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 一个妓女的生涯 [ 3 ]_随感日记_诗歌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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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 一个妓女的生涯 [ 3 ]

发布时间:2019-03-04 11:58:25

分类:随感日记发布者:风乎舞雩
惡毒的報複  隻見九紅的大腿根裏,像被人打腫一樣,通紅的一片。她的陰部更紅得厲害,上面泛起許多黃色的水泡,看着又吓人又惡心。這到底是怎麽搞的,九紅接着向我們叙述起事情的經過:  按照寶雞妓院的習慣,一般客人睡上一宿,第二天臨走時才付錢。做買賣的講究讨價還價,可逛妓院的一般都不還價,老油子嫖客都知道價錢,早晨放在桌上就走。  兩人睡在一起,一般要叙叙家常,問問嫖客家裏的情況,幹什麽的,生活怎樣。這個老嫖客,不僅有股結烈的口臭,而且還有一股難聞的腋下臭,那股狐臭味兒,熏得九紅頭暈眼花。但她又不敢背過脊梁,隻好面對面地跟人家閑聊。  那楊先生越聊越上勁,雲山雲海地吹乎起來:'在寶雞這塊地面上,我是首屈一指的綢緞店的東家,雖說不上金銀成山,可也算百萬富翁了,花個三十二十的,跟拔根汗毛似的……'姓楊的越吹越起勁,他嘴裏的口臭,腋下的狐臭,秃瘡的腐臭,是各有一股味兒。熏得九紅的腦袋像要漲裂開來。她跑又跑不了,躲又躲不開,便一邊和姓楊的說着話,一邊從腦袋頭上摸過一瓶香水,偷偷抹在鼻子上、被頭上,不一會,香水抹光了,還是壓不住那股臭味。她又摸出一盒萬金油,抹在額角、額頭上,過了一會,萬金油也抹完了。  這些,姓楊的都看在眼裏,他狠狠地想:'媽的,這小娼婦,你讨厭我的臭味,我偏要叫你好好聞聞,你叫我坐了一個月的冷板凳,今晚我要好好整治你!'  他把九紅抱得緊緊的,一個連一個地親着嘴兒。九紅實在受不了啦,把頭歪到一邊,姓楊的瞪着眼又把九紅的頭扳過來,索性一直用他的嘴堵住九紅的嘴。就這樣,把九紅一直折騰了半宿多。  看看天快明了,姓楊的光着屁股走到方桌前,從暖壺裏倒了一杯水,又重新上了床。  他依偎在九紅身邊,甜蜜地對九紅說:'我們今晚總算成就了一場夫妻,常言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在夫妻之間,沒有不知道的秘密。我跑了這麽多趟,花了這麽多錢,今天總算占有你了。臨走之前,你再讓我看看好嗎?'  九紅一肚子痛苦無處訴說,她想:'在如今的社會裏,隻有金錢最寶貴,也隻有我們妓女最下賤,誰有了錢,都可以任意地玩弄我們。買來的妓女買來的馬,隻好任人家騎來任人家打了!'她閉着眼睛,默不作聲。  姓楊的見九紅默許了,得意地撩開被子,把九紅那兩隻雪白的大腿分開來,瞪着兩隻色眼,像考古專家一樣仔細地看着。  看了一會,他心裏卻來了氣,心想:'我跑了一個月,花二十塊錢,就是爲的她呀。她對我外熱内冷,根本沒把真心掏給我,哎,花這二十塊錢太不合算了,太不值得了,我非報複一下不可!'  想到這,他迅速地從桌上拿過那杯開水,對準九紅的陰部,'嘩'地一聲,一下子潑了上去,九紅頓時疼得哇哇地哭起來。陰部四周馬上燙得通紅,中間還燙起了水泡。  姓楊的幹完這一手,迅速地穿好衣服,哈哈冷笑着,挖苦起九紅來:'你一連讓我坐了這麽些天的冷板凳,我隻當你的玩意兒和别人的不一樣呢,卻原來也不過如此,[添加扣扣一一四七四一二二四六查看N多精彩故事]往後你再往家裏拽我,我還不來呢!今晚不就是二十塊錢嗎,老子給你!'說着,他從兜裏掏出二十元銀洋券,卷成一卷兒,冷不防往九紅的陰門裏一塞,然後哈哈大笑着,揚長而去。  聽了九紅姐的叙說,我氣紅了臉,'忽哧、忽哧'生起悶氣來,琢磨着怎樣去找姓楊的算帳。這時,錢老鸨虛張聲勢地罵起來:'姓楊的,你真***不是人,我非叫幾個人去找你拼命不可!'  還是九紅姐講現實,她說:'人家人也走了,再找也不認帳。再說,你就是有膽子去,人家人多勢重,也會吃虧,還是胳膊折了在袖子裏吞着,吃了這個啞巴虧吧!'  錢老鸨沒有男人,平時最是怕事,見九紅一說,忙順台階下驢,說:'姑娘說得是,常說'人不跟狗鬥'。人一有了名,什麽樣的怪人碰不上呢?别生氣了,好好養着吧,媽情願少收入點,放你幾天假。唱戲的有句詞兒:兵來将擋,水來土遁,我這裏早備有美國的盤尼西林藥膏,來,抹上就不疼了!'  她一邊幫九紅抹,一邊說:'這藥抹上就好,三五天就能接客。你今天的客人要打發不出去,叫他睡一宿'幹鋪'得啦!'  原來,逛妓院還有一招新鮮法兒,叫做'睡幹鋪',就是和妓女睡在一個屋裏,卻不行房事。出現這種情況往往是妓女有了病,或是嫖客出了什麽毛病,又舍不得離開妓院,睡在一起過幹巴瘾。這種宿娼方式比喝稀飯賤,比端盤子貴,睡一宿幹鋪交十塊銀洋券。錢老鸨多會也忘不了錢,就在九紅姐不能接客時,也不容她休息幾天,還想起這一招呢! 爛鼻子姑娘  爲了趕緊養好九紅這棵搖錢樹,錢老鸨給九紅上好藥,又去給她做飯。這時,天已中午,我也要告辭出來。  九紅拉住我的手,戀戀不舍地說:'妹妹你待我恩深似海,可咱們又是一根蔓上的苦瓜,我現在有個想法,往後我設法弄住一個好男人,咱姐倆一起跟他從良,逃出這火坑。在一起過一輩子,你說怎麽樣?'  咳,當姐姐的說這話太天真了,叫我怎麽回答好呢?我正想逗她幾句,忽聽門外有個粗重的聲音傳來:'姐姐,好些嗎?'随着這奇怪的聲音,一個姑娘撩門簾走進來。  這姑娘身段長得苗條,鴨蛋臉兒,雙眼皮,大眼睛、隻是眼角有點向下耷拉,那張嘴長得特别迷人,真稱得上是櫻桃小口。冬天,她愛穿紅花緞子棉襖,夏天,她常穿一件綠綢子小褂,頭上梳兩條長長的辮子,很招人喜歡。她就是一條街有名的三四號紅姑娘--閻茉莉,論名氣僅在九紅和我之下。  可是,今天見到她,卻像換了個人,額頭上有了擡頭紋、臉上沒有搽粉,頭上的辮子剪掉了,身上穿一件褪了色的陰單藍帶大襟的短棉襖,和一條舊灰色長單褲。最爲奇怪的是,她那高高的鼻梁塌下去了,鼻子上貼着一大塊白色的膏藥。  我因爲忙着應酬客人,已有一段時間沒見她了,真叫我大吃一驚,心想:'她的鼻子呢,莫非是客人發壞,把她的鼻子咬去了?……'  茉莉是好心好意來看九紅。可是,九紅見到她,原來哭着的臉馬上冷下來,把嘴一撇,不吭聲了。茉莉見九紅那酸不溜的樣子,真像冷水澆頭,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我心裏暗暗埋怨九紅姐的孤傲,忙熱情地拉過茉莉,重新坐在九紅床上。九紅也看出了我的不滿,隻好又陪着笑臉,閑談起來。  我好奇地看着茉莉的鼻子,情不自禁地問:'茉莉姐,你的鼻子是怎麽了?'  不想這一問,茉莉的眼圈馬上紅了。她轉身把門關好,對我說:'這事九紅姐已經知道了,咱們都是席上的炕上的--一個樣,我也不瞞着妹妹,可是,這事千萬不能對外人講,要傳出去,叫我的臉往哪擱呀!'她強忍住心裏的悲痛,哽咽着訴說起來:  半個月前,我接待了一個姓周的客人,他長得真漂亮:白淨的圓臉,燙着飛機頭,一身西裝,尖尖皮鞋,我打心眼裏喜愛他。  晚上睡覺前,他從褲兜裏掏出一瓶原裝酒放在桌上,我覺得奇怪,喝稀飯時,他沒有拿酒,這會幹嘛拿出一瓶酒呢?  姓周的客人先脫掉了外衣,挂在衣帽勾上,然後回轉身,一把把我摟在懷裏,他跟我站在當屋,一邊接吻,一邊問:'你喜歡我嗎?你愛我嗎?'  你們知道,在我們這行裏聽來,簡直是司空見慣了。我們的回答也幾乎都是一樣的:'我太喜歡你了,最愛你了!'  聽了這話,他呆呆地望着我,時而歎氣,時而縱眉,幾次張嘴想說什麽,可又張不開口。我心裏好笑:看他那個腼腆的樣兒,一定是初次來逛妓院的,羞答答像個大姑娘似的。對這樣的雛兒,我真打心裏喜愛,便說:'看你那個樣,像有多少知心話要說,一宿的時間長着哩!'  他還是動情地看着我,忽然,眼裏擠出一對一對的淚珠。  我吓了一跳,忙說:'我什麽話傷了你的心,讓你這樣痛心落淚?'  姓周的搖搖頭說:'哎,你說哪裏話,你那麽溫柔體貼,最使我滿意啦。可是我有一句話,難以開口,說出來,你可不能惱哇!'  我說:'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吧,凡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幫忙!'  姓周的臉上露出笑容,又說道:'妹妹啊,我早打聽了,你是這條街最善良、最聽話的好姑娘啦,今天找你,是特地求一件事兒!'  '哎,妹妹,叫我怎麽說呢?咱就單刀直入吧,前些日子,我出差去西安,覺得一人在旅館裏沒意思,就去逛了次窯子,隻住了一宿,回來後,我解小手時,發覺我那東西出了毛病。我瞞着家裏,打了不知多少針,吃了多少付藥,可這病越來越厲害,那陽物腫得通紅,解一次小手,便痛得出汗流眼淚。我急得頭頂着牆,半天才能滴下幾點尿,實在沒辦法,我才來求你這個醫生來了。'  我一聽,心裏就有幾分惱怒,正顔厲色地說:'周先生,我可不是醫生,更聽不懂你這話的意思!'  姓周的死皮賴臉地說:'妹妹,你别裝糊塗啦,你們妓院誰不知道這種病啊,你快救救我吧。我父親是寶雞市長,有的是錢,你要幫我治了這病,我馬上娶了你,住的是高房大院,出門坐小卧車,家裏還有丫鬟伺候,要什麽我給你什麽。'  我知道這花柳病是個很頑固很纏手的病,便問:'那……那到底怎麽個治法呢?'  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說:'寶貝,你真是我的好妻子,隻要你用嘴吮住我的陽物,吮得射出精液來,醫生說這病就會好的!'  我一聽,生氣地一甩他的手,冷冷地說:'哼,你太小瞧人啦,我再賤,也是個人,你幹嘛這樣欺負我,咱當衆說說,看老鸨揍你不!'  姓周的一聽,撲通一聲,給我跪在地上,苦苦央求起來:'好妹妹,人有見面之情,你能見死不救嗎?你不說,誰能知道?再說,以後你就是我的夫人了。我是非你不娶,因爲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要不信我的話,我對天盟誓,我要不娶你,叫汽車把我軋死,大火将我燒死。看,我給你帶了聘禮來了,往後花多少錢,不過是一張支票!'  他一邊說着,一邊從衣兜裏掏出一根閃閃發光的東西,我曾經在老鸨手裏見過這種貴重物件,那是一根五兩重的金條。  他花言巧語的一番話,把我的心說活了,我心想:'我已經十七歲了,正是擇婿從良的大好時光。往後,人老了,花謝了,誰還要我?他既然對天發誓要娶我,我就應該拾命去救他。雖然我暫時嘴上受點委屈,可我往後就永遠跳出火坑了!'  想到這,我答應了他,姓周的高興得像蛤蟆似地直跳,把那根金條給了我。  我喝了一口酒,忍住惡心,屏心靜氣,幫他吮吸起來。當他**後,我想一把推開他。沒想到他正興奮,緊緊抱住我的頭,把精液射進我的喉嚨裏,吐不出來了。我再用酒嗽口,也無濟于事了。  這一宿,他許願發誓,把我哄得心裏樂滋滋的。可是,第二天走後,直到如今,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了。我望穿雙眼,天天不知哭幾次,可是,天底下賣什麽的都有,卻沒賣後悔藥的呀!  起初,我還瞞着我家鸨兒,可紙裏包不住火呀。原來這梅毒一吮出來,男的病好了,女的可就傳染上了,女的得了這種病,不是爛'魚口',就是爛鼻子。慢慢地,我發現說話時,鼻子甕聲甕氣的,鼻子堵悶得慌。後來,鼻子又癢又疼,像有許多小蟲子在裏面爬似的,鼻子眼裏流白濃,這毒性傳得真快呀,它從裏往外爛,半月功夫,鼻梁就塌下去了。老鸨追問我,我隻得實說了,并交出了金條。老鸨得了錢财,雖然沒有打我,可我再不能接客了,我成了無用的廢物,他們就叫我掏廁所,清爐灰,幹最髒最累的雜活兒……  茉莉一邊流淚,一邊訴說。我發現,她的淚水不是晶瑩透明的,而是紅裏帶黃,像淌出的一滴滴血。我悲憤地想:'茉莉姐啊,你的遭遇比九紅姐還慘,你不應該受到人們的恥笑,應該獲得人們的同情,可是,誰又能真正理解我們呢!' 漂亮姑姑  第二天,天剛亮,我被人推醒了。睜眼一看,原來是九紅。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快起來,茉莉她--她觸電自殺了!'  我一聽,忙穿了一件内衣,也沒顧得穿外罩,光着腳丫子和九紅急火火地往外跑。到了茉莉屋門口,見門口擠滿了人。門簾挑開着,屋裏的長桌上,放了一張獨凳,茉莉斜着身子站在上面,她的右手,粘在電門上,手指已電成紫色,成了鈎形,就像老鷹的爪子。鐵青的 臉,大張着嘴,露出雪白的門牙,瞪着鈴铛般的大眼。  這時,閻老鸨已找來一根幹木棍,挑斷了電源,'撲通'一聲,茉莉從凳子上摔到地上,就像掉下一束肉幹。閻媽媽辦事利落,立即找兩個小夥子幫着把茉莉擡出來,來到一人多高的一堵牆前,他們喊着'一、二、三',将屍體晃了幾下,借着慣性,'飕'地一聲甩到外面山溝裏去了。  咳,一個人的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結束了。看了茉莉姐的下場,我們活着又有什麽意思啊!我像丢了魂似的,默默地想着。  '情弟,看你像什麽樣子,還不快回去穿衣服。'耳邊響起高步華的斥責聲。  我擡頭一看,驚得睜大了眼睛,在高步華身邊,站着一個婦人,猛一看,活像鳳仙姐,可仔細一看,才知看花迷眼了。  這女人也梳着一個鳳凰頭,四方圓臉,比鳳仙臉盤大一些,兩道彎彎的柳葉眉跟鳳仙的一樣,隻是那雙眼睛略小些。高鼻梁、櫻桃嘴,右邊的耳門前,有一塊黑痣。她的五官、風度多像昔日的鳳仙姐呀,隻是有的地方比鳳仙略遜一籌罷了。她穿着長旗袍,帶着金殼表、金戒指,脖子上套着項鏈,看打扮不是闊夫人,就是姨太太。  這女人笑模悠悠地看着我,似乎在笑我的荒唐樣子。九紅上前兩步,親切地問:'姑姑,您多會到的?'  我聽了又是一驚,這時高步華沉着臉教訓我說:'真沒出息,還不叫姑姑,這是你父親的姐姐、你的親姑姑到了!'  我這才明白了,一邊上去親熱地叫着:'姑姑'。一邊拉着這個姑姑的手走回家裏。  白天,我照常端盤子營業。  到了晚上,又聽外面一聲喊:'來客啦!'我忙又往外跑,卻被那姑姑拽住了。  她對我說:'今晚不要再接了,挂上停業牌,陪我睡一宿吧!'我怎敢答應這違犯妓院規矩的要求呢?我每天要端不下五十個盤子,每個盤子五塊錢,再加上晚上客人的住宿費,每天要收入三百來元。不給老鸨這樣'幹活',就不是一個稱職的妓女,就會遭到鞭子的抽打。  正在爲難,高步華走進屋子,那個姑姑随便向她說了一聲,出乎意料地,高步華滿口答應,于是假說我病了,挂了暫停營業的牌子。  不一會,田長三從蘇州飯館裏端來了一桌炒菜,大概有七八盤,然後對我說:'我告訴你,你要好好招待你姑姑,有一點怠慢,我可剝了你的皮!'我心裏倒吸一口涼氣,看來,這個姑姑在這家庭裏有着特殊的地位啊!  我們坐下來,一邊閑聊,一邊喝酒,我殷勤地給她倒酒點煙,這個姑姑很喜歡我,特别喜歡我的活潑、頑皮勁兒。她笑着對我說:'寶雞這裏喝酒不行。我聽說你既能喝酒,又能劃拳,今晚,我要跟你來個喝酒、劃拳比賽!'  我一聽高興了,因爲我自從來到這裏後,還沒有痛痛快快地喝過酒、劃過拳哩。  又聽那姑姑問道:'情弟,咱們劃拳,是一拳一勝呢?還是三拳兩勝呢?'  我一聽這話便知她是内行,忙順着說:'就聽姑姑的吩咐,今天我是舍命陪君子了!'  于是,我們倆面對面,一邊喝酒,一邊劃起拳來:'哥倆好呀,五魁首呀,八仙過海呀,全來到呀,滿堂紅呀,三星呀,四教呀,點點圓呀,敬你喝呀……'屋裏響聲連天,熱鬧極了。爲了哄姑姑高興,我故意連輸三拳。  我連喝三大杯白蘭地,心裏一熱乎,可就六親不認了。巴掌一伸,五個指頭變化無窮。指頭變得快,嘴裏喊得快。對方喊五魁首,我忙喊六六六,老是壓着她的指頭。  我們劃呀、喝呀,足足鬧了兩個鍾頭,桌上十瓶白蘭地都空了。再看那位姑姑,不禁愣住了。她吃魚有點個别,飯菜、魚肉一起填進她嘴裏,轉眼間,那魚刺從兩個嘴角裏吐出來,而且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在她面前的桌上吐了一堆,這真是一手絕招特技呀!  我纏着她要學這手技術,她說:'冰凍三尺,不是一日之寒。天不早了,咱在床上慢慢唠吧!'  田長三兩口一聽,說了聲'早點歇息',知趣地出去了。  我順從地拾掇好桌子,陪那姑姑洗了臉和腳,幫她脫去外衣,肩并肩地躺在一個長枕頭上。  借着酒興,我們天南地北地聊着。我關心地問:'姑姑,我那弟弟、妹妹們呢?你怎麽不帶他們一起來呢?'  沒想到這句話像戳了她的心窩子,她長歎一聲,淚水撲簌簌地流下來。我害怕了,生怕惹着了她,忙拿出手絹幫她擦淚。  她忽然又破涕爲笑,親切地拉過我問:'孩子,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你是爸爸的姐姐,我的姑姑呀!'  '不錯,你卻不知道我的身份,我給你講個真實的故事,你就一切全明白了。'  她帶着莊重嚴肅的神情,給我講起了一個家庭的變遷…… 妓女--老.鸨  十五年前,有一家四口逃荒到了西安。父親挑着'八股繩'(過去擔籮筐都是每頭用四股繩子系着),在西安容山大街一帶走街串巷收破爛,轉到天黑,除了稅錢,剩下的錢買不到半斤米。  可憐的母親托人去當傭工,可當時必須要有當地的保人,才能去給闊人家做工。這家是揚州人,在西安舉目無親,找不到活計。她還有一個姑娘,一個兒子,怎麽活下去呀!  這是民國十年,他們的女兒已經十六歲了,母親對女兒說:'閨女,咱家這樣下去就都餓死啦,爲了一家人,也爲了你,給你找個婆家吧!'  那閨女挺有主意,她說:'給我找個婆家當然好,可是你們又怎麽生活呢?'一句話,把全家人都說哭了。  這女子經過幾天的思想鬥争,認準了一個理兒:'人活一天,就要吃飯,世界上沒有比吃飯、生存更要緊的事啦。要顧臉,就得餓肚子,要吃飽肚子,就得不要臉面,在這個黑暗的社會,我一個小女子,除了打野雞、當妓女,還能幹什麽呀?!'  想通了這個道理,她說服了父親,爲了全家的生活,自動下水了。  在當時,她是社會上最自由的妓女了,父母就是她的老鸨,她不會挨老鸨的打罵。她是自願幹這行的,心情也當然和一般妓女不一樣。  剛開始營業,她們在一家妓院搭了幾個月班子,不到半年,手裏有了錢,就買了一處房子,取名叫'開顔祠'。自從開顔祠的院門一開,簡直是車水馬龍,凡是來西安的人,誰不知道開顔祠的田九鴻呢!  啊,田九鴻!一聽這個'田'字,我若有所悟地睜大了眼睛。在燈光下,那姑姑沖我嫣然一笑道:'田九鴻就是我,我就是田九鴻啊!'  她亮出了自己的身世,原來我們是一樣的出身啊,我和她挨得更緊了。她繼續娓娓說下去:  我的父母兄弟,能活到現在,全是靠我的血淚養活的。這裏的蘇州飯館、中州照相館,也是靠我敲竹杠掙來的。我的弟弟成家立業,也全是我賣肉相的結果。  我雖然在自己家裏開窯子,有一個自由之身。可是,和你們一樣,要遭受嫖客百般的侮辱。  有一次,我端盤子時,來了一夥客人,他們不管妓院的什麽規矩,仗着人多勢衆,把我的衣裳扒淨,有擡腦袋的,有擡胳膊、腿的,讓我光着屁股在地上蹲夯。疼得我淚流滿面,他們卻樂得哈哈大笑。  爲了多掙錢,我拉住了一個五十多歲的百萬富翁。整天甜言蜜語,違心地談情說愛。  有一天,他想考驗我,便對我說:'常言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要真的愛我,我把痰吐在地上,你全舔了,要多少錢,我都給你!'爲了從他腰包裏掏錢,我像被他玩熟的猴子一樣,要怎樣就怎樣,我毫不猶豫地順從了他,可是我的心在流血。  九鴻姑姑傷心地說到這裏,嗓子哽住了,**嘴問:'姑姑,在你接到的成千上萬個客人當中,也沒碰上過一個知音麽?不想成家立業、生兒育女麽?'  九鴻又歎口氣,說:'哎!兒女之情,人皆有之,我何不想有個美滿的家庭、可愛的丈夫呀!可是,一開始當妓女,又有幾個不避孕的呀!我喝避孕藥,不是父親逼迫的,而是爲了營業,爲了掙錢。若從良出去,一般隻能當姨太太,男人大着幾十歲。再說,爲了養活父母兄弟,我也不願離開他們,一來二去,成了一朵開敗的鮮花。現在,我最恨的是錢,人沒有錢就不能生活,有了錢,就要堕落。自從我當了窯姐,學會了吸煙、喝酒、唱曲、打牌。後來,又上了煙瘾。等我覺醒時,青春已過,我惟一的收獲,就是由妓女升到了鸨兒,現在膝下有五個姑娘。今天我一見你,就特别投緣,所以跟你說了這麽多知心話。你現在是我兄弟的頂梁柱,要不是這樣,我非把你要走不可!'  當九鴻向我講述她當妓女的遭遇時,[添加扣扣1147412246查看N多精彩故事]我心裏湧動着無限的同情,隻覺得同病相憐,情同姐妹。