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 一个妓女的生涯 [ 2 ]_随感日记_诗歌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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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 一个妓女的生涯 [ 2 ]

发布时间:2019-03-04 11:04:10

分类:随感日记发布者:我泪已绝
這天早飯後,趁客人沒有到來之前,我和鳳仙、仙鶴衆姐妹,在荷花池前擺上一張方桌,玩起撲克牌"十點半"來。尖嘴猴在門口轉轉悠悠,準備迎接客人。我們正玩得高興,忽聽大門"咣當"一聲關上了,門外傳來低沉而焦急的喊聲:"丘八來了!"聽到這聲警報,人們吓得連撲克牌也顧不得收拾,四散逃跑,各自找地方躲起來,隻剩幾個老鸨兒準備應酬。我見鳳仙、仙鶴姐姐往後頭跑,我也緊跟着跑去。鳳仙、仙鶴躲在夥房的碗櫥後面,我在後頭插上門,少女的好奇心驅使着我不斷隔着門縫張望。隻見從前院闖進十幾個大兵,他們歪戴着褐色的軍帽,身穿破軍裝,腰紮皮帶,腳蹬草鞋,橫沖直撞地四處搜索,嘴裏還不幹不淨地嚷着:"媽的,這群婊子們,都跑到哪裏去啦?老子抗日救國,勞苦功高,也不出來伺候伺候。"尖嘴猴、胖女人、金剛鑽一邊陪着他們轉,一邊解釋說:"她們都去出條子了,快到前廳去歇會吧!"王媽打開包着錫紙的"杜魯門"煙卷,殷勤地給他們遞煙,這些兵匪一點也不客氣,還要等給他們點着才抽。爲首的一個"大金牙"跑到夥房前,見關着門,擡起腳"咚咚"兩下子就把門踹開了。我來不及躲避,被門扇撞得仰面朝天,鼻子也碰破了。這一下,可把我惹火了,那時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爬起來,抓住大金牙的脖領子,一邊撕撓,一邊罵。大金牙更是火冒三丈,連聲說:"好哇,我總算找到了一個小婊子。你先别兇,等我教訓夠了你,再讓夥計們都嘗嘗嫩芽兒!"說着,左右開弓,打了我幾個耳光。又解開腰間的皮帶,摟頭蓋頂向我打來。胖女人等一夥老鸨甭看對妓女像個兇神,見了這些丘八們卻成了孫子。不敢跟他們硬幹,隻在一邊求情說好話。眼看我吃虧挨打,惹惱了躲在碗櫥後面的兩位姐姐,她們奮不顧身地站出來,攔住了大金牙。大金牙一見她們,龇開黃嘴笑了,"好哇,這回算把兩個大美人引出來了,夥計們,還不快上去動手!""慢,"鳳仙繃着臉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威嚴的氣概把那些丘八震住了:"我們幹的就是這個勾當,你們拿錢來,我們就馬上接客!"大金牙一聽,"嘿嘿"笑起來,說:"這回算讓你說對了,老子沒有别的,有的是錢!"說着,從下衣兜裏掏出一叠厚厚的鈔票來,都是十塊一張的,一下子把我們都唬住了。鳳仙仔細地看了看那叠鈔票,扯去捆票子的猴皮筋,猛地一揚手,把那叠票子撒落在地,再看時,滿地都是紙片兒,哪裏是什麽票子。原來,這叠鈔票隻有表面兩張是真的,其餘都是剪得和鈔票一樣大小的紙片兒。被鳳仙姐識破,頓時草包露餡了。鳳仙姐趁機喊起來:"快插上大門,别讓這夥無賴跑了,快來打丘八呀!"胖女人等幾個老鸨也醒過味來,一連聲地喊:"都出來呀,快來人呀,拿上家夥,打丘八呀!"喊聲驚動了整個妓院的妓女,還有把門的、做飯的、打雜的、幫閑的,紛紛向後院跑來。這十幾個身着虎皮的無賴一見風頭不順,趕緊抱住頭撒丫子就跑。剛才如狼似虎的氣勢,轉眼變成了過街的耗子,倉惶逃竄了。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這種事情是經常發生的。一夥假兵痞子都敢這樣橫行不法,那些有錢有勢的闊人更可想而知了。特等妓院(圖)民國時期的藝人與妓女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傳到妓院,我們這些姐妹們一個個高興得歡蹦亂跳。八年來,日本的魔爪伸到全國各地,這"固若金湯"的"天府之國"也難以幸免。我們這些姐妹,有許多父母、兄妹就葬身在日本的空襲或屠刀下,使我們家破人亡,落得今天的下場。可以說,沒有日寇的侵略、國民黨的腐敗,就沒有今天的妓院。一個魔鬼剛剛從我國土地上消逝,又一個妖怪乘虛而入。蔣介石爲了反共反人民,請來了大批美國"援兵",有一支"援兵"浩浩蕩蕩開進成都來了。美國洋人和日本鬼子是一丘之貉,他們在成都到處搶掠,開着卡車橫沖直撞。見到漂亮的婦女、姑娘就抓起來扔在卡車上,或者就地拉回軍營lj,有許多女同胞被qj緻死。對美帝國主義在中國的暴行,國民黨反動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其胡來。更爲可惡的是,他們還爲美國鬼子提供賣淫場所,讓同胞姐妹任其糟蹋。爲了滿足美國兵的淫欲,國民黨當局别出心裁,在成都分區成立"特等妓院",把成都名妓院所有的"紅姑娘"、"一等妓女"挑選出來,專供美國兵享用。據說,這"特等妓院"的成立還是由宋美齡親自批示、蔣介石點了頭的。這天,春熙路的樊保長來到妓院,和胖女人一起給我們做動員工作,說什麽接待美國人是愛國行動,是爲消滅共匪、解放全國做貢獻等等。他們胡說一通後,便點名讓鳳仙、仙鶴和我準備去前街的"特等妓院"接客。胖女人得知國民黨政府要撥一筆巨款作爲妓女接待外國人的報酬,高興得合不上嘴。鳳仙姐畢竟大幾歲,谙知世故,她知道這是一場更大的災難,悲憤的說:"我們簡直連狗都不如,被中國人嫖就夠恥辱的了,還要讓外國人嫖,說什麽我也不去!"樊保長花言巧語哄勸她,要她以國家爲重。她說:"既是愛國,爲什麽不叫那些官太太、小姐們去幹,叫你的妻子姐妹們去幹!"保長一聽就惱了,狠狠訓斥起鳳仙來,胖女人賠了不少好話才罷。鳳仙執意不去,因她名譽上是和胖女人搭班子,所以拔腿就要走,被胖女人攔住了。胖女人皮笑肉不笑地說:"嗳,鳳仙,你要走我也不攔你,你得還清債再走!"鳳仙道:"我給你接了六七年客,掙下金山銀山,欠你什麽債?"胖女人掰着手指頭說:"你平時衣食住行,哪樣不花錢,那年你有病,我爲你看病花去二千多元,給你買的那身紅絨旗袍,花了三四百元,還有……總共算起來,你還欠妓院六千多元!"胖女人胡攪蠻纏耍賴,氣得鳳仙嗚嗚地哭起來了,我和仙鶴姐勸了半天,明知冤枉卻身不由己。過了兩天,我們三人被領到春熙路前街臨時設立的"特等妓院"。這裏原來是個旅館,院裏遊蕩着好多美國兵。一撥一撥的名妓被陸陸續續送進來,聚集了足有二百多個,簡直像個豬羊市、騾馬場。妓院門口和院子四周都有許多國民黨兵持槍在大門守護着,爲他們站崗放哨,保護美國人的特等權利。這些美國兵個個身材魁梧、細胳膊長腿,偏偏我們四川人個子小,美國人最矮的也比成都的婦女高,站在一起,真像一群駱駝和一群羊。美國兵在院子裏,到處選擇他們如意的女人。他們有的吃着泡泡糖,吐着嚼剩的白球兒;有的打着口哨,直愣愣地看着我們;有的拿着酒瓶,喝着白蘭地搖搖晃晃撒酒瘋。美國兵是那樣自由自在、肆無忌憚,看中哪一個妓女,就拉過去又親又抱,在院裏跳舞。時間不長,鳳仙和仙鶴姐就被他們拉去了。這時,我看見有幾個美國兵喝得醉熏熏的,他們一步三搖的,圍住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妓女,像欣賞商店裏的洋娃娃,比比劃劃,放聲談笑。一個美國兵走上前去,突然一手抓住那個妓女的脖子,一手抓住妓女的兩隻腳,把她平托起來。這幾個美國兵分成兩夥,相距約有十來米,每一邊站二三個人。那個美國兵運了運氣兒,猛地把那妓女往空中一抛,那妓女吓得哭爹喊娘,另一夥美國兵卻哈哈笑着,把那一個小妓女接在手裏。又運一運勁兒,把那妓女扔回來了。這樣,循環往複,像傳皮球一般,扔了不知多少次。我看見,站在牆根的那幾個美國兵不知唧咕了幾句什麽,當對方把那女孩複又扔過來時,他們忽然狂笑着,迅速地往兩邊一閃,那個小妓女的腦袋恰巧撞在牆上,頓時腦漿崩裂、血流如注,腦袋陷進脖腔裏,跌在地上不動了。姐妹們一看可氣壞了,一窩蜂似地往上擁,有的高喊:"打倒美帝國主義!"眼看一場搏鬥就要發生。忽聽"叭叭"兩聲槍響,子彈在我們頭頂上飛越過去,一時把我們"鎮"住了。那些負責警衛的國民黨兵像群蜂一樣飛跑上來,狐假虎威地喊:"不許動,誰敢反對美國友人就槍斃她!"說着把那具死屍拉出院子。那幾個美國兵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就像在看一場戲,照樣嘻嘻哈哈。他們沖我打量了一番,又向我走來。把我舉在空中,繼續抛來抛去。我想:"這回算完了,趕快撞在牆上摔死吧,省得再受那受不完的罪啊!"這時,忽聽一聲哨子響,美國兵集合了。他們才把我丢在地上,我僥幸保住了一條性命。在特等妓院的一個月裏,我們每天要被三四十個美國兵lj。我們被迫戴上了一種特制工具--海綿墊套,但絕大部分姐妹仍被弄得陰部出血,我們被送進醫院,治療了好長時間才好。日本軍國主義、美帝國主義就像滅絕人性的野獸,不但掠奪中國的物産,同時瘋狂地占有中國的婦女,我們是最慘痛的受害者。國民黨當局引狼入室,認賊作父,他們永遠也洗刷不掉這些可恥的罪行!老鸨的隐私接待美國兵以後,我們姐仨都像害了一場大病,到陰間轉了一遭。一個個腰酸腿軟,面色菜黃,無精打采。我們進一步看清了這猙獰的社會,殘酷的人生,心裏的悲、痛、悔、恨交織在一起,性情變得和鳳仙姐那樣,對妓院的一切充滿了冷漠。胖女人深深地知道我們在特等妓院遭受的摧殘,想到我們的身體和今後的生意,心裏也有幾分憂慮。但在這一個月裏,她賺到國民黨政府發給的一大筆票子,又暗暗高興。我們回到春熙妓院,胖女人裝出一副殷勤的樣子,我們知道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假慈悲。轉眼到了1946年元旦,胖女人借着這個由頭,在客廳裏大擺筵席,讓我們姐仨坐在上首,爲我們"慶功"。慶功會上,擺着一拉溜的長桌,桌上放滿煙酒糖茶,三家龜頭(老鸨),三十多個妓女聚集一堂。胖女人這朵老交際花坐在主位,讓我們坐在她身邊,開始緻祝酒辭,她說:"去年,經過大家的努力,我們春熙妓院生意興隆,我們的孩子們都賣了力氣。特别是鳳仙、仙鶴、秋芝幾個姑娘,被選入特等妓院,爲我們春熙妓院添了光彩,首先讓我們爲她們的勝利榮歸幹杯!"一杯酒下肚,她又接着說:"今年,我們大家要再接再勵,千方百計接更多的客人,爲春熙妓院争光!我們當爹娘的也要和孩子們同甘苦、共患難,爲了我們的團結友愛,幹杯!"胖女人正講得眉飛色舞、興高采烈的時候,忽聽外面一個男人大喊:"蘇貌華,狗日的,你出來!"大家回頭一看,隻見一個小個子男人,長得黑眉虎眼,穿着一身西服,手裏拿着半尺多長的一把明光光的匕首,罵罵咧咧,沖胖女人走來。他眼珠子紅紅的,像是喝醉了酒,嘴裏結結巴巴地罵着:"他媽的,老……老子不能讓你……你這樣安生,非……非他媽宰了你不可!"胖女人一見這男人,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臉色吓得煞白,"嗥"地一聲叫,離開座位撒腿就跑。那男的一邊不幹不淨地罵着,一邊在後面緊追。一看這架式,妓女們吓得"啊啊"亂叫,鑽旮旯找屋角躲起來。幾個老鸨也驚慌失措,不敢湊近他。我一是年小好奇,二是有個愣大膽兒,便和鳳仙姐貼着牆根看熱鬧。大廳裏,有幾個一摟粗的柱子,胖女人圍着柱子,左躲右閃,那像肉墩子一樣的身軀也顯得靈便了。她像條喪家犬,披散着頭發,臉色吓得沒了血色,平時的威風一掃而光。一個胖女人,畢竟跑不過一個男子,看看離得近了,那男的用匕首狠狠一紮,正紮在胖女人的胳膊上。胖女人像隻豬一樣,大喊一聲,倒在地上。那男人跑上去,又想動刀子。這時,尖嘴猴和金剛鑽在後面大喊起來:"抓住他,拿兇手哇!"那男的愣了一下,像是醒了酒,撒丫子跑走了。人們這才紛紛圍了過來,七手八腳把胖女人擡進屋裏,一場筵席就這樣被攪散了。鳳仙姐掩飾不住内心的高興,嘴角挂着一絲輕蔑的冷笑。我看出姐姐對這事知根打底兒,便跑進她屋裏,纏着問到底是怎麽回事。鳳仙姐也不瞞我,向我說起來龍去脈:"這個男人,就是胖女人的丈夫,我過去的'爸爸',名叫王金堂。"他們原來在春熙路前街開一個小妓院,膝下三個女兒,大的叫仙棠,二的是我,三的叫仙花,還有茶房王媽,共六口人。仙堂十五歲,長得非常漂亮,接客最多,是個紅得發紫的名妓,所以妓院起名叫'海棠紅'。"王金堂這個人,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成都這一帶妓院最多,是有名的'煙花場'。王金堂身爲老鸨,比妓女們大着一輩兒,礙着面子,他就扮作商人,經常到别的妓院嫖妓。胖女人平時怕老頭子,管不了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不想,王金堂貪多無厭,又看上了自己的女兒仙棠,兔子要吃窩邊草了。按妓院的規矩,老鸨和妓女是父女、母女關系,是不能亂來的。況且,妓女們平日恨透了老鸨子,甯願忍痛接客,也不肯讓老鸨玷污。王金堂可不管這些,他豺狼成性,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一天夜裏,王金堂見仙棠屋裏沒有客人,便鑽進屋裏,要奸污仙棠。"仙棠吓得跪在屋地上,苦苦哀求:'爸爸,你行行好,饒了女兒吧。要叫媽媽知道了,女兒就完了!'王金堂哪裏肯聽,他像惡狼一樣沖過去,抱起仙棠,按倒在床上。"正在這時,早就留心丈夫舉動的蘇貌華忽然用鑰匙打開仙棠屋門,闖進屋裏。王金堂一見露了餡兒,忙溜之大吉。"蘇貌華醋性大發,她關上屋門的碰鎖,命仙棠脫光衣服,隻剩一條三角褲衩,用皮鞭狠狠抽打仙棠。仙棠渾身皮開肉綻,沒了一塊好地方。"她還不解氣,又扒下仙棠的褲衩,伸出十個尖尖的指甲,那十個長指甲上都染着胭脂,像十把帶血的錐子、刀子,狠狠地刺向仙棠的陰部,她狠命地抓呀,摳呀,不一會,就把仙棠的陰部抓得血肉模糊,疼得仙棠昏了過去。"第二天早上,人們起來一看,隻見仙棠赤赤條條一絲不挂,用紅腰帶吊在房梁上,懸梁自盡了,死了還瞪着屈辱的眼睛。"從這以後,倆老鸨經常鬧别扭、打架鬥氣。實在不能在一起混了,蘇貌華就帶着我和王媽,來到春熙院和原來的院主搭起夥來。"鳳仙姐哽咽地訴說着往事,那雙丹鳳眼像兩池春水,含着淚花。我心裏又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天下烏鴉一般黑,老鸨子們什麽壞事都做得出來,她們比貪官、老财、資本家還要心毒手辣。這場狗咬狗的争鬥,大煞了胖女人的銳氣,她躲在屋裏養了一個月才好。這段時間,是我們比較輕松愉快的日子。仙鶴私逃美國兵摧殘了我們的身體以後,我們姐仨身體一直沒有複原,暫時不能接客,隻能端盤子。這樣,轉眼到了1946年春天,我已經十五歲了。老鸨們的臉色像是寒暑表,見我們掙錢少了,就整天指桑罵槐,說我們白吃閑飯。胖女人在屋裏養傷,我和鳳仙姐還好應酬,尤其是仙鶴,兩個老鸨專指着她吃飯,見這棵搖錢樹掙錢少了,不但不體諒,反倒整天紅眼珠子白眼仁兒,不給好臉子看。二十歲的仙鶴眼看要度過妓女的青春期,弄不好就要進二等妓院了,她和鳳仙姐一樣,開始考慮自己的後事。仙鶴姐的老相好趙金堂先生,是綢緞店的學徒。現在學徒師滿,開始自己跑買賣了,隻是手頭還不富裕。她和趙先生商量了幾夜,想贖身從良,逃出這鬼門關。可是,估計老鸨起碼會要一萬塊錢,就是一千塊錢,趙先生也拿不出來呀。他們左思右想,最後下決心,隻有一條路--暗地逃跑。仙鶴姐把這性命關天的事告訴鳳仙和我,我們既爲她高興,又爲她擔驚。是福是禍,就在這一招,沒有别的路可走。仙鶴姐如果成功,将是我們妓女的榜樣,我倆都暗暗爲她祝福,希望她成功。仙鶴姐平時膽小怕事,這回是逼上梁山,瞎子發眼--豁出去了。她把金銀首飾全帶在身上,準備逃出妓院後,能和趙先生好好過日子。她自己不敢去大門口,便交給趙先生一塊肥皂,趁把門人不注意時,用門上的鑰匙在肥皂上按了個印記,在外面配好鑰匙後交給她。隻等選擇一個夜晚,伺機潛逃。這天,天剛放亮,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驚醒,開門一看,是鳳仙姐。隻見她臉色煞白,氣喘籲籲地說:"不好了,出了大禍啦!"接着,她向我說起昨晚發生的事:昨天晚上,仙鶴做好了逃跑的準備。她因爲心情興奮、緊張,半宿沒睡好。後半夜,囫囵個打了個盹兒,就聽到一聲雞叫,忙蹑手蹑腳爬起來,走到院子裏。院子裏有一盞帶罩的電燈,照得院子通明。仙鶴姐怕被人發現,便輕輕拉滅了電燈。在黎明前的暗夜裏,她輕手輕腳地來到大門口,聽到那個值班的把門大漢正在酣睡。心裏暗喜,便用那把配好的鑰匙輕輕開開大門,走出門去。剛出大門,隻見對面黑乎乎站着一個人,這下,可把仙鶴吓傻啦,兩個人都怔怔地望着,一時不知怎麽辦才好。這人原來是茶房王媽。她在妓院附近住着,家裏有丈夫兒女,每天晚上,她在妓院忙活半宿,要趕回家裏享點天倫之樂。到黎明三四點左右,還要趕回來,燒水備茶,殷勤地爲老鸨們服務。每天這個時候,她隻要一敲門上的門環,把門的就會來給她開門。王媽心裏納悶,她知道,妓女們有時也早早開門送客,不過都是把門的開門。今天怎麽隻出來一個女的,而且這麽早,天又黑,根本看不清是誰。她那鬼心眼一轉,馬上明白了,這一定是個逃跑的妓女!嘿,立功的機會來了!原來,妓院有條章程,妓女不準私逃,發現私逃的妓女,要從嚴懲處。老鸨們最恨逃跑的妓女,爲了殺一儆百,逮住逃跑的妓女便狠命的制裁,恨不得剝皮抽筋。章程上還明文規定,誰發現了逃跑的妓女,及時報告老鸨,賞五十塊大洋!王媽難得碰上這個發财的機會,不假思索,立刻直着脖子喊起來:"快來呀,有人逃跑了!"仙鶴一聽是王媽的聲音,可吓壞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摘下身上的首飾,向王媽苦苦求情。王媽見是仙鶴,也有幾分後悔,一來她見仙鶴偷帶出好多金銀細軟,早知這樣,不言不聲私了了,比報案收入還大。二來呢,仙鶴是有名的紅姑娘,爲這得罪了仙鶴,往後也沒有她的好果子吃。可是,話已出口,再也收不回來了。随着王媽的喊聲,院裏、門口的燈霎時亮了,從門裏跑出尖嘴猴和把門的大漢。怎麽這麽快呢?