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9-02-19 10:17:22
第四章 下弦月
[1]你們這對賤人,你們不得好死!那個晚上我怎麽都睡不着,時光仿佛倒流到多年前,我躺在H城外婆家逼仄的木板床上翻來覆去,看着窗外亘古不變的蒼茫夜色,和如水的月光。睡不着的深夜最容易胡思亂想,而這些雜亂的思緒又根本不受理智的控制。想起在過去的這幾年,我跟辭遠之間的點點滴滴,想起長久以來,我目睹的發生在筠涼身上的所有變故,想起獨自一人在Z城的媽媽——很奇怪,想起自己的母親的同時,竟然想起了袁祖域。也許是因爲他在今晚跟我講的那個故事太傷感了吧,雖然不能感同身受,但将心比心的想一想,那真是一段殘酷的青春。在我最初認識袁祖域的時候,我純粹以爲他如同很多混迹社會的人一樣,是不愛讀書,厭倦日複一日枯燥的校園生活,所以早早離開那個環境,用最愚笨的方式對抗他們所鄙棄的應試教育。我從來都不認爲那是一種勇敢,在我看來,卧薪嘗膽的勾踐比拔刀自刎的項羽更值得敬重。但袁祖域在這天晚上告訴我,不是的,他退學,情非得已。命運總以不同的方式,将每一個人的青春拔苗助長。那年冬天來得特别早,失去了父親的袁祖域仿佛一夜之間從懵懂的孩童蛻變成了堅毅的少年,眼角眉梢總是挂着一股讓人不敢直視的凜冽。生活在逼迫他,他自己也在逼迫他。在經濟日漸拮據的狀況下,他母親微博的退休工資已經不足以應對生活,也是迫于無奈吧,她跟袁祖域商量着出去找點事情做,哪怕就是做作鍾點工,多少也能減輕一點負擔。袁祖域剛聽到這件事的時候簡直都要瘋了,看着母親日益加深的皺紋,他真恨自己怎麽沒早出生十年。母親溫柔的笑,那笑容也令人心酸:“你是怕媽媽丢你的臉嗎?”血氣方剛的少年哪裏受得了這句話,他當場拍案而起:“媽,你說什麽呢,我知道你現在無論做什麽都是爲了我,我隻是怕你的身體受不了!”父親的遺像挂在牆上安詳的注視着眼前相依爲命的母子,母親低下頭想了一會兒,也作出了讓步:“那我就學學人家在街口擺個攤,賣點早餐什麽的吧,也不用到處跑,你看怎麽樣?”原本還想說點什麽的他,看着母親期待的眼神,最終還是把所有的話都咽了下去:“媽,總之……你的身體要緊。”從那天開始,每天天還沒亮,袁媽媽就會推着那個小推車出去,等袁祖域醒來隻看到桌子上擺着的早餐,看到不媽媽的身影。沒有人知道,在大口大口灌下媽媽熬的小米粥的那些日子裏,多少次,他的眼淚總是在袅袅的熱氣裏,铮铮的砸下來。除了更加用功的讀書,還有别的辦法嗎?睡不着的深夜裏隻能數綿羊,綿羊的數量一天一天在增加,廚房裏的燈光總是要等到夜很深很深才會滅,他不敢起來去看一眼母親用力和面的背影,哪怕是一眼。袁祖域在跟我說起這些的時候,已然是笑嘻嘻的表情,那種淡然或許能夠騙倒一些不谙世事的女生,但我不是。我們都不是表演系的學生,演戲這件事,對我們來說,真的太累了。在某一個父親節的時候,我和筠涼正逛着街,不想忽然被電視台出外景的記者攔住了,那個胸大無腦畫着濃妝的主持人對着鏡頭先是唧唧歪歪說了一堆廢話,然後轉過來把麥對着我們說:“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兩位美女,在父親節的這天,有什麽想對你們的爸爸說的話呢?”那時候筠涼還貴爲高官千金,面對鏡頭還是表現得十分知書達理:“我很感謝我的父親在我身上所傾注的心血……爸爸,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自己能夠成爲讓你驕傲的女兒。”主持人收回麥誇張的喊了一句“好感人”之後,又把麥伸到我的面前:“那這位美女,你呢?”我面無表情的看着她:“如果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的話,可能我前世把我的情人閹了,所以這一世我遭報應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筠涼拖着跑掉了,當天晚上我們一起守着電視看了很久很久,那段采訪裏有很多沒我們漂亮的女生都露了臉,但就是沒有我們。筠涼氣得把我的手臂都掐紅了:“都怪你亂說話,讨厭死了!”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是演員,别人都愛裝正經,我就愛裝不正經。确實是有那麽一類人,永遠都以說笑的方式來诠釋和表達鮮血淋漓的事實,他們并不見得有多堅強,但就是天生愛逞強。我是這樣,袁祖域也是這樣。那個飄着大雪的下午提前放學,一群同學一起回家,袁祖域也在其中。快走到他家附近的那個街口時,風雪裏那個坐在小推車旁守着最後一籠包子的灰色的身影,讓他在刹那之間,完全呆住了。腳就像在雪地裏紮了根似的,再也不能多走一步。靈魂都像是被冰封了,不能說話不能動彈不能思考。