可是,當她說到現在已成了老鸨時,我心裏就和她隔起一堵牆,天下的老鸨子,有幾個不壓迫妓女的?他們全靠吸吮妓女的血來縱情享樂啊,她們和我們是兩股道上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哇。想到這裏,我悄悄跟她移開了一點距離。  這個姑姑在照相館、飯館'視察'了兩天,又回西安去了。  再接丘八  1947年農曆十一月,我到寶雞已近一年了。天氣越來越冷,妓女在穿衣裝束上的差别也更加明顯。一般妓女,隻能穿花洋布襖,紅姑娘就不同了,老鸨娘給我們精心制作綢緞面或料子面的各式皮襖。一年到頭,我們和一般姑娘吃的也不一樣,什麽海參、鱿魚、雞蛋銀耳湯,應有盡有。老鸨千方百計讓我們打扮好、保養好,好爲她們多接客。那些接客少的姑娘就不行了,老鸨故意讓她們吃殘羹剩飯,餅子就鹹菜疙瘩,用這樣方法刺激她們多接客。  這天晚上,我又按照平時的習慣,第二次(早晨是第一次)對鏡梳妝,準備迎接又一次端盤子、住宿的高潮。梳洗完華,我從綠炮台煙盒裏抽出一支煙,悠閑地抽起來。  這時,九紅又來找我,她穿一件大紅皮襖,頭戴紅花,腳穿紅燈芯絨棉鞋,渾身像個火炭兒。我開玩笑說:'你真夠上四大紅了。'(當時,民間流傳的四大紅是:殺豬的盆,廟裏的門,大姑娘的月經,天上的火燒雲。)  正說笑着,忽聽街上'咔、咔'的皮鞋響,聲音雜亂沉重。我們撩門簾一瞧,驚得吐出了舌頭。  從大門外,陸續進來一股軍隊,足有二三百人,他們的服裝大緻相同,都穿着褪了色的舊棉軍裝,頭戴沒有徽章的舊軍帽。每人腰間系一條二指多寬的皮帶,看這副打扮,我們猜想是軍官總隊的。那時,流傳着一句話:'山西到山東,南京到北京,國民黨的'丘八'一樣兇。'他們像蝗蟲一樣,說不一定什麽時候到這裏來掃蕩一番。有的給個三毛兩毛的充充樣子,有的根本不給錢,而且窮兇極惡,動不動就找借口砸窯子,老鸨妓女還得陪着笑臉哄着。這次來了這麽多人,不一會就塞滿了各家屋子。  這時,隻聽外面錢媽和高步華喊:'九紅、情弟,到三百號樓上接客呀!'  三百號在我們北面,樓上有一大間接客廳,客人多時就在那裏集合。  我和九紅上樓一看,隻見屋裏擠滿了黃皮狗子軍人,唧唧喳喳的又說又笑。  隻見靠北牆有一張大床,有個姑娘正被按倒在床上,那些軍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擠滿大床,床被壓得'咯咯吱吱'直響。  這個妓女,燙好的頭發被撓亂了,她長得眼大嘴大、寬脊梁短腿,所以外號'鴨子'。平時,她接客不多,今天,不知怎麽被這些人帶來了。他們有的摁着鴨子的雙肩,往鴨子鼻孔裏噴煙,噴得她眼裏流淚,一個勁打噴嚏。  再看她的身上,那紅花藍底的長棉襖,右邊的紐扣全被解開了,敞着前胸,露出貼身的淺紅色背心。胸前的兩個大奶,特别引人注目,許多隻手,争搶着伸進背心裏去摸。有的更加恬不知恥,解開她的腰帶,從奶頭一直摸到褲裆。  這時,一個細高個子軍人對大夥一揮手說:'慢着,不能一兩個人沾便宜,咱們搞個展覽,讓大夥都看看如何?'那夥丘八一窩蜂地忙喊'同意'。  他們幾下子把鴨子的紅毛線褲子扯下來,隻剩下一條三角褲衩。有兩個黃狗子攥住鴨子的腳脖子,把鴨子倒栽蔥地提起,讓人們看熱鬧。有兩個黃狗子更古董,他們每人端一碗喝剩下的茶水,跑過去,撩開鴨子的褲衩,往裏灌茶水,鴨子被治得眼含熱淚,不住聲地叫着'叔叔'、'大爺',求情讨饒。  今天,這夥官兵,不知得了誰的恩準(大概是胡宗南吧),跑出軍營,就像餓狼見了羊羔一樣,對妓院進行目不忍睹的洗劫。這正中了當時那句話:'當兵三年,見了母豬當貂婵。'  按妓院的規矩,端盤子是不準越軌胡鬧的。可是,他們仗着人多勢衆,越鬧越兇,再不想法救出鴨子,這位姐姐奶可能被他們**。這些人隻顧玩弄鴨子,還沒注意到我們。  我和九紅會意地對望一眼,故意大聲咳嗽起來,馬上,幾十雙眼睛一齊射向了我倆。  九紅先發制人,問道:'請問各位老爺,是誰叫我們倆的盤子呀?'  這夥人中有認識我們的,見來了一對模樣漂亮、花枝招展的紅姑娘,忙扔下鴨子,一個個像饞貓一樣,向我倆圍攏過來。  那個細高個子軍官,像是領頭的,他從人群中鑽出來,向九紅一拍胸脯說:'我端你的盤子!'  我又問:'誰端我的盤子?'  細高個從人群裏拽出個小胖子:'中隊副,你裝什麽蒜,今天你就算她的丈夫吧!'  這時,錢老鸨和高步華也都上了樓,放上兩個盤子,偷偷囑咐我們,對這夥'丘八'要小心接待,便下樓去了。  第三次遇害  老鸨們一走,屋裏可就熱鬧了。  細高個吃着我們遞過去的糖,忽然沖這夥'丘八'高聲喊:'這兩朵紅花生來俏,唱支歌子要不要?打個秋千要不要?蹲個肉夯要不要?'一人挑頭衆人合,他們馬上恢複了剛才逗鴨子的那個狂勁,齊答:'要,要,要!'  鴨子不知什麽時候早躲走了,屋裏隻剩我們倆。這年,九紅十八歲,我十六歲,這些'難題兒'自然要由她挑頭去對付。  九紅微笑地看着一湧而上的客人,慢慢說:'爺爺們,文明點,君子動口不動手哇!我想,諸位一定愛聽唱歌吧!'  她那不卑不亢的神情,把那些'丘八'震住了。有個人問:'你們會唱什麽?'  九紅答:'京劇、歌劇、小調,我們都會!'  大家七嘴八舌,有的點一段《小放牛》,有的點《馬路天使》上的《四季歌》,九紅亮開那甜美的嗓子,給他們一一唱完。  這時,那個小胖子忽然又沖他的同夥喊:'讓我們小金剛鑽給大家唱一段好不好?'人們一齊答'好。'  我心裏想着:'兔崽子,你給老娘起外號,我看你倒像三寸釘武大郎!'心裏惱怒,臉上卻帶着笑:'我唱得不好,随便來一段吧!  十七、八、九,二十浪當歲兒,  雪白的臉蛋,沒有麻子兒。  ……  心裏想着她,  嘴裏念着她,  哎喲我的小佳人,  何時能成對兒……  我剛唱完,小胖子又喊:'再來一個要不要!''丘八'們一齊喊'要--'  我說:'好,我再唱幾句。但是,我們姐倆在樓上耽誤得久了,樓下還有人等我們,請原諒,我們還得去應酬應酬别屋的客人!'  說罷,又唱了幾句。  不要鼻子不要臉,  搽脂抹粉站在人前,  恩恩愛愛賣笑求歡,  爲的是大洋錢,  爲的是大洋錢!  唱完,我趕緊拉着九紅姐,就要下樓。我們知道,這夥'丘八'就像粘餅子,一沾一層皮,得找機會趕緊逃走。  剛到樓口,被那個小胖子擋住了。他不說話,把手伸給我,手心裏放着一顆瓜籽。  我心裏明白,卻故意打岔道:'謝謝您,您這是看我唱得餓了,慰勞我吧,瓜籽不大,表個人心嘛!'  小胖子聽了,把頭搖得像撥郎鼓似的,一推我的前胸說:'你這小滑頭真會裝蒜,快給你丈夫剝個花樣瓜籽!'  我一看這小子蠻懂行,隻好耐着性子,又耽擱了三四分鍾,像演'二人傳'一樣,給他表演了個花樣瓜籽。  當我們又要尋機會下樓時,樓梯口早被那夥'丘八'們堵住了,細高個又拿過一支煙,要九紅給他點花樣煙。哎喲,這更得耽誤好長時間,看來,他們早有準備,今晚是成心不讓我們走啦。  九紅耐着火氣,陪着笑臉,坐在細高個懷裏,給他點起花樣煙來。  當九紅橫叨着香煙,嘴對嘴遞給他,又去給他點煙時,他忽然猛勁一推九紅,'咚'地一聲,九紅四肢不挨地的摔在樓板上。  九紅姐被摔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心想,我這花樣煙,點得絲絲入扣,沒有一點錯啊,他幹嗎這樣狠狠地推我、摔我呢?我們可平日無冤,近日無仇哇!  細高個瞪着一雙淫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九紅,他在想什麽呢?我們根據他們後來的行動,推測到他當時的想法。他先是像貓爪下的耗子一樣,把九紅盡情玩耍了一番,又想起這次來前設好的預謀:老子抗日救國,這些花呀朵的卻都讓那些有錢人盡情地享用了。沒他媽那麽便宜!今天要挑最好的掐,最好的折。所以,先前他還又打又逗的取樂兒,玩夠了,該找個岔子鬧事了,便馬上把臉扳起來,把九紅摔在地上。  他指着九紅罵道:'好的,你沒長眼,怎麽點煙燒我的臉!'  九紅分辯道:'哥哥,我的火柴還沒點着,怎麽會燒你的臉呀!'  細高個見九紅敢跟他犟嘴,更加暴跳如雷,他起身走過去,照着九紅的臉蛋,'叭''叭'就是幾巴掌。  細高個這麽一打,其他人趁熱打鐵,拍桌子的,砸板凳的,撕牆上的畫的,砸開了窯子。  我一見他們這樣蠻不講理,氣往上撞,也喊了兩句:'你們哪像軍人,簡直是打劫的土匪,欺人的強盜!'  聽到喊聲,有五六個'丘八'圍了過來,二話不說,解開腰間的皮帶,掄圓了,沖我劈頭蓋臉抽打起來。我被抽得倒在地上,滿地亂滾。  九紅的臉被打腫了,嘴角打破了。她爬起來,見那個細高個正'嘎崩嘎崩'地嚼着冰糖塊子,她氣急了,什麽都不顧了,沖那細高個猛地撲過去。  細高個早有準備,眼看倆人的臉離得隻有一尺多遠時,他忽然把那嚼碎的冰糖渣子'撲'地向九紅臉上一噴,噴了九紅滿臉、滿眼、滿嘴,被打腫的臉上又是一陣陣難忍的疼痛,眼睛一時睜不開,她忙伸手去擦。  就在這當兒,小胖子從兜裏掏出一個盛着液體的小瓶瓶,悄悄地向九紅跑過來。猛地扒開九紅捂在臉上的手,用瓶口向九紅臉上一灑。頓時,九紅痛得嗷嗷大叫,躺在地上打起滾來。  趁這個機會,軍官總隊這夥明火執仗的土匪,像大鬧天宮一樣,又是一頓胡鬧。他們把屋裏的東西都砸爛,把痰盂裏的痰和髒物,統統扣在床鋪上,然後嘻嘻哈哈,一湧而去。  小屋裏的密謀  寶雞軍官總隊是胡宗南的嫡系,他們這次有組織、有預謀地來搗亂,是受胡宗南的指使呢,還是他們自己使壞呢,我們就不得而知了。過了一會兒,錢老鸨和高步華上了樓。見了自己的鸨母,我一肚子委屈,悲憤地向她哭訴了剛才受辱的經過。高步華歎口氣說:'别難過了,你下樓看看,哪家不是這樣呢!'  這時,忽聽錢媽失聲變調地叫起來,我們跑過去一看,隻見九紅臉上泛起許多濃瘡,像 個疥蛤蟆,傷疤上起了許多針尖大小的泡泡,'嘶嘶'地冒着青煙,吓得我們都驚叫起來。  還是高步華有經驗,她說:'這一定是讓硫酸燒的,快拿水來!'  我們在屋角裏找到半盆洗臉水,高步華接過來,'嘩'地一聲,全潑在九紅的臉上,把九紅潑成了落湯雞。高步華說:'這樣,燒勁就會慢慢減退。'  兩個老鸨攙扶我們下了樓,隻見沿街各家的白門簾都被挑開了,屋裏被砸得亂七八糟,地上成了雜貨攤,家家像起了靈。那些姐妹們,一個個狼狽不堪,垂頭喪氣。可惡的軍官總隊呀,你們真是一夥'刮民黨'!  第二天早上,我惦記着九紅臉上的傷,又去看她。九紅姐從被窩裏坐起來,我一看,更是大吃一驚:一宿功夫,她臉上燙起的瘡泡塌下去了,變成了許多黑色的深坑,左邊的眉毛燒掉了半截。右眼燒瞎了,成了一個疤麻醜怪的獨眼龍,再也看不到昨天那一朵紅花似的九紅姐了!  我哽咽着說:'九紅姐,你真是多災多難啊,頭一回,你遭到劉局長的侮辱;第二次,你又遭到姓楊的暗害。這回,你已經第三次被害啦,都怪你長得太美了,真是紅顔薄命啊!'  九紅姐泣不成聲地說:'我見妹妹一面,死也就甘心了。想不到晚玉、弟弟、茉莉的下場,今天也輪到了我的頭上!'  我安慰她說:'常說,'不受磨,難成佛',人的一生坎坎坷坷,我比你碰的艱難多多了,可還是頑強地活過來了,慢慢熬吧,你身邊那麽多嫖客,等選個知心的,早晚會跳出這個苦海!'  聽了這話,九紅'撲哧'笑了,她說:'妹妹,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常說'貨賣一張皮',你看我這個樣兒,誰還要我?'  話剛落音,忽見九紅被窩裏鑽出個人頭,答腔道:'我要,我要!'  我吓了一跳,再看桌上的瓜籽、糖果,床下的男人鞋,立刻明白了:我好粗心哪,原來昨夜九紅屋裏還有嫖客哩!  屋裏就我們三個,那嫖客也不避諱,起身穿好衣服,他個子不高,一臉黑麻子,高高的顴骨。上身穿一件毛衣,下身穿着黑洋布的制服褲子,腳上拖拉着九紅的藍緞子繡花皮底拖鞋。九紅向我介紹,他是一個助理司機。  前些天,九紅也曾向我說過,她結識了一個姓吳的助理司機,他長得又黑又麻,九紅根本不喜歡他。可這個人忠誠老實,再說,有楊先生那次教訓,再醜的人也得笑臉接待呀。想不到,今天正碰上他。  我見這位吳先生老實巴腳,一臉憨厚相,忙看看窗外,關上屋門,輕聲對她說:'吳先生既是真心要娶你,你何不趁這機會跟他去過自由的生活呢!'  九紅苦笑了一下說:'吳先生不過是跟咱們開個玩笑吧。你想,我現在已經是一朵踩爛的鮮花,連錢媽都不願理我了,我能在這時候牽累人家嗎?再說,我們這些人,出去不能生兒育女,不能幹活勞動,不是坑人家嗎,我怎忍心幹這不仁不義的事!'說着,眼淚又流了下來。  吳先生一聽,急得拽住九紅的一隻手,誠懇地說:'妹妹,快别哭了。你不要胡思亂想,我是真心的愛你。在你最漂亮最走紅的時候,我不敢娶你。因爲那時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在你倒黴的時候,我要娶你,這才能看出我的真心。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我也一心要你。我要哄騙你,就叫我出門被汽車軋死在山溝裏!'  一番話,說得我們心裏熱乎乎的。  九紅說:'你要真心贖我,就到錢媽那裏去談價錢!'  吳先生問:'大約需要多少錢?'  九紅說:'去年,一個客人要贖我,錢媽張嘴就要十兩重的兩根金條。現在我掉價了,大約也得三四兩呢!'  老吳一聽,吓得一吐舌頭,但馬上說:'我想法找我的好友借去。從今天開始,我不吸煙、不喝酒了,再想法多拉點黃魚,多掙幾個錢,攢三五個月也許就夠了,你看怎樣?'  九紅一聽涼了半截說:'恐怕遠水不解近渴,等你拿錢來,恐怕我早被她們賣到三等窯子裏去了!'  我一聽,那股爲朋友兩肋插刀的義氣勁又來了,忙說:'這樣吧,我助你們一臂之力,幫你們逃出火坑。'  九紅不相信地說:'你别說大話了,兩邊是高房,門口有把門的,你怎麽救我哩?'  我說:'你不知道,我學過武功,你家門口不是有根電線竿嗎?我爬上去,把你系到房上,再從房後系下去,讓姐夫的車在後面等着,不就逃出去了嗎!'  九紅姐一聽,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她從脖子上将那一兩多重的金項圈取下來,要送給我,我堅決不要。心裏話:'我要收你的錢财,那還算姐妹義氣嗎?'  九紅又突然想起一個主意,對我說:'這樣吧,你跟我們一起逃走,像我過去跟你說的那樣,咱們在一起過吧!'  我想起石弟弟的遭遇,連連搖頭。  九紅說:'你要是幫我逃走,你留下來讓老鸨們知道了,還能輕饒得了嗎?既是這樣,你不走,我也就不走了!'  吳先生插話了:'這樣吧,咱們一塊走,你要不願跟我們,出去我給你找個婆家,等你有了家後,俺家就是你的娘家,你看怎樣?'  我覺得這話在理,便同意了。  我們又商量起逃跑的時間和辦法,我說:'要防止夜長夢多。這兩天,你查看好地形,明天晚上,假裝來逛妓院,送來繩子,就回去準備。接頭的暗號是:你學布谷鳥連叫三聲,我投下一塊石頭,就先把九紅姐系下去!'  一切商量定了,我像第二次越獄一樣,懷着一顆惴惴不安的心,準備迎接這由我導演的冒險行動! 驚險的潛逃  逃跑的準備詭秘而順利地進行着。  第二天晚上,我假說有病,推脫了一切要求住宿的嫖客。但爲了應付,還不得不端盤子。  忙到半夜,才上了床。我心裏非常緊張,忐忑不安地思謀着後半夜的行動。所以,從一 躺下就開始抽煙,不知過了多久,把一盒杜魯門香煙都抽完了,看看表,眼看快三點了,行動的時間就要到了。我忙一骨碌爬起來。  我蹑手蹑腳來到九紅屋門口,用手一推屋門,門虛掩着,隻見九紅正坐在床沿上,身上一個勁打哆嗦。  事不宜遲,我催她快拿出繩子,她這才鎮定了一下,從床底下把繩子掏出來。  我把預先用柳枝挽好的一個圓圈遞給她,又開始挽繩子套兒,她問:'幹嘛要做這樣一個圈啊?'我答:'弄好了你就知道了。'  挽好繩套兒,我讓她把兩隻腿鑽進圓圈裏,蹲下來,坐在圈上,兜住繩套兒。然後,我站在床上,試着往上拉。腰一用力,就把她拉得離開了地面,試驗成功了。  冬天的深夜,冷風刺骨,北風呼呼直響。我暗暗高興,常說'偷風不偷雨',風聲掩護着我們,更加便于行動了。  我想了想,又給九紅出主意:'咱們不能穿鞋,隻能光腳丫子逃跑。這樣一來不會在磚地上弄出動靜,二來上了瓦房頂也踩不破瓦,所以光腳最保險了。'到了這個關鍵時刻,沒經過大事的九紅全依着我。  我和九紅光着腳丫子,拿着粗繩子,悄悄地走出屋子。  來到她家門口電線杆下,見上面的路燈明亮刺眼,我們迅速地躲在牆角裏。  我讓九紅按照在屋裏試好的辦法,把繩系在腰裏,把柳枝圈套在屁股上,等她準備好了,我迅速地把自己的紅緞子面皮襖脫下來,往電線杆下一扔,上身隻剩下貼身的藍條條單褂子。然後,把繩頭捆在腰裏,往嘴裏叼上一個空煙盒。雙手一抱對卡粗的電竿,用腳背扣在竿上,一縱一縱的,幾下子就上到房檐上。我暗暗慶幸過去在戲班的功夫沒有白練,如今爬竿子上房,易如反掌。  我在瓦上站穩了,從嘴裏取出空煙盒,伸手扣在眼前的燈泡上,轉眼之間,這一段的街道和房屋一片黑暗。  燈光一暗,從房後的山溝裏響起布谷鳥的叫聲。三聲過後,我拿一塊核桃大的磚頭,向後面扔去。這樣,就算對上了暗號,後面有人開車接迎了。  我站在臨街的瓦房上,抓住時機,往上拉繩子,一個十六歲的姑娘,往上拉一個百餘斤的人,在平時可沒有那麽大力氣。此時,我什麽都不顧了,拼盡全力,往上拉着、拉着,終于,把九紅姐接到了房頂。  這起脊的瓦房,背面就是山溝,我拉着九紅姐的手,小心翼翼地轉到瓦房背面,讓她坐在房檐上,又開始迅速地往下系。不過幾分鍾,就安全地把她送在地上了。  下一步就該由九紅姐解開繩子,我再把繩子拉下來,把繩頭固定在房檐上,然後自己順繩溜下去,隻要我腳一着地,我們就全都自由了。  正在這時,忽聽背後街上傳來一個男人的喊聲:'房上有人,快來呀,有人逃跑啦!'聽聲音就知道,這是把門打更人的叫聲。  計劃剛實行了一半,怎麽辦?我腦袋裏迅速打了幾個轉兒,何去何從,這可是性命攸關的時刻啊!等她解開繩子,我再拴好溜下去,已經來不及了,而且會連九紅姐一起暴露,誰也跑不成!不跑呢,等待我的很可能是仙鶴姐的下場,此時不容我過多考慮,必須盡快作出選擇。  這時,房前人聲嘈雜,有人用竿子把煙卷盒捅下去,電燈恢複了光亮。我看到有人擡來梯子,将梯子搭在臨街的房檐上。  在這緊急時刻,我毅然下了決心:大江大海我都闖過來了,還怕這點小溪水嗎?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能因爲我一個人,挂累了他們兩口兒。我反正是一個人,他們難得湊成一家,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哩。想到這裏,我急忙解開腰裏的繩子,扔下去,低聲向下高喊:'姐姐快走,别管我了!'  不等下面回答,我趕緊返身往臨街的那面瓦房走。我想起人們常說的'調虎離山計',要盡快離開這個地方,把人們的注意力吸引到我這裏來。  等轉到臨街的一面瓦房上,我被街上那幅亂糟糟的場面吓懵了。二裏長的街上。像開了鍋一樣,老鸨、妓女滿街亂跑。許多老鸨光着腳丫,系着扣子,揉着惺忪睡眼,邊跑邊找:'我家的姑娘哩,是我家的姑娘上房了?'看來,她們還不知道是誰跑了呢!  這時,從梯子上探出一個頭來,一看那雙熟悉的冒火的眼睛,我就像吓丢了魂。他正是我的閻王爺--田長三,他爬上房,二話不說,揪住了我的脖領子,然後用右手往上一拉,我的腳就離開了房瓦。他伸開左臂,在掖下一夾,我斜着身子,被他夾得一點也不能動彈。就這樣下了梯子,離地皮老高,他'咕咚'一聲,把我扔在地上。  在衆目睽睽下,我慢慢站起身,還沒來得及站穩,他已經下了梯子,走到我背後,飛起一腳,又把我踹出四五尺遠。  這時,一條街的男女鸨兒,像玩猴的一樣,把我團團圍在當中。他們紛紛給田長三打氣:  '把她吊起來狠狠打!'  '用青菽煙熏她!'  '把她綁起來,扔在山溝裏喂鷹!'  不知誰遞給田長三一根皮鞭,田長三便掄圓鞭子,沖我劈劈啪啪打起來。老鸨們有的在一邊看熱鬧,有的呐喊助威,街上圍得水洩不通,我隻能在圈裏挨打。  這工夫,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她分開衆人走進來,拉開田長三,一把扯住我,一邊撕打,一邊喊:'是你放走了我的女兒,我今天非撕爛你不可!'我一聽聲音就知是錢鸨兒。  這時,高步華走出來,勸道:'你先别動手,我的女兒我們會教訓她,咱先問清了再說!'錢媽這才停了手。  高步華問我:'是你放走了九紅嗎?'  我心想:'我的鞋還在九紅屋裏,怎麽也賴不掉,反正九紅已經跑遠了,我死也無怨了!'  于是,便爽朗地承認:'九紅是我放走的!'  高步華一聽,大吃一驚,她沒料到我這個年歲不大,個子瘦小的姑娘,竟這樣調鬼。僅僅一年功夫,打局長,蹲監獄,和胡宗南吵鬧,放走九紅,簡直像一匹脫缰的野馬,拴不住的鬧槽驢啊,像這樣下去,往後還不知道惹什麽樣的大禍哩。