原來,妓院的老鸨整天就像夜貓子,晚上不睡,早晨不起,他們夜裏睡覺極輕,總是睡着兩個魂醒着一個魂,這可能也是妓院的職業特點吧。尖嘴猴正在前樓睡覺,忽覺眼前一黑,睜眼一看,院裏的燈滅了。他覺得事出蹊跷,忙穿衣起來,這時,就聽到王媽的喊聲。把門的耳朵更尖,他們通常都是囫囹個睡的,聽到喊聲,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職,一個鯉魚打挺,竄了出來。尖嘴猴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兒仙鶴。氣得他小猴臉下了一層霜雪,噘噘嘴被牙咬上了一排印兒。他沖上前去,先沖仙鶴一頓左右開弓的耳光,仙鶴的臉馬上腫了起來。他又一頓拳打腳踢,把仙鶴打倒在地,痛打一陣。然後,像拉死豬一樣,把仙鶴從大門口一直拽進他屋裏,插上屋門,懲治起來。鳳仙姐說到這裏,淚珠順着臉蛋,汨汨流下來,透過鏡子,我見自己也哭成了淚人兒。可是,老哭也不行,得想想辦法,救救仙鶴姐姐。發狂的魔女民間有名諺語:"秃子邪,瞎子愣,一個眼的好發性。"尖嘴猴和獨眼龍這一對虐待妓女的魔鬼,平時就是胖女人的幫兇。現在,他自己屋裏出了這件"大逆不道"的事,會氣得什麽事都幹得出來。怎樣設法解救仙鶴姐?尖嘴猴屋裏的門上得緊緊的,誰叫也不肯開。後來,還是鳳仙姐辦法多。她說,胖女人是這裏的屋主,平時尖嘴猴兩口子最聽她的。咱們去求她。我們姐倆先商量好哀求的方法,便走進她的屋子。大清早,胖女人正在屋裏梳妝,别看她的臉長得像冬瓜,胖臉蛋子擠得兩隻眼眯成一條縫兒,可還是屎克郎戴花--臭美。四十多歲的人也像我們一樣,描眉、抹脂、塗口紅,腦袋梳成"鳳凰頭"。進了屋子,我倆二話不說,"撲通"就給她跪下了。胖女人從鏡子裏照見,忙扭頭要攙起我們,嘴裏說着:"我那閨女呀,你們這是怎麽啦?"我們跪着就是不動,向她簡單說了仙鶴姐的情況,央求她去向尖嘴猴說情。胖女人的小眼轉了幾圈,開始琢磨哪頭輕那頭重。仙鶴私逃被打的事,她比我們知道得更清楚。按說,尖嘴猴平時淨幫她懲罰妓女,這會她理應和尖嘴猴一個鼻子眼出氣,幫她家懲治這無法無天的妓女才是。可是,眼前這三個姑娘是春熙妓院的頂梁柱,紅花尖子,得罪了她們,她們抱起團來對付自己,那可夠喝一壺的。今天兩個姑娘一同給自己跪着,她又想起去年秋天向鳳仙求情下跪的情景,要不是鳳仙,秋芝這跳槽子驢哪肯梳頭!對,我還得表應付,束弄住她們!想到這,她滿口答應下來。一走近尖嘴猴的屋門,就聽到屋裏正響着"劈劈啪啪"的皮鞭聲,奇怪的是,無論是打人的還是被打的,都沒有呼叫的聲息。我們費了好大的勁,連喊帶砸,獨眼龍才打開屋門。眼前的景象真是慘不忍睹,寬闊的房間裏像是起了靈,客廳變成了刑場,仙鶴姐被扒淨了衣服,白嫩的身子被打得遍體鱗傷,隻剩的一條紅褲衩也被鞭子抽爛了。頭發被一绺、一绺地揪下來,揪下的頭發淌滿鮮血。她的臉被抽得破七爛八,眼腫得像一對鈴铛,滿臉成了一個血葫蘆,分不清是頭上的血還是臉上的血。昨夜還是好端端的一個美人,轉眼被他們慘害成了厲鬼。在我見到的老鸨暴打妓女的幾例中,還沒有見過像這樣忍心毀容的,從這裏可以看出尖嘴猴是豁出來了,反正仙鶴給他把錢也賺夠了,這回下了絕手。仙鶴姐膽小怕事,在妓院是數一數二的,這回卻一反常态,任你尖嘴猴、獨眼龍怎樣暴打、折磨,她咬緊牙關,就像一個木偶,不哼一聲。尖嘴猴隻穿着一個背心,累得汗流浃背,氣喘籲籲,見來了說客,更上了勁兒,鞭子像雨點般地抽在仙鶴身上。獨眼龍像隻母老虎,撲上去在仙鶴身上亂抓亂撓。胖女人在一旁勸解着,卻不肯動手去拉。照妓院規矩,我們妓女是不能以小犯上,去動手解勸的。可是,人急造反,鳳仙姐跑上去攔尖嘴猴的鞭子,我動手去拉獨眼龍。仙鶴姐的眼睛已腫得看不清人了,她愣了一下,忽然撲到尖嘴猴身邊,奪過皮鞭,說不清哪來的一股勁兒,把那根又粗又短的鞭杆兒,"咔嚓"一聲折斷了。尖嘴猴可氣壞了,舉起胳膊,又要打她。仙鶴突然變得異常靈便,她那兩隻像仙鶴一樣的長腿往旁邊一跳,身子一閃,卻"乒乓"兩聲,打了尖嘴猴兩個響亮的耳光。随着掌聲,仙鶴"哈哈"地狂笑起來,她的笑聲失腔變調,笑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這是悲憤已極的狂笑,我們都吃驚地看着她,她太反常了!仙鶴不住地"哈哈哈哈"地笑着,又從身邊拿起一把凳子,向獨眼龍投去,獨眼龍吓得尖叫一聲,往旁邊一閃,凳子正打在穿衣鏡上,砸得玻璃渣子四處飛濺。仙鶴變得越來越瘋狂,她的手和腳像風車輪子,一刻不停地舞動,誰都不敢近身。她揭下床上的被單,兩隻嫩手成了鉗子、剪子,把床單扯成了一條一條的。她又跑到桌前,拿起上面的壺、碗、花瓶亂摔亂砸,滿屋亂扔,胖女人的腳被砸腫啦,尖嘴猴夫妻吓得往外跑,仙鶴拿起一隻凳子腿,在後面緊追。啊,她瘋了!追到營業樓前,她又一頓狠砸。樓檐下的鹦鹉正喳喳學舌,仙鶴跑上去。一把扯開籠子,抓住鹦鹉,用兩手一扯,便把個美麗的鳥兒分屍兩半了。她又跑到院裏,把荷花池四周的竹子,花盆裏的鮮花全拔下來扔掉。姐妹們一個個站在窗前、門邊,一邊看一邊落淚。仙鶴姐代表了三十多個姐妹的憤恨、她爲我們出了氣,壯了膽,這種氣急之後的瘋狂,是妓女忍無可忍的爆發。仙鶴姐氣猶未盡,又跳進荷花池裏,"忽啦、忽啦",把荷池的水攪昏,赤手撈起魚來,不一會,一條條紅魚、墨魚便被她摔死在荷塘四周。仙鶴重又爬出荷池,像一個出海的水妖,在院子裏狂歌亂舞起來。這樣,一直折騰了大半天,終于用盡了力氣,吐了幾口鮮血,昏倒在地上。尖嘴猴夫妻這才趕上前去,他們叫人幫着把昏迷不醒的仙鶴姐五花大綁起來,擡進關押我們的黑屋裏,落下一把大鎖,再也不理睬了。"紅姑娘"的悲劇一連三四天,兩個狠心的老鸨不給仙鶴一口飯吃、一口水喝。我和鳳仙姐急得像熱鍋裏的螞蟻,隻要一有空兒,就到黑屋門口去探望。起先,隻聽仙鶴輕輕呼喚鳳仙姐和我的名字。我們喊她,她卻沒有回音,看來她的神智已非常混亂。漸漸地,就聽不到她的聲音了。鳳仙姐急得去找尖嘴猴說理,兩人越說越僵,竟大吵起來。尖嘴猴傲橫地說:"我的女兒,是死是活,不用你管!"鳳仙說:"你們把仙鶴逼瘋,又要把她餓死,我要去告你們!"獨眼龍财大氣粗地在一旁咋呼:"你有那個膽子和能耐隻管去告,老娘陪着!"鳳仙還要和她們争執,被胖女人連哄帶勸地拉走了。仙鶴姐的悲劇引起妓院姐妹們的深深同情,她雖然逃跑未遂,但爲我們樹立了榜樣,指出了一條生路。幾天來,大家一直關心着仙鶴的安危。自從從特等妓院回來,鳳仙姐便得了嚴重的婦女病,她面黃肌瘦,整天吃藥。爲了拯救仙鶴,她帶病接待了法院的律師錢先生,她留錢先生住宿,殷勤奉承,錢先生的花銷費用全記在她的帳上。夜間,她在枕邊哭訴了仙鶴的冤案,托錢先生幫助申訴。錢先生滿口答應。誰知白睡了一宿,那個錢先生竟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了。五天後,在鳳仙姐和我的奔走催促下,尖嘴猴終于領我們去打開了黑屋的門。屋裏一團漆黑,沒有一點動靜,顯得陰森可怕。這間讓我兩進兩出的女牢裏,不知懲治過多少苦難的姐妹。一股難聞的臭味直鑽鼻孔,好一會,我們才适應了這黑暗的環境。我們一看床上沒人,一種不祥的征兆湧現腦際,忽然我被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個人,不由驚叫起來。仙鶴姐不知什麽時候已從床上掉在地上,身子佝偻着,早已僵硬了。帶血的頭發和臉粘在一起,五官已辨認不清了。她那赤裸裸的身上,被皮鞭抽打的一道道血印子,已經變成像小溪一樣的一道道凹槽,每個凹槽裏都生滿了蛆蟲,白花花地蠕動着。那刺鼻子的臭味就是從這裏發出來的。尖嘴猴兩口子見這情景,一言不發,忙捂着鼻子跑出黑屋。我和鳳仙姐趴在仙鶴身上,嚎啕痛哭起來。哭了好大一會,鳳仙姐擡頭見那兩個老鸨一副不涼不酸的樣子,更氣得兩眼通紅,她突然也像瘋了一樣,跑到獨眼龍跟前,"乒""乓"扇了女老鸨兩個耳光,嘴裏罵着:"你們這夥吃人肉、喝人血的豺狼,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禽獸,今天我跟你們拼了!"離黑屋不遠就是廚房。鳳仙這時也和仙鶴一樣,氣得半瘋半魔了。她飛快地跑進廚房,拿起菜刀,就要和兩個老鸨拼命。鳳仙隻顧瘋狂地跑着,卻沒有提防緊跟在後面的尖嘴猴。尖嘴猴有了仙鶴的教訓,這回要先發制人。他見鳳仙抄起了菜刀,忙從煤堆上拿起一根捅爐子的火棍,這根鐵棍有酒盅粗細,三四尺長,他照定鳳仙的兩條腿,狠狠地橫掃過去。鐵棍正打在鳳仙的膝蓋骨上,鳳仙姐"哎喲"一聲,倒在地上。這時,胖女人聞訊趕來,見尖嘴猴打壞了她的紅姑娘,折斷了她的搖錢樹,也氣炸了,二話不說,上去照尖嘴猴"啪啪"就是幾巴掌。她又低下頭,往尖嘴猴懷裏撞。尖嘴猴寄住在人家屋檐下,又自知理虧,捂着臉蛋子,愣愣地不敢還手。偏巧,獨眼龍也從後面跑上來,見胖女人正打她的丈夫。常說:"掮客向販子,老婆向漢子",她可忍不了這口氣,上去一把揪住胖女人的鳳凰頭,撕撓起來。胖女人體胖身子笨,可沒有獨眼龍的邪勁兒,幾下子就被她打倒在地。兩個女人倒在地上,滾開了屎蛋兒。這場架越打越兇,越打越熱鬧,誰都不敢上手兒。後來,還是由金剛鑽出面,才拉開了這兩個像瘋狗一樣的女人。胖女人身爲房主,手下的人被打,自己又挨了打,理兒全占了,那潑婦罵街的刁勁也使上了。不斷地高聲叫罵,聲言要到法院告狀,打完官司馬上叫趙家滾蛋。胖女人這一咋呼,可把這一對龜頭吓傻啦。人家十分理占着九分,再說又吃了虧,馬上叫他們挪窩,房子也不現成。于是,他們就托金剛鑽從中調和。金剛鑽憑着一張油嘴,在兩家之間來回撮合,結果是狗咬狗,兩嘴毛,尖嘴猴賠了胖女人一萬塊錢才算了事。兩家老鸨隻顧爲錢财争鬥,誰顧得去管鳳仙姐姐,我守在鳳仙姐身旁。見鳳仙姐疼得昏死過去,忙呼喚姐妹們趕來急救,衆姐妹七手八腳,把鳳仙擡回屋裏。鳳仙的遺囑當鳳仙姐從昏迷中醒來時,她疼得大聲叫喊、呻吟,老遠就能聽見。胖女人爲她請來了正骨醫生,醫生掀開被子一看,見她兩隻腿腫得像檩條,兩個膝蓋骨都打碎了。被鐵棍打中的地方,已經皮開肉綻,露出黃豆粒大的許多骨頭渣子。正骨醫生歎息着搖搖頭,說:"我醫術淺薄,實在治不了。另請高明吧!"說罷,連杯水也沒喝就走了。再請一個來,看過傷勢,不是搖頭就是咧嘴。一連請了三四個,都是這樣的說法,也不開方用藥,拍屁股就走。胖女人洩氣了。她想:"哎,反正怎麽也看不好了,治好了也是個沒人要的殘廢。總算又撈到了一萬塊錢,頂她年輕時從良的身價了!"想到這,她心安理得起來,任從鳳仙怎樣叫喊也不聞不問了。傷在姐姐身上,卻疼在我的心裏,我又給胖女人跪下求情:"媽媽呀,讓我去伺候姐姐吧。我保證不耽誤接客,以後還要努力多接客,多掙錢。媽媽,你行行好心,就讓我去吧!"見胖女人吸着香煙,噴着煙圈理也不理。我又變換方式,耍開了泥腿:"媽媽,讓我去吧,要不,我就跪在這不起來啦,也不接客啦。爽利跟着仙鶴、鳳仙姐姐,一塊死喽算啦!"這兩句帶有威脅性的話還真管用,胖女人終于不耐煩地一揮手,讓我去了。一連三天,鳳仙姐一直水米不進,看着她那痛苦的樣子,聽着她那悲凄的呻吟,我心裏翻上倒下,難受極啦。忽然,我眼光落在她屋裏的櫥子上,心想:"鳳仙姐最愛喝酒,她說過,一醉解千愁,我何不讓她喝點酒,好睡下安生一會哩!"于是打開櫥子,拿出一瓶啓開瓶蓋的酒,湊到她面前。鳳仙姐聞到酒味,眼也不睜,便張開嘴,我順勢把酒灌進她嘴裏。她"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去,不一會,就把那瓶酒喝幹了。漸漸地,她昏沉沉地睡着了。又過了兩天,她身上發出一股腐臭的氣味,和我們在仙鶴姐的屋裏聞到的一樣。我打開被單一看,吃了一驚:她的傷口全都潰爛了,膝蓋上生滿了蛆蟲,爲了遮住臭味,我在屋裏噴了許多酒。我找到一根小木棍,給她撥弄腿上的蛆蟲,幫她驅散綠豆蠅。鳳仙姐的兩眼發直,臉色蠟黃,她不再呻吟,也不再張嘴喝酒,她身上已經失去了知覺、四肢麻木了。她有氣無力地靜靜躺着,任從我的擺弄。幾天來,我晝夜守候在她的床邊,給她端屎端尿,洗傷擦身,比同胞姐妹還親。可是,我盡心盡力卻沒有感動老天爺,姐姐病情仍在發展,水米難盡,已經斷了屎尿了,傷勢一天天嚴重,而且發起高燒來了。半夜裏,她像死人一樣靜靜卧在床上。我坐在她面前,想起仙鶴姐的瘋狂、慘死,想到鳳仙姐苦鬥的悲劇,又思量起剩下我自己後的孤獨、凄涼,不禁喉嚨裏像塞滿了棉花,嘤嘤哭起來。哭着,哭着,我見鳳仙姐忽然睜開了一雙血紅的眼睛,她怔怔地看着我,像是不認識我似的。隔了一會,她輕微而吃力地說:"秋芝,你過來!"我把身子向前湊了湊,臉湊到了她面前。她突然伸出一隻幹癟的手,一把抓住我,拼盡全力、怒沖沖地說:"不許哭,再哭你就走出這個屋子!"我怕極了,忙擦幹了眼淚。她的手抖抖索索,停了一會,又費力地問:"秋芝,咱們……是真好,還是假好?"我硬咽着說:"世界上沒有比姐姐更親的人了!"鳳仙像是攢足了全身的力氣,斷斷續續地說:"秋芝小妹,你……你要走仙鶴的路,逃……逃出妓院,去……去法院告她們,爲……爲姐姐報仇。記……記住,妓院絕……絕不是人呆的地方!"說罷,"哇哇"地吐出幾口血來,抓住我的那隻手慢慢松開,頭歪在枕頭上一動不動了。我悲痛欲絕,大聲嚎哭起來。胖女人、尖嘴猴、獨眼龍聞聲趕來。胖女人見鳳仙已經死了,忙把她身上的首飾扒了,把她身上的衣服脫得一幹二淨,隻剩一條褲衩兒,叫人連夜擡到夥房旁邊那間黑屋裏。原來,仙鶴姐已被她們暗埋在這間屋地底下,她們又刨開那層松土,把鳳仙埋在仙鶴的那一個坑裏。我哭得死去活來,非要鑽進黑屋去再看看不可。胖女人推了我個趔趄,惡狠狠地對我說:"不許再哭,往後要老老實實給我接客。這事也不許你亂說,你要洩露了機密,連你一起活埋!"有人說:"最毒莫過婦人心!"我看是"最毒莫過老鸨心"!在春熙妓院的一年多裏,我像突然長大了幾歲,深深地參透了老鸨們的蛇蠍心腸!逃出火坑自從仙鶴、鳳仙兩個姐姐死後,春熙妓院就像戲班裏沒了名角兒,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尖嘴猴、金剛鑽兩家老鸨見這裏混不下去,先後帶她們的姑娘搬走了,隻剩下胖女人、我和秋香,還有茶房王媽、做飯的趙師傅等勤雜人員,從此缺少了挑牌子掙錢的姑娘。那時,正是内戰時期,成都買賣人口的風氣仍然盛行,據說在三四十年代裏,大紅土地廟街、後子門、禦河邊街都有專門的"人市",胖女人要買幾個姑娘是不太難辦的。可是,妓院的娼妓不同于幹粗活的使女,也要像選演員一樣,看人頭、個頭、素質,要經幾年訓練,才能調教出一個姑娘。眼下,春熙妓院正是青黃不接,所以胖女人整天沉着臉生悶氣,砸壺摔碗,罵人們白吃飯不幹活。現在,我成了春熙妓院挑頭牌的人。胖女人爲了攏絡我,就叫我搬進鳳仙姐的屋裏去住。鳳仙姐住在二樓一個大房間裏,屋裏有一對小沙發,寬闊的二人床,鋪着整齊的被褥,還有方桌、酒櫥、洗漱化妝用品,牆上貼着山水畫,挂着琴、胡、箫,收拾得文雅淨潔,古香古色。住在這間屋裏,我更深深懷念起姐姐,她屋裏的陳設我都保持原樣不動。不知多少個夜晚,我都難以入夢,反複回味着兩個姐姐生前的音容笑貌,她們突然在這裏消逝了,兩個紅極一時的姑娘,盛時如神似仙,死時狗都不如,死後早被人遺忘,這就是我們妓女的下場!我腦袋裏時刻都在萦繞着鳳仙姐的遺囑:逃出妓院,跳出火坑,爲姐姐們申冤報仇!可是,把門大漢現在更提高了警惕,鑰匙時刻帶在腰裏,怎樣才能逃出大門呢?我忽然想起炊事員趙大伯,他經常上街買菜,不是也帶着一把大門上的鑰匙嗎?這位大伯,是位少言寡語、心地善良的窮苦人。鳳仙醉酒,他不聲不響給熬醒酒湯;仙鶴逼瘋,他爲此暗暗掉淚。他很喜歡我,當我向他訴說我們的愁悶時,他隻從厚厚的嘴唇裏擠出一句話:"唉,窮人的孩子不值錢呀!"想到這層關系,我便托故跑進廚房。我向趙大伯如實講了我的打算。他一句話也沒說,在屋地上默默踱了幾遭,又鑽進他住的裏屋。不一會,他從屋裏拿出一把鋼鋸。他沉重地對我說:"我是拿着門上一把鑰匙,可不能給你,出了事我們就都暴露了。把這隻鋼鋸給你,你可以尋找時機,把鎖挎鋸斷。記住,要膽大心細,出了岔子可就沒命啦!"我感激地謝過大伯,把鋼鋸藏在酒櫥的最底層。我一心琢磨着如何逃跑,可是,這樣的機會真難找哇。一到天晚,大門就緊緊地上着鎖。如今人少了,我成了這裏的大忙人,成天除了端盤子,就是接客、留宿,從早到晚有人陪伴。我心裏焦躁得很,但表面不能動一點聲色。這樣,一直挨到了夏季。成都的夏天非常炎熱。這天,忽然烏雲密布,下起一場連綿大雨。大雨阻住了嫖客,春熙院顯得冷冷清清。大雨一直下到傍晚,這時,胖女人打發秋香來叫我。原來,她見今天客人少,便讓趙師傅做了幾個菜,讓我陪她去喝酒。我心裏暗暗高興,今晚正好給她灌一頓迷魂湯。我殷勤地向胖女人勸酒。酒到半酣,她忽然紅着眼珠子問我:"你說,我待鳳仙怎樣?她的死是怨我還是怨她自己?"她的用意我明白,一是表白,二是試探。要是平時,我一定仗義執言,說說我的心裏話,不管落個什麽後果,反正我不能違心說話。可今天,我想起出條子時曾經聽到的一句話:"小不忍則亂大謀",又把心裏的話咽了回去。故意順着她的意思說了一堆奉承話,胖女人一邊高興地笑着,一邊大杯大杯地喝酒,我又順水推舟,連說帶勸,把她灌得昏昏沉沉,才伺候她睡好。雨"嘩嘩"地越下越大,我關掉院燈和屋燈,躺在床上,卻一直沒有睡着。聽到一聲雞叫,我忙靜悄悄地爬起來,找出那把鋼鋸。爲了避免弄出動靜,我沒有穿鞋,光着腳丫子,沿着牆根,來到門口。謝天謝地,總算順利,不到十分鍾,那根鎖挎便被鋸開了。我剛從門縫裏溜出來,猛地發現,對面又立着一個人。我像閃電一樣馬上意識到又是這個勤快的狗腿子王媽。王媽沒有馬上開口,大概她在想着撈點什麽稻草吧。這回,我已有了仙鶴姐的教訓,不能再優柔寡斷了,說時遲,那時快,我施展起了從戲院裏學的那手武功,照着她的小肚子,"通"就是一腳,把她踹倒在地,沒等她喊出聲,我早已把一塊手絹塞進她嘴裏。我想,她畢竟也是伺候人的窮人,不忍心害她,可也不能讓她暴露了我,便照她頭上打了幾拳,把她擊昏了,這才撒丫子逃走。漂泊的"野雞"我一口氣跑到西城區,天已經亮了。眼前是一條大河,水自西向東流着,南北橫跨一座水泥橋,車水馬龍,很是熱鬧。行人看我穿着紅衣綠褲,下面卻光着腳丫子,都詫異地打量着我。我知道,這樣暴露在街頭鬧市是很危險的,便心情緊張的順着河堤到橋下,橋下有幾個水泥墩子,靠堤岸的水泥墩下,沒有多少水,有幾塊大青石頭,像張天然的床。我心裏暗喜:這兒隐蔽安全,是我最好的避難場所了。我坐在石頭上,靠着橋墩。橋上的人喊馬嘶,我聽得一清二楚,卻沒有一個人能看到我。