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 一个妓女的生涯 [ 1 ]_随感日记_诗歌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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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 一个妓女的生涯 [ 1 ]

发布时间:2019-03-04 11:59:00

分类:随感日记发布者:杯空人散心伤
在河北省辛集市郭西村一個破落的農戶家,院内柴草遍地,羊圈的腥氣直鑽鼻孔。低矮的北房裏,一個個子不高、眼睛挺大的老太婆正戴着花鏡,伏案寫作。桌角的一部字典快要被翻爛了,露出支離破碎的紙邊兒。這就是現實生活中的我、本書的撰稿人--康素珍。在日益富裕的新農村裏,我算是窮苦潦倒的了。可回想起親曆的三四十年代國民黨統治的舊中國,我又覺得今天的生活就像到了天堂。是什麽力量促使我寫這部書?我覺得心底有一股熱力在拱動着,這熱力來自三個方面:在我寫作期間,辛集市委各級領導經常來看望我,鼓勵我寫下去。他們在政治上關懷我,吸收我爲市政協委員。在創作上扶持我,給我送來桌椅、筆墨紙硯等寫作用品,鄉、村領導讓我入了五保戶,保障了我的晚年生活。我常想:"舊社會害得我斷子絕孫,新社會黨和人民把我供養。知恩報恩,我應該把那些悲慘往事寫出來,傳于後世,教育新人。"這是寫書的一個根源。每當我坐在影劇院或電視機前,看到玉堂春、杜十娘、阿崎婆等一個個青樓妓女形象,就想起了當年的我。我認爲,這些藝術中的人物,不如我眼見的更真實、更深刻、更具體。我飽嘗了童年的苦難,受盡了妓院的蹂躏,在含冤慘死的數十個姐妹中,我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鳳仙姐臨終的話時刻響在我耳邊:"你要堅持活下去,爲姐妹們報仇雪恨!"時間已把妓院這曆史的恥辱掃入垃圾堆,我隻能以自己的鈍筆,遙祭姐妹的冤魂,不負她們當年的囑托。這是我寫作的第二個根源。在漫漫長夜,我經常打開一個發黃的紙包,裏面有國民黨頒發的妓女證書,有我在妓院時的照片,有從良時的贖身合同,有同丈夫魏瘦鵬的合影……這些都是曆史的見證。十年内亂中,我的丈夫成了"國民黨特務",我成了"臭婊子",丈夫被逼投井自殺,我常受到别人的歧視。我便不服氣地想:"我們也是人,是被害的好人,我就是要自己寫自己,讓人們正确認識我、評價我,讓讀者看清曆史的本來面目。"這是我寫書的第三個根源。這三個源頭凝聚成一股熱力,沖動得我再也按捺不住,于是含辛茹苦十餘載,寫出了百萬字的草稿。我深知我的童年時代和妓院生活,僅是千百個青樓姐妹中的一個。而且,比我的經曆更凄慘的姐妹數不勝數。我不過以自己爲主線,寫最熟悉的個人罷了。古人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已過了"不惑"與"知天命"之年,在入黃土之前,很難改變自己多年的執拗、倔犟的性格,我不但要把我的童年一一寫出來,還要把我的妓女生涯傳曉後人。讓廣大讀者看一看,在燈紅酒綠、求歡賣笑的背後,那些善良姐妹們的彷徨、呐喊、低吟、忏悔、屈服、堕落、反抗……感謝辛集市政協、宣傳部和文聯主席李書宇同志,他們最早發現和幫助了我,曆經幾載,埋頭苦幹,爲我整理和編寫了這部自傳,使我的苦難經曆見諸于世。我文化太淺,積郁的思想、語言難以盡情表述,他們用簡潔的文筆,幫我吐肺腑之言。雖然,有的語言變點味兒,帶點文氣,但他們以我的原作爲基礎,以補充采訪爲輔助,抒發了我的思想和情愫,我是深感滿意和快慰的。母親的慘死1931年夏天,成都市大陽溝顯得特别肮髒雜亂。東西六七裏長的溝渠兩岸,像兩條花蛇,蜿延曲折,千瘡百孔,矗立着幾百家茅屋草舍。這些茅屋草舍,大都是在地上楔幾根木樁,四周圍上竹篾笆,抹上一層泥巴。上面則胡亂架些竹竿木棍,鋪上茅草、谷草苫頂,就成了草屋。透過竹牆剝落的泥片,能看到大陽溝的全景。這條溝有十幾丈寬,臨街的溝裏橫跨着三道木橋,這裏是有名的"貧民窟"。岸兩邊都是潘保長租賃的草房,裏面住着說書的、賣藝的、挑蔥的、賣蒜的、蓋房的、拉車的,三教九流,都姓一個"窮"字。大陽溝是一道排污的臭水溝,橋下的黑污水流着泡沫,薰得人眼花頭暈。堤岸兩旁垃圾遍野,糞尿遍地,到處是長尾巴蛆、屎克郎兒,滿天飛着長腳墳子、綠頭蒼蠅。就在這窮苦年月,混沌世界,一個女孩呱呱墜地了。瘦弱的母親揉着幹癟的奶頭,看着躺在一旁哇哇待哺的女兒,長歎一聲,給這可憐的女嬰取名小妹,這就是我。這以後的十八年,我飽嘗了滅絕人性、摧殘人身的折磨。我的老家是四川安嶽縣黃角村。一家人窮得揭不開鍋,爺爺和伯伯爲尋門路搞起小本生計,在成都市後宰門賣豆腐。那時父母新婚不久,在家務農。1930年,家鄉鬧災荒,父親挑着擔子,母親抱着一歲多的哥哥安娃子,逃荒來到成都,租賃了大陽溝的一間草房。憑着一身力氣,給人家拉人力車。母親在家靠給人洗衣服、縫補過日子,人們把這活叫做"縫窮"。我打六七歲記事起,就是靠土裏刨食吃飯。哥哥背着背兜,手裏拿着鐵簽子,在街上撿菜葉子,回來洗淨後煮菜粥。我光着屁股背個背兜,在垃圾堆揀碎紙爛鐵,到收購店賣上幾個零花錢,那幾個小錢是我的命根子啊!拿回家去時,手心都攥得出了汗兒。那些年,我就不知道糖是酸是甜,雞蛋是圓是扁,隻知道一文的小仔錢,兩文的銅板錢。逢年過節,父親咬咬牙,花十個銅子從飯店裏買一桶雜燴。這是客人們吃剩下的飯菜和黴爛的食物,飯店把它們一古腦掃進桶裏,賤價處理,又酸又臭又辣,跟喂豬的泔水差不多。俺一家四口,隻有一個破碗,四人輪換着,狼吞虎咽地改善一頓。我們住的草房裏,床上隻有半張破席,全家合蓋一個被子,實際是一個沒有裏表的破套子。成都天氣暖和,春、夏、秋還好過,到了冬天,草屋四面透風,一家人都凍得受不了。我們每人一個被角,睡到半夜,隻覺徹骨的寒冷,便往自己身上拉被套,結果,套子越扯越破,誰也睡不好覺,隻好相互擁抱而眠。我和母親睡在一頭,有時我睡得迷迷糊糊,隻覺套子被人扯走半邊,母親裸露着半截身子,把我緊緊摟在懷裏。母親是個溫柔賢惠的女人。我七歲那年,她二十七八歲,黑黑的頭發,鵝蛋臉盤,白淨面皮,歡眉大眼的。别看長得俊秀,卻能吃苦耐勞,她白天洗涮,晚上"縫窮"(爲人縫補),從沒叫過一聲苦,家庭的負擔,兒女的吃累,使她年輕輕就落下一身婦女病。福不雙降,禍不單行。父親整天爲生活拼命奔波,發愁作難,不知怎麽學會了抽大煙。拉一天洋車經常連一個錢也剩不下。抽大煙有窮抽、富抽,父親當然是窮抽啦!沒有煙槍,他用紙卷成個筒筒,拿煙答燙着煙膏抽。掙來的錢還不夠他買煙。他煙瘾一上來,饞得流鼻子、打哈欠,脾氣變得粗暴古怪,反倒經常伸手向母親要錢,不給錢就打母親。後來,他包了陳家公館的私人用車,吃住在那裏,就更不管這個家了。夏去秋來,樹葉變黃、飄落,我身上仍然一絲不挂。一天,母親看着我,眼淚汪汪地對我說:"小妹,你也不小了。咱再緊一緊,攢點錢,我給你買條褲衩!"我聽了非常高興,低頭看看自己那又黑又髒的光身子,似乎剛剛懂得了女孩子的羞澀,于是一溜小跑跑向垃圾場,那幾天,我幹得比任何時候都起勁兒。一天,我沿着大陽溝走了幾裏,發現一大堆能賣錢的破爛,我用幾條破布條接好捆起來,到收破爛的攤上去賣。這次,比平時多賣了兩個銅子兒。我樂得心花怒放,一路想着自己的花褲衩兒,心裏琢磨着怎樣讓母親高興,還想好進門先喊一聲"媽媽",好讓母親大吃一驚。離家老遠,隻見我家門前黑壓壓地擠滿了人。這種場面,我見過幾次。窮人有個紅白喜事,就聚在一起互相幫扶。那時生活、衛生條件極差,有的年紀不大就死去了。我想到母親,母親這些天身體一直不好,可又沒有錢看病買藥,還是硬撐着幹活。我不知道她那鼓起老高的肚子是怎麽回事,隻知她想吃這想吃那,就是沒錢買,莫非……我心裏像壓上了鉛塊,緊往家跑。跑到門口,見那些叔叔、伯伯們也不跟我打招呼,都用可憐、悲傷的目光看着我。我一頭鑽進屋裏,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隻見母親兩眼緊閉,臉色像蠟一樣黃,仰面躺卧在地上。手裏緊緊攥着一塊花布頭,一定是正準備給我縫褲衩。再看下半截,卻完全浸在血泊裏,褲裆裏突出一大塊,鮮血浸透了衣褲。八歲的我,已經知道這件事的後果,便撲到母親的身上,放聲嚎哭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人們拉開,聽着隔壁趙大媽向人們講述事情發生的經過:這天,母親正坐在屋地的木盆旁洗衣服,潘保長忽然跑到我家,他是大陽溝一帶的房主,我家住房每月要交他兩塊大洋的房租。他長着一對綠豆眼,一張老豬嘴,經常跑到我家來,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一雙小眼閃着賊光,大嘴一張像個歪瓢。他站在屋裏,淫腔浪調地調戲母親,母親低頭隻是不理。潘保長忽然獸性大發,撲上去抱住母親,要往床上拽。母親急了,咬了他的手一口。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他松開母親,綠豆眼變成紅杏仁,罵道:"臭娘們,你别不識好歹,我玩了不知多少女人,還沒碰上你這樣的硬貨!"說罷,揚起皮鞋,沖母親的小腹狠狠踢了幾腳。母親慘叫一聲倒下去,他卻揚長走了。母親倒在地上,血流如注,腹中七個月的妹妹小産了。這情景,趙大媽隔着籬笆牆看得一清二楚,等她趕來,母親早已斷氣了。當時,父親不在家,大伯、大娘、爺爺聽說這事,都氣紅了眼,要去法院告狀。可是,趙大媽早已跑到别處躲起來啦,她怕吃官司,不肯當人證。三個家族長輩忍無可忍,就去找潘保長說理。我和哥哥遠遠跟在後頭。潘保長住在保全巷,門口一對石頭獅子。門口站着從劉區長那裏借來的兩個哨兵,上着刺刀。爺爺他們剛走到門前,站崗的把手一擺,忽地竄出一隻狼狗,張牙舞爪,"汪汪"狂叫起來。這時,大陽溝的叔叔、伯伯們追上來,七嘴八舌地勸說着,他們都說沒人證物證,硬拼白白吃虧,還是先打發死人要緊。好說歹說,把爺爺他們又拖了回來。沒錢埋葬母親,大伯領着我和哥哥給窮鄰居們挨家磕頭求告,那些好心的窮爺們,窮幫窮,湊錢埋葬了母親,葬在楊柳店亂喪崗裏。那是1939年的秋天。三代人的悲劇母親一死,我的家徹底破裂了。父親整天住在陳家公館拉包車,哥哥被祖母接回老家,我像無娘的羊羔,隻好到後宰門跟爺爺、大伯、大娘過活。在後宰門,大伯開一個小小的豆腐店。爺爺挑擔賣豆腐,生活比我家略微好些。一家人住着兩間草房,前屋裏面還安着豆腐磨,添上我這個新來人,就更顯得擁擠不堪了。自從沒了母親,跟着爺爺和大伯過日子,我好像過早地成熟了。我生來有一雙勤快的手,在伯母家依然幹從前的活兒,譬如扒垃圾,撿菜葉,努力幫爺爺家共渡難關。在成都街頭,我經常看到一些血淋淋的慘景,給我那幼稚的心靈劃上新的傷痕。那時候,日本鬼子侵占了大半個中國,他們的鐵蹄還沒有踏進成都。爲了配合入侵,他們整天派飛機在成都上空狂轟濫炸,成都馬路下修了防空洞,飛機一來,市民們就争着往洞裏鑽。城裏的樓房被炸成一片片廢墟,街道被炸成一個個深坑,大街上經常躺着一具具血污的死屍。我親眼看到過這樣一場慘不忍睹的大血案:一次,敵機又來轟炸,人們躲進了防空洞,并把洞口封好。飛機轟炸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總不見洞裏的人爬出來。等打開洞口一看,原來洞口密封缺氧,躲在裏面的市民們都已窒息而死。一天功夫,從洞裏擡出二百多具死屍。這一夜,成都市燈火連天,哭聲震地。沒了慈愛的母親,走了不成器的父親,爺爺就是我最親的親人了。七十多歲的爺爺顫顫抖抖硬撐着身子骨,成天挑擔子上街賣豆腐。他心疼我這苦命的孫女兒,經常帶我上街,買一點小吃給我,還讓人給我做了條花褲衩,這是我小時候最高興的事兒。伯母是個刻薄女人,憑空添了我這張嘴,整天冷若冰霜,常常指桑罵槐。盡管我努力幹活,盡量不讓别人養活自己,可她仍然橫豎瞧着我不順眼,有時還想掄起巴掌打我,幸虧爺爺經常在身邊,她好歹還不敢太放肆。這樣過了半年多,秋去冬來,一場塌天大禍又降臨到我家頭上。後來,我才知道了這件禍事發起的過程:那天,爺爺挑擔到大菜市上賣豆腐,我因撿垃圾沒跟着他去。爺爺把挑子放在菜市口上,挑子上頭有個木托盤,上面擺着油鹽醬醋。爺爺的麻辣豆腐在這一帶有名,不一會兒,就圍上來好多人買豆腐吃。這時,有個身穿黃色衣裝的警察,買了我爺爺一碗豆腐,吃完後拍拍屁股就要走,爺爺忙追上前去,說:"長官,你還沒有給我錢啊!"那警察回過頭,冷笑一聲,反咬一口說:"怎麽?你欠我的那二十塊錢,我還沒向你要哩,你倒跟我張起嘴來!"爺爺氣得面孔發紫,白胡子一顫一顫地,大喊道:"胡說,你這是訛詐人!"那警察被說得惱羞成怒,他又盛了一碗豆腐,"撲"地一下子扣到爺爺的頭頂上,嘴裏說:"誰吃你的臭豆腐,快還我錢!"爺爺被燙得頭上起了泡,他什麽都不顧了,從挑子上撤出扁擔,就要拼命。可他哪裏是警察的對手,警察用槍托子把爺爺一頓毒打,當場吐了幾口鮮血。七十多歲的人了,受了無辜的緻命毒打,等擡回家裏,不幾天就死去了。伯父東奔西走,要爲父報仇。一打聽,那人是警察隊長。他告到警察局、法院,無人受理,反污他欠債不還,跑了一個多月,這場官司不了了之。爺爺慘死後,伯父四處告狀,伯母主持着這個家。見了我,更是整天沒好氣,不是紅眼珠子,就是白眼仁子。我在桌下吃糠咽菜,她在桌上嘟囔,罵我是填不滿的無底洞,我隻好放下吃了一半的飯碗。一次,我餓得發慌,回家看看屋裏沒有人,發現在西牆的木板上放着蒸好的豆腐幹,我急中生智,搬過一隻木桶,想登上去偷拿豆腐幹吃,剛剛摸到手,就見伯母走進屋,大喝一聲:"好哇,小賊妮子,你竟敢偷東西吃!"這一聲把我吓壞了,我"撲通"一聲摔在地上,臉擦傷了,板子掀翻了,熏好的豆腐幹撒了一地。伯母更上火了,她拿起扁擔,把我一頓痛打。不幾天,伯母把我交還了我那不成器的父親。回到家裏,家裏空空蕩蕩,我從此成了個有家無人管的流浪女。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偏遇頂頭風。沒過多久,父親也被人打傷擡回家裏。父親康延亭,三十來歲,四方臉,長得虎背熊腰。他經人介紹,進了陳家公館。陳家主人是有名的富豪,那時官匪一家,又榮升了國民黨營長。他有一妻一妾,妻有一兒一女,妾有三個女兒,雇着使婆丫鬟。他們見父親年輕力壯,便雇用父親當他家的車夫。陳家人丁衆多,在人屋檐下當差,更沒一點自由。陳營長出門用車,妻妾擡腳動手用車,兒女們上學用車,而且又不是一條路線,父親整天忙得腳丫子朝天。陳家主人抽大煙,父親給人家買煙點煙,近墨者黑,漸漸地吸上了大煙而且還上了煙瘾。他在陳家呆了八個月,陳家給他的五個月的工錢,他全用來買了大煙。他連累帶抽,那健壯的腰身變得佝偻了。一天晚上,他給陳營長點煙燈,燒煙泡,一直伺候到很晚。回到住的小屋裏,他耐不住煙瘾,拿出買來的煙膏,一直抽到半宿。第二天,他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開門一看,是打雜的一位中年女人劉媽,劉媽着急地說:"喊你半天了,你老醒不了,二姨太的女兒們等着用車送她們上學呢!"父親二話沒說,忙去準備車子。隻聽二姨太在前廳一叠聲地喊:"康延亭,你過來!"父親連忙放下車子跑過去。二姨太和三個女兒都坐在那裏,大女兒才十四五歲,小的隻有十來歲。二姨太指着父親的鼻子罵道:"姓康的,你是有意慢待我們,大婆子放個屁你聞着也是香的,我就指派不動你。好哇,你耽誤我的女兒上學,你說該怎麽辦?"父親道:"昨天陳老爺讓我點了半宿煙,我實在累了,也不是故意的。我既然伺候不了你們,給我支了那三個月的工錢,我馬上走!"二姨太冷笑兩聲道:"你還想要錢?你誤了我女兒上學,這個損失怎麽個賠法?孩子們,給我上去打!"母老虎一聲號令,三個小姑娘如狼似虎,一齊撲上去,抱腳的,摳臉的,二姑娘最厲害,揪住父親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扯下一塊肉來,鮮血滲濕了衣裳。父親疼急了,胳膊用力一甩,腿一蹬,幾個小姑娘前伏後仰,都被甩開了。那母老虎見女兒吃了虧,可氣壞了,她從門後抄起一根鐵棍,冷不防照着父親的下部橫掃過去。小面杖粗的鐵棍正打在父親的膝蓋骨上,父親"哎喲"一聲,疼得汗珠子從面上滲了出來,頓時躺在地上,昏死過去了。等他醒過來,已被人擡回家裏了。原來劉媽是個寡婦,平時就對他有意,這會兒見他正處在危難之際,便暗暗求人把他擡回家。劉媽和父親年歲差不多,高高的身條,大顴骨,尖下巴颏,她常抽空來探望父親。她也同樣窮得叮當響,雖然對我們沒有什麽金錢、物質的資助,但那溫存的照料給我們這個破碎、寒怆的家裏增添了一絲暖意。過了些天,父親傷勢漸好,能下床扶牆走路了,但從此成了殘廢,落了個跛腳。父親看病養傷吸大煙欠下了債務,一來爲了還債,二來爲了過瘾吸大煙,便置生身骨肉于不顧,托人把我賣給劉家公館當丫鬟。可憐我這沒娘的孩子,僅僅十二塊大洋,就失去了自由的身子,那時我才九歲。記得賣身契上大意是這樣寫的:賣主康延亭,因家窮難以度日,自願将女兒康小妹賣給劉鎮生爲奴。小奴一身俱屬劉家,打罵處罰,婚喪嫁娶,老弱病死,概無權幹涉。特立此據。就是這張泣血飲淚的賣身契,差點把我送入鬼門關。含冤的丫鬟劉家公館在南虎街中路,大門前有兩個石獅子猙獰地蹲在那裏。進了威風凜凜的大門,來到磚砌的前院,隻見院中有精巧的荷花池,窗台放着金魚缸,整個院落布置得優雅美觀。這是區長劉鎮生和兒子們接客的地方。二進院又是兩排房子,是他們辦公和供奉祖先的祠堂。最後頭一幢樓房,則是家眷、管家、帳房、侍女、丫鬟的住所。這座占地廣闊、建築雄偉、人口衆多的三進大院,在成都被稱爲"劉家公館"。我從九歲到十一歲,在這裏生活了兩年多。劉公館的主人姓劉名銳,字鎮生,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一霸。成都分八個區,一區管幾個鎮,他任第八區區長。他是成都青幫的頭頭,正頭由當時四川省長鄧錫侯兼任,他與鄧還是拜把子兄弟,鄧尊他爲兄,整天酒肉相交,過往甚密。有了這道護身符,劉家更是爲所欲爲了。說起劉家的驕奢淫逸,那真是難以盡述。他比四川大邑縣的劉文彩,有過之而無不及。劉文彩是鄉下的大地主,他是城裏的百萬富翁。他的幾個兒子有的當國民黨軍官,有的是資本家,他集官僚、買辦、資本家于一身,有财有勢,專門漁肉窮苦的市民百姓。劉鎮生七十七歲,長得面紅絲白,鶴發童顔,走路異常穩健,要論他的身板,看上去不過五六十歲。他留着長指甲,拿着文明棍,一副道貌岸然的派頭。他爲什麽保養得這麽好呢?劉鎮生不像劉文彩那樣,靠幾個奶媽的乳汁來補養身子。他府上除雇着十名丫鬟外,還養着幾個六歲以下的小女孩,這幾個女孩甭說伺候人,連生活都不能自理,她們被買到公館,整天不幹什麽活計,奇怪的是,先前紅頭粉顔的嫩臉,漸漸變得黃皮纖瘦,不上一二年就一個個枯弱而死了。