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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成长(让人落泪的一篇小说) 此文章为转载 非本人作品

发布时间:2019-02-17 15:07:56

分类:苦涩日记发布者:哭乱冢
我老家在四川東北部群峰簇擁的大巴山區,我們落腳的這面山名叫老君山,村子懸在山腰,海拔千餘米。山下有一條浩蕩的大河,河對面是楊侯山,許朝晖的家就在楊侯山的腹部,那裏有一所村小,叫石船小學。她爸從部隊複員回來後當了教師,但沒在石船教書,而是派到我們村的鞍子寺小學當了校長。站在鞍子寺的操場上,可以望見許校長家門前那叢水竹林,也可以望見他家做飯時升起的炊煙,但要回去一趟,則須把一個“U”字形從頭走到尾,這沒有大半天工夫絕對不行。當地流傳着這樣一首民謠:“兩家相隔一條河,打情罵俏任吆喝,要想過去親個嘴兒,哥你莫怕走斷腳。”    許校長家很窮,按村民們的說法,窮得“舔腳板”。貓舔腳板是爲了洗臉,人舔腳板,就是吃腳板上沾帶的豬屎牛糞——這是窮得沒辦法的意思,也是窮得絕望的意思。但許校長似乎一點也沒絕望,他從家裏背到學校來的糧食,不是紅薯就是南瓜,但他吃得津津有味,每次吃罷,我們都見他嘴唇濕潤,鼻子裏噴着熱氣。當時的鞍子寺小學,加許校長在内共有三個民辦教師,老的姓吳,少的姓江。吳老師和江老師都不是我們村的,家境很寬裕,他們不僅把大米帶到學校來,還經常吃肉,如果肉斷了頓,就到我們村裏去買狗。那時候,家家産戶都養狗,有的還養了兩三條,隻要出高價,吳老師和江老師總能吃上狗肉。貧富的懸殊使三個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個竈,許校長一竈,兩個教師一竈。這裏的“竈”是合夥的意思,其實學校隻有一眼竈,墩墩實實的土竈,被一間破破爛爛的木屋圍住。每次做飯,吳老師和江老師都率先搶占位置,許校長從不說什麽,不過他也有怨氣。他有怨氣不是因爲兩個教師總是搶占廚房,而是他們炒肉時留下的香味,在竈台邊久久不散,仿佛故意折磨他,讓他心裏怨自己太窮。    有一陣,許校長工作忙不過來,就跟兩個教師達成協議,合夥開飯。既然合夥,柴米油鹽就稱斤論兩地平均支出。這可苦了許校長,他再不能全交粗糧了,全交粗糧人家就不跟他搭夥。更讓他苦惱的是,輪到他做飯時,加菜油隻是有那麽點意思就行了,可吳老師和江老師就要抱怨,說老許,這到底是豬草還是人食?有時甚至憤憤然地把幹巴巴的菜葉倒進潲水桶,自己重新炒,随便炒份小菜都加半鐵瓢菜油,滿滿當當的一壺油,沒多久就見了底。關鍵是他們還要吃肉,但許校長交不起肉,他不交肉,兩個教師也忍着不吃。許校長半年不吃肉也很精神,兩個教師卻熬不住了,忍了一段時間,就自己帶肉來吃,當然不放在公菜裏,而是單獨做出來埋進兩人的飯碗底。許校長聞到了肉香,也看到了他們從碗底下迫不及待地摳出肉片送進嘴裏,但他裝着沒聞到,也沒看到,三扒兩扒把飯吃完,就走出那間木屋。他往往深深地吸一口氣,他吸進了油菜花的悶香或者成熟稻谷的清香,有時還有農人燒莊稼稈的煙味。這些氣味很快讓他忘掉了吳老師和江老師碗裏的肉,忘掉了他們吃肉時油汁從嘴角邊流出來的樣子。    許校長不吃肉卻還是那麽精幹,他在部隊當的是儀仗兵,身坯高大挺拔,我們從沒見他把手反剪到背後,也從沒見他站着或坐着時把腰塌下去。    然而,三人合夥不到一個半月,到底還是分了竈。    分開的前一天,他們去鄉上領了工資,回學校後,吳老師對許校長說,老許,今天領了錢,就奢侈一回吧。許校長問怎麽個奢侈法。江老師說,我從家裏帶來了兩斤酒,可惜沒肉,喝酒不吃肉,酒也就白喝了。許校長說,那怎麽辦呢,我也沒有肉。吳老師說,我們知道你沒肉,不過沒關系,可以進村買嘛。許校長的臉漲得通紅,他是在愧疚,對家人的愧疚。這段時間,他的臉上經常出現這種顔色,特别是當他吃着用很多菜油炒出的青菜蘿蔔時,這種顔色就很久不退。吳老師開導他,說老許呀,人活一世,不要把金哪銀啊看得太重,該用就用,用了還會來的,不用它永遠不會來,是吧?這種話許校長并不樂意聽,它的意思等于是說:你這輩子就是一副窮相,想靠節約緻富,沒門兒。許校長爲争口氣,脖子一梗就同意了。放學後,三人走進村裏去買雞。窮得舔腳板的許校長也舍得買雞吃了,讓村民感到格外新鮮。問了十餘家,不是雞太小,就是母雞正下蛋。許校長說既然這樣,就以後再說吧。這時候,不知哪個村民點撥了一句:符代珍家裏有隻大公雞,四五斤重呢。    符代珍是我母親,我們家的确有隻大公雞,但我母親不願意賣,說什麽都不賣。    許校長說,嫂子,我們出市面上的價錢,你爲啥不賣呢,都說雞要漲價,我看至少要等十天半月才漲得起來呢。母親笑道,這隻雞我都喂一年多了,十天半月還等不起?兩個教師聽出許校長其實是在勸說我母親不要賣雞,非常生氣。吳老師說,誰說雞要漲價?鄰近幾個鄉鎮都發了雞瘟,雞瘟是跟風走的,馬上就要傳過來,十天半月後别說漲價,怕是送人也沒人要。這消息我母親今天上午就聽說了,盡管消息明白無誤,但母親還是不賣。三人無奈,隻好走了。他們剛出腳,母親就捧出一把玉米,并把街檐下的碎石子兒混合在玉米裏,給那隻大公雞吃。吃了一陣,母親撒腿就往外追。我們家離學校有二裏多地,母親追到半道才把三個老師叫住了,母親撩了一把額上的汗,很是委屈地說,算了算了,就賣給你們吧,誰叫你們是娃的老師呢。    回來,雞早把那堆玉米加石子兒吃得精光,嗉子硬如卵石。江老師先把雞提起來,見那麽重,樂呵呵的,又傳給吳老師,吳老師一樣樂。接着許校長接了過去,許校長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摸雞嗉子。許校長咧了咧嘴,臉又漲得通紅,說,這雞……好肥。    許校長摸雞嗉子的時候,母親的眼光擰成了一條繩,待許校長的話出來,她就笑逐顔開了。母親是感念許校長沒把她點破,一邊給雞過秤一邊說,許校長,聽說你家女子很不錯呢。    許校長的臉不再紅了。說到女兒,他立即忘記了自己是在奢侈,忘記了自己正遭到雞主人的暗算。他開始以故作謙虛的口氣滔滔不絕地談起他女兒。其實他女兒我早聽說過,知道她跟我讀同一個年級,知道她的成績好。我們那時候經常舉行全鄉統考和單科比賽,每次我都發誓拿全鄉第一,但每次都有個叫許朝晖的人磐石一樣壓在我的頭頂。我開始不知道許朝晖是誰,以爲是個男生,後來才聽說是許校長的女兒。我比不過一個女生,一度讓我很洩氣,但母親安慰我說,人家有她爸每周回去指點,你有啥想不通的?你爸雖然識得些字,可他長年累月在外面打工,管不了你,你已經很不容易了。今天我母親又這樣說,她說許校長,要是我們家也有人給娃指點,你女子不一定考得過他呢。對此,許校長當即否認了,他說自己根本就沒給許朝晖指點過。沒時間啊。許校長說,砍柴的活,犁田耙地的活,都給我留着,我還沒進家門,幹不完的活就埋到脖子上了,哪有時間指點朝晖啊。    他這樣一說,不僅我母親不高興,吳老師和江老師也不高興,尤其是江老師,因爲他正教我。許校長說到興頭上的時候,江老師攔住他的話頭說,老許,我先把錢墊付了,回去再結賬行不行?可是許校長根本沒聽江老師的話,他還在說他的女兒。他說我們朝晖沒别的,關鍵是她把讀書當成快樂,這讓我太滿意了。她才多大年紀啊,我像她那麽大的時候,父母讓我念書,我就像喝黃連一樣呢。說罷許校長嘿嘿地笑。母親見說到許朝晖的年齡,就問你家朝晖今年多大?母親的心思我明白,她這樣問,是想讓我從年齡上把許朝晖比下去,因爲我在我們村裏發蒙算早的,而且中途從沒留過級。    當許校長說出他女兒的年齡之後,母親頓時洩氣了。    許朝晖比我小了整整兩歲!雖然她跟我讀一個年級,卻比我小了整整兩歲!    洩了氣的母親反過來指責我:你看看人家!    即使母親不這樣說,我自己也羞愧得耳根發燙。但我暗想,反正還有一年就畢業,到時候看誰能考進縣裏最好的學校。    江老師付了錢,他們就把雞提走了。母親好像是因爲占了老師們的便宜,心下不安,就裝了大半簍子土豆,還從屋梁上剪下一串幹辣椒,讓我背到學校裏送給老師。母親說,雞肉炖土豆,再撕幾個幹辣椒進去,味道特别鮮。走在野花怒放阒寂無聲的山道上,我想母親這是何苦呢,給雞喂的東西,絕對值不了五毛錢,可這半簍土豆加一串幹辣椒,幾塊錢都搭了進去。到學校時,見許校長蹲在竈房外殺雞,他即使蹲着,腰板也挺得筆直,他仿佛時時刻刻都在向人們提示:我是儀仗兵出身。看見我,許校長說,天都快黑了,你來學校幹啥?我把母親的話轉述了,許校長很高興,忙把簍子從我肩上接下來。這過程中,吳老師和江老師出來了。他們已經聽到了我的話,也很高興,但他們說,既然背來了,就收下,隻是不能白收,必須付錢。我當然不能收錢,手插進包裏不停地往後退。江老師摸出一張五元的票子,嚴肅地對我說,拿着,夠不夠就這點兒了。吳老師過來摟住我說,聽話,把錢拿回去,告訴***,她的心意我們領了。這時候,江老師舉着票子走到我面前,我猛地掙脫吳老師的胳膊,把簍子裏的東西往地上一倒,就急忙跑下了土坡。    回家後,我把經過告訴了母親,母親問道,他們給錢的時候,許校長怎麽說?我說許校長沒吭聲。母親歎了口氣:許校長就是不會做人。母親的話代表了我們村多數人的意見。盡管大家都知道許校長書教得好,也知道他最有責任心,可就是很難找到一個人喜歡他,哪怕是他正在教的孩子。    他們徹底分竈,就是因爲吃了那頓雞肉,其中的原委,過了十多天我們才知道。那天江老師進村來找我鄰居下棋,我也去了。棋盤還沒鋪開,江老師就說到了那天吃雞肉的事,隻說了半句自個兒就笑得前仰後合。他說那天雞肉剛下鍋,三個人就開始喝酒,其實就是他和吳老師勸許校長喝酒。許校長酒量不大,但他沒改軍人性子,勸他喝他就喝,而且是老老實實地喝,吳老師和江老師卻隻沾了沾嘴皮。許校長空着肚子喝了半斤左右就不行了,當即倒了下去。他倒下去不久,雞肉也熟了,于是兩個老師就着炖鍋,從從容容地啃,幾斤重的雞肉啃了個精光。收拾了碗筷,許校長還沒醒來,他們想把許校長搬到他房去,但他個子太大,搬不動,也就隻好不管他,關了廚房的燈,各自回屋睡覺去了。    許校長是後半夜醒來的。江老師說,他起來上廁所,看到廚房的燈亮着,就輕手輕腳地走到窗口前張望,他看見許校長低着頭,正捧着一碗土豆在吃。    講完江老師又說,老許不把他女兒帶到鞍子寺讀書,說是因爲他女兒放學後要做家務,其實是怕我和吳老師教不好。哼,教得好教不好,幸好不是他說了算,幸好有學生爲我說話!言畢,江老師親熱地拍了拍我的頭。我當時想,要是母親不讓我送土豆去,許校長醒來後吃什麽?    散夥之後,許校長上街請人爲他敷了個土爐,從此,他把鍋碗瓢盆包括土爐都堆放在自己那間窄小的寝室裏,做飯也是在寝室門外。爲什麽不早用這辦法呢?許校長一定是這麽想的。他終于能夠單門獨戶地開夥了,爲此,他覺得很幸福。    那年秋季,我進入畢業班,許校長成了我的老師。與此同時,許朝晖成了我們班的插班生。    江老師說許朝晖以前不來鞍子寺讀書,是許校長怕他和吳老師教不好,現在看來像真有這麽回事。    報名的前一天我就聽說許朝晖來了。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着。說真的,我早就希望許校長教我。我曾經在教室外面聽過他朗讀課文,他讀課文的時候,雖是挺拔着身姿,聲音卻起起伏伏,很有感情,不像吳老師和江老師,盡管手舞足蹈,念出的句子卻幹癟癟的——可是,他爲什麽要把許朝晖帶來呢?許朝晖在對河的時候,就壓得我窩窩囊    囊的,現在跟我在同一個班,我恐怕連氣也喘不過來了。我在黑暗中想像着許朝晖的樣子,包括她的長相和寫字的姿勢,可想了大半夜也想不明白。直到雞啼二遍,我才轉而給自己打氣:許朝晖算什麽,我一定要把她比下去!    誰知道,見到許朝晖的第一眼,我就不想跟她比了——她太漂亮了。不想跟她比的理由是因爲她漂亮,這聽起來有些古怪,但當時我的确是這麽想的。她雖然比我小兩歲,個頭卻跟我差不多一樣高。她的臉很圓,眼睛水汪汪的,頭發松松散散地垂着。她最漂亮的地方就是她的頭發。我們那地界,女孩子的頭發一旦長過耳根,好壞都要弄成辮子的,但許朝晖的頭發已經齊肩了,卻沒編辮子,風一吹來,發絲自由飄動。最招惹人的,是她的頭發随風亂舞,她卻并不理會,直到山風止息,她才把遮住眼睛的部分往旁邊一撩,露出好看的額頭。    正式上課那天,許校長就讓許朝晖跟我坐一排,他的意思是讓兩個成績好的互相促進,但對這種安排,許朝晖和我似乎都并不太願意接受。從她的眼神看出,她也早就把我當成了競争對手,我們都不希望與自己的競争對手靠得太近。但不管怎麽說,兩人還是坐到了一張桌上。坐到一張書桌上我與許朝晖根本就沒有交流,她對其他同學很柔婉,很親切,在我面前卻十分傲慢,似乎也不願意正眼瞧我。有時候,許校長在黑板上寫出一道題,先不講,而是讓同學們相互讨論——其實也就是讓我和許朝晖讨論。班裏共有十二個學生,老實說,除了我和許朝晖,其他人想考上重點中學根本無望。如果上了普通中學,想憑讀書走出大山的路基本上就斷了。既然如此,何必去花這個冤枉錢?我們那裏的人大多是這麽思考的。因此班上那十個同學和他們的家長,幾乎都在算計小學畢業後到底是出門學手藝還是回家種田。對許校長的用意,我和許朝晖都一清二楚,我也曾試圖跟她讨論,但她披散開來的頭發總是遮住她的臉——我隻好作罷。    正如許校長所說,許朝晖把學習當成一件十分快樂的事情,有好幾次,我看到她演算題目的時候,竟然對着題目偷偷發笑。她好像把那些題目當成了有生命的東西,題目在跟她捉迷藏,而她的任務,就是把謎底揭穿,讓題目乖乖地投降。    上了一個月的課,許校長進行了語、數兩科單元測驗。測驗的結果是許朝晖兩科成績都比我好。她的卷面沒有任何一點污迹,一步緊接一步,就像水往低處流那麽自然。見到這樣的卷子,就如同裁判見到美麗舒展的俄羅斯體操運動員霍爾金娜一樣,第一感覺就想給她打高分,何況許朝晖的解答完美無缺。說真的,我都差不多要服輸了,差不多認爲自己真的不如許朝晖了。    正是在這樣的時候,我很快發現了許朝晖的弱點,她之所以常常比我考得好,是因爲她比我細心。跟我相比,她的反應說不上快。單元測驗之後,許校長總是抽許朝晖上黑板答題,有好幾次,她都用小小的手握着粉筆,老半天才寫出一個字。這期間,許校長走到我旁邊來,他看見我很快就把那道題明明白白地做出來了,可他女兒還沒完成一半。    有一回,我休息了好一陣,許朝晖還沒列出第一道算式,許校長忍耐不住了,走上講台,低聲喝道,下去,沒出息!許校長失望得臉都變形了。許朝晖轉過身,把粉筆擱在教桌上,跑下來之前,她迅速地瞟了一眼教室的同學,而且特别把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一下。同學們都望着她,證明大家都聽到了許校長的話,她的臉紅得像是要把頭發給燒起來。    這樣的事情接連發生了五六次後,許朝晖對上黑板做題産生了明顯的恐懼,許校長一點她的名,她的身體就一抖。她向上二走的時候,動作比以前遲緩,拿粉筆也很猶豫,剛把白色粉筆拈起來,又換成藍色的,藍色的還沒拿穩,又去找紅色的。在她翻找粉筆的過程中,許校長拿着教棍,明目鼓眼地瞪着她。我們都爲她捏一把汗,但許朝晖側對着她父親,看不到她父親的眼神,她還在挑選粉筆。當她拿起一支黃色粉筆時,盒子裏所有的顔色都挑盡了,我們想她應該做題了吧,然而她沒有,她把黃色粉筆放下了……    就在這一瞬間,許校長手裏的教棍啪的一聲落在了她的脊背上。    全班都怔住了    許朝晖痛得身子一縮,拿起最初選定的白色粉筆迅速轉身面向黑板。她像她父親一樣站得筆直,可是,這次拖了将近十分鍾,她也沒寫出一個字。    許校長又在她背上掄了一棍,大聲喝道:滾下去!    許朝晖下來,伏在書桌上哭了,嬌小的身體一聳一聳的。教棍是用操場邊的斑竹條做成,竹身柔軟而質地堅硬,我曾嘗試過母親手裏的斑竹條,知道那東西抽在身上有火燒火燎的感覺。但許朝晖哭,大概不僅因爲痛,還因爲她當着全班的面受了父親的淩辱。    我們都以爲,從此以後許校長不會再讓女兒上黑板做題了,誰知許朝晖越做不出題來,許校長越是把她挂到黑板上;越是讓她挂黑板,她就越做不出題來。這樣,她挨打的次數成幾何數增長。每次她在講台上挨了教棍,當時不哭,下來伏在桌上哭,聲音雖然很小,但我知道她哭得很厲害,因爲她的脖子在顫動。    從此,許校長的眼裏經常布滿血絲,像一夜沒睡好覺似的……    轉眼間冬天到了。我們那裏的冬天很冷,朔風翻越秦嶺直插巴山,帶來彤雲和大雪。除了刮風下雪,還打黑霜,清早起來,田地樹身房頂到處都塗抹上光滑油亮的烏膏。黑霜一化,青瓦和石頭都能凍裂。每遇這樣的日子,大人就爲我們上學準備一隻火籠。爲攜帶方便,大多是在廢舊的瓷盅裏裝上燃燒的木炭,上面系一根細長的鐵絲。上課的時候,我們可以把腳放在火籠上,下了課就用它煨手。全班十二個同學,除許朝晖外,都有一個這樣的火籠。我不知道她是否羨慕,但知道她一定很冷,雖然她比我們穿得整潔,可衣衫單薄,下了課,她的脖子就縮起來,頭發鋪在桌面上。其間,我聽到她的牙齒總是不由自主地磕碰出響聲,咯咯咯的,兩隻手還交換着抓撓,那是手背上的凍瘡在癢。她上黑板做題的時候,我看見她的手腫得發泡,發青,手指也很難捉住粉筆,挨打之後,一痛,一哭,就癢得更難受了。    十二月底的一天,實在是太冷了,我們班按常規坐進教室準備上最後一節課的時候,其他班級的學生卻喧喧嚷嚷地到操場上集合放學了。我們也想放學,可是,許校長已走上了講台,掃視同學們一眼,說,大家把桌子挪一挪,坐在一起聽講吧。這已經是嚴苛的許校長對我們作出的最大讓步,大家以最快的速度,高高興興地在騰出的空地上圍成了一圈。十一隻火籠放在面前,散發出的熱量盡管不多,但已經讓土牆屋裏溫暖了許多。許校長見幾個同學的火籠快熄滅了,還回到寝室拿來火鉗,把礙于通風的死炭夾出來。課上到中途,許朝晖旁邊一個女生見她的鞋騰騰地冒着熱氣,知道肯定是上廁所的時候被水打濕了(雨天和雪天我們都有膠鞋穿,但許朝晖隻能穿她母親做的布鞋),就指了指火籠,意思是讓許朝晖把腳放上去。許朝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濕得最厲害的那隻腳塞進了兩根鐵絲之間。    她剛剛塞進去,許校長就揚起了鐵火鉗。那真是迅雷不及掩耳,當我們反應過來,火籠已被打扁,炭星四濺——好在許朝晖的腳抽得快,否則後果極其嚴重。    許校長憎惡女兒居然經受不住這樣的寒冷,他是要把女兒鍛煉成鋼筋鐵骨,以便将來能抵擋來自外界的所有傷害。    許朝晖好像真的成了鋼筋鐵骨,從那以後,不管許校長怎樣打她,她都不哭。她的眼裏沒有了傲慢,隻有戒備,隻有對别人包括對她父親的不信任。女兒不哭,許校長就掄圓了胳膊,斑竹條落在許朝晖身上,她身上就把那斑竹條完整地複印下來。可她就是不哭!有幾次她還擅自跑下講台,回到座位上,許校長跟下來,接着打。許朝晖把肩聳起來,可憐得像還沒飛起來的一隻小鳥,令人恐怖的風雨雷電在她耳邊呼呼炸響,她卻隻是閉着眼睛,仿佛在冥想别的事情。    她在想什麽呢?是不是在想她爸爲什麽這樣厲害地抽她?那時候,她,還有我們,都理解不了。許校長這樣做,是因爲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可女兒卻辜負了他的期望!    有時候,被打得實在太狠了,許朝晖還是要流下眼淚的,這是一種無聲的眼淚。那些眼淚好像是因爲憐惜許朝晖自己跑出來的,因爲它們一出來,許校長揮舞的手就在空中戛然而止。    許朝晖的身體似乎已經麻木了,或者說堅硬了,但是她的心卻被父親的棍子打空了。半年時間後,她已經再也不是我的競争對手。全鄉舉行的期末統考中,我成了第一,許朝晖根本就沒有名次,因爲鄉上隻統計前五十名。她在班上當然有一個名次,第二名,她這個第二名與我這個第一名相比,語、數兩科加起來,少了整整六十多分。當許校長在班上公布統考成績時,念到許朝晖的名字,他咬牙切齒地停頓了很久,但許朝晖則突然讓我們陌生和吃驚,她眼睛裏黯然無光,很快又平靜如初,繼而是一副完全無所謂的樣子。    後來我才聽說,許校長春節前去鄉中心校閱卷組問了情況,回家後,他讓女兒在雪地裏站了幾個鍾頭,凍得眉毛都結了冰。這且不說,正月初一,許朝晖也沒吃成湯圓。那時候,爲了等每年正月初一的那頓湯圓,我們從半年前就掐着算日子了,湯圓可是糯米做的啊。    新學期開始,許校長就不讓許朝晖跟我坐一排了,說是怕她影響了我。下了課,她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貼牆而立。她再也不跟同學們玩了,連班上成績最差的同學,也已經看不起她了。    三月中旬的某一天,放學之後,許校長在操場邊把我叫住,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朝晖看來今年是不行了,但你一定要爲我争口氣!許校長說完,擡頭望着遠處。遠處是另一座山,在那座山上,有他貧窮的家。    五月初,上面傳出消息:鞍子寺小學的三個教師之中,有一個将有機會在秋季轉成公辦。按文憑、水平和業績,自然是許校長了。許校長是高中畢業生,江老師隻念過初中,吳老師連小學也沒畢業。許校長以前教的畢業班學生,雖然還沒有一個考上縣裏最好的一中,但縣二中和三中每年都有。二中和三中也是縣重點,即便鄉中心校的學生,能上這兩所學校也并非易事。要是今年他班上還有學生考上縣重點,将他民轉公可以說就鐵板釘釘了。吳老師和江老師預感到了這種結果,不希望這預感變成現實,就找許校長的岔子。    在我畢業前的最後兩個月裏,幾乎天天都能聽到老師在吵架。有一次,其他班級都按時放了學,我們畢業班還沒放,許校長覺得有一道題很重要,就翻來覆去地講,還出了幾道類似題目讓我們做。這樣,我們班就比正常放學時間拖延了四十多分鍾。下課後,才發現教室門打不開了,門上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原來是吳老師和江老師把門偷偷地鎖了。許校長對着門縫大聲叫門,但兩個老師早已不見蹤影。許校長沒辦法,就拾一塊爛了的凳腿,從門縫插過去,敲那把鎖。幸好是一把小鎖,敲了十多分鍾就連同鎖鼻兒一起敲斷了。第二天我們上學,還在山峁上就聽到了吵架的聲音。我聽到吳老師說,許校長犯下了兩重罪惡,一是違反教育部規定,擅自延長學生的學習時間;二是作爲校長,帶頭破壞學校公物——這種對事實的陳述是很短暫的,主要内容是罵。吳老師很會罵人,可是許校長不會罵,他講課時一句接一句的,罵人卻像結巴一樣。在這幾分鍾裏,吳老師不知又發射了多少利箭。那真是利箭,句句穿心,好些我們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吳老師也罵出來了。比如他說許朝晖的媽媽得的是絕症,三天兩頭就會死,而我們以前就根本一無所知。    許校長被吳老師罵急了,他隻好說,你是地主!    吳老師的确曾經是地主成分,但許校長    也不想想,這都是什麽年代了啊,地主早就摘帽了啊,地主不摘帽,吳老師能到村小教書嗎?許校長實在是沒招了。    但吳老師好像被戳到了痛處,因此回擊得也更狠。他說,你跟你女兒,舂蒜、漱口、屙尿,都是用同一個東西。你以爲我不知道?他又問江老師,你知道嗎?江老師說,誰都知道嘛!    