昨夜我一宿沒有睡覺,心情一直非常緊張,勞累極了。找到了這個水宮石床,我的心驟然松弛下來,不一會就睡着了。任從橋上擂鼓篩鑼,再也聽不到了。一覺醒來,已經到了黃昏。靠在橋墩上,想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動:我赤手空拳,兩個肩膀扛一張嘴,别的一無所有。要在過去,早像當童養媳那樣,逃之夭夭了。可是,鳳仙姐的囑咐時刻在我耳邊回響:我要爲姐姐們申冤、報仇,不能離開這裏。回家去吧,我已經破了身子,成了臭不可聞的娼妓,是決不能再見父母兄弟的。找條别的出路,簡直難上加難。我隻怪自己逃跑時慌促,沒有帶點金銀首飾出來以備一時急用。我們當妓女的,沒有一點混飯吃的手藝,再說,在這天光人雜的成都市,白天我也不能露面哪!這工夫,我那餓了一天的肚子咕咕亂叫起來,我第一次爲生存問題犯了難,反倒羨慕起自己童年的生活。過去,當乞丐也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啊!夕陽斜照在水面上,一對水鴨在霞光的映照下順水暢遊,不時快活地"呱呱"對叫。我心裏一動,"打野雞"這個名詞在腦子裏打了個亮閃。聽嫖客們講,國民黨駐紮的成都市區可複雜啦,破落的住戶有許多"暗門子"(暗娼),一到傍晚,專門有人替這些暗門子拉客。還有一種"野雞",就是漂泊不定滿天飛的妓女,一到晚上,她們就在大街、旅館出沒,和旅客勾搭上手,睡上一宿,掙個小錢度日,旅客出門找遊娼被稱做"打野雞"。我一無所有,一技無成,隻有先靠這養身度日了。天色黑下來,街上的路燈亮了。我在河裏洗了把臉,走出河堤。我沿着大街、車站、旅館轉悠,像個鬼魂一樣,在黑影裏躲躲閃閃,生怕碰上熟人。看準是個單身的陌生人,就上去搭讪。這晚總算幸運,找到兩個客人,開了兩次"旅館",掙了兩塊錢。第二天,我用這兩塊錢買了雙鞋,買了點吃的,又躲在橋墩下。我晝伏夜出,掙到幾塊錢,便住在一家隐蔽、破舊的旅館裏,白天省吃儉用,晚上四處打野雞。過了半個來月,我數數自己積攢的錢,竟有十六塊多了,我珍惜地把它縫在貼身的衣襟裏。我是個文盲,怎樣給鳳仙、仙鶴姐寫訴狀報仇申冤啊?後來,我設法找到一位專替人寫狀子的老先生,問他寫張狀子要多少錢,回答是"十塊!"我吓了一跳,又問請律師要多少錢,回答"一百。"我驚得伸出舌頭。真是"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呀!我不懂法律,又沒錢請律師,狀子也隻好暫時不寫。我暗下決心,勒緊腰帶,繼續攢錢,準備上告!天真幼稚的我,哪裏會想到在這兵荒馬亂、群魔亂舞的世道裏,一個小女子,會尋到什麽真理,求到什麽自由,等待她的,隻能是更殘酷的命運!一天晚上,我正在街上的黑影裏遊逛,隻見路燈下走來七、八個國民黨兵。我知道這夥"丘八"不好惹,轉身要跑。可是,已經晚了,一束手電筒的光柱射過來,他們大聲吆喝:"站住,再跑就開槍啦!"幾個國民黨兵跑到我跟前,領頭的那人沖我"嘿嘿"一笑,露出滿嘴大金牙。我眼前頓時閃現出那副踹門子的兇相,那副掄起皮帶打人的蠻橫,那副用厚紙混充票子的奸笑……啊,真是冤家路窄,偏偏又遇見他!"大金牙"也認出了我,他"嘿嘿"浪笑着說:"小婊子,我們又見面了,你到哪裏去?"我爲了盡快逃走,第一次編起瞎話:"我媽媽病了,讓我去請醫生!"大金牙仍舊"嘿嘿"笑着說:"你甭騙我,前幾天我到那裏去來,你媽沒病,王媽倒是被你揍病了。蘇老鸨正托人到處找你,抓住你賞五百塊大洋!"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時答不上話來。這時,那幾個黃狗子一齊起哄,說:"你要是不老老實實聽話,我們就把你押到妓院去領賞。你要是聽我們的,嘿,我們胡大哥才三十五歲,還沒有結婚,你就嫁給他吧!"兩條路擺在我面前,我必須迅速地作出選擇:送回妓院,隻有死路一條,我是決不能再進那個火坑的。嫁給大金牙,實在不如我的意,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是狼是虎,也隻得認了,隻要他能幫我申冤報仇,黃連、苦膽我也能咽下去。想到這,我對大金牙說:"我答應嫁給你。可是,我還有兩條人命的血債,嫁了你,你得幫我打官司。"大金牙一拍胸脯,滿口答應。他拉住我的手說:"我姐姐家就住在附近,走,咱們家去吧!"人販子的閣樓大金牙把我領到一個沒有路燈的很深的胡同裏,敲開一家大門,走進一個小院。透過屋裏射出的微弱的燈光,我看清對面有兩間北屋,像一座起脊的瓦房。走進屋門,見方桌上放一盞菜油燈,大床上還攤着被窩、枕頭,有個女人正坐在床上。這個女人約有四十多歲,面色黑裏透黃,滿臉麻子,大厚嘴唇裏伸出幾顆獠牙,叫人看[更多精彩,更多好書,盡在[5 1 7 Z . c O m]了害怕。給我們開門的也是個女的,有三十多歲,長得稍微白些,滿臉橫肉。看她們屋裏的擺設,生活也不富裕。大金牙一邊喊着姐姐,一邊沖她們使眼色。那個麻臉女人端過菜油燈,沖我照了一番,說:"這貨不錯,比昨天那個強多啦!"大金牙指着說:"别看這是朵才開的花兒,什麽陣勢都經過!"聽着這幾個狗男女的對話,我覺察到這不是一家地道人家。那個年輕點的女人插上門,三個人圍住我,大金牙忽然從腰裏拔出一把匕首,對準我的胸脯說:"不許喊,實話對你說,我可沒有辦法養活你,隻有把你關起來,等明天賣給人家,讓你去享清福。同意你就點頭,不同意你就搖頭,不老實我一刀結果了你!"我吓得魂飛膽裂,沒想到剛跳出火坑,又進了狼窩,爲了活命,爲了替姐姐們報仇,我隻好點了點頭。大金牙和兩個女人把我結結實實捆起來,嘴裏塞上套子,然後把我拖到裏屋。隻見房頂上有個二尺見方的木蓋,旁邊放着一架梯子,大金牙把我扛在肩上,上了梯子,掀開屋頂上面的木板,露出一個黑洞,他把我往裏邊一扔,又蓋上了木蓋。在這漆黑的夜裏,我悶了足有兩個鍾頭,估計已有半宿了,才漸漸看清了裏面的輪廓:這是一個小閣樓,裏面空空蕩蕩的。離我不遠,像是蹲着一個人,仔細一聽,傳來輕微的抽泣聲,似乎是女人的聲音。當我确信那是一個人後,便輕輕打起了滾兒,一直滾到那人身邊。那人吓得往一旁直躲,不敢再哭了。一會兒,她才湊到我身邊,摸摸我的嘴、臉和身子,幫我掏出嘴裏的套子,解開身上的繩子,繩子扣挽得很緊,她就用牙齒去咬,終于給我解開了。我把嘴湊到她耳邊和她輕輕說話,我這才知道她是一個小女孩。問她爲什麽被囚禁在這裏,她低聲地向我叙說起昨天的遭遇:"俺爹前幾年就連累帶餓死去了,隻剩我和一個寡母過日子。俺娘靠給人洗衣裳、縫窮維持生活,可這點營生養活不了俺倆。我剛十二歲,不能幹别的,娘就給我找了破籃子,讓我賣煙卷兒。"昨天晚上,我正在大街路燈下賣煙卷兒,大金牙領着幾個當兵的走過去,問了我的價錢,大金牙說:'這些煙卷我全買了,我的錢不夠,你跟我到家來拿吧!'"我心裏可高興啦,還從沒碰上這麽樁好買賣,便跟着他來到這裏。"進了屋,他先拿刀子威脅我,不準我出聲。又要把我綁起來,那兩個女人說:'她又小又弱,怎麽也跑不了,上邊又沒有存貨,明天馬上處理!'于是,便把我扔在這裏,還說動一動就捅死我。"聽到這裏,我非常氣憤,這是什麽世道哇!到處都是拐子、騙子、歹徒、惡人,好人、窮人簡直沒法活呀!我已經被賣過兩次了,難道明天就這樣甘心再去上當嗎?不行,我要想法子找生路!我順着那個黑黝黝的牆壁,摸呀、摸呀,我不信這裏沒有窗戶,隻要摸到窗戶,就算有了幾分生路。果然,我摸到一塊木板,上面用鐵絲擰着。我心裏一喜,暗暗推測道:這一定是過去用來通風透氣的小窗戶,如今,爲了窩藏拐賣的人口把窗戶堵上了。我拉了那小姑娘一把,她會意地湊過來。我倆一齊用勁,用手擰起鐵絲。不知過了多久。擰着鐵絲的木板終于被啓開了,有扇窗戶"吱呀"一聲被打開。我忙扶住窗戶,輕聲對她說:"快……快尿點尿……"她不解地問:"尿尿幹嗎?"我小聲而焦急地說:"窗戶一響就會讓下頭聽見,要用尿做潤滑油!"小姑娘明白了我的用意,便用小手接起尿來。她已經餓了一天,費了好大勁才尿了一點兒,她把尿倒在窗軸上,那扇窗戶果然不響了。時間緊迫,不容我們多說。我用綁過我的繩子,把小姑娘綁好,讓她從窗戶裏鑽出,把她順牆慢慢系下去,終于,她安全着地了。在夜幕中,她左拐右拐,那瘦小的身影慢慢消逝了。我把解開的繩子提上來,用一頭綁在窗棂上,一頭綁在我腰裏。然後,鑽出窗戶,慢慢順着繩子往下溜。當溜到半腰時,忽聽"乓"地一聲響,窗棂斷了,我從半空裏摔下來,摔得我頭暈眼花冒金星,半天爬不起來。這時,一道手電筒的光束照在我臉上,大金牙和兩個女人聞聲趕到。他們又把我綁架回屋裏,把我狠狠毒打了一頓。第二天,便轉手賣給了李家公館,得了七百塊大洋。風流女人在成都市簸箕街,有一座宏偉的莊園。幾十間房子卧磚到頂,起脊飛檐,氣派非凡。人們稱它李家公館。這年秋初,我被賣到李家公館,又過起了丫鬟使女般的日子。這家人口不多,李老太爺和老太太都已七十來歲了,長得鶴發童顔、慈眉善目。老太爺一天的三件事就是打拳、種花、養魚;老太太的三件事就是吃齋、念佛、靜養,對偌大的家業,他們從不過問。他們有個兒子,卻很少回家,成天遊手好閑,在外尋花問柳,是個典型的公子哥、敗家子。李家公館裏裏外外、财務大權,全落在那個像王熙鳳一樣的有才幹的媳婦身上。這媳婦姓閻,名肖青,三十來歲。她身段苗條,相貌端莊,不搽脂而自妍,不抹粉而自美,打扮得樸素大方,活像一個女才子。她待我情同姐妹,見面先帶笑,熱情地稱我妹妹,我也高興地叫她姐姐。可誰知道,她也是成都有名的人販子,經常把買到的窮苦男女拉到外地轉賣,賺了不少錢。李家公館就是她用窮人的血肉屍骨壘起來的。李家把她當成财神奶奶,處處由她說了算。我哪裏知道,我是暫時寄養在她家的牲口,一旦聯系好了主顧,就要倒手轉賣的。剛到她家時,肖青跟我去照了一張合影。我在她家住了幾個月,整天吃得飽,穿得暖,也不幹什麽累活兒。肖青整天外出,忙忙碌碌,晚上回來就跟我睡在一張床上,妹妹長妹妹短叫得怪親哩。一天晚上,她喜眉笑眼地對我說:"總算給你找到出路了。你不知道,姓胡的把你賣給我,要了我七百塊大洋。我要把你送回春熙妓院,起碼要賺千把元。可我不能啊,能忍心把你送回虎口嗎?可是,你在成都呆久了,早晚會讓蘇老鸨知道,所以我東跑西颠,在寶雞給你找了個婆家。那男的除了有點拐外,沒别的毛病,明天我就領你去!"我擔心地問:"那,我這裏的官司哩?"剛到李家時,我就求肖青姐爲我請律師,準備了卻鳳仙姐的遺願。肖青笑笑說:"傻妹妹,你嫁了好婆家,還愁打不成官司嗎?"又說,"往後在婆家吃香的、喝辣的,可别忘了來看看我!"我被她說得心裏暖烘烘的,對她充滿了信賴之情。第二天,肖青提着一隻黑皮箱,我們一起趕到汽車站。這裏旅客很多,十點多鍾,我們才上了車。到傍晚,在綿陽暫停,我們住進德勝旅館。這天晚飯後,天氣晴朗,月光如水。我們站在樓上的欄杆前,一邊賞月,一邊閑聊。不知什麽時候,從屋裏鑽出一個中年男子,穿一身筆挺的西服,笑嘻嘻地走過來,對肖青說:"李太太,近來生意如何?"肖青忙熱情回答道:"董先生,托您的福,還算混得過去!"那個董先生把肖青叫到一邊,低聲說:"李太太,我有一事相求,因玩錢賠了大本,你借我兩千吧!"這驚人的數字,把我吓了一跳,隻聽肖青回答道:"董先生,你知道,我們出門也不容易,再說買賣還沒做成。這樣吧,回頭我給你彙去怎樣?"那董先生頓時變了臉,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也知道老子是幹什麽的?别自找苦吃!"肖青久闖江湖,也不是省油的燈,語氣也硬了起來,說:"你不要訛詐我,我可沒什麽油水,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姓董的冷笑一聲,一揮手道:"來人啊!"刹時,從屋裏鑽出兩個帶槍的特務,"咔嚓"一聲給肖青帶上手铐架走了。我一下子慌了手腳,天啊,丢下我一人可怎麽辦哪!正在不知所措,忽覺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正是那個姓董的。他哈哈笑着說:"姑娘,你還要你的姐姐嗎?"我氣急敗壞地說:"你……你快還我的姐姐!"他招招手說:"别急,屋裏來,咱們好商量!"我跟他走進那間屋子,不料,剛一進門,他就反手把門關緊了。正在吃驚,他卻像一隻餓狼一樣,猛撲過來,一下子把我按倒在床上,一隻手堵住我的嘴,一隻手去解我的腰帶。還小聲威脅說:"不許喊!張嘴老子就斃了你!"我氣極了,平時雖然接過不少的嫖客,卻沒有碰上過像這樣不要臉的強盜。我不顧一切,伸手去抓他的臉,把他的臉抓破了。趁他躲閃的功夫,我放聲大喊:"救命啊!"這下子,可把姓董的激惱了,他真的從腰裏掏出手槍,沒敢開火,卻照我陰部狠狠砸了起來。這時,門被踢開了。進來一個五十來歲,穿一身西服的男人。他嚴厲地說:"姓董的,你不看這是什麽地方,敢這樣胡鬧!"那姓董的惱羞成怒,喊道:"你他媽是幹什麽吃的,敢來管老子!"那半老的男人一點也不示弱,冷冷地說:"老子就是幹這個吃的,今天叫你認識認識!"說着,從衣兜裏抽出一張名片。姓董的看了,頓時吓得臉色灰黃,賠着笑臉說:"呀,小子我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說着,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像夾尾巴狗一樣溜了出去。那半老的男人坐在床上,問明了我的身世,說:"今天我救人救到底,給你買張車票,送你回成都,你趕緊走吧!"他送我出了旅館,指給我去車站的路線,又塞給我五毛的車票錢。我向他千恩萬謝,又踏上回成都的歸途。直到如今,我還經常懷念起那位沒留名姓的好人。野店的奇辱我坐上一輛回成都的煤炭車。那車還不如現在的拖拉機,車上以燒煤炭做動力,走得很慢,"嘟、嘟、嘟"地冒着黑煙,活像個一步三喘的老太婆。坐這種車很便宜,去成都隻要兩角錢,車上大都是生活困苦的窮人。煤炭車"嘟嘟嘟"地喘息着,載着三四十個窮旅客,半天功夫,也沒走多少路程。黃昏時分,汽車開到一座山腰裏,隻見這裏有一片平坦的山地,路邊蓋着一溜紅土坯房子,房前坐一個賣雜貨的老太婆。司機将車停下來,讓人們在這裏住店,說明天才能走。老太婆領旅客們來到她的破店,這個店是她和老頭子兩人開的。這夥旅客都是男的,便把他們領進裏面一個大屋裏。因爲隻有我一個女的,我被領進挨着門口店主住的一間屋子裏。這間屋子真簡陋啊:牆壁被煙熏得又黑又髒,土炕上鋪着一層稻草,炕邊一張破桌子,桌上一盞豆油燈在黑暗中發着幽光。這就是荒山野店的全部家當了。我出身貧苦,對這樣的條件便不在乎。這兩天又累又餓,不一會就躺在草鋪上和衣睡着了。不知什麽時候,我被人弄醒了。睜眼一看,四周黑洞洞的,豆油燈不知什麽時候被弄滅了。有人用手捂住我的嘴,眼前明晃晃冷森森的,像是一把刀子。一個粗犷的聲音道:"不準動,喊一聲馬上要你的命!"說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裏。我隻覺圍着我的有許多人,有人開始撕我的褲子。我要掙紮,但手腳被人按着,嘴被人捂着,絲毫也動不了。我知道将要發生什麽,屈辱的眼淚順着我的兩頰流下來。這天晚上,我被二十多個土匪lj了。黎明時分,土匪們一個個逃散了。我想爬起來,身上像釘着木橛子,怎麽也動不了。肚子隻覺剜心地疼痛,經多次奮力掙紮,才勉強坐起來。再看自己的衣服、褲衩,都被強盜們撕爛了,羞恥的眼淚又挂滿了我的雙腮。我雖然是個妓女,但平時自尊心極強,我永遠記着鳳仙姐那句話:"妓女也是人!"我敬重世上一切好人,也希望人們拿我當人,這種野獸般的侮辱,叫我實在受不了!明天,我怎能若無其事地和那些旅客一起走哇!于是,我狠狠心,決心在這裏結束我的殘生!我赤着身子,像當年的仙棠姐一樣,拿起自己的紅褲腰帶,登上破桌子,在房梁上打了個結,套在脖子裏。這一切做得都很從容,隻用腳一蹬,很快就失去知覺了。當我醒來時,發現天光已亮,我正躺在炕上,面前站着那個開店的老太婆。我以爲是老太婆拉的皮條,當的内奸,便破口大罵起來,罵她開的是黑店、賊店,搶男霸女,無惡不作……那老太婆也不和我争論,竟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向我訴說着自己的遭遇:原來她一家四口,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兒媳婦,都在這裏開店。這裏地處荒山,離村子很遠,是土匪經常出沒的地方。那年,這股土匪從山上下來,把她的兒媳lj緻死。她兒子急了,和土匪們拼起命來,被土匪們用槍托活活打死了,剩下她和老頭子,含悲忍痛,掩埋了兩個血淋淋的冤鬼。老兩口也想走兒子、兒媳的路,可是,看看這兩個新堆起來的墳頭,逢年過節,誰又給孩子們焚香燒紙啊!所以他們才忍辱偷生,仍舊在這裏開店。我隔着窗戶,順老太婆的手指望去,隻見離這不遠的土坡上,果然有兩個墳頭,上面長滿了青草,微風吹來,左右搖擺,發出凄涼悲切的聲音,似乎在悼念死去的靈魂。我隻覺鼻子一酸,淚水又糊住了眼睛。老太婆比我還要苦哇,天底下的苦命人真是數不勝數!我想起鳳仙姐的囑咐:要堅強地活下去,眼前的苦難不會長久,總有出頭的那一天!正在遐想,老太婆從她屋裏給我找來一身兒媳婦過去穿的衣服,我感動地穿在身上,在炕下給她叩了個頭。我哽咽着說:"大娘,你就隻當又多了個女兒,讓我留下來和你一起開店吧!"老太婆想了想,搖搖頭說:"你還是走吧,這夥土匪出沒無常,你要留下來,早晚會遭到和我那媳婦一樣的下場,趕緊逃命去吧!"我仔細一想,覺得她說得非常在理,在這是非之地,我不能在老人傷口上撒鹽,也不能再往自己的舊傷上再添新傷。我已經長大了,我要自己去尋求生路。我不知道今後的路是福是禍,是榮是辱,但我決心不再氣餒,要學習這兩位老人,挺起身板活下去!女扮男裝[添加QQ1147412246查看更多精彩小說]吃過早飯,我又和旅客們爬上了煤炭車。一路上,我羞愧得不敢擡頭,生怕别人投來的鄙棄的眼光,中途打尖小解時,我憋着尿不肯下車。我心裏痛苦地想:"我是一個女人,不是一條母狗,我懂得人間的羞恥,可是,這能怨我嗎?人們能理解我嗎?"我隻覺有幾十雙眼睛正在厭惡地盯視着我,仿佛看透了我的五髒六腑。傍晚,煤炭車終于到達了成都東站。總算又回到令人失望而又眷戀的老家了,我臉上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容。這笑容就像昙花一現隻停留了片刻,又緊緊繃起來。