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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福分享:《月亮说它忘记了》—独木舟—《第二章 上弦月》

发布时间:2019-02-19 10:19:01

分类:伤感日记发布者:裸色淑女

林小福分享:《月亮說它忘記了》—獨木舟—《第二章 上弦月》

第二章 上弦月

[1]那個初秋靜夜的心跳聲,聽起來感動又憂傷。高中時對于顧辭遠的歉意,我一直沒用勇氣說出口,即使已經到嘴邊,出于自尊,我還是硬生生的吞了下去。高考結束之後,每個班都用班費在學校附近的KTV包了個包廂開畢業聯歡會,順便還邀請了老師們。搶不到麥,我就跟班上的男生拼酒,喝得他們連連擺手:“你他媽的是個酒桶啊”。其實我在洗手間吐得天昏地暗的樣子就隻有筠涼一個人看見。她輕輕的拍打着我的背,沒有說任何責怪或者勸誡的話,她大概明白我這樣做其實是在發洩心裏的難過。後來我去顧辭遠他們班的包廂把他叫了出來,關門的時候我還看到我媽的臉色特别不好看,可是我管不了那麽多了,我的良心趨勢我一定要跟顧辭遠說清楚。這是從他扔掉我那把小紅傘之後我第一次打破沉默跟他說話,我自己也沒想到一開口就會有那麽多句子從唇齒之間傾瀉而出:“反正以後大家就各奔東西了,有些話就說開算了……其實我根本就沒喜歡過你,我厚着臉皮倒追你不過就是爲了氣我媽而已,我很幼稚吧……但真的應該跟你道個歉,畢竟連累你扮演了一個這麽無辜的角色……”顧辭遠一直沒說話,大廳裏溫暖的橙黃色燈光讓他的臉看起來有那麽一點失真,我的雙手用力的攪在一起,我承認其實我還是有點怕他生氣的,将心比心的想,這事要換了我,我肯定要日對方祖宗十八代的。可是一直以來對我冷冰冰的顧辭遠,他在知道這一切之後竟然沒有動怒。不僅沒有動怒,他還很和氣的對我說,你少喝點,脖子都紅了。不知道是出于感動還是内疚,是自責還是如釋重負,我的眼淚簌簌的就落了下來。填報志願的那天上午我在校門口又碰到了他,他有意無意的問了我一句:“你填哪裏?”我一看到他那個公子哥的樣子就想起他在校内的狀态裏寫着“哪個學校的美女多啊?”,我鄙視這種膚淺的,惡俗的人!所以我就很幹脆的回了他一句:“關你屁事哦!”可能是拿了駕照之後心情好吧,他也沒跟我計較,還笑眯眯的說:“那你知道我去哪裏嗎?”我又瞪了他一眼,我想這個人是不是腦子有病啊,我不是跟他說清楚我對他其實沒興趣嗎,他幹嘛還這麽一副“大明星答粉絲問”的樣子啊?算了,想來我也算是虧欠了他,就滿足他這顆缺愛的心靈關懷他一下吧:“那你去哪裏呢?”他深吸一口氣,戲谑着說:“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啊。”我看着他,他滿臉的期待好像在等待我給他一個熱烈的回應,而我,我當然也沒有辜負他。我說:“哦。”當時隻道是尋常,誰曉得他竟然是認真的。哪怕我有那麽一絲一毫的相信,也不至于在新生大會上震驚成那樣。2006年世界杯決賽的那天晚上,他這個死敗家子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在他一個朋友開的小酒吧包場,呼朋引伴,喝酒看球。不知道發什麽神經,居然把我也叫去了。好吧,去就去咯,反正意大利隊帥哥多,反正又不要我出錢買酒。其實我是個僞球迷,除了小貝,歐文,還有曾經代言聯想筆記本的龅牙小羅之外,我基本上就不認識什麽球員了,但那天晚上我卻表現得很亢奮:“啊……這個帥……啊……這個也帥……我靠,怎麽都這麽帥啊!”我的尖叫連連引得顧辭遠好一陣鄙視:“我靠,把球員當男模,把球賽當走秀啊!”他鄙視他的,我才懶得理他,水果沙拉裏面的黃桃好好吃哦,趁他們盯着屏幕上的綠茵地,我毫無顧忌的用叉子在盤子裏亂戳。決賽進入加時賽的時候,所有男生的神經都崩成了不能再多一分力的弦,齊祖那記勺子點球讓顧辭遠他們這些意大利隊的球迷既亢奮又崩潰,看着他們一個個捶胸頓足的模樣,我真的覺得自己置身于精神病院了!随着馬特拉齊爆粗口,齊祖實戰鐵頭功被紅牌罰下之後,意大利隊終于取得了2006年世界杯的冠軍,在一片歡呼聲中,顧辭遠像瘋了一樣把整瓶冰鎮過的喜力從頭上淋了下來,醇香中略夾微苦的氣息。我還在到處找紙巾想要擦掉濺到我身上的泡沫時,顧辭遠那個不要臉的居然抱着我的臉狠狠的親了一下。我的名譽……冰清玉潔的我……宛如空谷幽蘭的我……我好想殺了他……我……我要哭了!在洗手間裏用冷水沖了一把臉之後,我看着鏡子裏自己的臉上并沒有臆想中的惱怒神情,這還真是有點奇怪,算了算了,我就當彌補他這兩年因爲我而遭受的精神創傷吧!回到喧嚣的人群中我拿起包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先走了,關上門的時候看看見顧辭遠的頭左看看右看看,我忍不住在心裏罵,你以爲自己是個QQ在登錄啊。我并不知道,他當時其實是在群魔亂舞中尋找我的蹤迹,我隻知道他酒後這個失态的舉動害的我整個暑假直到大學都被筠涼當成笑柄。火車到站的時候,顧辭遠搖醒了我,我揉了揉眼睛,竟然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了。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臂,不滿的說:“你的頭真重啊!”我望着他略帶一些稚氣的神情,終于将心裏醞釀了很久很久的那句話說了出來。顧辭遠,對不起,連累你扮演了一個無辜的角色,那麽長時間……他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把我拉進懷抱裏,給了我一個潔淨的擁抱。他的下巴磕在我的頭頂上,我們一動不動,姿态虔誠,怕驚動對方。過了很久,我聽見他說,宋初微,别賭氣了,我們好好在一起吧。那個初秋的靜夜,隔着衣服,皮膚,肌肉,骨骼,我聽到一聲緊跟着一聲的心跳,聽起來感動又憂傷,好像要跳出整個胸膛。在我跟顧辭遠抒情的同一時刻,筠涼這個不肯陪我回Z城的沒良心的家夥,跟杜尋恩愛的手牽着手在購物中心逛得不曉得多開心。他們一人拿了一杯冰曼特甯,也許是太養眼了緣故,引來了很多路人側目。筠涼剛要說話,杜尋的臉色忽然變了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間,你先去看鞋子,我回頭來找你好了。”筠涼是何等會察言觀色的女生,她一看杜尋的眼神便知道他是故意要支開她,但她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隻是笑着點點頭:“好啊。“筠涼沒有問過杜尋:“爲什麽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手機永遠是調成震動?”有些事情不必說破,有些表面功夫一定要做,有些真像不必追究,人生有些時候,是越蒙蔽就越接近幸福。這個道理,她從十六歲起就明白了。電話那頭的女聲很亢奮,杜尋在男洗手間裏看着鏡子裏自己焦灼的面孔,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果然,在一頓叽裏呱啦的廢話之後,她宣布:“我下個月回來,想要什麽禮物嗎?“仿佛五月的晴天,突然閃了電,杜尋沉吟了片刻,終于用了很大的勇氣和力氣說:“等你回來,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說。”一陣沒心沒肺的笑聲傳了過來:“什麽重要的事情?蒂凡尼還是卡地亞?”杜尋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回來再說好了。”筠涼在閑逛的時候被思加圖的海報上那款女鞋吸引了目光,銀灰色,鑲了小小的水鑽,不算誇張的5公分後跟,幾乎是第一眼看到它時,筠涼就決定要把它帶走了。我經常說蘇筠涼就是那種有一千能花一萬的敗家女,她自己也很慚愧,其實明明不是那麽急着要啊,其實明明不是沒有那樣東西就會死啊,可是爲什麽每次看到喜歡的東西,理智總是敗給激情呢?就像第一次見到杜尋的時候,明明高考在即,但卻還是忍不住要認識這個人。就像明明知道杜尋肯定有什麽事情隐瞞着她,卻還是忍不住要跟他在一起。她不是道德淪喪,也不是愚鈍無知,她隻是天生就像飛蛾,注定了要去撲火。後來黎朗在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對我說了一句話,讓我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動彈。“初微,你和筠涼,都是通過被傷害這種方式來認識這個世界的。”就像這次,明明不缺高跟鞋,但因爲真的很漂亮,她又再次上演了過去無數次的戲碼:“小姐,我要海報上那雙,36碼!”專櫃小姐抱歉的笑笑:“這個款,36碼的隻有一雙了,這位小姐正在試。”筠涼順勢看過去,灰色的沙發上那個穿着白襯衣的女子也正好擡起頭來看着她,是錯覺嗎,對方的眼睛裏有那麽一瞬間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在四目相對時,筠涼也有微微的震動。從前每次看到書上說誰誰誰的眼睛像星星,她總會對這種陳舊的比喻嗤之以鼻,但直到她的目光對上這個女子,她才明白,世上真的有人,眼若寒星。那是泛着清冷的一雙眸子,似乎有點深不可測,可是就在下一秒,筠涼看到她的臉上綻開了一個笑容,像是夏日枝頭盛開的栀子花,清新潔白。她說:“你很喜歡吧,那讓給你好了,我看看别的。”筠涼一愣,回過神來之後連忙搖搖頭:“不不不,君子不奪人所愛。”對方莞爾一笑:“真要做君子嗎?那我開單了?”雖然是很遺憾,但筠涼還是維持了一貫以來的風度,微笑着點點頭。看着那個白衣女子翩然遠去付費的身影,筠涼幾乎在着胸口捶出内傷,可她怎麽也沒想到,那個女子付款回來之後竟然把專櫃小姐包好的那個紙袋伸到她眼前:“小妹妹,送給你。”師太教育我們,當你覺得一件事好得不像真的時,它确實不是真的。筠涼難以置信的看着這個不過交談了兩句話的陌生人,心裏暗想:她該不是LES吧!對方仿佛看穿了筠涼的心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的形狀:“放心吧,我喜歡異性,既然你說君子不奪人所愛,那我就也做一回君子,成人之美好了。”筠涼連連擺手,還是不肯收,實在沒有道理啊,如果對方是個男生或者男人,這還說得過去……但她自己明明也是個很美貌的女性啊。怎麽想,筠涼都還是覺得不妥。看筠涼遲疑的樣子,她倒也不勉強,抽出一張名片:“呐,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一個禮拜之内沒跟我聯系,我就自己穿了。”那張素雅的名片上寫着她的名字:沈言。周一中午在人聲鼎沸的食堂裏,筠涼把這件事告訴我,我兩隻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大,過了片刻,我惱怒的吧筷子一扔:“我靠,憑什麽好事都讓你給占了啊!怎麽沒路人送我burberry啊!”筠涼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請問這兩個牌子是一個檔次的嗎!”說得也對,我氣呼呼的撿起筷子夾了一塊土豆送進嘴裏:“那現在呢……你打算怎麽辦呢?”她像兔斯基一樣晃了兩下頭:“我還沒想清楚,再說吧,你和顧辭遠呢?”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就好像被人戳斷了脊梁骨,繼而裝聾作啞繼續喝湯,筠涼用湯匙敲我的頭“喂,問你呐!”我無可奈何的擡起頭來:“姑奶奶,我承認,我妥協了。”周末得時候顧辭遠陪着我一起去了一趟敬老院,在休息室裏看到奶奶和一大群老人圍着一台電視看着不知道哪個燒餅劇組怕的清宮戲,女主角的塗着綠色的眼影,簡直笑死人。但他們不挑剔,他們無非隻是要看個熱鬧而已。奶奶看到我們的時候很高興,她一笑起來面孔就像被風吹過的湖面,皺紋如同波浪一樣向四周暈開,漏風的牙齒也暴露在我們眼前。顧辭遠看着休息室桌上陳列的那些紅豆黃豆綠豆感到非常震驚:“她們還能吃這個?”我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你還可以蠢一點嗎?你咬得動啊?這是給她們活動手臂的,揀豆子,懂不懂?”他朝我豎起了大拇指:“好淵博!”其實我也受之有愧,但我絕對不能告訴他,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比他還蠢,我還以爲那些豆子是敬老院用來招待客人的,我當時還想說,幹嘛不放點好吃的,瓜子核桃小畫片什麽的,這豆子誰會願意吃啊。整個下午,我們一直陪着奶奶,其實她聽不太清楚我們說什麽,不過我想她也不需要聽,隻要我們陪着她,嘻嘻哈哈熱熱鬧鬧的就足夠了。我曾經看到隔壁一位癱瘓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等着護工替他換洗的場景,過去很久很久我都忘不了當時那種感受,那種喪失了意識,思想,甚至尊嚴的狀态,行将就木的狀态。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奶奶也變成那樣,雖然她以前因爲我背不出詩懲罰過我,但長大之後來看,那點小事根本就不算什麽。臨走的時候,我緊緊握住奶奶的手,那雙布滿了繭的粗糙的手,久久舍不得放開。一直以來,我并不是擅長表達情感的那一類女孩子,但某些時刻,總還是會有些刻意掩蓋的情緒流露出來。顧辭遠哄得奶奶很開心:“我們下次還來看你,給你帶風濕膏藥!”出來的時候他伸出手把我的臉頰拉得好痛,自己哈哈大笑:“哈哈,大臉貓,開心點嘛。”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有很多很多力量被注入進我的心髒:鼓勵,堅持,偏執,盲目,激烈,瘋狂。它們融合一樣東西,叫做,愛情。爲了懲罰我這個口是心非的僞君子,筠涼非要我在周末推掉顧辭遠的約會,請她一頓下午茶。顧辭遠厚着臉皮想要跟去,甚至不惜出殺手锏:“我可以幫那麽拍照嘛。”說真的,我确實心動了一下。想想看,我們兩個美女如花似玉的坐在咖啡館的露天陽台上裝逼的小啜,旁邊一個大帥哥架着尼康第一款全畫幅的單反殚精竭慮的爲我們拍照,這真是人世間最幸福的事……之一!但最終我還是沒有變節,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在我的身上得到了淋漓盡緻的體現。我不耐煩的揮揮手趕他走:“去找你那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玩兒去吧!”下午茶時光在你一句我一句的閑聊中緩慢流逝了,我仰頭看着天際流雲,由衷的覺得這一刻真是良辰美景。我和筠涼都是那種第一眼喜歡的東西就喜歡一輩子的人,所以除了抹茶拿鐵和曼特甯之外,我們不會給出服務生其他的答案。這個時候的我們,還很年輕,因爲生活中沒有太多難以承受的苦難,所以會迷戀味蕾上那一點香醇的清苦,等到後來我們在現實世界裏摔了跤,磕破了頭,蹭破了皮,又會自欺欺人的用甜膩的食物來取悅唇齒。結賬之後我和筠涼一起去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看到一個男人伸手在那個對着鏡子補妝的辣妹屁股上捏了一下,我靠,在公共場合也要稍微注意一下影響吧,我和筠涼不約而同的投去了鄙視的目光。沒想到那個辣妹反手就是一耳光:“操你媽!”那耳光聲特别響亮,把我們都吓了一跳,我以爲以爲我和筠涼就已經算是夠極品的了,跟這個辣妹一比,我們簡直稱得上是淑女!那個男人在回過神來之後破口大罵:“摸一下怎麽了,就你這樣的貨色,怕是幾個月都沒開張了!”這話也太不堪入耳了……我和筠涼默默的低着頭洗手,在鏡子裏交換了一個眼神:此地不宜久留!結果那個女生的嗓門比這個男的還高:“是啊,老娘生下你之後就再也沒開過張了!”我和筠涼簡直要流淚了,這女的真是一朵奇葩啊!果然,這句話把那男的徹底激怒了,眼看他揪住那個女生的頭發就要動手了,我骨子裏那種莫名其妙的正義感又發作了!時候筠涼說,那一刻仿佛天地陷,風雲變,隻聽見我一聲怒吼“你怎麽打女人呢”,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我就沖上去抓住他差那麽一點點就要扇在那個女生臉上的手!可是接下來的事情讓我們都崩潰了,那個辣妹不顧超短裙走光的危險,擡起穿着那款筠涼十分心儀的5CM高跟鞋,對準那個男人兩腿之間,狠狠一腳。全世界都靜止了……隻有那一聲慘叫,久久的回蕩在空氣裏。我們三個人坐在料理店的榻榻米上,我表情十分尴尬:“你真的不是……?”這個在幾分鍾前對我們來說還是陌生人的林暮色一邊飛快的翻看着菜單一邊回答我的疑問:“我真不是做雞的……”筠涼讪笑着圓場:“那你的穿着也确實很容易讓人誤會啦!”林暮色從菜單後面擡起那雙睫毛刷得跟扇子一樣的眼睛看了我們幾秒:“我的穿着有問題嗎?都是真貨呀,我在國外買的。”她傲人的胸圍在那件性感的黑色的深V領下若隐若現,見我們都盯着她那裏,她把菜單一合:“有乳溝,才能沒代溝!