那時候,我一直注視着許朝晖,她睜着驚恐的大眼睛,一聲不吭,她的身體緊緊地貼住教室外的土牆,好像希望牆壁能幫助她抵擋一下……    第二天,我把母親藏得好好的葵花子偷了一大把,帶到學校後,我見許朝晖又在教室外的牆角站立着,就走過去,猛然間将那把葵花子塞進了她的荷包。    她疑惑地望着我,她似乎需要我的解釋,但我對自己也無法解釋。    小學畢業,我以全鄉最優異的成績考進了縣一中,而許朝晖則聽說被一所名叫蘇灣的普通中學錄取。我們那地方,山高路陡,誰考上了誰沒考上,不可能挨門挨戶通知——沒有電話,連寄信也不可能。在我們這裏,凡是遇到考學、參軍一類事情,都是在鄉政府正牆上張榜公布。我去看榜那天,很想碰到許校長和許朝晖,可等了幾個鍾頭,也不見他們的身影。世間的任何一種結局都是雙刃劍,我考上了縣一中——這在全鄉村小學生中絕無僅有——應該高興,然而,我跟許朝‘晖再不是同學了,又令我惆怅。    還沒開學的時候,我就知道許校長調回了石船小學。回石船後,由于别人對他的家境知根知底,也由于他把許朝晖這個好學生帶走了,緻使石船那年沒一個考上重點的學生,更由于他把許朝晖帶走,不僅沒讓她變得更優秀,反而使她的成績急劇滑坡……諸多原因,許校長依然受到賤視。不過我關心的是他是否轉成了公辦教師。直到我在縣一中念了一個學期,才知道他根本就沒轉成公辦。他還是民辦,而且沒再當校長。按理他完全有資格轉成公辦的,之所以沒轉成,是吳老師和江老師告了他的狀。至于我考上了縣裏頭號重點中學,也不是他個人的功勞,因爲他隻教過我一年,何況他教的這一年中,還把一個好端端的苗子許朝晖給毀了。    我父親臘月初去楊侯山上做過木貨,見過許朝晖的媽媽,他說許朝晖的媽媽是個又漂亮又能幹的女人,而且特别愛好,再沒吃沒穿,也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利利索索。可生下許朝晖不久,就得了風濕性心髒病,得那病一時死不了人,但幹不下重活,而且離不了藥。母親聞言,說許校長那麽窮,原來就爲這?父親說不是麽,聽說那女人怕拖累丈夫和女兒,有好幾次都想喝農藥。有一次還真喝了,搶救及時,沒死成。楊侯山上的人都說許校長對他女人好,說天塌下來有許長子頂着,你怕什麽?許朝晖開始沒來鞍子寺,要幹農活不假,但主要還是守着***;許朝晖進了畢業班,爲女兒的前途着想,許校長被迫把她帶過來了,行前他對女人說,你要再做傻事,我也和你一起死,沒人管朝晖,看你心痛不心痛!他女人那一場哭,說你放心,再苦再難,我也要跟着你活下去……母親聽後,拍了自己的大腿一掌,眼淚悄悄地流了出來,她大概想起了那次用玉米和石子兒填雞嗉子的事情。    更讓我吃驚的是,許朝晖根本沒進蘇灣中學讀書,而是在石船小學複讀。    那邊的畢業班不是許校長教了,因此許朝晖免去了在課堂上挨打的不幸,然而,每天放學回家,許校長都要親自爲她出一套題。那些題目,如果不是許校長守着她,她都能夠解答的,但許校長總是坐在她的身後,她動作稍有遲慢,許校長就發出響亮的咳嗽聲,許朝晖知道這是在警告自己,心裏很急,一急,腦子裏就一片空白,最簡單的加減乘除也不會了。不會就要挨打,許校長抽她的耳光,抽得很厲害,啪啪啪的,許朝晖的頭發飛揚着,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許朝晖的媽媽向丈夫求情,說再這麽下去,你就要把女兒打壞啦!但氣頭上的許校長,任何人也勸不過來,他一邊打女兒,一邊還把女兒和我進行比較。他說你想想,你的成績以前比他好哇,你怎麽就落到這步田地了呢?你爲啥就這麽不中用呢?    許校長每這樣比較一次,許朝晖的淚水就婆婆娑娑地流一次。許校長打腫了她的臉,她沒有掉一滴眼淚,許校長的幾句話,卻讓她的淚水在臉蛋上縱橫。她說爸爸,對不起,我是不中用,我讓爸爸失望了……    這時候,許校長就把自己的手使勁往水缸上砸,以此來懲罰自己。    然而,當新的一天來臨時,他還是打女兒,還是把女兒和我進行比較。比較得多了,許朝晖就再不說對不起爸爸的話了。    在石船小學複讀一年之後,許朝晖不僅沒上重點線,而且比去年的考分還低。由此,她連蘇灣中學也沒上成,而是被錄到了離家很遠的金葉中學。    我知道,爲了保證升學率,縣裏所有的優惠政策都朝重點中學傾斜,包括去普中選拔二年級優秀生。雖然名額非常有限,卻是許校長押的最後一寶。許朝晖上學的那天,許校長對她說,無論如何,你要在初二考到重點中學去,縣一中考不上也就算了,二中、三中必須上。許朝晖沒回父親的話,也沒點頭。許校長緊了緊腮幫:你聽到沒有?許朝晖低着頭,聲音很小地說,聽到了,我考到二中或者三中。許校長怒火中燒,大聲說,爲什麽不争取考到一中?許朝晖就像在課堂上挨打一樣,吓得身子一縮,急忙回答,好,我考到一中。    許校長這才如釋重負,松了口氣。    金葉中學屬我們普光鄉管轄,但在大山區裏,一個鄉管轄的寬度,城裏人是無法想像的。何況金葉地處普光鄉的邊陲之地,靠近我舅舅所在的黃金鎮。從楊侯山去那學校,需下山,上行四十裏水路,再走三十裏旱路。這麽遠的路程,許校長再不可能盯着女兒學習了。    如果是以前的許朝晖,她會好好地管束自己的,可眼下的許朝晖變了。她最需要的不是管束,她心裏知道自己現在需要的是輕松與自由,甚至是那種别人很看輕的放縱。    許朝晖去那裏上學的前兩年,我去舅舅家的時候,曾經跟表哥一道去金葉中學玩過。那是一所建在山上的學校,山雖然遠不如老君山和楊侯山大,但也是竹木豐茂,景色佳美。學校之外除稀稀落落的農田,就是莽莽叢林,加之校園無圍牆,管理也很松懈,學生要私自上山,要做違規違紀的事情,實在太方便了。許朝晖一來到這裏,就有一種被解放的感覺。當時我鄰村有個男生跟許朝晖一同考進了金葉,盡管許朝晖在三班,他在一班,但畢竟家住河對面,而且那男生也是在鞍子寺念的小學,隻是比我們低一個年級,許朝晖在鞍子寺念書的時候,他就認識她了,到了金葉兩人就算正宗老鄉,因此他對許朝晖的情況很了解。聽那男生說,許朝晖在很短的時間内,就熟悉了學校附近的地形,知道哪條小路能把她領到農民的黃瓜地,哪片林子能爲她提供映山紅和馬桑泡。許朝晖偷黃瓜,吃野花野果,并不是餓,她爸怎麽舍得讓她餓飯呢,他爸還等着她到初二的時候考到縣一中呢!許校長那點微薄的工資,幾乎全給了許朝晖,許朝晖母親吃藥的錢,隻能靠賣糧食,糧食賣一斤就少一斤,許校長讓妻子吃飽,自己卻勒緊褲帶。很多時候,正要舀米做飯了,許校長就捂着肚子,說他的腸胃不好,吃不得,囑妻子往鍋裏少加點兒糧食。一次這樣,兩次還這樣,妻子就看出了苗頭,就悄悄縮減自己的藥量……許朝晖對這些事情當然一無所知,她偷吃那些東西僅僅是覺得刺激。吃黃瓜和映山紅倒沒害處,馬桑泡卻是有毒的。這東西結在大巴山區遍地都是的馬桑樹上,成串成串的,紅得發紫,甜得透心,少吃一點兒倒無所謂,吃多了,就會中毒。中毒的初期征兆是嘴皮發青,再嚴重點就口吐白沫,昏倒在地,甚至不治而死。在我們那裏,每隔那麽兩三年就會聽說哪家的孩子被馬桑泡毒死了。    許朝晖就經常去林子守着一棵樹吃馬桑泡,雖然沒吃到口吐白沫的程度,嘴皮卻常常發青。    有一次,她整個下午沒來上課(遲到早退,這在她已成爲家常便飯),直到快放學的時候,她才從林子裏鑽出來。正準備跑過操場溜進教室,卻被校長逮了個正着。校長一看她的嘴,就知道她幹什麽去了,直接将她帶進了辦公室。下課的前夕,校長讓政教主任通知各班班主任,馬上組織學生去操場召開大會。    所有的學生都站好隊列之後,校長出來了。校長不是一個人出來的,她扭着一個女學生的胳膊,把她往高出地面兩米左右的主席台上拉。這個女學生就是許朝晖。許朝晖弓着身子,腳蹬着不走,校長雖也是女性,但正值盛年,許朝晖怎能抗得過她,何況許朝晖的班主任還在後面幫着推搡呢。快拉到學生隊伍面前時,許朝晖哇的一聲就哭起來了。許朝晖說,我不了,我以後再不了……她不知道這一哭,一喊,勁兒就松了。在主席台站定之後,許朝晖的頭垂着,蓬松的頭發一直垂到前胸。這時候,松松散散的頭發成了她的遮羞布。可是校長抓住她的後領,猛地往後一扯,她的頭就揚起來了,頭發自然地向兩邊流瀉,臉就暴露出來了。她的眼睛向上翻着,望着碧藍碧藍的天空,淚水慢慢浸出來。校長說,同學們你們看看她這張嘴!後面的看不清楚,就把腳踮起來,好好看,仔細看!後面的同學果然把腳踮起來,發出“噢——噢——”的驚歎聲。    校長松了手,許朝晖反而不再把頭垂下去了,眼淚也不再流了,隻有懸在腮幫上的一顆淚珠子,久久地不願掉下去。    校長首先批評了三班的班主任,然後申明紀律,說誰再進林子吃馬桑泡,吃死了活該!聽清沒有y同學們說聽清了。    當天上晚自習課,許朝晖在班主任的帶領下,去各班作了檢讨。她的檢讨詞差不多就是校長說的那些話,隻不過變成一種哀婉的語氣罷了。    從那以後,許朝晖果真很少走出校園了。不要說走出校園,就連操場上也很難看到她的身影。她希望改過自新——這當然隻是我的猜測,但我有理由這樣猜測。我的理由是我曾做過她的同學,另一條理由是被拉向主席台的時候,許朝晖喊了一句“我以後再不了”。事過多年之後,也就是我從成都回到故鄉,聽說許朝晖那個“壞女人”搭上了命案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想,要是那一次校長和班主任放她一馬呢……    金葉中學由于遠離普光鄉場,距黃金鎮的集市也有相當路程,購買一應物品很不方便,老師們爲此怨聲載道,稍有些辦法都調走了。爲留住人,學校隻好讓一些教師家屬來校舍裏開小賣店。在金葉中學裏,小賣店所占的面積,比教學區所占面積還大,貨品也相當齊全,當然主要是賣零食和香煙。金葉中學的許多學生都抽煙,包括初中一年級的學生,男生女生都有。許朝晖班上就有女生開學不到一個月就學會了抽煙。那些店主爲了賺錢,肆無忌憚地向學生賣煙,學生們通常不買整盒,因爲怕被老師查出來沒收了,店主就把煙打散,零售給他們。某個學生想抽煙了,店主就賣一支兩支,讓他們躲進簾子後面抽。除了抽煙,還打牌賭博。賭博的場所也是店主提供。初入學的許朝晖,沒有像别的同學那樣抽煙和賭博,她隻不過去偷了幾根黃瓜,去吃了映山紅和馬桑泡,而且她吃馬桑泡的時候,明顯是有節制的,她并沒吃到口吐白沫的程度,更沒吃到昏迷過去的程度,這證明她心裏還在守着一種東西。當她把這段時間放縱過去,那被守着的東西說不定就會凸顯出來,讓她成爲以前的許朝晖,成爲對着一道題目也要偷偷發笑的許朝晖。    然而,這些都隻能是假設。事實上,許朝晖被拉到台上亮了相,而且去各班作了檢讨之後,她就開始抽煙了,開始賭博了,而且還喝酒。遇到星期天,她就喝得醉醺醺的,虛着    一雙美麗的眼睛,在寝室裏又哭又笑。她像所有走上這條道路的學生一樣,體驗到了真正的放縱。    那時候,縣重點中學的學生一學期隻能回兩次家,普通中學則無定規,隻要願意,每周回去一趟都行。金葉中學的學生基本上都是每周回去一次,但許朝晖沒有。由于同路,有好幾個周末,我那鄰村的男生都去約她,許朝晖的回答都隻是擺手。    期中考試過後,許朝晖再不回家就說不過去了,而且她對自己久不回去也很擔心:父親來了學校怎麽辦?她雖然知道視責任爲生命的父親不會爲了自己的事情耽擱他的學生一節課,可她的生活費隻給了兩個月呢,雖然她賭博赢了,不缺錢花,可父親不知道啊……普光鄉場上那個在人們看來可有可無的郵電所,自從許朝晖上了中學,就成爲許校長心目中的聖地,他從那裏給女兒交出了無數封信,也從那裏收到女兒的回信。許朝晖在信中說,自己成績很好,老師們都誇獎她。如果父親真的來了學校,不是原形畢露了嗎?這麽一陣思量,她還是決定回去。    她跟我那鄰村人在普光鄉場的牛市碼頭下船,準備穿過街道,去下遊三裏處的新橋碼頭換船。走到一家中藥鋪前,許朝晖猛然刹住腳步,迅速退到附近一堵敗牆後面躲起來。她的同伴覺得奇怪,追過去問她怎麽啦。許朝晖神色很緊張,說我爸在前面抓藥,我不回家了,你自個兒走吧。男生轉過牆角,舉目一望,果然看到了許校長。他問許朝晖,你爸知道你在學校的事了?許朝晖搖了搖頭,直催他快走。男生更覺得奇怪了,既然不知道你在學校的事,中期考試的成績又沒公布,你又何必緊張呢?他隻知道許校長跟吳老師和江老師吵架的事,不知道許朝晖挨打的事。他說那我就走啦?邁了兩步,許朝晖卻又叫他回來,對他說,你去給我爸打聲招呼吧,問我媽的身體咋樣了……如果我爸問我爲什麽一直沒回家,你就說我留在學校補習英語,說我的成績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說到自己的成績,許朝晖顯得惡狠狠的,要是他讓你給我帶生活費,你就說我們學校的夥食便宜得很,我不需要錢。同伴說,你不要錢哪行?許朝晖幾乎發火了,她說你沒看到我爸在抓藥嗎?是爲我媽抓藥,我媽是病人。    這樣,那男生就走了。當他走了幾步回過頭去的時候,看到許朝晖目不轉睛地望着她父親,手指摳住殘壁,牙齒死死地咬着嘴唇,淚水潑也似的流。    男生去給許校長打了招呼,而且把許朝晖交代的事情向他轉述了。聽那男生說,許校長比在鞍子寺教書時顯得瘦,腰板雖依然是挺直的,臉上卻很疲憊。不過,當他聽說女兒的成績那麽好,而且還自覺地留在學校補習英語的時候,他立刻兩眼放光,不停地搓手。男生離開時,許校長果真讓他給許朝晖帶生活費,盡管他一再說明許朝晖不缺錢花,許校長還是掏出了七十三元錢塞給他。其中二十多元都是元票和角票湊起來的。拿了錢,男生辭别許校長,繞了一個彎子,從另一條道回到那堵敗牆之後,想把錢直接交給許朝晖,可是許朝晖已不見了蹤影。    男生回到學校的當天,許朝晖就來找他,許朝晖首先問了***的身體,再問她爸說了些什麽,男生特意把許校長聽到女兒成績那麽好時的樣子描述了一番,許朝晖聽了什麽也沒說,隻是掐着自己的手。    在這之後,她有所收斂,但收斂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故态萌發,依然抽煙,依然賭博,依然在周末喝酒,酒後又哭又笑。有一次他正在寝室發酒瘋,不知是誰去報告了班主任,班主任來後,以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了她老半天,說許朝晖,我看你要成女流氓了。    許朝晖像被“女流氓”這個詞燙傷了,身體本能地抖了一下。    學期結束,許朝晖拿到成績通知單的時候,發現自己沒有一科及格,而且她專門留在學校“補習”的英語,隻得了幾十分。許朝晖就要拿着這張單子回去見她的父母。    同學們那麽盼望的春節,在許朝晖的眼裏成了鬼門關。她把通知單疊成飛機,從寝室的這頭扔到那頭。飛機本是昂首向前的,一撞上牆壁,就栽倒了。她把飛機拾起來,手心裏就像捧着滾燙的火球。怔了許久,她終于将其拆散,像她的有些同學一樣,去教師家屬開的店裏複印了一份。複印之前,她把分數和老師的評語用白紙蓋住,然後再在複印出來的空白處填寫。她給自己打的最低分是語文,八十八分,語文有作文,得分稍低一點很好解釋。分數能自己填,評語卻不能,因爲字的形狀不管怎麽變,骨架是變不了的,教了十多年書的許校長,一眼就能識破。于是,許朝晖又找到了我那鄰村的男生,讓他幫忙填寫。老師給許朝晖的評語,連她自己也沒瞧一眼就揉掉了,現在的評語,是那男生照着自己的成績單寫的:“熱愛祖國,團結同學,表現良好,成績優異。隻要下學期繼續努力,考進縣重點很有希望。”    男生在幫忙填寫評語的時候,許朝晖突然表現出一種厭惡。不知她厭惡什麽,反正她很厭惡,還真的嘔了幾口。然後她把成績單收起來,怔怔地對男生說: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他問什麽事,許朝晖說,你如果碰上某某某,千萬不能把這些事情告訴他。    這某某某,指的就是我。    聽了這句話,我心裏五味俱全,過一陣就隻剩下難受。我不知道許朝晖爲什麽要那麽在意我……    回家之後,許朝晖把虛假的成績單遞給父親。    成績單的分數和評語,對許校長是多麽巨大的安慰!    複印紙應該是看得出來的,細心的許校長更應該看出來,然而他卻根本沒提出異議。他太需要女兒的高分數了。他和許許多多的家長一樣,愛的就是高分數,對高分數的喜愛和渴望蒙蔽了他的眼睛。再說,那個在一班讀書的男生不是證明過許朝晖的成績“好得不得了”麽。    聽許校長的鄰居說,許朝晖那次回家,她爸媽死活不讓她下地勞動,連宰豬草的活也不讓她幹。許校長對女兒說,朝晖呀,我本來想再出一套題考考你,可是初中課本上的那些東西,爸爸已經忘得無影兒了,爸爸比不上你了。他甚至還第一次向女兒說起自己當年做儀仗兵的事情。儀仗兵訓練很苦,寒天暑地,腰帶裏都插上木板,衣領上别上鐵針(爲防脊椎彎曲和脖子扭動),走正步,長長的一段距離,走過去多少步,走回來還是多少步,一步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這不僅考體力,還考心理承受能力;每天這樣訓練到晚上十點過才回營睡覺,次日早上四點鍾必須起來,睡覺的床是硬板,還要将雙腿捆起來……那時候,他希望自己成爲最好的儀仗兵,将來争取被選進北京天安門國旗班去。然而最後的結局是他不僅沒能成爲國旗衛士,三年服役期滿後就很快複員了。許校長對别人說,等我女兒有了出息,說不定能帶我去天安門看看升旗呢……    我考慮是不是應該把許朝晖的真實情況信告許校長,考慮來考慮去,覺得不妥。我不敢想像許校長接到這封信後會是多麽絕望,會對許朝晖做出多麽可怕的舉動。但我還是給許朝晖寫了信,我沒在信中透露出我知道她那些事的任何信息,隻是以一個老同學的口吻鼓勵她。    但是許朝晖根本沒有理睬我。    國慶節前,普通中學的老師就要選出參考的學生——這是他們教學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因爲他們的任務,或者說他們的光榮,不是向中專或大學輸送人才,而是向重點中學輸送人才。憑許朝晖的成績和表現,她不可能被選上,但放國慶假回家,她對父親說自己被選上了,收假後就去縣城參加考試。許校長多麽高興啊,許校長說,女兒呢,我知道你能行,你考上了重點中學,将來就一定能考上大學!當時有人在幫許校長家上草樹(把稻草集結在一根樹樁上),那人說,聽了父親的話,許朝晖哭得傷心斷腸的,她母親陪着她一起哭。母親說,媽媽死熬活熬,就盼着你考上大學的那一天啊……    收假那天,許校長給女兒摸了一百元錢。許朝晖的生活費已經給過,去縣城隻考一天,本來不需要這麽多錢的,但許校長實在太高興了。    許朝晖拿着錢,走了。大約半個鍾頭,她又回來了。那時許校長已經去了學校,許朝晖的母親也扛着鋤頭正準備下地薅草。看見女兒打了轉身,母親很吃驚,問怎麽啦?許朝晖嗫嚅着說,我筆帶掉了。母親說哪會呢,我昨晚上就給你收拾得好好的。說罷放下鋤頭,在女兒的包裏掏,輕易地就把筆掏了出來,不是一支,是兩支。那支“長江”牌銥金鋼筆,是許校長前幾年得的獎品,昨天他送給女兒的。他說,考試的時候,把兩支筆都吸得飽飽的,免得中途斷了墨水,耽誤時間。母親把筆舉在手裏,嗔道,死女子,不都在這裏嗎?許朝晖無言以對,隻綿綿長長地叫了一聲媽。母親把女兒摟進懷裏,幫她撩了一把頭發,說這是咋啦?媽好好的呢,從你生下來媽就沒身體好過,都熬到我女兒有出息了,媽現在不想死了,你放心去吧!母親笑起來,催促女兒趕快下山,要不然搭不上去縣城的船了。許朝晖默默地接過母親手裏的包,再次出了門。剛走幾步,母親喊了一聲:朝晖!許朝晖猛然止步,回頭望着母親。母親說,考上了,就馬上給你爸寫信,到時候,看不把你爸高興死!    許朝晖沒再遲疑,向山下走去。    她沒有回學校。    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秋天走向深處,當農人們把稻谷搬回村莊,把成熟的果子搬回村莊,秋風就放心大膽地從這片土地上經過,嗚嗚嗚的,到處都在響,不要說林梢山洞,就是光秃秃的一個山峁,孤零零的一片石頭,也能吹奏出各種聲音。在大巴山區,真正的秋天是從聲音開始的。在我們看來,這聲音是空洞的,沒有意義的,但樹們草們不這樣看,飛禽走獸也不這樣看,樹葉和野草由青轉黃,由黃轉紅——那一山緊一山的紅葉,美得讓人惆怅,讓人歎息——飛禽走獸或者遠離這片山野,或者加緊儲備糧食。它們都聽得出秋風給予的指令并且一絲不苟地執行。    這時節,普光鄉場上有了一個女人,隔三差五就從上街走到下街,邊哭邊說她的故事,說了幾百遍了。開始我并不知道,直到十一月末的某一天,我和鄰村的那個男生(他考進了縣二中)一同回家取冬衣,在船上才聽人說起。我們坐的是小型帆船,在這條河上跑的,除了烏篷船,基本上都是這種帆船,遇縣城開展銷會的日子,或者下遊的真佛山趕廟會的日子,河面上的帆船就像暴雨前遮暗天空的蜻蜓。烏篷船也罷,帆船也罷,都是搖橹的,橹聲輕重有别,緩疾有别,卻組成和諧的橹歌。那一天風特别大,且是順風,船飕飕飕的往前射,我的心情本來格外松快,聽說那個女人後,突然間煩躁郁悶起來。    我們可以在老君山腳直接下船,不必坐到鄉場上去,但我堅持去那裏看看。街道上的秋風比河面小不了多少,樹葉飛舞,連攤子上那些沒照管好的衣褲鞋襪,也被風揚得滿地都是。那個被傳說的女人在百貨大樓前面哭。我一看她的長相,心裏就打鼓。她面色發黃,身體瘦弱,然而那張臉……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向七八個陌生人述說,她說國慶收假那天,她下到半山腰又回來了,回來可憐兮兮地叫一聲媽,我都沒引起注意,接着她撒謊說筆帶丢了,我把筆爲她搜出來,她一點也不歡喜,我也沒引起注意。她第二次出門,我喊了她一聲,她猛地把頭轉過來,待我把事情交代完,她才走了,下梯坎的時候,腿打閃閃,差點跌了一跤,我還是沒引起注意!……是我害了她呀,我的上輩子,不知道是放過火還是殺過人,反正是作了孽的,老天爺懲罰我了,可是,爲啥要懲罰我的孩子呢……到這時,女人脖子上的青筋直蹦,說不出話來,也哭不出聲了。    毫無疑問,這個女人正是許朝晖的母親。    回學校後,我無法抑制自己的痛苦。我總覺得,許朝晖的失蹤,我似乎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比如,我當時爲什麽那麽快就把題目做出來了呢y許校長爲什麽總是拿我和    她比較呢?我的痛苦當然不僅僅因爲這些。我始終記得許朝晖那松松散散披垂下來的頭發,記得她把頭發撩開時露出的好看的額頭,記得她對着題目發笑的樣子……我懷念她!那些天,我總是利用中午短暫的休息時間往縣城碼頭上跑。碼頭離學校很近,出了大門,過兩條馬路,就是開批鬥會年代遺留下來的一個大操壩,操壩底下就是碼頭。我坐在淺草平鋪的河灘上,隻要有船來,就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些上上下下的客人。我幻想從中發現許朝晖,可是人散了,船去了,港空了,許朝晖并沒出現。被船隻湧蕩起來的河水,一浪一浪地浸漫着灘草,濕了我的褲腿,但我毫無知覺。望着天上成絲的白雲,我想許朝晖究竟到哪裏去了呢?她失蹤之初,就有人說她墜崖死了,但許校長不僅排查了楊侯山的山谷,還排查了老君山的山谷,結果連許朝晖的一片衣服也沒找到。說她跳河吧,河裏也沒發現屍首。又有人說她可能是被山中的野獸吃掉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那裏雖然山大,但能夠吃人的野獸,在我們出生之前就滅絕了,而且,就算兇殘的野豬和老虎,也不會嚼人衣服的。