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他的确是高估了自己,沒錯,每個人都會說“不要看不起那些生活得不好的人”,“沒有勞動人民就沒有現在的我們”或者是“隻要是靠自己的雙手賺錢的人,都值得尊重……”但知易行難,真正發生在自己和自己的親人身上,又不是那麽一回事。袁祖域被潛藏在内心的那種淡淡的羞恥所擊倒了。旁邊有同學叫他的名字:“喂,袁祖域,你怎麽了?”這一聲叫喚喚醒了他,他急中生智,裝作有東西忘在學校的樣子猛拍額頭:“哎,你們先走吧,我回去拿東西!”不等任何人的反應,他急速轉身,往學校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也許就像我曾經在雨中狂奔那樣的心情吧,隻想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地球的盡頭,世界的末日……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去,推開門看到一桌還冒着熱氣的菜和湯,他心虛的喊了一聲:“媽。”母親臉上一點不悅都沒有,隻是仿佛從一種冥思的狀态裏突然抽離了出來:“啊……你回來了,我每隔十分鍾就熱一次菜,飯還在高壓鍋裏,快點放下書包洗手吃飯吧……”水龍頭嘩啦嘩啦的水聲就像是奔騰在心裏的眼淚,袁祖域自嘲的問自己,你何時變得這麽多愁善感了,跟個娘們似的。飯桌上母子二人誰也不說話,袁祖域大口大口的扒了兩碗飯之後把筷子一扔:“媽,我看書去了。”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間,媽媽的一句話讓他整個人好似被扒光了衣服遊街示衆,瞬間被一種強烈的屈辱擊倒。“今天下午,我看見你了。”多久沒有看過這樣的大雪了,漫天漫地滿世界的白,小時候,也曾經相信過聖誕老人的存在。平安夜的晚上,也會傻乎乎的在床頭擺上一隻襪子,懷着期待甜美的睡去,夢裏是駕着麋鹿的聖誕老人送來最新款的拼圖,模型或者仿真槍。……満室寂靜裏,袁祖域凝視着窗外,思緒飄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直到母親下一句話說出來:“媽媽……是不是讓你覺得很丢臉?”燈光裏,母親的眼神充滿了諒解。自父親去世的那天開始,所有憋在心裏的委屈,痛苦,悲傷,加上自責,愧疚,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完全潰堤了。自以爲已經男子漢的他,終于還是在母親面前,哭得像個孩子。第二天去辦理退學手續的時候,所有認識他的老師都跑來阻止他,每個人臉上的惋惜和憐憫都不是喬裝的,可正是這種同情,更加促使袁祖域下定決心一定要退學。離開學校之前,一直很喜歡他的班主任把他叫進了辦公室,關上門,泡了一杯熱茶給他,俨然已經是成年人的待遇。在班主任的注視中,他輕聲說:“老師,還記得我們剛進高中的時候,你要我們每人說一句自己最喜歡的古訓,我當時站在講台上铿锵有力的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現在這種處境,根本沒資格去談兼濟天下,我唯一的心願就是不要加重我媽的負擔,她一個人……身體又不好……讀書的機會,将來還有,但媽媽,隻有一個。”同爲人母的班主任在聽完他這番話之後忍不住濕了眼眶,平穩了一下情緒之後,她微笑着拍拍曾經得意門生的肩膀:“好孩子,一時的分道揚镳未必就是永遠的南轅北轍,經曆過磨難才會成大器,老師一直相信否極則泰來,加油!”否極泰來?袁祖域在走出校門之後看着灰蒙蒙的天。已經否極了,泰何時來?聽完袁祖域叙述的一切之後,我心裏對這個人的感覺變得很難以言叙,但無論怎麽樣,我不會告訴他我發自肺腑的對他産生了憐憫。他那麽火爆的性格,要是聽到我把這樣的詞語用在他身上,說不定一杯冰可樂就從我的頭上淋下來了。像是一種默契的交換,我把臉擡起來對他笑:“其實……我也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小孩呢!”迷迷糊糊朦朦胧胧,我終于是睡着了,不知道爲什麽,對于辭遠的手機關機這件事,我似乎也沒有上次那麽介懷了。是因爲對他的信任加深了?還是袁祖域的故事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沒空想那麽多。因爲生活中總是充滿這樣,那樣難以預計的變故,所以我更希望自己能夠豁達一些,寬容一些,甚至是神經大條一些。小時候,幸福是一件簡單的事,長到一定的年齡才明白,其實簡單,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抱着枕頭流口水的我,當然不知道在同一時刻,筠涼和辭遠的人生裏,正上演着怎樣的戲碼。陳芷晴胸腔裏那顆活蹦亂跳的心,在看到從杜尋身後走出來的筠涼時,變得死寂。之前一直在克制自己的她,忽然之間,開始大笑,那笑聲簡直令人毛骨悚然。