服務員,點單!”我的腦海力迅速飛過一群烏鴉,這個女生真的真的太令人大開眼界了,老天,收了我吧!那天我們吃了很多,大麥茶甘醇的口感不過瘾,林暮色叫來了清酒,我最喜歡吃的是鳗魚飯,而筠涼就一直在不停的烤着牛肉。林暮色喝了一點酒之後臉上泛起微微的紅暈,戴着美瞳的眼睛看上去更加流光溢彩:“喂,敬你們一杯吧,感謝你們拔刀相助。”筠涼是酒精過敏的體質,雖然很想留着肚子好好享用端上來的三文魚壽司,可我還是端起了酒杯仰頭灌下。沙拉上撒着鮮紅的魚子,林暮色戳起一塊毫不顧忌吃相,笑得有那麽一點暧昧:“你們是不是……”我還沒反應過來,筠涼連忙否決:“不是啦!她有男朋友的,你别亂想!”一聽到說我是有男朋友的人,林暮色兩隻眼睛都要放出光了:“真的真的啊?手機裏有照片沒?拿來看看啊!”我的手機裏……還真有一張顧辭遠的照片。作爲攝影班的學生,他非常鄙視對着手機攝像頭自拍的那些人,可是我偏偏就是他鄙視的那種人啊!不食人間煙火的富二代,你以爲每個家庭都能拿出一萬多塊錢來買個機身,再拿出一萬多塊錢來配個鏡頭,最後再拿出幾千塊錢來買三角架和《國家地理》記者專用的攝影包嗎?顧辭遠被我一頓搶白之後舉手認錯:“好好好,我是個敗家子,我是個玩器材的,你牛逼,你用手機攝像頭就能拍出震撼人類靈魂的照片來,好嗎?”我承認,其實我是有那麽一點,一點點,仇富。要不怎麽說人都犯賤呢,他看我不說話了,又來哄我:“好吧,那我犧牲一下形象,讓你用手機拍一下吧!”我大怒:“你想死啦!”最後迫于我的淫威,他被逼着拍了一張貌似在挖鼻孔的照片,我對自己的作品感到非常滿意的同時,他作爲我媽的學生爲老師這些年來的教育感到悲哀:“富貴不能淫啊,威武不能屈,我是都沒做到啊!”我橫了他一眼:“你淫什麽了,我清清白白的好女孩,跟你這個纨绔子弟在一起是便宜你了!”顧辭遠歎了一口氣:“宋初微啊,你什麽時候肯溫柔一點對我說話啊,這麽多年了,你總是這個德行。”溫柔在我的概念裏等同與矯情,做作,肉麻,這些都是我最反感的女生的特質,他居然叫我溫柔?等到眼神留下愛情經曆過後淺淺的傷痕時,我才會反思:也許是太年輕的緣故,我還不懂得怎樣去溫柔的去愛一個人。從那次之後,顧辭遠無論帶我去哪裏玩兒都會不辭艱辛的背着他的相機,用他的話說,他一看到我拿出手機就會想起自己那副蠢樣子,那是他從小到大拍過的最醜的一張照片。可是這張最醜的照片卻讓林暮色透過現象看到了本質:“哇噢,是我的菜,借我玩兒兩天?”我一口壽司卡在喉嚨裏都快要窒息了,筠涼一邊忙着給我倒水一邊打消她的邪念:“人家高中就見過家長了,一人攢了四塊五,到了法定年齡就要去領證了,你想都别想啦!”林暮色挑了挑眉頭,那算了,吃飽了吧,吃飽了買單!這個豪放的辣妹在我們離開料理店的時候再次語出驚人,牆上懸挂着的的電視裏正在播放娛樂新聞,着手拍攝《鹿鼎記》的大胡子張紀中正對着鏡頭侃侃而談。林暮色瞟了一眼之後驚訝的說:“我靠,馬克思複活啊!”筠涼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走吧!”其實不得不承認,林暮色真的很漂亮,如果說筠涼是春天裏一摸清新的綠,那麽林暮色就是夏日裏一把燃燒的紅。她是張揚的,高調的,活色生香的,令人垂涎欲滴的。而我,我是一無所有的,白。後來,我看到她的網絡相冊裏,那些參數标識爲尼康D700拍攝的性感的照片 ,那些對着鏡頭妩媚舒展的笑臉,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雙大手狠狠撕裂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我們第一天認識的時候的場景。原本隻是萍水相逢的,原本是不會有交集的,原本是跟我的喜怒哀樂毫無關聯的,原本隻是一個陌生人而已……想起是我自己主動去招惹的她,就會有一陣冷風往我的身體裏灌。我隻是一個願望微小卑謙的小角色,我隻是希望家庭和睦,父母恩愛,将來遇到我喜歡的人,而他恰好也很喜歡我,這就可以了。可是就連這麽簡單的夢想,也被命運剝奪了。我們三個人逛了一會兒街之後筠涼的手機響了,結果居然是顧辭遠打來的:“你跟初微在一起嗎,她手機怎麽關機啊,偷情去了啊?”我一邊鄙視這個粗俗的人一邊手忙腳亂的翻着包包,真的好奇怪,剛剛明明還拿出來過啊!顧辭遠一邊在電話裏叫我别急,一邊往我們這邊趕來,我的腦袋裏卻是一片空白,我想我完蛋了,我媽肯定不會給我買新手機了,我以後隻能養一隻鴿子用來做通訊工具了!筠涼和林暮色也在一旁幫我回憶,電光火石之間,林暮色一拍額頭:“該不是你出來的時候,撞了你一下的那個阿凡提吧!”阿凡提?我和筠涼都愣住了!林暮色瞪着我們:“是啊,就是阿凡提啊!”想起她能把張紀中和馬克思混淆,那麽她将所有長了一張新疆面孔的人都當做阿凡提,也就沒什麽奇怪了。我靠在筠涼的肩膀上,雙眼無神的看着一隻沙皮狗跑了過去,林暮色說:“要不你也養一隻吧,以後把手機藏到它身上的那些褶皺裏就不怕阿凡提了。”而筠涼的目光,始終鎖定在林暮色那雙銀灰色的高跟鞋上。[2]在那端莊優雅的面具背後,你媽媽也不過是一個不要臉的女人。也許是因爲那雙鞋太漂亮了,筠涼在反複的猶豫之後最終還是翻出了當日沈言給她的那張名片,按照上面那一串數字播了過去。沈言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是很愉悅的樣子,她調侃筠涼:“你還真有耐性啊,今晚再不打來,我明天就穿去上班了。”筠涼也十分不好意思:“不要你送,我原價買吧。”不知道爲什麽,沈言卻十分堅持:“我不差這麽幾百塊,說了送你就送你,小妹妹,就當我們有緣吧。”當時以爲事情真的很簡單啊,當時以爲一切都可以用“緣分”這個詞語來解釋,隻是那時候沒想過,緣分也有良緣和孽緣的區别啊。筠涼想了一下,終于妥協了,但她仍然堅持不能白收禮物:“那周末我請你吃飯好了。”沈言是個很幹脆的人:“也行,這樣你也安心啦!”約好沈言之後,筠涼跑來跟惆怅的我說:“到時候跟我一起去吧,我怕人少沒話說會尴尬。”我耷拉着臉看都懶得看她:“我手機丢了很憂傷,你不要理我,讓我自生自滅吧。”她繼續循循善誘:“哎呀,又沒叫你今天去,周末呢,說不定周末你心情就好了呢!”心情好?以後走在街上隻要看見阿凡提,我的心情就不可能會好!我沖着筠涼大聲喊:“不去!周末我要去市中心找那個阿凡提!”沒有手機的日子我真的好難過,碰到那種講課讓人昏昏欲睡的老師我就真的隻能趴在課桌上睡覺,連發短信騷擾顧辭遠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沒有手機,就不知道時間,沒有手機,就不能自拍,沒有手機,我就活不下去了!中午在食堂裏顧辭遠被我念叨的終于崩潰了:“姑奶奶,下午的課管他點不點名,老子不去了,老子帶你買手機去!”我吓一跳,緊接着我悲痛而仇恨的看着他:“你把我當什麽人了!你以爲我是爲了你的錢才跟你在一起的嗎!我告訴你,不是!我不是那種人……”一堆廢話還沒落音就被他痛扁了一頓:“宋初微,你他媽的能不能不要這麽多廢話!送個手機給你,屁大點事,用不着升華到那個檔次去!”我呆呆的看着他,心裏在做劇烈的鬥争:去,還是不去?莎士比亞說過,這是一個問題!這是一個大問題啊!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我要是收了他送的手機,他趁機對我提出非分的要求,這可怎麽辦啊……可是我甯死不受嗟來之食,這與世隔絕的生活又實在太煎熬了……左思右想還是很矛盾,顧辭遠也明白我的重重憂慮,他想了一下說:“那我們先去看看總還是可以吧?”嗯!看看當然可以,看看又不要錢,我連忙小雞啄米般狂點頭!可能我那個樣子太蠢了,顧辭遠臉上浮起一個“拿你沒辦法”的笑,哎呀,其實我的男朋友,真的還是蠻帥的呢!于是下午我也沒去上課,顧辭遠也沒去上課,奇怪的是我們竟然一點負罪感都沒有,他歎息着說:“我們真是狼狽爲奸啊。”不對,我糾正他:“我們是金童玉女呢!”坐在公車上一路搖晃着,我想起剛剛開學的那天陪他去看單反時在公車上發生的事情,沒來由的心裏一陣暖流,我想不知不覺中,可能我真的喜歡上這個叫顧辭遠的家夥了吧。以前小時候看那些言情小說少女漫畫,裏面總是有這種兩個人吵着吵着吵出真感情來的橋段,當時覺得,真荒謬啊,怎麽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明明那麽看不順眼的人,怎麽就喜歡上了?怎麽就愛上了?我把這個疑問抛給他:“喂,那天你看到那個猥瑣男拍我,是不是有一種看到聖潔的女神被亵渎了的感覺?”他皮笑肉不笑的白了我一眼:“你瘋了嗎?我當時最強烈的感覺就是,那個人是不是也太饑渴了,連你這樣的姿色也不放過。”秋天裏溫暖的陽光從車窗外灑在我們緊緊牽着的手上,天氣這麽好,我的心情也比較好,自然不屑跟他鬥嘴:“對,我也覺得奇怪,性騷擾的對象不應該都是林暮色那種類型的女生嗎?”他奇怪的問我:“誰?”“就是我丢手機那天,你過來接我的時候,站在我和筠涼旁邊那個女生啊,不記得了?”他凝神想了半天,最終還是搖搖頭,表示真的沒什麽印象。這世界上的事還真有意思,那天林暮色看到顧辭遠氣喘籲籲的跑到我面前的時候,簡直像蒼蠅看到屎——哦,這樣的形容不太恰當,應該說簡直像潘金蓮看到西門慶——這樣也不太恰當,确切的說,就像我看到食堂那個讨厭的大媽多找給我錢一樣:心花怒放!當我再次提醒顧辭遠時,他很肉麻的攬住我的肩膀說:“好了,不要說了,我知道我帥!”真他媽的自戀!這種時候,難道不應該說“我眼睛裏除了你,别的女生都看不見”嗎?我們在手機廣場轉了一圈,最後擠進了人最多的那間店,我看着陳列櫃裏琳琅滿目的樣機眼睛都快轉不過來了,我知道,我完蛋了!完蛋了,今天肯定不是是“看看而已”了,這個世界什麽我都能抵擋,我唯一不能抵擋的就是,誘惑!顧辭遠看着我那副欲哭無淚的樣子就笑了:“挑吧,我帶着卡呢。”我感激涕零的看了他一眼,天知道啊,從我爸消失……之後,就再也沒有一個異性對我說過這樣充滿寵溺的話語了,我做夢都希望有一個人對我說“我所有的不多,但我願意把最好的都給你”,而這一天竟然真的來了。也是我眼裏的感動過了度,在别人眼裏看來就成了谄媚,那個坐在櫃台裏面正在幫别的顧客解決售後問題的男生瞟了我一眼,臉上分明是不屑。我也不甘示弱的瞟了回去,唷,胸口挂着的那個工牌上寫着名字呢,袁祖域,還挺好聽的。切,好白菜都被豬拱了,這麽好聽的名字怎麽就給了這麽個思想陰暗的人。左挑右選終于選了一隻諾基亞N系列的智能機,粉紅色,據說是限量版。我當然也沒那麽幼稚會去相信這種流水線上的産物會是真正的限量,趁顧辭遠去排隊交錢的時間,我四處打量,忽然發現他們櫃台上那台筆記本上的蘋果标志是貼上去的。這個發現令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袁祖域放下手中的活兒問我:“你笑什麽?”我也真傻,什麽叫自取其辱呢,我诠釋給你看:“我笑這個蘋果是假的。”“那關你屁事?”顧辭遠付賬回來看到我滿臉通紅的樣子覺得很奇怪:“你熱啊?”我搖搖頭,牽起他的手就往外沖,臨走前我狠狠的瞪了袁祖域一眼,心裏罵了一句“你個鄉霸燒餅”。就在顧辭遠陪我買手機的同一時間,正在A大上課的杜尋接到一條隻有兩個字的陌生短信:出來。正好是在上大課,幾百個人坐在階梯教室裏,一眼望過去全是人頭,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好奇心戰勝了求知欲,于是貓着腰從後門溜了出來。安靜的走廊裏沒有一個人,杜尋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他左右看看确定是惡作劇之後便打算返身進教室,忽然耳邊有風,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一雙手臂從身後緊緊抱住了。曾經無比熟悉的香水味讓他在頃刻之間頓悟了身後這個人的身份。那一把甜糯的嗓音裏充滿了淡淡的傷感:“先别回頭,我怕我會哭。”走廊裏有穿堂而過的風。杜尋感覺得到她的身體有輕微的顫抖,過了很久,她輕聲說:“這也許隻是你漫長人生中平淡的一天,但我會一直記得它,無論再過好多年。”“杜尋,我回來了。”沒有分毫的感動那是假的,往昔許多片段在眼前如浮光掠影般閃過,左右爲難的煩惱也被久别重逢的感動所掩蓋了,在他轉身之前迅速的調整好了面部表情,原本就是寡淡的性格,所以笑容也不需要太過誇張:“傻瓜,這麽矯情幹什麽。”陳芷晴的眼睛裏有隐隐約約的淚光,跟兩年前在機場哭得無法自抑的樣子沒有什麽不一樣。可是别的事情,卻不動聲色的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杜尋看着這張臉,這張幹淨得沒有一絲皺紋的臉,右眼的眼角那顆淚痣還在那裏,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張臉從自己的腦海裏漸漸的模糊了,當它再次呈現的時候,竟然會覺得有那麽一點,陌生。他忽然想起博爾赫斯那句話:一個人進入暮年時,會有很多回憶,但經常自動浮現于腦海的,大概也不會很多,這當中會有一張年輕的臉,和這張臉引發的燦爛的記憶,這張臉不一定屬于妻子,也不一定屬于初戀,它隻屬于瞬間。那一瞬間,他的腦海裏迅速閃過了筠涼咧開嘴笑的樣子。然而,最終他還是點點頭:“回來就好了。”要很久以後,他才會明白:愛可以燃燒,也可以永恒,但這兩者不可能共存。周末的時候我還是陪着筠涼一起去見了沈言,反正顧辭遠也不知道神神秘秘的搞什麽,據說是一個認識了蠻久的老友從國外回來了,要聚會,還裝模作樣的問我“一起去嗎?”我才沒那麽不懂事,他們一群老友,我夾在那兒又插補上話,多無聊啊,還不如跟着筠涼去蹭吃蹭喝。遠遠的看着沈言朝我們走來,一襲白衣,氣質清凜。我忍不住驚歎:“看過這樣的女人才曉得什麽叫超凡脫俗啊!”筠涼也啧啧稱贊:“第一次見到她也是穿的白色,她真是我見過能把白色穿得最好看的女人。”而此刻的她走到我們面前,停下來笑一笑:“姑娘們,我們去吃火鍋吧!”三個人都很能吃辣,所以幹脆叫了全辣的鍋底,麻辣的火鍋最适合沸騰的友情。吃到一半我忽然聽見身後有個聲音挺耳熟的,回頭一看,竟然是林暮色!她看到我和筠涼也顯得好興奮:“啊啊啊,好巧啊,我被人放鴿子了,跟你們湊一桌吧!”四海之内皆兄弟嘛,這算什麽大事,筠涼手一揮,快過來吧。坐在我旁邊的林暮色這次打扮得還挺像回事,黑色雪紡配了一根白色的腰帶,妝容也不誇裝,我得心悅誠服的說一句,我要是男生,也會被她吸引的。吃到一半她問我:“你新手機買了吧?我們留個號碼呀,有空一塊兒玩,我反正不打算讀書了。”我有點驚訝:“啊,那你打算幹什麽啊?”她側過臉來笑:“遊戲人間啊,好啦,快把號碼給我。”接下來的時間便是我跟林暮色交換手機號碼,我跟沈言交換電話號碼,筠涼跟林暮色交換電話號碼,既然都交換了這麽多,也不差最後一次了,所以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沈言跟林暮色竟然也交換了電話號碼。噢,這個世界真的太小了!買完單之後我們四個人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統一整理儀容,林暮色一邊嚼着香口膠從包包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瓶子在手腕處噴了噴,又在耳後塗塗抹抹,我好奇的問她:“你随身帶香水的?”她很坦然:“對啊,香口膠和香水是一定要随身攜帶的啊,誰知道什麽時候要接吻,要上床啊,當然得随時做好準備工作啊。”這番言論把比我們大了六七歲的沈言都震撼了:“太生猛了!”林暮色不以爲然的挑挑眉毛:“韓劇裏那個胖子金三順不是說,去愛吧,就像沒有受過傷害一樣,這話有點矯情,應該說,去愛吧,就像還是個處女一樣!”我發現要跟林暮色做朋友,真的需要一顆強壯的心髒,要不真吃不消!筠涼曾經跟随她極富藝術氣質的母親去越南,老撾,柬埔寨那些國家旅行過,回來之後她很我說:“你知道嗎,柬埔寨有好多好多地雷。”那是早年戰争時埋下的,沒有清除幹淨,有很多無辜的人被地雷炸殘,甚至炸死。所以在那裏生活的人都知道,野草叢生的地方不可以去,山羊去到的地方不可以去,關着門的房子更加不可以去,那些地方有地雷,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要了你兩條腿或者是一條命。有的地雷隻有一瓶香奈兒NO 5的瓶子那麽大,但殺傷的範圍卻有好幾十米。當時我聽她完手惟妙惟肖的講述之後很笃定的說,那跟我才沒關系,我又不會去柬埔寨,炸也炸不到我。那個時候的我不懂得,其實在太平盛世的生活中,也一樣埋有炸彈。這些炸彈是無形的,是看不見的,但它一旦爆炸,帶來的傷痛也許比那些埋在土地裏的炸彈還要巨大,還要深遠。我清楚的記得在筠涼連紙條和短信都沒有留給我就匆忙趕回Z城的那天晚上,天空中忽然電閃雷鳴,下起了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的傾盆大雨。我在宿舍裏像頭困獸一樣踱來踱去,已經睡下了的唐元元忍不住叫我小聲一點,換做平時可能我還會跟她鬥鬥嘴,鬧一鬧,可是眼下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筠涼身上,所以幹脆關上宿舍門跑到外面走廊上來了。