想到這,她後怕起來,忙喊過田長三,和他耳語了一陣。  不一會,田長三走過來,厲聲對我說:'這會先饒了你,快回家去,看我怎麽收拾你!'  血染的山路  在妓院街,老鸨們之間是有矛盾的,有時爲了接一次客,争得面紅耳赤,甚至大打出手。但是,共同的利害關系,又使他們臭味相投,矛頭一緻。妓女逃跑,是最犯忌諱的事,他們生怕這件事像傳染病一樣,迅速傳到自己家,爲了殺雞給猴瞧,他們都慫恿田長三夫妻要從嚴懲治我。  田長三夫妻呢,經過一番計議,自有他們自己的打算。他們一來見我雖然年紀小,卻像 一個妓女油子,不好駕馭,今天沒事了,說不定什麽時候又會闖出禍來。二來呢,他們既開飯館、照相館,又開窯子,忙得有點招架不過來,便想停了妓院這行,專心去幹買賣。再說,世道眼看要變了,幹這行快不行了,而且危險性很大。現在,難得我還沒有像九紅那樣破相,落得身價大跌,所以決定趕緊把我賣出去。一條街是沒有敢要了,他們和蘭州有關系,便決定立刻準備,把我賣到蘭州。  他們把這意思對我講了。此時,我是他們的階下囚、籠中鳥,沒有像成都春熙妓院那樣懲治我,我就阿彌陀佛了,哪敢不答應。  黎明前,田長三拿來一件滌藍色的舊襖,讓我脫去新衣,摘去首飾、坤表、戒指,換上出門的衣服。臨走,我請求高步華讓我帶走九紅姐送我的那塊紅紗巾,以做紀念,她答應了我。  1947年農曆十一月初五的早晨,我和田長三又乘上了開往蘭州的汽車。沒想到在半路途中,卻又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長途汽車在盤山公路上奔跑,這是一輛敞篷卡車,刺骨的寒風冷得人們縮成一團。一連兩天,旅客們白天吃飯,晚上宿店,受盡了辛苦。  到第三天,汽車行駛到一個山坡裏,正當下坡時,車猛地停住了。原來汽車出了毛病。  正當司機修理汽車時,迎面開來一輛'大面包'客車,擋住了去路,'吱'地一聲刹住了。  從車上下來許多穿長袍的旅客,有五個手提盒子槍的男人,向這邊走來,他們用圍巾蒙着面部,隻露出一雙眼睛。其中兩個迅速地站在停放車的公路兩頭負責警戒。旅客們知道要發生什麽事,臉都吓得煞白煞白的。蒙圍巾的那三個人都到車下,一舉盒子槍,厲聲喊道:'下來!'人們就像耗子見了貓一樣,蹑不悄地往下爬。  趁着下車的亂哄勁兒,田長三把一卷銀洋券悄悄塞給我,示意我藏在袖口裏。并低聲說了句:'土匪!'  這幾個土匪讓我們順公路排好隊,命令我們把雙手高高舉起來。他們從一頭開始,挨個搜查。後面的土匪提着一條麻袋,專門用來裝搜出的錢财。  這時,正是午後,天氣陰沉沉的,看不見陽光,隻聽到狂風的怒吼,這裏前不着村後不挨店,路上沒有一個行人。  搜查到哪一個人,土匪就用槍頂着他們鼻子尖,使對方一點也不敢動彈。不大功夫,他們就裝了滿滿一麻袋鈔票。他們胳膊套滿了手表、金镯、玉镯,指頭上戴着各種形狀的金戒指。  當搜查到我時,他們什麽也沒有撈着,一個土匪惡狠狠地問:'你的錢哩?'  我故意顫着聲音回答:我家窮,媽媽讓我去投親,隻給我烙了幾張大餅,吃完也就到蘭州了!'那個土匪失望地踹了我一腳,順手摘下我頭上蒙的那塊紅紗巾。  搜到田長三時,當然照樣落空,隻從他頭上抓了一頂黑色皮帽子。  再搜到一個穿黑旗袍、懷抱嬰兒、打扮華貴的婦人時,土匪們幾隻手一起伸過去,一直搜遍了她的全身,搜了一遍,結果一無所獲。  三個土匪仍不死心,又開始第二次搜查,他們搜了這個女人的頭發,摸遍了她的奶子、肚皮和大腿,當一個土匪摸到婦人的大腿根時,忽然停住了。  他用手指着田長三,向婦人命令道:'把孩子遞給他!'這時,那婦人開始顫抖起來,隻得把孩子遞過去。  土匪們又命令道:'把衣服脫下來!'  那婦女乖乖地脫下旗袍,解開棉襖的紐扣,露出雪白的胸脯。  站在她面前的土匪歪着脖子看着,嘲弄地說:'快脫呀,你的褲子,還要叫我們幫忙嗎!'  另一個土匪手黑眼硬,用盒子槍對準婦人的奶頭,狠狠咯了一下子。  對面那土匪忽然把手伸到婦人小肚子前,'哧'地一聲,把她的棉褲扒下來。兩輛車上的一百位旅客都羞辱地低下頭,許多人合上了眼睛。  那土匪不肯罷手,又把手伸到那婦人的陰部,猛地一拽,就聽'吱'地一聲,從女人的腿裆裏拽出一個長條藍布的騎馬兜子。兜子約一尺多長,二寸多寬,用白線密密地縫了一圈。  土匪拿出一把尖刀,用刀挑開一道豁口,裏面露出厚厚的一叠黑東西。人們這才明白了,原來她是跑長途的大煙販子。  搜到了鴉片煙,三個土匪都樂颠了。他們順着這個線索,又扯開這婦人的棉襖、棉褲,搜出幾個白紙包,裏面盡是日本産的白面兒。三個土匪當場分贓,比搶掠的那一麻袋錢還高興。  這華貴的婦女先前見到土匪,還有些害怕。如今,她在衆目睽睽下丢盡了人,又失去了财産,氣得什麽都不顧了,向對面那個土匪撲去。嘴裏高喊着:'土匪,老娘和你拼了!'  這一鬧,把田長三手裏的孩子吓哭了。他一邊哭,一邊張着小手,去抓身邊的一個土匪。  那土匪冷不防被孩子抓了一把,惱羞成怒,二話不說,把孩子從田長三手裏奪過來,舉在空中,'飕'地一聲,扔到山溝裏去了。  那女人眼看自己的孩子被摔死,頓時氣瘋了,要去奪那土匪的手槍,隻聽一聲槍響,一粒子彈穿過女人的頭顱,她'撲通'倒在山路上,紅殷殷的血流了一地。  土匪們在這裏留下兩筆血債,搜刮完了旅客的錢财,便押着客車,迅速開走了。  我們這車旅客,隻好垂頭喪氣地繼續趕路,天黑時,趕到一個十字路口,汽車開進一家沒有圍牆的大院,這裏有一座簡陋的旅館。我和田長三還有沒搜出的錢,吃飯、睡覺都能解決。隻苦了那些身無分文的旅客,他們多數站在高寒的山地裏,挨餓受凍一整宿。一夜間,隻聽哭聲不斷。  第二天一早,起來一看,旅店四周一片凄慘景象,有在汽車上撞死的,有在枯樹上吊死的,有跳崖摔死的。上車時四五十個旅客,隻剩下三十多人了。  仇、恨、悲、怒,幾股情感在我這青春少女的心底裏奔流。我長期生活在妓院,隻知道妓院是殺人的魔窟,害人的陷阱,哪知道整個社會都是如此啊!兵荒馬亂的年月,魔鬼橫行的世道,殘害了多少無辜的生靈啊![添加扣扣一一四七四一二二四六查看更多精彩故事文章]  初進民悅裏  汽車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五六天。1947年農曆十一月十一日下午,終于到了蘭州。  下了汽車,田長三七鑽八拐,把我領進一個僻靜的胡同裏,我對這裏的一切都感到新鮮,便東張西望,欣賞起大西北的風光。  正看得出神,忽覺眼前一黑,一塊毛巾蒙在眼上。我剛要說話,嘴又被捂住了。田長三 低聲威脅我:'不許喊,一出聲就掐死你!'他把我的嘴也用手絹堵上,把我的兩隻手并在胸前,用繩子綁了手腕,牽着我慢走。我心裏一點也不緊張,隻是覺得好笑。知道他是怕我跑掉才這麽幹的,心想:'我戴上了捂眼兒,成了磨道的驢了。田長三呀,我又不是貓狗,你難道還怕我找到家嗎?你那個家我是不會再去了!'  走了一截,田長三雇了一輛馬車,對趕車的輕聲說:'快,拉到城門外南城壕胡同。'  又走了一會,田長三拉我下了車,似乎進了一個院子,隻聽人聲嘈雜,有人說:'看,牽來一個撂蹶的騾子,小心讓她踢着!'我發覺田長三的手慢慢松開了,我于是站在原地,不敢往前走了。  等了三五分鍾,我的眼和手被放開了,嘴裏的手絹也被掏出來。我揉揉發酸的眼睛,發現自己正站在一間屋子的中央。  這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屋子,房頂用藍花白紙裱過,雪白的牆上,貼着美人畫。迎門放一張紅漆方桌,兩張椅子,桌上放着茶壺、茶碗,床鋪、被褥,床前蹲着個大鐵爐子。隔着玻璃一看,院裏站了許多梳妝好的妓女,她們正交頭接耳,看着我所在的屋子。  在我身後,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有三十多歲,細高個,瘦長臉,嘴角有顆黃豆粒大小的黑痣。他頭戴黑緞瓜皮帽,身穿長棉袍,腳下是一雙翻毛黑皮鞋。身邊的婦女和他歲數差不多,面孔微黑,單眼皮,也穿着一身陰單藍的長棉襖。  那男的先來個自我介紹:'我叫馬大安,往後你就是我的女兒了。這是你的媽媽,我們花五兩重的一根金條把你買來,你可得給我們好好幹活。往後,你就改名換姓,叫馬香玉吧!'  到了這個地步,我也隻好聽天由命了。幾次磨難,把我身上的銳氣煞下不少。這次,我學乖了,便痛痛快快地喊了一聲'爸爸!媽媽!'并帶着永遠在這裏紮下去的樣子,關心地問起這裏的情況來。馬大安非常高興,忙把這個妓院的情況介紹給我。  這個妓院叫民悅裏,是蘭州的一等妓院。門前的東西胡同叫南城壕,南北兩側門面大部分都是妓院,間雜着一些小飯店和賣化妝品的店鋪。  民悅裏是個四方大院,沒有樓房,馬大安和成都春熙院的尖嘴猴、金剛鑽一樣,租住人家的房子開窯子。房主姓姚。兩家共有十七八個姑娘。馬大安還有一個姑娘叫馬香君。  正說着,從屋外進來一個姑娘,她個子矮胖,小圓臉,黑黝黝的臉上抹了厚厚的脂粉,仍然遮不住她那密密的雀斑,上身穿着紅底綠葉的花棉襖,下身穿一件大紅毛褲,一進屋就喊:'爸爸,我看看你辦的貨!'  馬大安忙給我介紹:'這是你姐姐馬香君,今年十九歲了!'  我聽這個姐姐說話有點不沖趟兒,心裏就有幾分不高興,可又一想,自己初來乍到,要學規矩些,便沖香君深深鞠了一躬說:'姐姐,往後求您多照應!'  這一拜,馬香君倒端起架子來了,她仰着臉,翻着白眼,從鼻子裏'哼'了兩聲,說:'我道花五兩金子,辦了個什麽寶貝,這麽點個兒,也值這麽多錢!'說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我氣得眼裏含着淚珠,一屁股坐在床上,心想:'天底下竟有這麽狂妄的妓女,看她那傲慢勁兒,一定是紅得發紫的姑娘。可是,看她的長相,哪兒夠紅姑娘的資格呢!'  馬大安看出我心裏不高興,忙安慰說:'别答理她,她就是這麽個脾氣,隔幾天就要和人吵頓架,爲這我沒少打過她。可她客人越少,性子越大。唉,因爲隻有這一個姑娘,也就處處讓着她!'  女鸨兒也不滿地說:'她饒自己長得相不出衆、貌不驚人,卻不把别人看在眼裏,我看她是大眼賊打哆嗦--慣(灌)的。'  馬大安又對我非常關心地說:'你今天跑累了,叫茶房給你打盆水,洗完臉,漱漱口,叫你媽把飯端到你的五號屋裏,再拿一件新棉襖。關于營業的衣服,隻要你看着哪個姑娘穿的樣式好,可你的心,就跟你媽媽講,我們保證滿足你的要求!'  聽了馬大安體貼入微的囑咐,我渾身充滿了溫暖。心想,莫非我這次遇上好人,要改變以前的厄運了?我哪會想到,天下老鸨一般黑,狗走千裏吃屎,狼走千裏吃人,等待我的是同樣的命運啊!  耍無賴的嫖客  當妓女的,盡管平日裏端盤子、接客,整天忙得要命,一個紅姑娘每天能爲老鸨掙好多好多的錢,成爲老鸨手裏的搖錢樹。可是,一旦挪窩兒,換了新家,講究是騾子是馬也要歇幾天,老鸨們一來爲了攏絡妓女,二來也讓新人熟悉一下情況,所以頭幾天是不會接客的。轉眼間,我邁進民悅裏的大門已有五六天了。  這天午飯後,我剛回到我的五號屋,馬大安就氣喘籲籲地背着一個紅包袱跟進屋。他滿 臉含笑地說:'香玉呀,可把你爸爸累壞了。我跑了好幾趟街,才按你的要求,買來這些上乘的東西。'  他打開包袱,裏面露出一件墊肩卡腰的新棉襖,一副平絨緊口的袖頭,一雙帶拉練的半高跟紅皮鞋,還有秋衣、長筒襪之類的用物。我脫去舊棉襖和黑充服呢的舊鞋,換上新衣,覺得既合身又舒服。  馬大安又從兜裏掏出新買的金項鏈、小坤表、韭菜葉寬的金戒指,親自給我戴在手上,這才拍拍我的肩膀,哈哈一笑說:'孩子,我把你打發高興了,給了你出台演戲的衣物,你該怎樣打發爸爸高興呀?'  我自然知道怎樣應酬,便馬上痛快地回答:'爸爸,我一定不負您的重望,以後要好好接客,多幹點活!'  馬大安露出爲難的神情說:'唉,以後以後,不能再等啦。你看,我隻有你們姐倆,香君又幹活不多,我隻有靠你啦,今天晚上,你就開始給我接客。'我吃了人家的飯,穿了人家的衣,還能再說什麽呢!  民悅裏的茶房宋媽,也和春熙院的王媽一樣,負責打簾子招呼妓女接客。從頭一晚上開始,我就走了紅。隻要宋媽一打簾子,吆喝一聲:'見客啦--'站在姐妹們身後的我,很快就被客人選中去端盤子,這下子,樂得馬大安夫妻合不上嘴。馬大安嘴巴大、抒抒牙,他一笑,就流哈拉子。  這些潮水似的嫖客,被我一個個安排到借住的屋子裏,一會聽宋媽喊:'香玉,八號屋客人等!'一會又喊:'香玉,十號屋送客!'  我串到九號屋,一個飛眼吊膀,在那嫖客身上轉了一圈,見這嫖客是個高個子,長臉盤,留着平頭,穿一身黑洋布長棉襖。我忙抓把瓜籽遞過去,用胳膊輕輕一蹭那嫖客的身子:'魚先生,失陪了,今天實在忙,請原諒!'  魚先生一邊嗑着瓜籽,一邊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淫笑着問:'今晚有人嗎?咱倆度一宿鵲橋怎樣?'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在這裏可是三十晚上出月亮--頭一回!'  他高興地咧嘴直笑。  我還忙着應酬别的客人,陪了他一會,在他的要求下,又唱了一段'鋸大缸',便告退跑到别的屋。  這天晚上,我像名角開場唱頭場戲一樣,忙得腳丫子沖天,從晚上七點跑到十一點多,端了四十多個盤子,才陸續把客人打發走了。馬大安興奮得親自下夥房,用香油烹了六個雞蛋,做了一碗蘭州有名的擱了冰糖的'白鶴湯',給我端到屋裏。  我對魚先生客氣地讓了一番,他推說不餓,我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這時,門簾一挑,一個戴着瓜皮帽,長着一雙對對眼的男人探進頭,我認出是門口設的帳房先生。原來,這裏的門口沒有專門的帳房,嫖客進門,一般要先付盤子錢或住宿費,姚家和馬家分戶頭記帳,帳房還要直接扣除馬大安的份子錢和房租,加在院主姚俞生名下。  帳房先生擺手把我叫出來,小聲對我說:'這個客人沒有付錢,他說明早有人給他送來,天明你可不要輕易放他走!'  半宿的所謂'男歡女愛',總算挨到了天明。我早早起來,打了洗臉水,泡好毛巾,然後站在床前,給未出被窩的客人擦臉。  我試探地問:'魚先生,你起來呢,還是躺會呢?早飯是自己出去呢,還是叫茶房給你在外邊喊飯?'  魚先生也不答話,慢騰騰地坐起來穿衣服。當他把衣服穿好,忽然摸摸身上,又慌慌張張地撩開被窩,翻起枕頭,帶着焦急的神情把整個床翻了一遍,又把枕頭外套拽下來,枕芯被撕破了,流了一地谷秕子。  我覺得他有些反常,便問:'魚先生,你丢了什麽東西?'  那姓魚的回過頭來,眼裏射出兩道可怕的兇光,大聲說:'哼,你提起褲子充好人,我跟你睡了一宿,你怎麽就摸我的白金手表!'  我詫異地說:'魚先生,打從昨天晚上,我就沒見您戴什麽手表啊!'  姓魚的更加來了火兒,咆哮着說:'胡說!你偷了我的表,還想賴帳!'  天哪,這可真是想不到的冤枉!我急得腦袋發漲,有嘴辯不清,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哭,引來了兩個人。前頭進來的是馬大安,後頭跟進來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他有一張白嫩的大圓臉,右眼幹癟得隻顯一條縫兒,頭戴瓜皮帽,穿一件黑緞子長棉袍。他就是這裏的主人,一隻眼的姚俞生。  那嫖客見兩個老板來了,氣勢洶洶地問:'你們這裏到底是妓院呢?還是賊窩呢?'  一句話,把兩個老鸨子的臉都氣白了,姚俞生說:'請您不要拐彎抹角,她偷了你什麽東西就直說吧!'  那嫖客振振有詞地說:'昨天睡覺前,我把白金殼、赤金鏈的手表裝在衣兜裏了。今早,我等朋友給我送錢,卻沒有等來,香玉催我付錢,我就想用這表當押金,可一摸兜裏,表不見了!'  馬大安一聽,立刻就火了,不管我多麽委屈,照我的臉'叭、叭'就是幾巴掌,大聲喊:'你把人家的表放在什麽地方?趕緊拿出來!'  我在妓院兩年,還從沒有碰上這樣的事,像我們這樣的紅姑娘,晚上哄得嫖客高興,就能順便敲他的竹杠,可我們妓女沒有權利個人積蓄,敲多少也得落進老鸨的腰包,所以我從不幹這事。我明着能要,又何必去偷呢!我隻顧着急抱屈,渾身是嘴也說不出來!  在門外看熱鬧的馬香君這下子高興了,她嗲聲嗲氣地說:'哼,還是大地方來的名妓呢,原來是個三隻手,還有臉哭!'這話刺得我像刀紮一樣難受。  姚俞生厲聲問:'香玉,你到底偷了他的表沒有?趕緊說呀!'  我這才強忍委屈回答道:'我……我沒偷,我要辦了這事,讓我……天打五雷轟,不信就搜!'  這句話提醒了兩個老板。姚俞生冷笑一聲說:'是真見不的假!魚先生,那就請你在這屋裏屋外,連廁所裏,把整個妓院大搜一遍,你可得仔細看好了!'說罷,先從他的屋開始,讓姓魚的挨屋搜查起來。  過了好半天,把三十多間屋子都翻騰了個過兒,也沒找到手表的影子。姚俞生開始神氣起來,他一把抓住嫖客的脖領子,怒聲說:'好哇,總算弄清了,你白睡了我們姑娘還想賴帳。走,咱們到法院說理去!'  姚俞生在前面拽,馬大安在後面推,他扯着破鑼嗓子喊:'哼!你想訛詐我們,沒那麽便宜,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  那嫖客被這兩個老鸨的兇相吓草雞了,他打着墜兒,不肯往門外走,便嬉皮笑臉地說:'二位老兄,何必着急呢,我不過是跟香玉開個小小的玩笑……'  一句話,被兩個混世魔王攥住了有把的燒餅,他們一齊冷笑說:'好哇,你敢開這麽大的玩笑,我們姑娘的臉也叫你丢盡了。今天, 你要賠償一百塊錢的臉面費。不然,你休想出這個門!'  一說要罰這麽多錢,把姓魚的吓蔫了。剛才還盛氣淩人,突然像拔了氣門芯的車胎,軟綿綿坐在床沿上,不住聲地賠禮道歉。  姓魚的一軟,兩個老鸨更硬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圍攻起來。扣在我頭上的黑鍋揭開了,我平時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又上來了,我一邊指着他破口大罵,一邊把桌上的一杯水潑到他臉上。  姚俞生走到門口,沖院裏喊一聲:'來人哪!'  霎時,帳房、茶房、打雜的、做飯的跑來好幾個。姚老鸨又喊一聲:'給我打!'這五大三粗的嫖客便被按在地上,被人們拳打腳踢,打得他一個勁地怪叫,連聲求饒。看看打得不輕了,姚俞生又讓人把他的衣裳鞋襪扒下來,隻剩一條褲衩,像打狗哄豬一樣趕出院門。  在被稱作'金城'的蘭州,我第一次看到了這裏老鸨們的手段,也頭一回知道了這裏嫖客們的賴皮。那時,甘肅人窮地薄,像這樣沒有錢又想占便宜的嫖客,後來碰到不少。  睡幹鋪  嫖客,在人們的心目中,都是些遊手好閑,不幹好事的壞坯子。可是,在我遇到的嫖客中,也有一些心地善良的人。  自從接待了那個耍無賴的家夥,又受到了馬香君的冷嘲熱諷,我心裏一直不痛快。才來民悅裏不久,就遇上了這個挫折,活像一把尖刀,剛一上陣就卷了刃兒,所以總是振作不起來。過去愛說愛笑愛拉愛唱,如今變得沉默寡言起來。這樣一直熬了一個多月,到了1948年 農曆正月初一,我終于感到支持不住了。  前頭已經說過,妓院的春節前後的一段時間,是最上買賣的黃金季節。偏趕上這個時候,我病了,隻得去找馬大安告假,要求休息幾天。  馬大安正斜躺在太師椅上,一邊吸煙一邊喝茶,見我眼裏噙着淚花,說是頭痛。便把我拉到跟前,摸摸我的額頭,忽然哈哈笑起來:'哈哈,哈哈!人吃五谷雜糧能沒點頭疼腦熱?這算不了什麽大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這開頭幾天的買賣你是知道的,隻要你的倆鼻子眼還能出氣,就得好好給我接客,去吧!'  出了馬大安住的十號屋,我眼裏的淚水刷刷流下來。我想起了母親,想起了鳳仙、仙鶴、九紅姐,隻有這些親人能理解我,給我溫暖。可是,在這兩眼一抹黑的窮鄉僻壤,沒有一個親我疼我的人。哎,常說'每逢佳節倍思親',今天正是最熱鬧的節日,又碰上難處,思親的心情比往日更加厲害了。可老鸨的話就是聖旨,我不敢違拗,隻得帶病到幾個屋裏接客。  我一邊低頭走路,一邊用手絹擦着眼睛。路過大門口時,忽聽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喂,慢走!'  我回頭一看,見是一個約有五十來歲的男子,他身材魁梧,一張大四方臉,莊重沉穩,大鼻梁上,架一副白色眼鏡,鏡片後是一雙不大的眼睛,左眼下面有一顆黃豆粒大小的黑肉瘤。頭戴一頂法國式的盔帽,身着嶄新的中山呢子制服,手裏拿一根黑色的文明棍。人雖然有些老相,卻是文質彬彬。  他和藹地問:'你叫什麽名字?去年,我來過這裏,怎麽沒見過你呢?'  我答:'俺叫馬香玉,才來一個多月。您--'  那客人自我介紹說:'我叫魏瘦鵬,今天咱們算是有緣,有空房麽?'  