笑着笑着,她提起自己的包,推開杜尋,推開筠涼,踉踉跄跄的就往外走。夜已經深了,路上沒什麽行人,在樹影與樹影之間,陳芷晴搖晃的身體猶如鬼魅。杜尋追上去拉住她,卻沒料到她會那麽幹脆利落的對着他的手腕一口咬下去,劇痛使得杜尋連忙松開手,再一看手腕,被咬過的地方已經迅速的紅腫起來。陳芷晴的眼神是渙散的,語氣卻是凄厲的:“杜尋,痛嗎?我告訴你,再痛也不及我心痛的萬分之一!”筠涼跑過來想要查看杜尋的手腕,卻被陳芷晴手中扔過來的包砸中了頭,金屬鉚釘的分量不輕,一時之前,筠涼自己也同得龇牙咧嘴。“哈哈哈,真是好笑,真是可笑……”陳芷晴笑着笑着,眼淚流下來:“杜尋,虧我竟然真的還在這裏等你,虧我竟然蠢得以爲還有挽回的餘地,你們這對賤人,你們不得好死!”這仿佛咒怨一般的話語讓筠涼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噤,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一臉視死如歸的對陳芷晴說:“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于事無補,你要對我怎麽樣,我都認了,但我一定要跟杜尋在一起!”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夜晚的古鎮沒有往日城市裏的喧嚣和嘈雜,但在這樣的氛圍裏,越是安靜,便越是容易滋生一種叫做暧昧的東西。沐浴完畢的林暮色連内衣都沒有穿,隻是裹了一件厚外套便在顧辭遠的身邊坐下來,塗着香槟色指甲油的手輕輕的覆蓋在辭遠握着鼠标的右手上。辭遠僵了僵,不着痕迹的抽回了自己的手:“你去睡啊,我把床讓給你,我待會兒再去要床被子打地鋪。”林暮色挑了挑眉梢,湊近他的耳邊,呢喃般軟語:“你怕我啊?”像是被蜜蜂蟄了一下,辭遠從椅子上彈起來,窘迫的說:“要不我把房間讓給你吧,我去同學那邊睡……”邊說他邊往門口走,卻沒料到林暮色一個箭步擋在他的面前。動作太大,外套敞開了,白色的蕾絲睡裙下,美好的胸型若隐若現,下一秒,辭遠的臉上“唰”的騰起兩團火燒雲。林暮色收斂起笑容,正色對他說:“你很明白我來這裏的目的,誰都别裝腔作勢了,我林暮色喜歡有話直說,沒錯,我就是喜歡你,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話說到這個份上,辭遠也懶得扮無辜了,他直視着林暮色:“你别發神經了,讓我出去,這件事我不會讓初微知道。”“宋初微?呵呵……”林暮色一聲冷笑:“你以爲,我會怕她知道?”辭遠一動不動的看着眼前這個女生,她不化妝的樣子也很漂亮,可是這“漂亮”在此時此刻看起來,卻是那麽危險。僵持了片刻,他的語氣有些退讓:“夠了,林暮色,上次初微已經很傷心了,我不想她再因爲我們受到傷害,你放過我行不行?”“我們?”林暮色又忍不住笑起來:“顧辭遠,你說‘我們’……你扪心自問,你對我真的一點,一點感覺都沒有?”萬神俱寂,萬物靜默,夜幕的怆掩下,世界都在等着他的回答。仿佛是一個世紀過去了,終于,他說:“沒有。”“你要跟他在一起?那我算什麽!”陳芷晴在大聲喊出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完全崩潰了。如果可以的話,筠涼簡直想給她跪下,如果下跪可以彌補自己的過錯,她願意長跪不起。但是錯就是錯,這錯被永遠镂刻在時間和宇宙的邊陲,不能被諒解,就不能被原宥,筠涼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這一點。杜尋走過來,看着這瑟瑟發抖的兩個女孩子,一個曾經跟他有過熱烈時光,一個令他想攜手一起朝未來走下去,而此時此刻,因爲他的緣故,她們都受到了重大的創傷。如果他真的可以做到完全視禮法道德于不顧,如果他内心真的絲毫沒有良知良能,那麽他也不必承受巨大的自責和煎熬。他并不是優柔寡斷,其實在很早很早的時候,他就想要跟陳芷晴說清楚,又或者是跟筠涼說清楚,可是那個合适的時機一直沒出現,一拖再拖,終于拖成了眼前這不可收拾的殘局。喉嚨裏像是落了一把厚厚的灰,發不出一點聲音。過了很久,陳芷晴顫抖着問:“你們之間,誰先主動的?”筠涼剛要開口,卻被杜尋一把拖到身後:“是我。”所有的細枝末節全被陳芷晴收入眼底,她一聲冷笑,迅雷不及掩耳之間,她揚起手朝杜尋的臉上扇去……安靜的夜晚,這一聲耳光顯得那麽響亮。筠涼捂住自己的左臉,久久沒有轉過頭來。說“沒有”的時候,顧辭遠并不敢直視林暮色的眼睛,是反感是無奈還是心虛,一時之間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而這種矛盾的心情,對遊刃有餘的林暮色來說,簡直就是孩童的把戲。她臉上浮起戲谑的笑意,到了這個時候,她反而是比較放松的那一個。在她劣迹斑斑的青春期不知道交過多少男朋友,發生過多少次一夜情,男女之間那點小破事對她來說都玩膩了,可是顧辭遠,他跟那些男生似乎又不太一樣。