筠涼的電話不是打不通,但是打通之後沒有人接這更讓人擔憂,漫長的忙音每一秒在我聽來都是煎熬,我對着手機喃喃自語,接電話啊,接啊,筠涼,你接電話啊!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有什麽事情不能一起扛呢?我知道你性格驕傲,可是我不是别人,我是宋初微啊,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宋初微啊,爲什麽你連我都要躲着呢?靜谧的夜晚,我的哀求顯得那麽無助,又那麽凄惶。辭遠的聲音在手機裏聽起來那麽飄渺卻有那麽真切:“初微,今天Z城的日報上的頭條新聞了你看了嗎?”我覺得很奇怪:“沒啊,我又不是新聞專業的學生,看報紙幹嘛?怎麽了?我們高中被評上全國重點中學了?”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鍾之後,終于開口:“筠涼她爸爸,被雙規了。”夜幕突然驚現一道如經脈般的閃電,樹影鬼魅,雷聲轟然炸開。我握着手機站在漆黑的走廊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筠涼是趕深夜的那躺火車回去的,因爲是臨時買的票,所以沒有位置的她隻能站在吸煙處。夜晚的車窗像是一面鏡子,死灰一般的眼睛盯着鏡子裏自己蒼白的臉。她緊緊的抿着嘴唇,想要抓緊一點什麽去獲取一點力量,最後雙手卻隻能停在冰冷的車門把上。調成靜音的手機在包包裏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整個晚上所有人都在找她,我,辭遠,杜尋,還有她媽媽,可是她一個電話都不想接。她一句話都不想說,仿佛隻有不開口,才能留住一口真氣支撐自己回到Z城。窗外的山野偶爾有幾點燈光,過了很久很久,她閉上了眼睛。鏡子裏的那張臉上,有眼淚大顆大顆的砸下來。掏出鑰匙打開家門,筠涼見到自己的母親坐在沙發上看着電視,電視裏的内容是她們平時最讨厭的電視購物,一對表情和動作都很誇裝的男女在推銷一款長得跟iphone一模一樣的手機:“超長待機48天!”鑰匙換做平時,筠涼一定會很鄙夷的說:“遠看以爲是apple,近看原來是organe!”可是今天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從玄關走到沙發不過短短幾米的距離,她卻走得十分艱難。偌大的房子裏除了電視裏那對聒噪的推銷員的聲音之外,再也沒有别的動靜,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媽媽終于開口了:“你不上課跑回來做什麽,你回來也于事無補。”筠涼倒了一杯滾燙的開水灌下之後才終于恢複了一點精神:“你可以離婚,但我永遠是他的女兒。”這句話像一把尖刀劃破了她母親僞裝悲傷的面具,面對這個已經洞悉了真相的女兒,她忽然覺得自己已經無力再去掩飾什麽,她忽然察覺到,原來自己一直以來粉飾太平的那些苦心和手段都是那麽低級的伎倆。筠涼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媽媽,我沒有指望你能陪他共患難,這對你也不公平。過去這些年裏,他縱然在外面是有些……但起碼他還是提供了你我衣食無憂的生活,這個你不要忘了。”她媽媽氣得從沙發上彈起來,指着她,聲色俱厲:“筠涼,你是這樣跟媽媽說話的嗎!”筠涼擡起頭來看着眼前這個色厲内荏的女人,她不會明白,身爲女兒的自己在說出這番話來的時候,自己心裏有多難過。如果她接下來要說的這些話,會像尖刀一樣傷害到媽媽,那也是因爲在多年前,媽媽的所作所爲就像尖刀一樣捅在她的心髒上,一直固定在那裏。她不是沒有想過拔掉,但那個地方是心髒,她不敢冒險,她不确定自己能夠承受得起那種痛。痛不欲生。筠涼定了定神:“媽,你知道,我說的都是實話,退一萬步講,你敢說你從來就沒有做過對不起爸爸的事情嗎?”這是多年來筠涼與母親第一次直面相沖,她與我不一樣,我的叛逆不過是虛張聲勢小打小鬧,而她的叛逆卻是深深埋藏在内心,一直慢慢蓄積,等到一個合适的時機,便會像火山爆發,地動山搖。她媽媽也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女兒在時光的洪流中已經長成了目光堅毅的成年人,她根本不是自己臆想中的那樣,她已經對這個家庭,對這個社會,甚至對這個世界有了清晰的認知,她有完全屬于自己的價值觀與人生觀。她不再是可以被輕易蒙蔽的小姑娘,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敷衍得了得不谙世事的少女。她曾經是來自于自己身體的一團骨血,而今,她是一個完全獨立的生命。對峙了很久,母親終詞窮的于癱坐在沙發上,筠涼轉身去自己的房間,關門前她聽見母親幽幽的問她:“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她輕聲苦笑:“十六歲……或者更早吧。”一直以來筠涼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在她十六歲生日的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我隻知道那天下着鵝毛大雪,下了晚自習她執意不肯回家,要我陪她走一段路。記憶中那天街燈照出一臉黃,她一直沉默着,什麽也不說,直到分手的時候才對我說出那句話:“初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是作爲她唯一的朋友,她也沒有讓我知道她在那天中午目睹了什麽。一個戴着墨鏡的女人在學校門口擋住她,說要帶她去看一樣“很有意思的東西“,筠涼一貫膽大,竟然沒問對方身份就跟着走了。在某間酒店的對面的甜品店,這個戴着墨鏡的女人替她叫了一份熱飲,姜汁撞奶。筠涼說,不用熱的,冰的也可以。對方笑:“還是熱的好了,待會兒看到的東西,會讓你感到全身都冰涼的。”看着自己的母親跟一個男人從酒店裏走出來,這是什麽感覺?我沒有經曆過,我不知道。多年後,筠涼終于當着我和沈言的面說出了這件事,她形容起當時的感受:就像被人強灌了镪水,整個胸腔都無聲的潰爛了。母親臉上的笑容像利刃一樣刺瞎了她的眼睛,也劃傷了她原本純白無暇的青春。雖然穿着厚厚的呢子外套,雖然還戴着手套和毛線帽,可是那一刻,就像被人剝光了衣服綁在馬車上遊街示衆,所有人看向你的眼神都像是嘲笑,譏諷,唾棄,所有的眼睛裏都充滿了惡毒……忽然希望有一塊足夠大的布,将自己包裹起來。忽然希望自己,在那一刻,灰飛煙滅。那個女人很聰明也很厲害,她直到最後也沒有取下墨鏡,隻是在臨走的時候對筠涼說:“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你媽媽端莊優雅的面具背後,也不過是個不要臉的婊子。”不要臉的,婊子。這是筠涼十六歲生日收到的,最震撼的生日禮物。多年後這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她再次想起當日的場景,在黑暗的房間裏,她蜷縮成一團,緊緊的抱住枕頭,把臉埋在被子裏無聲的痛哭。腳步聲在她房門口停了下來,過了良久,那把疲倦的聲音隔着門傳了進來:“我們在事發前,已經辦妥了離婚手續,明天帶你去律師那裏,再咨詢一下相關的事宜。”房間裏一片死寂,得不到的回應的女人在遲疑了片刻之後,最終還是轉身走了。暗夜裏唯一的光亮來自筠涼的手機,杜尋的名字仿佛神谕。終于,她摁下了通話鍵。[3]沒有用的,我不會原諒你。天蒙蒙亮的時候,我背着背包站在男生公寓樓下心急如焚的等着顧辭遠,他從朦胧的晨曦裏跑過來摁住我的肩膀說:“再等等,杜尋馬上就到了。”也許是一夜沒睡的緣故,我的腦袋嗡嗡作響,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辭遠買來了熱豆漿給我做早餐,可是我真的難過的一口都喝不下,曾經看一個女生說,世界上從來都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我承認她說得有她的道理,可是筠涼與我情同手足,她遭遇這樣的變故,我的沉重也不是裝出來的。杜尋連的士都沒下,朝我們揮手:“走啊,還磨蹭什麽。”如果說之前他們對我隐瞞戀情還讓我心裏還有些許不高興,那在這個清晨,看着杜尋凝重的臉,我真的完全都不計較了。隻要他是真的喜歡筠涼,愛護筠涼,别的什麽都不要緊。一直到我們坐上了回Z城的火車,我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是稍稍平定了一點,餘光瞥到依然深鎖着眉頭的杜尋,我拍拍他的肩膀,輕聲說:“我很了解她,她不會做什麽傷害自己的事情的。”他對我擠出一個勉強的,甚至算得上是敷衍的笑,雖然這笑容裏沒什麽誠意,不過也能夠體諒他對筠涼的擔憂。其實,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杜尋之所以憂心忡忡不光是因爲筠涼家中的變故,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不知道要怎樣在這亂成一團的情況下解決跟陳芷晴之間的關系,如果選在這個時候向筠涼坦白,那無疑是火上澆油。坐在我身旁的顧辭遠緊緊握住我的手,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緊緊閉上了眼睛,過去的一切猶如黑白的默片一幀一幀閃過,然後定格,放大……筠涼曾經笑言,如果将來我們兩個人之中有一個人出名了,比如她得了普利策獎,我得了矛盾文學獎的話,上台緻詞的時候一定要提起對方的名字,并且還要說“如果沒有她這個美貌與智慧并重的閨蜜,那就不會有我的今天”……小時候隔壁鄰居家買了一個叫做VCD的東西,連接好電視機之後就可以放光碟聽歌。我記得好清楚,那是1995年,因爲嘔吐物堵塞了呼吸管,鄧麗君與世長辭。當時她的男朋友保羅就在她身邊,如果他伸手拍拍她的背,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後來有個記者說,采訪保羅時,他的臉上全無哀傷,真叫人唏噓。斯人遠走,卻依然可以從光碟裏看見她穿着大擺的白色紗裙,溫柔的吟唱,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将會是在哪裏,日子過得怎麽樣,人生是否有珍惜……長大之後,有時候我看着筠涼,腦袋裏總會反刍這首歌。她說過,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不知道春風得意的她到底是遭遇了什麽事情,才會在萬般感傷之中發出這樣的喟歎。以我的性格,雖然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但是筠涼她一定很明白,她何嘗不是我唯一的朋友。在被送去H城之前,我并不是一個讓父母頭痛的頑劣的小孩。我也有過乖巧聽話的時候,周末的時候穿着體操服,提着牛皮底的舞蹈鞋去學芭蕾,節假日的時候作爲班上的文藝骨幹在全校師生面前表演節目,頭發綁成兩個小羊角辮,再戴上兩朵巨大的頭花,眉心中間用口紅點一個紅點算是美人痣。那些照片至今還夾在陳舊的相冊裏,隻是我早已不會打開抽屜去翻啓。不去看,就可以一直逃避,不去看,就可以當做從來沒有發生過,一切不曾存在過:曾經,我也是讓父母與有榮焉的孩子。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有那麽幾個重大的轉折點,站在人生的米字路口躊躇猶豫,生怕行差踏錯,因爲你走出了這一步之後,永遠都沒有機會知道别的路上有些什麽樣的風景。我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轉折點就在十一歲那一年,平鋪直叙的生活裏,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那個事件,是父母不顧我的拼死反抗,執意要将我送去H城。當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決定的時候我就驚呆了,可是他們嚴肅的神情确切無疑的證明他們是隻會我,而不是跟我商量,硬邦邦的語氣聽起來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那是我長那麽大第一次撒野,我哭得面容扭曲,把飯桌上的碗筷全部掃到了地上,瓷器破碎的聲音一聲接着一聲,中間夾雜着我鬼哭狼嚎般的咆哮。沒用有,任我怎麽反抗都是徒勞的,他們根本就不顧及我的感受,收拾好行李,飛快的辦好了轉學手續之後将我送往了H城,他們看起來那麽急切,好像我是一個他們急于甩掉的包袱。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變得非常,非常,非常沒有安全感。但與生俱來的那種奇怪的自尊心,又使我羞于承認這一點,所以在我走矯情路線的那些年裏,我經常說,我就像水一樣是沒有傷痕的。可是後來我在顧辭遠面前再次說起這句話的時候,他很認真的跟我争辯:“水怎麽會沒有傷痕呢,水是最容易有傷痕的,因爲就算是很輕微的觸碰,也會泛起漣漪啊……”其實在聽到顧辭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心裏有種很溫柔的情愫慢慢蕩漾開來,但是我要做個矜持的姑娘,所以我給他的回應就是一個白眼:“少給我裝文藝腔!”在H城的那一年的時光,在我後來的成長中很少被想起,也許是因爲它整個基調太灰暗,也許是因爲那個時候的我太孤獨,總之,那段時光就像是萬紫千紅中一抹素白,也像是急管繁弦中一點寂靜,是不重要的,是理所當然被忽略的。但很少想起,并不代表真的忘記。突然置身在一個陌生的新環境當衆,曾經的同學和夥伴都遙遠得像是前世的記憶,周圍全是帶着探究的新奇的目光。不管顧辭遠日後怎麽當笑話聽,我都可以理直氣壯的說一句,那個時候,我确實長得很可愛!所以女生們都不跟我做朋友,而還沒成長到懂得欣賞美麗異性的年紀的男生們,更加不會跟我做朋友,我就像是班上多餘的人,隻有每次考試的時候,會成爲全班矚目的焦點。從小我就聽我那個當老師的媽反複絮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所以我再不懂事也知道,書是一定要好好讀的。好在我并不是班上唯一被排擠的異類,跟我同等待遇的還有那個胖姑娘,她最擅長做的事情就是把教科書的封皮揭下來套在課外書上,在全班同學的郎朗晨讀聲中,津津有味的看着那些充滿了萌動氣息的少女漫畫。她對我說過的所有話當中,我記憶最深刻的是關于“嫉妒”的,她說,嫉妒是七宗罪之一,所以你要寬恕她們。她所說的“她們”是我們周圍那些尚不了解人性邪惡卻已經彰顯出些許端倪來的女孩,比如在我的課中裏放死老鼠的A,在樓梯上伸出一隻腳拐得我當衆摔倒的B,還有在老師面前說“宋初微考試的時候躲在下面翻了書”的C……那些我不願意回想起來的往事,卻實實在在的镂刻在原本純良的少年時光,随着白雲蒼狗成爲了不可篡改的曆史。中間每個月媽媽都會來看我一次,給我買些吃的,雖然她一次比一次憔悴,可是一點也激發不了我的憐憫之心。我是怨恨他們,我知道肯定有些什麽事情在我懵懵懂懂之中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否則爲什麽每次都是她一個人來看我?爸爸爲什麽不來?媽媽給我的解釋聽起來總是那麽牽強,爸爸工作忙……爸爸出差了……爸爸本來都上車了,臨時有事又回去了,下次一定來……我總是冷眼看着她編着這些聽起來十分蒼白的借口敷衍我,她以爲我智障嗎?在把我強行發配到H城來之前,父親逐漸減少的回家次數……以爲我真的什麽都沒有察覺嗎?如果不是她沒有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任,如果家庭裏多一點溫暖,怎麽會這樣?每當我用那種冷冰冰的眼神看着她的時候,被我暗地裏成爲狼外婆的外婆總會在旁邊添油加醋:“看看她,小小年紀就是這麽看人的,長大之後不得了……”後來我跟筠涼提起過一點關于在H城的生活,我說你可以想象嗎,每天上學路過那個廢舊的車站,看着鐵軌朝遠方無限的延伸,那種感覺……很蒼涼。那時候年紀小,就算是爲賦新詞強說愁也不懂得要怎麽說。後來長大了,第一次看到“寂寞”這個詞腦袋裏第一時間就想起了那兩條鐵軌——無限延長,永不交接,這就是寂寞吧……那種猶如煉獄一般的生活在六年級時結束了,媽媽來接我的時候很驚訝的發現我已經“噌噌”長到一米六了,她的表情有些震動有些欣喜,還帶着一些握手言和的卑謙。可是沒有用,我不會原諒的。那些輾轉反側的夜,那些蒙頭哭泣的夜,那些明明步履蹒跚卻依舊要倔強的強撐着,假裝自己很驕傲的日子,它們不允許我忘記。回Z城的火車上,媽媽傷感的對我說:“初微,以後家裏就是你跟媽媽兩個人生活了……”我看車窗外飛馳着倒退的山莊和田野,眼眶裏很不争氣的蓄滿了淚水,可是我始終背對着她,就是不肯轉過來。