那麽許朝晖又到哪裏去了呢?    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消失得這麽徹底。    我不敢想像許校長會是多麽絕望。許朝晖在的時候,不管怎麽說,他的心裏就像表面荒蕪的土地裏埋藏着種子,現在,他不僅沒得到希望中的花朵和果實,那粒種子也被掏走了……    沒有一種懷念能與時間抗衡的。一年半載之後,許朝晖在我心裏慢慢淡去了,偶爾想起她來,也如煙似霧。我讀完了初中,又讀完了高中,并且考上了大學。大學裏嶄新的學習環境和自由自在的學習風氣,讓我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到這時候,我哪裏還想得起什麽許朝晖,那個已經消亡了的人,與我已經沒有任何牽連了。    上大學後第一個寒假回家兩天之後,我背一花籃土豆上街去賣。從村裏去鄉場,需下千餘米高山,再坐船,下船後還要步行三華裏地才到,母親不放心我背六七十斤重的東西單獨上路,就囑同去趕集的鄰居照管我一下。鄰居就是常跟江老師下棋的那位,四十大幾還沒結婚,是一個單身漢。他趕場根本沒事,隻不過湊個熱鬧。在他的幫助下,上街不到半個鍾頭,我就把土豆賣出去了。鄰居說,我們去獸防站看看。我知道他的想法,取笑說,現在又不是那個季節。他扭了扭脖子說,管他是不是那個季節,去那裏歇口氣總可以吧。    從百貨商場和派出所之間插過去,就是獸防站。獸防站前面有一個門廳,廳後有一條深深的巷道,過了巷道,就是一個足夠容納數十人或蹲或坐的寬大土場。我鄰居之所以喜歡往那裏竄,倒不是因爲寬敞,而是因爲在土場的角落裏,養着一頭骨節碩大體态優美的公牛。一年中的某個季節,總有人在趕場天拉着發情的母牛來找它配種。這不僅能滿足我鄰居的好奇心,還時不時地給予他做好事的機會。養配種牛的是獸防站站長的老婆,站長經常下鄉,人家拉母牛來配種,多數時間隻有他老婆負責這檔子事。所謂負責,就是一定要想方設法讓母牛配上,配一次五塊錢,配不上就收不到錢。而之所以發生配不上的情況,主要原因是母牛懼怕公牛的碩大,出于害羞也未可知,身體忸怩,讓公牛在關鍵時刻偏離了軌道。這時候,我那常在現場觀戰的鄰居就會幫忙用木杠一類東西把母牛固定住。    那天我和鄰居從獸防站的前廳穿過,直接朝後面的土場走去。正要拐進巷道,我就看到巷道口的角落裏有一個女人,将米黃色的毛衣聳起來,低頭奶孩子。見到這個女人的第一眼,我沒在意,隻是對她奶孩子的姿勢有點兒興趣:她一條腿跪着,一條腿撐着,那麽冷的天,她卻不僅将毛衣聳起來了,連内衣也完全拉上去了。大半截白嫩嫩的腰露在外面不說,散布着靜脈血管的乳房也暴露于外。對喂奶的女人,我當然不能久看的,瞟一眼就過去了。可走出幾步,我的神經突然铮的一聲,心也提起來了:那個人怎麽跟許朝晖長得那麽像?    我突然感到有很多蚊蟲在我的面皮上爬。    鄰居已邁着大步去了土場,我故意落後一步,在巷道中央停了下來,再次轉過頭看。女人在巷道口光線很足的地方,那是不會錯的,她絕對就是許朝晖!那張滿月似的臉,還有她以前就習慣的發型,都明明白白是她!    那一刻,我頭腦是清醒的,身體卻發虛,或者身體是強健的,頭腦卻是一片空白。    我想走近一步,再仔細看看,但這合适嗎y我想叫一聲許朝晖,又怕萬一認錯了人:如果真的認錯了,那女人就有理由認爲我是故意裝蒜,真實意圖是想看她喂奶。    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女人擡起頭來。她望了我一眼。與我望她一樣,開始是漫不經心的,很快把眼光移開了,可就在移開的一刹那,她又把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臉上。她依然一條腿蹲着,一條腿跪着,将乳房暴露于外,望我的時候,先是有些詫異,慢慢地,就成爲挑釁了。她微微上翹的嘴角仿佛在說,小夥子,想看嗎?想看你就盡管看好了。她甚至還把衣服向上撈了一下。    這怎麽可能是許朝晖呢?我耳根發燙,既覺得自己很卑瑣,又覺得被這個大膽的女人給耍了一樣,心裏很不是滋味,因此轉身就朝土場上走。    ‘    巷道是彎曲的,前面有一堵牆,既把土場遮住,又可以讓那個女人看不到我。我就在那堵牆後再次停步。說真的,要說那個女人不是許朝晖,我一萬個不信,世界上不是沒有長得相像的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幾乎總是相像的,但眉宇間潛藏着的情态,卻是不能複制的,是獨一無二的。給孩子喂奶的女人盡管做出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但在她感到詫異的瞬間,我看到了她眼神中那粒閃爍的火星,這粒火星讓我想起了許朝晖的過去,讓離我最近的大學生活退到了遠處,使我陷入無窮無盡的回憶之中。我好像正跟許朝晖坐在同一張書桌上,也看到她孤零零地貼牆而立,我甚至還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覺得那裏癢酥酥的,因爲我在給許朝晖那把葵花子的時候,我的手心無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背……她剛才會不會把我也認出來?我想不會,這麽多年過去了,她沒變,我卻變了,變化最大的就是我比以前胖了許多,關鍵是戴上了眼鏡;再說,巷道中央的光線也很暗。    可她真是許朝晖嗎?許朝晖不是從這帶山川上消失了嗎?她是什麽時候回來的?而且,她怎麽可能就有了孩子?!那時候,我剛滿十九歲,比我小兩歲的許朝晖隻有十七歲,十七歲就有孩子,也就是說,十六歲她就結婚了,甚至不到十六歲就結婚了。這簡直不可思議……    我沒有看到那個孩子的臉,因爲孩子的臉幾乎完全被女人的乳房捂住了。我隻看到那孩子長不盈尺,身上裹了床紅線毯。    鄰居在那邊喊我了,我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    土場上已有不少辦完事務來這裏閑聊的人,看見我進去,男男女女都站起來,用欣羨的目光迎接我。這也難怪,那時候的大學生,在城裏差不多遍街都是,可在偏遠的大.巴山區還是希罕之物,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最多半天,十裏八村也都知道了;不僅人知道了,連狗也知道了,比女口我的高考分數下來那天,我們村的狗就狂吠不止,像在爲我慶賀。我走到他們中間,那些人就真誠地誇獎我。爲此,我的鄰居仿佛也沾了光,站在一旁樂呵呵的。遇到這種情況,我的任務應該是謙恭地微笑,并不時地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然而此刻我沒法做到。我的腦子被巷道裏的那個女人占滿了。我在想,如果她是許朝晖,她懷裏的孩子真是她生的?但憑我生物課上學來的常識,知道女人不生孩子,是不會生産乳汁的,而那個女人是在給孩子喂奶!    誰都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我那鄰居真是個好人,他溜空兒把我拉進牛棚邊的廁所,對我說,你對農村人謙和一分,他就對你好十分,你對他驕傲一分,他就不再尊敬你了,還會到處傳你的壞話!你在農村生活這麽多年,未必不知道?我不耐煩地說,不要再說了,謝謝你。    ,    那頭健壯的公牛把頭伸過來,想吃我們拉出的尿,鄰居讓它吃了,拍拍它粗壯有力的脖子說,小夥子,你這輩子咋這麽好的豔福?說罷朝着我嘿嘿地笑。我沒笑,鄰居見我的情緒實在反常,就說我們不回土場了吧。    我巴不得這樣,跟着他從牛棚的側門穿出去,從另一面繞到了獸防站的前門。    我站在那裏,朝裏面望,可是前廳裏已擠了很多的人,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望不到巷道口,也望不到那個女人。我想進去看看,然而,一種非常抗拒的心思阻止了我的腳步。說不定她已經離開了,我想。    爲感謝鄰居幫我賣土豆,我帶他去吃了兩籠包子,就一同往新橋碼頭走去。    對此時的我而言,三華裏路就像十裏百裏,每向前邁一步,都有一種力量把我往後拽,催促我返回去看看那個女人,因而讓我步履維艱。那時候,我是多麽恨自己,恨自己太沒膽量太沒出息了。但最終我也沒回去。    新橋碼頭上布滿了店鋪,凡去碼頭等船的人,都習慣于去店鋪裏坐坐。我和鄰居本來是不準備進去的,可走過一家糖酒店,我突然看見了許校長!他獨自坐在櫃台前一張條凳上。以前,也就是在許朝晖失蹤的最初一年裏,我好幾次都想在鄉場上碰到他,對他說一些安慰的話,但都未能如願。在我的整個初中和高中階段,就沒有碰到過許校長一回!然而今天,在我偶然發現一個長得像許朝晖的女人時,卻跟許校長不期而遇了。    我的心跳得怦怦怦的。    鄰居已走過了糖酒店,我讓他先下碼頭去等着我,鄰居說快點啊,船不一會兒就來了。我應了一聲,跨進屋喊道:許校長。    許校長遲緩地擡起頭,站起身,以看一個陌生人的眼光打量我老半天。我報了自己的姓名,許校長像回憶起了什麽,又像什麽也沒回憶起來,總之,他嘴角牽動了一下,又自顧自地坐了回去。他的腰再不是那般挺直,而是深深地彎下去,額頭都快頂着膝蓋了。    我坐到許校長旁邊,小心翼翼地問他家裏的情況,企圖把話題慢慢引到許朝晖身上。但許校長不理我,我跟他說話,他不是很冷漠很簡潔地應答,就是根本不睬。看他那樣子,他根本就沒聽我說話,甚至沒注意到他身邊坐着一個人。    十餘分鍾之後,我站起來說,許校長,我先走了。許校長擡了擡眼睛。僅此而已已。    我還在碼頭高高的石梯上,船就靠岸了。那是能裝上百人的汽劃子。這條河上現在已經沒有烏篷船了,也沒有搖橹的帆船了,全都換成了不會唱歌隻會嚣叫的汽劃子。汽劃子是不等人的,因此鄰居在下面焦急地朝我跺腳,還罵了幾句很難聽的話,大意是說我在獸防站做出那副大甩甩的樣子,以爲我不願意聽恭維話呢,結果是到橋上來裝洋相。他一面罵,一面跟船主交涉,讓他等等我,還說我是大學生,腳步子比農村人慢。其實我一點也不比他慢,要不是背着花籃,幾步我就可以飛縱下去的。可是那天也怪,我的兩條腿像灌了鉛,越想快越快不起來,還差點在石梯上絆倒,惹得一船的人都看着我笑。    鄰居已爲我搶占了座位,但我不想坐,而是開了艙門,站到船舷上去。    冬天裏,似乎什麽都是衰敗的,惟有風分外強硬。兩岸滿是枯瑟的蘆葦,風從地心裏升上來,從蘆葦根升上來,在寬闊的河面上厮殺怒吼。河水被汽劃子搖動,被風搖動,肋骨似的波紋次第鋪開。河也是一面身體,一顆被動的生命。它以前的水清澈得讓人發愁,現在雖還是藍幽幽的,卻明顯浮動着一層油脂;以前的河是野鴨的天堂,現在,野鴨雖還在群起群飛,但叫得再不似那麽歡暢,飛行能力也減弱了,剛剛啓翅,就迫不及待地在蘆葦叢或者岩石上靠下來,可翅膀一收又被迫起飛,因爲沿岸六七艘采沙船發出的隆隆巨響,加上汽劃子的嗚叫聲,馬達聲,使    它們驚惶失措。    下船上山的時候,我禁不住向鄰居問起許校長的情況。    鄰居好像已經忘記了許校長是誰。這也難怪,除許朝晖失蹤的前幾個月裏,我們村已經沒有人再議論他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情,各人都要爲自己的生活算計。就連我的母親,幾年來也從未提到過許校長的名字。我讀初中二年級下期回家,倒是向母親打聽過許校長,她除了知道許朝晖還是沒找到,别的一無所知……我對鄰居說,我剛才進店子,不是去裝洋相的,是去跟許校長打招呼的,他現在已經蒼老得不行了,許校長你不記得了嗎,以前在鞍子寺教書的那位!鄰居終于反應過來,噢,你是說許國慶啦?他多年就沒當校長,而且兩年前就沒教書了,你還叫他校長呢。    許校長沒教書了?我大吃一驚,問他是自己不願意教,還是别人不讓他教。當然是别人不讓啊,鄰居說。    兩年前,我們鄉的村小都實行了承包制,國家不撥款,村小教師自己招生,學生招得多,參與分錢的人少,收入相對就高。石船小學以前跟我們鞍子寺小學一樣,都是三個教師,搞承包之後,那兩個教師就排擠許校長,想把他趕走。這很方便,因爲他不是校長,而現在校長的職權不像他當校長時那樣完全是個虛名,現在的校長就是工地上的包工頭,說不要你就不要你。再說,這幾年的許校長,也不是當初的許校長了,他花費了很多時間找女兒,很多個晚上和整個周末,他都在樹木蒙茸的山上亂跑,連一隻宿鳥也可能被他當成女兒,站下來跟那鳥兒說話。如此,他上課時免不了神思恍惚,别人不要他也有了充分的理由。    就這樣,承包之初許校長就被趕出了學校。    那兩個教師把許校長趕走不久,兩人内部也發生了矛盾,沒搞上半年,另一個教師也出門打工去了,最近一年多,石船小學的校長就領導他一個人,他除了領導自己,還獨自教六個年級的課。鄰居說,以前是找不到教師教書,現在是有教師不讓教,我們鞍子寺小學不也是這樣麽。前年村民才集資把學校翻修得漂漂亮亮的,推倒了土牆,建起了紅磚房,學校的照片還上過市裏的黨報。可從去年開始,也隻有江校長(以前的江老師)一個人守廟了。不要說五六年級他根本教不下來,低年級他也沒法照管,六十大幾的吳老師倒是希望跟着江校長來掙點錢,江校長也同意,但他身體不行,來幹了兩天就走了,這樣,又隻剩下江校長一個人了。學生上學的主要任務,就是在教室裏關大半天,很多家的孩子,讀到二三年級就停了學。    不再教書的許校長,比以前更窮了。他家裏還有個病人,生活不允許他窮。因此,在他下崗那年,他貸款造了一艘采沙船,本想憑它賺點錢的,沒想到船剛造好,水管局就禁止在河上采沙。這樣,他隻好把船折半價賣給了别人。鄰居感慨地說:你說這人到底是咋回事呢,平心而論,在我們這一帶,許國慶也算個能幹人,可他就是混不走!我活了四十多歲,知道窮是打不倒一個人的,但窮帶來的另外的東西可以把你打死,像許國慶,大家就是看不起他!再說他造船的事,上面不許采沙,他就把船折價賣了,他倒是聽話,可人家照樣采。那些采沙船你剛才都看到了,隻要給水管局的頭兒送點(鄰居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撚了幾下),不就過關了嘛,許國慶爲啥就轉不過彎來呢?是不是他命裏該受窮呢?我無法回答。我想問他是否知道許朝晖,但内心又不願意他談論這個話題。如果獸防站的那個女人真是許朝晖,那麽,剛滿十七歲就給孩子喂奶,在我看來應該是一個女人的秘密,更應該是許朝晖的秘密。我不希望别人來議論這個秘密。    但鄰居之所以最終想起許校長就是許國慶,而且有興趣談論他,除了我提醒他許校長在鞍子寺教過書,更重要的原因,正是許校長的女兒許朝晖!    獸防站那個女人的确就是許朝晖。她是兩個多月前才回來的。    許朝晖離家出走以後,根本沒在大山上停留,而是去鄉場上坐汽車到了市裏,然後再坐火車去了福建。此前兩年,金葉中學曾經跑過一個女生,據說那女生就跑到了福建,許朝晖出走時隻有十二歲,關于外面世界的全部概念,大概就隻有“福建”,于是她就去了。    她在福建的哪裏落腳,又是怎麽活下來的,誰也不知道。大家惟一看到的是,她回來的時候,背上背着一個牛仔包,懷裏抱着一個嬰兒!    聽人說,許朝晖回來的那天,以爲父親還在教書,因此選擇在下午兩點左右從一條很少人走的小路進了村。可那時候,許校長被趕出學校已将近兩年,女兒上院壩的時候,他正坐在青石坎上用篾條編花籃。許朝晖看見父親,撲通一聲跪在了土壩上。    一塊篾條劃破了許校長的手,鮮血一滴一滴,掉在他破了洞的褲腿上。他的眼珠摳進了眼窩裏,凝神看着女兒和她懷裏的孩子。    半個時辰過去,許朝晖沒有起來,許校長也沒去拉她。眼前的景象,讓許校長反應不過來。他看清了跪在土壩上的人就是他日思夜盼的女兒,可是他反應不過來。與此同時,他也像在等一個人。就是女兒懷裏那孩子的父親。然而他女婿始終沒有出現。這時候,許校長才問女兒了,他說你是朝晖?許朝晖說,爸爸,我是朝晖。許校長像突然間患了瘧疾,全身打着擺子。他說你還活着?許朝晖說,爸爸,我還活着。許校長粗大的喉節上下扯動,過了好一陣,又問,那是誰的孩子?許朝晖說是我的孩子。許校長說他爸呢?許朝晖就哭,她說他沒有爸。許校長說是在路上撿的?許朝晖說不是,是我生的。你生的他咋沒有爸?許朝晖無法回答了。許校長這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下青坎,把女兒拉起來,回屋去了。    父女倆進屋之後,是如何度過了相見的第一關,沒有人說得清楚。大家惟一可以見證的,是他們沒有吵,也沒有鬧。許校長本是多麽愛他的女兒啊,因爲愛,他不敢再責備女兒,同時他也知道,女兒帶回的那個黑人口本身是無辜的,他更沒理由責備那個什麽也不懂的孩子。他隻是告訴女兒,你母親十個月前去世了。聽到這個消息,許朝晖同樣沒有哭,沒有鬧。屋子裏靜悄悄的。他們似乎都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許校長接受的,是失蹤幾年的女兒帶回了一個沒有爸爸的嬰兒。許朝晖接受的,是她的母親死了。她母親沒能等到女兒考上大學的那一天,甚至也沒能等到女兒活着回來的那一天,就死了。她是在向人述說女兒失蹤那天的經曆時,心力突然衰竭死去的。她的心髒停止了跳動,眼睛也閉上了,然而她的臉上,還煥發出一個曆經苦難的母親動人的光輝……    當然,需要父女倆接受的,比這還要多得多。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帶回了一個沒有爸爸的嬰兒——這樣的新聞在鄉村發生,即使掘地三尺也是埋不住的。許朝晖回來的頭一個月裏,父女倆像被圍攻的老鼠。但真正變成老鼠的,隻有許校長一人,他縮在屋裏不敢出來,一聽見屋外有人說話,立即就跑到堆放雜物的偏廈裏躲起來。那偏廈裏除了鋤頭鐵耙,還有兩件蓑衣,蓑衣隻在搶春水時才披的,一年中的三百多天,它都閑在那裏,因而成了老鼠結婚生子的樂園,每隔些日子,蓑衣裏就發出幼鼠的吱吱聲。躲藏進偏廈的許校長,就跟這些老鼠爲伍,直到人聲遠去,他才又鑽出來。許朝晖卻不,她隻在給母親上墳的時候,才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之後,她就像所有回到娘家來的女人一樣,在自家裏是呆不住的,而是抱着那個長不足尺的嬰兒,到處晃蕩。不僅去鄰居家玩,還去村子裏最遠的人家串門,不到十天,幾乎家家戶戶都被她走遍了。她是那麽漂亮,公平一點說,即使走在都市的大街上,許朝晖也稱得上是一個标緻到極點因而格外吸引男人眼球的女人,而且她又是那麽落落大方,她把孩子捧在雙手之間,一下一下地抛,對孩子快樂地說着母親們都會說的癡話、傻話。如果孩子哭了,不管周圍有些什麽人,她都把衣服向上一撩,将乳房拉出來就塞進那張顫動着絨毛的小嘴裏。    見她這副形象,有些男人免不了會産生一些心思,一遞一進地跟許朝晖調情。哪知許朝晖根本就不怕你這一套,她粗話随口就來。她說的那些粗話是如此新鮮,鄉村男人們聞所未聞。鄉村男人再野,說到性的話題時也都以動物作比的,再直接點也不過唱唱山歌民謠。比如我們那裏山上有首歌是這麽唱的:“太陽落土四山黑,我給嬌嬌借個歇,大床窄來鋪蓋短,嬌嬌睡得我睡得。”河壩有首歌是這麽唱的:“情妹當門一條河,情妹洗衣打濕腳,衣服沉到河裏頭,莫漚莫漚我來摸,摸了衣服不過瘾,情妹你可知哥的心?”而許朝晖對這些根本就不屑一顧,在她看來,這些歌謠都已經太老土了。她說的野話要直接得多,弄得那些自以爲見多識廣的男人無不耳熱心跳。    毫無疑問,許朝晖已不是當年的許朝晖了。消失了幾年再回到村子來的許朝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女人了。大家都這麽說,連她以前在石船小學的同學也這麽說。她的那些同學,不論男女,以前都把許朝晖看得那麽不可超越,不僅學習成績,還有她那清純甯靜的神态。    以前提到許朝晖,人們會說:嗨,那女子!而今也是這樣感歎,隻是把“女子”換成了“女人”。她失蹤那麽幾年,都說她死了,沒死也不知道她的去向,現在竟有人說自己曾經在福建的泉州看到過她。楊侯山和老君山都有人去福建打工,主要是在泉州、漳州和廈門。說自己看到過許朝晖的,是楊侯山上一個中年男人,他本來在漳州搞建築,當了個小小的包工頭。他說,去年春天他跟老板一起去泉州購材料,在一家夜總會裏看到了許朝晖。許朝晖正和一個男人跳舞,說是跳舞,其實腳步并沒動,隻是雙方的身體一鼓搗一鼓搗的。不過說這話的男人同時聲明,夜總會裏用的是彩色滾燈,隻有滾燈的紅光對準某個人的時候,才能勉強看清那個人的臉,他隻是覺得那個鼓搗着身體的女人像許朝晖,但不一定準确。    不管他怎樣聲明,大家都相信那個不要臉的女人肯定就是許朝晖了,同時也知道了她出走之後所從事的職業是當了“小姐”。可是,她出走那年才十二歲啊,十二歲就能當小姐嗎?如果她開始并沒當小姐,又是靠什麽活下來的?她是在什麽時候,又是以什麽方式,邁出了當小姐的第一步的?人們對這樣的話題當然很感興趣,遺憾的是隻有許朝晖自己才說得清楚,但她怎麽可能主動說起呢?再感興趣的人,又怎麽好拿這樣的話去問她呢……    許校長聽到了人們對他女兒的議論嗎?我想是聽到了,因爲女兒回來一個月之後,也就是人們已經失去了興趣不再議論他女兒的時候,他才出門了。此前,盡管許校長遭受一連串的打擊,但他的腰沒有彎過,現在女兒回來了,許校長在家裏躲了一個多月,突然就不行了,他的腰塌得那麽厲害,緻使人們再也想不起他曾經做過儀仗兵。    那年春節前夕,江老師到了我們村。他是來爲下期招生做動員的,聽說我在家,他首先就進了我們的家門。成了公辦教師又當了校長的江老師,看上去比以前更精神,因爲穿着西服,頭發背梳,使他顯得沉穩了許多。他總是那麽熱情,對任何一個村民說話都笑呵呵的,不要說對我這個曾經讓他念叨過多次的學生了。母親給我和江老師各煮了兩顆荷包蛋,吃過,江老師才說,他之所以這麽早就來村裏動員學生,就因爲聽說我回了家。他希望我跟他一道,對那些有孩子上學的人家逐門逐戶家訪。我說我還是學生呢,這樣做合适嗎?江老師說你不是一般學生,你是大學生,你的話比我的話有分量。接着江老師開始埋怨,說他在鞍子寺教了這麽多年,不知帶出了多少子弟,但我們村的人不記他的恩,他承包這一年,學生流失相當嚴重,辍學的那部分也就不說了,關鍵是有些人把孩子送到了别的村小,經濟寬裕些的還送到了鄉完小,總之是想方設法不照顧他的    生意。    他用了“生意”這個詞,讓我感到異常驚訝。    沉默良久,我說,江老師,是不是人家覺得學校教師太少,怕你一個人照管不過來?江老師用手指梳了一下頭說,不是那回事,現在全鄉的村小,有幾所學校還配備兩個以上的教師?再說,我不是沒請過人,可那些人不是身體支持不住,就是水平不夠。我想了想說,聽說許校長現在沒教書?江老師說他早就沒教了。我說,可不可以請他來?我知道這樣說話是冒風險的,可能惹惱了江老師,但自從江老師邁進我家的門檻,我就想到了這句話。我希望江老師能夠接納許校長,我了解許校長,我相信隻要允許他再次站上講台,再大的困難他也能夠頂過去的,要不了多久,他的腰板又會挺得筆直的。說不定,也隻有講台才能夠拯救他。    可是江老師搖了搖頭說,老許不行了,爲他那個女兒許朝晖,他差不多已經廢了。    