,可是從來沒有哪一次,鬧成這樣過......真的不知道要怎麽收場......" 雖然筠涼講得斷斷續續,但黎朗全部聽明白了,他溫和地看着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其實很累,很辛苦,有時候我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我是不是真做錯了,不應該堅持跟杜尋在一起,不應該不管别人怎麽看,堅持做自己......一直以來,我以爲自己很厲害很堅強,我以爲這麽多年來,我行我素的處事風格早就讓我可以不理會别人的想法了,但其實不是......你知道嗎,我真的很難過......" 不知道是不是憋得太久了,筠涼說着說着,開始抽泣起來。 她很少當着别人的面哭,以前是因爲沒有什麽事情讓她哭,後來,是因爲驕傲的個性不允許她在人前示弱。 可是不知道爲什麽,在黎朗面前,她好像可以無所顧忌,不用僞裝也不用逞強。 面具戴得再久也不過是一張面具,取下來之後,依然還是一張純真的,少女的臉。 “我沒有告訴過杜尋和初微他們,我到底承受了什麽。有一天上課,快遞叫我去校門口取包裹,是一個同城快遞,我簽完名之後,忽然聽到那個盒子裏有稀奇古怪的聲音,貼近一聽,是滴滴答答的指針聲......我吓壞了,不敢拆又不敢丢,不知道裏面是什麽......那個時候手機忽然響了,是陳芷晴打來的......她一直有杜尋的手機號碼,通過查詳單也弄到了我的手機號碼。 “她在那頭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問我,喜歡我寄給你的禮物嗎?你點燃了我生活裏的炸彈,我也還你一個,你開心嗎? “當然不是真的炸彈,我在冷靜下來之後拆開包裹,裏面隻是一個普通的鬧鍾......但是,我整個晚上都睡不着,看着杜尋沉睡的臉,我不敢哭,也不敢告訴他。我想好吧,蘇筠涼,這是你自己選擇的路,你就要做好面對和承擔的準備。 “這種事情還不止一次,她還給我的班導寫信,說學生談戀愛是自由的,但最後不要影響到學校的名譽......如果不是學校領導念在跟我爸爸的舊交,也許我會背上一個不大不小的處分......這些,我都沒有人可以說。 “上次在餐廳被她當衆潑果汁,其實我很想哭,但是我不敢,我覺得我要是哭了的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就等于我認輸了。但我要說認輸了的話,之前所受的那些委屈又算什麽?我真的弄不懂了......我隻是想要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而已,隻是這麽簡單的事情而已......" 黎朗把綠茶香味的紙巾推到筠涼的面前,此刻的筠涼已經是泣不成聲了,連呼吸都好像不順暢了。多久了,這些事情憋在心裏多久了,久得她都認爲是應該的,是自己本來就應該承擔的,根本不敢想象還會有人疼惜她憐憫她。 可是黎朗,這個僅僅隻見過幾次面的黎朗,他對她說:“筠涼,你承受的,确實太多了。” 這句話就像擦過硫磺的火柴,一下子就點燃了筠涼心裏那些隐忍多時的悲傷和委屈。顧不得丢臉,她趴在桌子上開始大哭起來。 好在是中午,客人并不多,他們又坐在包廂裏,所以筠涼哭得很盡興,黎朗也不勸她,就任由她哭,自己在一邊吃自己的。 筠涼終于發洩完了,擡起頭來,看着笑眯眯的黎朗,小聲地說了一句:“我失态了。” 黎朗揮揮手:“小小年紀,别講究那麽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生活就應該簡單一點。” 我獨自一人去敬老院收拾奶奶的遺物,想起以前來的時候,顧辭遠都會和我一起......沒想到最後一次來這裏,竟然是我一個人。 真的不想再哭了,這段日子流的眼淚,比過去三四年加起來還要多。 其實老人家也沒有什麽遺物,無非是一些生前穿過的舊衣服什麽的,還有半瓶藥酒和幾帖沒用完的風濕膏藥...... 雖然說不想再哭了,可是看到這些東西,難免觸景生情,眼淚不受控制,還是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就在我準備走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叫住了我,她滿臉同情地看着我:“你是宋奶奶的孫女吧!” 看她的樣子,應該是敬老院的義工,想來平日裏肯定也照顧過奶奶,所以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對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她走近我,誠摯地對我說:“節哀啊。” 我領情地對她笑笑,轉身要走,可她的一句話令我停下了腳步:“宋初微,你以後頂撞你媽媽了,她很不容易的。”、 這句話,很多人都對我說過,那是因爲他們目睹了我跟我媽長達十多年的“鬥争”。但是這個小姑娘,她第一次見到我,竟然這麽貿然地同我說這句話,實在令我覺得有些可笑。 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可笑,看上去比我還要小些的她滿臉的認真:“這半年多以來,我一直負責照顧你奶奶,她跟我說了很多關于你的事情。老人家真的很疼你,你媽媽其實也很疼你,以後你跟你媽媽相依爲命,不要再氣她了。” 如果不是因爲親人過世的巨大悲痛占據着我的大腦,依照我平時的脾氣,恐怕要對這個沒禮貌的小丫頭不客氣了。 但此時此刻,我實在懶得跟她計較。 我面無表情地回過頭,擡起腳要走,她又開口了:“宋初微......" 這次我真的生氣了:“你TMD有什麽話不能一次說完是吧!” 她的眼睛很大,瞳仁很黑:“宋初微,其實這件事輪不到我一個陌生人來跟你講,我也是在你媽媽跟你奶奶的閑談中無意中得知的......隻是你媽媽對我很好,我聽過她們說起你氣她的那些事,我都覺得你太不懂事了......” 我冷冷地看着她,她要是還敢再多說一句,我絕對一耳光抽死她。 她向前一步,毫不畏懼地看着我:“宋初微,你聽好,有一件事你也該知道了......" 失魂落魄的我提着奶奶的遺物走在z城的大街上。 這是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爲什麽突然之間看起來好像很陌生?沒幢房子,每個建築物,都這麽陌生......我好像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你有過這種感覺嗎,原本很熟悉的一切,到頭來發現不過是幻覺。 你原本以爲最親近的人,原來一直在騙你。 “爲什麽爲什麽爲什麽,爲什麽你們一個兩個都要騙我?” 天一點一點地黑下來。 在此起彼伏的汽車的鳴笛聲中,我的手機忽然響了,袁祖域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麽的焦灼:“宋初微,你同學說你回z城去了,是不是真的啊?我來找你啊!” 我一句話都不想說,直接挂掉了電話。 任何人都不要來打擾我,全世界沒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你們通通都騙我,你們通通都把我當成白癡愚弄着...... 我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了,我一個都不會相信了...... 筠涼從黎朗的車上下來,禮貌地道謝之後,便目送着他開着車離開,忽然身後一個聲音問:“他是誰?” 她轉過身去,杜尋沉着臉從黑暗的陰影裏走了出來,他盯着筠涼:“我問你,他是誰?” 因爲之前大哭過一場,筠涼的心情倒是輕松了些許,所以也并沒有太計較杜尋的态度,她輕描淡寫地回答他:“一個姐姐的男朋友,看我不開心,就帶我散散心。” “那他還真是蠻關心你的嘛,親姐姐的男朋友也沒有這麽好吧。”杜尋也不掩飾自己的不快。 原本已經不那麽郁悶的筠涼被杜尋這句陰陽怪氣的話又弄得煩躁起來:“你什麽意思啊,我好不容易好些了,你别給我添堵行不行?” 真的很難預計,之前那麽多人反對他們在一起,那麽多阻力都要将他們分開,他們都沒有放棄,眼看着生活已經逐步恢複平靜,未來似乎要往好的方向發展的時候,兩個人居然會開始爲了這麽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争吵。 筠涼惡狠狠地怒視着杜尋,杜尋也不甘示弱地瞪着她。 “神經病!”筠涼丢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杜尋一把抓住她:“我怎麽了,你自己做錯事情還罵我?” “我做錯什麽了?我最大的錯就是不應該認識你!” 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在氣走了杜尋之後,筠涼一個人坐在天台上沉思了很久。 在她得知杜尋其實是有女朋友的那天晚上,她從床上爬起來,來到天台,一邊哭一邊做着激烈的心理鬥争,最後,還是感情戰勝了道德、理智、自尊...... 今天坐在同一個地方,她的心情與那一次卻截然相反。 其實那個問題一直存在于她的心裏,隻是每次剛剛冒出個頭,就被她強硬地壓了下去,她不準自己去想,不準自己去面對,不準自己去權衡。 這場戀愛,她的對手不僅是陳芷晴,還有她自己。 爲什麽會這樣?以前杜尋斷然不是這麽斤斤計較的人,他以前的豁達潇灑到哪裏去了?是不是因爲爲了得到眼下的這些,而付出了太過沉重的代價? 因爲這些代價,所以令我們獲得的那些看起來如此重要,如此不容侵犯。 讓我們變得如此患得患失,沒有安全感。 那個之前被筠涼一直壓制的問題,終于勢如破竹地來到了她的面前。 我們那樣奮力地要相守在一起,真的,值得嗎? 月亮漸漸被濃雲遮蓋,酒店的房間裏,林暮色裹着浴巾,冷靜地看着一臉怒容的顧辭遠。 “你那天,到底給了宋初微什麽東西?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麽?”顧辭遠從房間的這頭到那頭,橫沖直撞,猶如困獸。 林暮色一直不吭聲,她任由顧辭遠怒罵,就是不開口。 終于,顧辭遠停在她面前,無奈地坐下來:“你到底要怎麽樣才肯跟她解釋清楚?算我求你行不行?” 林暮色伸出手去,輕輕地摩 着顧辭遠的臉,她的眼神裏有一種叫做哀愁的東西:“顧辭遠,爲什麽你對我就是沒有感覺呢?其實,要愛上我,不是那麽難的你知道嗎?” 無論怎麽樣,美女心碎時的樣子是動人的,顧辭遠知道,自己到底不忍心做得太過分。 “其實以前也有過這種事,對方并不那麽喜歡我,但是他們還是願意跟我在一起。這有什麽關系呢,大家開心就好了啊,想那麽多幹什麽呢?” “林暮色,我們不一樣......”