回到Z城之後我就像變了一個人,鄰裏之中時常有些長舌婦碎碎念,一不小心就會聽進耳朵裏。關于父親的失蹤,我沒有開口問過媽媽一個字,那種奇怪的心态就像是鴕鳥一樣,我很怕我一問,就成真的了。自從這個家由三個人變爲兩個之後就變得非常安靜,安靜得甚至能聽到對方呼吸的聲音,我們越來越少說話,越來越少交流和溝通,對于日漸加深的那道隔閡,誰也沒有勇氣去推翻它。我說過,如果沒有遇到筠涼,我的人生肯定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但是呢……沒有如果。筠涼是在初一的下期轉到我就讀的班級的,聽說她是因爲生了一場病之後耽誤了功課,所以她父母決定将她送到我們這所以教學質量爲榮傲視群雄的中學來,惡補一把。那個時候的她顯得有些鶴立雞群,老師好心要她站在講台上向同學們自我介紹一下,誰也沒想到這個大小姐居然那麽不給老師面子:“介紹什麽呀,有什麽好介紹的?我叫蘇筠涼,可以了吧?”班主任的臉漲得通紅,我想如果不是看在筠涼她爸爸的面子上,老師肯定當場就掐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了。坦白講,其實我對筠涼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她太過傲慢的姿态讓我當即斷定她“非我族類”,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那件事,也許我們的矯情也僅限于在若幹年後的同學會上點頭微笑,算是打個招呼,而實質意義上來說不過也是陌生人而已。顧辭遠把我從放空的狀态裏搖醒,杜尋臉上原本就很凝重的表情又加重了幾分。雖然,我知道,他很喜歡筠涼,但他給我的感覺仍然是太過沉重了,好像被雙規了的那個人是他自己的父親似的。難道他本來是打算做蘇家的上門女婿?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立刻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真不厚道,真的,難怪顧辭遠說我永遠沒有正經的時候。我們敲開筠涼家的門時,她剛從律師事務所回來,雖然她強打着精神對我們微笑,可是臉上卻寫完了完全掩飾不了的疲倦。坐在沙發上的四個人誰都沒有先開口,我用眼神逼迫顧辭遠打破沉默,可是他也用眼神回敬我:“你難道是啞巴?”最後還是筠涼自己先說話了,即使是在這麽難堪的情況下,她依然維持了自己的尊嚴和風度,而不像有些女生看到男朋友來了撲上去抱着就一頓狂哭。她的聲音裏也充滿了倦怠:“讓你們費心了,其實……事情總會過去的,我比你們,比所有人,甚至可能比我自己以爲的,都要堅強,人一輩子總要遇到些大的小的災難,我以前過得太好了,現在一次報了……。”我本來還沒什麽事,聽她這麽一說,我鼻腔裏突然覺得酸酸的。杜尋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攬住她的肩膀,深深的歎了一口氣。筠涼跟她媽媽最後一次談判是帶着我一起去的。我本來死都不肯,雖然我們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可是這說到底還是筠涼的家務事,我一個外人坐在旁邊,想想都尴尬。可是筠涼犟起來真的很可怕,看着她陰沉的臉,我所有的堅持都化爲了烏有,隻好硬着頭皮去讨人嫌。雖然我很不好意思,但筠涼的媽媽态度卻十分友好,她臉上暖暖的笑容讓我産生了一種她跟筠涼的父親沒有任何關系的錯覺,似乎那個面臨牢獄之災的男人根本就不是她的丈夫。等我們落座之後沒多久,我從她們母女二人的對話裏才聽出來,原來不是我的錯覺,那個男人真的已經,不是她的丈夫了。我這才明白爲什麽筠涼一直要我一起來,如果沒有人陪伴她,如果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暫時卸下僞裝依賴一下,她說不定真的會崩潰的。我和筠涼的手在桌子下緊緊的握在一起,她的掌心裏有微微的潮濕,也隻有這點異樣,稍稍洩露出了她内心的慌張。筠涼端起茶杯不急不緩的吹了一口氣,小心的啜了一口之後才開始說:“媽媽,其實現在發生的這一切我都不感到意外,我隻是很難過罷了……以前老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從來沒想到有一天這句話會用到我的父母身上來。”我憐憫的看着筠涼倔強的側臉,心裏泛起一些難以言叙的傷感。這麽多年來,她在外人眼裏總是表現出一幅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樣子,就像站在頂峰上睥睨衆生的公主,她不容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醜态落入别人眼裏。我也問過她,這樣做人累不累?她反問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怎樣做人才不累?早慧的孩子總不那麽快樂,但隻要表面上依然是風光鮮亮的就夠了。可是命運不是一塊橡皮泥,不會任由我們随心所欲把它捏成我們想要的樣子,這次筠涼家變,不僅在摧毀了她的生活,更是摧毀了她在外人面前一直拼力維持的的驕傲和尊嚴。蘇媽媽面有愧色,語氣也有些刻意的迎合:“不要想那麽多了,以後你的學習費用,生活費用,媽媽會擔負的。”筠涼笑一笑,有些淡淡的不以爲然:“不用了,媽,我一直有個秘密沒告訴你,我有存款,而且數目不容小觑。”這下不要說她媽媽,連我都覺得極度震驚!怎麽可能呢!那麽愛買大牌彩妝套盒,那麽迷戀限量版發售的香水,堅持從帽子到鞋子都一定要在商場的專櫃買,從來不上淘寶的敗家女蘇筠涼,她居然說她有存款?看着我們一個個目瞪口呆的樣子,筠涼隻好解釋說:“其實很早以前,爸爸那些事我就有所耳聞了,所以今時今日這個結果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他在做那些,享受那些,接受那些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會有今天。”“媽,那天在律師那裏你不是說了嘛,你隻是一個女人而已,你自己不爲自己打算,沒有人會爲你打算……很慶幸,我遺傳了你的基因,并且早早就付諸行動,我雖然愛漂亮,經常亂花錢,但是從小到大的壓歲錢我全部存着一分都沒有動過。”筠涼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媽媽的眼睛裏漸漸蒙起了一層霧氣,幾次張嘴想要說什麽卻都沒有說出口,最後筠涼伸過手過去握住了她顫抖的手,堅定的說:“媽,我知道,以後的生活跟以前的檔次是不能比了,但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是成年人,我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麽,你去過你想過的生活吧,有一點是不會變的,我永遠都是你的女兒。”這場談話的後半段幾乎是筠涼的獨白,而她母親的沉默是這場談話結束的那個符號,不是句點,是省略號。我們起身離開的時候,筠涼的聲音裏忽然有些抑制不住的動情:“媽媽,祝你幸福。”出了咖啡廳之後我看到筠涼眼睛裏那些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淚終于碎裂成行,我沒有安慰她,我實在也不知道要怎麽樣安慰她,隻能做些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拿出紙巾遞給她。她看了我一眼,感激的笑笑,千言萬語都用這個淡淡的笑概括了。就如同多年前那個殘陽似血的黃昏,我在昏暗的教室裏,從逼仄的座位上站起來對她展露的那個微笑一樣。從H城回來之後我雖然是長了各個子,但并沒怎麽長腦子,所以很多細小的變化我都沒察覺到。而日益惡化的母女關系又讓我拉不下臉來去詢問一些懵懂的我隐約察覺卻不明就裏的東西。初潮是在這種情況下到來的。整整一個下午我坐在位置上不敢動彈,連老師上課喊起立我都喬裝成不舒服的樣子趴在課桌上。曾經在H城時如影相随的恐懼和孤單再次像潮水一樣将我包圍,我死死的咬着嘴唇,恨不得就地死了才好。下午放學之後所有的人都走了,我還趴在桌子上,十幾歲的年紀,第一次懂得了什麽叫做絕望。我不知道要怎麽辦,穿着邋遢的褲子,在路人們恥笑的目光裏走回去?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筠涼出現的時候我已經哭得滿臉都是淚了,她輕輕的叩響我的桌子,我擡起臉來看着她,不明白這個平日裏連話都沒有說過一句的同學爲什麽會在這個時候站在我的面前。她把衛生棉塞到我的手裏,話語很短促:“貼上。”在那時的我看來,她簡直就是一個天使。一切弄好之後,我看着她,心裏那些關于感謝的句子一句也說不出口,所有的話語都包含在我那個笑容裏。筠涼在那個時候就已經不是個矯情的人,她什麽話也沒說,隻是脫下自己的外套讓我系在腰間。分開的時候她終于帶着一點嫌棄似的跟我說:“洗幹淨再還我哦。”那件事是就像一個分水嶺,從此之後我跟筠涼成爲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們甚至不介意别人怎麽編排或者扭曲我們,那個時候,我們都是活得那麽自我而又放肆的孩子。從我自孩童蛻變爲少女的那一天開始,到我們各自的十六歲,再到一起上大學,還有以後漫長的人生,我們會一直駐紮在對方内心最深處,做永不過期的居民。想起年少的往事,我們都有些傷感,我連忙轉移話題:“筠涼啊,真沒想到你那麽有遠見,竟然曉得要自己攢錢,我一直覺得你就是個敗家女呢!”她聳聳肩:“師太有句話怎麽說的,當大人不像大人的時候,孩子唯有快快長大。”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讀過一個關于索羅門的故事。索羅門是神的寵兒,地上的君王,無人能比。有一日,他在夢裏聽見一句話,突然驚醒,膽戰不已。然而他在驚恐中卻忘了是什麽,于是召集天下智者,令他們想出這句話。.筠涼轉過臉來對我笑:“初微,你知道那句話嗎?”我默然的點點頭,當然,我知道。故事裏說,三個月後,智者們獻上一枚戒指,上面刻着:一切都會失去。真的,一切都會失去,筠涼輕聲歎息:“從我察覺到我爸爸那些事情之後,我就預計到了今天,過去那些年裏,有時候我真的希望是我杞人憂天了,我真希望我那筆存款永遠也不會派上用場。”事情處理得差不多的時候,我接到了梁铮的電話,他在手機那頭義憤填膺的吼我:“宋初微,你徹底OVER了!你居然翹三天課,你再不回來我就上報班導了!”盡管我被他氣得快要吐血了,但看在他掌握着生殺大權的份上,我也隻能俯首帖耳對着空氣猛點頭:“好好好,我明天就回來!我明天要不回來我是你女兒!”真沒想到啊,這個平時滿口之乎者也的榆木腦殼竟然回了我一句:“我才不想有你這麽不求上進的女兒!”挂掉電話的那一刻,我的咆哮幾乎響徹雲霄!回到公寓的時候唐元元那個八婆正好在化妝,看到憔悴的筠涼,她竟然口不擇言的問:“我靠,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啊,跟才打完胎一樣。”也許是近來發生的事情讓筠涼已經疲于反擊了,她僅僅隻是瞪了唐元元一眼就再也沒别的表示了。我直接操起一本書飛過去:“唐元元,你去找梁铮約會吧,别在這兒缺口德了。”化完妝的唐元元對我媚笑一下:“約我的人可不是隻有梁铮一個哦。”看着她瘦骨嶙峋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我真的覺得這個世界很荒唐,這個世上的女的死光了嗎?爲什麽連唐元元這種女生都可以遊走在多個男生之間?洗完臉的筠涼恢複了一點精神,面對我的疑問,她又展示了昔日的毒蛇風采:“初微,你文章寫得好,不如别人床上功夫好。”我超級鄙視的看着她:“你說話怎麽越來越粗魯了,你是林暮色啊!”同一時間,回到A大的杜尋打開關閉了3天的手機,陳芷晴的短信和未接來電的提示像雪花一樣飛來。杜尋沉思了一會兒,給她打了過去,陳芷晴的驚呼還沒落音,他就搶先說:“芷晴,方便見個面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說。”初冬的雨,淅淅瀝瀝的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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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福分享:《月亮说它忘记了》—独木舟—《第二章 上弦月》

第二章 上弦月

[1]那个初秋静夜的心跳声,听起来感动又忧伤。高中对于顾辞远的歉意,我一直没用勇气说出口,即使已经到嘴边,出于自尊,我还是硬生生的吞了下去。高考结束之后,每个班都用班费在学校附近的KTV包了个包厢开毕业联欢会,顺便还邀请了老师们。抢不到麦,我就跟班上的男生拼酒,喝得他们连连摆手:“你他妈的是个酒桶啊”。其实我在洗手间吐得天昏地暗的样子就只有筠凉一个人看见。她轻轻的拍打着我的背,没有说任何责怪或者劝诫的话,她大概明白我这样做其实是在发泄心里的难过后来我去顾辞远他们班的包厢把他叫了出来,关门的时候我还看到我妈的脸色特别不好看,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良心趋势我一定要跟顾辞远说清楚这是从他扔掉我那把小红伞之后我第一次打破沉默跟他说话,我自己也没想到一开口会有那么多句子从唇齿之间倾泻而出:“反正以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了,有些话就说开算了……其实我根本就没喜欢过你,我厚着脸皮倒追你不过就是为了气我妈而已,我很幼稚吧……但真的应该跟你道个歉,毕竟连累你扮演了一个这么无辜的角色……”顾辞远一直没说话,大厅里温暖的橙黄色灯光让他的脸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失真,我的双手用力的搅在一起,我承认其实我还是有点怕他生气的,将心比心的想,这事要换了我,我肯定要日对方祖宗十八代的。可是一直以来对我冷冰冰的顾辞远,他在知道这一切之后竟然没有动怒。不仅没有动怒,他还很和气的对我说,你少喝点,脖子都红了。不知道是出于感动还是内疚,是自责还是如释重负,我的眼泪簌簌的就落了下来。填报志愿的那天上午我在校门口又碰到了他,他有意无意的问了我一句:“你填哪里?”我一看到他那个公子哥的样子就想起他在校内的状态里写着“哪个学校的美女多啊?”,我鄙视这种肤浅的,恶俗的人!所以我就很干脆的回了他一句:“关你屁事哦!”可能是拿了驾照之后心情好吧,他也跟我计较,还笑眯眯的说:“那你知道我去哪里吗?”我又瞪了他一眼,我想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啊,我不是跟他说清楚我对他其实没兴趣吗,他干嘛还这么一副“大明星答粉丝问”的样子啊?算了,想来我也算是亏欠了他,就满足他这颗缺爱的心灵关怀他一下吧:“那你去哪里呢?”他深吸一口气,戏谑着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啊。”我看着他,他满脸的期待好像在等待我给他一个热烈的回应,而我,我当然也没有辜负他。我说:“哦。”当时只道是寻常,谁晓得他竟然是认真的。哪怕我有那么一丝一毫的相信,也不至于在新生大会上震惊成那样。2006年世界杯决赛的那天晚上,他这个死败家子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在他一个朋友开的小酒吧包场,呼朋引伴,喝酒看球。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居然把我也叫去了。好吧,去就去咯,反正意大利帅哥多,反正又不要我出钱买酒。其实我是个伪球迷,除了小贝,欧文,还有曾经代言联想笔记本的龅牙小罗之外,我基本上就不认识什么球员了,但那天晚上我却表现得很亢奋:“啊……这个帅……啊……这个也帅……我靠,怎么都这么帅啊!”我的尖叫连连引得顾辞远好一阵鄙视:“我靠,把球员当男模,把球赛当走秀啊!”他鄙视他的,我才懒得理他,水果沙拉里面的黄桃好好吃哦,趁他们盯着屏幕上的绿茵地,我毫无顾忌的用叉子在盘子里乱戳。决赛进入加时赛的时候,所有男生的神经都崩成了不能再多一分力的弦,齐祖那记勺子点球让顾辞远他们这些意大利队的球迷既亢奋又崩溃,看着他们一个个捶胸顿足的模样,我真的觉得自己置身于精神病院了!随着马特拉齐爆粗口,齐祖实战铁头功被红牌罚下之后,意大利队终于取得了2006年世界杯的冠军,在一片欢呼声中,顾辞远像疯了一样把整瓶冰镇过的喜力从头上淋了下来,醇香中略夹微苦的气息。