我心裏正在難受,不願再多攬客人。可是,門口有茶房、帳房,他們都是老鸨的耳目,在這大庭廣衆之下,我敢不接嗎!嘿,有了,我不如問問茶房,她要向着我說一聲'沒有'就妥了。  我于是故意問:'宋媽,還有空房嗎?'  沒想到宋媽答應得滿脆生:'有,二十號房間,準備招客喽--'  到這地步,我隻好鴨子上架了,不情願地領這姓魏的客人進了房間。  他大概走了遠路,臉上汗津津的。一進屋,便把鋼盔式的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再一看他,我差點笑出聲來。在電燈的照射下,他的秃頭明光閃亮,活像又增加了一盞大電燈泡子。  我雖然打心裏讨厭這個秃老頭子,可臉上一點也不敢顯出來。便按照平時待客的習慣,靠近他的身子,坐在他身邊,唠起了家常:'魏先生,您是何處人士,在何處供職?有多大年歲?可有太太跟随?'  那魏先生淡然一笑說:'我是河北人,過去在西安當中學教師,如今在蘭州小西湖駱駝巷工業試驗所當秘書。我今年五十五歲,因工資微薄,路途遙遠,所以沒讓太太随往。我也願意知道一些您的情況。'  隻這幾句話,我就感到此人出口不凡,不愧一個當秘書的知識分子。過去我遇到的成千上萬的嫖客(包括端盤子的),不是土豪,就是富商,他們一來文化不高,二來是爲尋歡作樂,所以說話粗野,很少見這樣正正經經、溫文爾雅的客人。于是,我把自己的情況簡單向他介紹了一遍。  談話間,大概他覺出我的身子熱得灼人,便伸手摸一下我的前額,吃驚地說:'香玉,你病了,病成這樣子怎麽還要接客呢?'  我趕緊瞅瞅窗外,妓院有許多老鸨的耳目,他這樣大聲談論老鸨犯忌的話,會引起人們的懷疑的。爲避免是非,我忙托詞說:'魏先生,我沒病。對不起,我還有别的客人,請稍等一會兒。'說罷,就要往外走,卻被他那雙大手拉住了。  他誠懇地對我說:'您不要瞞我,你肯定是在帶病營業。今晚請你不要留年輕的客人過夜,我願睡一宿幹鋪,守在身邊伺候你,成爲你精神上的異性朋友。請你答應我,我馬上給你上街去買藥!'  這一番肺腑之言,使我深受感動,我點頭答應了他。便到鄰屋去照應、打發别的客人,他卻上街給我買藥去了。  直到三更後,我才送完客人。我連累帶病,一回屋就躺倒在床上。  魏先生坐在桌前,給我碾碎藥片,涼好水,輕輕喊醒我:'香玉,吃藥啦。'說着,他把我平托着抱起來,放在他的雙膝上,拿起小勺裏的藥湯,像喂孩子一樣,灌進我的嘴裏。又嘗嘗白水的冷熱,然後喂我喝水。  吃完藥,他又給我暖好被窩,把自己的被窩暖在外面,再幫我脫去棉衣,隻剩一件貼身的汗衣和三角褲衩,把我送進裏面的被窩裏。我昏昏沉沉,一覺睡到大天亮。再摸摸頭,燒已經退下去了。  魏先生見我醒了,趕緊起身,原來他一夜沒有脫衣。他關切地問:'妹妹,你覺得怎樣,看還難受,我今晚再來睡幹鋪!'  他的體貼入微,使我心裏熱乎乎的,我覺得他像一個慈父,而不該和我兄妹相稱。我連忙答:'魏先生,謝謝,我的病已經好了!'  他高興地說:'那我就星期日再來看你。'  常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事實上,妓女們也不能輕易動情,在無情的嫖客面前,在花柳病盛行的妓院,動情隻能傷害自己的身子。所以,我雖然遭受過不知多少嫖客的摧殘,嘴裏甜言蜜語給嫖客灌着米湯,卻像一個木頭人一樣,心裏不動感情。今天,這個癡心的老頭使我受了感動,他花二十塊金洋券,爲照顧我的病體,瞞着老鸨睡幹鋪。在這禽獸橫行的社會裏,這樣的人是不多見的。我對他的感情是女兒般的敬重,而不是肉體淫樂的男女之情。  第一次動情  在我門前的院子裏,有一棵粗大的香椿樹。不知不覺,香椿樹發芽了,院裏飄散着一股特别的香味。整天忙得暈頭轉向的我,才知道已經到了陽春三月。  春天是多麽美好啊!在接客的間隙裏,我經常一人坐在香椿樹下靜想心事:我已是十七歲的姑娘了,正像人們常說的'十七八,一朵花',與這香椿樹一樣,青春旺盛、濃綠飄香。可是,香椿一年一度,還在枝繁葉茂的時候,而我的青春、我的前程又在哪裏呢?這樣的日子 什麽時候才算到頭呢?  這天剛吃過晚飯,我在樹下的石凳上坐了一會,剛要往屋裏走,忽見從門外走進一個人。在燈光的照耀下,他那美麗的儀容馬上吸引了我。他看上去有二十多歲,一張瓜籽臉,白裏透紅,鼻梁上戴一副白色的水晶眼鏡,鏡後閃動着一雙歡歡的眼睛,分頭梳得铮亮。他那勻稱的身上,穿一身黑色美國呢西裝,領口系一條五色的帶橫杠的領帶,上面别着一個黃金卡子。真是一個标準的風流男子。  這個陌生的美男子見到我,目不轉睛地足足看了一兩分鍾,面上露出驚喜的神情。  茶房宋媽見到他,忙喊:'香君,崔老爺來啦!'  這喊聲提醒了我,他一定是香君的常客。幾個月間,我已深深知道了香君的脾氣,她是個沒底的醋瓶子,最愛猜疑嫉妒,爲了少聽她的刺頭話,我忙走進自己屋。  剛一進屋,那客人卻挨腳跟進來,就像到了自己家裏一樣,坐在床上,随随便便斜靠在我的被摞上。  沒等我們說話,香君緊跟着進了我的屋子。見了她的客人,她不敢發火,反倒向客人卑賤地一笑。扭臉再看我時,可就唱戲的吹胡子--來火了!她陰沉着小圓臉,從鼻子裏'哼'了幾聲,那意思最明白不過:我的客人,你憑什麽要奪過來,今晚你要搶占了,我跟你沒完!  我理解香君的心情,便走到崔先生面前,委婉地說:'崔先生,我的好姐夫,香君姐來請你了,快跟她走吧!'  這客人也不答話,走到門口,喊開了鸨兒,馬大安聞聲急火火地跑過來。一見這怒氣沖沖的客人,忙點頭哈腰打招呼:'啊,這不是崔壽春先生嗎?'  崔壽春質問馬大安道:'馬老板,誰給你們規定的這個條款,隻許跟一個姑娘睡,不許我們跳槽。你知道嗎,香君是個'白虎',也不嫌害臊,我走到哪裏,她就跟在哪裏,隻想把别人綁在褲腰帶上!今天我就要睡在這屋裏,不走了!'  原來,'白虎'是指陰部沒毛的女人。據說,這種女人命相最毒,會克男人。所以,妓院裏最忌諱這種缺陷。  馬大安一聽,心裏豁然大亮了,怪不得香君接客最少,有的嫖客跟她睡一宿就走了,沒有再來二次的。鬧半天是個克星啊!他沖香君一瞪眼,像哄豬狗一樣,喝聲:'滾!'香君被嫖客揭了短處,又被老鸨一頓訓斥,隻得垂頭喪氣走出我的屋子。  農曆三月初三,這是我永生難忘的日子。我和崔壽春一見鍾情,他爲了和我結合,甯願和香君這個醋瓶子決裂,使我當時的心裏很受感動。他鍾情地對我說,他一見我就醉了,就像見了夢中理想的情人,所以跟我一見如故。我依偎在他的懷裏,也第一次打心眼裏喜歡他,動了真情。也許是年齡漸大情窦初開,也許是在絕望中遇到了心上人,我心裏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睡前,我主動向崔壽春唱了段'妓女告狀':  正月十五廟門開,牛頭馬面兩邊排;  閻王老爺上面坐,細聽奴家訴苦來:  ………  七歲八歲裹金蓮,九歲十歲把奴賣;  十一、十二學拉唱,十三、十四開了懷;  掙下銀錢老鸨哈哈笑,  掙不下銀錢皮鞭沾水拍………  唱着唱着,我哭起來,崔壽春也紅了眼圈兒。這一夜,我們真誠相愛,說了半宿知心話兒。  第二天一早,崔壽春對我說:'昨晚我聽了你的'妓女告狀',打心裏難受。我想,爲了保持我們長久的愛情,今後就要設法不叫别人占有你!'  我不解地問:'我是個妓女,哪有這個自由啊?'  崔壽春也不答話,把馬大安從門口喊進來問:'我想把香玉姑娘包下來,不知每天要多少包身費?'  馬大安一聽樂颠了,眼珠一轉說:'她每天至少要端五十個盤子,五五二百五,再加每宿二十五塊的住宿費,每天至少二百七十五塊吧。每月就要八千多塊,你如果包的時間長,就按八千塊算!'  崔壽春草草一算說:'每月八千,一年就是九萬六,這樣吧,我給你開張十萬元的支票,你到交通銀行去支。這一年裏,可不許讓她接别的客人了!'  馬大安一聽,真是喜出望外,連說:'好,好,一言爲定!'  我心裏又驚又喜,驚的是他自稱商人,哪來這麽多銀子呢?喜的是我能跟這漂亮的心上人長期在一起,成了一個最幸運的妓女了。  香君遭貶  在妓院,妓女就像廁所裏一塊擦屁股紙兒,不用了随手一丢,香君此時的遭遇正是這樣。過去,盡管她模樣一般,脾氣尖刻,可馬大安就有這一棵搖錢樹,雖然見錢不多,可畢竟能靠她養家糊口啊,所以,處處讓着她。我這一來,就像戲班裏添了個名角,紅火極了,馬大安就把她丢下不管了。自從聽說她是'白虎',那更是捅了肺葉子,認爲養了個喪門星,傳揚出去就是禍害,眼看她快二十了,妓女的青春期已過,便琢磨着把她倒出去。  香君自從那天受了打擊,傲性小了,風涼話少了,臉也蔫了,人也瘦了。整天守在大門口,悶聲不響地接客,說是接客,實際是劫客,一般妓女都是等在屋裏,嫖客由茶房指引,任意挑選姑娘。自從她受了數落,好多人知道了她的缺陷,名聲壞了,她怕接不到客,挨老板的鞭子,所以隻好到門口去劫。  這天晚上,從門外進來一個新疆二杆子,他長得身高體胖,頭戴新疆小帽,臉上紅撲撲的,濃眉毛、鷹鼻鶴眼,臉下部是絡腮胡子,是個典型的新疆老客。香君趕緊迎上去,殷勤地把客人領進她的屋子。  端盤子接客,妓女一般都是與嫖客身挨身、肩并肩,百般親熱,以讨嫖客的歡心。一雙眼則是秋波不斷,撩撥嫖客的情欲。香君自然也會這一手,她用盡渾身解數,千方百計讨好客人,逗得客人性欲大增,把她摟在懷裏,不住勁地'吃魚兒'。可是,客人漸漸發現,香君是強裝笑臉,硬抖精神,她眼圈紅紅的,滿臉苦笑,像有什麽心事。  逛窯子的嫖客,跟妓女雖是'露水夫妻'、人走茶涼,可他們就願聽姑娘'灌米湯',什麽'情深似海'呀,什麽'恩愛如山'呀,明明知道這是跟誰都說的奉承話,可十個有十個都是聽了高興,乘興而來,滿意而歸。無論是多老多醜的嫖客,妓女都要裝出滿腔'真心'、熱情,才能把嫖客打發痛快,嫖客們最不愛看妓女的虛情假意和冷臉子,這是他們共同的心理。  這客人見香君神情反常,便有幾分不高興了,問道:'姑娘,你怎麽有點不高興,要看我不順眼的話,就别接我,何必……'  香君忙打斷對方的話,用塗滿口紅的嘴堵住了嫖客的話頭,她看看外面無人,爲了解除誤會,便把自己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  客人一聽香君是'白虎','撲哧'一聲笑了。他解開懷,隻見從 兩個奶頭中間一直往下伸延着一溜長長的黑毛。他又解開腰,讓香君往下看,那道像刷子似的黑毛從胸前一直通到腿裆裏。他嘻笑着問香君:'你知道這叫什麽?'  香君來妓院幾年,也是經多見廣的,答:'這是'青龍'吧?'  嫖客高興地說:'對了,青龍遇白虎,那是城隍廟裏的鼓錘兒--天生一對呀。'  原來,因爲生理關系,有的男人從前胸到腿間,長着一溜黑毛,被稱做'青龍',迷信說法'青龍對白虎',逢兇化吉。  新疆客見香君高興了,又哄她說:'你不要難過,你怕龜頭把你貶到三等妓院,是不?今天我碰到你,算是有緣,我是新疆跑蘭州的長途客人,手裏有的是錢。隻要你把我打發高興了,我可以贖你從良!'  這一句話,感動得香君不知說什麽好。她想:'我真是幸運,碰上了财神爺,而且正是降白虎的青龍,我要跟了他,後半輩子就算見了天日了!'想到這,她高興地撲通跪在地上,懇求那嫖客一定要設法爲她贖身。  那嫖客一把把她拉起來摟抱着,挑逗地說:'妹妹呀,我太愛你了,以緻不能自禁,你怎麽也是我的人啦,咱倆先試試婚,我就馬上贖你出去。'  這話最明白不過了,他是想'偷油'吃啊。妓院有條明确院規,'端盤子'隻是招待,是不許發生xgx的,有的嫖客趁沒有'外眼'(監視)時,在端盤時和妓女發生關系,叫做'偷油'。這種事一般是不大出現的。因爲一來有老鸨或茶房提防着,二來妓女也不敢這樣做,犯了院規,老鸨要狠狠懲治的。這會兒又是大白天,人來人往,門又不能插,給香君兩個膽子,她也不敢呀!  嫖客見她不敢答應,又進一步鼓動說:'妹妹呀,你多替哥哥想想吧,我還要急着出門經商,你要答應了,事過之後我馬上帶你走。要是不答應呢,今天可來不及了,那就隻好分手!'  隻見香君猶豫不決,仍不答話,他又進一步使開了激将法,他把衣兜一拍道:'嘿,老子有的是錢,幹嘛非要你這白虎,不過是試試你的膽量,看你是否真心實意。你要真心跟我,我們回民可不在乎什麽白虎,有的還特意用剃頭刀刮掉呢,唉,咱倆算是無緣,過了這村再沒這店,告辭了!'說着,就往外走。  香君這下子急了,一把将他揪住,陪着笑臉說:'先生不要着急,你要不肯負我,真心要我,我就豁出去了!'  新疆客信誓旦旦地說:'這還有假?咱們來一回,我馬上就帶你從良。'  像做買賣一樣,經過一場交易,香君輕輕關上門,兩人就着床沿,在白天裏發生了關系。  事有湊巧,偏趕院主姚俞生到廁所解手,經過香君的屋子,别看他一隻眼,[添加QQ1147412246查看更多精彩故事]卻特别管事。他隔着玻璃窗隻一瞥,就看清了屋裏的一切。他怒沖沖地推門進屋,那新疆客見來了人,若無其事地爬起來,坐在桌前喝開了茶水。香君可吓壞了,渾身不住地篩糠。  常說:'一個眼的好鬧性。'姚俞生的狠毒勁兒,勝過春熙院的蘇貌華,人們背地裏稱他'活閻王'。他把門簾挂起來,沖外面大聲喊:'馬大安,給我滾出來!'  馬大安忙颠颠地跑進屋,沒等站隐,姚俞生就向他大聲喊:'我不能要你這偷油的姑娘,給我敗壞家門,你們統統給我滾出去!'  聽了這話,馬大安立即明白了。他眼珠一轉,有了主意,便走到那個嫖客前說:'先生,既然你喜歡她,就花錢把她買出去,這樣也就一醜遮百醜了!'  新疆客一聽,反倒哈哈大笑了,撇着嘴說:'哼,笑話!我一個闊商人,要誰,也不能要一個婊子呀!'  馬大安一聽來氣了,把臉一沉:'既然你不要這個姑娘,爲什麽來偷油讨便宜呢?'  這時,門外圍上來幾個看熱鬧的嫖客。新疆客沖嫖客們說:'你們聽聽,他這不是污蔑咱們嗎?這是不可能有的事,即便有,也是周瑜打黃蓋--打的願打,挨的願挨。端了盤子,老子給盤子錢!'說着,掏出五塊錢,往桌上一扔,奪路而去。  馬大安被弄得下不來台,一股氣都撒在香君身上,沖香君扇了幾巴掌,踹了幾腳,打得她在地上打滾,哇哇直哭。  姚俞生在一旁火上澆油,說:'馬老弟,她在這裏,人也丢盡了,房也弄髒了,還留她幹什麽,趁早賣到三等窯子裏得啦!'  馬大安滿臉堆笑地答道:'我也早有這個意思。現在,誰都知道她是隻白虎,還怎麽接客呢?好,我馬上就把她送到東頭的三等妓院去!'  聽到這個消息,我隻是同命相憐,悲憤地想:'香君雖然爲人尖刻,有不少毛病,可她也是個受苦受難的姐妹呀,她接連受了兩次打擊,我應該去安慰她、解救她。'  當我趕到她的屋門口時,卻隻看見大門外的兩個背影,馬大安逼迫她去了三等妓院。  甜蜜的歲月  自從我和崔壽春相好後,我的屋子煥然一新。嫖客舍得在我身上花錢,我身上又沒有存錢的地方,就把屋子裝飾起來。中堂挂一幅老壽星,對聯是:'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桌上茶壺茶碗,都換了上等的江西瓷,靠牆添了一對玻璃花瓶,插着新折的花枝。  自從包下了我,崔壽春除了出去經商,早早晚晚都要趕回來,一日三餐和我在一起,我們如膠似漆,晝夜不離。我們吃飯,有時是馬大安讓夥房給做,有時是派人到街上去端,反 正都是崔壽春付錢。  轉眼過了幾個月,這天是農曆六月初五。早上,我們吃着圓籠燒麥,茶餘飯後,我向崔壽春提出一件盼望已久的要求:'崔先生,從到了民悅裏,我還不知道蘭州的太陽是圓是扁。我聽說這裏的鷹灘是有名的風景區,你能不能領我遊玩一天?'  崔壽春爽快地答應了,就去找馬大安商量。馬大安不好攔阻,可又怕我們逃跑,就要求和我們一起去。  我跟他們搭車,稀裏糊塗來到黃河邊。看着那混濁的流水,卻不見一隻船。這時,走過來一個赤腳的男人,肩背上一個用幾根木棍捆成的木架,後面有兩個大皮囊。崔壽春向我介紹,這就是蘭州特有的羊皮筏子,是黃河裏的一種簡便運輸工具。崔壽春和他講好價錢,我們乘筏子順流而下。  我第一次暢遊黃河,隻覺心胸寬廣了,眼也不夠使了。崔壽春看我那個高興樣兒,更是說不出的痛快,便給我講開了他最近聽到的一個真實的故事:  日本侵占東三省以後,一個叫大洋馬的年輕女人,和母親一起逃到了蘭州,住在鐵橋北街。爲了維持生活,大洋馬隻好在這裏打起野雞來。  三年前的春天,大洋馬陪一個商店的帳房先生來鷹灘遊玩。他們逛公園、下飯館、坐羊皮筏子,都是大洋馬掏的錢。大洋馬因爲愛這個年輕漂亮的帳房,情願'倒貼',拿出了平日打野雞賺來的積蓄。  這帳房先生是個繡花枕頭,空有一個好皮囊,他整天就會吃喝嫖賭,把錢都糟光了。他見大洋馬一掏就是一大叠票子,就起了歪心。趁逛鷹灘時,他把大洋馬引到一個山洞裏,用甜言蜜語,和大洋馬辦了一場好事兒,然後趁機卡住大洋馬的脖子,把她活活卡死了。事後,他掏淨大洋馬的錢,把大洋馬拖進河裏,順流沖走了。直到去年,這個案子才突然暴露了。  聽了
恶毒的报复  只见九红的大腿根里,像被人打肿一样,通红的一片。她的阴部更红得厉害,上面泛起许多黄色的水泡,看着又吓人又恶心。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九红接着向我们叙述起事情的经过:  按照宝鸡妓院的习惯,一般客人睡上一宿,第二天临走时才付钱。做买卖的讲究讨价还价,可逛妓院的一般都不还价,老油子嫖客都知道价钱,早晨放在桌上就走。  两人睡在一起,一般要叙叙家常,问问嫖客家里的情况,干什么的,生活怎样。这个老嫖客,不仅有股结烈的口臭,而且还有一股难闻的腋下臭,那股狐臭味儿,熏得九红头晕眼花。但她又不敢背过脊梁,只好面对面地跟人家闲聊。  那杨先生越聊越上劲,云山云海地吹乎起来:'在宝鸡这块地面上,我是首屈一指的绸缎店的东家,虽说不上金银成山,可也算百万富翁了,花个三十二十的,跟拔根汗毛似的……'姓杨的越吹越起劲,他嘴里的口臭,腋下的狐臭,秃疮的腐臭,是各有一股味儿。熏得九红的脑袋像要涨裂开来。她跑又跑不了,躲又躲不开,便一边和姓杨的说着话,一边从脑袋头上摸过一瓶香水,偷偷抹在鼻子上、被头上,不一会,香水抹光了,还是压不住那股臭味。她又摸出一盒万金油,抹在额角、额头上,过了一会,万金油也抹完了。  这些,姓杨的都看在眼里,他狠狠地想:'妈的,这小娼妇,你讨厌我的臭味,我偏要叫你好闻闻,你叫我坐了一个月的冷板凳,今晚我要好好整治你!'  他把九红抱得紧紧的,一个连一个地亲着嘴儿。九红实在受不了啦,把头歪到一边,姓杨的瞪着眼又把九红的头扳过来,索性一直用他的嘴堵住九红的嘴。就这样,把九红一直折腾了半宿多。  看看天快明了,姓杨的光着屁股走到方桌前,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又重新上了床。  他依偎在九红身边,甜蜜地对九红说:'我们今晚总算成就了一场夫妻,常言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在夫妻之间,没有不知道的秘密。我跑了这么多趟,花了这么多钱,今天总算占有你了。临走之前,你再让我看看好吗?'  九红一肚子痛苦无处诉说,她想:'在如今的社会里,只有金钱最宝贵,也只有我们妓女最下贱,谁有了钱,都可以任意地玩弄我们。买来的妓女买来的马,只好任人家骑来任人家打了!'她闭着眼睛,默不作声。  姓杨的见九红默许了,得意地撩开被子,把九红那两只雪白的大腿分开来,瞪着两只色眼,像考古专家一样仔细地看着。  看了一会,他心里却来了气,心想:'我跑了一个月,花二十块钱,就是为的她呀。她对我外热内冷,根本没把真心掏给我,哎,花这二十块钱太不合算了,太不值得了,我非报复一下不可!'  想到这,他迅速地从桌上拿过那杯开水,对准九红的阴部,'哗'地一声,一下子泼了上去,九红顿时疼得哇哇地哭起来。阴部四周马上烫得通红,中间还烫起了水泡。  姓杨的干完这一手,迅速地穿好衣服,哈哈冷笑着,挖苦起九红来:'你一连让我坐了这么些天的冷板凳,我只当你的玩意儿和别人的不一样呢,却原来也不过如此,[添加扣扣一一四七四一二二四六查看N多精彩故事]往后你再往家里拽我,我还不来呢!今晚不就是二十块钱吗,老子给你!'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银洋券,卷成一卷儿,冷不防往九红的阴门里一塞,然后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听了九红姐的叙说,我气红了脸,'忽哧、忽哧'生起闷气来,琢磨着怎样去找姓杨的算帐。这时,钱老鸨虚张声势地骂起来:'姓杨的,你真***不是人,我非叫几个人去找你拼命不可!'  还是九红姐讲现实,她说:'人家人也走了,再找也不认帐。再说,你就是有胆子去,人家人多势重,也会吃亏,还是胳膊折了在袖子里吞着,吃了这个哑巴亏吧!'  钱老鸨没有男人,平时最是怕事,见九红一说,忙顺台阶下驴,说:'姑娘说得是,常说'人不跟狗斗'。人一有了名,什么样的怪人碰不上呢?