接着,江老師給我講了許朝晖回家來後的情形,跟鄰居告訴我的基本差不多,但江老師也補充了一點信息,說許朝晖隻有上院壩的時候才把許校長喊了幾聲爸爸,此後再也沒有喊過。她恨她爸爸。江老師說,無風不起浪,許朝晖在外地當小姐沒得說,那個孩子肯定是不小心才懷上的。她之所以不做人流,而是把孩子生下來,還抱回家,就是要向許校長表明她的态度。她的态度就是她什麽事情也做得出來。    說完這些,江老師歎息道,不是我不讓老許來教,就算以前跟他關系不好,畢竟有過幾年同事的經曆。我不請他是因爲他真的不行了。放假前我們去鄉中心校開會,聽石船小學的華校長說,有次他看到老許去許朝晖的母親墳上哭,淚水倒沒怎麽流,隻是用雙手拍着墳頭。這種哭法哪裏像一個男人,這是婆娘的哭法。而且,他像失去了記憶一樣,連本村人也認不全了。說到這裏,江老師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他說你想想,見了幾十年的人也不認識,忘了那麽久的字還認識嗎?我把老許請到鞍子寺來,還不誤了這一方的子弟?    我想起在新橋碼頭遇到許校長的情形,便沒說什麽,但我也沒陪江老師去家訪。我實在對不起他,但我沒有辦法。我的心情壞極了。    可以說,那是我至今爲止過得最糟糕的一個春節。白天,照例有許許多多的人來家裏玩,其中有親戚,有村裏人。我記住鄰居在獸防站牛棚邊教訓我的話,這些人來了,我都是笑臉相迎。這笑臉是裝出來的,因此我很累。我的眼前總是交替晃動着兩個許朝晖,一個是在鞍子寺念書的,一個是現在的。我始終覺得,現在的許朝晖,是一個不真實的許朝晖,因此盡量去回想以前那個許朝晖。這樣,我每天都要遭受記憶的圍困。本來,我從大都市的高等學府回到偏遠落後的故鄉來過春節,多多少少也有點兒衣錦榮歸的意思,沒想到許朝晖的出現,卻在我快樂的生活中打上了一道顯眼的補丁。    好在寒假很短,正月初七那天,我就下了老君山。    我所讀的大學雖然算不得名校,晚飯之後,我習慣于獨自走過中心花園去圖書館看書。中心花園有一座假山,花園四周都是草坪。草坪裏,四季鮮花盛開,香氣盈溢,那些彈吉他的,看書的,三五好友相聚的,散坐在草坪之上——以前我沒認真想過,現在我發現,這樣的生活,許朝晖應該是有份的!從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她都比我的成績好,都是全鄉第一名,我能夠進來,許朝晖爲什麽就不能呢?她是在哪一點上被錯過了呢?她不僅沒能跨進大學的門檻,而且變成了一個十七歲就有孩子的小婦人,一個粗話野話随口就來的“蕩婦”!    有時候,我甚至還想,要是許朝晖跟我一道考進了這所大學該有多好!如果是那樣,我會不會也摟着她的肩膀,跟她闖進這神秘之地……我的這種幻想,很快就無情地破滅了。許朝晖裸着半截身子給孩子喂奶的情景,活生生的,好像就在眼前。而且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讓許朝晖剛滿十七歲就有了孩子?    我無法想得明白。    雖然遠在千裏之外,關于許朝晖的消息,我倒是能夠得到一些的。爲我提供消息的是我的父親。自從我考上大學,父親背着他的木工用具在外面奔波的時間更多了,因爲他要養活上大學的兒子。但不管他走了多遠,總在相對固定的時間回家一趟,收取我寫給他和母親的信,同時給我回信。隻要我在信中問到了許朝晖,父親總是盡量爲我提供許朝晖的最新情況,哪怕自己不甚了然,他也會去打聽。    許朝晖在家裏并沒呆多長時間,又帶着孩子去了遠方。她對人說,如果她母親還活着,她會将孩子留下的,就像我們那帶山川上所有外出打工的女人一樣,之所以回家,就是爲了把生下的孩子弄回來,将孩子扔給老人後,就再一次踏上征途。許朝晖也是這麽想的。有人問她,說你之所以回來,恐怕不僅僅爲這個理由吧,恐怕還是想看一眼父母吧。許朝晖雖然紅了眼圈,口頭上卻堅決不承認。可是母親死了,她總不可能把一個嬰兒扔給父親。許朝晖出門的時候,許校長什麽也沒說,隻是站在家門前的那叢水竹林邊,望着女兒一步一步走下山去。許校長把路都望斷了,他希望女兒留下來,不管生活給予了什麽,他都希望自己吞下苦的,把甜的留給女兒。然而他不知道生活中是否還有甜的部分,因此他不敢叫住女兒。他更不知道的是,在外漂泊了幾年的許朝晖,已經不習慣家裏的生活了,不習慣那架大山上的日子了。她回家的那段時間,頻繁地換衣服,她回來那天背着的那個牛仔包裏,裝的全是她的衣服。大冬天的,她隻穿着薄薄的一層毛衣,多數時間,下身還穿着裙子!雖然她穿了褲襪,但鄉裏人穿得最長的襪子,也至多籠到膝蓋之下,不知道許朝晖的襪子同時也就是褲子,因此認爲她僅僅穿着裙子。鄉裏人是實用的,那些爲了顯身材而不怕得感冒的女人,在他們眼裏啥也不值……許朝晖所做的這一切,仿佛都在爲别人對她的傳言做注腳,但她無所謂,别人愛怎麽想怎麽想,愛怎麽說怎麽說,那都是别人的事。從回家那天到她離開,她從來沒下地幹過活,她好像看不起她從小就幫母親幹的農活;再說,穿着那樣的衣服和裙子,她也無法下地幹活。    這一次離去,又過年餘許朝晖才回來的。她的懷裏,依然抱着那個孩子,不過,那孩子長大了,已将近兩歲。    除這點變化,許朝晖還少去了一個背包。也就是說,除了她身上穿的那套依然有别于山野婦人穿的衣服,她已經沒有多餘的衣服了。    而且她變得很憔悴,超過了她年齡的憔悴。上次回來,她過兩天就到處串門,這次卻沒有,不僅如此,連給村裏人打聲招呼,她也有些生澀。    由此,人們對她離家出走後的命運有了另一種推測,說她并不是當小姐去了,而是被人包了,當二奶了。包她的人本來希望她幫忙養一個兒子的,沒想到生下了一個女兒(這時候,我才知道許朝晖的孩子是一個女兒),于是就不要她了。于是她隻好回來了,然而她不甘心啊,就再次去争取,争取了一年多,還是沒個結果……    許朝晖這次回家三五天之後,就扛着鋤頭,帶着孩子,上山鋤地。精神已幾近麻木的許校長看到女兒的舉動,像被吓住了似的,急忙把女兒肩上的鋤頭卸下來,說就那麽點田地,我一個人做得了。在這時候,許校長觸到了女兒的手,那是一雙白嫩小巧的手。許校長說,看把你手弄壞了,,反正……你還會走的。許朝晖說,爸爸,我不走了。許朝晖又說,爸爸,我從今往後守着你,跟你一塊兒過日子,過一輩子。許校長愣愣地看着女兒,幹裂的嘴唇劇烈地抖動起來。    許朝晖說話算數,果真沒有離開大山,跟她父親一塊兒生活了。    她像她母親一樣,雞叫三遍就起床煮豬食,她把自己回家時穿的那套垂滿流蘇的服裝藏起來,穿着母親留下的大垮垮的衣褲——那些把女人的身材沒收得幹幹淨淨的衣褲,系着藍布做成的圍裙,手挽着木桶,把煮熟的豬食潑潑蕩蕩地傾到豬槽裏去。半夜三更,她迷迷糊糊地诓着被夢魇住了的孩子,孩子尿床了,她一面收拾,一面揮着巴掌,啪啪啪地打在孩子的屁股上;孩子說了一句哪怕是相當稚嫩的話,她會認爲那是一句了不得的聰明話,而且當着人的面誇耀孩子的聰明。她下地薅草的時候,會把草根上的泥土撻掉,捆成一束,背回來給牛吃,如果從土裏刨出一粒以前沒掏盡的土豆,她就将土豆扔進地邊的花籃裏,帶回來當糧食。回家途中,如果在路上碰到橫躺着的幹樹枝,甚至是一根草繩,她也會彎腰将其拾起來。幹樹枝可以當柴燒,草繩暫時可能派不上用場,就存放在偏廈裏,說不定哪個時候,就可以把它拴在兩根竹子或兩棵李子樹之間,晾那些切成片集成串的蘿蔔卷或者準備放進壇子的青菜。她還會爲了一堆掉在路邊的牛糞究竟是你的還是我的跟人吵架……    許朝晖變成了大巴山區一個真正的農婦。    正是在這樣的時候,許校長才感到刻骨銘心的疼痛。他迅速地蒼老了,精神大不如前,扛着犁頭走幾步,也吭哧吭哧地喘氣。他那挺直的、帶有标志性的腰板,自然已經不屬于他。我在新橋碼頭碰到他時,他的腰是塌下來的,但他還可以随時挺起來,現在是完全挺不起來了。他佝偻了,由于個子高,佝偻得就更加厲害,更加觸目驚心。在故鄉的兩架大山上,沒有人能夠理解他這種疼痛,失蹤的女兒不是回來了嗎?盡管回來得不夠體面,但她畢竟回來了,而且既不缺胳膊也不斷腿兒,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再說,她現在不走了呢,她要守你一輩子呢!    然而我理解許校長内心的疼痛。在我看來,他這種痛苦的深度,不亞于當年許朝晖失蹤。    晚上,許朝晖有時候還是要把那套藏起來的衣服拿出來看一看的,當然隻是看一看,又收起來了。她的過去,遙遠的和切近的過去,都隻是一個夢境。她是這個家裏惟一的支撐了,她再也不可能離開這個家了,再也不可能走出那架大山了。父親迅速老去之後,她就不僅要幹地裏的活,還要像男人一樣幹田裏的活。她的頭發
我老家在四川东北部群峰簇拥的大巴山区,我们落脚的这面山名叫老君山,村子悬在山腰,海拔千余米。山下有一条浩荡的大河,河对面是杨侯山,许朝晖的家就在杨侯山的腹部,那里有一所村小,叫石船小学。她爸从部队复员回来后当了教师,但没在石船教书,而是派到我们村的鞍子寺小学当了校长。站在鞍子寺的操场上,可以望见许校长家门前那丛水竹林,也可以望见他家做饭时升起的炊烟,但要回去一趟,则须把一个“U”字形从头走到尾,这没有大半天工夫绝对不行。当地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两家相隔一条河,打情骂俏任吆喝,要想过去亲个嘴儿,哥你莫怕走断脚。”    许校长家很穷,按村民们的说法,穷得“舔脚板”。猫舔脚板是为了洗脸,人舔脚板,就是吃脚板上沾带的猪屎牛粪——这是穷得没办法的意思,也是穷得绝望的意思。但许校长似乎一点也没绝望,他从家里背到学校来的粮食,不是红薯就是南瓜,但他吃得津津有味,每次吃罢,我们都见他嘴唇湿润鼻子里喷着热气。当时的鞍子寺小学,加许校长在内共有三个民办教师,老的姓吴,少的姓江。吴老师和江老师都不是我们村的,家境很宽裕,他们不仅把大米带到学校来,还经常吃肉,如果肉断了顿,就到我们村里去买狗。那时候,家家产户都养狗,有的还养了两三条,只要出高价,吴老师和江老师总能吃狗肉。贫富的悬殊使三个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个灶,许校长一灶,两个教师一灶。这里的“灶”是合伙的意思,其实学校只有一眼灶,墩墩实实的土灶,被一间破破烂烂的木屋围住。每次做饭,吴老师和江老师都率先抢占位置,许校长从不说什么,不过他也有怨气。他有怨气不是因为两个教师总是抢占厨房,而是他们炒肉时留下的香味,在灶台边久久不散,仿佛故意折磨他,让他心里怨自己太穷。    有一阵,许校长工作忙不过来,就跟两个教师达成协议,合伙开饭。既然合伙,柴米油盐就称斤论两地平均支出。这可苦了许校长,他再不能全交粗粮了,全交粗粮人家就不跟他搭伙。更让他苦恼的是,轮到他做饭时,加菜油只是有那么点意思就行了,可吴老师和江老师就要抱怨,说老许,这到底是猪草还是人食?有时甚至愤愤然地把干巴巴的菜叶倒进潲水桶,自己重新炒,随便炒份小菜都加半铁瓢菜油,满满当当的一壶油,没多久就见了底。关键是他们还要吃肉,但许校长交不起肉,他不交肉,两个教师也忍着不吃。许校长半年不吃肉也很精神,两个教师却熬不住了,忍了一段时间,就自己带肉来吃,当然不放在公菜里,而是单独做出来埋进两人的饭碗底。许校长闻到了肉香,也看到了他们从碗底下迫不及待地抠出肉片送进嘴里,但他装着没闻到,也没看到,三扒两扒把饭吃完,就走出那间木屋。他往往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吸进了油菜花的闷香或者成熟稻谷的清香,有时还有农人烧庄稼秆的烟味。这些气味很快让他忘掉了吴老师和江老师碗里的肉,忘掉了他们吃肉时油汁从嘴角边流出来的样子。    许校长不吃肉却还是那么精干,他在部队当的是仪仗兵,身坯高大挺拔,我们从没见他把手反剪到背后,也从没见他站着坐着时把腰塌下去。    然而,三人合伙不到一个半月,到底还是分了灶。    分开的前一天,他们去乡上领了工资,回学校后,吴老师对许校长说,老许,今天领了钱,就奢侈一回吧。许校长问怎么个奢侈法。江老师说,我从家里带来了两斤酒,可惜没肉,喝酒不吃肉,酒也就白喝了。许校长说,那怎么办呢,我也没有肉。吴老师说,我们知道你没肉,不过没关系,可以进村买嘛。许校长的脸涨得通红,他是在愧疚,对家人的愧疚。这段时间,他的脸上经常出现这种颜色,特别是当他吃着用很多菜油炒出的青菜萝卜时,这种颜色就很久不退。吴老师开导他,说老许呀,人活一世,不要把金哪银啊看得太重,该用就用,用了还会来的,不用它永远不会来,是吧?这种话许校长并不乐意听,它的意思等于是说:你这辈子就是一副穷相,想靠节约致富,没门儿。许校长为争口气,脖子一梗就同意了。放学后,三人走进村里去买鸡。穷得舔脚板的许校长也舍得买鸡吃了,让村民感到格外新鲜。问了十余家,不是鸡太小,就是母鸡下蛋。许校长说既然这样,就以后再说吧。这时候,不知哪个村民点拨了一句:符代珍家里有只大公鸡,四五斤重呢。    符代珍是我母亲,我们家的确有只大公鸡,但我母亲不愿意卖,说什么都不卖。    许校长说,嫂子,我们出市面上的价钱,你为啥不卖呢,都说鸡要涨价,我看至少要等十天半月才涨得起来呢。母亲笑道,这只鸡我都喂一年多了,十天半月还等不起?两个教师听出许校长其实是在劝说我母亲不要卖鸡,非常生气。吴老师说,谁说鸡要涨价?邻近几个乡镇都发了鸡瘟,鸡瘟是跟风走的,马上就要传过来,十天半月后别说涨价,怕是送人也没人要。这消息我母亲今天上午就听说了,尽管消息明白无误,但母亲还是不卖。三人无奈,只好走了。他们刚出脚,母亲就捧出一把玉米,并把街檐下的碎石子儿混合在玉米里,给那只大公鸡吃。吃了一阵,母亲撒腿就往外追。我们家离学校有二里多地,母亲追到半道才把三个老师叫住了,母亲撩了一把额上的汗,很是委屈地说,算了算了,就卖给你们吧,谁叫你们是娃的老师呢。    回来,鸡早把那堆玉米加石子儿吃得精光,嗉子硬如卵石。江老师先把鸡提起来,见那么重,乐呵呵的,又传给吴老师,吴老师一样乐。接着许校长接了过去,许校长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鸡嗉子。许校长咧了咧嘴,脸又涨得通红,说,这鸡……好肥。    许校长摸鸡嗉子的时候,母亲的眼光拧成了一条绳,待许校长的话出来,她就笑逐颜开了。母亲是感念许校长没把她点破,一边给鸡过秤一边说,许校长,听说你家女子很不错呢。    许校长的脸不再红了。说到女儿,他立即忘记了自己是在奢侈,忘记了自己正遭到鸡主人的暗算。他开始以故作谦虚的口气滔滔不绝地谈起他女儿。其实他女儿我早听说过,知道她跟我读同一个年级,知道她的成绩好。我们那时候经常举行全乡统考和单科比赛,每次我都发誓拿全乡第一,但每次都有个叫许朝晖的人磐石一样压在我的头顶。我开始不知道许朝晖是谁,以为是个男生,后来才听说是许校长的女儿。我比不过一个女生,一度让我很泄气,但母亲安慰我说,人家有她爸每周回去指点,你有啥想不通的?你爸虽然识得些字,可他长年累月在外面打工,管不了你,你已经很不容易了。今天我母亲又这样说,她说许校长,要是我们家也有人给娃指点,你女子不一定考得过他呢。对此,许校长当即否认了,他说自己根本就没给许朝晖指点过。没时间啊。许校长说,砍柴的活,犁田耙地的活,都给我留着,我还没进家门,干不完的活就埋到脖子上了,哪有时间指点朝晖啊。    他这样一说,不仅我母亲不高兴,吴老师和江老师也不高兴,尤其是江老师,因为他正教我。许校长说到兴头上的时候,江老师拦住他的话头说,老许,我先把钱垫付了,回去再结账行不行?可是许校长根本没听江老师的话,他还在说他的女儿。他说我们朝晖没别的,关键是她把读书当成快乐,这让我太满意了。她才多大年纪啊,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父母让我念书,我就像喝黄连一样呢。说罢许校长嘿嘿地笑。母亲见说到许朝晖的年龄,就问你家朝晖今年多大?母亲的心思我明白,她这样问,是想让我从年龄上把许朝晖比下去,因为我在我们村里发蒙算早的,而且中途从没留过级。    当许校长说出他女儿的年龄之后,母亲顿时泄气了。    许朝晖比我小了整整两岁!虽然她跟我读一个年级,却比我小了整整两岁!    泄了气的母亲反过来指责我:你看看人家!    即使母亲不这样说,我自己也羞愧得耳根发烫。但我暗想,反正还有一年就毕业,到时候看谁能考进县里最好的学校。    江老师付了钱,他们就把鸡提走了。母亲好像是因为占了老师们的便宜,心下不安,就装了大半篓子土豆,还从屋梁上剪下一串干辣椒,让我背到学校里送给老师。母亲说,鸡肉炖土豆,再撕几个干辣椒进去,味道特别鲜。走在野花怒放阒寂无声的山道上,我想母亲这是何苦呢,给鸡喂的东西,绝对值不了五毛钱,可这半篓土豆加一串干辣椒,几块钱都搭了进去。到学校时,见许校长蹲在灶房外杀鸡,他即使蹲着,腰板也挺得笔直,他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向人们提示:我是仪仗兵出身。看见我,许校长说,天都快黑了,你来学校干啥?我把母亲的话转述了,许校长很高兴,忙把篓子从我肩上接下来。这过程中,吴老师和江老师出来了。他们已经听到了我的话,也很高兴,但他们说,既然背来了,就收下,只是不能白收,必须付钱。我当然不能收钱,手插进包里不停地往后退。江老师摸出一张五元的票子,严肃地对我说,拿着,够不够就这点儿了。吴老师过来搂住我说,听话,把钱拿回去,告诉***,她的心意我们领了。这时候,江老师举着票子走到我面前,我猛地挣脱吴老师的胳膊,把篓子里的东西往地上一倒,就急忙跑下了土坡。    回家后,我把经过告诉了母亲,母亲问道,他们给钱的时候,许校长怎么说?我说许校长没吭声。母亲叹了口气:许校长就是不会做人。母亲的话代表了我们村多数人的意见。尽管大家都知道许校长书教得好,也知道他最有责任心,可就是很难找到一个人喜欢他,哪怕是他正在教的孩子。    他们彻底分灶,就是因为吃了那顿鸡肉,其中的原委,过了十多天我们才知道。那天江老师进村来找我邻居下棋,我也去了。棋盘还没铺开,江老师就说到了那天吃鸡肉的事,只说了半句自个儿就笑得前仰后合。他说那天鸡肉刚下锅,三个人就开始喝酒,其实就是他和吴老师劝许校长喝酒。许校长酒量不大,但他没改军人性子,劝他喝他就喝,而且是老老实实地喝,吴老师和江老师却只沾了沾嘴皮。许校长空着肚子喝了半斤左右就不行了,当即倒了下去。他倒下去不久,鸡肉也熟了,于是两个老师就着炖锅,从从容容地啃,几斤重的鸡肉啃了个精光。收拾了碗筷,许校长还没醒来,他们想把许校长搬到他房去,但他个子太大,搬不动,也就只好不管他,关了厨房的灯,各自回屋睡觉去了。    许校长是后半夜醒来的。江老师说,他起来上厕所,看到厨房的灯亮着,就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口前张望,他看见许校长低着头,正捧着一碗土豆在吃。    讲完江老师又说,老许不把他女儿带到鞍子寺读书,说是因为他女儿放学后要做家务,其实是怕我和吴老师教不好。哼,教得好教不好,幸好不是他说了算,幸好有学生为我说话!言毕,江老师亲热地拍了拍我的头。我当时想,要是母亲不让我送土豆去,许校长醒来后吃什么?    散伙之后,许校长上街请人为他敷了个土炉,从此,他把锅碗瓢盆包括土炉都堆放在自己那间窄小的寝室里,做饭也是在寝室门外。为什么不早用这办法呢?许校长一定是这么想的。他终于能够单门独户地开伙了,为此,他觉得很幸福。    那年秋季,我进入毕业班,许校长成了我的老师。与此同时,许朝晖成了我们班的插班生。    江老师说许朝晖以前不来鞍子寺读书,是许校长怕他和吴老师教不好,现在看来像真有这么回事。    报名的前一天我就听说许朝晖来了。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说真的,我早就希望许校长教我。我曾经在教室外面听过他朗读课文,他读课文的时候,虽是挺拔着身姿,声音却起起伏伏,很有感情,不像吴老师和江老师,尽管手舞足蹈,念出的句子却干瘪瘪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许朝晖带来呢?许朝晖在对河的时候,就压得我窝窝囊    囊的,现在跟我在同一个班,我恐怕连气也喘不过来了。我在黑暗中想像着许朝晖的样子,包括她的长相和写字姿势,可想了大半夜也想不明白。直到鸡啼二遍,我才转而给自己打气:许朝晖算什么,我一定要把她比下去!    谁知道见到许朝晖的第一眼,我就不想跟她比了——她太漂亮了。不想跟她比的理由是因为她漂亮,这听起来有些古怪,但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她虽然比我小两岁,个头却跟我差不多一样高。她的脸很圆,眼睛水汪汪的,头发松散散地垂着。她最漂亮的地方就是她的头发。我们那地界,女孩子的头发一旦长过耳根,好坏都要弄成辫子的,但许朝晖的头发已经齐肩了,却没编辫子,风一吹来,发丝自由飘动。最招惹人的,是她的头发随风乱舞,她却并不理会,直到山风止息,她才把遮住眼睛的部分往旁边一撩,露出好看的额头。    正式上课那天,许校长就让许朝晖跟我坐一排,他的意思是让两个成绩好的互相促进,但对这种安排,许朝晖和我似乎都并不太愿意接受。从她的眼神看出,她也早就把我当成了竞争对手,我们都不希望与自己的竞争对手靠得太近。但不管怎么说,两人还是坐到了一张桌上。坐到一张书桌上我与许朝晖根本就没有交流,她对其他同学很柔婉,很亲切,在我面前却十分傲慢,似乎也不愿意正眼瞧我。有时候,许校长在黑板上写出一道题,先不讲,而是让同学们相互讨论——其实也就是让我和许朝晖讨论。班里共有十二个学生,老实说,除了我和许朝晖,其他人想考上重点中学根本无望。如果上了普通中学,想凭读书走出大山的路基本上就断了。既然如此,何必去花这个冤枉钱?我们那里的人大多是这么思考的。因此班上那十个同学和他们的家长,几乎都在算计小学毕业后到底是出门学手艺还是回家种田。对许校长的用意,我和许朝晖都一清二楚,我也曾试图跟她讨论,但她披散开来的头发总是遮住她的脸——我只好作罢。    正如许校长所说,许朝晖把学习当成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演算题目的时候,竟然对着题目偷偷发笑。她好像把那些题目当成了有生命的东西,题目在跟她捉迷藏,而她的任务,就是把谜底揭穿,让题目乖乖地投降。    上了一个月的课,许校长进行了语、数两科单元测验。测验的结果是许朝晖两科成绩都比我好。她的卷面没有任何一点污迹,一步紧接一步,就像水往低处流那么自然。见到这样的卷子,就如同裁判见到美丽舒展的俄罗斯体操运动员霍尔金娜一样,第一感觉就想给她打高分,何况许朝晖的解答完美无缺。说真的,我都差不多要服输了,差不多认为自己真的不如许朝晖了。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很快发现了许朝晖的弱点,她之所以常常比我考得好,是因为她比我细心。跟我相比,她的反应说不上快。单元测验之后,许校长总是抽许朝晖上黑板答题,有好几次,她都用小小的手握着粉笔,老半天才写出一个字。这期间,许校长走到我旁边来,他看见我很快就把那道题明明白白地做出来了,可他女儿还没完成一半。    