我还在到处找纸巾想要擦掉溅到我身上泡沫时,顾辞远那个不要脸的居然抱着我的脸狠狠的亲了一下。我的名誉……冰清玉洁的我……宛如空谷幽兰的我……我好想杀了他……我……我要哭了!在洗手间里冷水冲了一把脸之后,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上并没有臆想中的恼怒神情,这还真是有点奇怪,算了算了,我就当弥补他这两年因为我而遭受的精神创伤吧!回到喧嚣的人群中我拿起包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先走了,关上门的时候看看见顾辞远的头左看看右看看,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你以为自己是个QQ在登录啊。我并不知道,他当时其实是在群魔乱舞中寻找我的踪迹,我只知道他酒后这个失态的举动害的我整个暑假直到大学都被筠凉当成笑柄。火车到站的时候,顾辞远摇醒了我,我揉了揉眼睛,竟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臂,不满的说:“你的头真重啊!”我望着他略带一些稚气的神情,终于将心里酝酿了很久很久的那句话说了出来。顾辞远,对不起,连累你扮演了一个无辜的角色,那么长时间……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我拉进怀抱里,给了我一个洁净的拥抱。他的下巴磕在我的头顶上,我们一动不动,姿态虔诚,怕惊动对方。过了很久,我听见他说,宋初微,别赌气了,我们好好在一起吧。那个初秋的静夜,隔着衣服皮肤,肌肉,骨骼,我听到一声紧跟着一声的心跳,听起来感动又忧伤,好像要跳出整个胸膛。在我跟顾辞远抒情的同一时刻,筠凉这个不肯陪我回Z城的没良心的家伙,跟杜寻恩爱的手牵着手在购物中心逛得不晓得多开心。他们一人拿了一杯冰曼特宁,也许是太养眼了缘故,引来了很多路人侧目。筠凉刚要说话,杜寻的脸色忽然变了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间,你先去看鞋子,我回头来找你好了。”筠凉是何等会察言观色的女生,她一看杜寻的眼神便知他是故意要支开她,但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点点头:“好啊。“筠凉没有问过杜寻:“为什么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手机永远是调成震动?”有些事情不必说破,有些表面功夫一定要做,有些真像不必追究,人生有些时候,是越蒙蔽就越接近幸福。这个道理,她从十六岁起就明白了。电话那头的女声很亢奋,杜寻在男洗手间里看着镜子里自己焦灼的面孔,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果然,在一顿叽里呱啦的废话之后,她宣布:“我下个月回来,想要什么礼物吗?“仿佛五月的晴天,突然闪了电,杜寻沉吟了片刻,终于用了很大的勇气和力气说:“等你回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一阵没心没肺的笑声传了过来:“什么重要的事情?蒂凡尼还是卡地亚?”杜寻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回来再说好了。”筠凉在闲逛的时候被思加图的海报上那款女鞋吸引了目光,银灰色,镶了小小的水钻,不算夸张的5公分后跟,几乎是第一眼看到它时,筠凉就决定要把它带走了。我经常说苏筠凉就是那种有一千能花一万的败家女,她自己也很惭愧,其实明明不是那么急着要啊,其实明明不是没有那样东西就会死啊,可是为什么每次看到喜欢的东西,理智总是败给激情呢?就像第一次见到杜寻的时候,明明高考在即,但却还是忍不住要认识这个人。就像明明知道杜寻肯定有什么事情隐瞒着她,却还是忍不住要跟他在一起。她不是道德沦丧,也不是愚钝无知,她只是天生就像飞蛾,注定了要去扑火。后来黎朗在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初微,你和筠凉,都是通过伤害这种方式来认识这个世界的。”就像这次,明明不缺高跟鞋,但因为真的很漂亮,她又再次上演了过去无数次的戏码:“小姐,我要海报上那双,36码!”专柜小姐抱歉的笑笑:“这个款,36码的只有一双了,这位小姐正在试。”筠凉顺势看过去,灰色的沙发上那个穿着白衬衣的女子也正好抬起头来看着她,是错觉吗,对方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在四目相对时,筠凉也有微微的震动。从前每次看到书上说谁谁谁的眼睛像星星,她总会对这种陈旧的比喻嗤之以鼻,但直到她的目光对上这个女子,她才明白,世上真的有人,眼若寒星。那是泛着清冷的一双眸子,似乎有点深不可测,可是就在下一秒,筠凉看到她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像是夏日枝头盛开的栀子花,清新洁白。她说:“你很喜欢吧,那让给你好了,我看看别的。”筠凉一愣,回过神来之后连忙摇摇头:“不不不,君子不夺人所爱。”对方莞尔一笑:“真要做君子吗?那我开单了?”虽然是很遗憾,但筠凉还是维持了一贯以来的风度,微笑着点点头。看着那个白衣女子翩然远去付费的身影,筠凉几乎在着胸口捶出内伤,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女子付款回来之后竟然把专柜小姐包好的那个纸袋伸到她眼前:“小妹妹,送给你。”师太教育我们,当你觉得一件事好得不像真的时,它确实不是真的。筠凉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不过交谈了两句话的陌生人,心里暗想:她该不是LES吧!对方仿佛看穿了筠凉的心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的形状:“放心吧,我喜欢异性,既然你说君子不夺人所爱,那我就也做一回君子,成人之美好了。”筠凉连连摆手,还是不肯收,实在没有道理啊,如果对方是个男生或者男人,这还说得过去……但她自己明明也是个很美貌的女性啊。怎么想,筠凉都还是觉得不妥。看筠凉迟疑的样子,她倒也不勉强,抽出一张名片:“呐,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一个礼拜之内没跟我联系,我就自己穿了。”那张素雅的名片上写着她的名字:沈言。周一中午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筠凉把这件事告诉我,我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过了片刻,我恼怒的吧筷子一扔:“我靠,凭什么好事都让你给占了啊!怎么没路人送我burberry啊!”筠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请问这两个牌子是一个档次的吗!”说得也对,我气呼呼的捡起筷子夹了一块土豆送进嘴里:“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呢?”她像兔斯基一样晃了两下头:“我还没想清楚,再说吧,你和顾辞远呢?”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好像被人断了脊梁骨,继而装聋作哑继续喝汤,筠凉用汤匙敲我的头“喂,问你呐!”我无可奈何的抬起头来:“姑奶奶,我承认,我妥协了。”周末得时候顾辞远陪着我一起去了一趟敬老院,在休息室里看到奶奶和一大群老人围着一台电视看着不知道哪个烧饼剧组怕的清宫戏,女主角的涂着绿色眼影,简直笑死人。但他们不挑剔,他们无非只是要看个热闹而已。奶奶看到我们的时候很高兴,她一笑起来面孔就像被风吹过的湖面,皱纹如同波浪一样向四周晕开,漏风的牙齿暴露在我们眼前。顾辞远看着休息室桌上陈列的那些红豆黄豆绿豆感到非常震惊:“她们还能吃这个?”我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你还可以蠢一点吗?你咬得动啊?这是给她们活动手臂的,拣豆子,懂不懂?”他朝我竖起了大拇指:“好渊博!”其实我也受之有愧,但我绝对不能告诉他,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比他还蠢,我还以为那些豆子是敬老院用来招待客人的,我当时还想说,干嘛不放点好吃的,瓜子核桃小画片什么的,这豆子谁会愿意吃啊。整个下午,我们一直陪着奶奶,其实她听不太清楚我们说什么,不过我想她也不需要听,只要我们陪着她,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就足够了我曾经看到隔壁一位瘫痪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等着护工替他换洗的场景,过去很久很久我都忘不了当时那种感受,那种丧失了意识,思想,甚至尊严的状态,行将就木的状态。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奶奶也变成那样,虽然她以前因为我背不出诗惩罚过我,但长大之后来看,那点小事根本就不算什么。临走的时候,我紧紧握住奶奶的手,那双布满了茧的粗糙的手,久久舍不得放开。一直以来,我并不是擅长表达情感的那一类女孩子,但某些时刻,总还是会有些刻意掩盖的情绪流露出来。顾辞远哄得奶奶很开心:“我们下次还来看你,给你带风湿膏药!”出来的时候他伸出手把我的脸颊得好痛,自己哈哈大笑:“哈哈,大脸猫,开心点嘛。”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很多很多力量被注入进我的心脏:鼓励,坚持,偏执,盲目,激烈,疯狂。它们融合一样东西,叫做,爱情。为了惩罚我这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筠凉非要我在周末推掉顾辞远的约会,请她一顿下午茶。顾辞远厚着脸皮想要跟去,甚至不惜出杀手锏:“我可以帮那么拍照嘛。”说真的,我确实心动了一下。想想看,我们两个美女如花似玉的坐在咖啡馆的露天阳台上装逼的小啜,旁边一个大帅哥架着尼康第一款全画幅的单反殚精竭虑的为我们拍照,这真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之一!但最终我还是没有变节,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在我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我不耐烦的挥挥手赶他走:“去找你那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玩儿去吧!”下午茶时光在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中缓慢流逝了,我仰头看着天际流云,由衷的觉得这一刻真是良辰美景。我和筠凉都是那种第一眼喜欢的东西就喜欢一辈子的人,所以除了抹茶拿铁和曼特宁之外,我们不会给出服务生其他的答案这个时候的我们,还很年轻,因为生活中没有太多难以承受的苦难,所以会迷恋味蕾上那一点香醇的清苦,等到后来我们在现实世界里摔了跤,磕破了头,蹭破了皮,又会自欺欺人的用甜腻的食物来取悦唇齿。结账之后我和筠凉一起去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伸手在那个对着镜子补妆的辣妹屁股上捏了一下,我靠,在公共场合也要稍微注意一下影响吧,我和筠凉不约而同的投去了鄙视的目光。没想到那个辣妹反手就是一耳光:“操你妈!”那耳光声特别响亮,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以为以为我和筠凉就已经算是够极品的了,跟这个辣妹一比,我们简直称得上是淑女!那个男人在回过神来之后破口大骂:“摸一下怎么了,就你这样的货色,怕是几个月都没开张了!”这话也太不堪入耳了……我和筠凉默默的低着头洗手,在镜子里交换了一个眼神:此地不宜久留!结果那个女生的嗓门比这个男的还高:“是啊,老娘生下你之后就再也没开过张了!”我和筠凉简直要流泪了,这女的真是一朵奇葩啊!果然,这句话把那男的彻底激怒了,眼看他揪住那个女生的头发就要动手了,我骨子里那种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又发作了!时候筠凉说,那一刻仿佛天地陷,风云变,只听见我一声怒吼“你怎么打女人呢”,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我就冲上去抓住他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扇在那个女生脸上的手!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让我们都崩溃了,那个辣妹不顾超短裙走光的危险,抬起穿着那款筠凉十分心仪的5CM高跟鞋,对准那个男人两腿之间,狠狠一脚。全世界都静止了……只有那一声惨叫,久久的回荡在空气里。我们三个人坐在料理店的榻榻米上,我表情十分尴尬:“你真的不是……?”这个在几分钟前对我们来说还是陌生人的林暮色一边快的翻看着菜单一边回答我的疑问:“我真不是做鸡的……”筠凉讪笑着圆场:“那你的穿着也确实很容易让人误会啦!”林暮色从菜单后面抬起那双睫毛刷得跟扇子一样的眼睛看了我们几秒:“我的穿着有问题吗?都是真货呀,我在国外买的。”她傲人的胸围在那件性感黑色的深V领下若隐若现,见我们都盯着她那里,她把菜单一合:“有乳沟,才能没代沟!服务员,点单!”我的脑海力迅速飞过一群乌鸦,这个女生真的真的太令人大开眼界了,老天,收了我吧!那天我们吃了很多,大麦茶甘醇的口感不过瘾,林暮色叫来了清酒,我最喜欢吃的是鳗鱼饭,而筠凉就一直在不停的烤着牛肉。林暮色喝了一点酒之后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戴着美瞳的眼睛看上去更加流光溢彩:“喂,敬你们一杯吧,感谢你们拔刀相助。”筠凉是酒精过敏体质,虽然很想留着肚子好好享用端上来的三文鱼寿司,可我还是端起了酒杯仰头灌下。沙拉上撒着鲜红的鱼子,林暮色戳起一块毫不顾忌吃相,笑得有那么一点暧昧:“你们是不是……”我还没反应过来,筠凉连忙否决:“不是啦!她有男朋友的,你别乱想!”一听到说我是有男朋友的人,林暮色两只眼睛都要放出光了:“真的真的啊?手机里有照片没?拿来看看啊!”我的手机里……还真有一张顾辞远的照片。作为摄影班的学生,他非常鄙视对着手机摄像头自拍的那些人,可是我偏偏就是他鄙视的那种人啊!不食人间烟火富二代,你以为每个家庭都能拿出一万多块钱来买个机身,再拿出一万多块钱来配个镜头,最后再拿出几千块钱来买三角架和《国家地理》记者专用的摄影包吗?顾辞远被我一顿抢白之后举手认错:“好好好,我是个败家子,我是个玩器材的,你牛逼,你用手机摄像头就能拍出震撼人类灵魂的照片来,好吗?”我承认,其实我是有那么一点,一点点,仇富。要不怎么说人都犯贱呢,他看我不说话了,又来哄我:“好吧,那我牺牲一下形象,让你用手机拍一下吧!”我大怒:“你想死啦!”最后迫于我的淫威,他被逼着拍了一张貌似在挖鼻孔的照片,我对自己的作品感到非常满意的同时,他作为我妈的学生为老师这些年来的教育感到悲哀:“富贵不能淫啊,威武不能屈,我是都没做到啊!”我横了他一眼:“你淫什么了,我清清白白的好女孩,跟你这个纨绔子弟在一起是便宜你了!”顾辞远叹了一口气:“宋初微啊,你什么时候肯温柔一点对我说话啊,这么多年了,你总是这个德行。”温柔在我的概念里等同与矫情,做作,肉麻,这些都是我最反感的女生的特质,他居然叫我温柔?等到眼神留下爱情经历过后浅浅的伤痕时,我才会反思:也许是太年轻的缘故,我还不懂得怎样去温柔的去爱一个人。从那次之后,顾辞远无论带我去哪里玩儿都会不辞艰辛的背着他的相机,用他的话说,他一看到我拿出手机就会想起自己那副蠢样子,那是他从小到大拍过的最丑的一张照片。可是这张最丑的照片却让林暮色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哇噢,是我的菜,借我玩儿两天?”我一口寿司卡在喉咙里都快要窒息了,筠凉一边忙着给我倒水一边打消她的邪念:“人家高中就见过家长了,一人攒了四块五,到了法定年龄就要去领证了,你想都别想啦!”林暮色挑了挑眉头,那算了,吃饱了吧,吃饱了买单!这个豪放的辣妹在我们离开料理店的时候再次语出惊人,墙上悬挂着的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娱乐新闻,着手拍摄《鹿鼎记》的大胡子张纪中正对着镜头侃侃而谈。