别生气了,好好养着吧,妈情愿少收入点,放你几天假。唱戏的有句词儿:兵来将挡,水来土遁,我这里早备有美国的盘尼西林药膏,来,抹上就不疼了!'  她一边帮九红抹,一边说:'这药抹上就好,三五天就能接客。你今天的客人要打发出去,叫他睡一宿'干铺'得啦!'  原来,逛妓院还有一招新鲜法儿,叫做'睡干铺',就是和妓女睡在一个屋里,却不行房事。出现这种情况往往是妓女有了病,或是嫖客出了什么毛病,又舍不得离开妓院,睡在一起过干巴瘾。这种宿娼方式比喝稀饭贱,比端盘子贵,睡一宿干铺交十块银洋券。钱老鸨多会也忘不了钱,就在九红姐不能接客时,也不容她休息几天,还想起这一招呢! 烂鼻子姑娘  为了赶紧养好九红这棵摇钱树,钱老鸨给九红上好药,又去给她做饭。这时,天已中午,我也要告辞出来。  九红拉住我的手,恋恋不舍地说:'妹妹你待我恩深似海,可咱们又是一根蔓上的苦瓜,我现在有个想法,往后我设法弄住一个好男人,咱姐俩一起跟他从良,逃出这火坑。在一起过一辈子,你说怎么样?'  咳,当姐姐的说这话太天真了,叫我怎么回答好呢?我正想逗她几句,忽听门外有个粗重的声音传来:'姐姐,好些吗?'随着这奇怪的声音,一个姑娘撩门帘走进来。  这姑娘身段长得苗条,鸭蛋脸儿,双眼皮,大眼睛、只是眼角有点向下耷拉,那张嘴长得特别迷人,真称得上是樱桃小口。冬天,她爱穿红花缎子棉袄,夏天,她常穿一件绿绸子小褂,头上梳两条长长的辫子,很招人喜欢。她就是一条街有名的三四号红姑娘--阎茉莉,论名气仅在九红和我之下。  可是,今天见到她,却像换了个人,额头上有了抬头纹、脸上没有搽粉,头上的辫子剪掉了,身上穿一件褪了色的阴单蓝带大襟的短棉袄,和一条旧灰色长单裤。最为奇怪的是,她那高高的鼻梁塌下去了,鼻子上贴着一大块白色的膏药。  我因为忙着应酬客人,已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真叫我大吃一惊,心想:'她的鼻子呢,莫非是客人发坏,把她的鼻子咬去了?……'  茉莉是好心好意来看九红。可是,九红见到她,原来哭着的脸马上冷下来,把嘴一撇,不吭声了。茉莉见九红那酸不溜的样子,真像冷水浇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我心里暗暗埋怨九红姐的孤傲,忙热情地拉过茉莉,重新坐在九红床上。九红也看出了我的不满,只好又陪着笑脸,闲谈起来。  我好奇地看着茉莉的鼻子,情不自禁地问:'茉莉姐,你的鼻子是怎么了?'  不想这一问,茉莉的眼圈马上红了。她转身把门关好,对我说:'这事九红姐已经知道了,咱们都是席上的炕上的--一个样,我也不瞒着妹妹,可是,这事千万不能对外人讲,要传出去,叫我的脸往哪搁呀!'她强忍住心里的悲痛,哽咽着诉说起来:  半个月前,我接待了一个姓周的客人,他长得真漂亮:白净的圆脸,烫着飞机头,一身西装,尖尖皮鞋,我打心眼里喜爱他。  晚上睡觉前,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瓶原装酒放在桌上,我觉得奇怪,喝稀饭时,他没有拿酒,这会干嘛拿出一瓶酒呢?  姓周的客人先脱掉了外衣,挂在衣帽勾上,然后回转身,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他跟我站在当屋,一边接吻,一边问:'你喜欢我吗?你爱我吗?'  你们知道,在我们这行里听来,简直是司空见惯了。我们的回答也几乎都是一样的:'我太喜欢你了,最爱你了!'  听了这话,他呆呆地望着我,时而叹气,时而纵眉,几次张嘴想说什么,可又张不开口。我心里好笑:看他那个腼腆的样儿,一定是初次来逛妓院的,羞答答像个大姑娘似的。对这样的雏儿,我真打心里喜爱,便说:'看你那个样,像有多少知心话要说,一宿的时间长着哩!'  他还是动情地看着我,忽然,眼里挤出一对一对的泪珠。  我吓了一跳,忙说:'我什么话伤了你的心,让你这样痛心落泪?'  姓周的摇摇头说:'哎,你说哪里话,你那么温柔体贴,最使我满意啦。可是我有一句话,难以开口,说出来,你可不能恼哇!'  我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凡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帮忙!'  姓周的脸上露出笑容,又说道:'妹妹啊,我早打听了,你是这条街最善良、最听话的好姑娘啦,今天找你,是特地求一件事儿!'  '哎,妹妹,叫我怎么说呢?咱就单刀直入吧,前些日子,我出差西安,觉得一人在旅馆里没意思,就去逛了次窑子,只住了一宿,回来后,我解小手时,发觉我那东西出了毛病。我瞒着家里,打了不知多少针,吃了多少付药,可这病越来越厉害,那阳物肿得通红,解一次小手,便痛得出汗流眼泪。我急得头顶着墙,半天才能滴下几点尿,实在没办法,我才来求你这个医生来了。'  我一听,心里就有几分恼怒,正颜厉色地说:'周先生,我可不是医生,更听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姓周的死皮赖脸地说:'妹妹,你别装糊涂啦,你们妓院谁不知道这种病啊,你快救救我吧。我父亲是宝鸡市长,有的是钱,你要帮我治了这病,我马上娶了你,住的是高房大院,出门坐小卧车,家里还有丫鬟伺候,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我知道这花柳病是个很顽固很缠手的病,便问:'那……那到底怎么个治法呢?'  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宝贝,你真是我的好妻子,只要你用嘴吮住我的阳物,吮得射出精液来,医生说这病就会好的!'  我一听,生气地一甩他的手,冷冷地说:'哼,你太小瞧人啦,我再贱,也是个人,你干嘛这样欺负我,咱当众说说,看老鸨揍你不!'  姓周的一听,扑通一声,给我跪在地上,苦苦央求起来:'好妹妹,人有见面之情,你能见死不救吗?你不说,谁能知道?再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夫人了。我是非你不娶,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要不信我的话,我对天盟誓,我要不娶你,叫汽车把我轧死,大火将我烧死。看,我给你带了聘礼来了,往后花多少钱,不过是一张支票!'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根闪闪发光的东西,我曾经在老鸨手里见过这种贵重物件,那是一根五两重的金条。  他花言巧语的一番话,把我的心说活了,我心想:'我已经十七岁了,正是择婿从良的大好时光。往后,人老了,花谢了,谁还要我?他既然对天发誓要娶我,我就应该拾命去救他。虽然我暂时嘴上受点委屈,可我往后就永远跳出火坑了!'  想到这,我答应了他,姓周的高兴得像蛤蟆似地直跳,把那根金条给了我。  我喝了一口酒,忍住恶心,屏心静气,帮他吮吸起来。当他**后,我想一把推开他。没想到他正兴奋,紧紧抱住我的头,把精液射进我的喉咙里,吐不出来了。我再用酒嗽口,也无济于事了。  这一宿,他许愿发誓,把我哄得心里乐滋滋的。可是,第二天走后,直到如今,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了。我望穿双眼,天天不知哭几次,可是,天底下卖什么的都有,却没卖后悔药的呀!  起初,我还瞒着我家鸨儿,可纸里包不住火呀。原来这梅毒一吮出来,男的病好了,女的可就传染上了,女的得了这种病,不是烂'鱼口',就是烂鼻子。慢慢地,我发现说话时,鼻子瓮声瓮气的,鼻子堵闷得慌。后来,鼻子又痒又疼,像有许多小虫子在里面爬似的,鼻子眼里流白浓,这毒性传得真快呀,它从里往外烂,半月功夫,鼻梁就塌下去了。老鸨追问我,我只得实说了,并交出了金条。老鸨得了钱财,虽然没有打我,可我再不能接客了,我成了无用的废物,他们就叫我掏厕所,清炉灰,干最脏最累的杂活儿……  茉莉一边流泪,一边诉说。我发现,她的泪水不是晶莹透明的,而是红里带黄,像淌出的一滴滴血。我悲愤地想:'茉莉姐啊,你的遭遇比九红姐还惨,你不应该受到人们的耻笑,应该获得人们的同情,可是,谁又能真正理解我们呢!' 漂亮姑姑  第二天,天刚亮,我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九红。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起来,茉莉她--她触电自杀了!'  我一听,忙穿了一件内衣,也没顾得穿外罩,光着脚丫子和九红急火火地往外跑。到了茉莉屋门口,见门口挤满了人。门帘挑开着,屋里的长桌上,放了一张独凳,茉莉斜着身子站在上面,她的右手,粘在电门上,手指已电成紫色,成了钩形,就像老鹰的爪子。铁青的 脸,大张着嘴,露出雪白的门牙,瞪着铃铛般的大眼。  这时,阎老鸨已找来一根干木棍,挑断了电源,'扑通'一声,茉莉从凳子上摔到地上,就像掉下一束肉干。阎妈妈办事利落,立即找两个小伙子帮着把茉莉抬出来,来到一人多高的一堵墙前,他们喊着'一、二、三',将尸体晃了几下,借着惯性,'飕'地一声甩到外面山沟里去了。  咳,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看了茉莉姐的下场,我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啊!我像丢了魂似的,默默想着。  '情弟,看你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回去穿衣服。'耳边响起高步华的斥责声。  我抬头一看,惊得睁大了眼睛,在高步华身边,站着一个妇人,猛一看,活像凤仙姐,可仔细一看,才知看花迷眼了。  这女人也梳着一个凤凰头,四方圆脸,比凤仙脸盘大一些,两道弯弯的柳叶眉跟凤仙的一样,只是那双眼睛略小些。高鼻梁、樱桃嘴,右边的耳门前,有一块黑痣。她的五官、风度多像昔日的凤仙姐呀,只是有的地方比凤仙略逊一筹罢了。她穿着长旗袍,带着金壳表、金戒指,脖子上套着项链,看打扮不是阔夫人,就是姨太太。  这女人笑模悠悠地看着我,似乎在笑我的荒唐样子。九红上前两步,亲切地问:'姑姑,您多会到的?'  我听了又是一惊,这时高步华沉着脸教训我说:'真没出息,还不叫姑姑,这是你父亲的姐姐、你的亲姑姑到了!'  我这才明白了,一边上去亲热地叫着:'姑姑'。一边拉着这个姑姑的手走回家里。  白天,我照常端盘子营业。  到了晚上,又听外面一声喊:'来客啦!'我忙又往外跑,却被那姑姑拽住了。  她对我说:'今晚不要再接了,挂上停业牌,陪我睡一宿吧!'我怎敢答应这违犯妓院规矩的要求呢?我每天要端不下五十个盘子,每个盘子五块钱,再加上晚上客人的住宿费,每天要收入三百来元。不给老鸨这样'干活',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妓女,就会遭到鞭子的抽打。  正在为难,高步华走进屋子,那个姑姑随便向她说了一声,出乎意料地,高步华满口答应,于是假说我病了,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不一会,田长三从苏州饭馆里端来了一桌炒菜,大概有七八盘,然后对我说:'我告诉你,你要好好招待你姑姑,有一点怠慢,我可剥了你的皮!'我心里倒吸一口凉气,看来,这个姑姑在这家庭里有着特殊的地位啊!  我们坐下来,一边闲聊,一边喝酒,我殷勤地给她倒酒点烟,这个姑姑很喜欢我,特别喜欢我的活泼、顽皮劲儿。她笑着对我说:'宝鸡这里喝酒不行。我听说你既能喝酒,又能划拳,今晚,我要跟你来个喝酒、划拳比赛!'  我一听高兴了,因为我自从来到这里后,还没有痛痛快快地喝过酒、划过拳哩。  又听那姑姑问道:'情弟,咱们划拳,是一拳一胜呢?还是三拳两胜呢?'  我一听这话便知她是内行,忙顺着说:'就听姑姑的吩咐,今天我是舍命陪君子了!'  于是,我们俩面对面,一边喝酒,一边划起拳来:'哥俩好呀,五魁首呀,八仙过海呀,全来到呀,满堂红呀,三星呀,四教呀,点点圆呀,敬你喝呀……'屋里响声连天,热闹极了。为了哄姑姑高兴,我故意连输三拳。  我连喝三大杯白兰地,心里一热乎,可就六亲不认了。巴掌一伸,五个指头变化无穷。指头变得快,嘴里喊得快。对方喊五魁首,我忙喊六六六,老是压着她的指头。  我们划呀、喝呀,足足闹了两个钟头,桌上十瓶白兰地都空了。再看那位姑姑,不禁愣住了。她吃鱼有点个别,饭菜、鱼肉一起填进她嘴里,转眼间,那鱼刺从两个嘴角里吐出来,而且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在她面前的桌上吐了一堆,这真是一手绝招特技呀!  我缠着她要学这手技术,她说:'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天不早了,咱在床上慢慢唠吧!'  田长三两口一听,说了声'早点歇息',知趣地出去了。  我顺从地拾掇好桌子,陪那姑姑洗了脸和脚,帮她脱去外衣,肩并肩地躺在一个长枕头上。  借着酒兴,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我关心地问:'姑姑,我那弟弟、妹妹们呢?你怎么不带他们一起来呢?'  没想到这句话像戳了她的心窝子,她长叹一声,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我害怕了,生怕惹着了她,忙拿出手绢帮她擦泪。  她忽然又破涕为笑,亲切地拉过我问:'孩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你是爸爸的姐姐,我的姑姑呀!'  '不错,你却不知道我的身份,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你就一切全明白了。'  她带着庄重严肃的神情,给我讲起了一个家庭的变迁…… 妓女--老.鸨  十五年前,有一家四口逃荒到了西安。父亲挑着'八股绳'(过去担箩筐都是每头用四股绳子系着),在西安容山大街一带走街串巷收破烂,转到天黑,除了税钱,剩下的钱买不到半斤米。  可怜的母亲托人去当佣工,可当时必须要有当地的保人,才能去给阔人家做工。这家是扬州人,在西安举目无亲,找不到活计。她还有一个姑娘,一个儿子,怎么活下去呀!  这是民国十年,他们的女儿已经十六岁了,母亲对女儿说:'闺女,咱家这样下去就都饿死啦,为了一家人,也为了你,给你找个婆家吧!'  那闺女挺有主意,她说:'给我找个婆家当然好,可是你们又怎么生活呢?'一句话,把全家人都哭了。  这女子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认准了一个理儿:'人活一天,就要吃饭,世界上没有比吃饭、生存更要紧的事啦。要顾脸,就得饿肚子,要吃饱肚子,就得不要脸面,在这个黑暗的社会,我一个小女子,除了打野鸡、当妓女,还能干什么呀?!'  想通了这个道理,她说服了父亲,为了全家的生活,自动下水了。  在当时,她是社会上最自由的妓女了,父母就是她的老鸨,她不会挨老鸨的打骂。她是自愿干这行的,心情也当然和一般妓女不一样。  刚开始营业,她们在一家妓院搭了几个月班子,不到半年,手里有了钱,就买了一处房子,取名叫'开颜祠'。自从开颜祠的院门一开,简直是车水马龙,凡是来西安的人,谁不知道开颜祠的田九鸿呢!  啊,田九鸿!一听这个'田'字,我若有所悟地睁大了眼睛。在灯光下,那姑姑冲我嫣然一笑道:'田九鸿就是我,我就是田九鸿啊!'  她亮出了自己的身世,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出身啊,我和她挨得更紧了。她继续娓娓说下去:  我的父母兄弟,能活到现在,全是靠我的血泪养活的。这里的苏州饭馆、中州照相馆,也是靠我敲竹杠挣来的。我的弟弟成家立业,也全是我卖肉相的结果。  我虽然在自己家里开窑子,有一个自由之身。可是,和你们一样,要遭受嫖客百般的侮辱。  有一次,我端盘子时,来了一伙客人,他们不管妓院的什么规矩,仗着人多势众,把我的衣裳扒净,有抬脑袋的,有抬胳膊、腿的,让我光着屁股在地上蹲夯。疼得我泪流满面,他们却乐得哈哈大笑。  为了多挣钱,我拉住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百万富翁。整天甜言蜜语,违心地谈情说爱。  有一天,他想考验我,便对我说:'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要真的爱我,我把痰吐在地上,你全舔了,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为了从他腰包里掏钱,我像被他玩熟的猴子一样,要怎样就怎样,我毫不犹豫地顺从了他,可是我的心在流血。  九鸿姑姑伤心地说到这里,嗓子哽住了,**嘴问:'姑姑,在你接到的成千上万个客人当中,也没碰上过一个知音么?不想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么?'  九鸿又叹口气,说:'哎!儿女之情,人皆有之,我何不想有个美满的家庭、可爱的丈夫呀!可是,一开始当妓女,又有几个不避孕的呀!我喝避孕药,不是父亲逼迫的,而是为了营业,为了挣钱。若从良出去,一般只能当姨太太,男人大着几十岁。再说,为了养活父母兄弟,我也不愿离开他们,一来二去,成了一朵开败的鲜花。现在,我最恨的是钱,人没有钱就不能生活,有了钱,就要堕落。自从我当了窑姐,学会了吸烟、喝酒、唱曲、打牌。后来,又上了烟瘾。等我觉醒时,青春已过,我惟一的收获,就是由妓女升到了鸨儿,现在膝下有五个姑娘。今天我一见你,就特别投缘,所以跟你说了这么多知心话。你现在是我兄弟的顶梁柱,要不是这样,我非把你要走不可!'  当九鸿向我讲述她当妓女的遭遇时,[添加扣扣1147412246查看N多精彩故事]我心里涌动着无限的同情,只觉得同病相怜,情同姐妹。可是,当她说到现在已成了老鸨时,我心里就和她隔起一堵墙,天下的老鸨子,有几个不压迫妓女的?他们全靠吸吮妓女的血来纵情享乐啊,她们和我们是两股道上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哇。想到这里,我悄悄跟她移开了一点距离。  这个姑姑在照相馆、饭馆'视察'了两天,又回西安去了。  再接丘八  1947年农历十一月,我到宝鸡已近一年了。天气越来越冷,妓女在穿衣装束上的差别也更加明显。一般妓女,只能穿花洋布袄,红姑娘就不同了,老鸨娘给我们精心制作绸缎面或料子面的各式皮袄。一年到头,我们和一般姑娘吃的也不一样,什么海参鱿鱼鸡蛋银耳汤,应有尽有。老鸨千方百计让我们打扮好、保养好,好为她们多接客。那些接客少的姑娘就不行了,老鸨故意让她们吃残羹剩饭,饼子就咸菜疙瘩,用这样方法刺激她们多接客。  这天晚上,我又按照平时的习惯,第二次(早晨是第一次)对镜梳妆,准备迎接又一次端盘子、住宿的高潮。梳洗完华,我从绿炮台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悠闲地抽起来。  这时,九红又来找我,她穿一件大红皮袄,头戴红花,脚穿红灯芯绒棉鞋,浑身像个火炭儿。我开玩笑说:'你真够上四大红了。'(当时,民间流传的四大红是:杀猪的盆,庙里的门,大姑娘的月经,天上的火烧云。)  正说笑着,忽听街上'咔、咔'的皮鞋响,声音杂乱沉重。我们撩门帘一瞧,惊得吐出了舌头。  从大门外,陆续进来一股军队,足有二三百人,他们的服装大致相同,都穿着褪了色的旧棉军装,头戴没有徽章的旧军帽。每人腰间系一条二指多宽的皮带,看这副打扮,我们猜想是军官总队的。那时,流传着一句话:'山西到山东,南京北京,国民党的'丘八'一样凶。'他们像蝗虫一样,说不一定什么时候到这里来扫荡一番。有的给个三毛两毛的充充样子,有的根本不给钱,而且穷凶极恶,动不动就找借口砸窑子,老鸨妓女还得陪着笑脸哄着。这次来了这么多人,不一会就塞满了各家屋子。  这时,只听外面钱妈和高步华喊:'九红、情弟,到三百号楼上接客呀!'  三百号在我们北面,楼上有一大间接客厅,客人多时就在那里集合。  我和九红上楼一看,只见屋里挤满了黄皮狗子军人,唧唧喳喳的又说又笑。  