顧辭遠歎了一口氣,“我沒有愛上你不是因爲你,而是因爲我自己,我和初微有着美好的回憶,沒有人能替代得了她......” 林暮色打斷他:“回憶有什麽用?人不可能一直活在回憶裏啊!” “是啊,宋初微對我來說,不僅是回憶裏才有的人,我還想跟她又未來。: 僵持了很久,顧辭遠看着林暮色,心裏知道不應該再指望她去向宋初微解釋或者澄清什麽了,他意識到自己今晚算是白來一趟了。 其實原本打算放棄了,如果不是因爲那個叫袁祖域的人突然出現,橫插在自己很初微之間的話...... 那天晚上打完那場架之後,看那個家夥的樣子,應該是認真的。 他是認真地喜歡送初微吧。 想到這裏,顧辭遠懶得再想了,他起身對林暮色說:“我走了,以後我再也不會爲這件事來找你了,她如果相信我,就信;不相信我,我也沒有辦法。” 他還沒來得及說再見,林暮色就撤掉了身上的浴巾。 她直勾勾地看着急忙轉過身去的顧辭遠的後腦勺,沉着地說:“就陪我一個晚上......就今天一個晚上,我就去跟宋初微說清楚,一定說清楚。” 顧辭遠的背影僵了僵,待他轉過來的時候,林暮色已經淚流滿面了。 不是不悲哀的,如果一切隻是一場交易。 顧辭遠心裏一軟,剛想伸出手去題她撿起浴巾,他的手機響了。 手機屏幕上,赫然出現“初微”兩個字。 [2]不都是出來賣的嗎?賣笑跟賣身,有什麽不一樣! 在我打了那個電話的兩個半小時之後,顧辭遠站在了我的面前。 彼時,我坐在高中的田徑場旁邊,整個人就像一尾失水的魚。他在我面前站了好幾分鍾,我費勁地睜大眼睛才能将目光在他的臉上聚焦。 不是裝的,我知道,他臉上的悔恨和心态都不是裝出來的,可是這一切對我來說還有社麽意義? 他慢慢地蹲下來,将我攬入懷裏,我并不是不想推開他,隻是我太累了,我沒有力氣反抗了。 他是身體在輕微地顫抖,他的臉埋在我的發絲裏,不肯正視我,也許他是哭了吧,這也不關我的事,他哭他的就是了,反正也不是爲了我。 我沒有多餘的一分力氣掙脫他的懷抱,盡管這個懷抱我已經不稀罕了。 兩個半小時之前,我蹲在雙黃線上,有一個心情不太好的司機從我邊上開過去的時候,忽然對我吼了一聲“想死滾遠點”。 那一聲吼,格外清晰地打在我的耳膜上,緊接着,我聽見一陣來曆不明的啜泣,像是嗚咽,很細小很細小的聲音...... 最後我發現,那個聲音來源于我自己。 我茫然地從雙膝間擡起頭來,等我恢複神志之後,那輛車已經開走很遠了。 來來往往的車燈照得我睜不開眼,爲什麽要有這麽多的光源,爲什麽生活會像一張網,我的感情、驕傲、自尊,都從這張網裏流失了...... 鬼使神差一般,我拿出手機,幾乎是下意識地直接按了那串號碼。 直到電話撥通的那一瞬間,我才明白,無論我把這個人的號碼放在黑名單裏多久,這串數字其實都已經镂刻在我的腦袋裏,無法磨滅。 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初微!你在哪裏?” 我在哪裏?我茫然地看着地面上凸起的石粒,我也不知道我在哪裏。 顧辭遠在挂掉電話的那一瞬間,連拜拜都沒來得及跟林暮色說,就沖出了酒店的房間。當林暮色裹好浴巾從房間裏追出來的時候,走廊裏哪裏還有股辭遠的影子。 她看着電梯上的數字不斷上升,一陣寒氣從心底冒起來:他甚至,連電梯都等不及,就爲了去見宋初微...... 宋初微,你這個賤人。 冷靜了片刻,她回到房間裏,溫暖的房間依然讓她覺得冷,那股寒氣由内而外地散發出來,令蜷伏在被子裏的她忍不住瑟瑟發抖。 過了很久,她拿起手機,随手撥了一個號碼。 顧辭遠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十五樓到達了一樓,一邊下樓一邊個給筠涼打電話,詢問宋初微的行蹤。 筠涼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也十分急切:“唐元元說她上午下課就直接回去了,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你快去找她吧!” 挂掉電話,顧辭遠沖出酒店大門,随手打開一輛正在待客的的士的車門,還不等司機反應過了,就從錢包裏拿出一沓紅色的鈔票擺在司機面前,用不容拒絕的語氣對司機說:“Z城,少了我下車取給你。” 兩個半小時的車程,他的一顆心始終懸在喉嚨口,心裏有一句話在不停地重複,隻想在下車的第一時間說給那個叫宋初微的人聽。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重新開始。 其實我們并沒有分開多久,被他抱着的時候,我依然可以聞到他身上那種熟悉的氣息,我還能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款香水的名字。 他終于不再顫抖,擡起臉來看着我,泛紅的眼睛證實了我的推測,他确實是哭了。 我看着他,覺得很心酸。其實不必這樣,辭遠,你不必爲了我這樣。我算什麽東西呢,我隻是這個浩瀚宇宙裏一個微不足道的狗屁。 人人都可以騙我,可以不珍惜我。 筠涼,你,還有我的媽媽,你們通通都是我最親近的人,也是傷害我最深的人。 我一動不動地盯着他,其實我的目光早已失焦,靈魂早已經飛到不知道多遠多高的地方去了..... 辭遠,你知道嗎,從小我媽就教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我一直以爲誠實是一種美德,直到生活裏殘酷的真相一個一個輪番被揭露。 謝謝那個陌生人讓我知道,原來我的爸爸不是失蹤......而是,早就已經不在人世...... 那個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姑娘湊近我,神情嚴肅,她說:“宋初微,你聽好,你爸爸早就過世了。” 早就過世了...... 發生在自己生命裏一次如此重大的災難,爲什麽聽起來就像一個蹩腳的故事?我冷笑着看着她:“你才死了呢!你說完了吧,說完了我走了。” 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表情是容不得我當成玩笑的認真:“宋初微,是真的!是你奶奶親口告訴我的,你小學的時候有一年是在你外婆家度過的,我有沒有說錯?事情就是發生在那一年裏,他們怕你承受不了,所以一直瞞着你......” 我看着她的嘴一張一合,說出這樣可笑,卻又不容懷疑的話語。 這麽多年來,我始終沒有在戶口本上看到“離異”這兩個字,我一直心存僥幸,以爲我們不過是生離......我一直以爲,說不定哪一天,他就回來請求我的諒解了...... 這樣幼稚可笑的夢,我竟讓做了這麽多年。 在那一刻,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已經成爲了一團不會跳動的血塊......哪怕你拿錐子去刺它,我也不會覺得痛了。 很好,很好,竟然成功地瞞騙了我,這麽多年。 你見過月食嗎? 月食是一種特殊的天文現象,當月球運行至地球的陰影部分時,在月球和地球之間的地區會因爲太陽光被地球所遮擋,就看到月球缺了一塊。 原來在我還是懵懵懂懂的時候,我的生命,已經缺了一塊。 同樣覺得自己的生命缺失了一塊的,還有獨自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裏的沈言。 自從上次黎朗說,他還沒有做好結婚的準備那天開始,她抽煙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以前整個房間裏都是薰衣草的香味,如今卻被煙味所取代。 在袅袅煙霧裏,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的自己。 當時有一個對她還算友好的女孩子,比她大一歲,有事沒事的時候會找她聊聊天。 那個女孩長得很甜,笑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妩媚,來會說的客人都很喜歡她,有時候時間晚了,她也會跟客人走。 她問過沈言:“你爲什麽來這裏?” “因爲需要錢。”這是最真實的理由。 “錢,當然,誰不缺錢來幹這個呀......”她抽煙的姿勢要比沈言娴熟很多,手指上已經有一團被熏黃的痕迹,“既然需要錢,爲什麽不過夜?” 這個問題令沈言一時之間有些語塞,頓了頓,她說:“我們畢竟還是不一樣。” 沒想到這句話令那個女生笑得前仰後合,她有些輕蔑地說:“不都是出來賣的嗎?賣笑跟賣身,有什麽不一樣......” 沈言氣結,她殘存的自尊心被“賣”這個字,狠狠地刺痛了。 過了半天,她也輕蔑地回了一句:“如果有文憑,那就不一樣。” 這是她們最後一次說話,從那之後,那個女生視沈言如無物,偶爾還會在背後跟别人說沈言的裝腔作勢:“都到了這裏,還裝什麽清高。” 如果不是陳曼娜對她的照顧,她根本就無法再在會所有立足之地。 想起來,那時候真是絕望,因爲不肯退讓,不肯放棄最後的哪一點原則,沈言的那個一直是其他姑娘的幾分之一。 在離開學隻有二十天的時候,她在小旅館裏數着那薄薄的一沓鈔票,感覺殘酷的現實已經将雙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隻要稍稍再用力,她就會窒息而亡。 她起找陳曼娜,幾乎在她的面前跪下來,可是對方告訴她:“我喜歡你是一回事,可我絕對不會借錢給你,你不要覺得我狠,生活比我狠一萬倍。你知道最重要的底線是什麽嗎?是錢!有了錢你才有選擇,有選擇才不怕活下去。” 沈言看着陳曼娜那張豔麗的面孔,心裏生出一絲絕望,更絕望的是,她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能夠令一個人徹底放棄尊嚴,放棄底線,做出最大讓步的,是生活。 她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終于說:“我明白了。” 那是沈言第一次化妝,用的化妝品是陳曼娜的,之前她對于這些東西完全沒有概念,也不懂得如何區分檔次,是陳曼娜手把手地告訴她,粉底不能直接往臉上打,一定要先塗一層隔離霜......眼線最好往上翹,這樣整個眼睛看上去就會比較妩媚......睫毛膏最好準備兩支,一支濃密的一支纖長的,輪流刷,才能刷出最理想的效果...... 化妝完畢之後,陳曼娜凝視着她:“我真的沒看走眼,沈言,你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那天晚上,沈言穿的是一條黑色的深V領的裙子,坐在一堆庸脂俗粉中間,冰肌雪膚,光彩奪目。 周圍沒有人跟她說話,她就一個人坐在那裏發呆。 在她發呆的時候,有一個男人從她面前路過兩次,兩次都對她拖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而她自己并沒有察覺到。 