她記得她裝醉的那天晚上,宋初微那個笨蛋居然真的讓顧辭遠送自己回家,坐在的士上,窗外吹進來的風很涼,其實在她湊過去吻他的臉之前,内心也是做過一番心理鬥争的。跟宋初微雖然算不是上兩肋插刀的生死之交,但好歹也算朋友一場……雖然自己并不是什麽衛道士,但主動挖朋友牆腳的事情卻也是沒做過的。但是顧辭遠的側面真的很帥,他咬着下嘴唇的樣子看起來是有那麽一點呆,但又很可愛……懶得想那麽多了,就當是酒精迷亂了心智吧,她微醺的臉上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然後湊過去親了他一下。之後顧辭遠那份手足無措的模樣,簡直叫她笑個半死。“顧辭遠,我就是看上你了,當着宋初微我也敢這麽說!”這句話猶如平靜的湖面裏投入一枚重磅炸彈,辭遠什麽都顧不得,氣急敗壞的對她吼:“你他媽是不是瘋子啊,那天送你回去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隻喜歡宋初微,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的。”他的話音未落,就被林暮色撲過來抱住,在他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她柔軟的嘴唇觸到了他的嘴……罪惡感像褥瘡那樣爬滿了辭遠的背脊,他一動不動的站着,過了很久很久,林暮色放開他,眼睛裏波光潋滟:“那我呢?”“你怕宋初微被傷害,那我呢?”“我也是人,我也有自尊心的,你想過我的感受嗎?”她的眼淚像蜿蜒的小溪在光潔的皮膚上流淌,辭遠原本垂着的手,終于還是擡起來,伸向了她的臉。第二天早上起來我驚訝的發現筠涼的床上似乎一夜都沒有人睡過,我顧不得刷牙洗臉,抓着正在化妝的唐元元問:“你看到筠涼了嗎?看到了嗎?”她畫了一半眉毛的臉看上去非常滑稽,一臉不耐煩的甩開我:“沒有!她一晚上都沒回來……你的鼾聲吵得我一晚上都沒睡好,拜托你今天去買個口罩吧!”我居然打鼾?這實在太讓我難以置信了……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筠涼她死到哪裏去了!我的手機一直都是二十四小時開機,可是當我從枕頭底下翻出手機來的時候,它一切正常,一條信息一個未接來電都沒有。沒有筠涼的,也沒有辭遠的。我得承認,我的心情從這一秒開始,變得很糟糕。中午下課,同學們一窩蜂的往食堂沖過去,那個場面真可以用氣壯山河來形容,我卻一點胃口都沒有。整整一個上午,我的手機就跟死了一樣,連被我存爲“不要臉”的10086都沒來催我交話費,這種被全世界遺棄的感覺真的很不好。我在回宿舍的路上,整個人失魂落魄,我真的很想打個電話過去把顧辭遠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一頓,可是前一晚那個“關機”的事實已經讓我喪失了勇氣。我安慰自己說,不會有什麽事的,肯定是太忙了,我現在要做個懂事的姑娘,将來才能做個賢惠的好太太嘛!身後傳來梁铮的聲音,我茫然的回過頭去,他滿臉的欲言又止,認識他這麽久,我真還沒看過他這個鬼樣子。踟蹰片刻,他終于問我:“你跟元元同一間宿舍,你有沒有察覺她最近有什麽異常啊?”“啊?”我更加茫然了,難道說我們那間宿舍的風水真的有問題?我還以爲隻有我和筠涼過得不太順心呢,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确實也無暇去顧及唐元元……梁铮看我不說話也有點急了:“她好像想跟我分手。”“啊!”雖然發出的感歎是一樣的,但語氣跟之前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梁铮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痛苦又有些迷惘,停頓了一下,他求助似的對我說:“宋初微,如果你方便的話,幫我問問她吧,我不想去煩她,等她想清楚了再來找我吧。”坦白說,我一直都不是很看好梁铮和唐元元這段感情,更加不太待見梁铮這個人。也許是第一印象就不太好,倒不是說他長得怎麽樣,而是他總給我一種婆婆媽媽,斤斤計較的感覺,可是再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我忽然覺得,其實唐元元被這樣的一個人愛着,未嘗不是一件挺幸福的事。愛一個人,才會設身處地替她着想,才會不驚擾她,不逼迫她,也不傷害她。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問問顧辭遠,你是真的愛我嗎?筠涼是下午回來的,她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做作業,一邊寫字一邊抱怨這個世界沒有天理,爲什麽大學生還要寫作業!