有一回,我休息了好一阵,许朝晖还没列出第一道算式,许校长忍耐不住了,走上讲台,低声喝道,下去,没出息!许校长失望得脸都变形了。许朝晖转过身,把粉笔搁在教桌上,跑下来之前,她迅速地瞟了一眼教室的同学,而且特别把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同学们都望着她,证明大家都听到了许校长的话,她的脸红得像是要把头发给烧起来。    这样的事情接连发生了五六次后,许朝晖对上黑板做题产生了明显的恐惧,许校长一点她的名,她的身体就一抖。她向上二走的时候,动作比以前迟缓,拿粉笔也很犹豫,刚把白色粉笔拈起来,又换成蓝色的,蓝色的还没拿稳,又去找红色的。在她翻找粉笔的过程中,许校长拿着教棍,明目鼓眼地瞪着她。我们都为她捏一把汗,但许朝晖侧对着她父亲看不到父亲的眼神,她还在挑选粉笔。当她拿起一支黄色粉笔时,盒子里所有的颜色都挑尽了,我们想她应该做题了吧,然而她没有,她把黄色粉笔放下了……    就在这一瞬间,许校长手里的教棍啪的一声落在了她的脊背上。    全班都怔住了    许朝晖痛得身子一缩,拿起最初选定的白色粉笔迅速转身面向黑板。她像她父亲一样站得笔直,可是,这次拖了将近十分钟,她也没写出一个字。    许校长又在她背上抡了一棍,大声喝道:滚下去!    许朝晖下来,伏在书桌上哭了,娇小的身体一耸一耸的。教棍是用操场边的斑竹条做成,竹身柔软而质地坚硬,我曾尝试过母亲手里的斑竹条,知道那东西抽在身上有火烧火燎的感觉。但许朝晖哭,大概不仅因为痛,还因为她当着全班的面受了父亲的凌辱。    我们都以为,从此以后许校长不会再让女儿上黑板做题了,谁知许朝晖越做不出题来,许校长越是把她挂到黑板上;越是让她挂黑板,她就越做不出题来。这样,她挨打的次数成几何数增长。每次她在讲台上挨了教棍,当时不哭,下来伏在桌上哭,声音虽然很小,但我知道她哭得很厉害,因为她的脖子在颤动。    从此,许校长的眼里经常布满血丝,像一夜没睡好觉似的……    转眼间冬天到了。我们那里的冬天很冷,朔风翻越秦岭直插巴山,带来彤云和大雪。除了刮风下雪,还打黑霜,清早起来,田地树身房顶到处都涂抹上光滑油亮的乌膏。黑霜一化,青瓦和石头都能冻裂。每遇这样的日子,大人就为我们上学准备一只火笼。为携带方便,大多是在废旧的瓷盅里装上燃烧木炭,上面系一根细长的铁丝。上课的时候,我们可以把脚放在火笼上,下了课就用它煨手。全班十二个同学,除许朝晖外,都有一个这样的火笼。我不知道她是否羡慕,但知道她一定很冷,虽然她比我们穿得整洁,可衣衫单薄,下了课,她的脖子就缩起来,头发铺在桌面上。其间,我听到她的牙齿总是不由自主地磕碰出响声,咯咯咯的,两只手还交换着抓挠,那是手背上的冻疮在痒。她上黑板做题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肿得发泡,发青,手指也很难捉住粉笔,挨打之后,一痛,一哭,就痒得更难受了。    十二月底的一天,实在是太冷了,我们班按常规坐进教室准备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其他班级的学生却喧喧嚷嚷地到操场上集合放学了。我们也想放学,可是,许校长已走上了讲台,扫视同学们一眼,说,大家把桌子挪一挪,坐在一起听讲吧。这已经是严苛的许校长对我们作出的最大让步,大家以最快的速度,高高兴兴地在腾出的空地上围成了一圈。十一只火笼放在面前,散发出的热量尽管不多,但已经让土墙屋里温暖了许多。许校长见几个同学的火笼快熄灭了,还回到寝室拿来火钳,把碍于通风的死炭夹出来。课上到中途,许朝晖旁边一个女生见她的鞋腾腾地冒着热气,知道肯定是上厕所的时候被水打湿了(雨天和雪天我们都有胶鞋穿,但许朝晖只能穿她母亲做的布鞋),就指了指火笼,意思是让许朝晖把脚放上去。许朝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湿得最厉害的那只脚塞进了两根铁丝之间。    她刚刚塞进去,许校长就扬起了铁火钳。那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当我们反应过来,火笼已被打扁,炭星四溅——好在许朝晖的脚抽得快,否则后果极其严重。    许校长憎恶女儿居然经受不住这样的寒冷,他是要把女儿锻炼成钢筋铁骨,以便将来能抵挡来自外界的所有伤害。    许朝晖好像真的成了钢筋铁骨,从那以后,不管许校长怎样打她,她都不哭。她的眼里没有了傲慢,只有戒备,只有对别人包括对她父亲的不信任。女儿不哭,许校长就抡圆了胳膊,斑竹条落在许朝晖身上,她身上就把那斑竹条完整地复印下来。可她就是不哭!有几次她还擅自跑下讲台,回到座位上,许校长跟下来,接着打。许朝晖把肩耸起来,可怜得像还没飞起来的一只小鸟,令人恐怖的风雨雷电在她耳边呼呼炸响,她却只是闭着眼睛,仿佛在冥想别的事情。    她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她爸为什么这样厉害地抽她?那时候,她,还有我们,都理解不了。许校长这样做,是因为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可女儿却辜负了他的期望!    有时候,被打得实在太狠了,许朝晖还是要流下眼泪的,这是一种无声的眼泪。那些眼泪好像是因为怜惜许朝晖自己跑出来的,因为它们一出来,许校长挥舞的手就在空中戛然而止。    许朝晖的身体似乎已经麻木了,或者说坚硬了,但是她的心却被父亲的棍子打空了。半年时间后,她已经再也不是我的竞争对手。全乡举行的期末统考中,我成了第一,许朝晖根本就没有名次,因为乡上只统计前五十名。她在班上当然有一个名次,第二名,她这个第二名与我这个第一名相比,语、数两科加起来,少了整整六十多分。当许校长在班上公布统考成绩时,念到许朝晖的名字,他咬牙切齿地停顿了很久,但许朝晖则突然让我们陌生和吃惊,她眼睛里黯然无光,很快又平静如初,继而是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后来我才听说,许校长春节前去乡中心校阅卷组问了情况,回家后,他让女儿在雪地里站了几个钟头,冻得眉毛都结了冰。这且不说,正月初一,许朝晖也没吃成汤圆。那时候,为了等每年正月初一的那顿汤圆,我们从半年前就掐着算日子了,汤圆可是糯米做的啊。    新学期开始,许校长就不让许朝晖跟我坐一排了,说是怕她影响了我。下了课,她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贴墙而立。她再也不跟同学们玩了,连班上成绩最差的同学,也已经看不起她了。    三月中旬的某一天,放学之后,许校长在操场边把我叫住,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朝晖看来今年是不行了,但你一定要为我争口气!许校长说完,抬头望着远处。远处是另一座山,在那座山上,有他贫穷的家。    五月初,上面传出消息:鞍子寺小学的三个教师之中,有一个将有机会在秋季转成公办。按文凭、水平业绩,自然是许校长了。许校长是高中毕业生,江老师只念过初中,吴老师连小学也没毕业。许校长以前教的毕业班学生,虽然还没有一个考上县里最好的一中,但县二中和三中每年都有。二中和三中也是县重点,即便乡中心校的学生,能上这两所学校也并非易事。要是今年他班上还有学生考上县重点,将他民转公可以说就铁板钉钉了。吴老师和江老师预感到了这种结果,不希望这预感变成现实,就找许校长的岔子。    在我毕业前的最后两个月里,几乎天天都能听到老师在吵架。有一次,其他班级都按时放了学,我们毕业班还没放,许校长觉得有一道题很重要,就翻来覆去地讲,还出了几道类似题目让我们做。这样,我们班就比正常放学时间拖延了四十多分钟。下课后,才发现教室门打不开了,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原来是吴老师和江老师把门偷偷地锁了。许校长对着门缝大声叫门,但两个老师早已不见踪影。许校长没办法,就拾一块了的凳腿,从门缝插过去,敲那把锁。幸好是一把小锁,敲了十多分钟就连同锁鼻儿一起敲断了。第二天我们上学,还在山峁上就听到了吵架的声音。我听到吴老师说,许校长犯下了两重罪恶,一是违反教育部规定,擅自延长学生的学习时间;二是作为校长,带头破坏学校公物——这种对事实的陈述是很短暂的,主要内容是骂。吴老师很会骂人,可是许校长不会骂,他讲课时一句接一句的,骂人却像结巴一样。在这几分钟里,吴老师不知又发射了多少利箭。那真是利箭,句句穿心,好些我们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吴老师也骂出来了。比如他说许朝晖的妈妈得的是绝症,三天两头就会死,而我们以前就根本一无所知。    许校长被吴老师骂急了,他只好说,你是地主!    吴老师的确曾经是地主成分,但许校长    也不想想,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啊,地主早就摘帽了啊,地主不摘帽,吴老师能到村小教书吗?许校长实在是没招了。    但吴老师好像被戳到了痛处,因此回击得也更狠。他说,你跟你女儿,舂蒜、漱口、屙尿,都是用同一个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又问江老师,你知道吗?江老师说,谁都知道嘛!    那时候,我一直注视着许朝晖,她睁着惊恐的大眼睛,一声不吭,她的身体紧紧地贴住教室外的土墙,好像希望墙壁能帮助她抵挡一下……    第二天,我把母亲藏得好好的葵花子偷了一大把,带到学校后,我见许朝晖又在教室外的墙角站立着,就走过去,猛然间将那把葵花子塞进了她的荷包。    她疑惑地望着我,她似乎需要我的解释,但我对自己也无法解释。    小学毕业,我以全乡最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县一中,而许朝晖则听说被一所名叫苏湾的普通中学录取。我们那地方,山高路陡,谁考上了谁没考上,不可能挨门挨户通知——没有电话,连寄信也不可能。在我们这里,凡是遇到考学、参军一类事情,都是在乡政府正墙上张榜公布。我去看榜那天,很想碰到许校长和许朝晖,可等了几个钟头,也不见他们的身影。世间的任何一种结局都是双刃剑,我考上了县一中——这在全乡村小学生中绝无仅有——应该高兴,然而,我跟许朝‘晖再不是同学了,又令我惆怅。    还没开学的时候,我就知道许校长调回了石船小学。回石船后,由于别人对他的家境知根知底,也由于他把许朝晖这个好学生带走了,致使石船那年没一个考上重点的学生,更由于他把许朝晖带走,不仅没让她变得更优秀,反而使她的成绩急剧滑坡……诸多原因,许校长依然受到贱视。不过我关心的是他是否转成了公办教师。直到我在县一中念了一个学期,才知道他根本就没转成公办。他还是民办,而且没再当校长。按理他完全有资格转成公办的,之所以没转成,是吴老师和江老师告了他的状。至于我考上了县里头号重点中学,也不是他个人的功劳,因为他只教过我一年,何况他教的这一年中,还把一个好端端的苗子许朝晖给毁了。    我父亲腊月初去杨侯山上做过木货,见过许朝晖的妈妈,他说许朝晖的妈妈是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女人,而且特别爱好,再没吃没穿,也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可生下许朝晖不久,就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得那病一时死不了人,但干不下重活,而且离不了药。母亲闻言,说许校长那么穷,原来就为这?父亲说不是么,听说那女人怕拖累丈夫和女儿,有好几次都想喝农药。有一次还真喝了,抢救及时,没死成。杨侯山上的人都说许校长对他女人好,说天塌下来有许长子顶着,你怕什么?许朝晖开始没来鞍子寺,要干农活不假,但主要还是守着***;许朝晖进了毕业班,为女儿的前途着想,许校长被迫把她带过来了,行前他对女人说,你要再做傻事,我也和你一起死,没人管朝晖,看你心痛不心痛!他女人那一场哭,说你放心,再苦再难,我也要跟着你活下去……母亲听后,拍了自己的大腿一掌,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她大概想起了那次用玉米和石子儿填鸡嗉子的事情。    更让我吃惊的是,许朝晖根本没进苏湾中学读书,而是在石船小学复读。    那边的毕业班不是许校长教了,因此许朝晖免去了在课堂上挨打的不幸,然而,每天放学回家,许校长都要亲自为她出一套题。那些题目,如果不是许校长守着她,她都能够解答的,但许校长总是坐在她的身后,她动作稍有迟慢,许校长就发出响亮的咳嗽声,许朝晖知道这是在警告自己,心里很急,一急,脑子里就一片空白,最简单的加减乘除也不会了。不会就要挨打,许校长抽她的耳光,抽得很厉害,啪啪啪的,许朝晖的头发飞扬着,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许朝晖的妈妈向丈夫求情,说再这么下去,你就要把女儿打坏啦!但气头上的许校长,任何人也劝不过来,他一边打女儿,一边还把女儿和我进行比较。他说你想想,你的成绩以前比他好哇,你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呢?你为啥就这么不中用呢?    许校长每这样比较一次,许朝晖的泪水婆婆娑娑地流一次。许校长打肿了她的脸,她没有掉一滴眼泪,许校长的几句话,却让她的泪水在脸蛋上纵横。她说爸爸,对不起,我是不中用,我让爸爸失望了……    这时候,许校长就把自己的手使劲往水缸上砸,以此来惩罚自己。    然而,当新的一天来临时,他还是打女儿,还是把女儿和我进行比较。比较得多了,许朝晖就再不说对不起爸爸的话了。    在石船小学复读一年之后,许朝晖不仅没上重点线,而且比去年的考分还低。由此,她连苏湾中学也没上成,而是被录到了离家很远的金叶中学。    我知道,为了保证升学率,县里所有的优惠政策都朝重点中学倾斜,包括去普中选拔二年级优秀生。虽然名额非常有限,却是许校长押的最后一宝。许朝晖上学的那天,许校长对她说,无论如何,你要在初二考到重点中学去,县一中考不上也就算了,二中、三中必须上。许朝晖没回父亲的话,也没点头。许校长紧了紧腮帮:你听到没有?许朝晖低着头,声音很小地说,听到了,我考到二中或者三中。许校长怒火中烧,大声说,为什么不争取考到一中?许朝晖就像在课堂上挨打一样,吓得身子一缩,急忙回答,好,我考到一中。    许校长这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金叶中学属我们普光乡管辖,但在大山区里,一个乡管辖的宽度,城里人是无法想像的。何况金叶地处普光乡的边陲之地,靠近我舅舅所在的黄金镇。从杨侯山去那学校,需下山,上行四十里水路,再走三十里旱路。这么远的路程,许校长再不可能盯着女儿学习了。    如果是以前的许朝晖,她会好好地管束自己的,可眼下的许朝晖变了。她最需要的不是管束,她心里知道自己现在需要的是轻松与自由,甚至是那种别人很看轻的放纵。    许朝晖去那里上学的前两年,我去舅舅家的时候,曾经跟表哥一道去金叶中学玩过。那是一所建在山上的学校,山虽然远不如老君山和杨侯山大,但也是竹木丰茂,景色佳美。学校之外除稀稀落落农田,就是莽莽丛林,加之校园无围墙,管理也很松懈,学生要私自上山,要做违规违纪的事情,实在太方便了。许朝晖一来到这里,就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当时我邻村有个男生跟许朝晖一同考进了金叶,尽管许朝晖在三班,他在一班,但毕竟家住河对面,而且那男生也是在鞍子寺念的小学,只是比我们低一个年级,许朝晖在鞍子寺念书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到了金叶两人就算正宗老乡,因此他对许朝晖的情况很了解。听那男生说,许朝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熟悉了学校附近的地形,知道哪条小路能把她领到农民的黄瓜地,哪片林子能为她提供映山红和马桑泡。许朝晖偷黄瓜,吃野花野果,并不是饿,她爸怎么舍得让她饿饭呢,他爸还等着她到初二的时候考到县一中呢!许校长那点微薄的工资,几乎全给了许朝晖,许朝晖母亲吃药的钱,只能靠卖粮食,粮食卖一斤就少一斤,许校长让妻子吃饱,自己却勒紧裤带。很多时候,正要舀米做饭了,许校长就捂着肚子,说他的肠胃不好,吃不得,嘱妻子往锅里少加点儿粮食。一次这样,两次还这样,妻子就看出了苗头,就悄悄缩减自己的药量……许朝晖对这些事情当然一无所知,她偷吃那些东西仅仅是觉得刺激。吃黄瓜和映山红倒没害处,马桑泡却是有毒的。这东西结在大巴山区遍地都是的马桑树上,成串成串的,红得发紫,甜得透心,少吃一点儿倒无所谓,吃多了,就会中毒。中毒的初期征兆是嘴皮发青,再严重点就口吐白沫,昏倒在地,甚至不治而死。在我们那里,每隔那么两三年就会听说哪家的孩子被马桑泡毒死了。    许朝晖就经常去林子守着一棵树吃马桑泡,虽然没吃到口吐白沫的程度,嘴皮却常常发青。    有一次,她整个下午没来上课(迟到早退,这在她已成为家常便饭),直到快放学的时候,她才从林子里钻出来。正准备跑过操场溜进教室,却被校长逮了个正着。校长一看她的嘴,就知道她干什么去了,直接将她带进了办公室。下课的前夕,校长让政教主任通知各班班主任,马上组织学生去操场召开大会。    所有的学生都站好队列之后,校长出来了。校长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她扭着一个女学生的胳膊,把她往高出地面两米左右的主席台上拉。这个女学生就是许朝晖。许朝晖弓着身子,脚蹬着不走,校长虽也是女性,但正值盛年,许朝晖怎能抗得过她,何况许朝晖的班主任还在后面帮着推搡呢。快拉到学生队伍面前时,许朝晖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许朝晖说,我不了,我以后再不了……她不知道这一哭,一喊,劲儿就松了。在主席台站定之后,许朝晖的头垂着,蓬松的头发一直垂到前胸。这时候,松松散散的头发成了她的遮羞布。可是校长抓住她的后领,猛地往后一扯,她的头就扬起来了,头发自然地向两边流泻,脸就暴露出来了。她的眼睛向上翻着,望着碧蓝碧蓝的天空,泪水慢慢浸出来。校长说,同学们你们看看她这张嘴!后面的看不清楚,就把脚踮起来,好好看,仔细看!后面的同学果然把脚踮起来,发出“噢——噢——”的惊叹声。    校长松了手,许朝晖反而不再把头垂下去了,眼泪也不再流了,只有悬在腮帮上的一颗泪珠子,久久地不愿掉下去。    校长首先批评了三班的班主任,然后申明纪律,说谁再进林子吃马桑泡,吃死了活该!听清没有y同学们说听清了。    当天上晚自习课,许朝晖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去各班作了检讨。她的检讨词差不多就是校长说的那些话,只不过变成一种哀婉的语气罢了。    从那以后,许朝晖果真很少走出校园了。不要说走出校园,就连操场上也很难看到她的身影。她希望改过自新——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有理由这样猜测。我的理由是我曾做过她的同学,另一条理由是被拉向主席台的时候,许朝晖喊了一句“我以后再不了”。事过多年之后,也就是我从成都回到故乡,听说许朝晖那个“坏女人”搭上了命案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想,要是那一次校长和班主任放她一马呢……    金叶中学由于远离普光乡场,距黄金镇的集市也有相当路程,购买一应物品很不方便,老师们为此怨声载道,稍有些办法都调走了。为留住人,学校只好让一些教师家属来校舍里开小卖店。在金叶中学里,小卖店所占的面积,比教学区所占面积还大,货品也相当齐全,当然主要是卖零食和香烟。金叶中学的许多学生都抽烟,包括初中一年级的学生,男生女生都有。许朝晖班上就有女生开学不到一个月就学会了抽烟。那些店主为了赚钱,肆无忌惮地向学生卖烟,学生们通常不买整盒,因为怕被老师查出来没收了,店主就把烟打散,零售给他们。某个学生想抽烟了,店主就卖一支两支,让他们躲进帘子后面抽。除了抽烟,还打牌赌博。赌博的场所也是店主提供。初入学的许朝晖,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抽烟和赌博,她只不过去偷了几根黄瓜,去吃了映山红和马桑泡,而且她吃马桑泡的时候,明显是有节制的,她并没吃到口吐白沫的程度,更没吃到昏迷过去的程度,这证明她心里还在守着一种东西。当她把这段时间放纵过去,那被守着的东西说不定就会凸显出来,让她成为以前的许朝晖,成为对着一道题目也要偷偷发笑的许朝晖。    然而,这些都只能是假设。事实上,许朝晖被拉到台上亮了相,而且去各班作了检讨之后,她就开始抽烟了,开始赌博了,而且还喝酒。遇到星期天,她就喝得醉醺醺的,虚着    一双美丽的眼睛,在寝室里又哭又笑。她像所有走上这条道路的学生一样,体验到了真正的放纵。    那时候,县重点中学的学生一学期只能回两次家,普通中学则无定规,只要愿意,每周回去一趟都行。金叶中学的学生基本上都是每周回去一次,但许朝晖没有。由于同路,有好几个周末,我那邻村的男生都去约她,许朝晖的回答都只是摆手。    期中考试过后,许朝晖再不回家就说不过去了,而且她对自己久不回去也很担心:父亲来了学校怎么办?她虽然知道视责任为生命的父亲不会为了自己的事情耽搁他的学生一节课,可她的生活费只给了两个月呢,虽然她赌博赢了,不缺钱花,可父亲不知道啊……普光乡场上那个在人们看来可有可无的邮电所,自从许朝晖上了中学,就成为许校长心目中的圣地,他从那里给女儿交出了无数封信,也从那里收到女儿的回信。许朝晖在信中说,自己成绩很好,老师们都夸奖她。如果父亲真的来了学校,不是原形毕露了吗?这么一阵思量,她还是决定回去。    她跟我那邻村人在普光乡场的牛市码头下船,准备穿过街道,去下游三里处的新桥码头换船。走到一家中药铺前,许朝晖猛然刹住脚步,迅速退到附近一堵败墙后面躲起来。她的同伴觉得奇怪,追过去问她怎么啦。许朝晖神色很紧张,说我爸在前面抓药,我不回家了,你自个儿走吧。男生转过墙角,举目一望,果然看到了许校长。他问许朝晖,你爸知道你在学校的事了?许朝晖摇了摇头,直催他快走。男生更觉得奇怪了,既然不知道你在学校的事,中期考试的成绩又没公布,你又何必紧张呢?他只知道许校长跟吴老师和江老师吵架的事,不知道许朝晖挨打的事。他说那我就走啦?