陳曼娜派人把她叫進了包廂,這次的客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陳曼娜不敢怠慢,甚至親自出來招待。 沈言坐在她身邊,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而正是她這副青澀的模樣,激起了那個男人的興趣。 那是一個已經不再年輕的男人,很儒雅,很風度,舉手投足之間從容得體。他當時并沒有直接對沈言說什麽,而是把陳曼娜叫到一旁,耳語了幾句之後,便起身告辭了。 “你運氣真好。”這是陳曼娜發自肺腑的一聲感歎。 懵懂的沈言看着她,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會聽到什麽,但直覺告訴她,這件事足以颠覆她的一生。 陳曼娜沒有拐彎抹角,她一貫說話的風格就是這樣:“有一個男人看上你了,聽說你還是處女......願意帶你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當然明白,已經說得這樣赤裸,赤裸得令她覺得不堪入耳...... 陳曼娜最後說:“你自己想清楚,我還是那句話,你也是成年人,可以自己做選擇了。” 有些時候,命運貌似給了你選擇,其實你根本就沒得選。 你不知道接下來是禍是福,你不知道應該是痛苦忍受還是笑納。 沈言在經過一夜的輾轉反側之後,選擇了打電話給那個男人。在酒店的房間裏,她素顔坐在他的面前,惴惴不安的樣子令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他的女兒,比她小五歲,正是春風得意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 他倒了一杯熱茶給她,捧着滾燙的茶杯,她覺得自己慢慢地平靜下來。 慢慢地走進了命運早已撰寫好的情節。 他微笑地看着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姓蘇。” 黎朗的電話将沈言從冥思中喚醒,他在電話裏問她:“還沒睡吧,沒睡的話見一面吧,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真巧......”黑暗中,沈言的臉上浮起了一個笑容,“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說。” 二十分鍾之後,他們各自開着車到達了“飛”,兩個人的目的不同,初衷卻是一樣;既然某些事情是這裏開始,那就讓它在這裏徹底結束。 結束,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是斷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結束也許是翻開新的篇章。 “初微,你什麽都不要是,耐心聽我說完這些話就好。” 我一動不動地看着顧辭遠,他的眼睛裏有一種叫做真誠的東西:“初微,我知道最近發生的所以的事情都讓你很傷心,無論我做什麽都不能補救......雖然我知道這麽說對你不公平,但是我真的希望你相信我,相信我真的從來沒有動過背叛你的心思,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也許這句話說出來會讓你覺得很肉麻,但是......我真的愛你,我真的隻愛你。 “初微,從高中畢業那天晚上你跟我說,你倒追我不過是因爲想要氣你媽媽,畢業之後你再也不會纏着我的那天開始,我忽然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一想到以後沒有你每天在我眼前晃,沒有你搞出的那些讓我啼笑皆非的事情......我就覺得生活很沒意思罵我甚至覺得如果沒有你的話,我的生活簡直是蒼白的。 “所以我找筠涼,問到你填報的志願。我跟你說,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你不信,我就證明給你看......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把自己僞裝得跟什麽都不怕一樣,可是其實你怕很多很多事情......你怕生理期痛經,你怕看到喜歡的衣服買不起,你怕冬天晚上睡覺沒有電熱毯會冷,你怕我不是真的愛你......這些,我都知道。” 原本以爲身體裏所以的水分都已經随着之前的眼淚流失殆盡了,沒想到,在聽到他說的這些話之後,我竟然還是會落淚。 我的頭慢慢地垂下來,落在他的肩膀上,我知道,我騙不了自己。 越是恨得咬牙切齒,越是說明我愛這個人愛得刻骨銘心。 我一直咬牙與之對抗的,不僅是這個世界,還有你;我一直企圖與之和平共處的,除了這個世界,還有自己。 沒有想到,我以爲根本不了解我的人,原來把我看得這麽透徹,既然如此,爲什麽還要傷害我? 這是我們認識這些年來,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掉下眼淚:“初微,不會有第二次了,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我隻知道選擇我隻想跟你好好在一起。等的畢業,我們就結婚,你不想工作也沒關系,我養你。” 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兩個人都已經語無倫次了,可是我們心裏都明白,之前那些被人刻意離間的部分,正從我們之間漸漸地消失...... 我們在昔日熟悉的校園裏,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那一刻,所以的怨憤都得到了原諒,我心裏那些一直令我痛苦的東西,終于像退潮一般,獲得了平息...... 奶奶的葬禮沒有鋪張,按照老人的遺囑,一起從簡。 在這個過程中,顧辭遠一直陪着我,我媽除了在最開始看到他時露出詫異的神色之後,便沒有任何異常的反應。 我跪在奶奶的墳前莊重地磕了三個頭,我對着墓碑說:“奶奶,你放心吧,我以偶不會那麽不懂事了……我會好好讀書,将來努力工作,賺很多錢,孝敬我媽。” 在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媽在我的身後悄悄背過身去擦眼淚,我不是不知道,但我不想拆穿。 以前一直以爲,成長是一個緩慢的過程。而其實在某些時候,命運讓我們瞬間變得成熟了。 我的蛻變,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完成的。 似乎就在一夜之間,我原諒了我的親人在這些年來對我的隐瞞。她們隐忍着自己的悲傷,竭盡全力,爲我營造一個她們所能提供給我的最好的生活環境,我卻還一味地對這個環境吹毛求疵。 筠涼曾經說我就像女版哪吒。 她說得很對,曾經的宋初徽,最羨慕的就是那個叫做哪吒的小家夥,他削骨還父,削肉還母,公然地舉起叛逆的大旗挑戰人倫綱常。 他是這天地之間唯一自由的靈魂。 但就在一夜之間,我忽然覺得,其實我不是像哪吒……我是像那個叫做孫悟空的野猴子:曾經不知天高地厚,掀翻了天庭,最後诶鎮壓在如來佛祖的五指山下整整五百年,才想清楚自己到底應該怎麽樣。 不經曆痛徹心扉的破繭,就無法活得潔淨的新生。 時隔多少年,我終于完成了從叛逆到平和的回歸,我終于站在媽媽的面前親口說出了一句:“媽,對不起。” 至于我已經獲悉爸爸早已不在人世這件事,我并沒有讓我媽知道。 在經曆了這麽多曲折之後,我懂得了她的良苦用心,于是決定用緘默來成全她的願望。 沈言說得對,有時候緘默也是一種表達,或許,它是人生中最有力量的一種表達。 教會我這句話的沈言,在落座之後對黎朗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黎朗心裏一驚,看着眼前胸有成竹的沈言臉上洞悉了所有事情的微笑,這令她看上去顯得有些高深莫測。 他一直都知道沈言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但他沒想到,原來女人的聰明會給男人這麽大的壓迫感。 “雖然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你還是說吧。”沈言并不看他,而是專心緻志地往咖啡裏倒着奶精。 在一起這麽長時間,黎朗到了今天晚上才發展,其實他不曾了解過眼前這個女子。雖然他們有過肌膚之親,他清楚她的口味,她的喜好,她的小怪癖……但是,他忽然覺得,其實沈言将自己的某些方面包裹得嚴嚴實實,而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她包裹着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麽…… 想到這裏,他的腦海裏又浮現出筠涼大哭的樣子。 或許,自己還是比較适合跟簡單一些的人相處,黎朗這麽想了之後,終于開口:“上次你提議結婚之後,我認真地考慮了很久,我想,也許我們可以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大家都留有一點空間再認真想想?畢竟,婚姻大事,不容兒戲,還是謹慎一點好。” 這番話他已經打了無數次的腹稿,說出來自然一氣呵成。 沒新意。沈言心裏暗自冷笑一聲,可是表面上,她依然不動聲色。 “對了,你不是也有事情要跟我說嗎?”黎朗怕沈言一時之間接受不了,連忙岔開話題想要緩和一下氣氛。 沈言終于将投在咖啡杯上的目光收回,她心平氣和地笑了笑:“我要跟你說的,是同一件事。黎朗,關于結婚這件事,我想最好是不要拖了。” “這段日子我頭腦不太清楚,弄混了避孕藥和VC……你知道,我的醫藥箱裏挺亂的。” “黎朗,我懷孕了。” 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之中,開着車返回公寓的時候,沈言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的臉上挂着近乎凄厲的笑容。 分手?沒這麽容易。 她不會一輩子都受制于姓蘇的那家人,在她青春年少的時候,爲了四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她委身于那個男人,那是因爲她一無所有,别無他法。 那個男人待她不薄,在她還沒有下定決心嗯他走的時候,他跟她講了很多道理,其中一句令她印象深刻:反正是交易,跟一個人做交易,總比跟無數人做交易要好,你看呢? 