是啊,我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呢!回到生長十幾年的成都,哪裏又是我的家喲!我正木呆呆的東瞅西看,忽覺一隻手搭在我的肩頭上,回頭一看,我驚奇地咧嘴笑了。肖青姐,莫非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好奇地向她問這問那,問她是怎樣被放出來的。她閉口不談這些,把話支開,問道:"你還沒吃飯吧?走,我領你吃點去!"她仍舊提着那隻黑皮箱,領我到車站飯館裏,要了兩碗雞絲面。她一邊看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一邊壓低聲音對我說:"妹妹,你可不能再出頭露面啦!"我吃驚地問:"姐姐,又出了什麽事嗎?"她看看四下無人,依然用低沉的口氣說:"今天,我剛一進家,婆婆就對我說,蘇老鸨到咱家找你來啦,她說,她要把你揪回去,非千刀萬剮不可。我那婆婆心慈面善,飯也沒讓我吃飽,就讓我來東站找你,恐怕你再出頭露面,被蘇老鸨逮了去!"聽了這話,我眼前又浮起仙鶴、鳳仙姐慘死的情景,不由有些後怕。想起我最近一連串的不幸遭遇,又感到分外悲傷。現在,我沒有一個親人,隻有這位好心的姐姐能分擔我的憂愁了。于是,我像一個離娘的孩子,哭着向她叙說了昨天遭受的不幸,她靜靜地聽着,不時同情地唉聲歎氣。吃完飯,她把我拉到一個背靜的地方,關心地問:"你打算怎麽辦啊?"我爲難了,隻好如實回答:"不知道!"她更加關切地說:"妹妹,反正這裏不能再呆了。姐姐早替你想好了,還是按咱原來的計劃辦。出門在外,女人可是惹禍的根苗,要想少惹麻煩,隻有學唱戲的,來個女扮男裝。"我覺得她這想法出人意外,确實有點刁鑽兒,便說:"好是好,到哪弄衣裳去啊?"肖青也不答應,把手裏那隻黑皮箱放倒,一摁皮箱上的白鐵葉子,"啪"地一聲,皮箱自動打開了,裏面露出一身半新不舊的男人衣服和一個禮帽、一雙皮鞋。我覺得這事既好奇又好笑,更佩服肖青姐的精明能幹,什麽古怪道道都能想得出來。當時我可沒有那麽多心眼子,往更深的一層去想她這麽做的用意。肖青一本正經地說:"妹妹,你穿上這身衣裳,誰還能認出你,就是蘇老鸨站在你跟前,恐怕也會走眼的。"說罷,她看看遠處,忙催我換衣服。在她的幫助下,我麻利地将衣服穿在身上。肖青從上到下,前後左右看看我,說:"嗬,真漂亮,你若真是個男子,我非嫁給你不可。"她那讨好的玩笑話,說得我得意地笑了。她又囑咐我,以後在路上就母子相稱,叫我少說話,千萬不要露出馬腳。1946年農曆十月二十八日清晨四點多鍾,我們再一次告别成都,乘上了開往寶雞的汽車。在路上三四天的功夫,我受的是又一份活罪,幾十個人坐在一個敞篷車廂裏,像個啞巴一樣,不能輕易張口說話。最難的是要節食節水,防止憋不住大小便,被人看出破綻。幾天功夫,由于不敢喝水,我的嘴唇都幹裂暴皮了。這天九點鍾左右,我們終于來到了寶雞。我站在寶雞的一條東西大街上,一切都覺得新鮮而陌生。這裏的氣候比成都冷,街上也不如成都熱鬧,來往行人說話咭咭呱呱,我聽着似懂非懂。他們身上的穿戴也跟我們四川不一樣,頭上光秃秃的,不像我們那裏的人頭上纏着像鍋蓋似的一圈布。我正東張西望,忽然被肖青拉了一把,她故意大聲說:"孩子,咱們肚子餓了,找個地方,放開肚皮,好好吃一頓吧!"我一聽可高興了,心想:"總算熬出來了,跟肖青姐好好吃一頓,然後她領我到婆家去,脫下男裝,換上女裝。嘻,還許讓我換身新衣,接着辦喜事哩!"我美滋滋地想着,腳步不由加快了。走了一程,來到一座裝潢非常漂亮的三層樓的旅店飯館,肖青停住腳,指着門口高懸的一塊黑底燙金牌匾,高興地對我說:"孩子,看見了吧,這是蘇州大飯館。蘇州風味可好啦,比咱四川的擔擔面好吃多啦。走,我領你進去解解饞!"我嗓子眼裏像有隻饞蟲往外鑽,緊跟着她走進飯館。萬沒想到,這個文雅可親、說話先帶笑的肖青姐,竟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更大的人販子。從此以後,我又被她推進了另一個火坑!兩個老鸨1946年農曆十一月初一的上午,我和肖青走進寶雞東西大街路北的蘇州大飯館裏。肖青領我上了二樓,也不打聽,徑直來到一個房間。這個房間布置得幹淨清雅,桌椅板凳俱全,床上鋪着印花的太平洋單子,被子疊得有角有棱,用毛巾被遮蓋得整整齊齊。我正出神地打量着,隻聽身後門響,肖青姐關上門出去了。我隻當她去叫飯了,也未介意。等了好長時間,也不見肖青姐進來。我有點着急了,便想開門去看,可是拉拉門子,紋絲不動,原來外邊已上了鎖。我心裏開始疑惑起來,肖青姐啊,你幹嘛要把我鎖上哩,難道還怕我跑掉嗎!正在疑惑間,這時聽到外面的腳步聲和吱吱呀呀的開門聲,我心裏才又踏實了,那股孩子的頑皮勁又來了。心裏說:肖青姐,你關了我一會兒,我要吓你一跳,然後再跟你算帳!開門的聲音剛剛停止,我忽然把門猛地往懷裏一拉,外邊的人恰好也正要往裏推門,她站腳不穩,一個前撲撲在我身上,我正仰着身子往後拉,借着慣性,我們一起摔倒了,我被來人壓在身下。我擡頭一看,不由愣住了。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瘦窄的臉盤,黝黑的皮色,鼻子四周有許多密密麻麻的雀斑,頭上梳一個燒餅大小的圓髻兒,上身穿短藍布棉襖,下身穿黑布棉褲,綁着褲腿兒。她伸手把我拉起來,拍打拍打身上,自我介紹說:"我叫高步華,是中州照相館的内掌櫃。往後,你就是我的女兒了。"我覺得奇怪,問:"怎麽,照相館也收女兒?"高步華笑笑說:"我們名爲照相館,實際和你們幹的那勾當是一樣的。"啊,我一下子明白了。腦袋"嗡"的一下子,頹然坐在床上,差一點暈倒。幾年的苦,幾年的恨,一古腦湧上來,張婆把我騙賣進妓院,仙鶴、鳳仙姐慘遭毒害,舊仇未報,新仇又來。我隻說肖青是個好心的姐姐,誰想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比那表面兇狠的惡狼更陰毒,我剛逃出妓院幾個月,又遭到她的暗算,再陷娼門。天哪,我的命怎麽這樣苦!我一肚子冤屈沒處訴,便沖這個高步華撒賴:"我可不認識你,誰知你是老幾?快叫肖青來,我們當面交涉,不然,我說什麽也不答應!"高步華苦笑一下,從懷裏摸出一張契約,還有撕下的半張照片,在我面前晃了晃說:"唉,生米已做成熟飯啦,她早拿你的照片和我們達成協議,拿走一千五百塊大洋,這回恐怕早坐回成都的車走了!"正說着,從門外又走進一個中年男人,白淨的臉上有一對小眼睛,雖然眼眼不大,又是單眼皮,卻炯炯有神。他上身穿件黑綢子對襟棉襖,下身的棉褲也紮着褲腿。他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開了兩排大門牙,滿意地微微點頭。高步華忙向我介紹:"這是你的爸爸田長三老板。"我隻認準一條理,說:"你們快叫肖青來,我要跟她交涉,這地方反正我不能呆!"田長三一聽,立時火了,小眼一瞪,那雙濃眉毛立楞起來,咆哮着說:"我們花這麽多錢買了你,往後你就是我們的人啦,别他媽不依好,快跟我們走!"高步華好說歹說地把他推走,關上門說:"他就是這個炮杖子脾氣,你剛來,不要當回事。在中州照相館二裏長的街上,誰不知道俺高步華待閨女好。咱小門小戶,花一千多塊錢買你不容易,要真逼你還錢你恐怕還不起,還是跟我們走吧!"我這個人從小養成了甯折不彎、服軟不服硬的脾氣,看這個女人說話細聲慢氣,态度和善,先有幾分不忍。再一想,自己早已陷入娼門,如今兩手空空,除了賣身還能幹什麽呢!唉,合合眼,繼續受這份洋罪吧!想到這,我隻好點點頭。我心裏終究盛着一筆沒有償還的債務:鳳仙、仙鶴姐啊,原諒你們無知的小妹吧,我年小不懂事,幾次上當受騙,以至惹禍燒身錯過了給你們申冤報仇的機會。有朝一日,我跳出火坑,一定要爲你們報仇雪恨,最知心的姐姐們呀,請你們耐心等一等,等一等吧!不愛說話的魯秀珍,不知怎麽,打開了話匣子:"兒呀,孩子他爹走了這麽久了,你不想他嗎?俺倆平時淨打架,我跟他沒啥感情,再說我身邊有兩個孩子,我把愛都用在孩子身上啦。你們就不同啦,你像一朵鮮花,開得正旺。我看得出來,你們的感情又這樣好,能不思念嗎?所以,今日媽特意準備了點酒菜,咱娘倆來個促膝談心,開心解悶!"魯秀珍的一番話,說得弟弟慚愧地低下了頭。她多麽感激這個女人的寬厚啊!魯秀珍斟滿能容一兩的大酒杯,放到弟弟面前,勸道:"兒呀,你要一飲而盡,那才是瞧得起我,才是我的好女兒!"寶雞人不如成都人能喝,弟弟更不大喝酒,可她不能掃了主人的面子,一咬牙,一仰脖喝了下去。一杯下去,弟弟隻覺暈暈乎乎,忘記了心中的愁悶。魯秀珍想方想法,倒一杯換一個詞兒,勸弟弟喝幹。弟弟被灌得沒了主意,後來是倒一杯喝一杯,不一會,一瓶白酒便都灌進肚裏了。弟弟頭一回喝這麽多酒,酒到了她的肚裏,燒得實在難受。她想吐,又吐不出來。她想喝點水,以減輕痛苦,可往起一立,身子卻不能做主,隻覺頭重腳輕,站起好幾次,又都摔倒了。看那屋子,像風車轱辘似的,天旋地轉。魯秀珍見她喝多了,心裏暗喜,故意拖住她,一個勁地搖晃。她知道,喝酒多的人越搖晃得厲害,越醉得沉重。她像哄孩子一樣,嘴裏哄勸着說:"快躺在床上歇歇,媽給你倒水喝,今晚媽不走啦,在這伺候你一宿!"她把床上的褥子掀開,把弟弟架在硬板床上,讓弟弟斜躺在扁枕上,給她脫去腳上的黑棉皮鞋,解去衣服上的紐扣,脫下絲棉長袍,最後隻剩下紅褲衩了,魯秀珍稍一猶豫,又把紅褲衩也扒了下來。她擡起弟弟的左腕,看看那隻小坤表,已是淩晨三點多了。她看着癱在床上、兩眼緊閉、爛醉如泥的弟弟,假意喊了幾聲:"弟弟,弟弟,水來了!"此時的弟弟,真像一條死狗一樣,呼噜呼噜打起了鼾聲。魯秀珍這才得意地幹笑了幾聲,瞪着仇恨的眼睛。她想起人們常說的一句話: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今晚,最沒出息的女人,也舍命拿出最毒的一招了。她迅速地彎下腰,伸出右手,把右腿的綠絨褲往上一翻,露出纏在腿肚子上的黑色絨腿帶,腿帶上插着一樣東西,露着三四寸長的木柄。她把柄往出一拔,隻見在電燈下寒光閃閃,原來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她想起了積悶數月的冤仇,想起了丈夫對她的欺淩,想起了弟弟得勢的後患,到了此時,女人的心最毒最硬了,她什麽都不顧了,扯起了弟弟的一隻腿,往床外拽,半拉屁股懸在床沿外面,弟弟的雙腿撇開了。她咬緊牙關,照準弟弟的陰門,一刀子紮了進去,隻露出那隻匕首柄。這下子,疼得弟弟"哎喲"一聲怪叫,酒也醒了,眼也睜開了。當她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時,猛地欠起上身,要去抓魯秀珍。魯秀珍抓住匕首柄,猛地把匕首往外一拔,往後一跳,那血像水似地噴出幾尺遠。弟弟向前一撲身子,撲了個空,"咕咚"一下子倒在磚地上。隻三五分鍾功夫,便斷氣了,鮮血流了滿地。魯秀珍不知哪裏來的那麽大勁,連夜把弟弟拖出去扔進山溝裏。又揩淨血迹,埋掉殺人證據,幹得神不知鬼不覺。過了些天,石美生果然買了個漂亮姑娘回來。魯秀珍假說弟弟不守本分跟野漢子逃跑了。石美生又有了漂亮姑娘頂缸,隻當丢了幾百塊錢,也就不再追究了。裸體照相(圖)民初北京妓女香國癡人寶雞妓院與成都相比,有許多不同的規矩。在成都,除了"端盤子",還有"出條子",寶雞就不同了。這裏人們喝酒少,排場小,一般都是"端盤子",很少"出條子"。這裏的嫖客留宿叫"喝稀飯";睡前還要在桌上擺好大米稀飯湯,中間是一瓶酒、四碟菜。兩葷兩素,一般是寶雞特産白水鴨子、手扒羊肉、炒雞蛋、松花蛋,供客人夜裏"加料兒"。在成都梳頭,一開張就接了那又老又醜的怪物,我多會想起這事就覺得反胃。所以這次開張,我提出一個條件,要選一個長得比較漂亮的嫖客,以此擡高自己的身價,熨平昔日失去處女童貞時的創傷,他們爽快地答應了。這天傍晚,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他頭戴禮帽,臉上架着墨鏡,嘴上蒙着口罩,穿着漂亮時髦。雖然捂得嚴嚴實實,但一瞧就能看出他是個長得很帥的小夥兒。見了這個理想中人,我先有幾分歡喜。這青年也目不轉睛地盯視着我。這時,田長三從屋裏走出來,忙殷勤地往屋裏邀請。那青年大大方方跟老板進了屋子,掏了一叠錢說:"今晚我要在這裏喝稀飯,這姑娘我包了!"田長三拿起票子一撚,見是四張十元的金洋券,臉上馬上堆滿了笑。原來,當時現大洋昂貴,票子貶值,寶雞的妓院條件差,收費低,嫖客住宿每宿二十元金洋券,這青年财大氣粗,一下子就多掏了一倍的錢。田老板顯得更殷勤了,忙和高步華準備好酒好菜。這天晚上,夜深人靜,金殼表的時針已指向十二點。桌上的稀飯沒動一筷子,那青年卻靜靜地坐在桌前,笑吟吟地打量着我。在成都,我接待過各種各樣的客人。今天在寶雞卻是第一次,面對這個美男子,我像新媳婦入洞房一樣,有點異樣的感覺。見時間已晚,我插上隔山的屋門,蒙上火盆,暖好被窩,做好了睡前準備。又撤出床下的大瓷澡盆,注上熱水,把手一招,溫柔地說:"先生,請脫衣洗澡吧!"原來,妓院的妓女、嫖客睡前都要洗澡,這是人所共知的規矩。當時,妓院梅毒病流行,妓女、嫖客都對這種傳染病怕得要命,所以特别注意性的衛生。不管酷暑嚴寒,隻要有客人留宿,妓女要在睡前爲客人洗澡,妓女自己也要清洗。中間每行房一次,都要下床洗一次。我催促了兩次,見那青年照常坐着不動。經我再三催促,他這才摘下墨鏡、口罩,又掀開禮帽,啊,眼前的男人,蓦地變成了一個長頭發、大眼睛、蠻漂亮的女人。我感到受了玩弄,頓時惱怒起來:女人逛妓院,這不是故意開玩笑,丢我的人嗎?叫人知道了說我接不到男人,接了個女的,我還算什麽"紅姑娘"!我剛要發火,卻見那女人笑嘻嘻地說:"小妹妹,你不要吭聲,我是搞新聞的,我掏錢,要宣傳你,這是一筆多上算的買賣呀!"我不懂什麽是新聞,便問:"你到底是幹什麽的?到這來幹什麽?"那女人從兜裏掏出一個藍本本,晃了晃說:"我是中央社記者,今晚要爲你拍一些内部片!"說着,又從一個皮兜裏掏出一架小型照相機,拉開機頭,在機身上安了個長方型的閃光燈。我知道記者不是一般人,得罪不起,便問:"你要照什麽呀,怎麽不白天照呢?"記者笑笑說:"這是特邀的稿子,拍裸體片,隻能晚上照!"我不解地問:"拍這有什麽用?"女記者鄭重其事地說:"這可是一項政治任務,拍好專門供黨國要員們看。這些人玩女人,看内部電影都膩了,還要欣賞一般人見不到的東西!"我心裏突然閃了個亮:怪不得妓院越辦越紅火,鬧半天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這時,又聽那女記者說:"好了,現在我當導演,你按我說的樣子做各種動作!"她讓我撥旺火盆,脫光衣裳。人家花了大錢,我隻好任人擺布。她先讓我在瓷盆裏洗個溫水澡兒,鏡頭對準前身,還要跷起一隻大腿,"咔嚓"一照,這一招叫"仙女洗澡"。她又從屋角拿過一個衣架,衣架有一人多高,拳頭粗細,她叫我腦袋沖下,雙腳倒挂在衣架上,并在地上擺了一盤蘋果,這一招叫"猿猴吃果"。還有一個樣式叫"馬鞍橋",讓我在床上握腰兒,身子像一座拱橋,她對好鏡頭,對準陰部拍了一張。更刁鑽的是叫我在兩個奶子上抹上胭脂,像兩個紅了尖的蜜桃,讓我挺胸凹肚,鎂光燈一閃,這一招叫"麻姑獻壽"。半宿功夫,她拍了幾十張各種名目的裸體照片。過去這麽多年了,名目我也記不清了。起先,我凍得直打冷戰,折騰久了,身上卻覺得汗津津的。那女記者打個哈欠,仍不滿足地說:"可惜咱們都是女的,我要是男嫖客,拍點行房的樣式,更叫座了!唉,等以後再補吧!"我慢慢穿着衣服,一聲不吭,心裏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羞恥感、屈辱感,就像當年接待美國兵時的心情一樣。俠義救姐妹在寶雞,警察局的權力是非常大的,他們常以查戶口、清案犯爲名,對妓女們濫使淫威。他們和蠻不講理、橫行霸道的"丘八",是柳條子串小魚兒--一類貨。一天晚上,我正在屋裏待客,忽聽外面有人喊了一聲:"打簾子啊,查夜的來啦!"這一喊,各家就都明白:是警察局又來清查了。于是一家家都把白門簾高高挑起來,露出一個個粉紅色的