只见靠北墙有一张大床,有个姑娘正被按倒在床上,那些军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挤满大床,床被压得'咯咯吱吱'直响。  这个妓女,烫好的头发被挠乱了,她长得眼大嘴大、宽脊梁短腿,所以外号'鸭子'。平时,她接客不多,今天,不知怎么被这些人带来了。他们有的摁着鸭子的双肩,往鸭子鼻孔里喷烟,喷得她眼里流泪,一个劲打喷嚏。  再看她的身上,那红花蓝底的长棉袄,右边的纽扣全被解开了,敞着前胸,露出贴身的浅红色背心。胸前的两个大奶,特别引人注目,许多只手,争抢着伸进背心里去摸。有的更加恬不知耻,解开她的腰带,从奶头一直摸到裤裆。  这时,一个细高个子军人对大伙一挥手说:'慢着,不能一两个人便宜,咱们搞个展览,让大伙都看看如何?'那伙丘八一窝蜂地忙喊'同意'。  他们几下子把鸭子的红毛线裤子扯下来,只剩下一条三角裤衩。有两个黄狗子攥住鸭子的脚脖子,把鸭子倒栽葱地提起,让人们看热闹。有两个黄狗子更古董,他们每人端一碗喝剩下的茶水,跑过去,撩开鸭子的裤衩,往里灌茶水,鸭子被治得眼含热泪,不住声地叫着'叔叔'、'大爷',求情讨饶。  今天,这伙官兵,不知得了谁的恩准(大概是胡宗南吧),跑出军营,就像饿狼见了羊羔一样,对妓院进行目不忍睹的洗劫。这正中了当时那句话:'当兵三年,见了母猪当貂婵。'  按妓院的规矩,端盘子是不准越轨胡闹的。可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越闹越凶,再不想法救出鸭子,这位姐姐奶可能被他们**。这些人只顾玩弄鸭子,还没注意到我们。  我和九红会意地对望一眼,故意大声咳嗽起来,马上,几十双眼睛一齐射向了我俩。  九红先发制人,问道:'请问各位老爷,是谁叫我们俩的盘子呀?'  这伙人中有认识我们的,见来了一对模样漂亮、花枝招展的红姑娘,忙扔下鸭子,一个个像馋猫一样,向我俩围拢过来。  那个细高个子军官,像是领头的,他从人群中钻出来,向九红一拍胸脯说:'我端你的盘子!'  我又问:'谁端我的盘子?'  细高个从人群里拽出个小胖子:'中队副,你装什么蒜,今天你就算她的丈夫吧!'  这时,钱老鸨和高步华也都上了楼,放上两个盘子,偷偷嘱咐我们,对这伙'丘八'要小心接待,便下楼去了。  第三次遇害  老鸨们一走,屋里可就热闹了。  细高个吃着我们递过去的糖,忽然冲这伙'丘八'高声喊:'这两朵红花生来俏,唱支歌子要不要?打个秋千要不要?蹲个肉夯要不要?'一人挑头众人合,他们马上恢复了刚才逗鸭子的那个狂劲,齐答:'要,要,要!'  鸭子不知什么时候早躲走了,屋里只剩我们俩。这年,九红十八岁,我十六岁,这些'难题儿'自然要由她挑头去对付。  九红微笑地看着一涌而上的客人,慢慢说:'爷爷们,文明点,君子动口不动手哇!我想,诸位一定爱听唱歌吧!'  她那不卑不亢的神情,把那些'丘八'震住了。有个人问:'你们会唱什么?'  九红答:'京剧、歌剧、小调,我们都会!'  大家七嘴八舌,有的点一段《小放牛》,有的点《马路天使》上的《四季歌》,九红亮开那甜美的嗓子,给他们一一唱完。  这时,那个小胖子忽然又冲他的同伙喊:'让我们小金刚钻给大家唱一段好不好?'人们一齐答'好。'  我心里想着:'兔崽子,你给老娘起外号,我看你倒像三寸钉武大郎!'心里恼怒,脸上却带着笑:'我唱得不好,随便来一段吧!  十七、八、九,二十浪当岁儿,  雪白的脸蛋,没有麻子儿。  ……  心里想着她,  嘴里念着她,  哎哟我的小佳人,  何时能成对儿……  我刚唱完,小胖子又喊:'再来一个要不要!''丘八'们一齐喊'要--'  我说:'好,我再唱几句。但是,我们姐俩在楼上耽误得久了,楼下还有人等我们,请原谅,我们还得去应酬应酬别屋的客人!'  说罢,又唱了几句。  不要鼻子不要脸,  搽脂抹粉站在人前,  恩恩爱爱卖笑求欢,  为的是大洋钱,  为的是大洋钱!  唱完,我赶紧拉着九红姐,就要下楼。我们知道,这伙'丘八'就像粘饼子,一沾一层皮,得找机会赶紧逃走。  刚到楼口,被那个小胖子挡住了。他不说话,把手伸给我,手心里放着一颗瓜籽。  我心里明白,却故意打岔道:'谢谢您,您这是看我唱得饿了,慰劳我吧,瓜籽不大,表个人心嘛!'  小胖子听了,把头摇得像拨郎鼓似的,一推我的前胸说:'你这小滑头真会装蒜,快给你丈夫剥个花样瓜籽!'  我一看这小子蛮懂行,只好耐着性子,又耽搁了三四分钟,像演'二人传'一样,给他表演了个花样瓜籽。  当我们又要寻机会下楼时,楼梯口早被那伙'丘八'们堵住了,细高个又拿过一支烟,要九红给他点花样烟。哎哟,这更得耽误好长时间,看来,他们早有准备,今晚是成心不让我们走啦。  九红耐着火气,陪着笑脸,坐在细高个怀里,给他点起花样烟来。  当九红横叨着香烟,嘴对嘴递给他,又去给他点烟时,他忽然猛劲一推九红,'咚'地一声,九红四肢不挨地的摔在楼板上。  九红姐被摔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我这花样烟,点得丝丝入扣,没有一点错啊,他干吗这样狠狠地推我、摔我呢?我们可平日无冤,近日无仇哇!  细高个瞪着一双淫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九红,他在想什么呢?我们根据他们后来的行动,推测到他当时的想法。他先是像猫爪下的耗子一样,把九红尽情玩耍了一番,又想起这次来前设好的预谋:老子抗日救国,这些花呀朵的却都让那些有钱人尽情地享用了。没他妈那么便宜!今天要挑最好的掐,最好的折。所以,先前他还又打又逗的取乐儿,玩够了,该找个岔子闹事了,便马上把脸扳起来,把九红摔在地上。  他指着九红骂道:'好的,你没长眼,怎么点烟烧我的脸!'  九红分辩道:'哥哥,我的火柴还没点着,怎么会烧你的脸呀!'  细高个见九红敢跟他犟嘴,更加暴跳如雷,他起身走过去,照着九红的脸蛋,'叭''叭'就是几巴掌。  细高个这么一打,其他人趁热打铁,拍桌子的,砸板凳的,撕墙上的画的,砸开了窑子。  我一见他们这样蛮不讲理,气往上撞,也喊了两句:'你们哪像军人,简直是打劫的土匪,欺人的强盗!'  听到喊声,有五六个'丘八'围了过来,二话不说,解开腰间的皮带,抡圆了,冲我劈头盖脸抽打起来。我被抽得倒在地上,满地乱滚。  九红的脸被打肿了,嘴角打破了。她爬起来,见那个细高个正'嘎崩嘎崩'地嚼着冰糖块子,她气急了,什么都不顾了,冲那细高个猛地扑过去。  细高个早有准备,眼看俩人的脸离得只有一尺多远时,他忽然把那嚼碎的冰糖渣子'扑'地向九红脸上一喷,喷了九红满脸、满眼、满嘴,被打肿的脸上又是一阵阵难忍的疼痛,眼睛一时睁不开,她忙伸手去擦。  就在这当儿,小胖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盛着液体的小瓶瓶,悄悄地向九红跑过来。猛地扒开九红捂在脸上的手,用瓶口向九红脸上一洒。顿时,九红痛得嗷嗷大叫,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趁这个机会,军官总队这伙明火执仗的土匪,像大闹天宫一样,又是一顿胡闹。他们把屋里的东西都砸烂,把痰盂里的痰和脏物,统统扣在床铺上,然后嘻嘻哈哈,一涌而去。  小屋里的密谋  宝鸡军官总队是胡宗南的嫡系,他们这次有组织、有预谋地来捣乱,是受胡宗南的指使呢,还是他们自己使坏呢,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过了一会儿,钱老鸨和高步华上了楼。见了自己的鸨母,我一肚子委屈,悲愤地向她哭诉了刚才受辱的经过。高步华叹口气说:'别难过了,你下楼看看,哪家不是这样呢!'  这时,忽听钱妈失声变调地叫起来,我们跑过去一看,只见九红脸上泛起许多浓疮,像 个疥蛤蟆,伤疤上起了许多针尖大小的泡泡,'嘶嘶'地冒着青烟,吓得我们都惊叫起来。  还是高步华有经验,她说:'这一定是让硫酸烧的,快拿水来!'  我们在屋角里找到半盆洗脸水,高步华接过来,'哗'地一声,全泼在九红的脸上,把九红泼成了落汤鸡。高步华说:'这样,烧劲就会慢慢减退。'  两个老鸨搀扶我们下了楼,只见沿街各家的白门帘都被挑开了,屋里被砸得乱七八糟,地上成了杂货摊,家家像起了灵。那些姐妹们,一个个狼狈不堪,垂头丧气。可恶的军官总队呀,你们真是一伙'刮民党'!  第二天早上,我惦记着九红脸上的伤,又去看她。九红姐从被窝里坐起来,我一看,更是大吃一惊:一宿功夫,她脸上烫起的疮泡塌下去了,变成了许多黑色的深坑,左边的眉毛烧掉了半截。右眼烧瞎了,成了一个疤麻丑怪的独眼龙,再也看不到昨天那一朵红花似的九红姐了!  我哽咽着说:'九红姐,你真是多灾多难啊,头一回,你遭到刘局长的侮辱;第二次,你又遭到姓杨的暗害。这回,你已经第三次被害啦,都怪你长得太美了,真是红颜薄命啊!'  九红姐泣不成声地说:'我见妹妹一面,死也就甘心了。想不到晚玉、弟弟、茉莉的下场,今天也轮到了我的头上!'  我安慰她说:'常说,'不受磨,难成佛',人的一生坎坎坷坷,我比你碰的艰难多多了,可还是顽强地活过来了,慢慢熬吧,你身边那么多嫖客,等选个知心的,早晚会跳出这个苦海!'  听了这话,九红'扑哧'笑了,她说:'妹妹,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常说'货卖一张皮',你看我这个样儿,谁还要我?'  话刚落音,忽见九红被窝里钻出个人头,答腔道:'我要,我要!'  我吓了一跳,再看桌上的瓜籽、糖果,床下的男人鞋,立刻明白了:我好粗心哪,原来昨夜九红屋里还有嫖客哩!  屋里就我们三个,那嫖客也不避讳,起身穿好衣服,他个子不高,一脸黑麻子,高高的颧骨。上身穿一件毛衣,下身穿着黑洋布的制服裤子,脚上拖拉着九红的蓝缎子绣花皮底拖鞋。九红向我介绍,他是一个助理司机。  前些天,九红也曾向我说过,她结识了一个姓吴的助理司机,他长得又黑又麻,九红根本不喜欢他。可这个人忠诚老实,再说,有杨先生那次教训,再丑的人也得笑脸接待呀。想不到,今天正碰上他。  我见这位吴先生老实巴脚,一脸憨厚相,忙看看窗外,关上屋门,轻声对她说:'吴先生既是真心要娶你,你何不趁这机会跟他去过自由的生活呢!'  九红苦笑了一下说:'吴先生不过是跟咱们开个玩笑吧。你想,我现在已经是一朵踩烂的鲜花,连钱妈都不愿理我了,我能在这时候牵累人家吗?再说,我们这些人,出去不能生儿育女,不能干活劳动,不是坑人家吗,我怎忍心干这不仁不义的事!'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吴先生一听,急得拽住九红的一只手,诚恳地说:'妹妹,快别哭了。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是真心的爱你。在你最漂亮最走红的时候,我不敢娶你。因为那时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你倒霉的时候,我要娶你,这才能看出我的真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一心要你。我要哄骗你,就叫我出门被汽车轧死在山沟里!'  一番话,说得我们心里热乎乎的。  九红说:'你要真心赎我,就到钱妈那里去谈价钱!'  吴先生问:'大约需要多少钱?'  九红说:'去年,一个客人要赎我,钱妈张嘴就要十两重的两根金条。现在我掉价了,大约也得三四两呢!'  老吴一听,吓得一吐舌头,但马上说:'我想法找我的好友借去。从今天开始,我不吸烟、不喝酒了,再想法多拉点黄鱼,多挣几个钱,攒三五个月也许就够了,你看怎样?'  九红一听凉了半截说:'恐怕远水不解近渴,等你拿钱来,恐怕我早被她们卖到三等窑子里去了!'  我一听,那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劲又来了,忙说:'这样吧,我助你们一臂之力,帮你们逃出火坑。'  九红不相信地说:'你别说大话了,两边是高房,门口有把门的,你怎么救我哩?'  我说:'你不知道,我学过武功,你家门口不是有根电线竿吗?我爬上去,把你系到房上,再从房后系下去,让姐夫的车在后面等着,不就逃出去了吗!'  九红姐一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从脖子上将那一两多重的金项圈取下来,要送给我,我坚决不要。心里话:'我要收你的钱财,那还算姐妹义气吗?'  九红又突然想起一个主意,对我说:'这样吧,你跟我们一起逃走,像我过去跟你说的那样,咱们在一起过吧!'  我想起石弟弟的遭遇,连连摇头。  九红说:'你要是帮我逃走,你留下来让老鸨们知道了,还能轻饶得了吗?既是这样,你不走,我也就不走了!'  吴先生插话了:'这样吧,咱们一块走,你要不愿跟我们,出去我给你找个婆家,等你有了家后,俺家就是你的娘家,你看怎样?'  我觉得这话在理,便同意了。  我们又商量起逃跑的时间和办法,我说:'要防止夜长梦多。这两天,你查看好地形,明天晚上,假装来逛妓院,送来绳子,就回去准备。接头的暗号是:你学布谷鸟连叫三声,我投下一块石头,就先把九红姐系下去!'  一切商量定了,我像第二次越狱一样,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准备迎接这由我导演的冒险行动! 惊险的潜逃  逃跑的准备诡秘而顺利地进行着。  第二天晚上,我假说有病,推脱了一切要求住宿的嫖客。但为了应付,还不得不端盘子。  忙到半夜,才上了床。我心里非常紧张,忐忑不安地思谋着后半夜的行动。所以,从一 躺下就开始抽烟,不知过了多久,把一盒杜鲁门香烟都抽完了,看看表,眼看快三点了,行动的时间就要到了。我忙一骨碌爬起来。  我蹑手蹑脚来到九红屋门口,用手一推屋门,门虚掩着,只见九红正坐在床沿上,身上一个劲打哆嗦。  事不宜迟,我催她快拿出绳子,她这才镇定了一下,从床底下把绳子掏出来。  我把预先用柳枝挽好的一个圆圈递给她,又开始挽绳子套儿,她问:'干嘛要做这样一个圈啊?'我答:'弄好了你就知道了。'  挽好绳套儿,我让她把两只腿钻进圆圈里,蹲下来,坐在圈上,兜住绳套儿。然后,我站在床上,试着往上拉。腰一用力,就把她拉得离开了地面,试验成功了。  冬天的深夜,冷风刺骨,北风呼呼直响。我暗暗高兴,常说'偷风不偷雨',风声掩护着我们,更加便于行动了。  我想了想,又给九红出主意:'咱们不能穿鞋,只能光脚丫子逃跑。这样一来不会在砖地上弄出动静,二来上了瓦房顶也踩不破瓦,所以光脚最保险了。'到了这个关键时刻,没经过大事的九红全依着我。  我和九红光着脚丫子,拿着粗绳子,悄悄地走出屋子。  来到她家门口电线杆下,见上面的路灯明亮刺眼,我们迅速地躲在墙角里。  我让九红按照在屋里试好的办法,把绳系在腰里,把柳枝圈套在屁股上,等她准备好了,我迅速地把自己的红缎子面皮袄脱下来,往电线杆下一扔,上身只剩下贴身的蓝条条单褂子。然后,把绳头捆在腰里,往嘴里叼上一个空烟盒。双手一抱对卡粗的电竿,用脚背扣在竿上,一纵一纵的,几下子就上到房檐上。我暗暗庆幸过去在戏班的功夫没有白练,如今爬竿子上房,易如反掌。  我在瓦上站稳了,从嘴里取出空烟盒,伸手扣在眼前的灯泡上,转眼之间,这一段的街道和房屋一片黑暗。  灯光一暗,从房后的山沟里响起布谷鸟的叫声。三声过后,我拿一块核桃大的砖头,向后面扔去。这样,就算对上了暗号,后面有人开车接迎了。  我站在临街的瓦房上,抓住时机,往上拉绳子,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往上拉一个百余斤的人,在平时可没有那么大力气。此时,我什么都不顾了,拼尽全力,往上拉着、拉着,终于,把九红姐接到了房顶。  这起脊的瓦房,背面就是山沟,我拉着九红姐的手,小心翼翼地转到瓦房背面,让她坐在房檐上,又开始迅速地往下系。不过几分钟,就安全地把她送在地上了。  下一步就该由九红姐解开绳子,我再把绳子拉下来,把绳头固定在房檐上,然后自己顺绳溜下去,只要我脚一着地,我们就全都自由了。  正在这时,忽听背后街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房上有人,快来呀,有人逃跑啦!'听声音就知道,这是把门打更人的叫声。  计划刚实行了一半,怎么办?我脑袋里迅速打了几个转儿,何去何从,这可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啊!等她解开绳子,我再拴好溜下去,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会连九红姐一起暴露,谁也跑不成!不跑呢,等待我的很可能是仙鹤姐的下场,此时不容我过多考虑,必须尽快作出选择。  这时,房前人声嘈杂,有人用竿子把烟卷盒捅下去,电灯恢复了光亮。我看到有人抬来梯子,将梯子搭在临街的房檐上。  在这紧急时刻,我毅然下了决心:大江大海我都闯过来了,还怕这点小溪水吗?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挂累了他们两口儿。我反正是一个人,他们难得凑成一家,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想到这里,我急忙解开腰里的绳子,扔下去,低声向下高喊:'姐姐快走,别管我了!'  不等下面回答,我赶紧返身往临街的那面瓦房走。我想起人们常说的'调虎离山计',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这里来。  等转到临街的一面瓦房上,我被街上那幅乱糟糟的场面吓懵了。二里长的街上。像开了锅一样,老鸨、妓女满街乱跑。许多老鸨光着脚丫,系着扣子,揉着惺忪睡眼,边跑边找:'我家的姑娘哩,是我家的姑娘上房了?'看来,她们还不知道是谁跑了呢!  这时,从梯子上探出一个头来,一看那双熟悉的冒火的眼睛,我就像吓丢了魂。他正是我的阎王爷--田长三,他爬上房,二话不说,揪住了我的脖领子,然后用右手往上一拉,我的脚就离开了房瓦。他伸开左臂,在掖下一夹,我斜着身子,被他夹得一点也不能动弹。就这样下了梯子,离地皮老高,他'咕咚'一声,把我扔在地上。  在众目睽睽下,我慢慢站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他已经下了梯子,走到我背后,飞起一脚,又把我踹出四五尺远。  这时,一条街的男女鸨儿,像玩猴的一样,把我团团围在当中。他们纷纷给田长三打气:  '把她吊起来狠狠打!'  '用青菽烟熏她!'  '把她绑起来,扔在山沟里喂鹰!'  不知谁递给田长三一根皮鞭,田长三便抡圆鞭子,冲我劈劈啪啪打起来。老鸨们有的在一边看热闹,有的呐喊助威,街上围得水泄不通,我只能在圈里挨打。  这工夫,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她分开众人走进来,拉开田长三,一把扯住我,一边撕打,一边喊:'是你放走了我的女儿,我今天非撕烂你不可!'我一听声音就知是钱鸨儿。  这时,高步华走出来,劝道:'你先别动手,我的女儿我们会教训她,咱先问清了再说!'钱妈这才停了手。  高步华问我:'是你放走了九红吗?'  我心想:'我的鞋还在九红屋里,怎么也赖不掉,反正九红已经跑远了,我死也无怨了!'  于是,便爽朗地承认:'九红是我放走的!'  高步华一听,大吃一惊,她没料到我这个年岁不大,个子瘦小的姑娘,竟这样调鬼。仅仅一年功夫,打局长,蹲监狱,和胡宗南吵闹,放走九红,简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拴不住的闹槽驴啊,像这样下去,往后还不知道惹什么样的大祸哩。想到这,她后怕起来,忙喊过田长三,和他耳语了一阵。  不一会,田长三走过来,厉声对我说:'这会先饶了你,快回家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血染的山路  在妓院街,老鸨们之间是有矛盾的,有时为了接一次客,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但是,共同的利害关系,又使他们臭味相投,矛头一致。妓女逃跑,是最犯忌讳的事,他们生怕这件事像传染病一样,迅速传到自己家,为了杀鸡给猴瞧,他们都怂恿田长三夫妻要从严惩治我。  田长三夫妻呢,经过一番计议,自有他们自己的打算。