人們一直覺得納悶,可是又弄不清是什麽原因。後來我才知道,他有一個養生秘方:将新摘的大紅棗子塞進幼女陰戶裏,不讓幼女吃喝,不讓大小便,這樣扪上兩天,再取出來洗淨泡茶喝,紅棗将幼女的精血吸幹了,劉鎮生卻被紅棗養壯了。我給劉鎮生的孫女劉清翰當丫鬟,她當時正上女子大學,是一個進步青年。後來她發現了爺爺慘害幼女的罪惡行徑,便跟爺爺大鬧了一場。狡猾而殘忍的劉鎮生,表面向孫女賠禮認錯,暗地裏卻給孫女下了毒藥,把個如花似玉的孫女毒死了。我十一歲那年春天,劉區長慶八十大壽。寬闊的前庭後院,到處豎立佛像,燈火通明,劉家人穿紅挂綠,喜氣洋洋。慶壽的、送禮的,一撥接着一撥,擠滿了屋院,幾十桌酒筵,擺滿闊庭長廊。那熱鬧場面,簡直盛似春節元宵燈會了。我們十幾個丫鬟照前顧後,個個累得半死。慶完壽的第二天早上,劉區長坐在太師椅上練毛筆字。他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爲的是提神運氣,保養身體。這時,一個闊太太又哭又鬧地闖進屋,我們一看,原來是他膝前二小子的二姨太。劉區長的二兒子任成都市第二戰區副官,這女人原在醫院當護士,長得特别漂亮。去年兩人勾搭成奸,就把她娶到家裏。二姨太向公公哭訴了委屈。原來,她從美國捎來一件價值上千元的舞衣,昨天慶壽時穿在身上,後來脫下放在屋裏,不知怎麽就不見了,她懷疑是丫鬟們偷的。劉區長一聽就火啦,立即把十個丫鬟全部傳到前廳挨個拷問,最後問到我。昨天,我隻顧擺酒端菜,壓根兒就沒見過這件舞衣,當然不會承認。劉區長見問誰都不知道,就沖我這最後一個出氣,左右開弓,連扇幾掌,把我的臉打得頓時腫起來。這幾年,我什麽樣的苦沒吃過,什麽樣的罪沒受過呀,苦難中養成了執拗的脾氣、倔犟的性格,沒看見就是沒看見,我還是死不承認。劉區長見問不出來,又問昨天丫鬟們的家屬有誰來過。二姨太說,我父親曾來這裏。父親昨天确實來過,是來告訴我,他的腳跛後改行當了泥瓦匠,娶了劉媽做後娘,現已遷到了沙河鋪,讓我安心伺候劉家,等有了錢設法贖我出去。父親來看我,連劉家大門也沒進。天哪,爲什麽父親偏趕昨天來呢?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劉家懷疑衣裳是我偷出去的,劉區長讓二姨太把我帶到她屋裏去"教訓",二姨太抽出藤條雞毛撣子,又把我一頓好揍。藤條劈頭蓋臉打下,打得我的臉腫得像冬瓜,眼腫得像鈴铛。見我還是不招,劉區長派來他的長着一張棗核臉、外號叫"壞棗"的心腹爪牙,他在一旁看了會兒熱鬧,這才把手一揮說:"别打啦,把她揪到警察局去審問得啦!"壞棗領我走在大街上,街上的人們好奇地看着我。警察局在丁字街,局長姓馮,昨天曾帶着夫人去拜壽,他低頭拜壽時,我看見他右耳後邊露出豆大的一顆紅痣,所以對他印象很深。見劉家送來犯罪的使女,他馬上升堂審問。恫吓逼供,當然什麽也問不出來。便命人拿來一塊竹板子,一個警察拉住我的手,另一個警察用竹板打我的手心,兩隻手各打了幾十板子,腫得像馍馍,我還是不招。這時,壞棗附在馮局長耳邊嘀咕了幾句,馮局長點點頭,便留下我和壞棗,他躲進屋裏。壞棗軟硬兼施,哄勸我承認,可我那時沒有學會說瞎話,怎麽哄也不會胡編亂造。他大概看出是冤枉了我,但弄不出結果又交不了差,顯得有些左右爲難,又跑進屋去和馮局長商量。過了好一會兒,馮局長和壞棗滿面春風地走出屋。叫來兩個便衣警察,讓壞棗領我一起走。我一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被帶着走街串巷,左拐右轉,轉到了簸箕街。隻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正擔着擔子,沿街叫賣收破爛。壞棗滿臉堆笑地對我說:"等一會兒問你,你就說把衣裳偷來賣給他了!"沒等我回答,他用手一指,兩個警察早撲上去把老頭綁了。回到警察局,馮局長馬上升堂,嚴厲地拷問起這個無辜的老頭。老頭不招,馮局長又命人把他吊在樹上,用皮鞭狠命抽打。我急得在一旁大聲喊:"你們冤枉好人啦,快把他放了!"馮局長哪裏肯聽,讓人往死裏打,不一會兒,老頭便被活活打死了。馮局長怒氣未息,又怕留下我這活口生事,又命人把我吊起來活活打死。正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他那年輕漂亮的太太走出來,誰都知道,馮局長怕老婆怕得出了名。局長太太問明原因,看我被打成這樣子,發了善心,讓人給我松綁,囑咐我别再回劉家公館,趕快另逃活路!就這樣,我出人意料地逃出了牢籠。壞棗因有個屈死鬼頂着,自去向劉家交差去了。這件事在我的心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國民黨官員官官相護,不知冤枉了多少無辜的人們。有朝一日,我要爲屈死的老大爺報仇。後來,我終于找到一個機會,爲壓在底層的窮苦兄弟出了一口氣。這是被賣進妓院以後的事了。冷酷的家庭從警察局逃出來,我想起父親向我說的那個新家,伯母家再不能去了,新家對我産生了極大的吸引力。我想到探望我時眼淚汪汪的父親,想起那位瘦骨嶙嶙、在危難中幫助父親的後娘,雖然在我們之間有着一道無形的隔膜,她沒有我那親生母親對我的愛撫、溫暖,我對她沒有像對親生母親那樣的情誼、眷戀,但僅從報恩的角度來說,我對她有着極大的好感。天下窮人是一家,抓起灰來比土熱,我應該把她當成親生母親,依附在她的身邊。想到這裏,我按照父親說的路線,一道打聽着來到沙河鋪。沙河鋪也是窮人聚居的地方,一位老人指給了我的家門。我懷着興奮的心情來到門口。隻見一圈破土牆裏,有六間草屋,這裏住着三戶,當中兩間就是我的家。我心裏湧上一陣喜悅,父親沒有白當泥瓦匠,房院比過去好多啦!推門進屋,終于見到了久别的親人--父親、哥哥安娃子以及後媽。我一是心裏激動,二是肚中饑餓,再加上這兩天被逼供拷打,此時隻覺眼前一黑,便摔倒在地上。一家人忙把我攙扶起來,看我被打成這樣子,不由大吃一驚。後媽端茶送飯,顯得非常同情。幾天以後,我的傷勢漸漸好轉。我們又恢複了過去的勞動和生活。不同的是,母親已不是過去的母親,父親也變了樣子,發狠戒煙了。我和哥哥都長高了一截,再加上心靈深處的芥蒂,更加賣力的、忘我的勞動,惟恐不經心的怠慢會惹得後媽不高興。可是,略懂世故的我,漸漸看出了一點差異,後媽根本不喜歡我。她像舊社會大多數婦女一樣,重男輕女,況且我來的晚,安娃子早就在她身邊,媽對我形同外人,總是隔着一層。我還發現,她像過去的母親那樣,肚子隆起越來越大了。住處雖然好了一點,但生活用具依然如故,我們一家四口,還是睡的那個木架板床,蓋着那個破棉被,隻是被子更破更爛了,斑斑剝剝像一張破魚網。這年冬天天寒,四個人睡覺仍蓋一條被子,不過變了位置,現在是父親和後母在一頭,我和哥哥在一頭。晚上睡得冷了,都迷迷糊糊往自己身上拉,把被子全拉成大窟窿小窟窿的。後媽把怨氣全撒在我身上,挑唆父親打了我一頓。我遭到親人的毒打,心裏比什麽都難過,不由想起自己的生身母親,當我們的被角被拉走時,她卻不聲不響地把我抱在懷裏。想到這裏,我隻覺一肚子淚水在心裏流淌。我家院裏喂着二十幾隻小兔,夏天,我除撿垃圾外,還要打草喂兔。後媽整天價吹毛求疵,今天說我撿的垃圾少,在外貪玩啦;明天說我打的草少,喂不飽兔子啦。一到吃飯她就開始嘟哝,鼓動父親打我,我經常沒等拿起筷子就被趕出院子。我站在當街,饑腸辘辘,眼淚汪汪,想起人們常說的一句話:"甯跟要飯的娘,不跟當官的爹","有了後娘,也就有了後爹"。我又想起母親在世時,向我偷偷叙說的隔壁發生的一件事:我家在大陽溝居住時,東鄰就是那個前頭說的不肯做證的趙大媽,她也是一個續娶來的後媽,男人整天外出做活,跟她在家的是前妻撇下的一個名叫麗花的七八歲的女孩子。每天深夜,隻要趙大媽的男人不在家,就會聽到那女孩子失腔變調的哭聲,呆會兒就沒動靜了,隻聽見抽抽噎噎的低泣。那天我睡得很早,第二天一覺醒來,隻聽東鄰家人聲鼎沸、哭聲震天。原來,和我年紀相仿的麗花姐夜裏突然得急病死去了。我心裏很納悶,昨天,麗花姐還好端端地和我們一起撿垃圾呀!過了好多天,母親才偷偷地告訴我這個秘密:前面已經說過,我們兩家隻隔一層籬笆,透過剝落的泥片能看清鄰居屋裏的情景。每天深夜,當鄰屋傳出麗花的啼哭時,母親就隔着籬笆去看,隻見趙大媽讓麗花脫掉衣服,在她的肚臍上露出一截紮進去的螺絲釘,趙大媽按住螺絲釘,狠狠往裏擰進幾下,麗花用牙齒緊緊咬住嘴唇,不敢大聲啼哭。就這樣,過了好多天,終于把孩子折磨死了。哎,沒想到,我也處在麗花的境地,嘗到後媽的滋味了。一想到麗花的下場,我就不寒而栗。這天中午,我給兔子拔了滿滿一背兜草,扔給兔子,隻覺頭暈眼花,肚裏辘辘亂響。我家現在也和伯母家一樣,吃的是拾來的菜葉做的稀粥。今早吃飯時,後媽又找毛病嘟哝了一陣子,惹得父親火起,将我趕出門去,這會兒,我還沒吃飯哩。我推開屋門,屋門倒鎖着,心裏可着了急,不知後媽是有意還是無意,晌午了也不回家。我餓得實在忍不住,壯了壯膽子,硬着頭皮,把那把長銅鎖撥開了。我掀鍋一看,傻眼了,鍋刷得幹幹淨淨的,一顆飯粒也不剩。我隻覺兩眼發黑,怎麽辦?我在屋裏轉悠了半晌,終于下了決心,走到那個盛米的小瓦罐前,掀開那隻蓋瓦罐的破碗,隻見裏面有半瓦罐大米。我貪婪的用鼻子聞了聞,噴香噴香的,米香強烈刺激着我的脾胃,饞得我流出了口水。我懾手懾腳走出屋外,瞅瞅外頭沒人,就抓了一把大米,不顧一切地填進嘴裏,"咯崩咯崩"嚼起來,好香!吃完了,又戀戀不舍地抓了一把。等咽了下去,我怕後媽回來發現了,忙小心地把米撫平,蓋好。我又到水甕前,喝了一氣子涼水,這才覺得渾身有了勁。今天拔的草多,雖說滿載而歸,我還怕後媽挑毛病,忽然想起拔草時河溝裏有許多魚蝦,爲了赢得後媽的高興,我又拿起兜子,去後面河溝裏撈魚蝦。正撈着,遠遠聽見後媽喊我,那尖利的喊聲,如同夏日驚雷,吓得我像老鼠聽到貓叫,連忙蹲在水裏。末了,還是讓後媽扯了回家。進家一看,我不由傻眼了,我砍的那一大背兜草被兔子吃得隻剩點根根梗梗,幾隻兔子吃得肚子圓圓的,都脹死了。父親回來後,後媽添油加醋,曆數了我的一連串"罪行"--害死兔子,偷吃大米,還誣賴我偷了她放在床席底下的兩塊錢。十一歲的我,真是有口難辯。父親氣得瑟瑟發抖,後媽在一旁火上澆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鬧,想方設法要挾父親,聲言"有她沒我,有我沒她",說着,故做姿态地往外走。在後媽的逼迫下,父親又把我痛打一頓,再次把我趕出家門。幾經挫折,我那幼小的心靈發生了急劇變化,漸漸失去了女孩的溫柔多情,抛棄了同代兒童的稚氣怯懦,像個喪家之犬,變得野蠻而倔強。富家容不得我,窮家也容不得我,我隻好以社會爲家,以天地爲家,隻要有一口氣,我就要自生自存。從此,我再沒有踏進過康家的門。患難相依離開冷酷的家庭,我成了真正的孤女、流浪兒。我走遍成都,開始了乞讨生活。從人身看我是自由了,可生活上更沒有保障,吃了上頓沒下頓。更重要的一點失落感是,我再也得不到家庭的溫暖了。失去父母之愛的孩子是可憐的,沒有家的女孩更是可憐而又可悲的。我隻穿一條破褲衩,光着腳丫子,沿着成都街道踽踽而行。一次,路過一個木貨場,我見木屑、鐵釘撒了滿地,便小心翼翼地繞過去,可還是不知被什麽東西紮住了腳丫子,疼得我"撲通"一聲坐在地上,隻見腳掌沾滿了血污,看不見刺上了什麽東西。一摸就疼得出冷汗。我這被抛棄了的孩子,真不知怎麽辦才好,隻得在腳下的血污處撒一些黑土,歇息一會兒再走。此時已是深秋,一到晚間,北風涼飕飕的,吹得人打顫,哪兒是我的栖身之地啊!一天晚上,我走到臨街的一間小屋前,隻見裏面黑洞洞的,不像有人住的樣子。 我像溺海人抓住了救生圈,趕緊一瘸一拐地走進去,好一會兒才看清裏面的情景:隻見裏面三個茅洞,中間隔着兩塊木板,茅洞裏拉了半糟子屎尿,臭氣熏天,原來是個廁所,我忙捂着鼻子跑出去。北風呼呼刮着,冷得我一個勁兒地哆嗦。頭上隻覺滾熱發燙,肚子餓得咕噜直響,我一天沒有要到東西,餓得再也走不動了。同時,那隻紮傷的腳像被釘在地上,疼得一點也不敢挪動。冷、餓、疼、乏、困一齊向我襲來,我呆呆地望着這間令人作嘔的排污所,爲了苟延殘喘,我什麽都顧不得了。我又一次走進廁所,把茅坑一邊的木板掀倒蓋好,便一屁股坐在木板上,身子靠着廁所的牆壁,很快就睡着了。朦胧中,我覺得像是下雨,雨水澆了我一頭一臉。不對!屋裏怎麽會下雨呀,這雨又怎麽是熱的呀?我忙睜開眼睛一看,隻見黑暗中有個人正站在廁所門口,沖着我撒尿。一種奇恥大辱湧上我的心頭,我氣得往上一竄,沒提防腳底下的傷,疼得"哎喲"了一聲。那人聽到聲音,吓得提着褲子,拔腳就跑。我沿着油漆馬路牙子,一颠一跛地緊追。那人像頭笨熊,似跑非跑,蹒跚地邁着步子。快要追上時,那人氣喘籲籲地回過頭,啊,原來是個滿頭白發、又黑又矮、約有七十多歲的老頭。那人盯視了我一下,忽然說:"喂,你是劉家公館的那個小丫鬟吧?"這話把我問愣了,我忘記了跟他算帳,問他怎麽認識我。他不再言語,卻挽起褲腿,讓我看他腿上的一塊傷疤,噢,我忽地想起來啦:一年前,我正給劉家小姐當丫頭。這天,小姐上學去了,我在前廳擦神燈時,忽然聽見門口狼狗的狂吠。我急忙出去一看,見劉家那條半人多高的狼狗把一個要飯的大爺咬倒了,左腿上撕下一大塊肉,鮮血如注,淌到了地上。眼前的情景使我想起血泊中的母親和爺爺,睹景思親,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忙喝住狼狗,撕下自己的一條衣襟,幫老大爺包紮好。包紮完畢,我又想:"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于是讓大爺等着,返身跑回後樓,偷了主人三元錢,塞給那個老大爺……想不到,今天我們又碰在一起了。見是同病相憐的窮苦人,我的心松弛下來。這才感到說不出的疼痛和饑餓,便跌坐在馬路邊上。老大爺見狀,從他的脊背上拿下一個破背褡。背褡裏面塞滿了揀來的爛紙。掏出爛紙,下面露出一個帶豁的粗瓷碗,裏面盛着一個煮爛了的小兔頭和半碗米飯。大爺把飯遞到我手裏說:"孩子,吃吧,這是我昨天要來的。"一見飯菜,我饞得涎水直流,鼻子一酸,"撲通"一聲,先給大爺叩了個響頭。大爺一把攙起我,連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這是我應該報答的。"我顧不得别的,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到一半,我才感覺出來,那飯比醋還酸,人家不知放了多久了,用手一扒,直拉長絲。再掰開那個兔頭一看,隻見裏面有許多白芽芽,亂爬亂動,原來已經下滿了蛆。我饑不擇食,用手撥拉了兩下子,三下五除二把個兔頭也吃下去了。不一會,連碗底也舔得精光。老大爺問我爲啥不在劉家公館,我向他叙述了那樁冤案的經過,同時也問起他的身世,隻見他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他姓汪,原在少成公園附近開飯館,有賢惠的妻子和一雙兒女。幾年前,日本鬼子的飛機飛到成都,狂轟濫炸,他的房子被炸平了,妻子兒女炸死在廢墟裏。一個小康之家眨眼間成了窮光蛋,汪大爺從此孤苦伶仃,靠乞讨爲生。說起來,我們這一老一小,都是一個荒藤上的苦瓜,于是,我們患難相依,我叫他汪爺爺。我們一起讨要了一天,傍晚來到他的住處。汪爺爺打開一個黑漆大門,院裏長滿荒草。迎面是幾間青磚綠瓦的北屋。我心裏說:"這房子可不錯呀,這哪像讨飯的住的地方!"推開屋門一看,我吓得頭發根子都豎起來了。原來屋裏放着許多許多的薄木棺材。汪爺爺告訴我,這是劉鎮生家的殡儀館,劉家爲了賺錢,專做這些薄木棺材賣給窮人。他爲了有個栖身之地,就找劉家的管家要求,義務給劉家看棺打更。汪爺爺還告訴我,劉區長從不到這兒來,他根本沒見過劉鎮生,這才使我放寬心。在停放棺材的牆角空隙裏,鋪着一層幹草,放着兩個青磚和一件破大衣,這就是汪爺爺睡覺的地方了。晚上,我們爺倆合蓋着這件大衣,身下鋪着幹草,枕着磚頭進入夢鄉。半夜裏,我隻覺渾身滾燙,發起燒來,汪爺爺一摸我的額頭,立刻驚得把手縮回來。他到底人老有經驗,從上到下幫我檢查,發現我的左腳上,大拇指已經發黑,腫得厲害。他問清受傷的原因,看完整小說添加扣扣一一四七四一二二四六,支持正版。打擊盜版,謝謝支持。知道是因紮上東西發炎引起的發燒。可是,眼下沒有一分錢,缺醫少藥,怎麽辦呢?汪爺爺急中生智,他摸索到院裏,找來一根竹篾,在石頭上磨尖,用胳肢窩夾住我的腳,在瘡口上狠狠一刺,頓時,流出許多白中透黑的膿水來。我疼得手腳亂蹬亂跷,出了一身大汗。汪爺爺也不理我,又用嘴伏在我那又黑又髒的大拇指旁,用力吸吮起來。他耐心地吮一口,吐一口,直到把膿水一口口吸幹。再看腳掌上,原來紮着個半寸長的鐵釘子。汪爺爺用牙咬住,把那釘子猛地拔出來,鮮血流了滿地,我疼得昏死過去。半個月後,傷口終于愈合,沒有吃一點藥,病奇迹般地好了。"天下窮人心連心",汪爺爺對我的感情,勝過父母,暖過家庭。後來,我很少再得到這種長輩的慈愛和溫暖了。光陰似箭,轉眼進入寒冷的冬天,汪爺爺年老體弱,本來就有氣管炎,到了冬天咳得更厲害,咳嗽半天才吐出一口痰。他白天要一天飯,晚上凍得睡不着覺,就在屋裏一邊,一邊咳嗽。終于,他病倒了,粘痰裏帶着一縷縷血絲。這年我剛滿十一歲。白天出去要兩個人的飯,晚上回來替他打更,還要端屎端尿侍候他。我不停息地勞動着,我覺得這正是盡一個孫女兒的責任的時候了。這年的冬天,成都格外的冷。我們住的屋裏冷得滴水成冰,汪大爺躺在牆角不能動彈,我心疼得像刀子剜心。忽然想起一個主意,我爬上一棵樹,折了一捧幹樹枝,在汪爺爺身邊生起火來,屋裏頓時暖和了。汪爺爺病得昏昏沉沉,忽然看見火光,便吃力喊了一聲,讓我趕緊把火踩滅。當我不理解地把火熄滅後,他才有氣無力地跟我解釋道:"咱住人家的棺材店,甯肯凍死,也不能點火,萬一引起火災,咱就成了罪人!"善良的汪爺爺呀,您有一顆金子般的心,老天爲什麽偏偏讓惡人享福,讓好人受苦哪!沒過幾天,成都更冷了,寒風刺骨,雪花飄飄,汪爺爺饑寒交迫,奄奄一息。我徹夜不眠,守護在他身邊。半夜裏,他忽然輕咳一聲,吐了一口血,就再也不動了。我俯在爺爺身上,嚎啕痛哭了半宿。天亮後,我忍悲含淚,把爺爺背進一口棺材裏。又拼盡全力,給爺爺蓋上那薄薄的木蓋。然後,叩了三個響頭,戀戀不舍地離開這裏。小丐幫1934年初春,十二歲的我,又開始了孤身讨飯的生涯。春熙路是成都市近年來最熱鬧、最寬暢的街道了,我經常出入在這裏。我年紀小,又不會花言巧語,經常要不到吃的東西。餓急了,就低頭在街上撿:地瓜梗、紅薯皮、柿子皮都是我的美味佳肴。有時餓得心焦,拾起一塊柿子皮,顧不得擦淨,就填進嘴裏,"咯嘣"、"咯嘣"嚼到許多沙子,也不去管它,一起咽進肚裏。這裏的茶館、影院、戲樓、書場,都留下了我的腳印。這天,我在空空蕩蕩的"華迎大戲院"轉悠,華迎戲院有一個川劇團,前幾天在本院唱戲。