她是聰明人,權衡利弊之後,十八歲的成年人終于做出了這一生最重要的一個選擇。 短時間之内,你無法看護命運所做出的安排到底有何深意,這個男人不過是在出差的時候,偶然遇見了沈言。 沈言明白,他在Z城有家,有妻子有女兒,自己不過是被養在另外一個城市的金絲雀。 因爲這個選擇,她的大學四年過得很輕松,并且利用這個男人爲自己累積了一定的人脈,早早地就做好了抽身的準備。 分道揚镳的那一天,雙方坐下來開誠布公地談了一次話,到底相處了幾年,多多少少真真假假也有了一些感情。 他連夜從Z城趕來這裏跟她見面,似乎一定要将很多事情做一個交代。 那個男人說:“我有一種預感,有些事情恐怕很快就要發生了。” 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沈言很清楚地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事情,良久,她沒有開口,似乎在考慮在這個時候離開他,是否太過殘酷。 但他大手一揮:“我給你準備了一些錢,以後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不必再受到金錢的制約,遇到好男人就嫁了,永遠不要向他說起你的過去。” 他到底是真心愛過她,想到這裏,她鼻子一酸,眼淚流了出來,還想再說點什麽,他已經下逐客令:“走吧,和你在一起的這幾年,夠了,從一開始我就說了,這不過是一場交易。” 離開他之後,她就真的再也沒有去找過他,就像離開會所的時候,她原本想要留下陳曼娜的聯絡方式,可是對方也如同這男人一樣決絕:“沈言,你今天踏出會所的門,從此之後我們就是陌生人。不是我絕情,你明白,我也是爲了你好。” 見證過她那樣不堪年月的人,餘生最好再也不要相認,說到底,這些人也算是她沈言命中的貴人,沒有他們,便不會有後來的沈言。 在那個男人被“雙規”了之後,她心裏所剩無幾的善良驅使她找到他的女兒,因爲曾經受過男人的恩惠,所以她想要诶這個叫做蘇筠涼的女孩子一些力所能及的照顧。 潛意識裏,或許是因爲她知道自己已經變得強大,不再是那個住在五十塊一天的破旅館裏的窮姑娘,她終于可以挺直脊梁,去做一個施恩的人。 但施恩,并不代表着
[1]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一个都要骗我? 中午下课之后,筠凉在女生公寓门口看到一辆眼熟的车。 不是杜寻,杜寻这些日子以来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自顾不暇的他暂时没有力气来安抚筠凉。 等到筠凉靠近这辆车时,车门开了,黎朗从驾驶座走出来对她笑:“有时间吗?带你吃饭去。” 旁边有些认识筠凉的女生,走过去的时候都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们似乎在想着同一件事:这个不要脸的第三者抢了别人的男朋友之后,怎么还会有这种又帅又有钱的人拜倒在她裙下呢? 那些目光令筠凉觉得犹如芒刺在背,她甚至来不及多想一下,就干脆地对黎朗点了点头。 黎朗的车从女生公寓开出去没有多远,沈言的车就跟上来了。 她很有耐心,中间保持着一段看似很有其实却很安全的距离,在这段距离之中,她确保黎朗不会发现她,又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会被滚滚车流阻挡住视线,跟丢他。 戴着墨镜的她,轻轻吐出一口烟。 她很少抽烟,除了在会所的那两个月。 那时是迫不得已,每天晚上手里总得夹着DJ、MIX、ESSE,或者绿摩尔之类的女士烟。她从来不抽502,因为讨厌过滤嘴中间那个故作温情的桃心形状。 所有的女生烟里,她最喜欢的就是绿摩尔。 虽然叫绿摩尔,但其实烟身是咖啡色的,很长一根,可以燃很久。 生意不太好的时候,她会躲在洗手间里点一根,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时间仿佛可以过得很慢,很慢......仿佛余生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地擦拭青春里斑驳的污垢。 初到K城,沈言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她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要挣够大一一年的学费。 洗碗,端盘子,做家教?这些都不现实。辛辛苦苦地做一天,累死累活,要是碰上无良的雇主,不仅一分钱拿不到,还浪费了时间。 蜷缩在五十块钱一天的小旅馆里,十八岁的沈言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 她不会像有些人一样,穷途末路之际,将身上所有的钱去赌。赌就赌一盘大的,赢了,是老天爷开眼;输了,大不了就去死。 她不要死,她输不起。 自知自己不是一个天生赌徒,沈言握着手里那一沓薄薄的票子,差点没把下嘴唇咬出血来。 小旅馆的墙壁上,有一扇年久失修的窗户,窗外是K城灰蒙蒙的天空。蓬头垢面的沈言觉得自己正被这阴冷的生活,一点一点肢解了出发时满腔的豪情壮志。 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她对自己说,沈言,你要做掌握命运的人,你不可以做命运的俘虏。 只是一个契机,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在人才市场晃了半天,手里捏着半个没吃完的面包,意兴阑珊地走出来坐在路边开始啃。 是真的穷啊,连一瓶矿泉水都舍不得买来喝。多年后想起当时自己狼狈的样子,她依然心有余悸。 再也没有什么比现实里的贫困,更能够摧毁一个人的尊严了,被亲生爸爸拿棍子抽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的街头,突然一下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正哭得酣畅淋漓时,有人在她的面前停下来,拍拍她的肩膀。 她一抬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张艳丽的面孔,那个女人端详了她好一阵子,开门见山地说:“我姓陈,陈曼娜,你叫我陈姐就是了。” 陈曼娜没有玩什么花样,也没有编什么好听的谎话来诓涉世未深的少女,她虽然是混风月场的人,骨子里却有一种江湖儿女的义气:“你愿意来,就打电话给我,不愿意,就当没这回事。” 末了,她还对沈言说:“十八岁,成年人了,可以自己做选择了。” 在小旅馆里想了整整一夜,沈言依然没有做出一个果断的决定。 去,还是不去,这真的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去的话,钱来得当然快,至少比那些什么洗碗端盘子打零工来得快,并且多。但是去的话,不就等于把自己推进泥坑了吗? 还记得在家里的时候,街坊邻里一些长舌妇凑在一起,就喜欢议论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说起某某的女儿出去了两年,回来的时候穿金戴银,谁知道那些钱是哪里来的,谁知道来路正不正,干不干净...... 那些明明是怀揣着忌妒的心情而意淫出来的言论,却代表了这个社会最传统的道德观念:女子,不可淫贱。 男人变坏没关系,浪子回头金不换,女人要是走上这条路,那永远都别想回头好好做人了。 烦躁得几乎要拿头撞墙了,就在这时候,包里的录取通知书掉了出来。 借着那扇窗户外面照进来的月光,沈言看到那个报到的日期......距离那个日期,又近了一天......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思考了。 这里是K城,有几百万人口的K城。 没有人会认识她,只做两个月,两个月之后不管怎么样,洗手走人。 她握着录取通知书暗自发誓,只要两个月而已,做完这两个月,这段历史就会从沈言的人生里完全被剔除,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会知道。 睡醒之后,她洗了一把脸,去路边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按照昨天陈曼娜给她的那个号码拨过去,电话很快就通了。 “我去。”沈言很直接。 “那好,晚上见。”陈曼娜也很干脆。 在会所的第二天,陈曼娜就把沈言叫到她的办公室,指着沙发上的几件衣服对她说:“穿这个,你看你身上穿的是些什么啊?我们这里是打开门做生意的,你跟村姑一样,谁还来啊。” “我本来就不是做这个的,当然没你们这些行头。”说不清楚为什么,即使到了这种地方,沈言还是一身傲骨。 说起来,陈曼娜对她确实是另眼相看的,别的人要是敢这样跟她说话,恐怕就要做好被扫地出门的准备了,但沈言不怕。 陈曼娜看着她稚气的脸,忽然笑了:“没见过你这样有求于人的,但是有奇怪,我偏偏就是喜欢你,你跟我是一样的人,我们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目的性很强,这是多年后沈言周遭所有同事和上司对她的评价,放到职场上来看,这不仅不是缺点,甚至是值得别人学习的优点。 但每当有人用这句话说她时,她脑袋里第一个想起的,总是十八岁那年遇到的陈曼娜。 从来到会所的那天起,她的生活便是从夜晚开始。 起初,她只是跟着一群浓妆艳抹的姑娘象征性地去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所得的酬劳并不多,有时还要几个人分。 但无论如何,比起之前她的那些工作,收入还是高多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舍不得乱花一分钱,经常饿着肚子去上班,然后在别人陪客人玩的时候,躲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吃着客人点的小吃之类的东西。 久而久之,有客人不满意了:“这个小姐是来吃东西的,还是来陪客人的?” 沈言也不是省油的灯:“谁TMD是小姐啊!我是服务员!” 她的这一句话逗笑了一整个包厢的人,大家乐得前仰后合,不止是来消费的客人,连她的同事都笑得花枝乱颤。 她懒得跟这些人废话,起身出去,站在门口找人要了一根烟,也不管自己会不会便点燃了开始抽。 背后包厢里还要人在笑,她心里轻蔑地想,我是要走的,我是要去读书的,我跟你们这些人是不一样的。 