迈了两步,许朝晖却又叫他回来,对他说,你去给我爸打声招呼吧,问我妈的身体咋样了……如果我爸问我为什么一直没回家,你就说我留在学校补习英语,说我的成绩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说到自己的成绩,许朝晖显得恶狠狠的,要是他让你给我带生活费,你就说我们学校的伙食便宜得很,我不需要钱。同伴说,你不要钱哪行?许朝晖几乎发火了,她说你没看到我爸在抓药吗?是为我妈抓药,我妈是病人。    这样,那男生就走了。当他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许朝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父亲,手指抠住残壁,牙齿死死地咬着嘴唇,泪水泼也似的流。    男生去给许校长打了招呼,而且把许朝晖交代的事情向他转述了。听那男生说,许校长比在鞍子寺教书时显得瘦,腰板虽依然是挺直的,脸上却很疲惫。不过,当他听说女儿的成绩那么好,而且还自觉地留在学校补习英语的时候,他立刻两眼放光,不停地搓手。男生离开时,许校长果真让他给许朝晖带生活费,尽管他一再说明许朝晖不缺钱花,许校长还是掏出了七十三元钱塞给他。其中二十多元都是元票和角票凑起来的。拿了钱,男生辞别许校长,绕了一个弯子,从另一条道回到那堵败墙之后,想把钱直接交给许朝晖,可是许朝晖已不见了踪影。    男生回到学校的当天,许朝晖就来找他,许朝晖首先问了***的身体,再问她爸说了些什么,男生特意把许校长听到女儿成绩那么好时的样子描述了一番,许朝晖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掐着自己的手。    在这之后,她有所收敛,但收敛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故态萌发,依然抽烟,依然赌博,依然在周末喝酒,酒后又哭又笑。有一次他正在寝室发酒疯,不知是谁去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来后,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了她老半天,说许朝晖,我看你要成女流氓了。    许朝晖像被“女流氓”这个词烫伤了,身体本能地抖了一下。    学期结束,许朝晖拿到成绩通知单的时候,发现自己没有一科及格,而且她专门留在学校“补习”的英语,只得了几十分。许朝晖就要拿着这张单子回去见她的父母。    同学们那么盼望的春节,在许朝晖的眼里成了鬼门关。她把通知单叠成飞机,从寝室的这头扔到那头。飞机本是昂首向前的,一撞上墙壁,就栽倒了。她把飞机拾起来,手心里就像捧着滚烫的火球。怔了许久,她终于将其拆散,像她的有些同学一样,去教师家属开的店里复印了一份。复印之前,她把分数和老师的评语用白纸盖住,然后再在复印出来的空白处填写。她给自己打的最低分是语文,八十八分,语文有作文,得分稍低一点很好解释。分数能自己填,评语却不能,因为字的形状不管怎么变,骨架是变不了的,教了十多年书的许校长,一眼就能识破。于是,许朝晖又找到了我那邻村的男生,让他帮忙填写。老师给许朝晖的评语,连她自己也没瞧一眼就揉掉了,现在的评语,是那男生照着自己的成绩单写的:“热爱祖国,团结同学,表现良好,成绩优异。只要下学期继续努力,考进县重点很有希望。”    男生在帮忙填写评语的时候,许朝晖突然表现出一种厌恶。不知她厌恶什么,反正她很厌恶,还真的呕了几口。然后她把成绩单收起来,怔怔地对男生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他问什么事,许朝晖说,你如果碰上某某某,千万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他。    这某某某,指的就是我。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五味俱全,过一阵就只剩下难受。我不知道许朝晖为什么要那么在意我……    回家之后,许朝晖把虚假的成绩单递给父亲。    成绩单的分数和评语,对许校长是多么巨大的安慰!    复印纸应该是看得出来的,细心的许校长更应该看出来,然而他却根本没提出异议。他太需要女儿的高分数了。他和许许多多的家长一样,爱的就是高分数,对高分数的喜爱和渴望蒙蔽了他的眼睛。再说,那个在一班读书的男生不是证明过许朝晖的成绩“好得不得了”么。    听许校长的邻居说,许朝晖那次回家,她爸妈死活不让她下地劳动,连宰猪草的活也不让她干。许校长对女儿说,朝晖呀,我本来想再出一套题考考你,可是初中课本上的那些东西,爸爸已经忘得无影儿了,爸爸比不上你了。他甚至还第一次向女儿说起自己当年做仪仗兵的事情。仪仗兵训练很苦,寒天暑地,腰带里都插上木板,衣领上别上铁针(为防脊椎弯曲和脖子扭动),走正步,长长的一段距离,走过去多少步,走回来还是多少步,一步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这不仅考体力,还考心理承受能力;每天这样训练到晚上十点过才回营睡觉,次日早上四点钟必须起来,睡觉的床是硬板,还要将双腿捆起来……那时候,他希望自己成为最好的仪仗兵,将来争取被选进北京天安门国旗班去。然而最后的结局是他不仅没能成为国旗卫士,三年服役期满后就很快复员了。许校长对别人说,等我女儿有了出息,说不定能带我去天安门看看升旗呢……    我考虑是不是应该把许朝晖的真实情况信告许校长,考虑来考虑去,觉得不妥。我不敢想像许校长接到这封信后会是多么绝望,会对许朝晖做出多么可怕的举动。但我还是给许朝晖写了信,我没在信中透露出我知道她那些事的任何信息,只是以一个老同学的口吻鼓励她。    但是许朝晖根本没有理睬我。    国庆节前,普通中学的老师就要选出参考的学生——这是他们教学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因为他们的任务,或者说他们的光荣,不是向中专或大学输送人才,而是向重点中学输送人才。凭许朝晖的成绩和表现,她不可能被选上,但放国庆假回家,她对父亲说自己被选上了,收假后就去县城参加考试。许校长多么高兴啊,许校长说,女儿呢,我知道你能行,你考上了重点中学,将来就一定能考上大学!当时有人在帮许校长家上草树(把稻草集结在一根树桩上),那人说,听了父亲的话,许朝晖哭得伤心断肠的,她母亲陪着她一起哭。母亲说,妈妈死熬活熬,就盼着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啊……    收假那天,许校长给女儿摸了一百元钱。许朝晖的生活费已经给过,去县城只考一天,本来不需要这么多钱的,但许校长实在太高兴了。    许朝晖拿着钱,走了。大约半个钟头,她又回来了。那时许校长已经去了学校,许朝晖的母亲也扛着锄头正准备下地薅草。看见女儿打了转身,母亲很吃惊,问怎么啦?许朝晖嗫嚅着说,我笔带掉了。母亲说哪会呢,我昨晚上就给你收拾得好好的。说罢放下锄头,在女儿的包里掏,轻易地就把笔掏了出来,不是一支,是两支。那支“长江”牌铱金钢笔,是许校长前几年得的奖品,昨天他送给女儿的。他说,考试的时候,把两支笔都吸得饱饱的,免得中途断了墨水,耽误时间。母亲把笔举在手里,嗔道,死女子,不都在这里吗?许朝晖无言以对,只绵绵长长地叫了一声妈。母亲把女儿搂进怀里,帮她撩了一把头发,说这是咋啦?妈好好的呢,从你生下来妈就没身体好过,都熬到我女儿有出息了,妈现在不想死了,你放心去吧!母亲笑起来,催促女儿赶快下山,要不然搭不上去县城的船了。许朝晖默默地接过母亲手里的包,再次出了门。刚走几步,母亲喊了一声:朝晖!许朝晖猛然止步,回头望着母亲。母亲说,考上了,就马上给你爸写信,到时候,看不把你爸高兴死!    许朝晖没再迟疑,向山下走去。    她没有回学校。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秋天走向深处,当农人们把稻谷搬回村庄,把成熟的果子搬回村庄,秋风就放心大胆地从这片土地上经过,呜呜呜的,到处都在响,不要说林梢山洞,就是光秃秃的一个山峁,孤零零的一片石头,也能吹奏出各种声音。在大巴山区,真正的秋天是从声音开始的。在我们看来,这声音是空洞的,没有意义的,但树们草们不这样看,飞禽走兽也不这样看,树叶和野草由青转黄,由黄转红——那一山紧一山的红叶,美得让人惆怅,让人叹息——飞禽走兽或者远离这片山野,或者加紧储备粮食。它们都听得出秋风给予的指令并且一丝不苟地执行。    这时节,普光乡场上有了一个女人,隔三差五就从上街走到下街,边哭边说她的故事,说了几百遍了。开始我并不知道,直到十一月末的某一天,我和邻村的那个男生(他考进了县二中)一同回家取冬衣,在船上才听人说起。我们坐的是小型帆船,在这条河上跑的,除了乌篷船,基本上都是这种帆船,遇县城开展销会的日子,或者下游的真佛山赶庙会的日子,河面上的帆船就像暴雨前遮暗天空的蜻蜓。乌篷船也罢,帆船也罢,都是摇橹的,橹声轻重有别,缓疾有别,却组成和谐的橹歌。那一天风特别大,且是顺风,船飕飕飕的往前射,我的心情本来格外松快,听说那个女人后,突然间烦躁郁闷起来。    我们可以在老君山脚直接下船,不必坐到乡场上去,但我坚持去那里看看。街道上的秋风比河面小不了多少,树叶飞舞,连摊子上那些没照管好的衣裤鞋袜,也被风扬得满地都是。那个被传说的女人在百货大楼前面哭。我一看她的长相,心里就打鼓。她面色发黄,身体瘦弱,然而那张脸……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向七八个陌生人述说,她说国庆收假那天,她下到半山腰又回来了,回来可怜兮兮地叫一声妈,我都没引起注意,接着她撒谎说笔带丢了,我把笔为她搜出来,她一点也不欢喜,我也没引起注意。她第二次出门,我喊了她一声,她猛地把头转过来,待我把事情交代完,她才走了,下梯坎的时候,腿打闪闪,差点跌了一跤,我还是没引起注意!……是我害了她呀,我的上辈子,不知道是放过火还是杀过人,反正是作了孽的,老天爷惩罚我了,可是,为啥要惩罚我的孩子呢……到这时,女人脖子上的青筋直蹦,说不出话来,也哭不出声了。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正是许朝晖的母亲。    回学校后,我无法抑制自己的痛苦。我总觉得,许朝晖的失踪,我似乎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比如,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快就把题目做出来了呢y许校长为什么总是拿我和    她比较呢?我的痛苦当然不仅仅因为这些。我始终记得许朝晖那松松散散披垂下来的头发,记得她把头发撩开时露出的好看的额头,记得她对着题目发笑的样子……我怀念她!那些天,我总是利用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往县城码头上跑。码头离学校很近,出了大门,过两条马路,就是开批斗会年代遗留下来的一个大操坝,操坝底下就是码头。我坐在浅草平铺的河滩上,只要有船来,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上上下下的客人。我幻想从中发现许朝晖,可是人散了,船去了,港空了,许朝晖并没出现。被船只涌荡起来的河水,一浪一浪地浸漫着滩草,湿了我的裤腿,但我毫无知觉。望着天上成丝的白云,我想许朝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她失踪之初,就有人说她坠崖死了,但许校长不仅排查了杨侯山的山谷,还排查了老君山的山谷,结果连许朝晖的一片衣服也没找到。说她跳河吧,河里也没发现尸首。又有人说她可能是被山中的野兽吃掉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那里虽然山大,但能够吃人的野兽,在我们出生之前就灭绝了,而且,就算凶残的野猪和老虎,也不会嚼人衣服的。那么许朝晖又到哪里去了呢?    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消失得这么彻底。    我不敢想像许校长会是多么绝望。许朝晖在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他的心里就像表面荒芜的土地里埋藏着种子,现在,他不仅没得到希望中的花朵和果实,那粒种子也被掏走了……    没有一种怀念能与时间抗衡的。一年半载之后,许朝晖在我心里慢慢淡去了,偶尔想起她来,也如烟似雾。我读完了初中,又读完了高中,并且考上了大学。大学里崭新的学习环境和自由自在的学习风气,让我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到这时候,我哪里还想得起什么许朝晖,那个已经消亡了的人,与我已经没有任何牵连了。    上大学后第一个寒假回家两天之后,我背一花篮土豆上街去卖。从村里去乡场,需下千余米高山,再坐船,下船后还要步行三华里地才到,母亲不放心我背六七十斤重的东西单独上路,就嘱同去赶集的邻居照管我一下。邻居就是常跟江老师下棋的那位,四十大几还没结婚,是一个单身汉。他赶场根本没事,只不过凑个热闹。在他的帮助下,上街不到半个钟头,我就把土豆卖出去了。邻居说,我们去兽防站看看。我知道他的想法,取笑说,现在又不是那个季节。他扭了扭脖子说,管他是不是那个季节,去那里歇口气总可以吧。    从百货商场和派出所之间插过去,就是兽防站。兽防站前面有一个门厅,厅后有一条深深的巷道,过了巷道,就是一个足够容纳数十人或蹲或坐的宽大土场。我邻居之所以喜欢往那里窜,倒不是因为宽敞,而是因为在土场的角落里,养着一头骨节硕大体态优美的公牛。一年中的某个季节,总有人在赶场天拉着发情的母牛来找它配种。这不仅能满足我邻居的好奇心,还时不时地给予他做好事的机会。养配种牛的是兽防站站长的老婆,站长经常下乡,人家拉母牛来配种,多数时间只有他老婆负责这档子事。所谓负责,就是一定要想方设法让母牛配上,配一次五块钱,配不上就收不到钱。而之所以发生配不上的情况,主要原因是母牛惧怕公牛的硕大,出于害羞也未可知,身体忸怩,让公牛在关键时刻偏离了轨道。这时候,我那常在现场观战的邻居就会帮忙用木杠一类东西把母牛固定住。    那天我和邻居从兽防站的前厅穿过,直接朝后面的土场走去。正要拐进巷道,我就看到巷道口的角落里有一个女人,将米黄色的毛衣耸起来,低头奶孩子。见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我没在意,只是对她奶孩子的姿势有点儿兴趣:她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撑着,那么冷的天,她却不仅将毛衣耸起来了,连内衣也完全拉上去了。大半截白嫩嫩的腰露在外面不说,散布着静脉血管的乳房也暴露于外。对喂奶的女人,我当然不能久看的,瞟一眼就过去了。可走出几步,我的神经突然铮的一声,心也提起来了:那个人怎么跟许朝晖长得那么像?    我突然感到有很多蚊虫在我的面皮上爬。    邻居已迈着大步去了土场,我故意落后一步,在巷道中央停了下来,再次转过头看。女人在巷道口光线很足的地方,那是不会错的,她绝对就是许朝晖!那张满月似的脸,还有她以前就习惯的发型,都明明白白是她!    那一刻,我头脑是清醒的,身体却发虚,或者身体是强健的,头脑却是一片空白。    我想走近一步,再仔细看看,但这合适吗y我想叫一声许朝晖,又怕万一认错了人:如果真的认错了,那女人就有理由认为我是故意装蒜,真实意图是想看她喂奶。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女人抬起头来。她望了我一眼。与我望她一样,开始是漫不经心的,很快把眼光移开了,可就在移开的一刹那,她又把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脸上。她依然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着,将乳房暴露于外,望我的时候,先是有些诧异,慢慢地,就成为挑衅了。她微微上翘的嘴角仿佛在说,小伙子,想看吗?想看你就尽管看好了。她甚至还把衣服向上捞了一下。    这怎么可能是许朝晖呢?我耳根发烫,既觉得自己很卑琐,又觉得被这个大胆的女人给耍了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因此转身就朝土场上走。    ‘    巷道是弯曲的,前面有一堵墙,既把土场遮住,又可以让那个女人看不到我。我就在那堵墙后再次停步。说真的,要说那个女人不是许朝晖,我一万个不信,世界上不是没有长得相像的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几乎总是相像的,但眉宇间潜藏着的情态,却是不能复制的,是独一无二的。给孩子喂奶的女人尽管做出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在她感到诧异的瞬间,我看到了她眼神中那粒闪烁的火星,这粒火星让我想起了许朝晖的过去,让离我最近的大学生活退到了远处,使我陷入无穷无尽的回忆之中。我好像正跟许朝晖坐在同一张书桌上,也看到她孤零零地贴墙而立,我甚至还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觉得那里痒酥酥的,因为我在给许朝晖那把葵花子的时候,我的手心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背……她刚才会不会把我也认出来?我想不会,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没变,我却变了,变化最大的就是我比以前胖了许多,关键是戴上了眼镜;再说,巷道中央的光线也很暗。    可她真是许朝晖吗?许朝晖不是从这带山川上消失了吗?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而且,她怎么可能就有了孩子?!那时候,我刚满十九岁,比我小两岁的许朝晖只有十七岁,十七岁就有孩子,也就是说,十六岁她就结婚了,甚至不到十六岁就结婚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我没有看到那个孩子的脸,因为孩子的脸几乎完全被女人的乳房捂住了。我只看到那孩子长不盈尺,身上裹了床红线毯。    邻居在那边喊我了,我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    土场上已有不少办完事务来这里闲聊的人,看见我进去,男男女女都站起来,用欣羡的目光迎接我。这也难怪,那时候的大学生,在城里差不多遍街都是,可在偏远的大.巴山区还是希罕之物,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最多半天,十里八村也都知道了;不仅人知道了,连狗也知道了,比女口我的高考分数下来那天,我们村的狗就狂吠不止,像在为我庆贺。我走到他们中间,那些人就真诚地夸奖我。为此,我的邻居仿佛也沾了光,站在一旁乐呵呵的。遇到这种情况,我的任务应该是谦恭地微笑,并不时地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然而此刻我没法做到。我的脑子被巷道里的那个女人占满了。我在想,如果她是许朝晖,她怀里的孩子真是她生的?但凭我生物课上学来的常识,知道女人不生孩子,是不会生产乳汁的,而那个女人是在给孩子喂奶!    谁都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我那邻居真是个好人,他溜空儿把我拉进牛棚边的厕所,对我说,你对农村人谦和一分,他就对你好十分,你对他骄傲一分,他就不再尊敬你了,还会到处传你的坏话!你在农村生活这么多年,未必不知道?我不耐烦地说,不要再说了,谢谢你。    ,    那头健壮的公牛把头伸过来,想吃我们拉出的尿,邻居让它吃了,拍拍它粗壮有力的脖子说,小伙子,你这辈子咋这么好的艳福?说罢朝着我嘿嘿地笑。我没笑,邻居见我的情绪实在反常,就说我们不回土场了吧。    我巴不得这样,跟着他从牛棚的侧门穿出去,从另一面绕到了兽防站的前门。    我站在那里,朝里面望,可是前厅里已挤了很多的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望不到巷道口,也望不到那个女人。我想进去看看,然而,一种非常抗拒的心思阻止了我的脚步。说不定她已经离开了,我想。    为感谢邻居帮我卖土豆,我带他去吃了两笼包子,就一同往新桥码头走去。    对此时的我而言,三华里路就像十里百里,每向前迈一步,都有一种力量把我往后拽,催促我返回去看看那个女人,因而让我步履维艰。那时候,我是多么恨自己,恨自己太没胆量太没出息了。但最终我也没回去。    新桥码头上布满了店铺,凡去码头等船的人,都习惯于去店铺里坐坐。我和邻居本来是不准备进去的,可走过一家糖酒店,我突然看见了许校长!他独自坐在柜台前一张条凳上。以前,也就是在许朝晖失踪的最初一年里,我好几次都想在乡场上碰到他,对他说一些安慰的话,但都未能如愿。在我的整个初中和高中阶段,就没有碰到过许校长一回!然而今天,在我偶然发现一个长得像许朝晖的女人时,却跟许校长不期而遇了。    我的心跳得怦怦怦的。    邻居已走过了糖酒店,我让他先下码头去等着我,邻居说快点啊,船不一会儿就来了。我应了一声,跨进屋喊道:许校长。    许校长迟缓地抬起头,站起身,以看一个陌生人的眼光打量我老半天。我报了自己的姓名,许校长像回忆起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回忆起来,总之,他嘴角牵动了一下,又自顾自地坐了回去。他的腰再不是那般挺直,而是深深地弯下去,额头都快顶着膝盖了。    我坐到许校长旁边,小心翼翼地问他家里的情况,企图把话题慢慢引到许朝晖身上。但许校长不理我,我跟他说话,他不是很冷漠很简洁地应答,就是根本不睬。看他那样子,他根本就没听我说话,甚至没注意到他身边坐着一个人。    十余分钟之后,我站起来说,许校长,我先走了。许校长抬了抬眼睛。仅此而已已。    我还在码头高高的石梯上,船就靠岸了。那是能装上百人的汽划子。这条河上现在已经没有乌篷船了,也没有摇橹的帆船了,全都换成了不会唱歌只会嚣叫的汽划子。汽划子是不等人的,因此邻居在下面焦急地朝我跺脚,还骂了几句很难听的话,大意是说我在兽防站做出那副大甩甩的样子,以为我不愿意听恭维话呢,结果是到桥上来装洋相。他一面骂,一面跟船主交涉,让他等等我,还说我是大学生,脚步子比农村人慢。其实我一点也不比他慢,要不是背着花篮,几步我就可以飞纵下去的。