簡直讓人崩潰!因爲是背對着她的,所以我也沒看到她的表情,隻是随口問了一句:“你昨晚去哪裏了啊,電話也不打一個。”過了很久,她才輕聲說:“我昨晚去酒店了。”我頭也沒擡,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又補了一句:“和杜尋。”手裏的筆“啪”的一張掉在幹淨的稿紙上,我難以置信的回過頭去看着她,她的表情像是一切都已經預料到了的樣子,鎮定,冷峻,面不改色。是我聽錯了吧?還存着一絲僥幸,我笑着問她:“你說什麽呢,怎麽可能……”“是真的,初微,我沒有跟杜尋分手。”人的一生中總是充滿了斷絕。所謂斷絕,并非一定是關山路遠,道阻且長,而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愫,一種難以命名的,瞬間覺得疏離的感覺。就像我在撥打辭遠的電話時,聽到“關機”的語音提示。就像此時此刻我最好的朋友蘇筠涼站在我的面前,一副慷慨的模樣告訴我,她不僅沒有跟那個腳踏兩條船的人分手,反而在昨天晚上跟他去了酒店。這種感覺誰明白呢,就像眼睜睜的看着一塊無瑕白璧掉進了泥潭。筠涼的眼睛裏有一種熾烈的光芒,她看着我,卻又不像是僅僅在對我說:“愛,有時候,就意味着背叛。”我盯着她,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一刻,我覺得我們之間竟然是如此陌生。手機的鈴聲在凝重的氛圍裏突兀的響起,筠涼從包包裏翻出來摁下通話鍵,一句話都還沒說,就呆住了。我走過去,推了推她,筠涼,怎麽了?她的瞳仁急速收縮又急速放大,她說,陳芷晴,跳樓了。仿佛萬馬奔騰,海嘯飓風,沙石飛揚……下一秒,筠涼失轉過來抱住我,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語,怎麽辦?怎麽辦……[2]你覺得我很卑鄙是嗎?告訴你,還有更卑鄙的……袁祖域在我面前出現的時候氣喘籲籲的,過了兩三分鍾才把氣喘勻,緊接着就問我:“你怎麽了啊,在電話裏哭成那樣,我還以爲你被搶劫了!”我哆哆嗦嗦的看着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他焦慮的看了我半天,最終什麽話也懶得說了,牽起我的手就走。爲什麽要哭,我真的說不清楚,按道理說,陳芷晴與我非親非故,她有多悲慘,真的跟我沒關系。可是我就是覺得很難過,非常非常難過。陪着筠涼一起去醫院的途中,我們的手緊緊的握在一起,兩個人的掌心裏都冒着冷汗,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之前橫斷在我們中間的那道隔膜消失了,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最開始的模樣。可是在見到杜尋的第一眼,我知道,那不過是我的錯覺。看到筠涼在衆目睽睽之下跑過去抱住杜尋,看到杜尋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那樣緊緊的抱着筠涼……那一刻,我真的爲急救室裏那個叫陳芷晴的女孩子,不值。讓時間回到前一天晚上,三個人的拉鋸戰。筠涼被陳芷晴狠狠的扇了一個耳光之後,久久沒有轉過臉來。那個耳光有多重,在場的三個人都知道,筠涼隻覺得自己的面孔都像是要炸裂了一般,耳畔回響着嗡嗡的聲音……但最難承受,并不是來自生理的痛感,而是來自心理的屈辱。陳芷晴在呆了幾秒之後,開始邊哭邊笑。那是一種很奇怪的表情,有些駭人,也有些令人心酸,她從前給人的感覺一直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從來沒有誰見她爲什麽事情哭成這樣過。她撕心裂肺的喊着“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我恨你們……”,安靜的夜裏,這一聲聲控訴仿佛夢魇一般籠罩着杜尋和筠涼。直到喉嚨沙啞,直到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陳芷晴終于撿起地上的包,伸手攔了一輛的士,絕塵而去。杜尋追了幾步沒追上,也就罷了,回過頭來去看筠涼,她的眼睛裏噙着淚水,卻始終沒有哭出聲來。對不起,這三個字,杜尋已經說得不想再說了,可是除了這三個字,他還能說點别的什麽?他們在那條街上站了很久很久,誰都沒有說話,隻有偶爾路過的車輛發出的鳴笛聲突兀而悠長,蒼涼,像嗚咽。杜尋輕聲說:“筠涼,我送你回去吧。”可是她站在原地,沒有動,慢慢的吐出一句話:“杜尋……你帶身份證了吧……我……不想回去。”陳芷晴回到家中,父母都已經睡了,她蹑手蹑腳的走進自己房間,抱着床上那個巨大的加菲貓哭得死去活來。