若干年后,她看着自己的男朋友背着自己,跟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女生坐在日本料理店里相谈甚欢的样子,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悲凉。 你以为不一样吗?有什么不一样呢,人生的模式不就是那么几种吗? “我见过初微,你知道吧!”黎朗夹起一块鳗鱼送进嘴里。 筠凉很喜欢喝这里的大麦茶,不同于那些仿冒的料理店淡的喝不出茶味的劣质大麦茶,这一家的味道很正宗。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还请她吃了冰激凌,她回去跟我说,沈言姐交了男朋友,人很帅又有涵养,跟沈言姐很配。” 黎朗脸上始终带着绅士的笑容,在筠凉反复提前沈言的名字的时候,也没有露出丝毫心虚或者不悦的神情。 他们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你跟初微吵架了?”黎朗有意岔开话题。 这个话题让筠凉有些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但是......其实,她又确实很想打开封闭了很久的心门,找一个人好好地倾诉一番,毕竟这段日子以来,她背负的包袱也太沉重了。 “其实我不想跟她吵的,我相信她其实也不想跟我吵......我们只是都太烦了,不知道可以跟谁说,每个人都有那么多事情......我们两个人的立场不一样,从小到大,我们在别的事情上面也有过一些分歧,可是从来没有哪一次,闹成这样过......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虽然筠凉讲得断断续续,但黎朗全部听明白了,他温和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其实很累,很辛苦,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真做错了,不应该坚持跟杜寻在一起,不应该不管别人怎么看,坚持做自己......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很厉害很坚强,我以为这么多年来,我行我素的处事风格早就让我可以不理会别人的想法了,但其实不是......你知道吗,我真的很难过......" 不知道是不是憋得太久了,筠凉说着说着,开始抽泣起来。 她很少当着别人的面哭,以前是因为没有什么事情让她哭,后来,是因为骄傲的个性不允许她在人前示弱。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黎朗面前,她好像可以无所顾忌,不用伪装也不用逞强。 面具戴得再久也不过是一张面具,取下来之后,依然还是一张纯真的,少女的脸。 “我没有告诉过杜寻和初微他们,我到底承受了什么。有一天上课,快递叫我去校门口取包裹,是一个同城快递,我签完名之后,忽然听到那个盒子里有稀奇古怪的声音,贴近一听,是滴滴答答的指针声......我吓坏了,不敢拆又不敢丢,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那个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是陈芷晴打来的......她一直有杜寻的手机号码,通过查详单也弄到了我的手机号码。 “她在那头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问我,喜欢我寄给你的礼物吗?你点燃了我生活里的炸弹,我也还你一个,你开心吗? “当然不是真的炸弹,我在冷静下来之后拆开包裹,里面只是一个普通的闹钟......但是,我整个晚上都睡不着,看着杜寻沉睡的脸,我不敢哭,也不敢告诉他。我想好吧,苏筠凉,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你就要做好面对和承担的准备。 “这种事情还不止一次,她还给我的班导写信,说学生谈恋爱是自由的,但最后不要影响到学校的名誉......如果不是学校领导念在跟我爸爸的旧交,也许我会背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处分......这些,我都没有人可以说。 “上次在餐厅被她当众泼果汁,其实我很想哭,但是我不敢,我觉得我要是哭了的话,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就等于我认输了。但我要说认输了的话,之前所受的那些委屈又算什么?我真的弄不懂了......我只是想要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而已,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而已......" 黎朗把绿茶香味的纸巾推到筠凉的面前,此刻的筠凉已经是泣不成声了,连呼吸都好像不顺畅了。多久了,这些事情憋在心里多久了,久得她都认为是应该的,是自己本来就应该承担的,根本不敢想象还会有人疼惜她怜悯她。 可是黎朗,这个仅仅只见过几次面的黎朗,他对她说:“筠凉,你承受的,确实太多了。” 这句话就像擦过硫磺的火柴,一下子就点燃了筠凉心里那些隐忍多时的悲伤和委屈。顾不得丢脸,她趴在桌子上开始大哭起来。 好在是中午,客人并不多,他们又坐在包厢里,所以筠凉哭得很尽兴,黎朗也不劝她,就任由她哭,自己在一边吃自己的。 筠凉终于发泄完了,抬起头来,看着笑眯眯的黎朗,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失态了。” 黎朗挥挥手:“小小年纪,别讲究那么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生活就应该简单一点。” 我独自一人去敬老院收拾奶奶的遗物,想起以前来的时候,顾辞远都会和我一起......没想到最后一次来这里,竟然是我一个人。 真的不想再哭了,这段日子流的眼泪,比过去三四年加起来还要多。 其实老人家也没有什么遗物,无非是一些生前穿过的旧衣服什么的,还有半瓶药酒和几帖没用完的风湿膏药...... 虽然说不想再哭了,可是看到这些东西,难免触景生情,眼泪不受控制,还是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就在我准备走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叫住了我,她满脸同情地看着我:“你是宋奶奶的孙女吧!” 看她的样子,应该是敬老院的义工,想来平日里肯定也照顾过奶奶,所以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对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她走近我,诚挚地对我说:“节哀啊。” 我领情地对她笑笑,转身要走,可她的一句话令我停下了脚步:“宋初微,你以后顶撞你妈妈了,她很不容易的。”、 这句话,很多人都对我说过,那是因为他们目睹了我跟我妈长达十多年的“斗争”。但是这个小姑娘,她第一次见到我,竟然这么贸然地同我说这句话,实在令我觉得有些可笑。 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可笑,看上去比我还要小些的她满脸的认真:“这半年多以来,我一直负责照顾你奶奶,她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老人家真的很疼你,你妈妈其实也很疼你,以后你跟你妈妈相依为命,不要再气她了。” 如果不是因为亲人过世的巨大悲痛占据着我的大脑,依照我平时的脾气,恐怕要对这个没礼貌的小丫头不客气了。 但此时此刻,我实在懒得跟她计较。 我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抬起脚要走,她又开口了:“宋初微......" 这次我真的生气了:“你TMD有什么话不能一次说完是吧!” 她的眼睛很大,瞳仁很黑:“宋初微,其实这件事轮不到我一个陌生人来跟你讲,我也是在你妈妈跟你奶奶的闲谈中无意中得知的......只是你妈妈对我很好,我听过她们说起你气她的那些事,我都觉得你太不懂事了......” 我冷冷地看着她,她要是还敢再多说一句,我绝对一耳光抽死她。 她向前一步,毫不畏惧地看着我:“宋初微,你听好,有一件事你也该知道了......" 失魂落魄的我提着奶奶的遗物走在z城的大街上。 这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为什么突然之间看起来好像很陌生?没幢房子,每个建筑物,都这么陌生......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原本很熟悉的一切,到头来发现不过是幻觉。 你原本以为最亲近的人,原来一直在骗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骗我?” 天一点一点地黑下来。 在此起彼伏的汽车的鸣笛声中,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袁祖域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焦灼:“宋初微,你同学说你回z城去了,是不是真的啊?我来找你啊!” 我一句话都不想说,直接挂掉了电话。 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我,全世界没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你们通通都骗我,你们通通都把我当成白痴愚弄着...... 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我一个都不会相信了...... 筠凉从黎朗的车上下来,礼貌地道谢之后,便目送着他开着车离开,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问:“他是谁?” 她转过身去,杜寻沉着脸从黑暗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盯着筠凉:“我问你,他是谁?” 