林暮色瞟了一眼之后惊讶的说:“我靠,马克思复活啊!”筠凉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走吧!”其实不得不承认,林暮色真的很漂亮,如果说筠凉是春天里一摸清新的绿,那么林暮色就是夏日里一把燃烧的红。她是张扬的,高调的,活色生香的,令人垂涎欲滴的。而我,我是一无所有的,白。后来,我看到她的网络相册里,那些参数标识为尼康D700拍摄的性感的照片 ,那些对着镜头妩媚舒展的笑脸,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双大手狠狠撕裂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我们第一天认识的时候的场景。原本只是萍水相逢的,原本是不会有交集的,原本是跟我的喜怒哀乐毫无关联的,原本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想起是我自己主动去招惹的她,就会有一阵冷风往我的身体里灌。我只是一个愿望微小卑谦的小角色,我只是希望家庭和睦,父母恩爱,将来遇到我喜欢的人,而他恰好也很喜欢我,这就可以了。可是就连这么简单的梦想,也被命运剥夺了。我们三个人逛了一会儿街之后筠凉的手机响了,结果居然是顾辞远打来的:“你跟初微在一起吗,她手机怎么关机啊,偷情去了啊?”我一边鄙视这个粗俗的人一边手忙脚乱的翻着包包,真的好奇怪,刚刚明明还拿出来过啊!顾辞远一边在电话里叫我别急,一边往我们这边赶来,我的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我想我完蛋了,我妈肯定不会给我买新手机了,我以后只能养一只鸽子用来做通讯工具了!筠凉和林暮色也在一旁帮我回忆,电光火石之间,林暮色一拍额头:“该不是你出来的时候,撞了你一下的那个阿凡提吧!”阿凡提?我和筠凉都愣住了!林暮色瞪着我们:“是啊,就是阿凡提啊!”想起她能把张纪中和马克思混淆,那么她将所有长了一张新疆面孔的人都当做阿凡提,也就没什么奇怪了。我靠在筠凉的肩膀上,双眼无神的看着一只沙皮狗跑了过去,林暮色说:“要不你也养一只吧,以后把手机藏到它身上的那些褶皱里就不怕阿凡提了。”而筠凉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林暮色那双银灰色的高跟鞋上。[2]在那端庄优雅的面具背后,你妈妈也不过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也许是因为那双鞋太漂亮了,筠凉在反复的犹豫之后最终还是翻出了当日沈言给她的那张名片,按照上面那一串数字播了过去。沈言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是很愉悦的样子,她调侃筠凉:“你还真有耐性啊,今晚再不打来,我明天就穿去上班了。”筠凉也十分不好意思:“不要你送,我原价买吧。”不知道为什么,沈言却十分坚持:“我不差这么几百块,说了送你就送你,小妹妹,就当我们有缘吧。”当时以为事情真的很简单啊,当时以为一切都可以用“缘分”这个词语来解释,只是那时候没想过,缘分也有良缘和孽缘的区别啊。筠凉想了一下,终于妥协了,但她仍然坚持不能白收礼物:“那周末我请你吃饭好了。”沈言是个很干脆的人:“也行,这样你也安心啦!”约好沈言之后,筠凉跑来跟惆怅的我说:“到时候跟我一起去吧,我怕人少没话说会尴尬。”我耷拉着脸看都懒得看她:“我手机丢了很忧伤,你不要理我,让我自生自灭吧。”她继续循循善诱:“哎呀,又没叫你今天去,周末呢,说不定周末你心情就好了呢!”心情好?以后走在街上只要看见阿凡提,我的心情就不可能会好!我冲着筠凉大声喊:“不去!周末我要去市中心找那个阿凡提!”没有手机的日子我真的好难过,碰到那种讲课让人昏昏欲睡的老师我就真的只能趴在课桌上睡觉,连发短信骚扰顾辞远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没有手机,就不知道时间,没有手机,就不能自拍,没有手机,我就活不下去了!中午在食堂里顾辞远被我念叨的终于崩溃了:“姑奶奶,下午的课管他点不点名,老子不去了,老子带你买手机去!”我吓一跳,紧接着我悲痛而仇恨的看着他:“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以为我是为了你的钱才跟你在一起的吗!我告诉你,不是!我不是那种人……”一堆废话还没落音就被他痛扁了一顿:“宋初微,你他妈的能不能不要这么多废话!送个手机给你,屁大点事,用不着升华到那个档次去!”我呆呆的看着他,心里在做剧烈的斗争:去,还是不去?莎士比亚说过,这是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啊!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我要是收了他送的手机,他趁机对我提出非分的要求,这可怎么办啊……可是我宁死不受嗟来之食,这与世隔绝的生活又实在太煎熬了……左思右想还是很矛盾,顾辞远也明白我的重重忧虑,他想了一下说:“那我们先去看看总还是可以吧?”嗯!看看当然可以,看看又不要钱,我连忙小鸡啄米般狂点头!可能我那个样子太蠢了,顾辞远脸上浮起一个“拿你没办法”的笑,哎呀,其实我的男朋友,真的还是蛮帅的呢!于是下午我也没去上课,顾辞远也没去上课,奇怪的是我们竟然一点负罪感都没有,他叹息着说:“我们真是狼狈为奸啊。”不对,我纠正他:“我们是金童玉女呢!”坐在公车上一路摇晃着,我想起刚刚开学的那天陪他去看单反时在公车上发生的事情,没来由的心里一阵暖流,我想不知不觉中,可能我真的喜欢上这个叫顾辞远的家伙了吧。以前小时候看那些言情小说少女漫画,里面总是有这种两个人吵着吵着吵出真感情来的桥段,当时觉得,真荒谬啊,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明明那么看不顺眼的人,怎么就喜欢上了?怎么就爱上了?我把这个疑问抛给他:“喂,那天你看到那个猥琐男拍我,是不是有一种看到圣洁的女神被亵渎了的感觉?”他皮笑肉不笑的白了我一眼:“你疯了吗?我当时最强烈的感觉就是,那个人是不是也太饥渴了,连你这样的姿色也不放过。”秋天里温暖的阳光从车窗外洒在我们紧紧牵着的手上,天气这么好,我的心情也比较好,自然不屑跟他斗嘴:“对,我也觉得奇怪,性骚扰的对象不应该都是林暮色那种类型的女生吗?”他奇怪的问我:“谁?”“就是我丢手机那天,你过来接我的时候,站在我和筠凉旁边那个女生啊,不记得了?”他凝神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摇摇头,表示真的没什么印象。这世界上的事还真有意思,那天林暮色看到顾辞远气喘吁吁的跑到我面前的时候,简直像苍蝇看到屎——哦,这样的形容不太恰当,应该说简直像潘金莲看到西门庆——这样也不太恰当,确切的说,就像我看到食堂那个讨厌的大妈多找给我钱一样:心花怒放!当我再次提醒顾辞远时,他很肉麻的揽住我的肩膀说:“好了,不要说了,我知道我帅!”真他妈的自恋!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说“我眼睛里除了你,别的女生都看不见”吗?我们在手机广场转了一圈,最后挤进了人最多的那间店,我看着陈列柜里琳琅满目的样机眼睛都快转不过来了,我知道,我完蛋了!完蛋了,今天肯定不是是“看看而已”了,这个世界什么我都能抵挡,我唯一不能抵挡的就是,诱惑!顾辞远看着我那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就笑了:“挑吧,我带着卡呢。”我感激涕零的看了他一眼,天知道啊,从我爸消失……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个异性对我说过这样充满宠溺的话语了,我做梦都希望有一个人对我说“我所有的不多,但我愿意把最好的都给你”,而这一天竟然真的来了。也是我眼里的感动过了度,在别人眼里看来就成了谄媚,那个坐在柜台里面正在帮别的顾客解决售后问题的男生瞟了我一眼,脸上分明是不屑。我也不甘示弱的瞟了回去,唷,胸口挂着的那个工牌上写着名字呢,袁祖域,还挺好听的。切,好白菜都被猪拱了,这么好听的名字怎么就给了这么个思想阴暗的人。左挑右选终于选了一只诺基亚N系列的智能机,粉红色,据说限量版。我当然也没那么幼稚会去相信这种流水线上的产物会是真正的限量,趁顾辞远去排队交钱的时间,我四处打量,忽然发现他们柜台上那台笔记本上的苹果标志是贴上去的。这个发现令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袁祖域放下手中的活儿问我:“你笑什么?”我也真傻,什么叫自取其辱呢,我诠释给你看:“我笑这个苹果是假的。”“那关你屁事?”顾辞远付账回来看到我满脸通红的样子觉得很奇怪:“你热啊?”我摇摇头,牵起他的手就往外冲,临走前我狠狠的瞪了袁祖域一眼,心里骂了一句“你个乡霸烧饼”。就在顾辞远陪我买手机的同一时间,正在A大上课的杜寻接到一条只有两个字的陌生短信:出来。正好是在上大课,几百个人坐在阶梯教室里,一眼望过去全是人头,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好奇心战胜了求知欲,于是猫着腰从后门溜了出来。安静走廊里没有一个人,杜寻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他左右看看确定是恶作剧之后便打算返身进教室,忽然耳边有风,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一双手臂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曾经无比熟悉的香水味让他在顷刻之间顿悟了身后这个人的身份。那一把甜糯的嗓音里充满了淡淡的伤感:“先别回头,我怕我会哭。”走廊里有穿堂而过的风。杜寻感觉得到她的身体有轻微的颤抖,过了很久,她轻声说:“这也许只是你漫长人生中平淡的一天,但我会一直记得它,无论再过好多年。”“杜寻,我回来了。”没有分毫的感动那是假的,往昔许多片段在眼前如浮光掠影般闪过,左右为难的烦恼也被久别重逢的感动所掩盖了,在他转身之前迅速的调整好了面部表情,原本就是寡淡的性格,所以笑容也不需要太过夸张:“傻瓜,这么矫情干什么。”陈芷晴的眼睛里有隐隐约约的泪光,跟两年前在机场哭得无法自抑的样子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是别的事情,却不动声色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杜寻看着这张脸,这张干净得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右眼的眼角那颗泪痣还在那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张脸从自己的脑海里渐渐的模糊了,当它再次呈现的时候,竟然会觉得有那么一点,陌生。他忽然想起博尔赫斯那句话:一个人进入暮年时,会有很多回忆,但经常自动浮现于脑海的,大概也不会很多,这当中会有一张年轻的脸,和这张脸引发的灿烂的记忆,这张脸不一定属于妻子,也不一定属于初恋,它只属于瞬间。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了筠凉咧开嘴笑的样子。然而,最终他还是点点头:“回来就好了。”要很久以后,他才会明白:爱可以燃烧,也可以永恒,但这两者不可能共存。周末的时候我还是陪着筠凉一起去见了沈言,反正顾辞远也不知道神神秘秘的搞什么,据说是一个认识了蛮久的老友从国外回来了,要聚会,还装模作样的问我“一起去吗?”我才没那么不懂事,他们一群老友,我夹在那儿又插补上话,多无聊啊,还不如跟着筠凉去蹭吃蹭喝。远远的看着沈言朝我们走来,一袭白衣,气质清凛。我忍不住惊叹:“看过这样的女人才晓得什么叫超凡脱俗啊!”筠凉也啧啧称赞:“第一次见到她也是穿的白色,她真是我见过能把白色穿得最好看的女人。”而此刻的她走到我们面前,停下来笑一笑:“姑娘们,我们去吃火锅吧!”三个人都很能吃辣,所以干脆叫了全辣的锅底,麻辣的火锅最适合沸腾的友情。吃到一半我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声音挺耳熟的,回头一看,竟然是林暮色!她看到我和筠凉也显得好兴奋:“啊啊啊,好巧啊,我被人放鸽子了,跟你们凑一桌吧!”四海之内皆兄弟嘛,这算什么大事,筠凉手一挥,快过来吧。坐在我旁边的林暮色这次打扮得还挺像回事,黑色雪纺配了一根白色的腰带,妆容也不夸装,我得心悦诚服的说一句,我要是男生,也会被她吸引的。吃到一半她问我:“你新手机买了吧?我们留个号码呀,有空一块儿玩,我反正不打算读书了。”我有点惊讶:“啊,那你打算干什么啊?”她侧过脸来笑:“游戏人间啊,好啦,快把号码给我。”接下来的时间便是我跟林暮色交换手机号码,我跟沈言交换电话号码,筠凉跟林暮色交换电话号码,既然都交换了这么多,也不差最后一次了,所以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沈言跟林暮色竟然也交换了电话号码。噢,这个世界真的太小了!买完单之后我们四个人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统一整理仪容,林暮色一边嚼着香口胶从包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瓶子在手腕处喷了喷,又在耳后涂涂抹抹,我好奇的问她:“你随身带香水的?”她很坦然:“对啊,香口胶和香水是一定要随身携带的啊,谁知道什么时候要接吻,要上床啊,当然得随时做好准备工作啊。”这番言论把比我们大了六七岁的沈言都震撼了:“太生猛了!”林暮色不以为然的挑挑眉毛:“韩剧里那个胖子金三顺不是说,去爱吧,就像没有受过伤害一样,这话有点矫情,应该说,去爱吧,就像还是个处女一样!”我发现要跟林暮色做朋友,真的需要一颗强壮的心脏,要不真吃不消!筠凉曾经跟随她极富艺术气质的母亲去越南,老挝,柬埔寨那些国家旅行过,回来之后她很我说:“你知道吗,柬埔寨有好多好多地雷。”那是早年战争时埋下的,没有清除干净,有很多无辜的人被地雷炸残,甚至炸死。所以在那里生活的人都知道,野草丛生的地方不可以去,山羊去到的地方不可以去,关着门的房子更加不可以去,那些地方有地雷,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要了你两条腿或者是一条命。有的地雷只有一瓶香奈儿NO 5的瓶子那么大,但杀伤的范围却有好几十米。当时我听她完手惟妙惟肖的讲述之后很笃定的说,那跟我才没关系,我又不会去柬埔寨,炸也炸不到我。那个时候的我不懂得,其实在太平盛世的生活中,也一样埋有炸弹。这些炸弹是无形的,是看不见的,但它一旦爆炸,带来的伤痛也许比那些埋在土地里的炸弹还要巨大,还要深远。我清楚的记得在筠凉连纸条和短信都没有留给我就匆忙赶回Z城的那天晚上,天空中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的倾盆大雨。我在宿舍里像头困兽一样踱来踱去,已经睡下了的唐元元忍不住叫我小声一点,换做平时可能我还会跟她斗斗嘴,闹一闹,可是眼下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筠凉身上,所以干脆关上宿舍门跑到外面走廊上来了。筠凉的电话不是打不通,但是打通之后没有人接这更让人担忧,漫长的忙音每一秒在我听来都是煎熬,我对着手机喃喃自语,接电话啊,接啊,筠凉,你接电话啊!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有什么事情不能一起扛呢?我知道你性格骄傲,可是我不是别人,我是宋初微啊,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宋初微啊,为什么你连我都要躲着呢?静谧的夜晚,我的哀求显得那么无助,又那么凄惶。辞远的声音在手机里听起来那么飘渺却有那么真切:“初微,今天Z城的日报上的头条新闻了你看了吗?”我觉得很奇怪:“没啊,我又不是新闻专业的学生,看报纸干嘛?怎么了?我们高中被评上全国重点中学了?”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之后,终于开口:“筠凉她爸爸,被双规了。”夜幕突然惊现一道如经脉般的闪电,树影鬼魅,雷声轰然炸开。