可是那天也怪,我的两条腿像灌了铅,越想快越快不起来,还差点在石梯上绊倒,惹得一船的人都看着我笑。    邻居已为我抢占了座位,但我不想坐,而是开了舱门,站到船舷上去。    冬天里,似乎什么都是衰败的,惟有风分外强硬。两岸满是枯瑟的芦苇,风从地心里升上来,从芦苇根升上来,在宽阔的河面上厮杀怒吼。河水被汽划子摇动,被风摇动,肋骨似的波纹次第铺开。河也是一面身体,一颗被动的生命。它以前的水清澈得让人发愁,现在虽还是蓝幽幽的,却明显浮动着一层油脂;以前的河是野鸭的天堂,现在,野鸭虽还在群起群飞,但叫得再不似那么欢畅,飞行能力也减弱了,刚刚启翅,就迫不及待地在芦苇丛或者岩石上靠下来,可翅膀一收又被迫起飞,因为沿岸六七艘采沙船发出的隆隆巨响,加上汽划子的呜叫声,马达声,使    它们惊惶失措。    下船上山的时候,我禁不住向邻居问起许校长的情况。    邻居好像已经忘记了许校长是谁。这也难怪,除许朝晖失踪的前几个月里,我们村已经没有人再议论他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情,各人都要为自己的生活算计。就连我的母亲,几年来也从未提到过许校长的名字。我读初中二年级下期回家,倒是向母亲打听过许校长,她除了知道许朝晖还是没找到,别的一无所知……我对邻居说,我刚才进店子,不是去装洋相的,是去跟许校长打招呼的,他现在已经苍老得不行了,许校长你不记得了吗,以前在鞍子寺教书的那位!邻居终于反应过来,噢,你是说许国庆啦?他多年就没当校长,而且两年前就没教书了,你还叫他校长呢。    许校长没教书了?我大吃一惊,问他是自己不愿意教,还是别人不让他教。当然是别人不让啊,邻居说。    两年前,我们乡的村小都实行了承包制,国家不拨款,村小教师自己招生,学生招得多,参与分钱的人少,收入相对就高。石船小学以前跟我们鞍子寺小学一样,都是三个教师,搞承包之后,那两个教师就排挤许校长,想把他赶走。这很方便,因为他不是校长,而现在校长的职权不像他当校长时那样完全是个虚名,现在的校长就是工地上的包工头,说不要你就不要你。再说,这几年的许校长,也不是当初的许校长了,他花费了很多时间找女儿,很多个晚上和整个周末,他都在树木蒙茸的山上乱跑,连一只宿鸟也可能被他当成女儿,站下来跟那鸟儿说话。如此,他上课时免不了神思恍惚,别人不要他也有了充分的理由。    就这样,承包之初许校长就被赶出了学校。    那两个教师把许校长赶走不久,两人内部也发生了矛盾,没搞上半年,另一个教师也出门打工去了,最近一年多,石船小学的校长就领导他一个人,他除了领导自己,还独自教六个年级的课。邻居说,以前是找不到教师教书,现在是有教师不让教,我们鞍子寺小学不也是这样么。前年村民才集资把学校翻修得漂漂亮亮的,推倒了土墙,建起了红砖房,学校的照片还上过市里的党报。可从去年开始,也只有江校长(以前的江老师)一个人守庙了。不要说五六年级他根本教不下来,低年级他也没法照管,六十大几的吴老师倒是希望跟着江校长来挣点钱,江校长也同意,但他身体不行,来干了两天就走了,这样,又只剩下江校长一个人了。学生上学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教室里关大半天,很多家的孩子,读到二三年级就停了学。    不再教书的许校长,比以前更穷了。他家里还有个病人,生活不允许他穷。因此,在他下岗那年,他贷款造了一艘采沙船,本想凭它赚点钱的,没想到船刚造好,水管局就禁止在河上采沙。这样,他只好把船折半价卖给了别人。邻居感慨地说:你说这人到底是咋回事呢,平心而论,在我们这一带,许国庆也算个能干人,可他就是混不走!我活了四十多岁,知道穷是打不倒一个人的,但穷带来的另外的东西可以把你打死,像许国庆,大家就是看不起他!再说他造船的事,上面不许采沙,他就把船折价卖了,他倒是听话,可人家照样采。那些采沙船你刚才都看到了,只要给水管局的头儿送点(邻居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捻了几下),不就过关了嘛,许国庆为啥就转不过弯来呢?是不是他命里该受穷呢?我无法回答。我想问他是否知道许朝晖,但内心又不愿意他谈论这个话题。如果兽防站的那个女人真是许朝晖,那么,刚满十七岁就给孩子喂奶,在我看来应该是一个女人的秘密,更应该是许朝晖的秘密。我不希望别人来议论这个秘密。    但邻居之所以最终想起许校长就是许国庆,而且有兴趣谈论他,除了我提醒他许校长在鞍子寺教过书,更重要的原因,正是许校长的女儿许朝晖!    兽防站那个女人的确就是许朝晖。她是两个多月前才回来的。    许朝晖离家出走以后,根本没在大山上停留,而是去乡场上坐汽车到了市里,然后再坐火车去了福建。此前两年,金叶中学曾经跑过一个女生,据说那女生就跑到了福建,许朝晖出走时只有十二岁,关于外面世界的全部概念,大概就只有“福建”,于是她就去了。    她在福建的哪里落脚,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谁也不知道。大家惟一看到的是,她回来的时候,背上背着一个牛仔包,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听人说,许朝晖回来的那天,以为父亲还在教书,因此选择在下午两点左右从一条很少人走的小路进了村。可那时候,许校长被赶出学校已将近两年,女儿上院坝的时候,他正坐在青石坎上用篾条编花篮。许朝晖看见父亲,扑通一声跪在了土坝上。    一块篾条划破了许校长的手,鲜血一滴一滴,掉在他破了洞的裤腿上。他的眼珠抠进了眼窝里,凝神看着女儿和她怀里的孩子。    半个时辰过去,许朝晖没有起来,许校长也没去拉她。眼前的景象,让许校长反应不过来。他看清了跪在土坝上的人就是他日思夜盼的女儿,可是他反应不过来。与此同时,他也像在等一个人。就是女儿怀里那孩子的父亲。然而他女婿始终没有出现。这时候,许校长才问女儿了,他说你是朝晖?许朝晖说,爸爸,我是朝晖。许校长像突然间患了疟疾,全身打着摆子。他说你还活着?许朝晖说,爸爸,我还活着。许校长粗大的喉节上下扯动,过了好一阵,又问,那是谁的孩子?许朝晖说是我的孩子。许校长说他爸呢?许朝晖就哭,她说他没有爸。许校长说是在路上捡的?许朝晖说不是,是我生的。你生的他咋没有爸?许朝晖无法回答了。许校长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下青坎,把女儿拉起来,回屋去了。    父女俩进屋之后,是如何度过了相见的第一关,没有人说得清楚。大家惟一可以见证的,是他们没有吵,也没有闹。许校长本是多么爱他的女儿啊,因为爱,他不敢再责备女儿,同时他也知道,女儿带回的那个黑人口本身是无辜的,他更没理由责备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他只是告诉女儿,你母亲十个月前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许朝晖同样没有哭,没有闹。屋子里静悄悄的。他们似乎都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许校长接受的,是失踪几年的女儿带回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婴儿。许朝晖接受的,是她的母亲死了。她母亲没能等到女儿考上大学的那一天,甚至也没能等到女儿活着回来的那一天,就死了。她是在向人述说女儿失踪那天的经历时,心力突然衰竭死去的。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眼睛也闭上了,然而她的脸上,还焕发出一个历经苦难的母亲动人的光辉……    当然,需要父女俩接受的,比这还要多得多。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带回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婴儿——这样的新闻在乡村发生,即使掘地三尺也是埋不住的。许朝晖回来的头一个月里,父女俩像被围攻的老鼠。但真正变成老鼠的,只有许校长一人,他缩在屋里不敢出来,一听见屋外有人说话,立即就跑到堆放杂物的偏厦里躲起来。那偏厦里除了锄头铁耙,还有两件蓑衣,蓑衣只在抢春水时才披的,一年中的三百多天,它都闲在那里,因而成了老鼠结婚生子的乐园,每隔些日子,蓑衣里就发出幼鼠的吱吱声。躲藏进偏厦的许校长,就跟这些老鼠为伍,直到人声远去,他才又钻出来。许朝晖却不,她只在给母亲上坟的时候,才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之后,她就像所有回到娘家来的女人一样,在自家里是呆不住的,而是抱着那个长不足尺的婴儿,到处晃荡。不仅去邻居家玩,还去村子里最远的人家串门,不到十天,几乎家家户户都被她走遍了。她是那么漂亮,公平一点说,即使走在都市的大街上,许朝晖也称得上是一个标致到极点因而格外吸引男人眼球的女人,而且她又是那么落落大方,她把孩子捧在双手之间,一下一下地抛,对孩子快乐地说着母亲们都会说的痴话、傻话。如果孩子哭了,不管周围有些什么人,她都把衣服向上一撩,将乳房拉出来就塞进那张颤动着绒毛的小嘴里。    见她这副形象,有些男人免不了会产生一些心思,一递一进地跟许朝晖调情。哪知许朝晖根本就不怕你这一套,她粗话随口就来。她说的那些粗话是如此新鲜,乡村男人们闻所未闻。乡村男人再野,说到性的话题时也都以动物作比的,再直接点也不过唱唱山歌民谣。比如我们那里山上有首歌是这么唱的:“太阳落土四山黑,我给娇娇借个歇,大床窄来铺盖短,娇娇睡得我睡得。”河坝有首歌是这么唱的:“情妹当门一条河,情妹洗衣打湿脚,衣服沉到河里头,莫沤莫沤我来摸,摸了衣服不过瘾,情妹你可知哥的心?”而许朝晖对这些根本就不屑一顾,在她看来,这些歌谣都已经太老土了。她说的野话要直接得多,弄得那些自以为见多识广的男人无不耳热心跳。    毫无疑问,许朝晖已不是当年的许朝晖了。消失了几年再回到村子来的许朝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了。大家都这么说,连她以前在石船小学的同学也这么说。她的那些同学,不论男女,以前都把许朝晖看得那么不可超越,不仅学习成绩,还有她那清宁静的神态。    以前提到许朝晖,人们会说:嗨,那女子!而今也是这样感叹,只是把“女子”换成了“女人”。她失踪那么几年,都说她死了,没死也不知道她的去向,现在竟有人说自己曾经在福建的泉州看到过她。杨侯山和老君山都有人去福建打工,主要是在泉州、漳州和厦门。说自己看到过许朝晖的,是杨侯山上一个中年男人,他本来在漳州搞建筑,当了个小小的包工头。他说,去年春天他跟老板一起去泉州购材料,在一家夜总会里看到了许朝晖。许朝晖正和一个男人跳舞,说是跳舞,其实脚步并没动,只是双方的身体一鼓捣一鼓捣的。不过说这话的男人同时声明,夜总会里用的是彩色滚灯,只有滚灯的红光对准某个人的时候,才能勉强看清那个人的脸,他只是觉得那个鼓捣着身体的女人像许朝晖,但不一定准确。    不管他怎样声明,大家都相信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肯定就是许朝晖了,同时也知道了她出走之后所从事的职业是当了“小姐”。可是,她出走那年才十二岁啊,十二岁就能当小姐吗?如果她开始并没当小姐,又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她是在什么时候,又是以什么方式,迈出了当小姐的第一步的?人们对这样的话题当然很感兴趣,遗憾的是只有许朝晖自己才说得清楚,但她怎么可能主动说起呢?再感兴趣的人,又怎么好拿这样的话去问她呢……    许校长听到了人们对他女儿的议论吗?我想是听到了,因为女儿回来一个月之后,也就是人们已经失去了兴趣不再议论他女儿的时候,他才出门了。此前,尽管许校长遭受一连串的打击,但他的腰没有弯过,现在女儿回来了,许校长在家里躲了一个多月,突然就不行了,他的腰塌得那么厉害,致使人们再也想不起他曾经做过仪仗兵。    那年春节前夕,江老师到了我们村。他是来为下期招生做动员的,听说我在家,他首先就进了我们的家门。成了公办教师又当了校长的江老师,看上去比以前更精神,因为穿着西服,头发背梳,使他显得沉稳了许多。他总是那么热情,对任何一个村民说话都笑呵呵的,不要说对我这个曾经让他念叨过多次的学生了。母亲给我和江老师各煮了两颗荷包蛋,吃过,江老师才说,他之所以这么早就来村里动员学生,就因为听说我回了家。他希望我跟他一道,对那些有孩子上学的人家逐门逐户家访。我说我还是学生呢,这样做合适吗?江老师说你不是一般学生,你是大学生,你的话比我的话有分量。接着江老师开始埋怨,说他在鞍子寺教了这么多年,不知带出了多少子弟,但我们村的人不记他的恩,他承包这一年,学生流失相当严重,辍学的那部分也就不说了,关键是有些人把孩子送到了别的村小,经济宽裕些的还送到了乡完小,总之是想方设法不照顾他的    生意。    他用了“生意”这个词,让我感到异常惊讶。    沉默良久,我说,江老师,是不是人家觉得学校教师太少,怕你一个人照管不过来?江老师用手指梳了一下头说,不是那回事,现在全乡的村小,有几所学校还配备两个以上的教师?再说,我不是没请过人,可那些人不是身体支持不住,就是水平不够。我想了想说,听说许校长现在没教书?江老师说他早就没教了。我说,可不可以请他来?我知道这样说话是冒风险的,可能惹恼了江老师,但自从江老师迈进我家的门槛,我就想到了这句话。我希望江老师能够接纳许校长,我了解许校长,我相信只要允许他再次站上讲台,再大的困难他也能够顶过去的,要不了多久,他的腰板又会挺得笔直的。说不定,也只有讲台才能够拯救他。    可是江老师摇了摇头说,老许不行了,为他那个女儿许朝晖,他差不多已经废了。    接着,江老师给我讲了许朝晖回家来后的情形,跟邻居告诉我的基本差不多,但江老师也补充了一点信息,说许朝晖只有上院坝的时候才把许校长喊了几声爸爸,此后再也没有喊过。她恨她爸爸。江老师说,无风不起浪,许朝晖在外地当小姐没得说,那个孩子肯定是不小心才怀上的。她之所以不做人流,而是把孩子生下来,还抱回家,就是要向许校长表明她的态度。她的态度就是她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    说完这些,江老师叹息道,不是我不让老许来教,就算以前跟他关系不好,毕竟有过几年同事的经历。我不请他是因为他真的不行了。放假前我们去乡中心校开会,听石船小学的华校长说,有次他看到老许去许朝晖的母亲坟上哭,泪水倒没怎么流,只是用双手拍着坟头。这种哭法哪里像一个男人,这是婆娘的哭法。而且,他像失去了记忆一样,连本村人也认不全了。说到这里,江老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说你想想,见了几十年的人也不认识,忘了那么久的字还认识吗?我把老许请到鞍子寺来,还不误了这一方的子弟?    我想起在新桥码头遇到许校长的情形,便没说什么,但我也没陪江老师去家访。我实在对不起他,但我没有办法。我的心情坏极了。    可以说,那是我至今为止过得最糟糕的一个春节。白天,照例有许许多多的人来家里玩,其中有亲戚,有村里人。我记住邻居在兽防站牛棚边教训我的话,这些人来了,我都是笑脸相迎。这笑脸是装出来的,因此我很累。我的眼前总是交替晃动着两个许朝晖,一个是在鞍子寺念书的,一个是现在的。我始终觉得,现在的许朝晖,是一个不真实的许朝晖,因此尽量去回想以前那个许朝晖。这样,我每天都要遭受记忆的围困。本来,我从大都市的高等学府回到偏远落后的故乡来过春节,多多少少也有点儿衣锦荣归的意思,没想到许朝晖的出现,却在我快乐的生活中打上了一道显眼的补丁。    好在寒假很短,正月初七那天,我就下了老君山。    我所读的大学虽然算不得名校,晚饭之后,我习惯于独自走过中心花园图书馆看书。中心花园有一座假山,花园四周都是草坪。草坪里,四季鲜花盛开,香气盈溢,那些弹吉他的,看书的,三五好友相聚的,散坐在草坪之上——以前我没认真想过,现在我发现,这样的生活,许朝晖应该是有份的!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她都比我的成绩好,都是全乡第一名,我能够进来,许朝晖为什么就不能呢?她是在哪一点上被错过了呢?她不仅没能跨进大学的门槛,而且变成了一个十七岁就有孩子的小妇人,一个粗话野话随口就来的“荡妇”!    有时候,我甚至还想,要是许朝晖跟我一道考进了这所大学该有多好!如果是那样,我会不会也搂着她的肩膀,跟她闯进这神秘之地……我的这种幻想,很快就无情地破灭了。许朝晖裸着半截身子给孩子喂奶的情景,活生生的,好像就在眼前。而且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让许朝晖刚满十七岁就有了孩子?    我无法想得明白。    虽然远在千里之外,关于许朝晖的消息,我倒是能够得到一些的。为我提供消息的是我的父亲。自从我考上大学,父亲背着他的木工用具在外面奔波的时间更多了,因为他要养活上大学的儿子。但不管他走了多远,总在相对固定的时间回家一趟,收取我写给他和母亲的信,同时给我回信。只要我在信中问到了许朝晖,父亲总是尽量为我提供许朝晖的最新情况,哪怕自己不甚了然,他也会去打听。    许朝晖在家里并没呆多长时间,又带着孩子去了远方。她对人说,如果她母亲还活着,她会将孩子留下的,就像我们那带山川上所有外出打工的女人一样,之所以回家,就是为了把生下的孩子弄回来,将孩子扔给老人后,就再一次踏上征途。许朝晖也是这么想的。有人问她,说你之所以回来,恐怕不仅仅为这个理由吧,恐怕还是想看一眼父母吧。许朝晖虽然红了眼圈,口头上却坚决不承认。可是母亲死了,她总不可能把一个婴儿扔给父亲。许朝晖出门的时候,许校长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家门前的那丛水竹林边,望着女儿一步一步走下山去。许校长把路都望断了,他希望女儿留下来,不管生活给予了什么,他都希望自己吞下苦的,把甜的留给女儿。然而他不知道生活中是否还有甜的部分,因此他不敢叫住女儿。他更不知道的是,在外漂泊了几年的许朝晖,已经不习惯家里的生活了,不习惯那架大山上的日子了。她回家的那段时间,频繁地换衣服,她回来那天背着的那个牛仔包里,装的全是她的衣服。大冬天的,她只穿着薄薄的一层毛衣,多数时间,下身还穿着裙子!虽然她穿了裤袜,但乡里人穿得最长的袜子,也至多笼到膝盖之下,不知道许朝晖的袜子同时也就是裤子,因此认为她仅仅穿着裙子。乡里人是实用的,那些为了显身材而不怕得感冒的女人,在他们眼里啥也不值……许朝晖所做的这一切,仿佛都在为别人对她的传言做注脚,但她无所谓,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爱怎么说怎么说,那都是别人的事。从回家那天到她离开,她从来没下地干过活,她好像看不起她从小就帮母亲干的农活;再说,穿着那样的衣服和裙子,她也无法下地干活。    这一次离去,又过年余许朝晖才回来的。她的怀里,依然抱着那个孩子,不过,那孩子长大了,已将近两岁。    除这点变化,许朝晖还少去了一个背包。也就是说,除了她身上穿的那套依然有别于山野妇人穿的衣服,她已经没有多余的衣服了。    而且她变得很憔悴,超过了她年龄的憔悴。上次回来,她过两天就到处串门,这次却没有,不仅如此,连给村里人打声招呼,她也有些生涩。    由此,人们对她离家出走后的命运有了另一种推测,说她并不是当小姐去了,而是被人包了,当二奶了。包她的人本来希望她帮忙养一个儿子的,没想到生下了一个女儿(这时候,我才知道许朝晖的孩子是一个女儿),于是就不要她了。于是她只好回来了,然而她不甘心啊,就再次去争取,争取了一年多,还是没个结果……    许朝晖这次回家三五天之后,就扛着锄头,带着孩子,上山锄地。精神已几近麻木的许校长看到女儿的举动,像被吓住了似的,急忙把女儿肩上的锄头卸下来,说就那么点田地,我一个人做得了。在这时候,许校长触到了女儿的手,那是一双白嫩小巧的手。许校长说,看把你手弄坏了,,反正……你还会走的。许朝晖说,爸爸,我不走了。许朝晖又说,爸爸,我从今往后守着你,跟你一块儿过日子,过一辈子。许校长愣愣地看着女儿,干裂的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    许朝晖说话算数,果真没有离开大山,跟她父亲一块儿生活了。    她像她母亲一样,鸡叫三遍就起床煮猪食,她把自己回家时穿的那套垂满流苏的服装藏起来,穿着母亲留下的大垮垮的衣裤——那些把女人的身材没收得干干净净的衣裤,系着蓝布做成的围裙,手挽着木桶,把煮熟的猪食泼泼荡荡地倾到猪槽里去。半夜三更,她迷迷糊糊地诓着被梦魇住了的孩子,孩子尿床了,她一面收拾,一面挥着巴掌,啪啪啪地打在孩子的屁股上;孩子说了一句哪怕是相当稚嫩的话,她会认为那是一句了不得的聪明话,而且当着人的面夸耀孩子的聪明。她下地薅草的时候,会把草根上的泥土挞掉,捆成一束,背回来给牛吃,如果从土里刨出一粒以前没掏尽的土豆,她就将土豆扔进地边的花篮里,带回来当粮食。回家途中,如果在路上碰到横躺着的干树枝,甚至是一根草绳,她也会弯腰将其拾起来。干树枝可以当柴烧,草绳暂时可能派不上用场,就存放在偏厦里,说不定哪个时候,就可以把它拴在两根竹子或两棵李子树之间,晾那些切成片集成串的萝卜卷或者准备放进坛子的青菜。她还会为了一堆掉在路边的牛粪究竟是你的还是我的跟人吵架……    许朝晖变成了大巴山区一个真正的农妇。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许校长才感到刻骨铭心的疼痛。他迅速地苍老了,精神大不如前,扛着犁头走几步,也吭哧吭哧地喘气。他那挺直的、带有标志性的腰板,自然已经不属于他。我在新桥码头碰到他时,他的腰是塌下来的,但他还可以随时挺起来,现在是完全挺不起来了。他佝偻了,由于个子高,佝偻得就更加厉害,更加触目惊心。在故乡的两架大山上,没有人能够理解他这种疼痛,失踪的女儿不是回来了吗?尽管回来得不够体面,但她毕竟回来了,而且既不缺胳膊也不断腿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说,她现在不走了呢,她要守你一辈子呢!    然而我理解许校长内心的疼痛。在我看来,他这种痛苦的深度,不亚于当年许朝晖失踪。    晚上,许朝晖有时候还是要把那套藏起来的衣服拿出来看一看的,当然只是看一看,又收起来了。她的过去,遥远的和切近的过去,都只是一个梦境。她是这个家里惟一的支撑了,她再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家了,再也不可能走出那架大山了。父亲迅速老去之后,她就不仅要干地里的活,还要像男人一样干田里的活。她的头发