这天早饭后,趁客人没有到来之前,我和凤仙、仙鹤众姐妹,在荷花池前摆上一张方桌,玩起扑克牌"十点半"来。尖嘴猴在门口转转悠悠,准备迎接客人。我们正玩得高兴,忽听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门外传来低沉而焦急的喊声:"丘八来了!"听到这声警报,人们吓得连扑克牌也顾不得收拾,四散逃跑,各自找地方躲起来,只剩几个老鸨儿准备应酬。我见凤仙、仙鹤姐姐往后头跑,我也紧跟着跑去。凤仙、仙鹤躲在伙房的碗橱后面,我在后头插上门,少女的好奇心驱使着我不断隔着门缝张望。只见从前院闯进十几个大兵,他们歪戴着褐色的军帽,身穿破军装,腰扎皮带,脚蹬草鞋,横冲直撞地四处搜索,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嚷着:"妈的,这群婊子们,都跑到哪里去啦?老子抗日救国,劳苦功高,也不出来伺候伺候。"尖嘴猴、胖女人、金刚钻一边陪着他们转,一边解释说:"她们都去出条子了,快到前厅去歇会吧!"王妈打开包着锡纸的"杜鲁门"烟卷,殷勤地给他们递烟,这些兵匪一点也不客气,还要等给他们点着才抽。为首的一个"大金牙"跑到伙房前,见关着门,抬起脚"咚咚"两下子就把门踹开了。我来不及躲避,被门扇撞得仰面朝天,鼻子也碰破了。这一下,可把我惹火了,那时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爬起来,抓住大金牙的脖领子,一边撕挠,一边骂。大金牙更是火冒三丈,连声说:"好哇,我总算找到了一个小婊子。你先别凶,等我教训够了你,再让伙计们都尝尝嫩芽儿!"说着,左右开弓,打了我几个耳光。又解开腰间的皮带,搂头盖顶向我打来。胖女人等一伙老鸨甭看对妓女像个凶神,见了这些丘八们却成了孙子。不敢跟他们硬干,只在一边求情说好话。眼看我吃亏挨打,惹恼了躲在碗橱后面的两位姐姐,她们奋不顾身地站出来,拦住了大金牙。大金牙一见她们,龇开黄嘴笑了,"好哇,这回算把两个大美人引出来了,伙计们,还不快上去动手!""慢,"凤仙绷着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威严的气概把那些丘八震住了:"我们干的就是这个勾当,你们拿钱来,我们就马上接客!"大金牙一听,"嘿嘿"笑起来,说:"这回算让你说对了,老子没有别的,有的是钱!"说着,从下衣兜里掏出一迭厚厚的钞票来,都是十块一张的,一下子把我们都唬住了。凤仙仔细地看了看那迭钞票,扯去捆票子的猴皮筋,猛地一扬手,把那迭票子撒落在地,再看时,满地都是纸片儿,哪里是什么票子。原来,这迭钞票只有表面两张是真的,其余都是剪得和钞票一样大小的纸片儿。被凤仙姐识破,顿时草包露馅了。凤仙姐趁机喊起来:"快插上大门,别让这伙无赖跑了,快来打丘八呀!"胖女人等几个老鸨也醒过味来,一连声地喊:"都出来呀,快来人呀,拿上家伙,打丘八呀!"喊声惊动了整个妓院的妓女,还有把门的、做饭的、打杂的、帮闲的,纷纷向后院跑来。这十几个身着虎皮的无赖一见风头不顺,赶紧抱住头撒丫子就跑。刚才如狼似虎的气势,转眼变成了过街的耗子,仓惶逃窜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一伙假兵痞子都敢这样横行不法,那些有钱有势的阔人更可想而知了。特等妓院(图)民国时期的艺人与妓女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传到妓院,我们这些姐妹们一个个高兴得欢蹦乱跳。八年来,日本的魔爪伸到全国各地,这"固若金汤"的"天府之国"也难以幸免。我们这些姐妹,有许多父母、兄妹就葬身在日本的空袭或屠刀下,使我们家破人亡,落得今天的下场。可以说,没有日寇的侵略、国民党的腐败,就没有今天的妓院。一个魔鬼刚刚从我国土地上消逝,又一个妖怪乘虚而入。蒋介石为了反共反人民,请来了大批美国"援兵",有一支"援兵"浩浩荡荡开进成都来了。美国洋人和日本鬼子是一丘之貉,他们在成都到处抢掠,开着卡车横冲直撞。见到漂亮的妇女、姑娘就抓起来扔在卡车上,或者就地拉回军营lj,有许多女同胞被qj致死。对美帝国主义在中国的暴行,国民党反动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胡来。更为可恶的是,他们还为美国鬼子提供卖淫场所,让同胞姐妹任其糟蹋。为了满足美国兵的淫欲,国民党当局别出心裁,在成都分区成立"特等妓院",把成都名妓院所有的"红姑娘"、"一等妓女"挑选出来,专供美国兵享用。据说,这"特等妓院"的成立还是由宋美龄亲自批示、蒋介石点了头的。这天,春熙路的樊保长来到妓院,和胖女人一起给我们做动员工作,说什么接待美国人是爱国行动,是为消灭共匪、解放全国做贡献等等。他们胡说一通后,便点名让凤仙、仙鹤和我准备去前街的"特等妓院"接客。胖女人得知国民党政府要拨一笔巨款作为妓女接待外国人的报酬,高兴得合不上嘴。凤仙姐毕竟大几岁,谙知世故,她知道这是一场更大的灾难,悲愤的说:"我们简直连狗都不如,被中国人嫖就够耻辱的了,还要让外国人嫖,说什么我也不去!"樊保长花言巧语哄劝她,要她以国家为重。她说:"既是爱国,为什么不叫那些官太太、小姐们去干,叫你妻子姐妹们去干!"保长一听就恼了,狠狠训斥起凤仙来,胖女人赔了不少好话才罢。凤仙执意不去,因她名誉上是和胖女人搭班子,所以拔腿就要走,被胖女人拦住了。胖女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嗳,凤仙,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你得还清债再走!"凤仙道:"我给你接了六七年客,挣下金山银山,欠你什么债?"胖女人掰着手指头说:"你平时衣食住行,哪样不花钱,那年你有病,我为你看病花去二千多元,给你买的那身红绒旗袍,花了三四百元,还有……总共算起来,你还欠妓院六千多元!"胖女人胡搅蛮缠耍赖,气得凤仙呜呜地哭起来了,我和仙鹤姐劝了半天,明知冤枉却身不由己。过了两天,我们三人被领到春熙路前街临时设立的"特等妓院"。这里原来是个旅馆,院里游荡着好多美国兵。一拨一拨的名妓被陆陆续续送进来,聚集了足有二百多个,简直像个猪羊市、骡马场。妓院门口和院子四周都有许多国民党兵持枪在大门守护着为他们站岗放哨,保护美国人的特等权利。这些美国兵个个身材魁梧、细胳膊长腿,偏偏我们四川人个子小,美国人最矮的也比成都的妇女高,站在一起,真像一群骆驼和一群羊。美国兵在院子里,到处选择他们如意的女人。他们有的吃着泡泡糖,吐着嚼剩的白球儿;有的打着口哨,直愣愣地看着我们;有的拿着酒瓶,喝着白兰地摇摇晃晃撒酒疯。美国兵是那样自由自在、肆无忌惮,看中哪一个妓女,就拉过去又亲又抱,在院里跳舞。时间不长,凤仙和仙鹤姐就被他们拉去了。这时,我看见有几个美国兵喝得醉熏熏的,他们一步三摇的,围住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妓女,像欣赏商店里的洋娃娃,比比划划,放声谈笑。一个美国兵走上前去,突然一手抓住那个妓女的脖子,一手抓住妓女的两只脚,把她平托起来。这几个美国兵分成两伙,相距约有十来米,每一边站二三个人。那个美国兵运了运气儿,猛地把那妓女往空中一抛,那妓女吓得哭爹喊娘,另一伙美国兵却哈哈笑着,把那一个小妓女接在手里。又运一运劲儿,把那妓女扔回来了。这样,循环往复,像传皮球一般,扔了不知多少次。我看见,站在墙根的那几个美国兵不知唧咕了几句什么,当对方把那女孩复又扔过来时,他们忽然狂笑着,迅速地往两边一闪,那个小妓女的脑袋恰巧撞在墙上,顿时脑浆崩裂、血流如注,脑袋陷进脖腔里,跌在地上不动了。姐妹们一看可气坏了,一窝蜂似地往上拥,有的高喊:"打倒美帝国主义!"眼看一场搏斗就要发生。忽听"叭叭"两声枪响,子弹在我们头顶上飞越过去,一时把我们"镇"住了。那些负责警卫的国民党兵像群蜂一样飞跑上来,狐假虎威地喊:"不许动,谁敢反对美国友人就枪毙她!"说着把那具死尸拉出院子。那几个美国兵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在看一场戏,照样嘻嘻哈哈。他们冲我打量了一番,又向我走来。把我举在空中,继续抛来抛去。我想:"这回算完了,赶快撞在墙上摔死吧,省得再受那受不完的罪啊!"这时,忽听一声哨子响,美国兵集合了。他们才把我丢在地上,我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在特等妓院的一个月里,我们每天要被三四十个美国兵lj。我们被迫戴上了一种特制工具--海绵垫套,但绝大部分姐妹仍被弄得阴部出血,我们被送进医院治疗了好长时间才好。日本军国主义、美帝国主义就像灭绝人性的野兽,不但掠夺中国的物产,同时疯狂地占有中国的妇女,我们是最惨痛的受害者。国民党当局引狼入室,认贼作父,他们永远也洗刷不掉这些可耻的罪行!老鸨的隐私接待美国兵以后,我们姐仨都像害了一场大病,到阴间转了一遭。一个个腰酸腿软,面色菜黄,无精打采。我们进一步看清了这狰狞的社会,残酷的人生,心里的悲、痛、悔、恨交织在一起,性情变得和凤仙姐那样,对妓院的一切充满了冷漠。胖女人深深地知道我们在特等妓院遭受的摧残,想到我们的身体和今后的生意,心里也有几分忧虑。但在这一个月里,她赚到国民党政府发给的一大笔票子,又暗暗高兴。我们回到春熙妓院,胖女人装出一副殷勤的样子,我们知道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假慈悲。转眼到了1946年元旦,胖女人借着这个由头,在客厅里大摆筵席,让我们姐仨坐在上首,为我们"庆功"。庆功会上,摆着一拉溜的长桌,桌上放满烟酒糖茶,三家龟头(老鸨),三十多个妓女聚集一堂。胖女人这朵老交际花坐在主位,让我们坐在她身边,开始致祝酒辞,她说:"去年,经过大家的努力,我们春熙妓院生意兴隆,我们的孩子们都卖了力气。特别是凤仙、仙鹤、秋芝几个姑娘,被选入特等妓院,为我们春熙妓院添了光彩,首先让我们为她们的胜利荣归干杯!"一杯酒下肚,她又接着说:"今年,我们大家要再接再励,千方百计接更多的客人,为春熙妓院争光!我们当爹娘的也要和孩子们同甘苦、共患难,为了我们的团结友爱,干杯!"胖女人正讲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时候,忽听外面一个男人大喊:"苏貌华,狗日的,你出来!"大家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小个子男人,长得黑眉虎眼,穿着一身西服,手里拿着半尺多长的一把明光光的匕首,骂骂咧咧,冲胖女人走来。他眼珠子红红的,像是喝醉了酒,嘴里结结巴巴地骂着:"他妈的,老……老子不能让你……你这样安生,非……非他妈宰了你不可!"胖女人一见这男人,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脸色吓得煞白,"嗥"地一声叫,离开座位撒腿就跑。那男的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在后面紧追。一看这架式,妓女们吓得"啊啊"乱叫,钻旮旯找屋角躲起来。几个老鸨也惊慌失措,不敢凑近他。我一是年小好奇,二是有个愣大胆儿,便和凤仙姐贴着墙根看热闹。大厅里,有几个一搂粗的柱子,胖女人围着柱子,左躲右闪,那像肉墩子一样的身躯也显得灵便了。她像条丧家犬,披散着头发,脸色吓得没了血色,平时的威风一扫而光。一个胖女人,毕竟跑不过一个男子,看看离得近了,那男的用匕首狠狠一扎,正扎在胖女人的胳膊上。胖女人像只猪一样,大喊一声,倒在地上。那男人跑上去,又想动刀子。这时,尖嘴猴和金刚钻在后面大喊起来:"抓住他,拿凶手哇!"那男的愣了一下,像是醒了酒,撒丫子跑走了。人们这才纷纷围了过来,七手八脚把胖女人抬进屋里,一场筵席就这样被搅散了。凤仙姐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我看出姐姐对这事知根打底儿,便跑进她屋里,缠着问到底怎么回事。凤仙姐也不瞒我,向我说起来龙去脉:"这个男人,就是胖女人的丈夫,我过去的'爸爸',名叫王金堂。"他们原来在春熙路前街开一个小妓院,膝下三个女儿,大的叫仙棠,二的是我,三的叫仙花,还有茶房王妈,共六口人。仙堂十五岁,长得非常漂亮,接客最多,是个红得发紫的名妓,所以妓院起名叫'海棠红'。"王金堂这个人,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成都这一带妓院最多,是有名的'烟花场'。王金堂身为老鸨,比妓女们大着一辈儿,碍着面子,他就扮作商人,经常到别的妓院嫖妓。胖女人平时怕老头子,管不了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想,王金堂贪多无厌,又看上了自己的女儿仙棠,兔子要吃窝边草了。按妓院的规矩,老鸨和妓女是父女、母女关系,是不能乱来的。况且,妓女们平日恨透了老鸨子,宁愿忍痛接客,也不肯让老鸨玷污。王金堂可不管这些,他豺狼成性,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天夜里,王金堂见仙棠屋里没有客人,便钻进屋里,要奸污仙棠。"仙棠吓得跪在屋地上,苦苦哀求:'爸爸,你行行好,饶了女儿吧。要叫妈妈知道了,女儿就完了!'王金堂哪里肯听,他像恶狼一样冲过去,抱起仙棠,按倒在床上。"正在这时,早就留心丈夫举动的苏貌华忽然用钥匙打开仙棠屋门,闯进屋里。王金堂一见露了馅儿,忙溜之大吉。"苏貌华醋性大发,她关上屋门的碰锁,命仙棠脱光衣服,只剩一条三角裤衩,用皮鞭狠狠抽打仙棠。仙棠浑身皮开肉绽,没了一块好地方。"她还不解气,又扒下仙棠的裤衩,伸出十个尖尖的指甲,那十个长指甲上都染着胭脂,像十把带血的锥子、刀子,狠狠地刺向仙棠的阴部,她狠命地抓呀,抠呀,不一会,就把仙棠的阴部抓得血肉模糊,疼得仙棠昏了过去。"第二天早上,人们起来一看,只见仙棠赤赤条条一丝不挂,用红腰带吊在房梁上,悬梁自尽了,死了还瞪着屈辱的眼睛。"从这以后,俩老鸨经常闹别扭、打架斗气。实在不能在一起混了,苏貌华就带着我和王妈,来到春熙院和原来的院主搭起伙来。"凤仙姐哽咽地诉说着往事,那双丹凤眼像两池春水含着泪花。我心里又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天下乌鸦一般黑,老鸨子们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她们比贪官、老财、资本家还要心毒手辣。这场狗咬狗的争斗,大煞了胖女人的锐气,她躲在屋里养了一个月才好。这段时间,是我们比较轻松愉快的日子。仙鹤私逃美国兵摧残了我们的身体以后,我们姐仨身体一直没有复原,暂时不能接客,只能端盘子。这样,转眼到了1946年春天,我已经十五岁了。老鸨们的脸色像是寒暑表,见我们挣钱少了,就整天指桑骂槐,说我们白吃闲饭。胖女人在屋里养伤,我和凤仙姐还好应酬,尤其是仙鹤,两个老鸨专指着她吃饭,见这棵摇钱树挣钱少了,不但不体谅,反倒整天红眼珠子白眼仁儿,不给好脸子看。二十岁的仙鹤眼看要度过妓女的青春期,弄不好就要进二等妓院了,她和凤仙姐一样,开始考虑自己的后事。仙鹤姐的老相好赵金堂先生,是绸缎店的学徒。现在学徒师满,开始自己跑买卖了,只是手头还不富裕。她和赵先生商量了几夜,想赎身从良,逃出这鬼门关。可是,估计老鸨起码会要一万块钱,就是一千块钱,赵先生也拿不出来呀。他们左思右想,最后下决心,只有一条路--暗地逃跑。仙鹤姐把这性命关天的事告诉凤仙和我,我们既为她高兴,又为她担惊。是福是祸,就在这一招,没有别的路可走。仙鹤姐如果成功,将是我们妓女的榜样,我俩都暗暗为她祝福,希望她成功。仙鹤姐平时胆小怕事,这回是逼上梁山,瞎子发眼--豁出去了。她把金银首饰全带在身上,准备逃出妓院后,能和赵先生好好过日子。她自己不敢去大门口,便交给赵先生一块肥皂,趁把门人不注意时,用门上的钥匙在肥皂上按了个印记,在外面配好钥匙后交给她。只等选择一个夜晚,伺机潜逃。这天,天刚放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开门一看,是凤仙姐。只见她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出了大祸啦!"接着,她向我说起昨晚发生的事:昨天晚上,仙鹤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她因为心情兴奋紧张,半宿没睡好。后半夜,囫囵个打了个盹儿,就听到一声鸡叫,忙蹑手蹑脚爬起来,走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盏带罩的电灯,照得院子通明。仙鹤姐怕被人发现,便轻轻拉灭了电灯。在黎明前的暗夜里,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大门口,听到那个值班的把门大汉正在酣睡。心里暗喜,便用那把配好的钥匙轻轻开开大门,走出门去。刚出大门,只见对面黑乎乎站着一个人,这下,可把仙鹤吓傻啦,两个人都怔怔地望着,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这人原来是茶房王妈。她在妓院附近住着,家里有丈夫儿女,每天晚上,她在妓院忙活半宿,要赶回家里享点天伦之乐。到黎明三四点左右,还要赶回来,烧水备茶,殷勤地为老鸨们服务。每天这个时候,她只要一敲门上的门环,把门的就会来给她开门。王妈心里纳闷,她知道,妓女们有时也早早开门送客,不过都是把门的开门。今天怎么只出来一个女的,而且这么早,天又黑,根本看不清是谁。她那鬼心眼一转,马上明白了,这一定是个逃跑的妓女!嘿,立功的机会来了!原来,妓院有条章程,妓女不准私逃,发现私逃的妓女,要从严惩处。老鸨们最恨逃跑的妓女,为了杀一儆百,逮住逃跑的妓女便狠命的制裁,恨不得剥皮抽筋。章程上还明文规定,谁发现了逃跑的妓女,及时报告老鸨,赏五十块大洋!王妈难得碰上这个发财的机会,不假思索,立刻直着脖子喊起来:"快来呀,有人逃跑了!"仙鹤一听是王妈的声音,可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摘下身上的首饰,向王妈苦苦求情。王妈见是仙鹤,也有几分后悔,一来她见仙鹤偷带出好多金银细软,早知这样,不言不声私了了,比报案收入还大。二来呢,仙鹤是有名的红姑娘,为这得罪了仙鹤,往后也没有她的好果子吃。可是,话已出口,再也收不回来了。随着王妈的喊声,院里、门口的灯霎时亮了,从门里跑出尖嘴猴和把门的大汉。怎么这么快呢?原来,妓院的老鸨整天就像夜猫子,晚上不睡,早晨不起,他们夜里睡觉极轻,总是睡着两个魂醒着一个魂,这可能也是妓院的职业特点吧。尖嘴猴正在前楼睡觉,忽觉眼前一黑,睁眼一看,院里的灯灭了。他觉得事出蹊跷,忙穿衣起来,这时,就听到王妈的喊声。把门的耳朵更尖,他们通常都是囫囹个睡的,听到喊声,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职,一个鲤鱼打挺,窜了出来。尖嘴猴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儿仙鹤。气得他小猴脸下了一层霜雪,噘噘嘴被牙咬上了一排印儿。他冲上前去,先冲仙鹤一顿左右开弓的耳光,仙鹤的脸马上肿了起来。他又一顿拳打脚踢,把仙鹤打倒在地,痛打一阵。然后,像拉死猪一样,把仙鹤从大门口一直拽进他屋里,插上屋门,惩治起来。凤仙姐说到这里,泪珠顺着脸蛋,汨汨流下来,透过镜子,我见自己也哭成了泪人儿。可是,老哭也不行,得想想办法,救救仙鹤姐姐。发狂的魔女民间有名谚语:"秃子邪,瞎子愣,一个眼的好发性。"尖嘴猴和独眼龙这一对虐待妓女的魔鬼,平时就是胖女人的帮凶。现在,他自己屋里出了这件"大逆不道"的事,会气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怎样设法解救仙鹤姐?尖嘴猴屋里的门上得紧紧的,谁叫也不肯开。后来,还是凤仙姐办法多。她说,胖女人是这里的屋主,平时尖嘴猴两口子最听她的。咱们去求她。我们姐俩先商量好哀求的方法,便走进她的屋子。