從來都不曉得自己有這麽多眼淚可以流,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最在乎的人會在自己的心上捅一刀。是什麽可以令曾經最信任的人,放下尊嚴,放下原則,當着自己的面那樣捍衛另外一個女孩子?人心,到底是多麽不可靠的東西?愛情?陳芷晴手腳冰涼,心裏充滿了無能爲力的悲哀,和心有不甘的憤慨。“我不會這麽輕易放過你們……”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了多麽扭曲至猙獰的表情。“我絕不允許别人對我予取予求,然後雲淡風輕的把我抛諸腦後!”在她的心裏,有一些柔軟的,善良的,謙和的東西,正漸漸潰散如煙塵。杜尋是在送完筠涼回到學校之後接到陳芷晴的電話的。折騰到後半夜才去酒店休息,筠涼明顯已經疲憊不堪了,洗完澡之後稍微恢複了一點精神,打開浴室的門看到杜尋站在窗邊抽煙,背影裏滿是寂寥。她的心在那一刻,好像被一把無形的鈍器狠狠的錘擊。夜涼如水,杜尋撚滅了煙蒂,輕聲說:“你先睡吧。”可是等他自己洗完澡出來卻看見筠涼還是沒有睡,暖黃色的床燈照着她憂愁的面容,看上去就像一副陳舊的挂曆畫像。杜尋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俯視着她。也不過一兩年的時間,比起當初從酒吧裏跑出來笑嘻嘻跟他要號碼的那個小女生,眼前的蘇筠涼眼睛裏明顯多了一種叫做滄桑的東西。那種清新的,像花朵一樣的笑容,以後還看得到嗎?如果看不到了,自己要負多少責任呢?杜尋心裏也忍不住一酸。筠涼坐起來靠過去抱住他,沐浴露淡淡的馨香迎面撲來。“杜尋。”“嗯?”杜尋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下文,他以爲筠涼哭了,可是擡起她的臉,又沒發現什麽端倪。在杜尋疑惑的目光裏,筠涼微笑着說完了之前不好意思說的那句話。“杜尋,我愛你。”古鎮的夜晚遠處似乎有飄渺的歌聲傳來,顧辭遠站在旅社的走廊上抽煙。他原本是很少抽煙的人,這煙還是林暮色從包裏拿出來給他的,她替他點火時的笑容就像那種芬芳多汁的花朵,充滿了罪惡的媚惑。深夜的走廊裏沒有一個人,顧辭遠仰起頭吐出很大一口煙,手機電板已經充滿了電,可是這個時候打電話過去,怎麽說?能說什麽?能佯裝成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那麽泰然自若嗎?能像來之前一樣那麽輕快的開玩笑嗎?他知道自己是不能的,有些人天生就會左右逢源,說起謊話來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他不屬于那種人。走廊的燈惶惶的亮着,從這頭看向那頭,就像一個越來越模糊的隧道。想了很久很久,終于還是沒有開機。回到房間裏,林暮色已經睡了,一條雪白的手臂還露在外面,顧辭遠忍不住替她蓋上被子。“還沒見過初微的睡相呢”,顧辭遠突然被自己這個念頭驚了一下,很快的,之前那種深深的内疚又将他包圍了。腦海裏浮現起宋初微那雙眼睛,清亮得就像這古鎮的潭水。清晨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裏撒進房間時,筠涼睜開了眼睛,看到身邊還在沉睡的杜尋。終于是确認了某些事情,之前一直沒有把握的,一直患得患失的,在這個夜晚之後終于塵埃落定了。筠涼心裏也有些微微的輕視自己,但這種感覺稍縱即逝。她輕輕的伸出手去描着杜尋的眉毛,告訴自己:有失必有得。她得到的不是僥幸,在她前一晚下決心說出“我不想回去”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預計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我不後悔,她湊過去輕輕的吻了一下杜尋的臉,眼淚迅速的充塞了她的眼眶。我真的不後悔!像是某種心理暗示,她又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她當然不知道,就在同一時刻,她最好的朋友在學校裏,因爲她徹夜不歸而擔心得早餐都吃不下。我的眼淚簌簌的落,袁祖域坐在我的對面什麽話也沒問,他也看出來一時半會我的情緒難以平靜,除了耐性等待之外,根本沒有别的辦法。我不知道自己抽泣了多久,但我曉得在我埋頭落淚的時候,周圍三三兩兩路過的客人和服務生都向我們投來了探究的目光。我終于受不了這種被人圍觀的感覺,止住了眼淚,擡哭腫的眼睛和哭紅的鼻頭對袁祖域說:“我們換個地方吧。”在這間叫做“飛”的咖啡館,我喝到了沈言推薦的曼特甯,袁祖域什麽都沒點,他說“咖啡這種裝逼的飲品不适合我這種社會底層的勞苦人民,我喝白開水就可以了。”我第一次在袁祖域面前抽煙,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訝異,很快又表現得見怪不怪:“我第一次看見你,就不覺得你是那種很乖的女生,果然啊。”