我握着手机站在漆黑的走廊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筠凉是赶深夜的那躺火车回去的,因为是临时买的票,所以没有位置的她只能站在吸烟处。夜晚的车窗像是一面镜子,死灰一般的眼睛盯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她紧紧的抿着嘴唇,想要抓紧一点什么去获取一点力量,最后双手却只能停在冰冷的车门把上。调成静音的手机在包包里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整个晚上所有人都在找她,我,辞远,杜寻,还有她妈妈,可是她一个电话都不想接。她一句话都不想说,仿佛只有不开口,才能留住一口真气支撑自己回到Z城。窗外的山野偶尔有几点灯光,过了很久很久,她闭上了眼睛。镜子里的那张脸上,有眼泪大颗大颗的砸下来。掏出钥匙打开家门,筠凉见到自己的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电视里的内容是她们平时最讨厌的电视购物,一对表情和动作都很夸装的男女在推销一款长得跟iphone一模一样的手机:“超长待机48天!”钥匙换做平时,筠凉一定会很鄙夷的说:“远看以为是apple,近看原来是organe!”可是今天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从玄关走到沙发不过短短几米的距离,她却走得十分艰难。偌大的房子里除了电视里那对聒噪的推销员的声音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妈妈终于开口了:“你不上课跑回来做什么,你回来也于事无补。”筠凉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灌下之后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你可以离婚,但我永远是他的女儿。”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划破了她母亲伪装悲伤的面具,面对这个已经洞悉了真相的女儿,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去掩饰什么,她忽然察觉到,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粉饰太平的那些苦心和手段都是那么低级的伎俩。筠凉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妈妈,我没有指望你能陪他共患难,这对你也不公平。过去这些年里,他纵然在外面是有些……但起码他还是提供了你我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个你不要忘了。”她妈妈气得从沙发上弹起来,指着她,声色俱厉:“筠凉,你是这样跟妈妈说话的吗!”筠凉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色厉内荏的女人,她不会明白,身为女儿的自己在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自己心里有多难过。如果她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会像尖刀一样伤害到妈妈,那也是因为在多年前,妈妈的所作所为就像尖刀一样捅在她的心脏上,一直固定在那里。她不是没有想过拔掉,但那个地方是心脏,她不敢冒险,她不确定自己能够承受得起那种痛。痛不欲生。筠凉定了定神:“妈,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退一万步讲,你敢说你从来就没有做过对不起爸爸的事情吗?”这是多年来筠凉与母亲第一次直面相冲,她与我不一样,我的叛逆不过是虚张声势小打小闹,而她的叛逆却是深深埋藏在内心,一直慢慢蓄积,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像火山爆发,地动山摇。她妈妈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在时光的洪流中已经长成了目光坚毅的成年人,她根本不是自己臆想中的那样,她已经对这个家庭,对这个社会,甚至对这个世界有了清晰的认知,她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价值观与人生观。她不再是可以被轻易蒙蔽的小姑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敷衍得了得不谙世事的少女。她曾经是来自于自己身体的一团骨血,而今,她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生命。对峙了很久,母亲终词穷的于瘫坐在沙发上,筠凉转身去自己的房间,关门前她听见母亲幽幽的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她轻声苦笑:“十六岁……或者更早吧。”一直以来筠凉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她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知道那天下着鹅毛大雪,下了晚自习她执意不肯回家,要我陪她走一段路。记忆中那天街灯照出一脸黄,她一直沉默着,什么也不说,直到分手的时候才对我说出那句话:“初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是作为她唯一的朋友,她也没有让我知道她在那天中午目睹了什么。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在学校门口挡住她,说要带她去看一样“很有意思的东西“,筠凉一贯胆大,竟然没问对方身份就跟着走了。在某间酒店的对面的甜品店,这个戴着墨镜的女人替她叫了一份热饮,姜汁撞奶。筠凉说,不用热的,冰的也可以。对方笑:“还是热的好了,待会儿看到的东西,会让你感到全身冰凉的。”看着自己的母亲跟一个男人从酒店里走出来,这是什么感觉?我没有经历过,我不知道。多年后,筠凉终于当着我和沈言的面说出了这件事,她形容起当时的感受:就像被人强灌了镪水,整个胸腔都无声的溃烂了。母亲脸上的笑容像利刃一样刺瞎了她的眼睛,也划伤了她原本纯白无暇的青春。虽然穿着厚厚的呢子外套,虽然还戴着手套和毛线帽,可是那一刻,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绑在马车上游街示众,所有人看向你的眼神都像是嘲笑,讥讽,唾弃,所有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恶毒……忽然希望有一块足够大的布,将自己包裹起来。忽然希望自己,在那一刻,灰飞烟灭。那个女人很聪明也很厉害,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取下墨镜,只是在临走的时候对筠凉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妈妈端庄优雅的面具背后,也不过是个不要脸的婊子。”不要脸的,婊子。这是筠凉十六岁生日收到的,最震撼的生日礼物。多年后这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她再次想起当日的场景,在黑暗的房间里,她蜷缩成一团,紧紧的抱住枕头,把脸埋在被子里无声的痛哭。脚步声在她房门口停了下来,过了良久,那把疲倦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我们在事发前,已经办妥了离婚手续,明天带你去律师那里,再咨询一下相关的事宜。”房间里一片死寂,得不到的回应的女人在迟疑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转身走了。暗夜里唯一的光亮来自筠凉的手机,杜寻的名字仿佛神谕。终于,她摁下了通话键。[3]没有用的,我不会原谅你。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背着背包站在男生公寓楼下心急如焚的等着顾辞远,他从朦胧的晨曦里跑过来摁住我的肩膀说:“再等等,杜寻马上就到了。”也许是一夜没睡的缘故,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辞远买来了热豆浆给我做早餐,可是我真的难过的一口都喝不下,曾经看一个女生说,世界上从来都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我承认她说得有她的道理,可是筠凉与我情同手足,她遭遇这样的变故,我的沉重也不是装出来的。杜寻连的士都没下,朝我们挥手:“走啊,还磨蹭什么。”如果说之前他们对我隐瞒恋情还让我心里还有些许不高兴,那在这个清晨,看着杜寻凝重的脸,我真的完全都不计较了。只要他是真的喜欢筠凉,爱护筠凉,别的什么都不要紧。一直到我们坐上了回Z城的火车,我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是稍稍平定了一点,余光瞥到依然深锁着眉头的杜寻,我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我很了解她,她不会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的。”他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甚至算得上是敷衍的笑,虽然这笑容里没什么诚意,不过也能够体谅他对筠凉的担忧。其实,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杜寻之所以忧心忡忡不光是因为筠凉家中的变故,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不知道要怎样在这乱成一团的情况下解决跟陈芷晴之间的关系,如果选在这个时候向筠凉坦白,那无疑是火上浇油。坐在我身旁的顾辞远紧紧握住我的手,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紧紧闭上了眼睛,过去的一切犹如黑白的默片一帧一帧闪过,然后定格,放大……筠凉曾经笑言,如果将来我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出名了,比如她得了普利策奖,我得了矛盾文学奖的话,上台致词的时候一定要提起对方的名字,并且还要说“如果没有她这个美貌与智慧并重的闺蜜,那就不会有我的今天”……小时候隔壁邻居家买了一个叫做VCD的东西,连接电视机之后就可以放光碟听歌。我记得好清楚,那是1995年,因为呕吐物堵塞了呼吸管,邓丽君与世长辞。当时她的男朋友保罗就在她身边,如果他伸手拍拍她的背,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后来有个记者说,采访保罗时,他的脸上全无哀伤,真叫人唏嘘。斯人远走,却依然可以从光碟里看见她穿着大摆的白色纱裙,温柔的吟唱,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有珍惜……长大之后,有时候我看着筠凉,脑袋里总会反刍这首歌。她说过,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不知道春风得意的她到底是遭遇了什么事情,才会在万般感伤之中发出这样的喟叹。以我的性格,虽然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是筠凉她一定很明白,她何尝不是我唯一的朋友。在被送去H城之前,我并不是一个让父母头痛的顽劣的小孩。我也有过乖巧听话的时候,周末的时候穿着体操服,提着牛皮底的舞蹈鞋去学芭蕾,节假日的时候作为班上的文艺骨干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演节目,头发绑成两个小羊角辫,再戴上两朵巨大的头花,眉心中间口红点一个红点算是美人痣。那些照片至今还夹在陈旧的相册里,只是我早已不会打开抽屉去翻启。不去看,就可以一直逃避,不去看,就可以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切不曾存在过:曾经,我也是让父母与有荣焉的孩子。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几个重大的转折点,站在人生的米字路口踌躇犹豫,生怕行差踏错,因为你走出了这一步之后,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别的路上有些什么样的风景。我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转折点就在十一岁那一年,平铺直叙的生活里,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那个事件,是父母不顾我的拼死反抗,执意要将我送去H城。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就惊呆了,可是他们严肃的神情确切无疑的证明他们是只会我,而不是跟我商量,硬邦邦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撒野,我哭得面容扭曲,把饭桌上的碗筷全部扫到了地上,瓷器破碎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中间夹杂着我鬼哭狼嚎般的咆哮。没用有,任我怎么反抗都是徒劳的,他们根本就不顾及我的感受,收拾好行李,飞快的办好了转学手续之后将我送往了H城,他们看起来那么急切,好像我是一个他们急于甩掉的包袱。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变得非常,非常,非常没有安全感。但与生俱来的那种奇怪的自尊心,又使我羞于承认这一点,所以在我走矫情路线那些年里,我经常说,我就像水一样是没有伤痕的。可是后来我在顾辞远面前再次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他很认真的跟我争辩:“水怎么会没有伤痕呢,水是最容易有伤痕的,因为就算是很轻微的触碰,也会泛起涟漪啊……”其实在听到顾辞远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有种很温柔的情愫慢慢荡漾开来,但是我要做个矜持的姑娘,所以我给他的回应就是一个白眼:“少给我装文艺腔!”在H城的那一年的时光,在我后来的成长中很少被想起,也许是因为它整个基调太灰暗,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我太孤独,总之,那段时光就像是万紫千红中一抹素白,也像是急管繁弦中一点寂静,是不重要的,是理所当然被忽略的。但很少想起,并不代表真的忘记。突然置身在一个陌生的新环境当众,曾经的同学和伙伴都遥远得像是前世的记忆,周围全是带着探究的新奇的目光。不管顾辞远日后怎么当笑话听,我都可以理直气壮的说一句,那个时候,我确实长得很可爱!所以女生们都不跟我做朋友,而还没成长到懂得欣赏美丽异性的年纪的男生们,更加不会跟我做朋友,我就像是班上多余的人,只有每次考试的时候,会成为全班瞩目的焦点。从小我就听我那个当老师的妈反复絮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以我再不懂事也知道,书是一定要好好读的。好在我并不是班上唯一被排挤的异类,跟我同等待遇的还有那个胖姑娘,她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把教科书的封皮揭下来套在课外书上,在全班同学的郎朗晨读声中,津津有味的看着那些充满了萌动气息的少女漫画。她对我说过的所有话当中,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关于“嫉妒”的,她说,嫉妒是七宗罪之一,所以你要宽恕她们。