大清早,胖女人正在屋里梳妆,别看她的脸长得像冬瓜,胖脸蛋子挤得两只眼眯成一条缝儿,可还是屎克郎戴花--臭美。四十多岁的人也像我们一样,描眉、抹脂、涂口红,脑袋梳成"凤凰头"。进了屋子,我俩二话不说,"扑通"就给她跪下了。胖女人从镜子里照见,忙扭头要搀起我们,嘴里说着:"我那闺女呀,你们这是怎么啦?"我们跪着就是不动,向她简单说了仙鹤姐的情况,央求她去向尖嘴猴说情。胖女人的小眼转了几圈,开始琢磨哪头轻那头重。仙鹤私逃被打的事,她比我们知道得更清楚。按说,尖嘴猴平时净帮她惩罚妓女,这会她理应和尖嘴猴一个鼻子眼出气,帮她家惩治这无法无天的妓女才是。可是,眼前这三个姑娘是春熙妓院的顶梁柱,红花尖子,得罪了她们,她们抱起团来对付自己,那可够喝一壶的。今天两个姑娘一同给自己跪着,她又想起去年秋天向凤仙求情下跪的情景,要不是凤仙,秋芝这跳槽子驴哪肯梳头!对,我还得表应付,束弄住她们!想到这,她满口答应下来。一走近尖嘴猴的屋门,就听到屋里正响着"劈劈啪啪"的皮鞭声,奇怪的是,无论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都没有呼叫的声息。我们费了好大的劲,连喊带砸,独眼龙才打开屋门。眼前的景象真是惨不忍睹,宽阔的房间里像是起了灵,客厅变成了刑场,仙鹤姐被扒净了衣服,白嫩的身子被打得遍体鳞伤,只剩的一条红裤衩也被鞭子抽烂了。头发被一绺、一绺地揪下来,揪下的头发淌满鲜血。她的脸被抽得破七烂八,眼肿得像一对铃铛,满脸成了一个血葫芦,分不清是头上的血还是脸上的血。昨夜还是好端端的一个美人,转眼被他们惨害成了厉鬼。在我见到的老鸨暴打妓女的几例中,还没有见过像这样忍心毁容的,从这里可以看出尖嘴猴是豁出来了,反正仙鹤给他把钱也赚够了,这回下了绝手。仙鹤姐胆小怕事,在妓院是数一数二的,这回却一反常态,任你尖嘴猴、独眼龙怎样暴打、折磨,她咬紧牙关,就像一个木偶,不哼一声。尖嘴猴只穿着一个背心,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见来了说客,更上了劲儿,鞭子像雨点般地抽在仙鹤身上。独眼龙像只母老虎,扑上去在仙鹤身上乱抓乱挠。胖女人在一旁劝解着,却不肯动手去拉。照妓院规矩,我们妓女是不能以小犯上,去动手解劝的。可是,人急造反,凤仙姐跑上去拦尖嘴猴的鞭子,我动手去拉独眼龙。仙鹤姐的眼睛已肿得看不清人了,她愣了一下,忽然扑到尖嘴猴身边,夺过皮鞭,说不清哪来的一股劲儿,把那根又粗又短的鞭杆儿,"咔嚓"一声折断了。尖嘴猴可气坏了,举起胳膊,又要打她。仙鹤突然变得异常灵便,她那两只像仙鹤一样的长腿往旁边一跳,身子一闪,却"乒乓"两声,打了尖嘴猴两个响亮的耳光。随着掌声,仙鹤"哈哈"地狂笑起来,她的笑声失腔变调,笑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是悲愤已极的狂笑,我们都吃惊地看着她,她太反常了!仙鹤不住地"哈哈哈哈"地笑着,又从身边拿起一把凳子,向独眼龙投去,独眼龙吓得尖叫一声,往旁边一闪,凳子正打在穿衣镜上,砸得玻璃渣子四处飞溅。仙鹤变得越来越疯狂,她的手和脚像风车轮子,一刻不停地舞动,谁都不敢近身。她揭下床上的被单,两只嫩手成了钳子、剪子,把床单扯成了一条一条的。她又跑到桌前,拿起上面的壶、碗、花瓶乱摔乱砸,满屋乱扔,胖女人的脚被砸肿啦,尖嘴猴夫妻吓得往外跑,仙鹤拿起一只凳子腿,在后面紧追。啊,她疯了!追到营业楼前,她又一顿狠砸。楼檐下的鹦鹉正喳喳学舌,仙鹤跑上去。一把扯开笼子,抓住鹦鹉,用两手一扯,便把个美丽的鸟儿分尸两半了。她又跑到院里,把荷花池四周的竹子,花盆里的鲜花全拔下来扔掉。姐妹们一个个站在窗前、门边,一边看一边落泪。仙鹤姐代表了三十多个姐妹的愤恨、她为我们出了气,壮了胆,这种气急之后的疯狂,是妓女忍无可忍的爆发。仙鹤姐气犹未尽,又跳进荷花池里,"忽啦、忽啦",把荷池的水搅昏,赤手捞起鱼来,不一会,一条条红鱼、墨鱼便被她摔死在荷塘四周。仙鹤重又爬出荷池,像一个出海的水妖,在院子里狂歌乱舞起来。这样,一直折腾了大半天,终于用尽了力气,吐了几口鲜血,昏倒在地上。尖嘴猴夫妻这才赶上前去,他们叫人帮着把昏迷不醒的仙鹤姐五花大绑起来,抬进关押我们的黑屋里,落下一把大锁,再也不理睬了。"红姑娘"的悲剧一连三四天,两个狠心的老鸨不给仙鹤一口饭吃、一口水喝。我和凤仙姐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只要一有空儿,就到黑屋门口去探望。起先,只听仙鹤轻轻呼唤凤仙姐和我的名字。我们喊她,她却没有回音,看来她的神智已非常混乱。渐渐地,就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凤仙姐急得去找尖嘴猴说理,两人越说越僵,竟大吵起来。尖嘴猴傲横地说:"我的女儿,是死是活,不用你管!"凤仙说:"你们把仙鹤逼疯,又要把她饿死,我要去告你们!"独眼龙财大气粗地在一旁咋呼:"你有那个胆子和能耐只管去告,老娘陪着!"凤仙还要和她们争执,被胖女人连哄带劝地拉走了。仙鹤姐的悲剧引起妓院姐妹们的深深同情,她虽然逃跑未遂,但为我们树立了榜样,指出了一条生路。几天来,大家一直关心着仙鹤的安危。自从从特等妓院回来,凤仙姐便得了严重的妇女病,她面黄肌瘦,整天吃药。为了拯救仙鹤,她带病接待了法院的律师钱先生,她留钱先生住宿,殷勤奉承,钱先生的花销费用全记在她的帐上。夜间,她在枕边哭诉了仙鹤的冤案,托钱先生帮助申诉。钱先生满口答应。谁知白睡了一宿,那个钱先生竟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了。五天后,在凤仙姐和我的奔走催促下,尖嘴猴终于领我们去打开了黑屋的门。屋里一团漆黑,没有一点动静,显得阴森可怕。这间让我两进两出的女牢里,不知惩治过多少苦难的姐妹。一股难闻的臭味直钻鼻孔,好一会,我们才适应了这黑暗的环境。我们一看床上没人,一种不祥的征兆涌现脑际,忽然我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人,不由惊叫起来。仙鹤姐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床上掉在地上,身子佝偻着,早已僵硬了。带血的头发和脸粘在一起,五官已辨认不清了。她那赤裸裸的身上,被皮鞭抽打的一道道血印子,已经变成像小溪一样的一道道凹槽,每个凹槽里都生满了蛆虫,白花花地蠕动着。那刺鼻子的臭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尖嘴猴两口子见这情景,一言不发,忙捂着鼻子跑出黑屋。我和凤仙姐趴在仙鹤身上,嚎啕痛哭起来。哭了好大一会,凤仙姐抬头见那两个老鸨一副不凉不酸的样子,更气得两眼通红,她突然也像疯了一样,跑到独眼龙跟前,"乒""乓"扇了女老鸨两个耳光,嘴里骂着:"你们这伙吃人肉、喝人血的豺狼,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禽兽,今天我跟你们拼了!"离黑屋不远就是厨房。凤仙这时也和仙鹤一样,气得半疯半魔了。她飞快地跑进厨房,拿起菜刀,就要和两个老鸨拼命。凤仙只顾疯狂地跑着,却没有提防紧跟在后面的尖嘴猴。尖嘴猴有了仙鹤的教训,这回要先发制人。他见凤仙抄起了菜刀,忙从煤堆上拿起一根捅炉子的火棍,这根铁棍有酒盅粗细,三四尺长,他照定凤仙的两条腿,狠狠地横扫过去。铁棍正打在凤仙的膝盖骨上,凤仙姐"哎哟"一声,倒在地上。这时,胖女人闻讯赶来,见尖嘴猴打坏了她的红姑娘,折断了她的摇钱树,也气炸了,二话不说,上去照尖嘴猴"啪啪"就是几巴掌。她又低下头,往尖嘴猴怀里撞。尖嘴猴寄住在人家屋檐下,又自知理亏,捂着脸蛋子,愣愣地不敢还手。偏巧,独眼龙也从后面跑上来,见胖女人正打她的丈夫。常说:"掮客向贩子,老婆向汉子",她可忍不了这口气,上去一把揪住胖女人的凤凰头,撕挠起来。胖女人体胖身子笨,可没有独眼龙的邪劲儿,几下子就被她打倒在地。两个女人倒在地上,滚开了屎蛋儿。这场架越打越凶,越打越热闹,谁都不敢上手儿。后来,还是由金刚钻出面,才拉开了这两个像疯狗一样的女人。胖女人身为房主,手下的人被打,自己又挨了打,理儿全占了,那泼妇骂街的刁劲也使上了。不断地高声叫骂,声言要到法院告状,打完官司马上叫赵家滚蛋。胖女人这一咋呼,可把这一对龟头吓傻啦。人家十分理占着九分,再说又吃了亏,马上叫他们挪窝,房子也不现成。于是,他们就托金刚钻从中调和。金刚钻凭着一张油嘴,在两家之间来回撮合,结果是狗咬狗,两嘴毛,尖嘴猴赔了胖女人一万块钱才算了事。两家老鸨只顾为钱财争斗,谁顾得去管凤仙姐姐,我守在凤仙姐身旁。见凤仙姐疼得昏死过去,忙呼唤姐妹们赶来急救,众姐妹七手八脚,把凤仙抬回屋里。凤仙的遗嘱当凤仙姐从昏迷中醒来时,她疼得大声叫喊、呻吟,老远就能听见。胖女人为她请来了正骨医生,医生掀开被子一看,见她两只腿肿得像檩条,两个膝盖骨都打碎了。被铁棍打中的地方,已经皮开肉绽,露出黄豆粒大的许多骨头渣子。正骨医生叹息着摇摇头,说:"我医术浅薄,实在治不了。另请高明吧!"说罢,连杯水也没喝就走了。再请一个来,看过伤势,不是摇头就是咧嘴。一连请了三四个,都是这样的说法,也不开方用药,拍屁股就走。胖女人泄气了。她想:"哎,反正怎么也看不好了,治好了也是个没人要的残废。总算又捞到了一万块钱,顶她年轻时从良的身价了!"想到这,她心安理得起来,任从凤仙怎样叫喊也不闻不问了。伤在姐姐身上,却疼在我的心里,我又给胖女人跪下求情:"妈妈呀,让我去伺候姐姐吧。我保证不耽误接客,以后还要努力多接客,多挣钱。妈妈,你行行好心,就让我去吧!"见胖女人吸着香烟,喷着烟圈理也不理。我又变换方式,耍开了泥腿:"妈妈,让我去吧,要不,我就跪在这不起来啦,也不接客啦。爽利跟着仙鹤、凤仙姐姐,一块死喽算啦!"这两句带有威胁性的话还真管用,胖女人终于不耐烦地一挥手,让我去了。一连三天,凤仙姐一直水米不进,看着她那痛苦的样子,听着她那悲凄的呻吟,我心里翻上倒下,难受极啦。忽然,我眼光落在她屋里的橱子上,心想:"凤仙姐最爱喝酒,她说过,一醉解千愁,我何不让她喝点酒,好睡下安生一会哩!"于是打开橱子,拿出一瓶启开瓶盖的酒,凑到她面前。凤仙姐闻到酒味,眼也不睁,便张开嘴,我顺势把酒灌进她嘴里。她"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不一会,就把那瓶酒喝干了。渐渐地,她昏沉沉地睡着了。又过了两天,她身上发出一股腐臭的气味,和我们在仙鹤姐的屋里闻到的一样。我打开被单一看,吃了一惊:她的伤口全都溃烂了,膝盖上生满了蛆虫,为了遮住臭味,我在屋里喷了许多酒。我找到一根小木棍,给她拨弄腿上的蛆虫,帮她驱散绿豆蝇。凤仙姐的两眼发直,脸色蜡黄,她不再呻吟,也不再张嘴喝酒,她身上已经失去了知觉、四肢麻木了。她有气无力地静静躺着,任从我的摆弄。几天来,我昼夜守候在她的床边,给她端屎端尿,洗伤擦身,比同胞姐妹还亲。可是,我尽心尽力却没有感动老天爷,姐姐病情仍在发展,水米难尽,已经断了屎尿了,伤势一天天严重,而且发起高烧来了。半夜里,她像死人一样静静卧在床上。我坐在她面前,想起仙鹤姐的疯狂、惨死,想到凤仙姐苦斗的悲剧,又思量起剩下我自己后的孤独、凄凉,不禁喉咙里像塞满了棉花,嘤嘤哭起来。哭着,哭着,我见凤仙姐忽然睁开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她怔怔地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似的。隔了一会,她轻微而吃力地说:"秋芝,你过来!"我把身子向前凑了凑,脸凑到了她面前。她突然伸出一只干瘪的手,一把抓住我,拼尽全力、怒冲冲地说:"不许哭,再哭你就走出这个屋子!"我怕极了,忙擦干了眼泪。她的手抖抖索索,停了一会,又费力地问:"秋芝,咱们……是真好,还是假好?"我硬咽着说:"世界上没有比姐姐更亲的人了!"凤仙像是攒足了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秋芝小妹,你……你要走仙鹤的路,逃……逃出妓院,去……去法院告她们,为……为姐姐报仇。记……记住,妓院绝……绝不是人呆的地方!"说罢,"哇哇"地吐出几口血来,抓住我的那只手慢慢松开,头歪在枕头上一动不动了。我悲痛欲绝,大声嚎哭起来。胖女人、尖嘴猴、独眼龙闻声赶来。胖女人见凤仙已经死了,忙把她身上的首饰扒了,把她身上的衣服脱得一干二净,只剩一条裤衩儿,叫人连夜抬到伙房旁边那间黑屋里。原来,仙鹤姐已被她们暗埋在这间屋地底下,她们又刨开那层松土,把凤仙埋在仙鹤的那一个坑里。我哭得死去活来,非要钻进黑屋去再看看不可。胖女人推了我个趔趄,恶狠狠地对我说:"不许再哭,往后要老老实实给我接客。这事也不许你乱说,你要泄露了机密,连你一起活埋!"有人说:"最毒莫过妇人心!"我看是"最毒莫过老鸨心"!在春熙妓院的一年多里,我像突然长大了几岁,深深地参透了老鸨们的蛇蝎心肠!逃出火坑自从仙鹤、凤仙两个姐姐死后,春熙妓院就像戏班里没了名角儿,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尖嘴猴、金刚钻两家老鸨见这里混不下去,先后带她们的姑娘搬走了,只剩下胖女人、我和秋香,还有茶房王妈、做饭的赵师傅等勤杂人员,从此缺少了挑牌子挣钱的姑娘。那时,正是内战时期,成都买卖人口的风气仍然盛行,据说在三四十年代里,大红土地庙街、后子门、御河边街都有专门的"人市",胖女人要买几个姑娘是不太难办的。可是,妓院的娼妓不同于干粗活的使女,也要像选演员一样,看人头、个头、素质,要经几年训练,才能调教出一个姑娘。眼下,春熙妓院正是青黄不接,所以胖女人整天沉着脸生闷气,砸壶摔碗,骂人们白吃饭不干活。现在,我成了春熙妓院挑头牌的人。胖女人为了拢络我,就叫我搬进凤仙姐的屋里去住。凤仙姐住在二楼一个大房间里,屋里有一对小沙发,宽阔的二人床,铺着整齐的被褥,还有方桌、酒橱、洗漱化妆用品,墙上贴着山水画,挂着琴、胡、箫,收拾得文雅净洁,古香古色。住在这间屋里,我更深深怀念起姐姐,她屋里的陈设我都保持原样不动。不知多少个夜晚,我都难以入梦,反复回味着两个姐姐生前的音容笑貌,她们突然在这里消逝了,两个红极一时的姑娘,盛时如神似仙,死时狗都不如,死后早被人遗忘,这就是我们妓女的下场!我脑袋里时刻都在萦绕着凤仙姐的遗嘱:逃出妓院,跳出火坑,为姐姐们申冤报仇!可是,把门大汉现在更提高了警惕,钥匙时刻带在腰里,怎样才能逃出大门呢?我忽然想起炊事员赵大伯,他经常上街买菜,不是也带着一把大门上的钥匙吗?这位大伯,是位少言寡语、心地善良的穷苦人。凤仙醉酒,他不声不响给熬醒酒汤;仙鹤逼疯,他为此暗暗掉泪。他很喜欢我,当我向他诉说我们的愁闷时,他只从厚厚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唉,穷人的孩子不值钱呀!"想到这层关系,我便托故跑进厨房。我向赵大伯如实讲了我的打算。他一句话也没说,在屋地上默默踱了几遭,又钻进他住的里屋。不一会,他从屋里拿出一把钢锯。他沉重地对我说:"我是拿着门上一把钥匙,可不能给你,出了事我们就都暴露了。把这只钢锯给你,你可以寻找时机,把锁挎锯断。记住,要胆大心细,出了岔子可就没命啦!"我感激地谢过大伯,把钢锯藏在酒橱的最底层。我一心琢磨着如何逃跑,可是,这样的机会真难找哇。一到天晚,大门就紧紧地上着锁。如今人少了,我成了这里的大忙人,成天除了端盘子,就是接客、留宿,从早到晚有人陪伴。我心里焦躁得很,但表面不能动一点声色。这样,一直挨到了夏季。成都的夏天非常炎热。这天,忽然乌云密布,下起一场连绵大雨。大雨阻住了嫖客,春熙院显得冷冷清清。大雨一直下到傍晚,这时,胖女人打发秋香来叫我。原来,她见今天客人少,便让赵师傅做了几个菜,让我陪她去喝酒。我心里暗暗高兴,今晚正好给她灌一顿迷魂汤。我殷勤地向胖女人劝酒。酒到半酣,她忽然红着眼珠子问我:"你说,我待凤仙怎样?她的死是怨我还是怨她自己?"她的用意我明白,一是表白,二是试探。要是平时,我一定仗义执言,说说我的心里话,不管落个什么后果,反正我不能违心说话。可今天,我想起出条子时曾经听到的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又把心里的话咽了回去。故意顺着她的意思说了一堆奉承话,胖女人一边高兴地笑着,一边大杯大杯地喝酒,我又顺水推舟,连说带劝,把她灌得昏昏沉沉,才伺候她睡好。雨"哗哗"地越下越大,我关掉院灯和屋灯,躺在床上,却一直没有睡着。听到一声鸡叫,我忙静悄悄地爬起来,找出那把钢锯。为了避免弄出动静,我没有穿鞋,光着脚丫子,沿着墙根,来到门口。谢天谢地,总算顺利,不到十分钟,那根锁挎便被锯开了。我刚从门缝里溜出来,猛地发现,对面又立着一个人。我像闪电一样马上意识到又是这个勤快的狗腿子王妈。王妈没有马上开口,大概她在想着捞点什么稻草吧。这回,我已有了仙鹤姐的教训,不能再优柔寡断了,说时迟,那时快,我施展起了从戏院里学的那手武功,照着她的小肚子,"通"就是一脚,把她踹倒在地,没等她喊出声,我早已把一块手绢塞进她嘴里。我想,她毕竟也是伺候人的穷人,不忍心害她,可也不能让她暴露了我,便照她头上打了几拳,把她击昏了,这才撒丫子逃走。漂泊的"野鸡"我一口气跑到西城区,天已经亮了。眼前是一条大河,水自西向东流着,南北横跨一座水泥桥,车水马龙,很是热闹。行人看我穿着红衣绿裤,下面却光着脚丫子,都诧异地打量着我。我知道,这样暴露在街头闹市是很危险的,便心情紧张的顺着河堤到桥下,桥下有几个水泥墩子,靠堤岸的水泥墩下,没有多少水,有几块大青石头,像张天然的床。我心里暗喜:这儿隐蔽安全,是我最好的避难场所了。我坐在石头上,靠着桥墩。桥上的人喊马嘶,我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我。昨夜我一宿没有睡觉,心情一直非常紧张,劳累极了。找到了这个水宫石床,我的心骤然松弛下来,不一会就睡着了。任从桥上擂鼓筛锣,再也听不到了。一觉醒来,已经到了黄昏。