他们一来见我虽然年纪小,却像 一个妓女油子,不好驾驭,今天没事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闯出祸来。二来呢,他们既开饭馆、照相馆,又开窑子,忙得有点招架不过来,便想停了妓院这行,专心去干买卖。再说,世道眼看要变了,干这行快不行了,而且危险性很大。现在,难得我还没有像九红那样破相,落得身价大跌,所以决定赶紧把我卖出去。一条街是没有敢要了,他们和兰州有关系,便决定立刻准备,把我卖到兰州。  他们把这意思对我讲了。此时,我是他们的阶下囚、笼中鸟,没有像成都春熙妓院那样惩治我,我就阿弥陀佛了,哪敢不答应。  黎明前,田长三拿来一件涤蓝色的旧袄,让我脱去新衣,摘去首饰、坤表、戒指,换上出门的衣服。临走,我请求高步华让我带走九红姐送我的那块红纱巾,以做纪念,她答应了我。  1947年农历十一月初五的早晨,我和田长三又乘上了开往兰州的汽车。没想到在半路途中,却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奔跑,这是一辆敞篷卡车,刺骨的寒风冷得人们缩成一团。一连两天,旅客们白天吃饭,晚上宿店,受尽了辛苦。  到第三天,汽车行驶到一个山坡里,正当下坡时,车猛地停住了。原来汽车出了毛病。  正当司机修理汽车时,迎面开来一辆'大面包'客车,挡住了去路,'吱'地一声刹住了。  从车上下来许多穿长袍的旅客,有五个手提盒子枪的男人,向这边走来,他们用围巾蒙着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两个迅速地站在停放车的公路两头负责警戒。旅客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事,脸都吓得煞白煞白的。蒙围巾的那三个人都到车下,一举盒子枪,厉声喊道:'下来!'人们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蹑不悄地往下爬。  趁着下车的乱哄劲儿,田长三把一卷银洋券悄悄塞给我,示意我藏在袖口里。并低声说了句:'土匪!'  这几个土匪让我们顺公路排好队,命令我们把双手高高举起来。他们从一头开始,挨个搜查。后面的土匪提着一条麻袋,专门用来装搜出的钱财。  这时,正是午后,天气阴沉沉的,看不见阳光,只听到狂风的怒吼,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搜查到哪一个人,土匪就用枪顶着他们鼻子尖,使对方一点也不敢动弹。不大功夫,他们就装了满满一麻袋钞票。他们胳膊套满了手表、金镯、玉镯,指头上戴着各种形状的金戒指。  当搜查到我时,他们什么也没有捞着,一个土匪恶狠狠地问:'你的钱哩?'  我故意颤着声音回答:我家穷,妈妈让我去投亲,只给我烙了几张大饼,吃完也就到兰州了!'那个土匪失望踹了我一脚,顺手摘下我头上蒙的那块红纱巾。  搜到田长三时,当然照样落空,只从他头上抓了一顶黑色皮帽子。  再搜到一个穿黑旗袍、怀抱婴儿、打扮华贵的妇人时,土匪们几只手一起伸过去,一直搜遍了她的全身,搜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  三个土匪仍不死心,又开始第二次搜查,他们搜了这个女人的头发,摸遍了她的奶子、肚皮和大腿,当一个土匪摸到妇人的大腿根时,忽然停住了。  他用手指着田长三,向妇人命令道:'把孩子递给他!'这时,那妇人开始颤抖起来,只得把孩子递过去。  土匪们又命令道:'把衣服脱下来!'  那妇女乖乖地脱下旗袍,解开棉袄的纽扣,露出雪白的胸脯。  站在她面前的土匪歪着脖子看着,嘲弄地说:'快脱呀,你的裤子,还要叫我们帮忙吗!'  另一个土匪手黑眼硬,用盒子枪对准妇人的奶头,狠狠咯了一下子。  对面那土匪忽然把手伸到妇人小肚子前,'哧'地一声,把她的棉裤扒下来。两辆车上的一百位旅客都羞辱地低下头,许多人合上了眼睛。  那土匪不肯罢手,又把手伸到那妇人的阴部,猛地一拽,就听'吱'地一声,从女人的腿裆里拽出一个长条蓝布的骑马兜子。兜子约一尺多长,二寸多宽,用白线密密地缝了一圈。  土匪拿出一把尖刀,用刀挑开一道豁口,里面露出厚厚的一迭黑东西。人们这才明白了,原来她是跑长途的大烟贩子。  搜到了鸦片烟,三个土匪都乐颠了。他们顺着这个线索,又扯开这妇人的棉袄、棉裤,搜出几个白纸包,里面尽是日本产的白面儿。三个土匪当场分赃,比抢掠的那一麻袋钱还高兴。  这华贵的妇女先前见到土匪,还有些害怕。如今,她在众目睽睽下丢尽了人,又失去了财产,气得什么都不顾了,向对面那个土匪扑去。嘴里高喊着:'土匪,老娘和你拼了!'  这一闹,把田长三手里的孩子吓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张着小手,去抓身边的一个土匪。  那土匪冷不防被孩子抓了一把,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把孩子从田长三手里夺过来,举在空中,'飕'地一声,扔到山沟里去了。  那女人眼看自己的孩子被摔死,顿时气疯了,要去夺那土匪的手枪,只听一声枪响,一粒子弹穿过女人的头颅,她'扑通'倒在山路上,红殷殷的血流了一地。  土匪们在这里留下两笔血债,搜刮完了旅客的钱财,便押着客车,迅速开走了。  我们这车旅客,只好垂头丧气地继续赶路,天黑时,赶到一个十字路口,汽车开进一家没有围墙的大院,这里有一座简陋的旅馆。我和田长三还有没搜出的钱,吃饭、睡觉都能解决。只苦了那些身无分文的旅客,他们多数站在高寒的山地里,挨饿受冻一整宿。一夜间,只听哭声不断。  第二天一早,起来一看,旅店四周一片凄惨景象,有在汽车上撞死的,有在枯树上吊死的,有跳崖摔死的。上车时四五十个旅客,只剩下三十多人了。  仇、恨、悲、怒,几股情感在我这青春少女的心底里奔流。我长期生活在妓院,只知道妓院是杀人的魔窟,害人的陷阱,哪知道整个社会都是如此啊!兵荒马乱的年月,魔鬼横行的世道,残害了多少无辜的生灵啊![添加扣扣一一四七四一二二四六查看更多精彩故事文章]  初进民悦里  汽车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五六天。1947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日下午,终于到了兰州。  下了汽车,田长三七钻八拐,把我领进一个僻静的胡同里,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便东张西望,欣赏起大西北的风光。  正看得出神,忽觉眼前一黑,一块毛巾蒙在眼上。我刚要说话,嘴又被捂住了。田长三 低声威胁我:'不许喊,一出声就掐死你!'他把我的嘴也用手绢堵上,把我的两只手并在胸前,用绳子绑了手腕,牵着我慢走。我心里一点也不紧张,只是觉得好笑。知道他是怕我跑掉才这么干的,心想:'我戴上了捂眼儿,成了磨道的驴了。田长三呀,我又不是猫狗,你难道还怕我找到家吗?你那个家我是不会再去了!'  走了一截,田长三雇了一辆马车,对赶车的轻声说:'快,拉到城门外南城壕胡同。'  又走了一会,田长三拉我下了车,似乎进了一个院子,只听人声嘈杂,有人说:'看,牵来一个撂蹶的骡子,小心让她踢着!'我发觉田长三的手慢慢松开了,我于是站在原地,不敢往前走了。  等了三五分钟,我的眼和手被放开了,嘴里的手绢也被掏出来。我揉揉发酸的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屋子的中央。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房顶用蓝花白纸裱过,雪白的墙上,贴着美人画。迎门放一张红漆方桌,两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床铺、被褥,床前蹲着个大铁炉子。隔着玻璃一看,院里站了许多梳妆好的妓女,她们正交头接耳,看着我所在的屋子。  在我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有三十多岁,细高个,瘦长脸,嘴角有颗黄豆粒大小的黑痣。他头戴黑缎瓜皮帽,身穿长棉袍,脚下是一双翻毛黑皮鞋。身边的妇女和他岁数差不多,面孔微黑,单眼皮,也穿着一身阴单蓝的长棉袄。  那男的先来个自我介绍:'我叫马大安,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这是你的妈妈,我们花五两重的一根金条把你买来,你可得给我们好好干活。往后,你就改名换姓,叫马香玉吧!'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几次磨难,把我身上的锐气煞下不少。这次,我学乖了,便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声'爸爸!妈妈!'并带着永远在这里扎下去的样子,关心地问起这里的情况来。马大安非常高兴,忙把这个妓院的情况介绍给我。  这个妓院叫民悦里,是兰州的一等妓院。门前的东西胡同叫南城壕,南北两侧门面大部分都是妓院,间杂着一些小饭店和卖化妆品店铺。  民悦里是个四方大院,没有楼房,马大安和成都春熙院的尖嘴猴、金刚钻一样,租住人家的房子开窑子。房主姓姚。两家共有十七八个姑娘。马大安还有一个姑娘叫马香君。  正说着,从屋外进来一个姑娘,她个子矮胖,小圆脸,黑黝黝的脸上抹了厚厚的脂粉,仍然遮不住她那密密的雀斑,上身穿着红底绿叶的花棉袄,下身穿一件大红毛裤,一进屋就喊:'爸爸,我看看你办的货!'  马大安忙给我介绍:'这是你姐姐马香君,今年十九岁了!'  我听这个姐姐说话有点不冲趟儿,心里就有几分不高兴,可又一想,自己初来乍到,要学规矩些,便冲香君深深鞠了一躬说:'姐姐,往后求您多照应!'  这一拜,马香君倒端起架子来了,她仰着脸,翻着白眼,从鼻子里'哼'了两声,说:'我道花五两金子,办了个什么宝贝,这么点个儿,也值这么多钱!'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我气得眼里含着泪珠,一屁股坐在床上,心想:'天底下竟有这么狂妄的妓女,看她那傲慢劲儿,一定是红得发紫的姑娘。可是,看她的长相,哪儿够红姑娘的资格呢!'  马大安看出我心里不高兴,忙安慰说:'别答理她,她就是这么个脾气隔几天要和人吵顿架,为这我没少打过她。可她客人越少,性子越大。唉,因为只有这一个姑娘,也就处处让着她!'  女鸨儿也不满地说:'她饶自己长得相不出众、貌不惊人,却不把别人看在眼里,我看她是大眼贼打哆嗦--惯(灌)的。'  马大安又对我非常关心地说:'你今天跑累了,叫茶房给你打盆水,洗完脸,漱漱口,叫你妈把饭端到你的五号屋里,再拿一件新棉袄。关于营业的衣服,只要你看着哪个姑娘穿的样式好,可你的心,就跟你妈妈讲,我们保证满足你的要求!'  听了马大安体贴入微的嘱咐,我浑身充满了温暖。心想,莫非我这次遇上好人,要改变以前的厄运了?我哪会想到,天下老鸨一般黑,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人,等待我的是同样的命运啊!  耍无赖的嫖客  当妓女的,尽管平日里端盘子、接客,整天忙得要命,一个红姑娘每天能为老鸨挣好多好多的钱,成为老鸨手里的摇钱树。可是,一旦挪窝儿,换了新家,讲究是骡子是马也要歇几天,老鸨们一来为了拢络妓女,二来也让新人熟悉一下情况,所以头几天是不会接客的。转眼间,我迈进民悦里的大门已有五六天了。  这天午饭后,我刚回到我的五号屋,马大安就气喘吁吁地背着一个红包袱跟进屋。他满 脸含笑地说:'香玉呀,可把你爸爸累坏了。我跑了好几趟街,才按你的要求,买来这些上乘的东西。'  他打开包袱,里面露出一件垫肩卡腰的新棉袄,一副平绒紧口的袖头,一双带拉练的半高跟红皮鞋,还有秋衣、长筒袜之类的用物。我脱去旧棉袄和黑充服呢的旧鞋,换上新衣,觉得既合身又舒服。  马大安又从兜里掏出新买的金项链、小坤表、韭菜叶宽的金戒指,亲自给我戴在手上,这才拍拍我的肩膀,哈哈一笑说:'孩子,我把你打发高兴了,给了你出台演戏的衣物,你该怎样打发爸爸高兴呀?'  我自然知道怎样应酬,便马上痛快地回答:'爸爸,我一定不负您的重望,以后要好好接客,多干点活!'  马大安露出为难的神情说:'唉,以后以后,不能再等啦。你看,我只有你们姐俩,香君又干活不多,我只有靠你啦,今天晚上,你就开始给我接客。'我吃了人家的饭,穿了人家的衣,还能再说什么呢!  民悦里的茶房宋妈,也和春熙院的王妈一样,负责打帘子招呼妓女接客。从头一晚上开始,我就走了红。只要宋妈一打帘子,吆喝一声:'见客啦--'站在姐妹们身后的我,很快就被客人选中去端盘子,这下子,乐得马大安夫妻合不上嘴。马大安嘴巴大、抒抒牙,他一笑,就流哈拉子。  这些潮水似的嫖客,被我一个个安排到借住的屋子里,一会听宋妈喊:'香玉,八号屋客人等!'一会又喊:'香玉,十号屋送客!'  我串到九号屋,一个飞眼吊膀,在那嫖客身上转了一圈,见这嫖客是个高个子,长脸盘,留着平头,穿一身黑洋布长棉袄。我忙抓把瓜籽递过去,用胳膊轻轻一蹭那嫖客的身子:'鱼先生,失陪了,今天实在忙,请原谅!'  鱼先生一边嗑着瓜籽,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淫笑着问:'今晚有人吗?咱俩度一宿鹊桥怎样?'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在这里可是三十晚上出月亮--头一回!'  他高兴地咧嘴直笑。  我还忙着应酬别的客人,陪了他一会,在他的要求下,又唱了一段'锯大缸',便告退跑到别的屋。  这天晚上,我像名角开场唱头场戏一样,忙得脚丫子冲天,从晚上七点跑到十一点多,端了四十多个盘子,才陆续把客人打发走了。马大安兴奋得亲自下伙房,用香油烹了六个鸡蛋,做了一碗兰州有名的搁了冰糖的'白鹤汤',给我端到屋里。  我对鱼先生客气地让了一番,他推说不饿,我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时,门帘一挑,一个戴着瓜皮帽,长着一双对对眼的男人探进头,我认出是门口设的帐房先生。原来,这里的门口没有专门的帐房,嫖客进门,一般要先付盘子钱或住宿费,姚家和马家分户头记帐,帐房还要直接扣除马大安的份子钱房租,加在院主姚俞生名下。  帐房先生摆手把我叫出来,小声对我说:'这个客人没有付钱,他说明早有人给他送来,天明你可不要轻易放他走!'  半宿的所谓'男欢女爱',总算挨到了天明。我早早起来,打了洗脸水,泡好毛巾,然后站在床前,给未出被窝的客人擦脸。  我试探地问:'鱼先生,你起来呢,还是躺会呢?早饭是自己出去呢,还是叫茶房给你在外边喊饭?'  鱼先生也不答话,慢腾腾地坐起来穿衣服。当他把衣服穿好,忽然摸摸身上,又慌慌张张地撩开被窝,翻起枕头,带着焦急的神情把整个床翻了一遍,又把枕头外套拽下来,枕芯被撕破了,流了一地谷秕子。  我觉得他有些反常,便问:'鱼先生,你丢了什么东西?'  那姓鱼的回过头来,眼里射出两道可怕的凶光,大声说:'哼,你提起裤子充好人,我跟你睡了一宿,你怎么就摸我的白金手表!'  我诧异地说:'鱼先生,打从昨天晚上,我就没见您戴什么手表啊!'  姓鱼的更加来了火儿,咆哮着说:'胡说!你偷了我的表,还想赖帐!'  天哪,这可真是想不到的冤枉!我急得脑袋发涨,有嘴辩不清,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引来了两个人。前头进来的是马大安,后头跟进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有一张白嫩的大圆脸,右眼干瘪得只显一条缝儿,头戴瓜皮帽,穿一件黑缎子长棉袍。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一只眼的姚俞生。  那嫖客见两个老板来了,气势汹汹地问:'你们这里到底是妓院呢?还是贼窝呢?'  一句话,把两个老鸨子的脸都气白了,姚俞生说:'请您不要拐弯抹角,她偷了你什么东西就直说吧!'  那嫖客振振有词地说:'昨天睡觉前,我把白金壳、赤金链的手表装在衣兜里了。今早,我等朋友给我送钱,却没有等来,香玉催我付钱,我就想用这表当押金,可一摸兜里,表不见了!'  马大安一听,立刻就火了,不管我多么委屈,照我的脸'叭、叭'就是几巴掌,大声喊:'你把人家的表放在什么地方?赶紧拿出来!'  我在妓院两年,还从没有碰上这样的事,像我们这样的红姑娘,晚上哄得嫖客高兴,就能顺便敲他的竹杠,可我们妓女没有权利个人积蓄,敲多少也得落进老鸨的腰包,所以我从不干这事。我明着能要,又何必去偷呢!我只顾着急抱屈,浑身是嘴也说不出来!  在门外看热闹的马香君这下子高兴了,她嗲声嗲气地说:'哼,还是大地方来的名妓呢,原来是个三只手,还有脸哭!'这话刺得我像刀扎一样难受。  姚俞生厉声问:'香玉,你到底偷了他的表没有?赶紧说呀!'  我这才强忍委屈回答道:'我……我没偷,我要办了这事,让我……天打五雷轰,不信就搜!'  这句话提醒了两个老板。姚俞生冷笑一声说:'是真见不的假!鱼先生,那就请你在这屋里屋外,连厕所里,把整个妓院大搜一遍,你可得仔细看好了!'说罢,先从他的屋开始,让姓鱼的挨屋搜查起来。  过了好半天,把三十多间屋子都翻腾了个过儿,也没找到手表的影子。姚俞生开始神气起来,他一把抓住嫖客的脖领子,怒声说:'好哇,总算弄清了,你白睡了我们姑娘还想赖帐。走,咱们到法院说理去!'  姚俞生在前面拽,马大安在后面推,他扯着破锣嗓子喊:'哼!你想讹诈我们,没那么便宜,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那嫖客被这两个老鸨的凶相吓草鸡了,他打着坠儿,不肯往门外走,便嬉皮笑脸地说:'二位老兄,何必着急呢,我不过是跟香玉开个小小的玩笑……'  一句话,被两个混世魔王攥住了有把的烧饼,他们一齐冷笑说:'好哇,你敢开这么大的玩笑,我们姑娘的脸也叫你丢尽了。今天, 你要赔偿一百块钱的脸面费。不然,你休想出这个门!'  一说要罚这么多钱,把姓鱼的吓蔫了。刚才还盛气凌人,突然像拔了气门芯的车胎,软绵绵坐在床沿上,不住声地赔礼道歉。  姓鱼的一软,两个老鸨更硬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围攻起来。扣在我头上的黑锅揭开了,我平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又上来了,我一边指着他破口大骂,一边把桌上的一杯水泼到他脸上。  姚俞生走到门口,冲院里喊一声:'来人哪!'  霎时,帐房、茶房、打杂的、做饭的跑来好几个。姚老鸨又喊一声:'给我打!'这五大三粗的嫖客便被按在地上,被人们拳打脚踢,打得他一个劲地怪叫,连声求饶。看看打得不轻了,姚俞生又让人把他的衣裳鞋袜扒下来,只剩一条裤衩,像打狗哄猪一样赶出院门。  在被称作'金城'的兰州,我第一次看到了这里老鸨们的手段,也头一回知道了这里嫖客们的赖皮。那时,甘肃人穷地薄,像这样没有钱又想占便宜的嫖客,后来碰到不少。  睡干铺  嫖客,在人们的心目中,都是些游手好闲,不干好事的坏坯子。可是,在我遇到的嫖客中,也有一些心地善良的人。  自从接待了那个耍无赖的家伙,又受到了马香君的冷嘲热讽,我心里一直不痛快。才来民悦里不久,就遇上了这个挫折,活像一把尖刀,刚一上阵就卷了刃儿,所以总是振作不起来。过去爱说爱笑爱拉爱唱,如今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这样一直熬了一个多月,到了1948年 农历正月初一,我终于感到支持不住了。  前头已经说过,妓院的春节前后的一段时间,是最上买卖的黄金季节。偏赶上这个时候,我病了,只得去找马大安告假,要求休息几天。  马大安正斜躺在太师椅上,一边吸烟一边喝茶,见我眼里噙着泪花,说是头痛。便把我拉到跟前,摸摸我的额头,忽然哈哈笑起来:'哈哈,哈哈!人吃五谷杂粮能没点头疼脑热?这算不了什么大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开头几天的买卖你是知道的,只要你的俩鼻子眼还能出气,就得好好给我接客,去吧!'  出了马大安住的十号屋,我眼里的泪水刷刷流下来。