這會兒劇團走了,正是我打掃戰場的好機會。我從後排到前排,挨着趟地仔細搜尋,我依仗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在座位下仔細查看,哪怕一個花生,一枚瓜子兒,也逃不過我的眼睛,我敏捷地把它們撿起來,迫不及待地填進饑腹。忽然,我發現有個座位下扔着個油膩的紙包,忙一把抓起來,打開黃草紙一看,原來是包放臭了的醬牛肉。這真是老天賜福,讓我開葷。我高興得心裏一個勁發抖,小心翼翼地一手托着紙包,一手揀了一片最小的牛肉往嘴裏填。正當我沉浸在幸福的一刹那,隻覺拿肉包的那隻手一顫,肉包被人搶走了。我陡地一驚,定神看時,原來是個小男孩,因他拼命地往外跑,所以看不見他的臉面,隻能看清他的背影:他的頭發亂蓬蓬的足有半尺長,上身穿一件窟窿連窟窿的破棉襖,右襖袖沒有了,赤着一隻胳膊,下身隻穿一條褲衩,光腿赤足。見是個橫不講理的小老搶,我氣急了,在後面緊緊追趕。那小老搶跑到側門拐彎處,偏巧走過來一個茶房,端着一摞茶碗,兩人正撞了個滿懷。"嘩啦"一聲,那摞茶碗被撞落在地上摔碎了。茶房氣得怒不可遏,一把揪住那個小老搶,"乒乒乓乓"打了幾個嘴巴子,那小老搶頓時滿嘴流血。奇怪的是,那個小老搶一點也不示弱,嘴裏咕嘟了幾口,冷不防沖茶房一吐,吐了茶房一臉血,同時,又把那包肉狠命摔在茶房臉上。這下子,茶房氣得臉色發紫,沖上去一把抓住他,把他高高地舉起來,要往下摔,這一摔,少說也得摔個半死。小老搶失聲地喊叫起來:"救命呀!救命啊!"不知從哪裏跑出來七八個赤腳光背的小男孩,大的不過十一二歲,小的不過七八歲。他們把茶房團團圍住,有的拽胳膊抱腿,有的拳打腳踢,很快把那茶房掀翻在地,然後一窩蜂地把那個小老搶搶走了。看到這裏,我忘記饑餓,忘記報複,同病相憐使我異常開心。一連兩天,我都沒有填滿肚子。晚上,刮起一陣冷風,我隻穿一條破褲衩(汪爺爺的大衣被我蓋在棺材裏了,我不能再讓他的靈魂受凍),肚子空空如也,冷得渾身抖瑟。怎樣取暖禦寒?我想出一個辦法--逆風跑步。天越冷,我越頂着風跑,雖然累得有氣無力,餓得饑腸辘辘,但畢竟身上暖和了。爲了長遠打算,我又開始琢磨尋個過夜的去處。殡葬館我是不能再去了。一來守着個正在腐爛的死屍害怕,二來如果被劉家人發現了,會老帳新帳一起算。我忽然想起寶全巷那邊的護城牆上有個打仗用的碉堡,那裏足可以做我的安身之地。心裏一亮,疾步向那裏走去。我順着寶全巷頂頭磚徹的梯子,爬上城頭,隻見雄偉的碉堡裏面火光閃閃,人聲嘈雜。我把頭伸進去一瞧,見一群孩子正在烤火,地上放着一包包牛肉、兔肉、雞雜碎,有的鮮亮發紅,有的腐爛變黑,還有兩瓶酒,一堆燒餅。在火光映照下,我看清了,正是前兩天搶肉打茶房的那群小子。我本想躲開去,可是,經不住食物的強烈誘惑,不由自主地走進屋子。那個隻有一隻襖袖、搶我肉包的男孩見到我,首先站起來,其他的孩子也馬上站起來了,虎視眈眈地看着我。這時我心裏卻非常平靜,坦然道:"我是個要飯的花子,兩天沒吃東西了,你們幫幫忙,給我一口吧!"那群孩子會意地對看了一下,卻把眼睛投向那個一隻袖子的孩子,那孩子的眼光由敵意漸漸變得友好,說:"我們也都是小花子,你要是願意跟我們一起,就入了我們的小丐幫!"啊,小丐幫,多麽新鮮的名詞。他們原來都是幹這個的,我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團夥。我想起對我體貼入微的汪爺爺,我深知患難相依的溫暖。我可真是有福哇,沒有了汪爺爺,我又找到了一夥小兄弟。我含着淚,連聲說:"願意,願意!"打這以後,我加入了小丐幫的行列,彼此以兄妹相稱。我們兄妹共十人,我排行老二。搶我肉包的是大哥,名叫闖二。大家白天乞讨,晚上把要來的東西湊到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鬧鬧,倒覺得輕松自在、樂樂和和的,真是吃着黃連吹橫笛--苦中求樂呀!晚上,大家湊在一起的食物,真是五花八門,好好歹歹,應有盡有。來路也不相同,有要來的,有拾來的,有搶來的,還有偷來的。小丐幫一無所有,一無牽挂,靠的是耍刁撒賴,軟硬兼施,填飽辘辘的饑腸。我們的十弟才七八歲,整天朦朦怔怔,老是哭他的母親。後來,我才知道了他的遭遇:我們這夥兄弟,大都是日本飛機轟炸成都時變成的孤兒,他們的家園被炸毀,父母兄弟被炸死,隻好讨飯爲生。十弟的父親是在一場轟炸中喪生的,剩下他們母子倆。爲了生活,母親帶他到牛市口糧市去打掃撒落在地上的大米。這裏,每當中午過後,糧食交易完了,就會留下一些踩髒的碎米。許多窮苦婦女都争先恐後,拿着條帚、簸箕去掃。自從沒了母親,跟着爺爺和大伯過日子,我好像過早地成熟了。我生來有一雙勤快的手,在伯母家依然幹從前的活兒,譬如扒垃圾,撿菜葉,努力幫爺爺家共渡難關。在成都街頭,我經常看到一些血淋淋的慘景,給我那幼稚的心靈劃上新的傷痕。那時候,日本鬼子侵占了大半個中國,他們的鐵蹄還沒有踏進成都。爲了配合入侵,他們整天派飛機在成都上空狂轟濫炸,成都馬路下修了防空洞,飛機一來,市民們就争着往洞裏鑽。城裏的樓房被炸成一片片廢墟,街道被炸成一個個深坑,大街上經常躺着一具具血污的死屍。我親眼看到過這樣一場慘不忍睹的大血案:一次,敵機又來轟炸,人們躲進了防空洞,并把洞口封好。飛機轟炸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總不見洞裏的人爬出來。等打開洞口一看,原來洞口密封缺氧,躲在裏面的市民們都已窒息而死。一天功夫,從洞裏擡出二百多具死屍。這一夜,成都市燈火連天,哭聲震地。沒了慈愛的母親,走了不成器的父親,爺爺就是我最親的親人了。七十多歲的爺爺顫顫抖抖硬撐着身子骨,成天挑擔子上街賣豆腐。他心疼我這苦命的孫女兒,經常帶我上街,買一點小吃給我,還讓人給我做了條花褲衩,這是我小時候最高興的事兒。伯母是個刻薄女人,憑空添了我這張嘴,整天冷若冰霜,常常指桑罵槐。盡管我努力幹活,盡量不讓别人養活自己,可她仍然橫豎瞧着我不順眼,有時還想掄起巴掌打我,幸虧爺爺經常在身邊,她好歹還不敢太放肆。這樣過了半年多,秋去冬來,一場塌天大禍又降臨到我家頭上。後來,我才知道了這件禍事發起的過程:那天,爺爺挑擔到大菜市上賣豆腐,我因撿垃圾沒跟着他去。爺爺把挑子放在菜市口上,挑子上頭有個木托盤,上面擺着油鹽醬醋。爺爺的麻辣豆腐在這一帶有名,不一會兒,就圍上來好多人買豆腐吃。這時,有個身穿黃色衣裝的警察,買了我爺爺一碗豆腐,吃完後拍拍屁股就要走,爺爺忙追上前去,說:"長官,你還沒有給我錢啊!"那警察回過頭,冷笑一聲,反咬一口說:"怎麽?你欠我的那二十塊錢,我還沒向你要哩,你倒跟我張起嘴來!"爺爺氣得面孔發紫,白胡子一顫一顫地,大喊道:"胡說,你這是訛詐人!"那警察被說得惱羞成怒,他又盛了一碗豆腐,"撲"地一下子扣到爺爺的頭頂上,嘴裏說:"誰吃你的臭豆腐,快還我錢!"爺爺被燙得頭上起了泡,他什麽都不顧了,從挑子上撤出扁擔,就要拼命。可他哪裏是警察的對手,警察用槍托子把爺爺一頓毒打,當場吐了幾口鮮血。七十多歲的人了,受了無辜的緻命毒打,等擡回家裏,不幾天就死去了。伯父東奔西走,要爲父報仇。一打聽,那人是警察隊長。他告到警察局、法院,無人受理,反污他欠債不還,跑了一個多月,這場官司不了了之。爺爺慘死後,伯父四處告狀,伯母主持着這個家。見了我,更是整天沒好氣,不是紅眼珠子,就是白眼仁子。我在桌下吃糠咽菜,她在桌上嘟囔,罵我是填不滿的無底洞,我隻好放下吃了一半的飯碗。一次,我餓得發慌,回家看看屋裏沒有人,發現在西牆的木板上放着蒸好的豆腐幹,我急中生智,搬過一隻木桶,想登上去偷拿豆腐幹吃,剛剛摸到手,就見伯母走進屋,大喝一聲:"好哇,小賊妮子,你竟敢偷東西吃!"這一聲把我吓壞了,我"撲通"一聲摔在地上,臉擦傷了,板子掀翻了,熏好的豆腐幹撒了一地。伯母更上火了,她拿起扁擔,把我一頓痛打。不幾天,伯母把我交還了我那不成器的父親。回到家裏,家裏空空蕩蕩,我從此成了個有家無人管的流浪女。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偏遇頂頭風。沒過多久,父親也被人打傷擡回家裏。父親康延亭,三十來歲,四方臉,長得虎背熊腰。他經人介紹,進了陳家公館。陳家主人是有名的富豪,那時官匪一家,又榮升了國民黨營長。他有一妻一妾,妻有一兒一女,妾有三個女兒,雇着使婆丫鬟。他們見父親年輕力壯,便雇用父親當他家的車夫。陳家人丁衆多,在人屋檐下當差,更沒一點自由。陳營長出門用車,妻妾擡腳動手用車,兒女們上學用車,而且又不是一條路線,父親整天忙得腳丫子朝天。陳家主人抽大煙,父親給人家買煙點煙,近墨者黑,漸漸地吸上了大煙而且還上了煙瘾。他在陳家呆了八個月,陳家給他的五個月的工錢,他全用來買了大煙。他連累帶抽,那健壯的腰身變得佝偻了。一天晚上,他給陳營長點煙燈,燒煙泡,一直伺候到很晚。回到住的小屋裏,他耐不住煙瘾,拿出買來的煙膏,一直抽到半宿。第二天,他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開門一看,是打雜的一位中年女人劉媽,劉媽着急地說:"喊你半天了,你老醒不了,二姨太的女兒們等着用車送她們上學呢!"父親二話沒說,忙去準備車子。隻聽二姨太在前廳一叠聲地喊:"康延亭,你過來!"父親連忙放下車子跑過去。二姨太和三個女兒都坐在那裏,大女兒才十四五歲,小的隻有十來歲。二姨太指着父親的鼻子罵道:"姓康的,你是有意慢待我們,大婆子放個屁你聞着也是香的,我就指派不動你。好哇,你耽誤我的女兒上學,你說該怎麽辦?"父親道:"昨天陳老爺讓我點了半宿煙,我實在累了,也不是故意的。我既然伺候不了你們,給我支了那三個月的工錢,我馬上走!"二姨太冷笑兩聲道:"你還想要錢?你誤了我女兒上學,這個損失怎麽個賠法?孩子們,給我上去打!"母老虎一聲號令,三個小姑娘如狼似虎,一齊撲上去,抱腳的,摳臉的,二姑娘最厲害,揪住父親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扯下一塊肉來,鮮血滲濕了衣裳。父親疼急了,胳膊用力一甩,腿一蹬,幾個小姑娘前伏後仰,都被甩開了。那母老虎見女兒吃了虧,可氣壞了,她從門後抄起一根鐵棍,冷不防照着父親的下部橫掃過去。小面杖粗的鐵棍正打在父親的膝蓋骨上,父親"哎喲"一聲,疼得汗珠子從面上滲了出來,頓時躺在地上,昏死過去了。等他醒過來,已被人擡回家裏了。原來劉媽是個寡婦,平時就對他有意,這會兒見他正處在危難之際,便暗暗求人把他擡回家。劉媽和父親年歲差不多,高高的身條,大顴骨,尖下巴颏,她常抽空來探望父親。她也同樣窮得叮當響,雖然對我們沒有什麽金錢、物質的資助,但那溫存的照料給我們這個破碎、寒怆的家裏增添了一絲暖意。過了些天,父親傷勢漸好,能下床扶牆走路了,但從此成了殘廢,落了個跛腳。父親看病養傷吸大煙欠下了債務,一來爲了還債,二來爲了過瘾吸大煙,便置生身骨肉于不顧,托人把我賣給劉家公館當丫鬟。可憐我這沒娘的孩子,僅僅十二塊大洋,就失去了自由的身子,那時我才九歲。記得賣身契上大意是這樣寫的:賣主康延亭,因家窮難以度日,自願将女兒康小妹賣給劉鎮生爲奴。小奴一身俱屬劉家,打罵處罰,婚喪嫁娶,老弱病死,概無權幹涉。特立此據。就是這張泣血飲淚的賣身契,差點把我送入鬼門關。含冤的丫鬟劉家公館在南虎街中路,大門前有兩個石獅子猙獰地蹲在那裏。進了威風凜凜的大門,來到磚砌的前院,隻見院中有精巧的荷花池,窗台放着金魚缸,整個院落布置得優雅美觀。這是區長劉鎮生和兒子們接客的地方。二進院又是兩排房子,是他們辦公和供奉祖先的祠堂。最後頭一幢樓房,則是家眷、管家、帳房、侍女、丫鬟的住所。這座占地廣闊、建築雄偉、人口衆多的三進大院,在成都被稱爲"劉家公館"。我從九歲到十一歲,在這裏生活了兩年多。劉公館的主人姓劉名銳,字鎮生,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一霸。成都分八個區,一區管幾個鎮,他任第八區區長。他是成都青幫的頭頭,正頭由當時四川省長鄧錫侯兼任,他與鄧還是拜把子兄弟,鄧尊他爲兄,整天酒肉相交,過往甚密。有了這道護身符,劉家更是爲所欲爲了。說起劉家的驕奢淫逸,那真是難以盡述。他比四川大邑縣的劉文彩,有過之而無不及。劉文彩是鄉下的大地主,他是城裏的百萬富翁。他的幾個兒子有的當國民黨軍官,有的是資本家,他集官僚、買辦、資本家于一身,有财有勢,專門漁肉窮苦的市民百姓。劉鎮生七十七歲,長得面紅絲白,鶴發童顔,走路異常穩健,要論他的身板,看上去不過五六十歲。他留着長指甲,拿着文明棍,一副道貌岸然的派頭。他爲什麽保養得這麽好呢?劉鎮生不像劉文彩那樣,靠幾個奶媽的乳汁來補養身子。他府上除雇着十名丫鬟外,還養着幾個六歲以下的小女孩,這幾個女孩甭說伺候人,連生活都不能自理,她們被買到公館,整天不幹什麽活計,奇怪的是,先前紅頭粉顔的嫩臉,漸漸變得黃皮纖瘦,不上一二年就一個個枯弱而死了。人們一直覺得納悶,可是又弄不清是什麽原因。後來我才知道,他有一個養生秘方:将新摘的大紅棗子塞進幼女陰戶裏,不讓幼女吃喝,不讓大小便,這樣扪上兩天,再取出來洗淨泡茶喝,紅棗将幼女的精血吸幹了,劉鎮生卻被紅棗養壯了。我給劉鎮生的孫女劉清翰當丫鬟,她當時正上女子大學,是一個進步青年。後來她發現了爺爺慘害幼女的罪惡行徑,便跟爺爺大鬧了一場。狡猾而殘忍的劉鎮生,表面向孫女賠禮認錯,暗地裏卻給孫女下了毒藥,把個如花似玉的孫女毒死了。我十一歲那年春天,劉區長慶八十大壽。寬闊的前庭後院,到處豎立佛像,燈火通明,劉家人穿紅挂綠,喜氣洋洋。慶壽的、送禮的,一撥接着一撥,擠滿了屋院,幾十桌酒筵,擺滿闊庭長廊。那熱鬧場面,簡直盛似春節元宵燈會了。我們十幾個丫鬟照前顧後,個個累得半死。慶完壽的第二天早上,劉區長坐在太師椅上練毛筆字。他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爲的是提神運氣,保養身體。這時,一個闊太太又哭又鬧地闖進屋,我們一看,原來是他膝前二小子的二姨太。劉區長的二兒子任成都市第二戰區副官,這女人原在醫院當護士,長得特别漂亮。去年兩人勾搭成奸,就把她娶到家裏。二姨太向公公哭訴了委屈。原來,她從美國捎來一件價值上千元的舞衣,昨天慶壽時穿在身上,後來脫下放在屋裏,不知怎麽就不見了,她懷疑是丫鬟們偷的。劉區長一聽就火啦,立即把十個丫鬟全部傳到前廳挨個拷問,最後問到我。昨天,我隻顧擺酒端菜,壓根兒就沒見過這件舞衣,當然不會承認。劉區長見問誰都不知道,就沖我這最後一個出氣,左右開弓,連扇幾掌,把我的臉打得頓時腫起來。這幾年,我什麽樣的苦沒吃過,什麽樣的罪沒受過呀,苦難中養成了執拗的脾氣、倔犟的性格,沒看見就是沒看見,我還是死不承認。劉區長見問不出來,又問昨天丫鬟們的家屬有誰來過。二姨太說,我父親曾來這裏。父親昨天确實來過,是來告訴我,他的腳跛後改行當了泥瓦匠,娶了劉媽做後娘,現已遷到了沙河鋪,讓我安心伺候劉家,等有了錢設法贖我出去。父親來看我,連劉家大門也沒進。天哪,爲什麽父親偏趕昨天來呢?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劉家懷疑衣裳是我偷出去的,劉區長讓二姨太把我帶到她屋裏去"教訓",二姨太抽出藤條雞毛撣子,又把我一頓好揍。藤條劈頭蓋臉打下,打得我的臉腫得像冬瓜,眼腫得像鈴铛。見我還是不招,劉區長派來他的長着一張棗核臉、外號叫"壞棗"的心腹爪牙,他在一旁看了會兒熱鬧,這才把手一揮說:"别打啦,把她揪到警察局去審問得啦!"壞棗領我走在大街上,街上的人們好奇地看着我。警察局在丁字街,局長姓馮,昨天曾帶着夫人去拜壽,他低頭拜壽時,我看見他右耳後邊露出豆大的一顆紅痣,所以對他印象很深。見劉家送來犯罪的使女,他馬上升堂審問。恫吓逼供,當然什麽也問不出來。便命人拿來一塊竹板子,一個警察拉住我的手,另一個警察用竹板打我的手心,兩隻手各打了幾十板子,腫得像馍馍,我還是不招。這時,壞棗附在馮局長耳邊嘀咕了幾句,馮局長點點頭,便留下我和壞棗,他躲進屋裏。壞棗軟硬兼施,哄勸我承認,可我那時沒有學會說瞎話,怎麽哄也不會胡編亂造。他大概看出是冤枉了我,但弄不出結果又交不了差,顯得有些左右爲難,又跑進屋去和馮局長商量。過了好一會兒,馮局長和壞棗滿面春風地走出屋。叫來兩個便衣警察,讓壞棗領我一起走。我一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被帶着走街串巷,左拐右轉,轉到了簸箕街。隻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正擔着擔子,沿街叫賣收破爛。壞棗滿臉堆笑地對我說:"等一會兒問你,你就說把衣裳偷來賣給他了!"沒等我回答,他用手一指,兩個警察早撲上去把老頭綁了。回到警察局,馮局長馬上升堂,嚴厲地拷問起這個無辜的老頭。老頭不招,馮局長又命人把他吊在樹上,用皮鞭狠命抽打。我急得在一旁大聲喊:"你們冤枉好人啦,快把他放了!"馮局長哪裏肯聽,讓人往死裏打,不一會兒,老頭便被活活打死了。馮局長怒氣未息,又怕留下我這活口生事,又命人把我吊起來活活打死。正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他那年輕漂亮的太太走出來,誰都知道,馮局長怕老婆怕得出了名。局長太太問明原因,看我被打成這樣子,發了善心,讓人給我松綁,囑咐我别再回劉家公館,趕快另逃活路!就這樣,我出人意料地逃出了牢籠。壞棗因有個屈死鬼頂着,自去向劉家交差去了。這件事在我的心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國民黨官員官官相護,不知冤枉了多少無辜的人們。有朝一日,我要爲屈死的老大爺報仇。後來,我終于找到一個機會,爲壓在底層的窮苦兄弟出了一口氣。這是被賣進妓院以後的事了。冷酷的家庭從警察局逃出來,我想起父親向我說的那個新家,伯母家再不能去了,新家對我産生了極大的吸引力。我想到探望我時眼淚汪汪的父親,想起那位瘦骨嶙嶙、在危難中幫助父親的後娘,雖然在我們之間有着一道無形的隔膜,她沒有我那親生母親對我的愛撫、溫暖,我對她沒有像對親生母親那樣的情誼、眷戀,但僅從報恩的角度來說,我對她有着極大的好感。天下窮人是一家,抓起灰來比土熱,我應該把她當成親生母親,依附在她的身邊。想到這裏,我按照父親說的路線,一道打聽着來到沙河鋪。沙河鋪也是窮人聚居的地方,一位老人指給了我的家門。我懷着興奮的心情來到門口。隻見一圈破土牆裏,有六間草屋,這裏住着三戶,當中兩間就是我的家。我心裏湧上一陣喜悅,父親沒有白當泥瓦匠,房院比過去好多啦!推門進屋,終于見到了久别的親人--父親、哥哥安娃子以及後媽。我一是心裏激動,二是肚中饑餓,再加上這兩天被逼供拷打,此時隻覺眼前一黑,便摔倒在地上。一家人忙把我攙扶起來,看我被打成這樣子,不由大吃一驚。