靠在桥墩上,想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我赤手空拳,两个肩膀扛一张嘴,别的一无所有。要在过去,早像当童养媳那样,逃之夭夭了。可是,凤仙姐的嘱咐时刻在我耳边回响:我要为姐姐们申冤、报仇,不能离开这里。回家去吧,我已经破了身子,成了臭不可闻的娼妓,是决不能再见父母兄弟的。找条别的出路,简直难上加难。我只怪自己逃跑时慌促,没有带点金银首饰出来以备一时急用。我们当妓女的,没有一点混饭吃的手艺,再说,在这天光人杂的成都市,白天我也不能露面哪!这工夫,我那饿了一天的肚子咕咕乱叫起来,我第一次为生存问题犯了难,反倒羡慕起自己童年的生活。过去,当乞丐也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啊!夕阳斜照在水面上,一对水鸭在霞光的映照下顺水畅游,不时快活地"呱呱"对叫。我心里一动,"打野鸡"这个名词在脑子里打了个亮闪。听嫖客们讲,国民党驻扎的成都市区复杂啦,破落的住户有许多"暗门子"(暗娼),一到傍晚,专门有人替这些暗门子拉客。还有一种"野鸡",就是漂泊不定满天飞的妓女,一到晚上,她们就在大街、旅馆出没,和旅客勾搭上手,睡上一宿,挣个小钱度日,旅客出门找游娼被称做"打野鸡"。我一无所有,一技无成,只有先靠这养身度日了。天色黑下来,街上的路灯亮了。我在河里洗了把脸,走出河堤。我沿着大街、车站、旅馆转悠,像个鬼魂一样,在黑影里躲躲闪闪,生怕碰上熟人。看准是个单身的陌生人,就上去搭讪。这晚总算幸运,找到两个客人,开了两次"旅馆",挣了两块钱。第二天,我用这两块钱买了双鞋,买了点吃的,又躲在桥墩下。我昼伏夜出,挣到几块钱,便住在一家隐蔽、破旧的旅馆里,白天省吃俭用,晚上四处打野鸡。过了半个来月,我数数自己积攒的钱,竟有十六块多了,我珍惜地把它缝在贴身的衣襟里。我是个文盲,怎样给凤仙、仙鹤姐写诉状报仇申冤啊?后来,我设法找到一位专替人写状子的老先生,问他写张状子要多少钱回答是"十块!"我吓了一跳,又问请律师要多少钱,回答"一百。"我惊得伸出舌头。真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呀!我不懂法律,又没钱请律师,状子也只好暂时不写。我暗下决心,勒紧腰带,继续攒钱,准备上告!天真幼稚的我,哪里会想到在这兵荒马乱、群魔乱舞的世道里,一个小女子,会寻到什么真理,求到什么自由,等待她的,只能是更残酷的命运!一天晚上,我正在街上的黑影里游逛,只见路灯下走来七、八个国民党兵。我知道这伙"丘八"不好惹,转身要跑。可是,已经晚了,一束手电筒的光柱射过来,他们大声吆喝:"站住,再跑就开枪啦!"几个国民党兵跑到我跟前,领头的那人冲我"嘿嘿"一笑,露出满嘴大金牙。我眼前顿时闪现出那副踹门子的凶相,那副抡起皮带打人的蛮横,那副用厚纸混充票子的奸笑……啊,真是冤家路窄,偏偏又遇见他!"大金牙"也认出了我,他"嘿嘿"浪笑着说:"小婊子,我们又见面了,你到哪里去?"我为了尽快逃走,第一次编起瞎话:"我妈妈病了,让我去请医生!"大金牙仍旧"嘿嘿"笑着说:"你甭骗我,前几天我到那里去来,你妈没病,王妈倒是被你揍病了。苏老鸨正托人到处找你,抓住你赏五百块大洋!"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时答不上话来。这时,那几个黄狗子一齐起哄,说:"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听话,我们就把你押到妓院去领赏。你要是听我们的,嘿,我们胡大哥才三十五岁,还没有结婚,你就嫁给他吧!"两条路摆在我面前,我必须迅速地作出选择:送回妓院,只有死路一条,我是决不能再进那个火坑的。嫁给大金牙,实在不如我的意,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是狼是虎,也只得认了,只要他能帮我申冤报仇,黄连、苦胆我也能咽下去。想到这,我对大金牙说:"我答应嫁给你。可是,我还有两条人命的血债,嫁了你,你得帮我打官司。"大金牙一拍胸脯,满口答应。他拉住我的手说:"我姐姐家就住在附近,走,咱们家去吧!"人贩子的阁楼大金牙把我领到一个没有路灯的很深的胡同里,敲开一家大门,走进一个小院。透过屋里射出的微弱的灯光,我看清对面有两间北屋,像一座起脊的瓦房。走进屋门,见方桌上放一盏菜油灯,大床上还摊着被窝、枕头,有个女人正坐在床上。这个女人约有四十多岁,面色黑里透黄,满脸麻子,大厚嘴唇里伸出几颗獠牙,叫人看[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了害怕。给我们开门的也是个女的,有三十多岁,长得稍微白些,满脸横肉。看她们屋里的摆设,生活也不富裕。大金牙一边喊着姐姐,一边冲她们使眼色。那个麻脸女人端过菜油灯,冲我照了一番,说:"这货不错,比昨天那个强多啦!"大金牙指着说:"别看这是朵才开的花儿,什么阵势都经过!"听着这几个狗男女的对话,我觉察到这不是一家地道人家。那个年轻点的女人插上门,三个人围住我,大金牙忽然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对准我的胸脯说:"不许喊,实话对你说,我可没有办法养活你,只有把你关起来,等明天卖给人家,让你去享清福。同意你就点头,不同意你就摇头,不老实我一刀结果了你!"我吓得魂飞胆裂,没想到刚跳出火坑,又进了狼窝,为了活命,为了替姐姐们报仇,我只好点了点头。大金牙和两个女人把我结结实实捆起来,嘴里塞上套子,然后把我拖到里屋。只见房顶上有个二尺见方的木盖,旁边放着一架梯子,大金牙把我扛在肩上,上了梯子,掀开屋顶上面的木板,露出一个黑洞,他把我往里边一扔,又盖上了木盖。在这漆黑的夜里,我闷了足有两个钟头,估计已有半宿了,才渐渐看清了里面的轮廓:这是一个小阁楼,里面空空荡荡的。离我不远,像是蹲着一个人,仔细一听,传来轻微的抽泣声,似乎是女人的声音。当我确信那是一个人后,便轻轻打起了滚儿,一直滚到那人身边。那人吓得往一旁直躲,不敢再哭了。一会儿,她才凑到我身边,摸摸我的嘴、脸和身子,帮我掏出嘴里的套子,解开身上的绳子,绳子扣挽得很紧,她就用牙齿去咬,终于给我解开了。我把嘴凑到她耳边和她轻轻说话,我这才知道她是一个小女孩。问她为什么被囚禁在这里,她低声地向我叙说起昨天的遭遇:"俺爹前几年就连累带饿死去了,只剩我和一个寡母过日子。俺娘靠给人洗衣裳、缝穷维持生活,可这点营生养活不了俺俩。我刚十二岁,不能干别的,娘就给我找了破篮子,让我卖烟卷儿。"昨天晚上,我正在大街路灯下卖烟卷儿,大金牙领着几个当兵的走过去,问了我的价钱,大金牙说:'这些烟卷我全买了,我的钱不够,你跟我到家来拿吧!'"我心里可高兴啦,还从没碰上这么桩好买卖,便跟着他来到这里。"进了屋,他先拿刀子威胁我,不准我出声。又要把我绑起来,那两个女人说:'她又小又弱,怎么也跑不了,上边又没有存货,明天马上处理!'于是,便把我扔在这里,还说动一动就捅死我。"听到这里,我非常气愤,这是什么世道哇!到处都是拐子、骗子、歹徒、恶人,好人、穷人简直没法活呀!我已经被卖过两次了,难道明天就这样甘心再去上当吗?不行,我要想法子找生路!我顺着那个黑黝黝的墙壁,摸呀、摸呀,我不信这里没有窗户,只要摸到窗户,就算有了几分生路。果然,我摸到一块木板,上面用铁丝拧着。我心里一喜,暗暗推测道:这一定是过去用来通风透气的小窗户,如今,为了窝藏拐卖的人口把窗户堵上了。我拉了那小姑娘一把,她会意地凑过来。我俩一齐用劲,用手拧起铁丝。不知过了多久。拧着铁丝的木板终于被启开了,有扇窗户"吱呀"一声被打开。我忙扶住窗户,轻声对她说:"快……快尿点尿……"她不解地问:"尿尿干吗?"我小声而焦急地说:"窗户一响就会让下头听见,要用尿做润滑油!"小姑娘明白了我的用意,便用小手接起尿来。她已经饿了一天,费了好大劲才尿了一点儿,她把尿倒在窗轴上,那扇窗户果然不响了。时间紧迫,不容我们多说。我用绑过我的绳子,把小姑娘绑好,让她从窗户里钻出,把她顺墙慢慢系下去,终于,她安全着地了。在夜幕中,她左拐右拐,那瘦小的身影慢慢消逝了。我把解开的绳子提上来,用一头绑在窗棂上,一头绑在我腰里。然后,钻出窗户,慢慢顺着绳子往下溜。当溜到半腰时,忽听"乓"地一声响,窗棂断了,我从半空里摔下来,摔得我头晕眼花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这时,一道手电筒的光束照在我脸上,大金牙和两个女人闻声赶到。他们又把我绑架回屋里,把我狠狠毒打了一顿。第二天,便转手卖给了李家公馆,得了七百块大洋。风流女人在成都市簸箕街,有一座宏伟的庄园。几十间房子卧砖到顶,起脊飞檐,气派非凡。人们称它李家公馆。这年秋初,我被卖到李家公馆,又过起了丫鬟使女般的日子。这家人口不多,李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已七十来岁了,长得鹤发童颜、慈眉善目。老太爷一天的三件事就是打拳、种花、养鱼;老太太的三件事就是吃斋、念佛、静养,对偌大的家业,他们从不过问。他们有个儿子,却很少回家,成天游手好闲,在外寻花问柳,是个典型的公子哥、败家子。李家公馆里里外外、财务大权,全落在那个像王熙凤一样的有才干的媳妇身上。这媳妇姓阎,名肖青,三十来岁。她身段苗条,相貌端庄,不搽脂而自妍,不抹粉而自美,打扮得朴素大方,活像一个女才子。她待我情同姐妹,见面先带笑,热情地称我妹妹,我也高兴地叫她姐姐。可谁知道,她也是成都有名的人贩子,经常把买到的穷苦男女拉到外地转卖,赚了不少钱。李家公馆就是她用穷人的血肉尸骨垒起来的。李家把她当成财神奶奶,处处由她说了算。我哪里知道,我是暂时寄养在她家的牲口,一旦联系好了主顾,就要倒手转卖的。刚到她家时,肖青跟我去照了一张合影。我在她家住了几个月,整天吃得饱,穿得暖,也不干什么累活儿。肖青整天外出忙忙碌碌,晚上回来就跟我睡在一张床上,妹妹长妹妹短叫得怪亲哩。一天晚上,她喜眉笑眼地对我说:"总算给你找到出路了。你不知道,姓胡的把你卖给我,要了我七百块大洋。我要把你送回春熙妓院,起码要赚千把元。可我不能啊,能忍心把你送回虎口吗?可是,你在成都呆久了,早晚会让苏老鸨知道,所以我东跑西颠,在宝鸡给你找了个婆家。那男的除了有点拐外,没别的毛病,明天我就领你去!"我担心地问:"那,我这里的官司哩?"刚到李家时,我就求肖青姐为我请律师,准备了却凤仙姐的遗愿。肖青笑笑说:"傻妹妹,你嫁了好婆家,还愁打不成官司吗?"又说,"往后在婆家吃香的、喝辣的,可别忘了来看看我!"我被她说得心里暖烘烘的,对她充满了信赖之情。第二天,肖青提着一只黑皮箱,我们一起赶到汽车站。这里旅客很多,十点多钟,我们才上了车。到傍晚,在绵阳暂停,我们住进德胜旅馆。这天晚饭后,天气晴朗,月光如水。我们站在楼上的栏杆前,一边赏月,一边闲聊。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钻出一个中年男子,穿一身笔挺的西服,笑嘻嘻地走过来,对肖青说:"李太太,近来生意如何?"肖青忙热情回答道:"董先生,托您的福,还算混得过去!"那个董先生把肖青叫到一边,低声说:"李太太,我有一事相求,因玩钱赔了大本,你借我两千吧!"这惊人的数字,把我吓了一跳,只听肖青回答道:"董先生,你知道,我们出门也不容易,再说买卖还没做成。这样吧,回头我给你汇去怎样?"那董先生顿时变了脸,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也知道老子是干什么的?别自找苦吃!"肖青久闯江湖,也不是省油的灯,语气也硬了起来,说:"你不要讹诈我,我可没什么油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姓董的冷笑一声,一挥手道:"来人啊!"刹时,从屋里钻出两个带枪的特务,"咔嚓"一声给肖青带上手铐架走了。我一下子慌了手脚,天啊,丢下我一人可怎么办哪!正在不知所措,忽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姓董的。他哈哈笑着说:"姑娘,你还要你的姐姐吗?"我气急败坏地说:"你……你快还我的姐姐!"他招招手说:"别急,屋里来,咱们好商量!"我跟他走进那间屋子,不料,刚一进门,他就反手把门关紧了。正在吃惊,他却像一只饿狼一样,猛扑过来,一下子把我按倒在床上,一只手堵住我的嘴,一只手去解我的腰带。还小声威胁说:"不许喊!张嘴老子就毙了你!"我气极了,平时虽然接过不少的嫖客,却没有碰上过像这样不要脸的强盗。我不顾一切,伸手去抓他的脸,把他的脸抓破了。趁他躲闪的功夫,我放声大喊:"救命啊!"这下子,可把姓董的激恼了,他真的从腰里掏出手枪,没敢开火,却照我阴部狠狠砸了起来。这时,门被踢开了。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穿一身西服的男人。他严厉地说:"姓董的,你不看这是什么地方,敢这样胡闹!"那姓董的恼羞成怒,喊道:"你他妈是干什么吃的,敢来管老子!"那半老的男人一点也不示弱,冷冷地说:"老子就是干这个吃的,今天叫你认识认识!"说着,从衣兜里抽出一张名片。姓董的看了,顿时吓得脸色灰黄,赔着笑脸说:"呀,小子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说着,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像夹尾巴狗一样溜了出去。那半老的男人坐在床上,问明了我的身世,说:"今天我救人救到底,给你买张车票,送你回成都,你赶紧走吧!"他送我出了旅馆,指给我去车站的路线,又塞给我五毛的车票钱。我向他千恩万谢,又踏上回成都的归途。直到如今,我还经常怀念起那位没留名姓的好人。野店的奇辱我坐上一辆回成都的煤炭车。那车还不如现在的拖拉机,车上以烧煤炭做动力,走得很慢,"嘟、嘟、嘟"地冒着黑烟,活像个一步三喘的老太婆。坐这种车很便宜,去成都只要两角钱,车上大都是生活困苦的穷人。煤炭车"嘟嘟嘟"地喘息着,载着三四十个穷旅客,半天功夫,也没走多少路程。黄昏时分,汽车开到一座山腰里,只见这里有一片平坦的山地,路边盖着一溜红土坯房子,房前坐一个卖杂货的老太婆。司机将车停下来,让人们在这里住店,说明天才能走。老太婆领旅客们来到她的破店,这个店是她和老头子两人开的。这伙旅客都是男的,便把他们领进里面一个大屋里。因为只有我一个女的,我被领进挨着门口店主住的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真简陋啊:墙壁被烟熏得又黑又脏,土炕上铺着一层稻草,炕边一张破桌子,桌上一盏豆油灯在黑暗中发着幽光。这就是荒山野店的全部家当了。我出身贫苦,对这样的条件便不在乎。这两天又累又饿,不一会就躺在草铺上和衣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人弄醒了。睁眼一看,四周黑洞洞的,豆油灯不知什么时候被弄灭了。有人用手捂住我的嘴,眼前明晃晃冷森森的,像是一把刀子。一个粗犷的声音道:"不准动,喊一声马上要你的命!"说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里。我只觉围着我的有许多人,有人开始撕我的裤子。我要挣扎,但手脚被人按着,嘴被人捂着,丝毫也动不了。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屈辱的眼泪顺着我的两颊流下来。这天晚上,我被二十多个土匪lj了。黎明时分,土匪们一个个逃散了。我想爬起来,身上像钉着木橛子,怎么也动不了。肚子只觉剜心地疼痛,经多次奋力挣扎,才勉强坐起来。再看自己的衣服、裤衩,都被强盗们撕烂了,羞耻的眼泪又挂满了我的双腮。我虽然是个妓女,但平时自尊心极强,我永远记着凤仙姐那句话:"妓女也是人!"我敬重世上一切好人,也希望人们拿我当人,这种野兽般的侮辱,叫我实在受不了!明天,我怎能若无其事地和那些旅客一起走哇!于是,我狠狠心,决心在这里结束我的残生!我赤着身子,像当年的仙棠姐一样,拿起自己的红裤腰带,登上破桌子,在房梁上打了个结,套在脖子里。这一切做得都很从容,只用脚一蹬,很快就失去知觉了。当我醒来时,发现天光已亮,我正躺在炕上,面前站着那个开店的老太婆。我以为是老太婆拉的皮条,当的内奸,便破口大骂起来,骂她开的是黑店、贼店,抢男霸女,无恶不作……那老太婆也不和我争论,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向我诉说着自己的遭遇:原来她一家四口,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妇,都在这里开店。这里地处荒山,离村子很远,是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那年,这股土匪从山上下来,把她的儿媳lj致死。她儿子急了,和土匪们拼起命来,被土匪们用枪托活活打死了,剩下她和老头子,含悲忍痛,掩埋了两个血淋淋的冤鬼。老两口也想走儿子、儿媳的路,可是,看看这两个新堆起来的坟头,逢年过节谁又给孩子们焚香烧纸啊!所以他们才忍辱偷生,仍旧在这里开店。我隔着窗户,顺老太婆的手指望去,只见离这不远的土坡上,果然有两个坟头,上面长满了青草,微风吹来,左右摇摆,发出凄凉悲切的声音,似乎在悼念死去的灵魂。我只觉鼻子一酸,泪水又糊住了眼睛。老太婆比我还要苦哇,天底下的苦命人真是数不胜数!我想起凤仙姐的嘱咐:要坚强地活下去,眼前的苦难不会长久,总有出头的那一天!正在遐想,老太婆从她屋里给我找来一身儿媳妇过去穿的衣服,我感动地穿在身上,在炕下给她叩了个头。我哽咽着说:"大娘,你就只当又多了个女儿,让我留下来和你一起开店吧!"老太婆想了想,摇摇头说:"你还是走吧,这伙土匪出没无常,你要留下来,早晚会遭到和我那媳妇一样的下场,赶紧逃命去吧!"我仔细一想,觉得她说得非常在理,在这是非之地,我不能在老人伤口上撒盐,也不能再往自己的旧伤上再添新伤。