她所说的“她们”是我们周围那些尚不了解人性邪恶却已经彰显出些许端倪来的女孩,比如在我的课中里放死老鼠的A,在楼梯上伸出一只脚拐得我当众摔倒的B,还有在老师面前说“宋初微考试的时候躲在下面翻了书”的C……那些我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往事,却实实在在的镂刻在原本纯良的少年时光,随着白云苍狗成为了不可篡改的历史。中间每个月妈妈都会来看我一次,给我买些吃的,虽然她一次比一次憔悴,可是一点也激发不了我的怜悯之心。我是怨恨他们,我知道肯定有些什么事情在我懵懵懂懂之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否则为什么每次都是她一个人来看我?爸爸为什么不来?妈妈给我的解释听起来总是那么牵强,爸爸工作忙……爸爸出差了……爸爸本来都上车了,临时有事又回去了,下次一定来……我总是冷眼看着她编着这些听起来十分苍白的借口敷衍我,她以为我智障吗?在把我强行发配到H城来之前,父亲逐渐减少的回家次数……以为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察觉吗?如果不是她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如果家庭里多一点温暖,怎么会这样?每当我用那种冷冰冰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被我暗地里成为狼外婆的外婆总会在旁边添油加醋:“看看她,小小年纪就是这么看人的,长大之后不得了……”后来我跟筠凉提起过一点关于在H城的生活,我说你可以想象吗,每天上学路过那个废旧的车站,看着铁轨朝远方无限的延伸,那种感觉……很苍凉。那时候年纪小,就算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也不懂得要怎么说。后来长大了,第一次看到“寂寞”这个词脑袋里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那两条铁轨——无限延长,永不交接,这就是寂寞吧……那种犹如炼狱一般的生活在六年级时结束了,妈妈来接我的时候很惊讶的发现我已经“噌噌”长到一米六了,她的表情有些震动有些欣喜,还带着一些握手言和的卑谦。可是没有用,我不会原谅的。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那些蒙头哭泣的夜,那些明明步履蹒跚却依旧要倔强的强撑着,假装自己很骄傲的日子,它们不允许我忘记。回Z城的火车上,妈妈伤感的对我说:“初微,以后家里就是你跟妈妈两个人生活了……”我看车窗外飞驰着倒退的山庄和田野,眼眶里很不争气的蓄满了泪水,可是我始终背对着她,就是不肯转过来。回到Z城之后我就像变了一个人,邻里之中时常有些长舌妇碎碎念,一不小心就会听进耳朵里。关于父亲的失踪,我没有开口问过妈妈一个字,那种奇怪的心态就像是鸵鸟一样,我很怕我一问,就成真的了。自从这个家由三个人变为两个之后就变得非常安静,安静得甚至能听到对方呼吸的声音,我们越来越少说话,越来越少交流和沟通,对于日渐加深的那道隔阂,谁也没有勇气去推翻它。我说过,如果没有遇到筠凉,我的人生肯定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但是呢……没有如果。筠凉是在初一的下期转到我就读的班级的,听说她是因为生了一场病之后耽误了功课,所以她父母决定将她送到我们这所以教学质量为荣傲视群雄的中学来,恶补一把。那个时候的她显得有些鹤立鸡群,老师好心要她站在讲台上向同学们自我介绍一下,谁也没想到这个大小姐居然那么不给老师面子:“介绍什么呀,有什么好介绍的?我叫苏筠凉,可以了吧?”班主任的脸涨得通红,我想如果不是看在筠凉她爸爸的面子上,老师肯定当场就掐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了。坦白讲,其实我对筠凉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她太过傲慢的姿态让我当即断定她“非我族类”,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也许我们的矫情也仅限于在若干年后的同学会上点头微笑,算是打个招呼,而实质意义上来说不过也是陌生人而已。顾辞远把我从放空的状态里摇醒,杜寻脸上原本就很凝重的表情又加重了几分。虽然,我知道,他很喜欢筠凉,但他给我的感觉仍然是太过沉重了,好像被双规了的那个人是他自己的父亲似的。难道他本来是打算做苏家的上门女婿?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立刻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真不厚道,真的,难怪顾辞远说我永远没有正经的时候。我们敲开筠凉家的门时,她刚从律师事务所回来,虽然她强打着精神对我们微笑,可是脸上却写完了完全掩饰不了的疲倦。坐在沙发上的四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我用眼神逼迫顾辞远打破沉默,可是他也用眼神回敬我:“你难道是哑巴?”最后还是筠凉自己先说话了,即使是在这么难堪的情况下,她依然维持了自己的尊严和风度,而不像有些女生看到男朋友来了扑上去抱着就一顿狂哭。她的声音里也充满了倦怠:“让你们费心了,其实……事情总会过去的,我比你们,比所有人,甚至可能比我自己以为的,都要坚强,人一辈子总要遇到些大的小的灾难,我以前过得太好了,现在一次报了……。”我本来还没什么事,听她这么一说,我鼻腔里突然觉得酸酸的。杜寻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揽住她的肩膀,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筠凉跟她妈妈最后一次谈判是带着我一起去的。我本来死都不肯,虽然我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可是这说到底还是筠凉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坐在旁边,想想都尴尬。可是筠凉犟起来真的很可怕,看着她阴沉的脸,我所有的坚持都化为了乌有,只好硬着头皮去讨人嫌。虽然我很不好意思,但筠凉的妈妈态度却十分友好,她脸上暖暖的笑容让我产生了一种她跟筠凉的父亲没有任何关系的错觉,似乎那个面临牢狱之灾的男人根本就不是她的丈夫。等我们落座之后没多久,我从她们母女二人的对话里才听出来,原来不是我的错觉,那个男人真的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筠凉一直要我一起来,如果没有人陪伴她,如果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暂时卸下伪装依赖一下,她说不定真的会崩溃的。我和筠凉的手在桌子下紧紧的握在一起,她的掌心里有微微的潮湿,也只有这点异样,稍稍泄露出了她内心的慌张。筠凉端起茶杯不急不缓的吹了一口气,小心的啜了一口之后才开始说:“妈妈,其实现在发生的这一切我都不感到意外,我只是很难过罢了……以前老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这句话会用到我的父母身上来。”我怜悯的看着筠凉倔强的侧脸,心里泛起一些难以言叙的伤感。这么多年来,她在外人眼里总是表现出一幅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样子,就像站在顶峰上睥睨众生的公主,她不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丑态落入别人眼里。我也问过她,这样做人累不累?她反问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怎样做人才不累?早慧的孩子总不那么快乐,但只要表面上依然是风光鲜亮的就够了。可是命运不是一块橡皮泥,不会任由我们随心所欲把它捏成我们想要的样子,这次筠凉家变,不仅在摧毁了她的生活,更是摧毁了她在外人面前一直拼力维持的的骄傲和尊严。苏妈妈面有愧色,语气也有些刻意的迎合:“不要想那么多了,以后你的学习费用生活费用,妈妈会担负的。”筠凉笑一笑,有些淡淡的不以为然:“不用了,妈,我一直有个秘密没告诉你,我有存款,而且数目不容小觑。”这下不要说她妈妈,连我都觉得极度震惊!怎么可能呢!那么爱买大牌彩妆套盒,那么迷恋限量版发售的香水,坚持从帽子到鞋子都一定要在商场的专柜买,从来不上淘宝的败家女苏筠凉,她居然说她有存款?看着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样子,筠凉只好解释说:“其实很早以前,爸爸那些事我就有所耳闻了,所以今时今日这个结果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在做那些,享受那些,接受那些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妈,那天在律师那里你不是说了嘛,你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你自己不为自己打算,没有人会为你打算……很庆幸,我遗传了你的基因,并且早早就付诸行动,我虽然爱漂亮,经常乱花钱,但是从小到大的压岁钱我全部存着一分都没有动过。”筠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妈妈的眼睛里渐渐蒙起了一层雾气,几次张嘴想要说什么却都没有说出口,最后筠凉伸过手过去握住了她颤抖的手,坚定的说:“妈,我知道,以后的生活跟以前的档次是不能比了,但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是成年人,我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有一点是不会变的,我永远都是你的女儿。”这场谈话的后半段几乎是筠凉的独白,而她母亲的沉默是这场谈话结束的那个符号,不是句点,是省略号。我们起身离开的时候,筠凉的声音里忽然有些抑制不住的动情:“妈妈,祝你幸福。”出了咖啡厅之后我看到筠凉眼睛里那些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泪终于碎裂成行,我没有安慰她,我实在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安慰她,只能做些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拿出纸巾递给她。她看了我一眼,感激的笑笑,千言万语都用这个淡淡的笑概括了。就如同多年前那个残阳似血的黄昏,我在昏暗的教室里,从逼仄的座位上站起来对她展露的那个微笑一样。从H城回来之后我虽然是长了各个子,但并没怎么长脑子,所以很多细小的变化我都没察觉到。而日益恶化的母女关系又让我拉不下脸来去询问一些懵懂的我隐约察觉却不明就里的东西。初潮是在这种情况下到来的。整整一个下午我坐在位置上不敢动弹,连老师上课喊起立我都乔装成不舒服的样子趴在课桌上。曾经在H城时如影相随的恐惧和孤单再次像潮水一样将我包围,我死死的咬着嘴唇,恨不得就地死了才好。下午放学之后所有的人都走了,我还趴在桌子上,十几岁的年纪,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绝望。我不知道要怎么办,穿着邋遢的裤子,在路人们耻笑的目光里走回去?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筠凉出现的时候我已经哭得满脸都是泪了,她轻轻的叩响我的桌子,我抬起脸来看着她,不明白这个平日里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的同学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站在我的面前。她把卫生棉塞到我的手里,话语很短促:“贴上。”在那时的我看来,她简直就是一个天使。一切弄好之后,我看着她,心里那些关于感谢的句子一句也说不出口,所有的话语都包含在我那个笑容里。筠凉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是个矫情的人,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让我系在腰间。分开的时候她终于带着一点嫌弃似的跟我说:“洗干净再还我哦。”那件事是就像一个分水岭,从此之后我跟筠凉成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们甚至不介意别人怎么编排或者扭曲我们,那个时候,我们都是活得那么自我而又放肆的孩子。从我自孩童蜕变为少女的那一天开始,到我们各自的十六岁,再到一起上大学,还有以后漫长的人生,我们会一直驻扎在对方内心最深处,做永不过期的居民。想起年少的往事,我们都有些伤感,我连忙转移话题:“筠凉啊,真没想到你那么有远见,竟然晓得要自己攒钱,我一直觉得你就是个败家女呢!”她耸耸肩:“师太有句话怎么说的,当大人不像大人的时候,孩子唯有快快长大。”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读过一个关于索罗门的故事。索罗门是神的宠儿,地上的君王,无人能比。有一日,他在梦里听见一句话,突然惊醒,胆战不已。然而他在惊恐中却忘了是什么,于是召集天下智者,令他们想出这句话。.筠凉转过脸来对我笑:“初微,你知道那句话吗?”我默然的点点头,当然,我知道。故事里说,三个月后,智者们献上一枚戒指,上面刻着:一切都会失去。真的,一切都会失去,筠凉轻声叹息:“从我察觉到我爸爸那些事情之后,我就预计到了今天,过去那些年里,有时候我真的希望是我杞人忧天了,我真希望我那笔存款永远也不会派上用场。”事情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接到了梁铮的电话,他在手机那头义愤填膺的吼我:“宋初微,你彻底OVER了!你居然翘三天课,你再不回来我就上报班导了!”尽管我被他气得快要吐血了,但看在他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份上,我也只能俯首帖耳对着空气猛点头:“好好好,我明天就回来!我明天要不回来我是你女儿!”真没想到啊,这个平时满口之乎者也的榆木脑壳竟然回了我一句:“我才不想有你这么不求上进的女儿!”挂掉电话的那一刻,我的咆哮几乎响彻云霄!回到公寓的时候唐元元那个八婆正好在化妆,看到憔悴的筠凉,她竟然口不择言的问:“我靠,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跟才打完胎一样。”也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让筠凉已经疲于反击了,她仅仅只是瞪了唐元元一眼就再也没别的表示了。我直接操起一本书飞过去:“唐元元,你去找梁铮约会吧,别在这儿缺口德了。”化完妆的唐元元对我媚笑一下:“约我的人可不是只有梁铮一个哦。”看着她瘦骨嶙峋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很荒唐,这个世上的女的死光了吗?为什么连唐元元这种女生都可以游走在多个男生之间?洗完脸的筠凉恢复了一点精神,面对我的疑问,她又展示了昔日的毒蛇风采:“初微,你文章写得好,不如别人床上功夫好。”我超级鄙视的看着她:“你说话怎么越来越粗鲁了,你是林暮色啊!”同一时间,回到A大的杜寻打开关闭了3天的手机,陈芷晴的短信和未接来电的提示像雪花一样飞来。杜寻沉思了一会儿,给她打了过去,陈芷晴的惊呼还没落音,他就抢先说:“芷晴,方便见个面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初冬的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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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林小福分享:《月亮说它忘记了》—独木舟—《第二章 上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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