後媽端茶送飯,顯得非常同情。幾天以後,我的傷勢漸漸好轉。我們又恢複了過去的勞動和生活。不同的是,母親已不是過去的母親,父親也變了樣子,發狠戒煙了。我和哥哥都長高了一截,再加上心靈深處的芥蒂,更加賣力的、忘我的勞動,惟恐不經心的怠慢會惹得後媽不高興。可是,略懂世故的我,漸漸看出了一點差異,後媽根本不喜歡我。她像舊社會大多數婦女一樣,重男輕女,況且我來的晚,安娃子早就在她身邊,媽對我形同外人,總是隔着一層。我還發現,她像過去的母親那樣,肚子隆起越來越大了。住處雖然好了一點,但生活用具依然如故,我們一家四口,還是睡的那個木架板床,蓋着那個破棉被,隻是被子更破更爛了,斑斑剝剝像一張破魚網。這年冬天天寒,四個人睡覺仍蓋一條被子,不過變了位置,現在是父親和後母在一頭,我和哥哥在一頭。晚上睡得冷了,都迷迷糊糊往自己身上拉,把被子全拉成大窟窿小窟窿的。後媽把怨氣全撒在我身上,挑唆父親打了我一頓。我遭到親人的毒打,心裏比什麽都難過,不由想起自己的生身母親,當我們的被角被拉走時,她卻不聲不響地把我抱在懷裏。想到這裏,我隻覺一肚子淚水在心裏流淌。我家院裏喂着二十幾隻小兔,夏天,我除撿垃圾外,還要打草喂兔。後媽整天價吹毛求疵,今天說我撿的垃圾少,在外貪玩啦;明天說我打的草少,喂不飽兔子啦。一到吃飯她就開始嘟哝,鼓動父親打我,我經常沒等拿起筷子就被趕出院子。我站在當街,饑腸辘辘,眼淚汪汪,想起人們常說的一句話:"甯跟要飯的娘,不跟當官的爹","有了後娘,也就有了後爹"。我又想起母親在世時,向我偷偷叙說的隔壁發生的一件事:我家在大陽溝居住時,東鄰就是那個前頭說的不肯做證的趙大媽,她也是一個續娶來的後媽,男人整天外出做活,跟她在家的是前妻撇下的一個名叫麗花的七八歲的女孩子。每天深夜,隻要趙大媽的男人不在家,就會聽到那女孩子失腔變調的哭聲,呆會兒就沒動靜了,隻聽見抽抽噎噎的低泣。那天我睡得很早,第二天一覺醒來,隻聽東鄰家人聲鼎沸、哭聲震天。原來,和我年紀相仿的麗花姐夜裏突然得急病死去了。我心裏很納悶,昨天,麗花姐還好端端地和我們一起撿垃圾呀!過了好多天,母親才偷偷地告訴我這個秘密:前面已經說過,我們兩家隻隔一層籬笆,透過剝落的泥片能看清鄰居屋裏的情景。每天深夜,當鄰屋傳出麗花的啼哭時,母親就隔着籬笆去看,隻見趙大媽讓麗花脫掉衣服,在她的肚臍上露出一截紮進去的螺絲釘,趙大媽按住螺絲釘,狠狠往裏擰進幾下,麗花用牙齒緊緊咬住嘴唇,不敢大聲啼哭。就這樣,過了好多天,終于把孩子折磨死了。哎,沒想到,我也處在麗花的境地,嘗到後媽的滋味了。一想到麗花的下場,我就不寒而栗。這天中午,我給兔子拔了滿滿一背兜草,扔給兔子,隻覺頭暈眼花,肚裏辘辘亂響。我家現在也和伯母家一樣,吃的是拾來的菜葉做的稀粥。今早吃飯時,後媽又找毛病嘟哝了一陣子,惹得父親火起,将我趕出門去,這會兒,我還沒吃飯哩。我推開屋門,屋門倒鎖着,心裏可着了急,不知後媽是有意還是無意,晌午了也不回家。我餓得實在忍不住,壯了壯膽子,硬着頭皮,把那把長銅鎖撥開了。我掀鍋一看,傻眼了,鍋刷得幹幹淨淨的,一顆飯粒也不剩。我隻覺兩眼發黑,怎麽辦?我在屋裏轉悠了半晌,終于下了決心,走到那個盛米的小瓦罐前,掀開那隻蓋瓦罐的破碗,隻見裏面有半瓦罐大米。我貪婪的用鼻子聞了聞,噴香噴香的,米香強烈刺激着我的脾胃,饞得我流出了口水。我懾手懾腳走出屋外,瞅瞅外頭沒人,就抓了一把大米,不顧一切地填進嘴裏,"咯崩咯崩"嚼起來,好香!吃完了,又戀戀不舍地抓了一把。等咽了下去,我怕後媽回來發現了,忙小心地把米撫平,蓋好。我又到水甕前,喝了一氣子涼水,這才覺得渾身有了勁。今天拔的草多,雖說滿載而歸,我還怕後媽挑毛病,忽然想起拔草時河溝裏有許多魚蝦,爲了赢得後媽的高興,我又拿起兜子,去後面河溝裏撈魚蝦。正撈着,遠遠聽見後媽喊我,那尖利的喊聲,如同夏日驚雷,吓得我像老鼠聽到貓叫,連忙蹲在水裏。末了,還是讓後媽扯了回家。進家一看,我不由傻眼了,我砍的那一大背兜草被兔子吃得隻剩點根根梗梗,幾隻兔子吃得肚子圓圓的,都脹死了。父親回來後,後媽添油加醋,曆數了我的一連串"罪行"--害死兔子,偷吃大米,還誣賴我偷了她放在床席底下的兩塊錢。十一歲的我,真是有口難辯。父親氣得瑟瑟發抖,後媽在一旁火上澆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鬧,想方設法要挾父親,聲言"有她沒我,有我沒她",說着,故做姿态地往外走。在後媽的逼迫下,父親又把我痛打一頓,再次把我趕出家門。幾經挫折,我那幼小的心靈發生了急劇變化,漸漸失去了女孩的溫柔多情,抛棄了同代兒童的稚氣怯懦,像個喪家之犬,變得野蠻而倔強。富家容不得我,窮家也容不得我,我隻好以社會爲家,以天地爲家,隻要有一口氣,我就要自生自存。從此,我再沒有踏進過康家的門。患難相依離開冷酷的家庭,我成了真正的孤女、流浪兒。我走遍成都,開始了乞讨生活。從人身看我是自由了,可生活上更沒有保障,吃了上頓沒下頓。更重要的一點失落感是,我再也得不到家庭的溫暖了。失去父母之愛的孩子是可憐的,沒有家的女孩更是可憐而又可悲的。我隻穿一條破褲衩,光着腳丫子,沿着成都街道踽踽而行。一次,路過一個木貨場,我見木屑、鐵釘撒了滿地,便小心翼翼地繞過去,可還是不知被什麽東西紮住了腳丫子,疼得我"撲通"一聲坐在地上,隻見腳掌沾滿了血污,看不見刺上了什麽東西。一摸就疼得出冷汗。我這被抛棄了的孩子,真不知怎麽辦才好,隻得在腳下的血污處撒一些黑土,歇息一會兒再走。此時已是深秋,一到晚間,北風涼飕飕的,吹得人打顫,哪兒是我的栖身之地啊!一天晚上,我走到臨街的一間小屋前,隻見裏面黑洞洞的,不像有人住的樣子。 我像溺海人抓住了救生圈,趕緊一瘸一拐地走進去,好一會兒才看清裏面的情景:隻見裏面三個茅洞,中間隔着兩塊木板,茅洞裏拉了半糟子屎尿,臭氣熏天,原來是個廁所,我忙捂着鼻子跑出去。北風呼呼刮着,冷得我一個勁兒地哆嗦。頭上隻覺滾熱發燙,肚子餓得咕噜直響,我一天沒有要到東西,餓得再也走不動了。同時,那隻紮傷的腳像被釘在地上,疼得一點也不敢挪動。冷、餓、疼、乏、困一齊向我襲來,我呆呆地望着這間令人作嘔的排污所,爲了苟延殘喘,我什麽都顧不得了。我又一次走進廁所,把茅坑一邊的木板掀倒蓋好,便一屁股坐在木板上,身子靠着廁所的牆壁,很快就睡着了。朦胧中,我覺得像是下雨,雨水澆了我一頭一臉。不對!屋裏怎麽會下雨呀,這雨又怎麽是熱的呀?我忙睜開眼睛一看,隻見黑暗中有個人正站在廁所門口,沖着我撒尿。一種奇恥大辱湧上我的心頭,我氣得往上一竄,沒提防腳底下的傷,疼得"哎喲"了一聲。那人聽到聲音,吓得提着褲子,拔腳就跑。我沿着油漆馬路牙子,一颠一跛地緊追。那人像頭笨熊,似跑非跑,蹒跚地邁着步子。快要追上時,那人氣喘籲籲地回過頭,啊,原來是個滿頭白發、又黑又矮、約有七十多歲的老頭。那人盯視了我一下,忽然說:"喂,你是劉家公館的那個小丫鬟吧?"這話把我問愣了,我忘記了跟他算帳,問他怎麽認識我。他不再言語,卻挽起褲腿,讓我看他腿上的一塊傷疤,噢,我忽地想起來啦:一年前,我正給劉家小姐當丫頭。這天,小姐上學去了,我在前廳擦神燈時,忽然聽見門口狼狗的狂吠。我急忙出去一看,見劉家那條半人多高的狼狗把一個要飯的大爺咬倒了,左腿上撕下一大塊肉,鮮血如注,淌到了地上。眼前的情景使我想起血泊中的母親和爺爺,睹景思親,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忙喝住狼狗,撕下自己的一條衣襟,幫老大爺包紮好。包紮完畢,我又想:"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于是讓大爺等着,返身跑回後樓,偷了主人三元錢,塞給那個老大爺……想不到,今天我們又碰在一起了。見是同病相憐的窮苦人,我的心松弛下來。這才感到說不出的疼痛和饑餓,便跌坐在馬路邊上。老大爺見狀,從他的脊背上拿下一個破背褡。背褡裏面塞滿了揀來的爛紙。掏出爛紙,下面露出一個帶豁的粗瓷碗,裏面盛着一個煮爛了的小兔頭和半碗米飯。大爺把飯遞到我手裏說:"孩子,吃吧,這是我昨天要來的。"一見飯菜,我饞得涎水直流,鼻子一酸,"撲通"一聲,先給大爺叩了個響頭。大爺一把攙起我,連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這是我應該報答的。"我顧不得别的,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到一半,我才感覺出來,那飯比醋還酸,人家不知放了多久了,用手一扒,直拉長絲。再掰開那個兔頭一看,隻見裏面有許多白芽芽,亂爬亂動,原來已經下滿了蛆。我饑不擇食,用手撥拉了兩下子,三下五除二把個兔頭也吃下去了。不一會,連碗底也舔得精光。老大爺問我爲啥不在劉家公館,我向他叙述了那樁冤案的經過,同時也問起他的身世,隻見他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他姓汪,原在少成公園附近開飯館,有賢惠的妻子和一雙兒女。幾年前,日本鬼子的飛機飛到成都,狂轟濫炸,他的房子被炸平了,妻子兒女炸死在廢墟裏。一個小康之家眨眼間成了窮光蛋,汪大爺從此孤苦伶仃,靠乞讨爲生。說起來,我們這一老一小,都是一個荒藤上的苦瓜,于是,我們患難相依,我叫他汪爺爺。我們一起讨要了一天,傍晚來到他的住處。汪爺爺打開一個黑漆大門,院裏長滿荒草。迎面是幾間青磚綠瓦的北屋。我心裏說:"這房子可不錯呀,這哪像讨飯的住的地方!"推開屋門一看,我吓得頭發根子都豎起來了。原來屋裏放着許多許多的薄木棺材。汪爺爺告訴我,這是劉鎮生家的殡儀館,劉家爲了賺錢,專做這些薄木棺材賣給窮人。他爲了有個栖身之地,就找劉家的管家要求,義務給劉家看棺打更。汪爺爺還告訴我,劉區長從不到這兒來,他根本沒見過劉鎮生,這才使我放寬心。在停放棺材的牆角空隙裏,鋪着一層幹草,放着兩個青磚和一件破大衣,這就是汪爺爺睡覺的地方了。晚上,我們爺倆合蓋着這件大衣,身下鋪着幹草,枕着磚頭進入夢鄉。半夜裏,我隻覺渾身滾燙,發起燒來,汪爺爺一摸我的額頭,立刻驚得把手縮回來。他到底人老有經驗,從上到下幫我檢查,發現我的左腳上,大拇指已經發黑,腫得厲害。他問清受傷的原因,看完整小說添加扣扣一一四七四一二二四六,支持正版。打擊盜版,謝謝支持。知道是因紮上東西發炎引起的發燒。可是,眼下沒有一分錢,缺醫少藥,怎麽辦呢?汪爺爺急中生智,他摸索到院裏,找來一根竹篾,在石頭上磨尖,用胳肢窩夾住我的腳,在瘡口上狠狠一刺,頓時,流出許多白中透黑的膿水來。我疼得手腳亂蹬亂跷,出了一身大汗。汪爺爺也不理我,又用嘴伏在我那又黑又髒的大拇指旁,用力吸吮起來。他耐心地吮一口,吐一口,直到把膿水一口口吸幹。再看腳掌上,原來紮着個半寸長的鐵釘子。汪爺爺用牙咬住,把那釘子猛地拔出來,鮮血流了滿地,我疼得昏死過去。半個月後,傷口終于愈合,沒有吃一點藥,病奇迹般地好了。"天下窮人心連心",汪爺爺對我的感情,勝過父母,暖過家庭。後來,我很少再得到這種長輩的慈愛和溫暖了。光陰似箭,轉眼進入寒冷的冬天,汪爺爺年老體弱,本來就有氣管炎,到了冬天咳得更厲害,咳嗽半天才吐出一口痰。他白天要一天飯,晚上凍得睡不着覺,就在屋裏一邊,一邊咳嗽。終于,他病倒了,粘痰裏帶着一縷縷血絲。這年我剛滿十一歲。白天出去要兩個人的飯,晚上回來替他打更,還要端屎端尿侍候他。我不停息地勞動着,我覺得這正是盡一個孫女兒的責任的時候了。這年的冬天,成都格外的冷。我們住的屋裏冷得滴水成冰,汪大爺躺在牆角不能動彈,我心疼得像刀子剜心。忽然想起一個主意,我爬上一棵樹,折了一捧幹樹枝,在汪爺爺身邊生起火來,屋裏頓時暖和了。汪爺爺病得昏昏沉沉,忽然看見火光,便吃力喊了一聲,讓我趕緊把火踩滅。當我不理解地把火熄滅後,他才有氣無力地跟我解釋道:"咱住人家的棺材店,甯肯凍死,也不能點火,萬一引起火災,咱就成了罪人!"善良的汪爺爺呀,您有一顆金子般的心,老天爲什麽偏偏讓惡人享福,讓好人受苦哪!沒過幾天,成都更冷了,寒風刺骨,雪花飄飄,汪爺爺饑寒交迫,奄奄一息。我徹夜不眠,守護在他身邊。半夜裏,他忽然輕咳一聲,吐了一口血,就再也不動了。我俯在爺爺身上,嚎啕痛哭了半宿。天亮後,我忍悲含淚,把爺爺背進一口棺材裏。又拼盡全力,給爺爺蓋上那薄薄的木蓋。然後,叩了三個響頭,戀戀不舍地離開這裏。小丐幫1934年初春,十二歲的我,又開始了孤身讨飯的生涯。春熙路是成都市近年來最熱鬧、最寬暢的街道了,我經常出入在這裏。我年紀小,又不會花言巧語,經常要不到吃的東西。餓急了,就低頭在街上撿:地瓜梗、紅薯皮、柿子皮都是我的美味佳肴。有時餓得心焦,拾起一塊柿子皮,顧不得擦淨,就填進嘴裏,"咯嘣"、"咯嘣"嚼到許多沙子,也不去管它,一起咽進肚裏。這裏的茶館、影院、戲樓、書場,都留下了我的腳印。這天,我在空空蕩蕩的"華迎大戲院"轉悠,華迎戲院有一個川劇團,前幾天在本院唱戲。這會兒劇團走了,正是我打掃戰場的好機會。我從後排到前排,挨着趟地仔細搜尋,我依仗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在座位下仔細查看,哪怕一個花生,一枚瓜子兒,也逃不過我的眼睛,我敏捷地把它們撿起來,迫不及待地填進饑腹。忽然,我發現有個座位下扔着個油膩的紙包,忙一把抓起來,打開黃草紙一看,原來是包放臭了的醬牛肉。這真是老天賜福,讓我開葷。我高興得心裏一個勁發抖,小心翼翼地一手托着紙包,一手揀了一片最小的牛肉往嘴裏填。正當我沉浸在幸福的一刹那,隻覺拿肉包的那隻手一顫,肉包被人搶走了。我陡地一驚,定神看時,原來是個小男孩,因他拼命地往外跑,所以看不見他的臉面,隻能看清他的背影:他的頭發亂蓬蓬的足有半尺長,上身穿一件窟窿連窟窿的破棉襖,右襖袖沒有了,赤着一隻胳膊,下身隻穿一條褲衩,光腿赤足。見是個橫不講理的小老搶,我氣急了,在後面緊緊追趕。那小老搶跑到側門拐彎處,偏巧走過來一個茶房,端着一摞茶碗,兩人正撞了個滿懷。"嘩啦"一聲,那摞茶碗被撞落在地上摔碎了。茶房氣得怒不可遏,一把揪住那個小老搶,"乒乒乓乓"打了幾個嘴巴子,那小老搶頓時滿嘴流血。奇怪的是,那個小老搶一點也不示弱,嘴裏咕嘟了幾口,冷不防沖茶房一吐,吐了茶房一臉血,同時,又把那包肉狠命摔在茶房臉上。這下子,茶房氣得臉色發紫,沖上去一把抓住他,把他高高地舉起來,要往下摔,這一摔,少說也得摔個半死。小老搶失聲地喊叫起來:"救命呀!救命啊!"不知從哪裏跑出來七八個赤腳光背的小男孩,大的不過十一二歲,小的不過七八歲。他們把茶房團團圍住,有的拽胳膊抱腿,有的拳打腳踢,很快把那茶房掀翻在地,然後一窩蜂地把那個小老搶搶走了。看到這裏,我忘記饑餓,忘記報複,同病相憐使我異常開心。一連兩天,我都沒有填滿肚子。晚上,刮起一陣冷風,我隻穿一條破褲衩(汪爺爺的大衣被我蓋在棺材裏了,我不能再讓他的靈魂受凍),肚子空空如也,冷得渾身抖瑟。怎樣取暖禦寒?我想出一個辦法--逆風跑步。天越冷,我越頂着風跑,雖然累得有氣無力,餓得饑腸辘辘,但畢竟身上暖和了。爲了長遠打算,我又開始琢磨尋個過夜的去處。殡葬館我是不能再去了。一來守着個正在腐爛的死屍害怕,二來如果被劉家人發現了,會老帳新帳一起算。我忽然想起寶全巷那邊的護城牆上有個打仗用的碉堡,那裏足可以做我的安身之地。心裏一亮,疾步向那裏走去。我順着寶全巷頂頭磚徹的梯子,爬上城頭,隻見雄偉的碉堡裏面火光閃閃,人聲嘈雜。我把頭伸進去一瞧,見一群
在河北省辛集市郭西村一个破落的农户家,院内柴草遍地,羊圈的腥气直钻鼻孔。低矮的北房里,一个个子不高、眼睛挺大的老太婆正戴着花镜,伏案写作。桌角的一部字典快要被翻烂了,露出支离破碎的纸边儿。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我、本书的撰稿人--康素珍。在日益富裕的新农村里,我算是穷苦潦倒的了。可回想起亲历的三四十年代国民党统治的旧中国,我又觉得今天的生活就像到了天堂。是什么力量促使我写这部书?我觉得心底有一股热力在拱动着,这热力来自三个方面:在我写作期间,辛集市委各级领导经常来看望我,鼓励我写下去。他们在政治上关怀我,吸收我为市政协委员。在创作上扶持我,给我送来桌椅、笔墨纸砚等写作用品,乡、村领导让我入了五保户,保障了我的晚年生活。我常想:"旧社会害得我断子绝孙,新社会党和人民把我供养。知恩报恩,我应该把那些悲惨往事写出来,传于后世,教育新人。"这是写书的一个根源。每当我坐在影剧院或电视机前,看到玉堂春、杜十娘、阿崎婆等一个个青楼妓女形象,就想起了年的我。我认为,这些艺术中的人物,不如我眼见的更真实、更深刻、更具体。我饱尝了童年的苦难,受尽了妓院的蹂躏,在含冤惨死的数十个姐妹中,我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凤仙姐临终的话时刻响在我耳边:"你要坚持活下去,为姐妹们报仇雪恨!"时间已把妓院这历史的耻辱扫入垃圾堆,我只能以自己的钝笔,遥祭姐妹的冤魂,不负她们当年的嘱托。这是我写作的第二个根源。在漫漫长夜,我经常打开一个发黄的纸包,里面有国民党颁发的妓女证书,有我在妓院时的照片,有从良时的赎身合同,有同丈夫魏瘦鹏的合影……这些都是历史的见证。十年内乱中,我的丈夫成了"国民党特务",我成了"臭婊子",丈夫被逼投井自杀,我常受到别人的歧视。我便不服气地想:"我们也是人,是被害的好人,我就是要自己写自己,让人们正确认识我、评价我,让读者看清历史的本来面目。"这是我写书的第三个根源。这三个源头凝聚成一股热力,冲动得我再也按捺不住,于是含辛茹苦十余载,写出了百万字的草稿。我深知我的童年时代和妓院生活,仅是千百个青楼姐妹中的一个。而且,比我的经历更凄惨的姐妹数不胜数。我不过以自己为主线,写最熟悉的个人罢了。古人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已过了"不惑"与"知天命"之年,在入黄土之前,很难改变自己多年的执拗、倔犟的性格,我不但要把我的童年一一写出来,还要把我的妓女生涯传晓后人。让广大读者看一看,在灯红酒绿、求欢卖笑的背后,那些善良姐妹们的彷徨、呐喊、低吟、忏悔、屈服、堕落、反抗……感谢辛集市政协、宣传部和文联主席李书宇同志,他们最早发现和帮助了我,历经几载,埋头苦干,为我整理和编写了这部自传,使我的苦难经历见诸于世。我文化太浅,积郁的思想、语言难以尽情表述,他们用简洁的文笔,帮我吐肺腑之言虽然,有的语言变点味儿,带点文气,但他们以我的原作为基础,以补充采访为辅助,抒发了我的思想和情愫,我是深感满意和快慰的。母亲的惨死1931年夏天,成都市大阳沟显得特别肮脏杂乱。东西六七里长的沟渠两岸,像两条花蛇,蜿延曲折,千疮百孔,矗立着几百家茅屋草舍。这些茅屋草舍,大都是在地上楔几根木桩,四周围上竹篾笆,抹上一层泥巴。上面则胡乱架些竹竿木棍,铺上茅草、谷草苫顶,就成了草屋。