我已经长大了,我要自己去寻求生路。我不知道今后的路是福是祸,是荣是辱,但我决心不再气馁,要学习这两位老人,挺起身板活下去!女扮男装[添加QQ1147412246查看更多精彩小说]吃过早饭,我又和旅客们爬上了煤炭车。一路上,我羞愧得不敢抬头,生怕别人投来的鄙弃的眼光,中途打尖小解时,我憋着尿不肯下车。我心里痛苦地想:"我是一个女人,不是一条母狗,我懂得人间的羞耻,可是,这能怨我吗?人们能理解我吗?"我只觉有几十双眼睛正在厌恶地盯视着我,仿佛看透了我的五脏六腑。傍晚,煤炭车终于到达了成都东站。总算又回到令人失望而又眷恋的老家了,我脸上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容。这笑容就像昙花一现只停留了片刻,又紧紧绷起来。是啊,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回到生长十几年的成都,哪里又是我的家哟!我正木呆呆的东瞅西看,忽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上,回头一看,我惊奇地咧嘴笑了。肖青姐,莫非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好奇地向她问这问那,问她是怎样被放出来的。她闭口不谈这些,把话支开,问道:"你还没吃饭吧?走,我领你吃点去!"她仍旧提着那只黑皮箱,领我到车站饭馆里,要了两碗鸡丝面。她一边看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压低声音对我说:"妹妹,你可不能再出头露面啦!"我吃惊地问:"姐姐,又出了什么事吗?"她看看四下无人,依然用低沉的口气说:"今天,我刚一进家,婆婆就对我说,苏老鸨到咱家找你来啦,她说,她要把你揪回去,非千刀万剐不可。我那婆婆心慈面善,饭也没让我吃饱,就让我来东站找你,恐怕你再出头露面,被苏老鸨逮了去!"听了这话,我眼前又浮起仙鹤、凤仙姐惨死的情景,不由有些后怕。想起我最近一连串的不幸遭遇,又感到分外悲伤。现在,我没有一个亲人,只有这位好心的姐姐能分担我的忧愁了。于是,我像一个离娘的孩子,哭着向她叙说了昨天遭受的不幸,她静静地听着,不时同情地唉声叹气。吃完饭,她把我拉到一个背静的地方,关心地问:"你打算怎么办啊?"我为难了,只好如实回答:"不知道!"她更加关切地说:"妹妹,反正这里不能再呆了。姐姐早替你想好了,还是按咱原来的计划办。出门在外,女人可是惹祸的根苗,要想少惹麻烦,只有学唱戏的,来个女扮男装。"我觉得她这想法出人意外,确实有点刁钻儿,便说:"好是好,到哪弄衣裳去啊?"肖青也不答应,把手里那只黑皮箱放倒,一摁皮箱上的白铁叶子,"啪"地一声,皮箱自动打开了,里面露出一身半新不旧的男人衣服和一个礼帽、一双皮鞋。我觉得这事既好奇又好笑,更佩服肖青姐的精明能干,什么古怪道道都能想得出来。当时我可没有那么多心眼子,往更深的一层去想她这么做的用意。肖青一本正经地说:"妹妹,你穿上这身衣裳,谁还能认出你,就是苏老鸨站在你跟前,恐怕也会走眼的。"说罢,她看看远处,忙催我换衣服。在她的帮助下,我麻利地将衣服穿在身上。肖青从上到下,前后左右看看我,说:"嗬,真漂亮,你若真是个男子,我非嫁给你不可。"她那讨好的玩笑话,说得我得意地笑了。她又嘱咐我,以后在路上就母子相称,叫我少说话,千万不要露出马脚。1946年农历十月二十八日清晨四点多钟,我们再一次告别成都,乘上了开往宝鸡的汽车。在路上三四天的功夫,我受的是又一份活罪,几十个人坐在一个敞篷车厢里,像个哑巴一样,不能轻易张口说话。最难的是要节食节水,防止憋不住大小便,被人看出破绽。几天功夫,由于不敢喝水,我的嘴唇都干裂暴皮了。这天九点钟左右,我们终于来到了宝鸡。我站在宝鸡的一条东西大街上,一切都觉得新鲜而陌生。这里的气候比成都冷,街上也不如成都热闹,来往行人说话咭咭呱呱,我听着似懂非懂。他们身上的穿戴也跟我们四川不一样,头上光秃秃的,不像我们那里的人头上缠着像锅盖似的一圈布。我正东张西望,忽然被肖青拉了一把,她故意大声说:"孩子,咱们肚子饿了,找个地方,放开肚皮,好好吃一顿吧!"我一听可高兴了,心想:"总算熬出来了,跟肖青姐好好吃一顿,然后她领我到婆家去,脱下男装,换上女装。嘻,还许让我换身新衣,接着办喜事哩!"我美滋滋地想着,脚步不由加快了。走了一程,来到一座装潢非常漂亮的三层楼的旅店饭馆,肖青停住脚,指着门口高悬的一块黑底烫金牌匾,高兴地对我说:"孩子,看见了吧,这是苏州大饭馆。苏州风味可好啦,比咱四川的担担面好吃多啦。走,我领你进去解解馋!"我嗓子眼里像有只馋虫往外钻,紧跟着她走进饭馆。万没想到,这个文雅可亲、说话先带笑的肖青姐,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更大的人贩子。从此以后,我又被她推进了另一个火坑!两个老鸨1946年农历十一月初一的上午,我和肖青走进宝鸡东西大街路北的苏州大饭馆里。肖青领我上了二楼,也不打听,径直来到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布置干净清雅,桌椅板凳俱全,床上铺着印花的太平洋单子,被子叠得有角有棱,用毛巾被遮盖得整整齐齐。我正出神地打量着,只听身后门响,肖青姐关上门出去了。我只当她去叫饭了,也未介意。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肖青姐进来。我有点着急了,便想开门去看,可是拉拉门子,纹丝不动,原来外边已上了锁。我心里开始疑惑起来,肖青姐啊,你干嘛要把我锁上哩,难道还怕我跑掉吗!正在疑惑间,这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和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我心里才又踏实了,那股孩子的顽皮劲又来了。心里说:肖青姐,你关了我一会儿,我要吓你一跳,然后再跟你算帐!开门的声音刚刚停止,我忽然把门猛地往怀里一拉,外边的人恰好也正要往里推门,她站脚不稳,一个前扑扑在我身上,我正仰着身子往后拉,借着惯性,我们一起摔倒了,我被来人压在身下。我抬头一看,不由愣住了。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瘦窄的脸盘,黝黑的皮色,鼻子四周有许多密密麻麻的雀斑,头上梳一个烧饼大小的圆髻儿,上身穿短蓝布棉袄,下身穿黑布棉裤,绑着裤腿儿。她伸手把我拉起来,拍打拍打身上,自我介绍说:"我叫高步华,是中州照相馆的内掌柜。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我觉得奇怪,问:"怎么,照相馆也收女儿?"高步华笑笑说:"我们名为照相馆,实际和你们干的那勾当是一样的。"啊,我一下子明白了。脑袋"嗡"的一下子,颓然坐在床上,差一点晕倒。几年的苦,几年的恨,一古脑涌上来,张婆把我骗卖进妓院,仙鹤、凤仙姐惨遭毒害,旧仇未报,新仇又来。我只说肖青是个好心的姐姐,谁想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比那表面凶狠的恶狼更阴毒,我刚逃出妓院几个月,又遭到她的暗算,再陷娼门。天哪,我的命怎么这样苦!我一肚子冤屈没处诉,便冲这个高步华撒赖:"我可不认识你,谁知你是老几?快叫肖青来,我们当面交涉,不然,我说什么也不答应!"高步华苦笑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张契约,还有撕下的半张照片,在我面前晃了晃说:"唉,生米已做成熟饭啦,她早拿你的照片和我们达成协议,拿走一千五百块大洋,这回恐怕早坐回成都的车走了!"正说着,从门外又走进一个中年男人,白净的脸上有一对小眼睛,虽然眼眼不大,又是单眼皮,却炯炯有神。他上身穿件黑绸子对襟棉袄,下身的棉裤也扎着裤腿。他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开了两排大门牙,满意地微微点头。高步华忙向我介绍:"这是你的爸爸田长三老板。"我只认准一条理,说:"你们快叫肖青来,我要跟她交涉,这地方反正我不能呆!"田长三一听,立时火了,小眼一瞪,那双浓眉毛立楞起来,咆哮着说:"我们花这么多钱买了你,往后你就是我们的人啦,别他妈不依好,快跟我们走!"高步华好说歹说地把他推走,关上门说:"他就是这个炮杖子脾气,你刚来,不要当回事。在中州照相馆二里长的街上,谁不知道俺高步华待闺女好。咱小门小户,花一千多块钱买你不容易,要真逼你还钱你恐怕还不起,还是跟我们走吧!"我这个人从小养成了宁折不弯、服软不服硬的脾气,看这个女人说话细声慢气,态度和善,先有几分不忍。再一想,自己早已陷入娼门,如今两手空空,除了卖身还能干什么呢!唉,合合眼,继续受这份洋罪吧!想到这,我只好点点头。我心里终究盛着一笔没有偿还的债务:凤仙、仙鹤姐啊,原谅你们无知的小妹吧,我年小不懂事,几次上当受骗,以至惹祸烧身错过了给你们申冤报仇的机会。有朝一日,我跳出火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雪恨,最知心的姐姐们呀,请你们耐心等一等,等一等吧!不爱说话的鲁秀珍,不知怎么,打开了话匣子:"儿呀,孩子他爹走了这么久了,你不想他吗?俺俩平时净打架,我跟他没啥感情,再说我身边有两个孩子,我把爱都用在孩子身上啦。你们就不同啦,你像一朵鲜花,开得正旺。我看得出来,你们的感情又这样好,能不思念吗?所以,今日妈特意准备了点酒菜,咱娘俩来个促膝谈心,开心解闷!"鲁秀珍的一番话,说得弟弟惭愧地低下了头。她多么感激这个女人的宽厚啊!鲁秀珍斟满能容一两的大酒杯,放到弟弟面前,劝道:"儿呀,你要一饮而尽,那才是瞧得起我,才是我的好女儿!"宝鸡人不如成都人能喝,弟弟更不大喝酒,可她不能扫了主人的面子,一咬牙,一仰脖喝了下去。一杯下去,弟弟只觉晕晕乎乎,忘记了心中的愁闷。鲁秀珍想方想法,倒一杯换一个词儿,劝弟弟喝干。弟弟被灌得没了主意,后来是倒一杯喝一杯,不一会,一瓶白酒便都灌进肚里了。弟弟头一回喝这么多酒,酒到了她的肚里,烧得实在难受。她想吐,又吐不出来。她想喝点水,以减轻痛苦,可往起一立,身子却不能做主,只觉头重脚轻,站起好几次,又都摔倒了。看那屋子,像风车轱辘似的,天旋地转。鲁秀珍见她喝多了,心里暗喜,故意拖住她,一个劲地摇晃。她知道,喝酒多的人越摇晃得厉害,越醉得沉重。她像哄孩子一样,嘴里哄劝着说:"快躺在床上歇歇,妈给你倒水喝,今晚妈不走啦,在这伺候你一宿!"她把床上的褥子掀开,把弟弟架在硬板床上,让弟弟斜躺在扁枕上,给她脱去脚上的黑棉皮鞋,解去衣服上的纽扣,脱下丝棉长袍,最后只剩下红裤衩了,鲁秀珍稍一犹豫,又把红裤衩也扒了下来。她抬起弟弟的左腕,看看那只小坤表,已是凌晨三点多了。她看着瘫在床上、两眼紧闭、烂醉如泥的弟弟,假意喊了几声:"弟弟,弟弟,水来了!"此时的弟弟,真像一条死狗一样,呼噜呼噜打起了鼾声。鲁秀珍这才得意地干笑了几声,瞪着仇恨的眼睛。她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今晚,最没出息的女人,也舍命拿出最毒的一招了。她迅速地弯下腰,伸出右手,把右腿的绿绒裤往上一翻,露出缠在腿肚子上的黑色绒腿带,腿带上插着一样东西,露着三四寸长的木柄。她把柄往出一拔,只见在电灯下寒光闪闪,原来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她想起了积闷数月的冤仇,想起了丈夫对她的欺凌,想起了弟弟得势的后患,到了此时,女人的心最毒最硬了,她什么都不顾了,扯起了弟弟的一只腿,往床外拽,半拉屁股悬在床沿外面,弟弟的双腿撇开了。她咬紧牙关,照准弟弟的阴门,一刀子扎了进去,只露出那只匕首柄。这下子,疼得弟弟"哎哟"一声怪叫,酒也醒了,眼也睁开了。当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时,猛地欠起上身,要去抓鲁秀珍。鲁秀珍抓住匕首柄,猛地把匕首往外一拔,往后一跳,那血像水似地喷出几尺远。弟弟向前一扑身子,扑了个空,"咕咚"一下子倒在砖地上。只三五分钟功夫,便断气了,鲜血流了满地。鲁秀珍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劲,连夜把弟弟拖出去扔进山沟里。又揩净血迹,埋掉杀人证据,干得神不知鬼不觉。过了些天,石美生果然买了个漂亮姑娘回来。鲁秀珍假说弟弟不守本分跟野汉子逃跑了。石美生又有了漂亮姑娘顶缸,只当丢了几百块钱,也就不再追究了。裸体照相(图)民初北京女香国痴人宝鸡妓院与成都相比,有许多不同的规矩。在成都,除了"端盘子",还有"出条子",宝鸡就不同了。这里人们喝酒少,排场小,一般都是"端盘子",很少"出条子"。这里的嫖客留宿叫"喝稀饭";睡前还要在桌上摆好大米稀饭汤,中间是一瓶酒、四碟菜。两荤两素,一般是宝鸡特产白水鸭子、手扒羊肉、炒鸡蛋松花蛋,供客人夜里"加料儿"。在成都梳头,一开张就接了那又老又丑的怪物,我多会想起这事就觉得反胃。所以这次开张,我提出一个条件,要选一个长得比较漂亮的嫖客,以此抬高自己的身价,熨平昔日失去处女童贞时的创伤,他们爽快地答应了。这天傍晚,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他头戴礼帽,脸上架着墨镜,嘴上蒙着口罩,穿着漂亮时髦。虽然捂得严严实实,但一瞧就能看出他是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儿。见了这个理想中人,我先有几分欢喜。这青年也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我。这时,田长三从屋里走出来,忙殷勤地往屋里邀请。那青年大大方方跟老板进了屋子,掏了一迭钱说:"今晚我要在这里喝稀饭,这姑娘我包了!"田长三拿起票子一捻,见是四张十元的金洋券,脸上马上堆满了笑。原来,当时现大洋昂贵,票子贬值,宝鸡的妓院条件差,收费低,嫖客住宿每宿二十元金洋券,这青年财大气粗,一下子就多掏了一倍的钱。田老板显得更殷勤了,忙和高步华准备好酒好菜。这天晚上,夜深人静,金壳表的时针已指向十二点。桌上的稀饭没动一筷子,那青年却静静地坐在桌前,笑吟吟地打量着我。在成都,我接待过各种各样的客人。今天在宝鸡却是第一次,面对这个美男子,我像新媳妇入洞房一样,有点异样的感觉。见时间已晚,我插上隔山的屋门,蒙上火盆,暖好被窝,做好了睡前准备。又撤出床下的大瓷澡盆,注上热水,把手一招,温柔地说:"先生,请脱衣洗澡吧!"原来,妓院的妓女、嫖客睡前都要洗澡,这是人所共知的规矩。当时,妓院梅毒病流行,妓女、嫖客都对这种传染病怕得要命,所以特别注意性的卫生。不管酷暑严寒,只要有客人留宿,妓女要在睡前为客人洗澡,妓女自己也要清洗。中间每行房一次,都要下床洗一次。我催促了两次,见那青年照常坐着不动。经我再三催促,他这才摘下墨镜、口罩,又掀开礼帽,啊,眼前的男人,蓦地变成了一个长头发、大眼睛、蛮漂亮的女人。我感到受了玩弄,顿时恼怒起来:女人逛妓院,这不是故意开玩笑,丢我的人吗?叫人知道了说我接不到男人,接了个女的,我还算什么"红姑娘"!我刚要发火,却见那女人笑嘻嘻地说:"小妹妹,你不要吭声,我是搞新闻的,我掏钱,要宣传你,这是一笔多上算的买卖呀!"我不懂什么是新闻,便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到这来干什么?"那女人从兜里掏出一个蓝本本,晃了晃说:"我是中央社记者,今晚要为你拍一些内部片!"说着,又从一个皮兜里掏出一架小型照相机,拉开机头,在机身上安了个长方型的闪光灯。我知道记者不是一般人,得罪不起,便问:"你要照什么呀,怎么不白天照呢?"记者笑笑说:"这是特邀的稿子,拍裸体片,只能晚上照!"我不解地问:"拍这有什么用?"女记者郑重其事地说:"这可是一项政治任务,拍好专门供党国要员们看。这些人玩女人,看内部电影都腻了,还要欣赏一般人见不到的东西!"我心里突然闪了个亮:怪不得妓院越办越红火,闹半天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这时,又听那女记者说:"好了,现在我当导演,你按我说的样子做各种动作!"她让我拨旺火盆,脱光衣裳。人家花了大钱,我只好任人摆布。她先让我在瓷盆里洗个温水澡儿,镜头对准前身,还要跷起一只大腿,"咔嚓"一照,这一招叫"仙女洗澡"。她又从屋角拿过一个衣架,衣架有一人多高,拳头粗细,她叫我脑袋冲下,双脚倒挂在衣架上,并在地上摆了一盘苹果,这一招叫"猿猴吃果"。还有一个样式叫"马鞍桥",让我在床上握腰儿,身子像一座拱桥,她对好镜头,对准阴部拍了一张。更刁钻的是叫我在两个奶子上抹上胭脂,像两个红了尖的蜜桃,让我挺胸凹肚,镁光灯一闪,这一招叫"麻姑献寿"。半宿功夫,她拍了几十张各种名目的裸体照片。过去这么多年了,名目我也记不清了。起先,我冻得直打冷战,折腾久了,身上却觉得汗津津的。那女记者打个哈欠,仍不满足地说:"可惜咱们都是女的,我要是男嫖客,拍点行房的样式,更叫座了!唉,等以后再补吧!"我慢慢穿着衣服,一声不吭,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羞耻感、屈辱感,就像当年接待美国兵时的心情一样。侠义救姐妹在宝鸡,警察局的权力是非常大的,他们常以查户口、清案犯为名,对妓女们滥使淫威。他们和蛮不讲理、横行霸道的"丘八",是柳条子串小鱼儿--一类货。一天晚上,我正在屋里待客,忽听外面有人喊了一声:"打帘子啊,查夜的来啦!"这一喊,各家就都明白:是警察局又来清查了。于是一家家都把白门帘高高挑起来,露出一个个粉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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