因为之前大哭过一场,筠凉的心情倒是轻松了些许,所以也并没有太计较杜寻的态度,她轻描淡写地回答他:“一个姐姐的男朋友,看我不开心,就带我散散心。” “那他还真是蛮关心你的嘛,亲姐姐的男朋友也没有这么好吧。”杜寻也不掩饰自己的不快。 原本已经不那么郁闷的筠凉被杜寻这句阴阳怪气的话又弄得烦躁起来:“你什么意思啊,我好不容易好些了,你别给我添堵行不行?” 真的很难预计,之前那么多人反对他们在一起,那么多阻力都要将他们分开,他们都没有放弃,眼看着生活已经逐步恢复平静,未来似乎要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两个人居然会开始为了这么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 筠凉恶狠狠地怒视着杜寻,杜寻也不甘示弱地瞪着她。 “神经病!”筠凉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杜寻一把抓住她:“我怎么了,你自己做错事情还骂我?” “我做错什么了?我最大的错就是不应该认识你!”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在气走了杜寻之后,筠凉一个人坐在天台上沉思了很久。 在她得知杜寻其实是有女朋友的那天晚上,她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天台,一边哭一边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最后,还是感情战胜了道德、理智、自尊...... 今天坐在同一个地方,她的心情与那一次却截然相反。 其实那个问题一直存在于她的心里,只是每次刚刚冒出个头,就被她强硬地压了下去,她不准自己去想,不准自己去面对,不准自己去权衡。 这场恋爱,她的对手不仅是陈芷晴,还有她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以前杜寻断然不是这么斤斤计较的人,他以前的豁达潇洒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因为为了得到眼下的这些,而付出了太过沉重的代价? 因为这些代价,所以令我们获得的那些看起来如此重要,如此不容侵犯。 让我们变得如此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 那个之前被筠凉一直压制的问题,终于势如破竹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我们那样奋力地要相守在一起,真的,值得吗? 月亮渐渐被浓云遮盖,酒店的房间里,林暮色裹着浴巾,冷静地看着一脸怒容的顾辞远。 “你那天,到底给了宋初微什么东西?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顾辞远从房间的这头到那头,横冲直撞,犹如困兽。 林暮色一直不吭声,她任由顾辞远怒骂,就是不开口。 终于,顾辞远停在她面前,无奈地坐下来:“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跟她解释清楚?算我求你行不行?” 林暮色伸出手去,轻轻地摩 着顾辞远的脸,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叫做哀愁的东西:“顾辞远,为什么你对我就是没有感觉呢?其实,要爱上我,不是那么难的你知道吗?” 无论怎么样,美女心碎时的样子是动人的,顾辞远知道,自己到底不忍心做得太过分。 “其实以前也有过这种事,对方并不那么喜欢我,但是他们还是愿意跟我在一起。这有什么关系呢,大家开心就好了啊,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林暮色,我们不一样......”顾辞远叹了一口气,“我没有爱上你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自己,我和初微有着美好的回忆,没有人能替代得了她......” 林暮色打断他:“回忆有什么用?人不可能一直活在回忆里啊!” “是啊,宋初微对我来说,不仅是回忆里才有的人,我还想跟她又未来。: 僵持了很久,顾辞远看着林暮色,心里知道不应该再指望她去向宋初微解释或者澄清什么了,他意识到自己今晚算是白来一趟了。 其实原本打算放弃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叫袁祖域的人突然出现,横插在自己很初微之间的话...... 那天晚上打完那场架之后,看那个家伙的样子,应该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地喜欢送初微吧。 想到这里,顾辞远懒得再想了,他起身对林暮色说:“我走了,以后我再也不会为这件事来找你了,她如果相信我,就信;不相信我,我也没有办法。” 他还没来得及说再见,林暮色就撤掉了身上的浴巾。 她直勾勾地看着急忙转过身去的顾辞远的后脑勺,沉着地说:“就陪我一个晚上......就今天一个晚上,我就去跟宋初微说清楚,一定说清楚。” 顾辞远的背影僵了僵,待他转过来的时候,林暮色已经泪流满面了。 不是不悲哀的,如果一切只是一场交易。 顾辞远心里一软,刚想伸出手去题她捡起浴巾,他的手机响了。 手机屏幕上,赫然出现“初微”两个字。 [2]不都是出来卖的吗?卖笑跟卖身,有什么不一样! 在我打了那个电话的两个半小时之后,顾辞远站在了我的面前。 彼时,我坐在高中的田径场旁边,整个人就像一尾失水的鱼。他在我面前站了好几分钟,我费劲地睁大眼睛才能将目光在他的脸上聚焦。 不是装的,我知道,他脸上的悔恨和心态都不是装出来的,可是这一切对我来说还有社么意义? 他慢慢地蹲下来,将我揽入怀里,我并不是不想推开他,只是我太累了,我没有力气反抗了。 他是身体在轻微地颤抖,他的脸埋在我的发丝里,不肯正视我,也许他是哭了吧,这也不关我的事,他哭他的就是了,反正也不是为了我。 我没有多余的一分力气挣脱他的怀抱,尽管这个怀抱我已经不稀罕了。 两个半小时之前,我蹲在双黄线上,有一个心情不太好的司机从我边上开过去的时候,忽然对我吼了一声“想死滚远点”。 那一声吼,格外清晰地打在我的耳膜上,紧接着,我听见一阵来历不明的啜泣,像是呜咽,很细小很细小的声音...... 最后我发现,那个声音来源于我自己。 我茫然地从双膝间抬起头来,等我恢复神志之后,那辆车已经开走很远了。 来来往往的车灯照得我睁不开眼,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光源,为什么生活会像一张网,我的感情、骄傲、自尊,都从这张网里流失了...... 鬼使神差一般,我拿出手机,几乎是下意识地直接按了那串号码。 直到电话拨通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无论我把这个人的号码放在黑名单里多久,这串数字其实都已经镂刻在我的脑袋里,无法磨灭。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初微!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我茫然地看着地面上凸起的石粒,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顾辞远在挂掉电话的那一瞬间,连拜拜都没来得及跟林暮色说,就冲出了酒店的房间。当林暮色裹好浴巾从房间里追出来的时候,走廊里哪里还有股辞远的影子。 她看着电梯上的数字不断上升,一阵寒气从心底冒起来:他甚至,连电梯都等不及,就为了去见宋初微...... 宋初微,你这个贱人。 冷静了片刻,她回到房间里,温暖的房间依然让她觉得冷,那股寒气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令蜷伏在被子里的她忍不住瑟瑟发抖。 过了很久,她拿起手机,随手拨了一个号码。 顾辞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十五楼到达了一楼,一边下楼一边个给筠凉打电话,询问宋初微的行踪。 筠凉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也十分急切:“唐元元说她上午下课就直接回去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快去找她吧!” 挂掉电话,顾辞远冲出酒店大门,随手打开一辆正在待客的的士的车门,还不等司机反应过了,就从钱包里拿出一沓红色的钞票摆在司机面前,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对司机说:“Z城,少了我下车取给你。”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他的一颗心始终悬在喉咙口,心里有一句话在不停地重复,只想在下车的第一时间说给那个叫宋初微的人听。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重新开始。 其实我们并没有分开多久,被他抱着的时候,我依然可以闻到他身上那种熟悉的气息,我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款香水的名字。 他终于不再颤抖,抬起脸来看着我,泛红的眼睛证实了我的推测,他确实是哭了。 我看着他,觉得很心酸。其实不必这样,辞远,你不必为了我这样。我算什么东西呢,我只是这个浩瀚宇宙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狗屁。 人人都可以骗我,可以不珍惜我。 筠凉,你,还有我的妈妈,你们通通都是我最亲近的人,也是伤害我最深的人。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其实我的目光早已失焦,灵魂早已经飞到不知道多远多高的地方去了..... 辞远,你知道吗,从小我妈就教我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我一直以为诚实是一种美德,直到生活里残酷的真相一个一个轮番被揭露。 