香煙中那種叫做尼古丁的東西是否真的有讓人安定的作用我并不清楚,但事實上就是,我确定逐漸恢複了平靜。在袁祖域的注視中,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六層樓高的老房子,在這個城市已經不算多了,陳芷晴坐在欄杆上給杜尋打電話,言簡意赅:“你現在不來見我,以後永遠都不要想再見到我了。”剛送完筠涼的杜尋,隻好馬不停蹄的又跑去見陳芷晴,因爲極度的焦灼和疲倦,在一個拐彎的地方,差點跟迎面而來的一輛的士撞上。在的士司機心有餘悸的叫罵聲中,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了杜尋的心頭。氣喘籲籲的爬上六樓,看見欄杆上那個孤單的女孩子,她的臉上寫着決絕。是什麽令一切變成了這樣?杜尋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他隻能哀求她:“芷晴,不要這樣,你下來,我們慢慢談。”“還有什麽好談的呢?”她微笑着反問他,語氣是毫不掩飾的譏诮。杜尋一世語塞,陳芷晴卻自顧自的說下去:“長恨人心不如水,杜尋,你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吧……你那麽聰明,當然知道……但你想過這句話有一天會被我用來說你嗎?”曾經所有的感情,就這樣被犧牲掉了,就像戰場上森森的白骨被沙塵掩埋,誰還會記得那些雖不蕩氣回腸卻也刻骨銘心的回憶呢?陳芷晴的目光一動不動的看着六層樓下的水泥地板:“杜尋,你說,是頭先着地好,還是腳先着地好呢?”像一根被繃緊的琴弦終于不堪過重的力道而斷裂,杜尋整個人像元神渙散一般抱住頭,痛苦的喊道:“陳芷晴!”被叫到名字的女孩子回過頭來對他笑:“你覺得我很卑鄙是嗎?告訴你,還有更卑鄙的……”聽到這裏,袁祖域不禁打了個寒顫,手裏握着的玻璃杯也順勢一抖,有些水潑了出來。我真的難過的幾乎都說不下去了,這件事我不曉得可以跟誰說,我是最好筠涼的朋友,杜尋是辭遠最好的朋友,于情于理我似乎都不應該向着陳芷晴。也是要等到某些真相揭示之後,我才會明白,原來冥冥之中真的充滿了隐喻,我在爲陳芷晴落淚的時候,何嘗不是爲了自己落淚。我停頓了一下,袁祖域遲疑着問我:“那她說的,更卑鄙的事情,是什麽?”“定位,在杜尋提出分手的時候,她就悄悄對他的手機進行了定位,所以那天晚上她才會出現在錢櫃。”杜尋在崩潰之餘也被這件事弄得非常憤怒,各種難以言叙的情緒交雜起來令他口不擇言:“陳芷晴,你從哪裏學到一些這麽龌龊的手段!”她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無所謂的笑着,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龌龊嗎……可能是有一點吧,可是,你有什麽資格說我呢?”一切都已經變了,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再回到起點,傷害被撕裂得越來越大,曾經親密無間的兩個人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得越來越遠。到了此時,杜尋反而平靜下來了。面無表情的他看上去及其殘酷和無情:“你說得也對,我有什麽資格說你呢,我自己本身不也是個混蛋嗎。”陳芷晴臉上那無所謂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像是不敢相信杜尋會這樣對她,她的眼神裏充滿了不可思議:“你說真的?”“真的,道歉的話我也說了,我想要做的彌補你的事,你也不給我機會,我還能怎麽樣呢?隻能尊重你的選擇了,你想跳就跳吧!”陳芷晴真正的慌張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她是從這一刻開始意識到,當杜尋把對待别人的那種态度拿來對待她的時候,一切是真正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杜尋冷漠的臉,忽然之間,所有準備好的刻薄的,想要拿來奚落他和筠涼的話語,都像是卡在喉頭的魚刺,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杜尋繼續說:“你恨我,我明白,你口口聲聲說最好的年華給了我,難道這種事不是互相的嗎?我難道是把風中殘燭一樣的歲月給了你嗎!你在國外的那兩年,我難道沒有去看過你嗎?這段感情難道我就沒有努力維系過嗎?”一連串的反問令陳芷晴應接不暇,很久很久都沒有任何回應。杜尋頓了頓,接着說:“我也不願意這樣的,但是,事已至此,我也無能爲力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杜尋說完這句話,不等陳芷晴再說什麽,反身就下樓。