夜了不想睡,心里想着谁

  一个人    流泪到天黑    我追随,你的美    到天涯之最    谁明白,爱你爱得好累    这段情到最后,慢慢变枯萎      漆黑的夜里,我依然...[全文阅读]

寻找回来的世界

  每个人都是上帝牵着手把我们带到这个繁华的世界,同时也赐予了我们一双充满灵气的双眼,于是大千美好的东西,就等着它去发现,欣赏,享受,无以伦比的美在眼前无处不在。...[全文阅读]

只有小孩子才会轻易说永远

离别来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快,我从收到孩子们第一封信时,惊觉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为掩饰内心的无措和不舍,我只能一遍一边地将那稚嫩却动人的信件反复阅读。你会发现,...[全文阅读]

真的浮生如梦吗

我无法抑制每一个音符排列的忧伤旋律,也无法逃避每一支迷茫交汇的沉郁奏曲;    我无法隔离每一行文字铺陈的寂静之旅,也无法握紧每一次微笑传达的欢乐喜讯;   ...[全文阅读]

平凡幸福

你也和我一样站在窗前看着这繁华而陌生的城市吗? 你也和我一样手里拿着香烟不知不觉已烧到尽头吗? 你也和我一样曾经成功过后又失败吗? 你有。。。。。。听过这样一...[全文阅读]

教学相长

“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全文阅读]

本文标题:我们的成长(让人落泪的一篇小说) 此文章为转载 非本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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