透过竹墙剥落的泥片,能看到大阳沟的全景。这条沟有十几丈宽,临街的沟里横跨着三道木桥,这里是有名的"贫民窟"。岸两边都是潘保长租赁的草房,里面住着说书的、卖艺的、挑葱的、卖蒜的、盖房的、拉车的,三教九流,都姓一个"穷"字。大阳沟是一道排污的臭水沟,桥下的黑污水流着泡沫,薰得人眼花头晕。堤岸两旁垃圾遍野,粪尿遍地,到处是长尾巴蛆、屎克郎儿,满天飞着长脚坟子、绿头苍蝇就在这穷苦年月,混沌世界,一个女孩呱呱坠地了。瘦弱的母亲揉着干瘪的奶头,看着躺在一旁哇哇待哺的女儿,长叹一声,给这可怜的女婴取名小妹,这就是我。这以后的十八年,我饱尝了灭绝人性、摧残人身的折磨。我的老家是四川安岳县黄角村。一家人穷得揭不开锅爷爷和伯伯为寻门路搞起小本生计,在成都市后宰门卖豆腐。那时父母新婚不久,在家务农。1930年,家乡闹灾荒,父亲挑着担子,母亲抱着一岁多的哥哥安娃子,逃荒来到成都,租赁了大阳沟的一间草房。凭着一身力气,给人家拉人力车。母亲在家靠给人洗衣服、缝补过日子,人们把这活叫做"缝穷"。我打六七岁记事起,就是靠土里刨食吃饭。哥哥背着背兜,手里拿着铁签子,在街上捡菜叶子回来洗净后煮菜粥。我光着屁股背个背兜,在垃圾堆拣碎纸烂铁,到收购店卖上几个零花钱,那几个小钱是我的命根子啊!拿回家去时,手心都攥得出了汗儿。那些年,我就不知道糖是酸是甜,鸡蛋是圆是扁,只知道一文的小仔钱,两文的铜板钱。逢年过节父亲咬咬牙,花十个铜子从饭店里买一桶杂烩。这是客人们吃剩下的饭菜和霉烂的食物,饭店把它们一古脑扫进桶里,贱价处理,又酸又臭又辣,跟喂猪的泔水差不多。俺一家四口,只有一个破碗,四人轮换着,狼吞虎咽地改善一顿。我们住的草房里,床上只有半张破席,全家合盖一个被子,实际是一个没有里表的破套子。成都天气暖和,春、夏、秋还好过,到了冬天,草屋四面透风,一家人都冻得受不了。我们每人一个被角,睡到半夜,只觉彻骨的寒冷,便往自己身上拉被套,结果,套子越扯越破,谁也睡不好觉,只好相互拥抱而眠。我和母亲睡在一头,有时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套子被人扯走半边,母亲裸露着半截身子,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母亲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我七岁那年,她二十七八岁,黑黑的头发鹅蛋脸盘,白净面皮,欢眉大眼的。别看长得俊秀,却能吃苦耐劳,她白天洗涮,晚上"缝穷"(为人缝补),从没叫过一声苦,家庭的负担,儿女的吃累,使她年轻轻就落下一身妇女病。福不双降,祸不单行。父亲整天为生活拼命奔波,发愁作难,不知怎么学会了抽大烟。拉一天洋车经常连一个钱也剩不下。抽大烟有穷抽、富抽,父亲当然是穷抽啦!没有烟枪,他用纸卷成个筒筒,拿烟答烫着烟膏抽。挣来的钱还不够他买烟。他烟瘾一上来,馋得流鼻子打哈欠脾气变得粗暴古怪,反倒经常伸手向母亲要钱,不给钱就打母亲。后来,他包了陈家公馆的私人用车,吃住在那里,就更不管这个家了。夏去秋来,树叶变黄、飘落,我身上仍然一丝不挂。一天,母亲看着我,眼泪汪汪地对我说:"小妹,你也不小了。咱再紧一紧,攒点钱,我给你买条裤衩!"我听了非常高兴,低头看看自己那又黑又脏的光身子,似乎刚刚懂得了女孩子的羞涩,于是一溜小跑跑向垃圾场,那几天,我干得比任何时候都起劲儿。一天,我沿着大阳沟走了几里,发现一大堆能卖钱的破烂,我用几条破布条接好捆起来,到收破烂的摊上去卖。这次,比平时多卖了两个铜子儿。我乐得心花怒放,一路想着自己的花裤衩儿,心里琢磨着怎样让母亲高兴,还想好进门先喊一声"妈妈",好让母亲大吃一惊。离家老远,只见我家门前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这种场面,我见过几次。穷人有个红白喜事,就聚在一起互相帮扶。那时生活、卫生条件极差,有的年纪不大就死去了。我想到母亲,母亲这些天身体一直不好,可又没有钱看病买药,还是硬撑着干活。我不知道她那鼓起老高的肚子怎么回事,只知她想吃这想吃那,就是没钱买,莫非……我心里像压上了铅块,紧往家跑。跑到门口,见那些叔叔、伯伯们也不跟我打招呼,都用可怜、悲伤的目光看着我。我一头钻进屋里,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母亲两眼紧闭,脸色像蜡一样黄,仰面躺卧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花布头,一定是正准备给我缝裤衩。再看下半截,却完全浸在血泊里,裤裆里突出一大块,鲜血浸透了衣裤。八岁的我,已经知道这件事后果,便扑到母亲的身上,放声嚎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们拉开,听着隔壁赵大妈向人们讲述事情发生的经过:这天,母亲正坐在屋地的木盆旁洗衣服,潘保长忽然跑到我家,他是大阳沟一带的房主,我家住房每月要交他两块大洋的房租。他长着一对绿豆眼,一张老猪嘴,经常跑到我家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一双小眼闪着贼光,大嘴一张像个歪瓢。他站在屋里,淫腔浪调地调戏母亲,母亲低头只是不理。潘保长忽然兽性大发,扑上去抱住母亲,要往床上拽。母亲急了,咬了他的手一口。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他松开母亲,绿豆眼变成杏仁,骂道:"臭娘们,你别不识好歹,我玩了不知多少女人,还没碰上你这样的硬货!"说罢,扬起皮鞋,冲母亲的小腹狠狠踢了几脚。母亲惨叫一声倒下去,他却扬长走了。母亲倒在地上,血流如注,腹中七个月的妹妹小产了。这情景,赵大妈隔着篱笆墙看得一清二楚,等她赶来,母亲早已断气了。当时,父亲不在家,大伯、大娘、爷爷听说这事,都气红了眼,要去法院告状。可是,赵大妈早已跑到别处躲起来啦,她怕吃官司,不肯当人证。三个家族长辈忍无可忍,就去找潘保长说理。我和哥哥远远跟在后头。潘保长住在保全巷,门口一对石头狮子。门口站着从刘区长那里借来的两个哨兵,上着刺刀。爷爷他们刚走到门前,站岗的把手一摆,忽地窜出一只狼狗,张牙舞爪,"汪汪"狂叫起来。这时,大阳沟的叔叔、伯伯们追上来,七嘴八舌地劝说着,他们都说没人证物证,硬拼白白吃亏,还是先打发死人要紧。好说歹说,把爷爷他们又拖了回来。没钱埋葬母亲,大伯领着我和哥哥给穷邻居们挨家磕头求告,那些好心的穷爷们,穷帮穷,凑钱埋葬了母亲,葬在杨柳店乱丧岗里。那是1939年的秋天。三代人的悲剧母亲一死,我的家彻底裂了。父亲整天住在陈家公馆拉包车,哥哥被祖母接回老家,我像无娘的羊羔,只好到后宰门跟爷爷、大伯、大娘过活。在后宰门,大伯开一个小小的豆腐店。爷爷挑担卖豆腐,生活比我家略微好些。一家人住着两间草房,前屋里面还安着豆腐磨,添上我这个新来人,就更显得拥挤不堪了。自从没了母亲,跟着爷爷和大伯过日子,我好像过早地成熟了。我生来有一双勤快的手,在伯母家依然干从前的活儿,譬如扒垃圾,捡菜叶,努力帮爷爷家共渡难关。在成都街头,我经常看到一些血淋淋的惨景,给我那幼稚的心灵划上新的伤痕。那时候,日本鬼子侵占了大半个中国,他们的铁蹄还没有踏进成都。为了配合入侵,他们整天派飞机在成都上空狂轰滥炸,成都马路下修了防空洞,飞机一来,市民们就争着往洞里钻。城里的楼房被炸成一片片废墟,街道被炸成一个个深坑,大街上经常躺着一具具血污的死尸。我亲眼看到过这样一场惨不忍睹的大血案:一次,敌机又来轰炸,人们躲进了防空洞,并把洞口封好。飞机轰炸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总不见洞里的人爬出来。等打开洞口一看,原来洞口密封缺氧,躲在里面的市民们都已窒息而死。一天功夫,从洞里抬出二百多具死尸。这一夜,成都市灯火连天,哭声震地。没了慈爱的母亲,走了不成器的父亲,爷爷就是我最亲的亲人了。七十多岁的爷爷颤颤抖抖硬撑着身子骨,成天挑担子上街卖豆腐。他心疼我这苦命的孙女儿,经常带我上街,买一点小吃给我,还让人给我做了条花裤衩,这是我小时最高兴的事儿。伯母是个刻薄女人,凭空添了我这张嘴,整天冷若冰霜,常常指桑骂槐。尽管我努力干活,尽量不让别人养活自己,可她仍然横竖瞧着我不顺眼,有时还想抡起巴掌打我,幸亏爷爷经常在身边,她好歹还不敢太放肆。这样过了半年多,秋去冬来,一场塌天大祸又降临到我家头上。后来,我才知道了这件祸事发起的过程:那天,爷爷挑担到大菜市上卖豆腐,我因捡垃圾没跟着他去。爷爷把挑子放在菜市口上,挑子上头有个木托盘,上面摆着油盐酱醋。爷爷的麻辣豆腐在这一带有名,不一会儿,就围上来好多人买豆腐吃。这时,有个身穿黄色衣装的警察,买了我爷爷一碗豆腐,吃完后拍拍屁股就要走,爷爷忙追上前去,说:"长官,你还没有给我钱啊!"那警察回过头,冷笑一声,反咬一口说:"怎么?你欠我的那二十块钱,我还没向你要哩,你倒跟我张起嘴来!"爷爷气得面孔发紫,白胡子一颤一颤地,大喊道:"胡说,你这是讹诈人!"那警察被说得恼羞成怒,他又盛了一碗豆腐,"扑"地一下子扣到爷爷的头顶上,嘴里说:"谁吃你的臭豆腐,快还我钱!"爷爷被烫得头上起了泡,他什么都不顾了,从挑子上撤出扁担,就要拼命。可他哪里是警察的对手,警察用枪托子把爷爷一顿毒打,当场吐了几口鲜血。七十多岁的人了,受了无辜的致命毒打,等抬回家里,不几天就死去了。伯父东奔西走,要为父报仇。一打听,那人是警察队长。他告到警察局、法院,无人受理,反污他欠债不还,跑了一个多月,这场官司不了了之。爷爷惨死后,伯父四处告状,伯母主持着这个家。见了我,更是整天没好气,不是红眼珠子,就是白眼仁子。我在桌下吃糠咽菜,她在桌上嘟囔,骂我是填不满的无底洞,我只好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一次,我饿得发慌,回家看看屋里没有人,发现在西墙的木板上放着蒸好的豆腐干,我急中生智,搬过一只木桶,想登上去偷拿豆腐干吃,刚刚摸到手,就见伯母走进屋,大喝一声:"好哇,小贼妮子,你竟敢偷东西吃!"这一声把我吓坏了,我"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脸擦伤了,板子掀翻了,熏好的豆腐干撒了一地。伯母更上火了,她拿起扁担,把我一顿痛打。不几天,伯母把我交还了我那不成器的父亲。回到家里,家里空空荡荡,我从此成了个有家无人管的流浪女。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偏遇顶头风。没过多久,父亲也被人打伤抬回家里。父亲康延亭,三十来岁,四方脸,长得虎背熊腰。他经人介绍,进了陈家公馆。陈家主人是有名的富豪,那时官匪一家,又荣升了国民党营长。他有一妻一妾,妻有一儿一女,妾有三个女儿,雇着使婆丫鬟。他们见父亲年轻力壮,便雇用父亲当他家的车夫。陈家人丁众多,在人屋檐下当差,更没一点自由。陈营长出门用车,妻妾抬脚动手用车,儿女们上学用车,而且又不是一条路线,父亲整天忙得脚丫子朝天。陈家主人抽大烟,父亲给人家买烟点烟,近墨者黑,渐渐地吸上了大烟而且还上了烟瘾。他在陈家呆了八个月,陈家给他的五个月的工钱,他全用来买了大烟。他连累带抽,那健壮的腰身变得佝偻了。一天晚上,他给陈营长点烟灯,烧烟泡,一直伺候到很晚。回到住的小屋里,他耐不住烟瘾,拿出买来的烟膏,一直抽到半宿。第二天,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开门一看,是打杂的一位中年女人刘妈,刘妈着急地说:"喊你半天了,你老醒不了,二姨太的女儿们等着用车送她们上学呢!"父亲二话没说,忙去准备车子。只听二姨太在前厅一迭声地喊:"康延亭,你过来!"父亲连忙放下车子跑过去。二姨太和三个女儿都坐在那里,大女儿才十四五岁,小的只有十来岁。二姨太指着父亲的鼻子骂道:"姓康的,你是有意慢待我们,大婆子放个屁你闻着也是香的,我就指派不动你。好哇,你耽误我的女儿上学,你说该怎么办?"父亲道:"昨天陈老爷让我点了半宿烟,我实在累了,也不是故意的。我既然伺候不了你们,给我支了那三个月的工钱,我马上走!"二姨太冷笑两声道:"你还想要钱?你误了我女儿上学,这个损失怎么个赔法?孩子们,给我上去打!"母老虎一声号令,三个小姑娘如狼似虎,一齐扑上去,抱脚的,抠脸的,二姑娘最厉害,揪住父亲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扯下一块肉来,鲜血渗湿了衣裳。父亲疼急了,胳膊用力一甩,腿一蹬,几个小姑娘前伏后仰,都被甩开了。那母老虎见女儿吃了亏,可气坏了,她从门后抄起一根铁棍,冷不防照着父亲的下部横扫过去。小面杖粗的铁棍正打在父亲的膝盖骨上,父亲"哎哟"一声,疼得汗珠子从面上渗了出来,顿时躺在地上,昏死过去了。等他醒过来,已被人抬回家里了。原来刘妈是个寡妇,平时就对他有意,这会儿见他正处在危难之际,便暗暗求人把他抬回家。刘妈和父亲年岁差不多,高高的身条,大颧骨,尖下巴颏,她常抽空来探望父亲。她也同样穷得叮当响,虽然对我们没有什么金钱、物质的资助,但那温存的照料给我们这个破碎、寒怆的家里增添了一丝暖意。过了些天,父亲伤势渐好,能下床扶墙走路了,但从此成了残废,落了个跛脚。父亲看病养伤吸大烟欠下了债务,一来为了还债,二来为了过瘾吸大烟,便置生身骨肉于不顾,托人把我卖给刘家公馆当丫鬟。可怜我这没娘的孩子,仅仅十二块大洋,就失去了自由的身子,那时我才九岁。记得卖身契上大意是这样写的:卖主康延亭,因家穷难以度日,自愿将女儿康小妹卖给刘镇生为奴。小奴一身俱属刘家,打骂处罚,婚丧嫁娶,老弱病死,概无权干涉。特立此据。就是这张泣血饮泪的卖身契,差点把我送入鬼门关。含冤的丫鬟刘家公馆在南虎街中路,大门前有两个石狮子狰狞地蹲在那里。进了威风凛凛的大门,来到砖砌的前院,只见院中有精巧的荷花池,窗台放着金鱼缸,整个院落布置得优雅美观。这是区长刘镇生和儿子们接客的地方。二进院又是两排房子,是他们办公和供奉祖先的祠堂。最后头一幢楼房,则是家眷、管家、帐房、侍女、丫鬟的住所。这座占地广阔、建筑雄伟、人口众多的三进大院,在成都被称为"刘家公馆"。我从九岁到十一岁,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刘公馆的主人姓刘名锐,字镇生,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一霸。成都分八个区,一区管几个镇,他任第八区区长。他是成都青帮的头头,正头由当时四川省长邓锡侯兼任,他与邓还是拜把子兄弟,邓尊他为兄,整天酒肉相交,过往甚密。有了这道护身符,刘家更是为所欲为了。说起刘家的骄奢淫逸,那真是难以尽述。他比四川大邑县的刘文彩,有过之而无不及。刘文彩是乡下的大地主,他是城里的百万富翁。他的几个儿子有的当国民党军官,有的是资本家,他集官僚、买办、资本家于一身,有财有势,专门渔肉穷苦的市民百姓。刘镇生七十七岁,长得面红丝白,鹤发童颜,走路异常稳健,要论他的身板,看上去不过五六十岁。他留着长指甲,拿着文明棍,一副道貌岸然的派头。他为什么保养得这么好呢?刘镇生不像刘文彩那样,靠几个奶妈的乳汁来补养身子。他府上除雇着十名丫鬟外,还养着几个六岁以下的小女孩,这几个女孩甭说伺候人,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她们被买到公馆,整天不干什么活计,奇怪的是,先前红头粉颜的嫩脸,渐渐变得黄皮纤瘦,不上一二年就一个个枯弱而死了。人们一直觉得纳闷,可是又弄不清是什么原因。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养生秘方:将新摘的大红枣子塞进幼女阴户里,不让幼女吃喝,不让大小便,这样扪上两天,再取出来洗净泡茶喝,红枣将幼女的精血吸干了,刘镇生却被红枣养壮了。我给刘镇生的孙女刘清翰当丫鬟,她当时正上女子大学,是一个进步青年。后来她发现了爷爷惨害幼女的罪恶行径,便跟爷爷大闹了一场。狡猾而残忍的刘镇生,表面向孙女赔礼认错,暗地里却给孙女下了毒药,把个如花似玉的孙女毒死了。我十一岁那年春天,刘区长庆八十大寿。宽阔的前庭后院,到处竖立佛像,灯火通明,刘家人穿红挂绿,喜气洋洋。庆寿的、送礼的,一拨接着一拨,挤满了屋院,几十桌酒筵,摆满阔庭长廊。那热闹场面,简直盛似春节元宵灯会了。我们十几个丫鬟照前顾后,个个累得半死。庆完寿的第二天早上,刘区长坐在太师椅上练毛笔字。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是提神运气,保养身体。这时,一个阔太太又哭又闹地闯进屋,我们一看,原来是他膝前二小子的二姨太。刘区长的二儿子任成都市第二战区副官,这女人原在医院护士,长得特别漂亮。去年两人勾搭成奸,就把她娶到家里。二姨太向公公哭诉了委屈。原来,她从美国捎来一件价值上千元的舞衣,昨天庆寿时穿在身上,后来脱下放在屋里,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她怀疑是丫鬟们偷的。刘区长一听就火啦,立即把十个丫鬟全部传到前厅挨个拷问,最后问到我。昨天,我只顾摆酒端菜,压根儿就没见过这件舞衣,当然不会承认。刘区长见问谁都不知道,就冲我这最后一个出气,左右开弓,连扇几掌,把我的脸打得顿时肿起来。这几年,我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样的罪没受过呀,苦难中养成了执拗的脾气、倔犟的性格,没看见就是没看见,我还是死不承认。刘区长见问不出来,又问昨天丫鬟们的家属有谁来过。二姨太说,我父亲曾来这里。父亲昨天确实来过,是来告诉我,他的脚跛后改行当了泥瓦匠,娶了刘妈做后娘,现已迁到了沙河铺,让我安心伺候刘家,等有了钱设法赎我出去。父亲来看我,连刘家大门也没进。天哪,为什么父亲偏赶昨天来呢?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刘家怀疑衣裳是我偷出去的,刘区长让二姨太把我带到她屋里去"教训",二姨太抽出藤条鸡毛掸子,又把我一顿好揍。藤条劈头盖脸打下,打得我的脸肿得像冬瓜,眼肿得像铃铛。见我还是不招,刘区长派来他的长着一张枣核脸、外号叫"坏枣"的心腹爪牙,他在一旁看了会儿热闹,这才把手一挥说:"别打啦,把她揪到警察局去审问得啦!"坏枣领我走在大街上,街上的人们好奇地看着我。警察局在丁字街,局长姓冯,昨天曾带着夫人去拜寿,他低头拜寿时,我看见他右耳后边露出豆大的一颗红痣所以对他印象很深。见刘家送来犯罪的使女,他马上升堂审问。