谢谢那个陌生人让我知道,原来我的爸爸不是失踪......而是,早就已经不在人世...... 那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姑娘凑近我,神情严肃,她说:“宋初微,你听好,你爸爸早就过世了。” 早就过世了...... 发生在自己生命里一次如此重大的灾难,为什么听起来就像一个蹩脚的故事?我冷笑着看着她:“你才死了呢!你说完了吧,说完了我走了。” 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表情是容不得我当成玩笑的认真:“宋初微,是真的!是你奶奶亲口告诉我的,你小学的时候有一年是在你外婆家度过的,我有没有说错?事情就是发生在那一年里,他们怕你承受不了,所以一直瞒着你......” 我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说出这样可笑,却又不容怀疑的话语。 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没有在户口本上看到“离异”这两个字,我一直心存侥幸,以为我们不过是生离......我一直以为,说不定哪一天,他就回来请求我的谅解了...... 这样幼稚可笑的梦,我竟让做了这么多年。 在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已经成为了一团不会跳动的血块......哪怕你拿锥子去刺它,我也不会觉得痛了。 很好,很好,竟然成功地瞒骗了我,这么多年。 你见过月食吗? 月食是一种特殊的天文现象,当月球运行至地球的阴影部分时,在月球和地球之间的地区会因为太阳光被地球所遮挡,就看到月球缺了一块。 原来在我还是懵懵懂懂的时候,我的生命,已经缺了一块。 同样觉得自己的生命缺失了一块的,还有独自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的沈言。 自从上次黎朗说,他还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那天开始,她抽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以前整个房间里都是薰衣草的香味,如今却被烟味所取代。 在袅袅烟雾里,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的自己。 当时有一个对她还算友好的女孩子,比她大一岁,有事没事的时候会找她聊聊天。 那个女孩长得很甜,笑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来会说的客人都很喜欢她,有时候时间晚了,她也会跟客人走。 她问过沈言:“你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需要钱。”这是最真实的理由。 “钱,当然,谁不缺钱来干这个呀......”她抽烟的姿势要比沈言娴熟很多,手指上已经有一团被熏黄的痕迹,“既然需要钱,为什么不过夜?” 这个问题令沈言一时之间有些语塞,顿了顿,她说:“我们毕竟还是不一样。” 没想到这句话令那个女生笑得前仰后合,她有些轻蔑地说:“不都是出来卖的吗?卖笑跟卖身,有什么不一样......” 沈言气结,她残存的自尊心被“卖”这个字,狠狠地刺痛了。 过了半天,她也轻蔑地回了一句:“如果有文凭,那就不一样。” 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说话,从那之后,那个女生视沈言如无物,偶尔还会在背后跟别人说沈言的装腔作势:“都到了这里,还装什么清高。” 如果不是陈曼娜对她的照顾,她根本就无法再在会所有立足之地。 想起来,那时候真是绝望,因为不肯退让,不肯放弃最后的哪一点原则,沈言的那个一直是其他姑娘的几分之一。 在离开学只有二十天的时候,她在小旅馆里数着那薄薄的一沓钞票,感觉残酷的现实已经将双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只要稍稍再用力,她就会窒息而亡。 她起找陈曼娜,几乎在她的面前跪下来,可是对方告诉她:“我喜欢你是一回事,可我绝对不会借钱给你,你不要觉得我狠,生活比我狠一万倍。你知道最重要的底线是什么吗?是钱!有了钱你才有选择,有选择才不怕活下去。” 沈言看着陈曼娜那张艳丽的面孔,心里生出一丝绝望,更绝望的是,她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能够令一个人彻底放弃尊严,放弃底线,做出最大让步的,是生活。 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终于说:“我明白了。” 那是沈言第一次化妆,用的化妆品是陈曼娜的,之前她对于这些东西完全没有概念,也不懂得如何区分档次,是陈曼娜手把手地告诉她,粉底不能直接往脸上打,一定要先涂一层隔离霜......眼线最好往上翘,这样整个眼睛看上去就会比较妩媚......睫毛膏最好准备两支,一支浓密的一支纤长的,轮流刷,才能刷出最理想的效果...... 化妆完毕之后,陈曼娜凝视着她:“我真的没看走眼,沈言,你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那天晚上,沈言穿的是一条黑色的深V领的裙子,坐在一堆庸脂俗粉中间,冰肌雪肤,光彩夺目。 周围没有人跟她说话,她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在她发呆的时候,有一个男人从她面前路过两次,两次都对她拖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而她自己并没有察觉到。 陈曼娜派人把她叫进了包厢,这次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陈曼娜不敢怠慢,甚至亲自出来招待。 沈言坐在她身边,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而正是她这副青涩的模样,激起了那个男人的兴趣。 那是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很儒雅,很风度,举手投足之间从容得体。他当时并没有直接对沈言说什么,而是把陈曼娜叫到一旁,耳语了几句之后,便起身告辞了。 “你运气真好。”这是陈曼娜发自肺腑的一声感叹。 懵懂的沈言看着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听到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件事足以颠覆她的一生。 陈曼娜没有拐弯抹角,她一贯说话的风格就是这样:“有一个男人看上你了,听说你还是处女......愿意带你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当然明白,已经说得这样赤裸,赤裸得令她觉得不堪入耳...... 陈曼娜最后说:“你自己想清楚,我还是那句话,你也是成年人,可以自己做选择了。” 有些时候,命运貌似给了你选择,其实你根本就没得选。 你不知道接下来是祸是福,你不知道应该是痛苦忍受还是笑纳。 沈言在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之后,选择了打电话给那个男人。在酒店的房间里,她素颜坐在他的面前,惴惴不安的样子令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他的女儿,比她小五岁,正是春风得意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他倒了一杯热茶给她,捧着滚烫的茶杯,她觉得自己慢慢地平静下来。 慢慢地走进了命运早已撰写好的情节。 他微笑地看着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姓苏。” 黎朗的电话将沈言从冥思中唤醒,他在电话里问她:“还没睡吧,没睡的话见一面吧,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真巧......”黑暗中,沈言的脸上浮起了一个笑容,“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说。”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各自开着车到达了“飞”,两个人的目的不同,初衷却是一样;既然某些事情是这里开始,那就让它在这里彻底结束。 结束,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是断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结束也许是翻开新的篇章。 “初微,你什么都不要是,耐心听我说完这些话就好。”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顾辞远,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叫做真诚的东西:“初微,我知道最近发生的所以的事情都让你很伤心,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补救......虽然我知道这么说对你不公平,但是我真的希望你相信我,相信我真的从来没有动过背叛你的心思,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也许这句话说出来会让你觉得很肉麻,但是......我真的爱你,我真的只爱你。 “初微,从高中毕业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你倒追我不过是因为想要气你妈妈,毕业之后你再也不会缠着我的那天开始,我忽然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一想到以后没有你每天在我眼前晃,没有你搞出的那些让我啼笑皆非的事情......