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凤仙、仙鹤、九红姐,只有这些亲人能理解我,给我温暖。可是,在这两眼一抹黑的穷乡僻壤,没有一个亲我疼我的人。哎,常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天正是最热闹的节日,又碰上难处,思亲的心情比往日更加厉害了。可老鸨的话就是圣旨,我不敢违拗,只得带病到几个屋里接客。  我一边低头走路,一边用手绢擦着眼睛。路过大门口时,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喂,慢走!'  我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约有五十来岁的男子,他身材魁梧,一张大四方脸,庄重沉稳,大鼻梁上,架一副白色眼镜,镜片后是一双不大的眼睛,左眼下面有一颗黄豆粒大小的黑肉瘤。头戴一顶法国式的盔帽,身着崭新的中山呢子制服,手里拿一根黑色的文明棍。人虽然有些老相,却是文质彬彬。  他和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去年,我来过这里,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答:'俺叫马香玉,才来一个多月。您--'  那客人自我介绍说:'我叫魏瘦鹏,今天咱们算是有缘,有空房么?'  我心里正在难受,不愿再多揽客人。可是,门口有茶房、帐房,他们都是老鸨的耳目,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我敢不接吗!嘿,有了,我不如问问茶房,她要向着我说一声'没有'就妥了。  我于是故意问:'宋妈,还有空房吗?'  没想到宋妈答应得满脆生:'有,二十号房间,准备招客喽--'  到这地步,我只好鸭子上架了,不情愿地领这姓魏的客人进了房间。  他大概走了远路,脸上汗津津的。一进屋,便把钢盔式的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再一看他,我差点笑出声来。在电灯的照射下,他的秃头明光闪亮,活像又增加了一盏大电灯泡子。  我虽然打心里讨厌这个秃老头子,可脸上一点也不敢显出来。便按照平时待客的习惯,靠近他的身子,坐在他身边,唠起了家常:'魏先生,您是何处人士,在何处供职?有多大年岁?可有太太跟随?'  那魏先生淡然一笑说:'我是河北人,过去在西安当中学教师,如今在兰州小西湖骆驼巷工业试验所当秘书。我今年五十五岁,因工资微薄,路途遥远,所以没让太太随往。我也愿意知道一些您的情况。'  只这几句话,我就感到此人出口不凡,不愧一个当秘书的知识分子。过去我遇到的成千上万的嫖客(包括端盘子的),不是土豪,就是富商,他们一来文化不高,二来是为寻欢作乐,所以说话粗野,很少见这样正正经经、温文尔雅的客人。于是,我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向他介绍了一遍。  谈话间,大概他觉出我的身子热得灼人,便伸手摸一下我的前额,吃惊地说:'香玉,你病了,病成这样子怎么还要接客呢?'  我赶紧瞅瞅窗外,妓院有许多老鸨的耳目,他这样大声谈论老鸨犯忌的话,会引起人们的怀疑的。为避免是非,我忙托词说:'魏先生,我没病。对不起,我还有别的客人,请稍等一会儿。'说罢,就要往外走,却被他那双大手拉住了。  他诚恳地对我说:'您不要瞒我,你肯定是在带病营业。今晚请你不要留年轻的客人过夜,我愿睡一宿干铺,守在身边伺候你,成为你精神上的异性朋友。请你答应我,我马上给你上街去买药!'  这一番肺腑之言,使我深受感动,我点头答应了他。便到邻屋去照应、打发别的客人,他却上街给我买药去了。  直到三更后,我才送完客人。我连累带病,一回屋就躺倒在床上。  魏先生坐在桌前,给我碾碎药片,凉好水,轻轻喊醒我:'香玉,吃药啦。'说着,他把我平托着抱起来,放在他的双膝上,拿起小勺里的药汤,像喂孩子一样,灌进我的嘴里。又尝尝白水的冷热,然后喂我喝水。  吃完药,他又给我暖好被窝,把自己的被窝暖在外面,再帮我脱去棉衣,只剩一件贴身的汗衣和三角裤衩,把我送进里面的被窝里。我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大天亮。再摸摸头,烧已经退下去了。  魏先生见我醒了,赶紧起身,原来他一夜没有脱衣。他关切地问:'妹妹,你觉得怎样,看还难受,我今晚再来睡干铺!'  他的体贴入微,使我心里热乎乎的,我觉得他像一个慈父,而不该和我兄妹相称。我连忙答:'魏先生,谢谢,我的病已经好了!'  他高兴地说:'那我就星期日再来看你。'  常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事实上,妓女们也不能轻易动情,在无情的嫖客面前,在花柳病盛行的妓院,动情只能伤害自己的身子。所以,我虽然遭受过不知多少嫖客的摧残,嘴里甜言蜜语给嫖客灌着米汤,却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心里不动感情。今天,这个痴心的老头使我受了感动,他花二十块金洋券,为照顾我的病体,瞒着老鸨睡干铺。在这禽兽横行的社会里,这样的人是不多见的。我对他的感情是女儿般的敬重,而不是肉体淫乐的男女之情。  第一次动情  在我门前的院子里,有一棵粗大的香椿树。不知不觉,香椿树发芽了,院里飘散着一股特别的香味。整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我,才知道已经到了阳春三月。  春天是多么美好啊!在接客的间隙里,我经常一人坐在香椿树下静想心事:我已是十七岁的姑娘了,正像人们常说的'十七八,一朵花',与这香椿树一样,青春旺盛、浓绿飘香。可是,香椿一年一度,还在枝繁叶茂的时候,而我的青春、我的前程又在哪里呢?这样的日子 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  这天刚吃过晚饭,我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刚要往屋里走,忽见从门外走进一个人。在灯光的照耀下,他那美丽的仪容马上吸引了我。他看上去有二十多岁,一张瓜籽脸,白里透红,鼻梁上戴一副白色的水晶眼镜,镜后闪动着一双欢欢的眼睛,分头梳得铮亮。他那匀称的身上,穿一身黑色美国呢西装,领口系一条五色的带横杠的领带,上面别着一个黄金卡子。真是一个标准的风流男子。  这个陌生的美男子见到我,目不转睛地足足看了一两分钟,面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茶房宋妈见到他,忙喊:'香君,崔老爷来啦!'  这喊声提醒了我,他一定是香君的常客。几个月间,我已深深知道了香君的脾气,她是个没底的醋瓶子,最爱猜疑嫉妒,为了少听她的刺头话,我忙走进自己屋。  刚一进屋,那客人却挨脚跟进来,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坐在床上,随随便便斜靠在我的被摞上。  没等我们说话,香君紧跟着进了我的屋子。见了她的客人,她不敢发火,反倒向客人卑贱地一笑。扭脸再看我时,可就唱戏的吹胡子--来火了!她阴沉着小圆脸,从鼻子里'哼'了几声,那意思最明白不过:我的客人,你凭什么要夺过来,今晚你要抢占了,我跟你没完!  我理解香君的心情,便走到崔先生面前,委婉地说:'崔先生,我的好姐夫,香君姐来请你了,快跟她走吧!'  这客人也不答话,走到门口,喊开了鸨儿,马大安闻声急火火地跑过来。一见这怒气冲冲的客人,忙点头哈腰打招呼:'啊,这不是崔寿春先生吗?'  崔寿春质问马大安道:'马老板,谁给你们规定的这个条款,只许跟一个姑娘睡,不许我们跳槽。你知道吗,香君是个'白虎',也不嫌害臊,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在哪里,只想把别人绑在裤腰带上!今天我就要睡在这屋里,不走了!'  原来,'白虎'是指阴部没毛的女人。据说,这种女人命相最毒,会克男人。所以,妓院里最忌讳这种缺陷。  马大安一听,心里豁然大亮了,怪不得香君接客最少,有的嫖客跟她睡一宿就走了,没有再来二次的。闹半天是个克星啊!他冲香君一瞪眼,像哄猪狗一样,喝声:'滚!'香君被嫖客揭了短处,又被老鸨一顿训斥,只得垂头丧气走出我的屋子。  农历三月初三,这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我和崔寿春一见钟情,他为了和我结合,宁愿和香君这个醋瓶子决裂,使我当时的心里很受感动。他钟情地对我说,他一见我就醉了,就像见了梦中理想的情人,所以跟我一见如故。我依偎在他的怀里,也第一次打心眼里喜欢他,动了真情。也许是年龄渐大情窦初开,也许是在绝望中遇到了心上人,我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睡前,我主动向崔寿春唱了段'妓女告状':  正月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  阎王老爷上面坐,细听奴家诉苦来:  ………  七岁八岁裹金莲,九岁十岁把奴卖;  十一、十二学拉唱,十三、十四开了怀;  挣下银钱老鸨哈哈笑,  挣不下银钱皮鞭沾水拍………  唱着唱着,我哭起来,崔寿春也红了眼圈儿。这一夜,我们真诚相爱,说了半宿知心话儿。  第二天一早,崔寿春对我说:'昨晚我听了你的'妓女告状',打心里难受。我想,为了保持我们长久的爱情,今后就要设法不叫别人占有你!'  我不解地问:'我是个妓女,哪有这个自由啊?'  崔寿春也不答话,把马大安从门口喊进来问:'我想把香玉姑娘包下来,不知每天要多少包身费?'  马大安一听乐颠了,眼珠一转说:'她每天至少要端五十个盘子,五五二百五,再加每宿二十五块的住宿费,每天至少二百七十五块吧。每月就要八千多块,你如果包的时间长,就按八千块算!'  崔寿春草草一算说:'每月八千,一年就是九万六,这样吧,我给你开张十万元的支票,你到交通银行去支。这一年里,可不许让她接别的客人了!'  马大安一听,真是喜出望外,连说:'好,好,一言为定!'  我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他自称商人,哪来这么多银子呢?喜的是我能跟这漂亮的心上人长期在一起,成了一个最幸运的妓女了。  香君遭贬  在妓院,妓女就像厕所里一块擦屁股纸儿,不用了随手一丢,香君此时的遭遇正是这样。过去,尽管她模样一般,脾气尖刻,可马大安就有这一棵摇钱树,虽然见钱不多,可毕竟能靠她养家糊口啊,所以,处处让着她。我这一来,就像戏班里添了个名角,红火极了,马大安就把她丢下不管了。自从听说她是'白虎',那更是捅了肺叶子认为养了个丧门星,传扬出去就是祸害,眼看她快二十了,妓女的青春期已过,便琢磨着把她倒出去。  香君自从那天受了打击,傲性小了,风凉话少了,脸也蔫了,人也瘦了。整天守在大门口,闷声不响地接客,说是接客,实际是劫客,一般妓女都是等在屋里,嫖客由茶房指引,任意挑选姑娘。自从她受了数落,好多人知道了她的缺陷,名声坏了,她怕接不到客,挨老板的鞭子,所以只好到门口去劫。  这天晚上,从门外进来一个新疆二杆子,他长得身高体胖,头戴新疆小帽,脸上红扑扑的,浓眉毛、鹰鼻鹤眼,脸下部是络腮胡子,是个典型的新疆老客。香君赶紧迎上去,殷勤地把客人领进她的屋子。  端盘子接客,妓女一般都是与嫖客身挨身、肩并肩,百般亲热,以讨嫖客的欢心。一双眼则是秋波不断,撩拨嫖客的情欲。香君自然也会这一手,她用尽浑身解数,千方百计讨好客人,逗得客人性欲大增,把她搂在怀里,不住劲地'吃鱼儿'。可是,客人渐渐发现,香君是强装笑脸,硬抖精神,她眼圈红红的,满脸苦笑,像有什么心事。  逛窑子的嫖客,跟妓女虽是'露水夫妻'、人走茶凉,可他们就愿听姑娘'灌米汤',什么'情深似海'呀,什么'恩爱如山'呀,明明知道这是跟谁都说的奉承话,可十个有十个都是听了高兴,乘兴而来,满意而归。无论是多老多丑的嫖客,妓女都要装出满腔'真心'、热情,才能把嫖客打发痛快,嫖客们最不爱看妓女的虚情假意和冷脸子,这是他们共同的心理。  这客人见香君神情反常,便有几分不高兴了,问道:'姑娘,你怎么有点不高兴,要看我不顺眼的话,就别接我,何必……'  香君忙打断对方的话,用涂满口红的嘴堵住了嫖客的话头,她看看外面无人,为了解除误会,便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客人一听香君是'白虎','扑哧'一声笑了。他解开怀,只见从 两个奶头中间一直往下伸延着一溜长长的黑毛。他又解开腰,让香君往下看,那道像刷子似的黑毛从胸前一直通到腿裆里。他嘻笑着问香君:'你知道这叫什么?'  香君来妓院几年,也是经多见广的,答:'这是'青龙'吧?'  嫖客高兴地说:'对了,青龙遇白虎,那是城隍庙里的鼓锤儿--天生一对呀。'  原来,因为生理关系,有的男人从前胸到腿间,长着一溜黑毛,被称做'青龙',迷信说法'青龙对白虎',逢凶化吉。  新疆客见香君高兴了,又哄她说:'你不要难过,你怕龟头把你贬到三等妓院,是不?今天我碰到你,算是有缘,我是新疆跑兰州的长途客人,手里有的是钱。只要你把我打发高兴了,我可以赎你从良!'  这一句话,感动得香君不知说什么好。她想:'我真是幸运,碰上了财神爷,而且正是降白虎的青龙,我要跟了他,后半辈子就算见了天日了!'想到这,她高兴地扑通跪在地上,恳求那嫖客一定要设法为她赎身。  那嫖客一把把她拉起来搂抱着,挑逗地说:'妹妹呀,我太爱你了,以致不能自禁,你怎么也是我的人啦,咱俩先试试婚,我就马上赎你出去。'  这话最明白不过了,他是想'偷油'吃啊。妓院有条明确院规,'端盘子'只是招待,是不许发生xgx的,有的嫖客趁没有'外眼'(监视)时,在端盘时和妓女发生关系,叫做'偷油'。这种事一般是不大出现的。因为一来有老鸨或茶房提防着,二来妓女也不敢这样做,犯了院规,老鸨要狠狠惩治的。这会儿又是大白天,人来人往,门又不能插,给香君两个胆子,她也不敢呀!  嫖客见她不敢答应,又进一步鼓动说:'妹妹呀,你多替哥哥想想吧,我还要急着出门经商,你要答应了,事过之后我马上带你走。要是不答应呢,今天可来不及了,那就只好分手!'  只见香君犹豫不决,仍不答话,他又进一步使开了激将法,他把衣兜一拍道:'嘿,老子有的是钱,干嘛非要你这白虎,不过是试试你的胆量,看你是否真心实意。你要真心跟我,我们回民可不在乎什么白虎,有的还特意用剃头刀刮掉呢,唉,咱俩算是无缘,过了这村再没这店,告辞了!'说着,就往外走。  香君这下子急了,一把将他揪住,陪着笑脸说:'先生不要着急,你要不肯负我,真心要我,我就豁出去了!'  新疆客信誓旦旦地说:'这还有假?咱们来一回,我马上就带你从良。'  像做买卖一样,经过一场交易,香君轻轻关上门,两人就着床沿,在白天里发生了关系。  事有凑巧,偏赶院主姚俞生到厕所解手,经过香君的屋子,别看他一只眼,[添加QQ1147412246查看更多精彩故事]却特别管事。他隔着玻璃窗只一瞥,就看清了屋里的一切。他怒冲冲地推门进屋,那新疆客见来了人,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坐在桌前喝开了茶水。香君可吓坏了,浑身不住地筛糠。  常说:'一个眼的好闹性。'姚俞生的狠毒劲儿,胜过春熙院的苏貌华,人们背地里称他'活阎王'。他把门帘挂起来,冲外面大声喊:'马大安,给我滚出来!'  马大安忙颠颠地跑进屋,没等站隐,姚俞生就向他大声喊:'我不能要你这偷油的姑娘,给我败坏家门,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去!'  听了这话,马大安立即明白了。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便走到那个嫖客前说:'先生,既然你喜欢她,就花钱把她买出去,这样也就一丑遮百丑了!'  新疆客一听,反倒哈哈大笑了,撇着嘴说:'哼,笑话!我一个阔商人,要谁,也不能要一个婊子呀!'  马大安一听来气了,把脸一沉:'既然你不要这个姑娘,为什么来偷油讨便宜呢?'  这时,门外围上来几个看热闹的嫖客。新疆客冲嫖客们说:'你们听听,他这不是污蔑咱们吗?这是不可能有的事,即便有,也是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端了盘子,老子给盘子钱!'说着,掏出五块钱,往桌上一扔,夺路而去。  马大安被弄得下不来台,一股气都撒在香君身上,冲香君扇了几巴掌,踹了几脚,打得她在地上打滚,哇哇直哭。  姚俞生在一旁火上浇油,说:'马老弟,她在这里,人也丢尽了,房也弄脏了,还留她干什么,趁早卖到三等窑子里得啦!'  马大安满脸堆笑地答道:'我也早有这个意思。现在,谁都知道她是只白虎,还怎么接客呢?好,我马上就把她送到东头的三等妓院去!'  听到这个消息,我只是同命相怜,悲愤地想:'香君虽然为人尖刻,有不少毛病,可她也是个受苦受难的姐妹呀,她接连受了两次打击,我应该去安慰她、解救她。'  当我赶到她的屋门口时,却只看见大门外的两个背影,马大安逼迫她去了三等妓院。  甜蜜的岁月  自从我和崔寿春相好后,我的屋子焕然一新。嫖客舍得在我身上花钱,我身上又没有存钱的地方,就把屋子装饰起来。中堂挂一幅老寿星,对联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桌上茶壶茶碗,都换了上等的江西瓷,靠墙添了一对玻璃花瓶,插着新折的花枝。  自从包下了我,崔寿春除了出去经商,早早晚晚都要赶回来,一日三餐和我在一起,我们如胶似漆,昼夜不离。我们吃饭,有时是马大安让伙房给做,有时是派人到街上去端,反 正都是崔寿春付钱。  转眼过了几个月,这天是农历六月初五。早上,我们吃着圆笼烧麦,茶余饭后,我向崔寿春提出一件盼望已久的要求:'崔先生,从到了民悦里,我还不知道兰州的太阳是圆是扁。我听说这里的鹰滩是有名的风景区,你能不能领我游玩一天?'  崔寿春爽快地答应了,就去找马大安商量。马大安不好拦阻,可又怕我们逃跑,就要求和我们一起去。  我跟他们搭车,稀里糊涂来到黄河边。看着那混浊的流水,却不见一只船。这时,走过来一个赤脚的男人,肩背上一个用几根木棍捆成的木架,后面有两个大皮囊。崔寿春向我介绍,这就是兰州特有的羊皮筏子,是黄河里的一种简便运输工具。崔寿春和他讲好价钱,我们乘筏子顺流而下。  我第一次畅游黄河,只觉心胸宽广了,眼也不够使了。崔寿春看我那个高兴样儿,更是说不出的痛快,便给我讲开了他最近听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日本侵占东三省以后,一个叫大洋马的年轻女人,和母亲一起逃到了兰州,住在铁桥北街。为了维持生活,大洋马只好在这里打起野鸡来。  三年前的春天,大洋马陪一个商店的帐房先生来鹰滩游玩。他们逛公园、下饭馆、坐羊皮筏子,都是大洋马掏的钱。大洋马因为爱这个年轻漂亮的帐房,情愿'倒贴',拿出了平日打野鸡赚来的积蓄。  这帐房先生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个好皮囊,他整天就会吃喝嫖赌,把钱都糟光了。他见大洋马一掏就是一大迭票子,就起了歪心。趁逛鹰滩时,他把大洋马引到一个山洞里,用甜言蜜语,和大洋马办了一场好事儿,然后趁机卡住大洋马的脖子,把她活活卡死了。事后,他掏净大洋马的钱,把大洋马拖进河里,顺流冲走了。直到去年,这个案子才突然暴露了。  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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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I"m 一个妓女的生涯 [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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