恫吓逼供,当然什么也问不出来。便命人拿来一块竹板子,一个警察拉住我的手,另一个警察用竹板打我的手心,两只手各打了几十板子,肿得像馍馍,我还是不招。这时,坏枣附在冯局长耳边嘀咕了几句,冯局长点点头,便留下我和坏枣,他躲进屋里。坏枣软硬兼施,哄劝我承认,可我那时没有学会说瞎话,怎么哄也不会胡编乱造。他大概看出是冤枉了我,但弄不出结果又交不了差,显得有些左右为难,又跑进屋去和冯局长商量。过了好一会儿,冯局长和坏枣满面春风地走出屋。叫来两个便衣警察,让坏枣领我一起走。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带着走街串巷,左拐右转,转到了簸箕街。只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正担着担子,沿街叫卖收破烂。坏枣满脸堆笑地对我说:"等一会儿问你,你就说把衣裳偷来卖给他了!"没等我回答,他用手一指,两个警察早扑上去把老头绑了。回到警察局,冯局长马上升堂,严厉地拷问起这个无辜的老头。老头不招,冯局长又命人把他吊在树上,用皮鞭狠命抽打。我急得在一旁大声喊:"你们冤枉好人啦,快把他放了!"冯局长哪里肯听,让人往死里打,不一会儿,老头便被活活打死了。冯局长怒气未息,又怕留下我这活口生事,又命人把我吊起来活活打死。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那年轻漂亮的太太走出来,谁都知道,冯局长怕老婆怕得出了名。局长太太问明原因,看我被打成这样子,发了善心,让人给我松绑,嘱咐我别再回刘家公馆,赶快另逃活路!就这样,我出人意料地逃出了牢笼。坏枣因有个屈死鬼顶着,自去向刘家交差去了。这件事在我的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国民党官员官官相护,不知冤枉了多少无辜的人们。有朝一日,我要为屈死的老大爷报仇。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为压在底层的穷苦兄弟出了一口气。这是被卖进妓院以后的事了。冷酷的家庭从警察局逃出来,我想起父亲向我说的那个新家,伯母家再不能去了,新家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我想到探望我时眼泪汪汪的父亲,想起那位瘦骨嶙嶙、在危难中帮助父亲的后娘,虽然在我们之间有着一道无形的隔膜,她没有我那亲生母亲对我的爱抚、温暖,我对她没有像对亲生母亲那样的情谊、眷恋,但仅从报恩的角度来说,我对她有着极大的好感。天下穷人是一家,抓起灰来比土热,我应该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依附在她的身边。想到这里,我按照父亲说的路线,一道打听着来到沙河铺。沙河铺也是穷人聚居的地方,一位老人指给了我的家门。我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门口。只见一圈破土墙里,有六间草屋,这里住着三户,当中两间就是我的家。我心里涌上一阵喜悦,父亲没有白当泥瓦匠,房院比过去好多啦!推门进屋,终于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父亲、哥哥安娃子以及后妈。我一是心里激动,二是肚中饥饿,再加上这两天被逼供拷打,此时只觉眼前一黑,便摔倒在地上。一家人忙把我搀扶起来,看我被打成这样子,不由大吃一惊。后妈端茶送饭,显得非常同情。几天以后,我的伤势渐渐好转。我们又恢复了过去的劳动和生活。不同的是,母亲已不是过去的母亲,父亲也变了样子,发狠戒烟了。我和哥哥都长高了一截,再加上心灵深处的芥蒂,更加卖力的、忘我的劳动,惟恐不经心的怠慢会惹得后妈不高兴。可是,略懂世故的我,渐渐看出了一点差异,后妈根本不喜欢我。她像旧社会大多数妇女一样,重男轻女,况且我来的晚,安娃子早就在她身边,妈对我形同外人,总是隔着一层。我还发现,她像过去的母亲那样,肚子隆起越来越大了。住处虽然好了一点,但生活用具依然如故,我们一家四口,还是睡的那个木架板床,盖着那个破棉被,只是被子更破更烂了,斑斑剥剥像一张破鱼网。这年天天寒,四个人睡觉仍盖一条被子,不过变了位置,现在是父亲和后母在一头,我和哥哥在一头。晚上睡得冷了,都迷迷糊糊往自己身上拉,把被子全拉成大窟窿小窟窿的。后妈把怨气全撒在我身上,挑唆父亲打了我一顿。我遭到亲人的毒打,心里比什么都难过,不由想起自己的生身母亲,当我们的被角被拉走时,她却不声不响地把我抱在怀里。想到这里,我只觉一肚子泪水在心里流淌。我家院里喂着二十几只小兔,夏天,我除捡垃圾外,还要打草喂兔。后妈整天价吹毛求疵,今天说我捡的垃圾少,在外贪玩啦;明天说我打的草少,喂不饱兔子啦。一到吃饭她就开始嘟哝,鼓动父亲打我,我经常没等拿起筷子就被赶出院子。我站在当街,饥肠辘辘,眼泪汪汪,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有了后娘,也就有了后爹"。我又想起母亲在世时,向我偷偷叙说的隔壁发生的一件事:我家在大阳沟居住时,东邻就是那个前头说的不肯做证的赵大妈,她也是一个续娶来的后妈,男人整天外出做活,跟她在家的是前妻撇下的一个名叫丽花的七八岁的女孩子。每天深夜,只要赵大妈的男人不在家,就会听到那女孩子失腔变调的哭声,呆会儿就没动静了,只听见抽抽噎噎的低泣。那天我睡得很早,第二天一觉醒来,只听东邻家人声鼎沸、哭声震天。原来,和我年纪相仿的丽花姐夜里突然得急病死去了。我心里很纳闷,昨天,丽花姐还好端端地和我们一起捡垃圾呀!过了好多天,母亲才偷偷地告诉我这个秘密:前面已经说过,我们两家只隔一层篱笆,透过剥落的泥片能看清邻居屋里的情景。每天深夜,当邻屋传出丽花的啼哭时,母亲就隔着篱笆去看,只见赵大妈让丽花脱掉衣服,在她的肚脐上露出一截扎进去的螺丝钉,赵大妈按住螺丝钉,狠狠往里拧进几下,丽花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大声啼哭。就这样,过了好多天,终于把孩子折磨死了。哎,没想到,我也处在丽花的境地,尝到后妈的滋味了。一想到丽花的下场,我就不寒而栗。这天中午,我给兔子拔了满满一背兜草,扔给兔子,只觉头晕眼花,肚里辘辘乱响。我家现在也和伯母家一样,吃的是拾来的菜叶做的稀粥。今早吃饭时,后妈又找毛病嘟哝了一阵子,惹得父亲火起,将我赶出门去,这会儿,我还没吃饭哩。我推开屋门,屋门倒锁着,心里可着了急,不知后妈是有意还是无意,晌午了也不回家。我饿得实在忍不住,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把那把长铜锁拨开了。我掀锅一看,傻眼了,锅刷得干干净净的,一颗饭粒也不剩。我只觉两眼发黑,怎么办?我在屋里转悠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走到那个盛米的小瓦罐前,掀开那只盖瓦罐的破碗,只见里面有半瓦罐大米。我贪婪的用鼻子闻了闻,喷香喷香的,米香强烈刺激着我的脾胃,馋得我流出了口水。我慑手慑脚走出屋外,瞅瞅外头没人,就抓了一把大米,不顾一切地填进嘴里,"咯崩咯崩"嚼起来,好香!吃完了,又恋恋不舍地抓了一把。等咽了下去,我怕后妈回来发现了,忙小心地把米抚平,盖好。我又到水瓮前,喝了一气子凉水,这才觉得浑身有了劲。今天拔的草多,虽说满载而归,我还怕后妈挑毛病,忽然想起拔草时河沟里有许多鱼虾,为了赢得后妈的高兴,我又拿起兜子,去后面河沟里捞鱼虾。正捞着,远远听见后妈喊我,那尖利的喊声,如同夏日惊雷,吓得我像老鼠听到猫叫,连忙蹲在水里。末了,还是让后妈扯了回家。进家一看,我不由傻眼了,我砍的那一大背兜草被兔子吃得只剩点根根梗梗,几只兔子吃得肚子圆圆的,都胀死了。父亲回来后,后妈添油加醋,历数了我的一连串"罪行"--害死兔子,偷吃大米,还诬赖我偷了她放在床席底下的两块钱。十一岁的我,真是有口难辩。父亲气得瑟瑟发抖,后妈在一旁火上浇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闹,想方设法要挟父亲,声言"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说着,故做姿态往外走。在后妈的逼迫下,父亲又把我痛打一顿,再次把我赶出家门。几经挫折,我那幼小的心灵发生了急剧变化,渐渐失去了女孩的温柔多情,抛弃了同代儿童的稚气怯懦,像个丧家之犬,变得野蛮而倔强。富家容不得我,穷家也容不得我,我只好以社会为家,以天地为家,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自生自存。从此,我再没有踏进过康家的门。患难相依离开冷酷的家庭,我成了真正的孤女、流浪儿。我走遍成都,开始了乞讨生活。从人身看我是自由了,可生活上更没有保障,吃了上顿没下顿。更重要的一点失落感是,我再也得不到家庭的温暖了。失去父母之爱的孩子是可怜的,没有家的女孩更是可怜而又可悲的。我只穿一条破裤衩,光着脚丫子,沿着成都街道踽踽而行。一次,路过一个木货场,我见木屑、铁钉撒了满地,便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可还是不知被什么东西扎住了脚丫子,疼得我"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只见脚掌沾满了血污,看不见刺上了什么东西。一摸就疼得出冷汗。我这被抛弃了的孩子,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在脚下的血污处撒一些黑土,歇息一会儿再走。此时已是深秋,一到晚间,北风凉飕飕的,吹得人打颤,哪儿是我的栖身之地啊!一天晚上,我走到临街的一间小屋前,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我像溺海人抓住了救生圈,赶紧一瘸一拐地走进去,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情景:只见里面三个茅洞,中间隔着两块木板,茅洞里拉了半糟子屎尿,臭气熏天,原来是个厕所,我忙捂着鼻子跑出去。北风呼呼刮着,冷得我一个劲儿地哆嗦。头上只觉滚热发烫,肚子饿得咕噜直响,我一天没有要到东西,饿得再也走不动了。同时,那只扎伤的脚像被钉在地上,疼得一点也不敢挪动。冷、饿、疼、乏、困一齐向我袭来,我呆呆地望着这间令人作呕的排污所,为了苟延残喘,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又一次走进厕所,把茅坑一边的木板掀倒盖好,便一屁股坐在木板上,身子靠着厕所的墙壁,很快就睡着了。朦胧中,我觉得像是下雨,雨水浇了我一头一脸。不对!屋里怎么会下雨呀,这雨又怎么是热的呀?我忙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黑暗中有个人正站在厕所门口,冲着我撒尿。一种奇耻大辱涌上我的心头,我气得往上一窜,没提防脚底下的伤,疼得"哎哟"了一声。那人听到声音,吓得提着裤子,拔脚就跑。我沿着油漆马路牙子,一颠一跛地紧追。那人像头笨熊,似跑非跑,蹒跚地迈着步子。快要追上时,那人气喘吁吁地回过头,啊,原来是个满头白发、又黑又矮、约有七十多岁的老头。那人盯视了我一下,忽然说:"喂,你是刘家公馆的那个小丫鬟吧?"这话把我问愣了,我忘记了跟他算帐,问他怎么认识我。他不再言语,却挽起裤腿,让我看他腿上的一块伤疤,噢,我忽地想起来啦:一年前,我正给刘家小姐当丫头。这天,小姐上学去了,我在前厅擦神灯时,忽然听见门口狼狗的狂吠。我急忙出去一看,见刘家那条半人多高的狼狗把一个要饭的大爷咬倒了,左腿上撕下一大块肉,鲜血如注,淌到了地上。眼前的情景使我想起血泊中的母亲和爷爷,睹景思亲,同情之心然而生。我忙喝住狼狗,撕下自己的一条衣襟,帮老大爷包扎好。包扎完毕,我又想:"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于是让大爷等着,返身跑回后楼,偷了主人三元钱,塞给那个老大爷……想不到,今天我们又碰在一起了。见是同病相怜的穷苦人,我的心松弛下来。这才感到说不出的疼痛和饥饿,便跌坐在马路边上。老大爷见状,从他的脊背上拿下一个破背褡。背褡里面塞满了拣来的烂纸。掏出烂纸,下面露出一个带豁的粗瓷碗,里面盛着一个煮烂了的小兔头和半碗米饭。大爷把饭递到我手里说:"孩子,吃吧,这是我昨天要来的。"一见饭菜,我馋得涎水直流,鼻子一酸,"扑通"一声,先给大爷叩了个响头。大爷一把搀起我,连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是我应该报答的。"我顾不得别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到一半,我才感觉出来,那饭比醋还酸,人家不知放了多久了,用手一扒,直拉长丝。再掰开那个兔头一看,只见里面有许多白芽芽,乱爬乱动,原来已经下满了蛆。我饥不择食,用手拨拉了两下子,三下五除二把个兔头也吃下去了。不一会,连碗底也舔得精光。老大爷问我为啥不在刘家公馆,我向他叙述了那桩冤案的经过,同时也问起他的身世,只见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姓汪,原在少成公园附近开饭馆,有贤惠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几年前,日本鬼子的飞机飞到成都,狂轰滥炸,他的房子被炸平了,妻子儿女炸死在废墟里。一个小康之家眨眼间成了穷光蛋,汪大爷从此孤苦伶仃,靠乞讨为生。说起来,我们这一老一小,都是一个荒藤上的苦瓜,于是,我们患难相依,我叫他汪爷爷。我们一起讨要了一天,傍晚来到他的住处。汪爷爷打开一个黑漆大门,院里长满荒草。迎面是几间青砖绿瓦的北屋。我心里说:"这房子可不错呀,这哪像讨饭的住的地方!"推开屋门一看,我吓得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原来屋里放着许多许多的薄木棺材。汪爷爷告诉我,这是刘镇生家的殡仪馆,刘家为了赚钱,专做这些薄木棺材卖给穷人。他为了有个栖身之地,就找刘家的管家要求,义务给刘家看棺打更。汪爷爷还告诉我,刘区长从不到这儿来,他根本没见过刘镇生,这才使我放宽心。在停放棺材的墙角空隙里,铺着一层干草,放着两个青砖和一件破大衣,这就是汪爷爷睡觉的地方了。晚上,我们爷俩合盖着这件大衣,身下铺着干草,枕着砖头进入梦乡。半夜里,我只觉浑身滚烫,发起烧来,汪爷爷一摸我的额头,立刻惊得把手缩回来。他到底人老有经验,从上到下帮我检查,发现我的左脚上,大拇指已经发黑,肿得厉害。他问清受伤的原因,看完小说添加扣扣一一四七四一二二四六,支持正版。打击盗版,谢谢支持。知道是因扎上东西发炎引起的发烧。可是,眼下没有一分钱,缺医少药,怎么办呢?汪爷爷急中生智,他摸索到院里,找来一根竹篾,在石头上磨尖,用胳肢窝夹住我的脚,在疮口上狠狠一刺,顿时,流出许多白中透黑的脓水来。我疼得手脚乱蹬乱跷,出了一身大汗。汪爷爷也不理我,又用嘴伏在我那又黑又脏的大拇指旁,用力吸吮起来。他耐心地吮一口,吐一口,直到把脓水一口口吸干。再看脚掌上,原来扎着个半寸长的铁钉子。汪爷爷用牙咬住,把那钉子猛地拔出来,鲜血流了满地,我疼得昏死过去。半个月后,伤口终于愈合,没有吃一点药,病奇迹般地好了。"天下穷人心连心",汪爷爷对我的感情,胜过父母,暖过家庭。后来,我很少再得到这种长辈的慈爱和温暖了。光阴似箭,转眼进入寒冷的冬天,汪爷爷年老体弱,本来就有气管炎,到了冬天咳得更厉害,咳嗽半天才吐出一口痰。他白天要一天饭,晚上冻得睡不着觉,就在屋里一边,一边咳嗽。终于,他病倒了,粘痰里带着一缕缕血丝。这年我刚满十一岁。白天出去要两个人的饭,晚上回来替他打更,还要端屎端尿侍候他。我不停息地劳动着,我觉得这正是尽一个孙女儿的责任的时候了。这年的冬天,成都格外的冷。我们住的屋里冷得滴水成冰,汪大爷躺在墙角不能动弹,我心疼得像刀子剜心。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我爬上一棵树,折了一捧干树枝,在汪爷爷身边生起火来,屋里顿时暖和了。汪爷爷病得昏昏沉沉,忽然看见火光,便吃力喊了一声,让我赶紧把火踩灭。当我不理解地把火熄灭后,他才有气无力地跟我解释道:"咱住人家的棺材店,宁肯冻死,也不能点火,万一引起火灾,咱就成了罪人!"善良的汪爷爷呀,您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老天为什么偏偏让恶人享福,让好人受苦哪!没过几天,成都更冷了,寒风刺骨,雪花飘飘,汪爷爷饥寒交迫,奄奄一息。我彻夜不眠,守护在他身边。半夜里,他忽然轻咳一声,吐了一口血,就再也不动了。我俯在爷爷身上,嚎啕痛哭了半宿。天亮后,我忍悲含泪,把爷爷背进一口棺材里。又拼尽全力,给爷爷盖上那薄薄的木盖。然后,叩了三个响头,恋恋不舍地离开这里。小丐帮1934年初春,十二岁的我,又开始了孤身讨饭的生涯。春熙路是成都市近年来最热闹、最宽畅的街道了,我经常出入在这里。我年纪小,又不会花言巧语,经常要不到吃的东西。饿急了,就低头在街上捡:地瓜梗、红薯皮、柿子皮都是我的美味佳肴。有时饿得心焦,拾起一块柿子皮,顾不得擦净,就填进嘴里,"咯嘣"、"咯嘣"嚼到许多沙子,也不去管它,一起咽进肚里。这里的茶馆、影院、戏楼、书场,都留下了我的脚印。这天,我在空空荡荡的"华迎大戏院"转悠,华迎戏院有一个川剧团,前几天在本院唱戏。这会儿剧团走了,正是我打扫战场的好机会。我从后排到前排,挨着趟地仔细搜寻,我依仗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在座位下仔细查看,哪怕一个花生,一枚瓜子儿,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敏捷地把它们捡起来,迫不及待地填进饥腹。忽然,我发现有个座位下扔着个油腻的纸包,忙一把抓起来,打开黄草纸一看,原来是包放臭了的酱牛肉。这真是老天赐福,让我开荤。我高兴得心里一个劲发抖,小心翼翼地一手托着纸包,一手拣了一片最小的牛肉往嘴里填。正当我沉浸在幸福的一刹那,只觉拿肉包的那只手一颤,肉包被人抢走了。