我就觉得生活很没意思骂我甚至觉得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的生活简直是苍白的。 “所以我找筠凉,问到你填报的志愿。我跟你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不信,我就证明给你看......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把自己伪装得跟什么都不怕一样,可是其实你怕很多很多事情......你怕生理期痛经,你怕看到喜欢的衣服买不起,你怕冬天晚上睡觉没有电热毯会冷,你怕我不是真的爱你......这些,我都知道。” 原本以为身体里所以的水分都已经随着之前的眼泪流失殆尽了,没想到,在听到他说的这些话之后,我竟然还是会落泪。 我的头慢慢地垂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我知道,我骗不了自己。 越是恨得咬牙切齿,越是说明我爱这个人爱得刻骨铭心。 我一直咬牙与之对抗的,不仅是这个世界,还有你;我一直企图与之和平共处的,除了这个世界,还有自己。 没有想到,我以为根本不了解我的人,原来把我看得这么透彻,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伤害我? 这是我们认识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掉下眼泪:“初微,不会有第二次了,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我只知道选择我只想跟你好好在一起。等的毕业,我们就结婚,你不想工作也没关系,我养你。”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已经语无伦次了,可是我们心里都明白,之前那些被人刻意离间的部分,正从我们之间渐渐地消失...... 我们在昔日熟悉的校园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一刻,所以的怨愤都得到了原谅,我心里那些一直令我痛苦的东西,终于像退潮一般,获得了平息...... 奶奶的葬礼没有铺张,按照老人的遗嘱,一起从简。 在这个过程中,顾辞远一直陪着我,我妈除了在最开始看到他时露出诧异的神色之后,便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 我跪在奶奶的坟前庄重地磕了三个头,我对着墓碑说:“奶奶,你放心吧,我以偶不会那么不懂事了……我会好好读书,将来努力工作,赚很多钱,孝敬我妈。” 在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妈在我的身后悄悄背过身去擦眼泪,我不是不知道,但我不想拆穿。 以前一直以为,成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其实在某些时候,命运让我们瞬间变得成熟了。 我的蜕变,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 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我原谅了我的亲人在这些年来对我的隐瞒。她们隐忍着自己的悲伤,竭尽全力,为我营造一个她们所能提供给我的最好的生活环境,我却还一味地对这个环境吹毛求疵。 筠凉曾经说我就像女版哪吒。 她说得很对,曾经的宋初徽,最羡慕的就是那个叫做哪吒的小家伙,他削骨还父,削肉还母,公然地举起叛逆的大旗挑战人伦纲常。 他是这天地之间唯一自由的灵魂。 但就在一夜之间,我忽然觉得,其实我不是像哪吒……我是像那个叫做孙悟空的野猴子:曾经不知天高地厚,掀翻了天庭,最后诶镇压在如来佛祖的五指山下整整五百年,才想清楚自己到底应该怎么样。 不经历痛彻心扉的破茧,就无法活得洁净的新生。 时隔多少年,我终于完成了从叛逆到平和的回归,我终于站在妈妈的面前亲口说出了一句:“妈,对不起。” 至于我已经获悉爸爸早已不在人世这件事,我并没有让我妈知道。 在经历了这么多曲折之后,我懂得了她的良苦用心,于是决定用缄默来成全她的愿望。 沈言说得对,有时候缄默也是一种表达,或许,它是人生中最有力量的一种表达。 教会我这句话的沈言,在落座之后对黎朗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黎朗心里一惊,看着眼前胸有成竹的沈言脸上洞悉了所有事情的微笑,这令她看上去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他一直都知道沈言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但他没想到,原来女人的聪明会给男人这么大的压迫感。 “虽然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你还是说吧。”沈言并不看他,而是专心致志地往咖啡里倒着奶精。 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黎朗到了今天晚上才发展,其实他不曾了解过眼前这个女子。虽然他们有过肌肤之亲,他清楚她的口味,她的喜好,她的小怪癖……但是,他忽然觉得,其实沈言将自己的某些方面包裹得严严实实,而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她包裹着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筠凉大哭的样子。 或许,自己还是比较适合跟简单一些的人相处,黎朗这么想了之后,终于开口:“上次你提议结婚之后,我认真地考虑了很久,我想,也许我们可以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大家都留有一点空间再认真想想?毕竟,婚姻大事,不容儿戏,还是谨慎一点好。” 这番话他已经打了无数次的腹稿,说出来自然一气呵成。 没新意。沈言心里暗自冷笑一声,可是表面上,她依然不动声色。 “对了,你不是也有事情要跟我说吗?”黎朗怕沈言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连忙岔开话题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沈言终于将投在咖啡杯上的目光收回,她心平气和地笑了笑:“我要跟你说的,是同一件事。黎朗,关于结婚这件事,我想最好是不要拖了。” “这段日子我头脑不太清楚,弄混了避孕药和VC……你知道,我的医药箱里挺乱的。” “黎朗,我怀孕了。” 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开着车返回公寓的时候,沈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脸上挂着近乎凄厉的笑容。 分手?没这么容易。 她不会一辈子都受制于姓苏的那家人,在她青春年少的时候,为了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委身于那个男人,那是因为她一无所有,别无他法。 那个男人待她不薄,在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嗯他走的时候,他跟她讲了很多道理,其中一句令她印象深刻:反正是交易,跟一个人做交易,总比跟无数人做交易要好,你看呢? 她是聪明人,权衡利弊之后,十八岁的成年人终于做出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一个选择。 短时间之内,你无法看护命运所做出的安排到底有何深意,这个男人不过是在出差的时候,偶然遇见了沈言。 沈言明白,他在Z城有家,有妻子有女儿,自己不过是被养在另外一个城市的金丝雀。 因为这个选择,她的大学四年过得很轻松,并且利用这个男人为自己累积了一定的人脉,早早地就做好了抽身的准备。 分道扬镳的那一天,双方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话,到底相处了几年,多多少少真真假假也有了一些感情。 他连夜从Z城赶来这里跟她见面,似乎一定要将很多事情做一个交代。 那个男人说:“我有一种预感,有些事情恐怕很快就要发生了。”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沈言很清楚地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情,良久,她没有开口,似乎在考虑在这个时候离开他,是否太过残酷。 但他大手一挥:“我给你准备了一些钱,以后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不必再受到金钱的制约,遇到好男人就嫁了,永远不要向他说起你的过去。” 他到底是真心爱过她,想到这里,她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还想再说点什么,他已经下逐客令:“走吧,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年,够了,从一开始我就说了,这不过是一场交易。” 离开他之后,她就真的再也没有去找过他,就像离开会所的时候,她原本想要留下陈曼娜的联络方式,可是对方也如同这男人一样决绝:“沈言,你今天踏出会所的门,从此之后我们就是陌生人。不是我绝情,你明白,我也是为了你好。” 见证过她那样不堪年月的人,余生最好再也不要相认,说到底,这些人也算是她沈言命中的贵人,没有他们,便不会有后来的沈言。 在那个男人被“双规”了之后,她心里所剩无几的善良驱使她找到他的女儿,因为曾经受过男人的恩惠,所以她想要诶这个叫做苏筠凉的女孩子一些力所能及的照顾。 潜意识里,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变得强大,不再是那个住在五十块一天的破旅馆里的穷姑娘,她终于可以挺直脊梁,去做一个施恩的人。 但施恩,并不代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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