我陡地一惊,定神看时,原来是个小男孩,因他拼命地往外跑,所以看不见他的脸面,只能看清他的背影: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足有半尺长,上身穿一件窟窿连窟窿的破棉袄,右袄袖没有了,赤着一只胳膊,下身只穿一条裤衩,光腿赤足。见是个横不讲理的小老抢,我气急了,在后面紧紧追赶。那小老抢跑到侧门拐弯处,偏巧走过来一个茶房,端着一摞茶碗,两人正撞了个满怀。"哗啦"一声,那摞茶碗被撞落在地上摔碎了。茶房气得怒不可遏,一把揪住那个小老抢,"乒乒乓乓"打了几个嘴巴子,那小老抢顿时满嘴流血。奇怪的是,那个小老抢一点也不示弱,嘴里咕嘟了几口,冷不防冲茶房一吐,吐了茶房一脸血,同时,又把那包肉狠命摔在茶房脸上。这下子,茶房气得脸色发紫,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把他高高地举起来,要往下摔,这一摔,少说也得摔个半死。小老抢失声地喊叫起来:"救命呀!救命啊!"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七八个赤脚光背的小男孩,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不过七八岁。他们把茶房团团围住,有的拽胳膊抱腿,有的拳打脚踢,很快把那茶房掀翻在地,然后一窝蜂地把那个小老抢抢走了。看到这里,我忘记饥饿,忘记报复,同病相怜使我异常开心。一连两天,我都没有填满肚子。晚上,刮起一阵冷风,我只穿一条破裤衩(汪爷爷的大衣被我盖在棺材里了,我不能再让他的灵魂受冻),肚子空空如也,冷得浑身抖瑟。怎样取暖御寒?我想出一个办法--逆风跑步。天越冷,我越顶着风跑,虽然累得有气无力,饿得饥肠辘辘,但毕竟身上暖和了。为了长远打算,我又开始琢磨寻个过夜去处。殡葬馆我是不能再去了。一来守着个正在腐烂的死尸害怕,二来如果被刘家人发现了,会老帐新帐一起算。我忽然想起宝全巷那边的护城墙上有个打仗用的碉堡,那里足可以做我的安身之地。心里一亮,疾步向那里走去。我顺着宝全巷顶头砖彻的梯子,爬上城头,只见雄伟的碉堡里面火光闪闪,人声嘈杂。我把头伸进去一瞧,见一群孩子正在烤火,地上放着一包包牛肉、兔肉、鸡杂碎,有的鲜亮发红,有的腐烂变黑还有两瓶酒,一堆烧饼。在火光映照下,我看清了,正是前两天抢肉打茶房的那群小子。我本想躲开去,可是,经不住食物的强烈诱惑,不由自主地走进屋子。那个只有一只袄袖、抢我肉包的男孩见到我,首先站起来,其他的孩子也马上站起来了,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这时我心里却非常平静,坦然道:"我是个要饭的花子,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们帮帮忙,给我一口吧!"那群孩子会意地对看了一下,却把眼睛投向那个一只袖子的孩子,那孩子的眼光由敌意渐渐变得友好,说:"我们也都是小花子,你要是愿意跟我们一起,就入了我们的小丐帮!"啊,小丐帮,多么新鲜的名词。他们原来都是干这个的,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团伙。我想起对我体贴入微的汪爷爷,我深知患难相依的温暖。我可真是有福哇,没有了汪爷爷,我又找到了一伙小兄弟。我含着泪,连声说:"愿意,愿意!"打这以后,我加入了小丐帮的行列,彼此以兄妹相称。我们兄妹共十人,我排行老二。抢我肉包的是大哥,名叫闯二。大家白天乞讨,晚上把要来的东西凑到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闹闹,倒觉得轻松自在、乐乐和和的,真是吃着黄连吹横笛--苦中求乐呀!晚上,大家凑在一起的食物,真是五花八门,好好歹歹,应有尽有。来路也不相同,有要来的,有拾来的,有抢来的,还有偷来的。小丐帮一无所有,一无牵挂,靠的是耍刁撒赖,软硬兼施,填饱辘辘的饥肠。我们的十弟才七八岁,整天朦朦怔怔,老是哭他的母亲。后来,我才知道了他的遭遇:我们这伙兄弟,大都是日本飞机轰炸成都时变成的孤儿,他们的家园被炸毁,父母兄弟被炸死,只好讨饭为生。十弟的父亲是在一场轰炸中丧生的,剩下他们母子俩。为了生活,母亲带他到牛市口粮市去打扫撒落在地上的大米。这里,每当中午过后,粮食交易完了,就会留下一些踩脏的碎米。许多穷苦妇女都争先恐后,拿着条帚、簸箕去扫。自从没了母亲,跟着爷爷和大伯过日子,我好像过早地成熟了。我生来有一双勤快的手,在伯母家依然干从前的活儿,譬如扒垃圾,捡菜叶,努力帮爷爷家共渡难关。在成都街头,我经常看到一些血淋淋的惨景,给我那幼稚的心灵划上新的伤痕。那时候,日本鬼子侵占了大半个中国,他们的铁蹄还没有踏进成都。为了配合入侵,他们整天派飞机在成都上空狂轰滥炸,成都马路下修了防空洞,飞机一来,市民们就争着往洞里钻。城里的楼房被炸成一片片废墟,街道被炸成一个个深坑,大街上经常躺着一具具血污的死尸。我亲眼看到过这样一场惨不忍睹的大血案:一次,敌机又来轰炸,人们躲进了防空洞,并把洞口封好。飞机轰炸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总不见洞里的人爬出来。等打开洞口一看,原来洞口密封缺氧,躲在里面的市民们都已窒息而死。一天功夫,从洞里抬出二百多具死尸。这一夜,成都市灯火连天,哭声震地。没了慈爱的母亲,走了不成器的父亲,爷爷就是我最亲的亲人了。七十多岁的爷爷颤颤抖抖硬撑着身子骨,成天挑担子上街卖豆腐。他心疼我这苦命的孙女儿,经常带我上街,买一点小吃给我,还让人给我做了条花裤衩,这是我小时候最高兴的事儿。伯母是个刻薄女人,凭空添了我这张嘴,整天冷若冰霜,常常指桑骂槐。尽管我努力干活,尽量不让别人养活自己,可她仍然横竖瞧着我不顺眼,有时还想抡起巴掌打我,幸亏爷爷经常在身边,她好歹还不敢太放肆。这样过了半年多,秋去冬来,一场塌天大祸又降临到我家头上。后来,我才知道了这件祸事发起的过程:那天,爷爷挑担到大菜市上卖豆腐,我因捡垃圾没跟着他去。爷爷把挑子放在菜市口上,挑子上头有个木托盘,上面摆着油盐酱醋。爷爷的麻辣豆腐在这一带有名,不一会儿,就围上来好多人买豆腐吃。这时,有个身穿黄色衣装的警察,买了我爷爷一碗豆腐,吃完后拍拍屁股就要走,爷爷忙追上前去,说:"长官,你还没有给我钱啊!"那警察回过头,冷笑一声,反咬一口说:"怎么?你欠我的那二十块钱,我还没向你要哩,你倒跟我张起嘴来!"爷爷气得面孔发紫,白胡子一颤一颤地,大喊道:"胡说,你这是讹诈人!"那警察被说得恼羞成怒,他又盛了一碗豆腐,"扑"地一下子扣到爷爷的头顶上,嘴里说:"谁吃你的臭豆腐,快还我钱!"爷爷被烫得头上起了泡,他什么都不顾了,从挑子上撤出扁担,就要拼命。可他哪里是警察的对手,警察用枪托子把爷爷一顿毒打,当场吐了几口鲜血。七十多岁的人了,受了无辜的致命毒打,等抬回家里,不几天就死去了。伯父东奔西走,要为父报仇。一打听,那人是警察队长。他告到警察局、法院,无人受理,反污他欠债不还,跑了一个多月,这场官司不了了之。爷爷惨死后,伯父四处告状,伯母主持着这个家。见了我,更是整天没好气,不是红眼珠子,就是白眼仁子。我在桌下吃糠咽菜,她在桌上嘟囔,骂我是填不满的无底洞,我只好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一次,我饿得发慌,回家看看屋里没有人,发现在西墙的木板上放着蒸好的豆腐干,我急中生智,搬过一只木桶,想登上去偷拿豆腐干吃,刚刚摸到手,就见伯母走进屋,大喝一声:"好哇,小贼妮子,你竟敢偷东西吃!"这一声把我吓坏了,我"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脸擦伤了,板子掀翻了,熏好的豆腐干撒了一地。伯母更上火了,她拿起扁担,把我一顿痛打。不几天,伯母把我交还了我那不成器的父亲。回到家里,家里空空荡荡,我从此成了个有家无人管的流浪女。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偏遇顶头风。没过多久,父亲也被人打伤抬回家里。父亲康延亭,三十来岁,四方脸,长得虎背熊腰。他经人介绍,进了陈家公馆。陈家主人是有名的富豪,那时官匪一家,又荣升了国民党营长。他有一妻一妾,妻有一儿一女,妾有三个女儿,雇着使婆丫鬟。他们见父亲年轻力壮,便雇用父亲当他家的车夫。陈家人丁众多,在人屋檐下当差,更没一点自由。陈营长出门用车,妻妾抬脚动手用车,儿女们上学用车,而且又不是一条路线,父亲整天忙得脚丫子朝天。陈家主人抽大烟,父亲给人家买烟点烟,近墨者黑,渐渐地吸上了大烟而且还上了烟瘾。他在陈家呆了八个月,陈家给他的五个月的工钱,他全用来买了大烟。他连累带抽,那健壮的腰身变得佝偻了。一天晚上,他给陈营长点烟灯,烧烟泡,一直伺候到很晚。回到住的小屋里,他耐不住烟瘾,拿出买来的烟膏,一直抽到半宿。第二天,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开门一看,是打杂的一位中年女人刘妈,刘妈着急地说:"喊你半天了,你老醒不了,二姨太的女儿们等着用车送她们上学呢!"父亲二话没说,忙去准备车子。只听二姨太在前厅一迭声地喊:"康延亭,你过来!"父亲连忙放下车子跑过去。二姨太和三个女儿都坐在那里,大女儿才十四五岁,小的只有十来岁。二姨太指着父亲的鼻子骂道:"姓康的,你是有意慢待我们,大婆子放个屁你闻着也是香的,我就指派不动你。好哇,你耽误我的女儿上学,你说该怎么办?"父亲道:"昨天陈老爷让我点了半宿烟,我实在累了,也不是故意的。我既然伺候不了你们,给我支了那三个月的工钱,我马上走!"二姨太冷笑两声道:"你还想要钱?你误了我女儿上学,这个损失怎么个赔法?孩子们,给我上去打!"母老虎一声号令,三个小姑娘如狼似虎,一齐扑上去,抱脚的,抠脸的,二姑娘最厉害,揪住父亲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扯下一块肉来,鲜血渗湿了衣裳。父亲疼急了,胳膊用力一甩,腿一蹬,几个小姑娘前伏后仰,都被甩开了。那母老虎见女儿吃了亏,可气坏了,她从门后抄起一根铁棍,冷不防照着父亲的下部横扫过去。小面杖粗的铁棍正打在父亲的膝盖骨上,父亲"哎哟"一声,疼得汗珠子从面上渗了出来,顿时躺在地上,昏死过去了。等他醒过来,已被人抬回家里了。原来刘妈是个寡妇,平时就对他有意,这会儿见他正处在危难之际,便暗暗求人把他抬回家。刘妈和父亲年岁差不多,高高的身条,大颧骨,尖下巴颏,她常抽空来探望父亲。她也同样穷得叮当响,虽然对我们没有什么金钱、物质的资助,但那温存的照料给我们这个破碎、寒怆的家里增添了一丝暖意。过了些天,父亲伤势渐好,能下床扶墙走路了,但从此成了残废,落了个跛脚。父亲看病养伤吸大烟欠下了债务,一来为了还债,二来为了过瘾吸大烟,便置生身骨肉于不顾,托人把我卖给刘家公馆当丫鬟。可怜我这没娘的孩子,仅仅十二块大洋,就失去了自由的身子,那时我才九岁。记得卖身契上大意是这样写的:卖主康延亭,因家穷难以度日,自愿将女儿康小妹卖给刘镇生为奴。小奴一身俱属刘家,打骂处罚,婚丧嫁娶,老弱病死,概无权干涉。特立此据。就是这张泣血饮泪的卖身契,差点把我送入鬼门关。含冤的丫鬟刘家公馆在南虎街中路,大门前有两个石狮子狰狞地蹲在那里。进了威风凛凛的大门,来到砖砌的前院,只见院中有精巧的荷花池,窗台放着金鱼缸,整个院落布置得优雅美观。这是区长刘镇生和儿子们接客的地方。二进院又是两排房子,是他们办公和供奉祖先的祠堂。最后头一幢楼房,则是家眷、管家、帐房、侍女、丫鬟的住所。这座占地广阔、建筑雄伟、人口众多的三进大院,在成都被称为"刘家公馆"。我从九岁到十一岁,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刘公馆的主人姓刘名锐,字镇生,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一霸。成都分八个区,一区管几个镇,他任第八区区长。他是成都青帮的头头,正头由当时四川省长邓锡侯兼任,他与邓还是拜把子兄弟,邓尊他为兄,整天酒肉相交,过往甚密。有了这道护身符,刘家更是为所欲为了。说起刘家的骄奢淫逸,那真是难以尽述。他比四川大邑县的刘文彩,有过之而无不及。刘文彩是乡下的大地主,他是城里的百万富翁。他的几个儿子有的当国民党军官,有的是资本家,他集官僚、买办、资本家于一身,有财有势,专门渔肉穷苦的市民百姓。刘镇生七十七岁,长得面红丝白,鹤发童颜,走路异常稳健,要论他的身板,看上去不过五六十岁。他留着长指甲,拿着文明棍,一副道貌岸然的派头。他为什么保养得这么好呢?刘镇生不像刘文彩那样,靠几个奶妈的乳汁来补养身子。他府上除雇着十名丫鬟外,还养着几个六岁以下的小女孩,这几个女孩甭说伺候人,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她们被买到公馆,整天不干什么活计,奇怪的是,先前红头粉颜的嫩脸,渐渐变得黄皮纤瘦,不上一二年就一个个枯弱而死了。人们一直觉得纳闷,可是又弄不清是什么原因。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养生秘方:将新摘的大红枣子塞进幼女阴户里,不让幼女吃喝,不让大小便,这样扪上两天,再取出来洗净泡茶喝,红枣将幼女的精血吸干了,刘镇生却被红枣养壮了。我给刘镇生的孙女刘清翰当丫鬟,她当时正上女子大学,是一个进步青年。后来她发现了爷爷惨害幼女的罪恶行径,便跟爷爷大闹了一场。狡猾而残忍的刘镇生,表面向孙女赔礼认错,暗地里却给孙女下了毒药,把个如花似玉的孙女毒死了。我十一岁那年春天,刘区长庆八十大寿。宽阔的前庭后院,到处竖立佛像,灯火通明,刘家人穿红挂绿,喜气洋洋。庆寿的、送礼的,一拨接着一拨,挤满了屋院,几十桌酒筵,摆满阔庭长廊。那热闹场面,简直盛似春节元宵灯会了。我们十几个丫鬟照前顾后,个个累得半死。庆完寿的第二天早上,刘区长坐在太师椅上练毛笔字。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是提神运气,保养身体。这时,一个阔太太又哭又闹地闯进屋,我们一看,原来是他膝前二小子的二姨太。刘区长的二儿子任成都市第二战区副官,这女人原在医院当护士,长得特别漂亮。去年两人勾搭成奸,就把她娶到家里。二姨太向公公哭诉了委屈。原来,她从美国捎来一件价值上千元的舞衣,昨天庆寿时穿在身上,后来脱下放在屋里,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她怀疑是丫鬟们偷的。刘区长一听就火啦,立即把十个丫鬟全部传到前厅挨个拷问,最后问到我。昨天,我只顾摆酒端菜,压根儿就没见过这件舞衣,当然不会承认。刘区长见问谁都不知道,就冲我这最后一个出气,左右开弓,连扇几掌,把我的脸打得顿时肿起来。这几年,我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样的罪没受过呀,苦难中养成了执拗的脾气、倔犟的性格,没看见就是没看见,我还是死不承认。刘区长见问不出来,又问昨天丫鬟们的家属有谁来过。二姨太说,我父亲曾来这里。父亲昨天确实来过,是来告诉我,他的脚跛后改行当了泥瓦匠,娶了刘妈做后娘,现已迁到了沙河铺,让我安心伺候刘家,等有了钱设法赎我出去。父亲来看我,连刘家大门也没进。天哪,为什么父亲偏赶昨天来呢?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刘家怀疑衣裳是我偷出去的,刘区长让二姨太把我带到她屋里去"教训",二姨太抽出藤条鸡毛掸子,又把我一顿好揍。藤条劈头盖脸打下,打得我的脸肿得像冬瓜,眼肿得像铃铛。见我还是不招,刘区长派来他的长着一张枣核脸、外号叫"坏枣"的心腹爪牙,他在一旁看了会儿热闹,这才把手一挥说:"别打啦,把她揪到警察局去审问得啦!"坏枣领我走在大街上,街上的人们好奇地看着我。警察局在丁字街,局长姓冯,昨天曾带着夫人去拜寿,他低头拜寿时,我看见他右耳后边露出豆大的一颗红痣,所以对他印象很深。见刘家送来犯罪的使女,他马上升堂审问。恫吓逼供,当然什么也问不出来。便命人拿来一块竹板子,一个警察拉住我的手,另一个警察用竹板打我的手心,两只手各打了几十板子,肿得像馍馍,我还是不招。这时,坏枣附在冯局长耳边嘀咕了几句,冯局长点点头,便留下我和坏枣,他躲进屋里。坏枣软硬兼施,哄劝我承认,可我那时没有学会说瞎话,怎么哄也不会胡编乱造。他大概看出是冤枉了我,但弄不出结果又交不了差,显得有些左右为难,又跑进屋去和冯局长商量。过了好一会儿,冯局长和坏枣满面春风地走出屋。叫来两个便衣警察,让坏枣领我一起走。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带着走街串巷,左拐右转,转到了簸箕街。只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正担着担子,沿街叫卖收破烂。坏枣满脸堆笑地对我说:"等一会儿问你,你就说把衣裳偷来卖给他了!"没等我回答,他用手一指,两个警察早扑上去把老头绑了。回到警察局,冯局长马上升堂,严厉地拷问起这个无辜的老头。老头不招,冯局长又命人把他吊在树上,用皮鞭狠命抽打。我急得在一旁大声喊:"你们冤枉好人啦,快把他放了!"冯局长哪里肯听,让人往死里打,不一会儿,老头便被活活打死了。冯局长怒气未息,又怕留下我这活口生事,又命人把我吊起来活活打死。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那年轻漂亮的太太走出来,谁都知道,冯局长怕老婆怕得出了名。局长太太问明原因,看我被打成这样子,发了善心,让人给我松绑,嘱咐我别再回刘家公馆,赶快另逃活路!就这样,我出人意料地逃出了牢笼。坏枣因有个屈死鬼顶着,自去向刘家交差去了。这件事在我的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国民党官员官官相护,不知冤枉了多少无辜的人们。有朝一日,我要为屈死的老大爷报仇。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为压在底层的穷苦兄弟出了一口气。这是被卖进妓院以后的事了。冷酷的家庭从警察局逃出来,我想起父亲向我说的那个新家,伯母家再不能去了,新家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我想到探望我时眼泪汪汪的父亲,想起那位瘦骨嶙嶙、在危难中帮助父亲的后娘,虽然在我们之间有着一道无形的隔膜,她没有我那亲生母亲对我的爱抚、温暖,我对她没有像对亲生母亲那样的情谊、眷恋,但仅从报恩的角度来说,我对她有着极大的好感。天下穷人是一家,抓起灰来比土热,我应该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依附在她的身边。想到这里,我按照父亲说的路线,一道打听着来到沙河铺。沙河铺也是穷人聚居的地方,一位老人指给了我的家门。我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门口。只见一圈破土墙里,有六间草屋,这里住着三户,当中两间就是我的家。我心里涌上一阵喜悦,父亲没有白当泥瓦匠,房院比过去好多啦!推门进屋,终于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父亲、哥哥安娃子以及后妈。我一是心里激动,二是肚中饥饿,再加上这两天被逼供拷打,此时只觉眼前一黑,便摔倒在地上。一家人忙把我搀扶起来,看我被打成这样子,不由大吃一惊。后妈端茶送饭,显得非常同情。几天以后,我的伤势渐渐好转。我们又恢复了过去的劳动和生活。不同的是,母亲已不是过去的母亲,父亲也变了样子,发狠戒烟了。我和哥哥都长高了一截,再加上心灵深处的芥蒂,更加卖力的、忘我的劳动,惟恐不经心的怠慢会惹得后妈不高兴。可是,略懂世故的我,渐渐看出了一点差异,后妈根本不喜欢我。她像旧社会大多数妇女一样,重男轻女,况且我来的晚,安娃子早就在她身边,妈对我形同外人,总是隔着一层。我还发现,她像过去的母亲那样,肚子隆起越来越大了。住处虽然好了一点,但生活用具依然如故,我们一家四口,还是睡的那个木架板床,盖着那个破棉被,只是被子更破更烂了,斑斑剥剥像一张破鱼网。这年冬天天寒,四个人睡觉仍盖一条被子,不过变了位置,现在是父亲和后母在一头,我和哥哥在一头。晚上睡得冷了,都迷迷糊糊往自己身上拉,把被子全拉成大窟窿小窟窿的。后妈把怨气全撒在我身上,挑唆父亲打了我一顿。我遭到亲人的毒打,心里比什么都难过,不由想起自己的生身母亲,当我们的被角被拉走时,她却不声不响地把我抱在怀里。想到这里,我只觉一肚子泪水在心里流淌。我家院里喂着二十几只小兔,夏天,我除捡垃圾外,还要打草喂兔。后妈整天价吹毛求疵,今天说我捡的垃圾少,在外贪玩啦;明天说我打的草少,喂不饱兔子啦。一到吃饭她就开始嘟哝,鼓动父亲打我,我经常没等拿起筷子就被赶出院子。我站在当街,饥肠辘辘,眼泪汪汪,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有了后娘,也就有了后爹"。我又想起母亲在世时,向我偷偷叙说的隔壁发生的一件事:我家在大阳沟居住时,东邻就是那个前头说的不肯做证的赵大妈,她也是一个续娶来的后妈,男人整天外出做活,跟她在家的是前妻撇下的一个名叫丽花的七八岁的女孩子。每天深夜,只要赵大妈的男人不在家,就会听到那女孩子失腔变调的哭声,呆会儿就没动静了,只听见抽抽噎噎的低泣。那天我睡得很早,第二天一觉醒来,只听东邻家人声鼎沸、哭声震天。原来,和我年纪相仿的丽花姐夜里突然得急病死去了。我心里很纳闷,昨天,丽花姐还好端端地和我们一起捡垃圾呀!过了好多天,母亲才偷偷地告诉我这个秘密:前面已经说过,我们两家只隔一层篱笆,透过剥落的泥片能看清邻居屋里的情景。每天深夜,当邻屋传出丽花的啼哭时,母亲就隔着篱笆去看,只见赵大妈让丽花脱掉衣服,在她的肚脐上露出一截扎进去的螺丝钉,赵大妈按住螺丝钉,狠狠往里拧进几下,丽花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大声啼哭。就这样,过了好多天,终于把孩子折磨死了。哎,没想到,我也处在丽花的境地,尝到后妈的滋味了。一想到丽花的下场,我就不寒而栗。这天中午,我给兔子拔了满满一背兜草,扔给兔子,只觉头晕眼花,肚里辘辘乱响。我家现在也和伯母家一样,吃的是拾来的菜叶做的稀粥。今早吃饭时,后妈又找毛病嘟哝了一阵子,惹得父亲火起,将我赶出门去,这会儿,我还没吃饭哩。我推开屋门,屋门倒锁着,心里可着了急,不知后妈是有意还是无意,晌午了也不回家。我饿得实在忍不住,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把那把长铜锁拨开了。我掀锅一看,傻眼了,锅刷得干干净净的,一颗饭粒也不剩。我只觉两眼发黑,怎么办?我在屋里转悠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走到那个盛米的小瓦罐前,掀开那只盖瓦罐的破碗,只见里面有半瓦罐大米。我贪婪的用鼻子闻了闻,喷香喷香的,米香强烈刺激着我的脾胃,馋得我流出了口水。我慑手慑脚走出屋外,瞅瞅外头没人,就抓了一把大米,不顾一切地填进嘴里,"咯崩咯崩"嚼起来,好香!吃完了,又恋恋不舍地抓了一把。等咽了下去,我怕后妈回来发现了,忙小心地把米抚平,盖好。我又到水瓮前,喝了一气子凉水,这才觉得浑身有了劲。今天拔的草多,虽说满载而归,我还怕后妈挑毛病,忽然想起拔草时河沟里有许多鱼虾,为了赢得后妈的高兴,我又拿起兜子,去后面河沟里捞鱼虾。正捞着,远远听见后妈喊我,那尖利的喊声,如同夏日惊雷,吓得我像老鼠听到猫叫,连忙蹲在水里。末了,还是让后妈扯了回家。进家一看,我不由傻眼了,我砍的那一大背兜草被兔子吃得只剩点根根梗梗,几只兔子吃得肚子圆圆的,都胀死了。父亲回来后,后妈添油加醋,历数了我的一连串"罪行"--害死兔子,偷吃大米,还诬赖我偷了她放在床席底下的两块钱。十一岁的我,真是有口难辩。父亲气得瑟瑟发抖,后妈在一旁火上浇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闹,想方设法要挟父亲,声言"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说着,故做姿态地往外走。在后妈的逼迫下,父亲又把我痛打一顿,再次把我赶出家门。几经挫折,我那幼小的心灵发生了急剧变化,渐渐失去了女孩的温柔多情,抛弃了同代儿童的稚气怯懦,像个丧家之犬,变得野蛮而倔强。富家容不得我,穷家也容不得我,我只好以社会为家,以天地为家,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自生自存。从此,我再没有踏进过康家的门。患难相依离开冷酷的家庭,我成了真正的孤女、流浪儿。我走遍成都,开始了乞讨生活。从人身看我是自由了,可生活上更没有保障,吃了上顿没下顿。更重要的一点失落感是,我再也得不到家庭的温暖了。失去父母之爱的孩子是可怜的,没有家的女孩更是可怜而又可悲的。我只穿一条破裤衩,光着脚丫子,沿着成都街道踽踽而行。一次,路过一个木货场,我见木屑、铁钉撒了满地,便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可还是不知被什么东西扎住了脚丫子,疼得我"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只见脚掌沾满了血污,看不见刺上了什么东西。一摸就疼得出冷汗。我这被抛弃了的孩子,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在脚下的血污处撒一些黑土,歇息一会儿再走。此时已是深秋,一到晚间,北风凉飕飕的,吹得人打颤,哪儿是我的栖身之地啊!一天晚上,我走到临街的一间小屋前,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我像溺海人抓住了救生圈,赶紧一瘸一拐地走进去,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情景:只见里面三个茅洞,中间隔着两块木板,茅洞里拉了半糟子屎尿,臭气熏天,原来是个厕所,我忙捂着鼻子跑出去。北风呼呼刮着,冷得我一个劲儿地哆嗦。头上只觉滚热发烫,肚子饿得咕噜直响,我一天没有要到东西,饿得再也走不动了。同时,那只扎伤的脚像被钉在地上,疼得一点也不敢挪动。冷、饿、疼、乏、困一齐向我袭来,我呆呆地望着这间令人作呕的排污所,为了苟延残喘,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又一次走进厕所,把茅坑一边的木板掀倒盖好,便一屁股坐在木板上,身子靠着厕所的墙壁,很快就睡着了。朦胧中,我觉得像是下雨,雨水浇了我一头一脸。不对!屋里怎么会下雨呀,这雨又怎么是热的呀?我忙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黑暗中有个人正站在厕所门口,冲着我撒尿。一种奇耻大辱涌上我的心头,我气得往上一窜,没提防脚底下的伤,疼得"哎哟"了一声。那人听到声音,吓得提着裤子,拔脚就跑。我沿着油漆马路牙子,一颠一跛地紧追。那人像头笨熊,似跑非跑,蹒跚地迈着步子。快要追上时,那人气喘吁吁地回过头,啊,原来是个满头白发、又黑又矮、约有七十多岁的老头。那人盯视了我一下,忽然说:"喂,你是刘家公馆的那个小丫鬟吧?"这话把我问愣了,我忘记了跟他算帐,问他怎么认识我。他不再言语,却挽起裤腿,让我看他腿上的一块伤疤,噢,我忽地想起来啦:一年前,我正给刘家小姐当丫头。这天,小姐上学去了,我在前厅擦神灯时,忽然听见门口狼狗的狂吠。我急忙出去一看,见刘家那条半人多高的狼狗把一个要饭的大爷咬倒了,左腿上撕下一大块肉,鲜血如注,淌到了地上。眼前的情景使我想起血泊中的母亲和爷爷,睹景思亲,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忙喝住狼狗,撕下自己的一条衣襟,帮老大爷包扎好。包扎完毕,我又想:"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于是让大爷等着,返身跑回后楼,偷了主人三元钱,塞给那个老大爷……想不到,今天我们又碰在一起了。见是同病相怜的穷苦人,我的心松弛下来。这才感到说不出的疼痛和饥饿,便跌坐在马路边上。老大爷见状,从他的脊背上拿下一个破背褡。背褡里面塞满了拣来的烂纸。掏出烂纸,下面露出一个带豁的粗瓷碗,里面盛着一个煮烂了的小兔头和半碗米饭。大爷把饭递到我手里说:"孩子,吃吧,这是我昨天要来的。"一见饭菜,我馋得涎水直流,鼻子一酸,"扑通"一声,先给大爷叩了个响头。大爷一把搀起我,连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是我应该报答的。"我顾不得别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到一半,我才感觉出来,那饭比醋还酸,人家不知放了多久了,用手一扒,直拉长丝。再掰开那个兔头一看,只见里面有许多白芽芽,乱爬乱动,原来已经下满了蛆。我饥不择食,用手拨拉了两下子,三下五除二把个兔头也吃下去了。不一会,连碗底也舔得精光。老大爷问我为啥不在刘家公馆,我向他叙述了那桩冤案的经过,同时也问起他的身世,只见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姓汪,原在少成公园附近开饭馆,有贤惠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几年前,日本鬼子的飞机飞到成都,狂轰滥炸,他的房子被炸平了,妻子儿女炸死在废墟里。一个小康之家眨眼间成了穷光蛋,汪大爷从此孤苦伶仃,靠乞讨为生。说起来,我们这一老一小,都是一个荒藤上的苦瓜,于是,我们患难相依,我叫他汪爷爷。我们一起讨要了一天,傍晚来到他的住处。汪爷爷打开一个黑漆大门,院里长满荒草。迎面是几间青砖绿瓦的北屋。我心里说:"这房子可不错呀,这哪像讨饭的住的地方!"推开屋门一看,我吓得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原来屋里放着许多许多的薄木棺材。汪爷爷告诉我,这是刘镇生家的殡仪馆,刘家为了赚钱,专做这些薄木棺材卖给穷人。他为了有个栖身之地,就找刘家的管家要求,义务给刘家看棺打更。汪爷爷还告诉我,刘区长从不到这儿来,他根本没见过刘镇生,这才使我放宽心。在停放棺材的墙角空隙里,铺着一层干草,放着两个青砖和一件破大衣,这就是汪爷爷睡觉的地方了。晚上,我们爷俩合盖着这件大衣,身下铺着干草,枕着砖头进入梦乡。半夜里,我只觉浑身滚烫,发起烧来,汪爷爷一摸我的额头,立刻惊得把手缩回来。他到底人老有经验,从上到下帮我检查,发现我的左脚上,大拇指已经发黑,肿得厉害。他问清受伤的原因,看完整小说添加扣扣一一四七四一二二四六,支持正版。打击盗版,谢谢支持。知道是因扎上东西发炎引起的发烧。可是,眼下没有一分钱,缺医少药,怎么办呢?汪爷爷急中生智,他摸索到院里,找来一根竹篾,在石头上磨尖,用胳肢窝夹住我的脚,在疮口上狠狠一刺,顿时,流出许多白中透黑的脓水来。我疼得手脚乱蹬乱跷,出了一身大汗。汪爷爷也不理我,又用嘴伏在我那又黑又脏的大拇指旁,用力吸吮起来。他耐心地吮一口,吐一口,直到把脓水一口口吸干。再看脚掌上,原来扎着个半寸长的铁钉子。汪爷爷用牙咬住,把那钉子猛地拔出来,鲜血流了满地,我疼得昏死过去。半个月后,伤口终于愈合,没有吃一点药,病奇迹般地好了。"天下穷人心连心",汪爷爷对我的感情,胜过父母,暖过家庭。后来,我很少再得到这种长辈的慈爱和温暖了。光阴似箭,转眼进入寒冷的冬天,汪爷爷年老体弱,本来就有气管炎,到了冬天咳得更厉害,咳嗽半天才吐出一口痰。他白天要一天饭,晚上冻得睡不着觉,就在屋里一边,一边咳嗽。终于,他病倒了,粘痰里带着一缕缕血丝。这年我刚满十一岁。白天出去要两个人的饭,晚上回来替他打更,还要端屎端尿侍候他。我不停息地劳动着,我觉得这正是尽一个孙女儿的责任的时候了。这年的冬天,成都格外的冷。我们住的屋里冷得滴水成冰,汪大爷躺在墙角不能动弹,我心疼得像刀子剜心。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我爬上一棵树,折了一捧干树枝,在汪爷爷身边生起火来,屋里顿时暖和了。汪爷爷病得昏昏沉沉,忽然看见火光,便吃力喊了一声,让我赶紧把火踩灭。当我不理解地把火熄灭后,他才有气无力地跟我解释道:"咱住人家的棺材店,宁肯冻死,也不能点火,万一引起火灾,咱就成了罪人!"善良的汪爷爷呀,您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老天为什么偏偏让恶人享福,让好人受苦哪!没过几天,成都更冷了,寒风刺骨,雪花飘飘,汪爷爷饥寒交迫,奄奄一息。我彻夜不眠,守护在他身边。半夜里,他忽然轻咳一声,吐了一口血,就再也不动了。我俯在爷爷身上,嚎啕痛哭了半宿。天亮后,我忍悲含泪,把爷爷背进一口棺材里。又拼尽全力,给爷爷盖上那薄薄的木盖。然后,叩了三个响头,恋恋不舍地离开这里。小丐帮1934年初春,十二岁的我,又开始了孤身讨饭的生涯。春熙路是成都市近年来最热闹、最宽畅的街道了,我经常出入在这里。我年纪小,又不会花言巧语,经常要不到吃的东西。饿急了,就低头在街上捡:地瓜梗、红薯皮、柿子皮都是我的美味佳肴。有时饿得心焦,拾起一块柿子皮,顾不得擦净,就填进嘴里,"咯嘣"、"咯嘣"嚼到许多沙子,也不去管它,一起咽进肚里。这里的茶馆、影院、戏楼、书场,都留下了我的脚印。这天,我在空空荡荡的"华迎大戏院"转悠,华迎戏院有一个川剧团,前几天在本院唱戏。这会儿剧团走了,正是我打扫战场的好机会。我从后排到前排,挨着趟地仔细搜寻,我依仗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在座位下仔细查看,哪怕一个花生,一枚瓜子儿,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敏捷地把它们捡起来,迫不及待地填进饥腹。忽然,我发现有个座位下扔着个油腻的纸包,忙一把抓起来,打开黄草纸一看,原来是包放臭了的酱牛肉。这真是老天赐福,让我开荤。我高兴得心里一个劲发抖,小心翼翼地一手托着纸包,一手拣了一片最小的牛肉往嘴里填。正当我沉浸在幸福的一刹那,只觉拿肉包的那只手一颤,肉包被人抢走了。我陡地一惊,定神看时,原来是个小男孩,因他拼命地往外跑,所以看不见他的脸面,只能看清他的背影: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足有半尺长,上身穿一件窟窿连窟窿的破棉袄,右袄袖没有了,赤着一只胳膊,下身只穿一条裤衩,光腿赤足。见是个横不讲理的小老抢,我气急了,在后面紧紧追赶。那小老抢跑到侧门拐弯处,偏巧走过来一个茶房,端着一摞茶碗,两人正撞了个满怀。"哗啦"一声,那摞茶碗被撞落在地上摔碎了。茶房气得怒不可遏,一把揪住那个小老抢,"乒乒乓乓"打了几个嘴巴子,那小老抢顿时满嘴流血。奇怪的是,那个小老抢一点也不示弱,嘴里咕嘟了几口,冷不防冲茶房一吐,吐了茶房一脸血,同时,又把那包肉狠命摔在茶房脸上。这下子,茶房气得脸色发紫,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把他高高地举起来,要往下摔,这一摔,少说也得摔个半死。小老抢失声地喊叫起来:"救命呀!救命啊!"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七八个赤脚光背的小男孩,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不过七八岁。他们把茶房团团围住,有的拽胳膊抱腿,有的拳打脚踢,很快把那茶房掀翻在地,然后一窝蜂地把那个小老抢抢走了。看到这里,我忘记饥饿,忘记报复,同病相怜使我异常开心。一连两天,我都没有填满肚子。晚上,刮起一阵冷风,我只穿一条破裤衩(汪爷爷的大衣被我盖在棺材里了,我不能再让他的灵魂受冻),肚子空空如也,冷得浑身抖瑟。怎样取暖御寒?我想出一个办法--逆风跑步。天越冷,我越顶着风跑,虽然累得有气无力,饿得饥肠辘辘,但毕竟身上暖和了。为了长远打算,我又开始琢磨寻个过夜的去处。殡葬馆我是不能再去了。一来守着个正在腐烂的死尸害怕,二来如果被刘家人发现了,会老帐新帐一起算。我忽然想起宝全巷那边的护城墙上有个打仗用的碉堡,那里足可以做我的安身之地。心里一亮,疾步向那里走去。我顺着宝全巷顶头砖彻的梯子,爬上城头,只见雄伟的碉堡里面火光闪闪,人声嘈杂。我把头伸进去一瞧,见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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