這是陳芷晴小時候住的地方,幾年前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陳芷晴非要帶他來這裏看看,說是要讓他了解自己的過去。那個時候,怎麽會想到,在這裏開始的事情,竟然也要在這裏結束。他在下樓梯的時候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如釋重負的感覺,也許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時刻吧,在自己掌控不了失态變化的時候,便選擇聽天由命。讓那個叫做命運的東西來安排人生接下來的發展。在下到最後一節階梯的時候,他聽見一聲凄厲的尖叫:“杜尋!”然後,一聲沉悶重物墜地的聲音,隻有老宅的屋頂上突然盤旋而起的鴿子,看到了少女飛身一躍的身體,是以怎樣不可抗拒的決絕姿态,遽然落地!腦袋裏似乎有無數金屬嗡嗡作響,随即成爲巨大的轟鳴聲。人聲鼎沸嘈雜,救護車與警車的呼嘯,遠處的天空一聲接一聲的悶雷……世界上所有能發出聲響的物體在這一刻齊鳴……杜尋隻覺得自己的靈魂,在這一刻,灰飛煙滅。袁祖域握住我因爲激動而劇烈顫抖的手。他有一雙在男生罕見的修長的手,掌心幹燥而溫暖,我并沒有在第一時間裏作出反應,而是等了等,才裝作擦眼淚的樣子不着痕迹的抽回了自己的手。我陪着筠涼趕到醫院的時候,陳芷晴的父母還沒有來,杜尋一臉慘白坐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腳邊是一地的煙蒂。筠涼甩開我奔向他的動作那麽自然,我傻傻的看着他們在我面前緊緊擁抱。“我忽然,很想吐。”我對袁祖域說。很奇怪,我的聲音裏有種咬牙切齒的意味,似乎人性裏某種“惡”開始彰顯出來,我的語速很快:“他們真的不怕報應的嗎?陳芷晴還在手術室,生死未蔔,他們竟然在一牆之隔的地方擁抱?我怎麽會有這樣的朋友!”不知不覺間,天都黑了。昏黃的燈将我們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隐約,灰暗,像是某部黑白默片裏的剪影,一個簡單而模糊的輪廓。袁祖域本來一直沉默着,過了很久很久,他終于說:“宋初微,我真的不覺得他們罪無可恕。”“感情的事情原本就是分分和合,本來可以好聚好散,你看這條馬路上,哪個人沒有失戀過?是那個女生的偏激害了自己。”我瞪大眼睛看着他,這樣的言論,不過是同爲男性的他站在杜尋的角度看待問題而已。“不是這個意思……”他擺擺手:“我是旁觀者清,你對待這件事的态度夾雜了太多的主觀意願,換句話說,你太入戲了。”好像有一道閃電在我的眼前閃過,一瞬間,所有的角落都被照得通亮,我怔怔的看着袁祖域的嘴唇一張一翕:“你認真想想,是不是我說的這麽回事。”“你潛意識裏是想起了上次你跟你男朋友那件事,你痛恨不忠所以遷怒你的朋友,而事實上,他們并沒有你說的那麽罪惡滔天。”我全身一冷,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那麽幾分道理。我快步走着,袁祖域跟在我身後喊了很多聲我的名字,可是我執意不回頭。真是可笑,我幹嘛要跟這個萍水相逢的人說那麽多,我幹嘛要向他傾訴我的的看法,我怎麽想,關他屁事啊。我從鼻子裏嗤笑一聲,并沒有放慢自己的腳步。但在袁祖域停下來對着我的後腦勺吼了一句話之後,我也停住了。他說“宋初微,你他媽的就是惱羞成怒”!我轉過頭去,冷冷的看着他,那一刻,昔日高舉着反叛大旗的宋初微又回來了,對于良善的規勸,她總是這麽不識好歹:“笑話,你是我什麽人,我會因爲你說的話惱羞成怒?”大風呼嘯而過,就那麽一瞬間,原本靠得很近的我們之間仿佛豎起了一道屏障,而可悲的是,無論是我還是袁祖域,都沒有打算去破除這道屏障。他也冷冷的看着我,過了一會兒,他冷笑着說:“是啊,你也不是我什麽人,再見。”看着他搶先一步轉身就走,我氣得攥緊了拳頭卻不曉得往哪裏揮,要是旁邊有扇玻璃窗,我肯定毫不猶豫一拳就掄過去了。沈言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打過來的:“初微啊,你剛剛路過飛,好像看到你了,是不是啊?”心情不好的時候去吃自助餐是一個很不錯的發洩方式,我和沈言端着餐盤站在很久,我夾了很多很多慕斯蛋糕,黑森林蛋糕,還有平日裏最喜歡的抹茶蛋糕。沈言自己并沒有要蛋糕,可能是顧忌卡路裏的緣故吧。其實我也怕胖,但是心情壞到極點的時候,哪裏還顧的了那麽多!生魚片上沾着的嫩綠色的芥末,我光是看着都忍不住龇牙咧嘴,沈言吃下去卻面不改色。她輕描淡寫的說:“我在沿海城市長大的,我們那邊的人吃芥末都這樣,沒事兒。”“哦?”第一次聽沈言提起她自己的過去,我也産生了一點好奇:“沿海城市的,那你家肯定很有錢吧……”其實我都覺得自己問了一句廢話,有錢沒錢喝有品味沒品味完全是兩回事,光是看沈言平日的言行舉止,着裝打扮就知道她一定是過得很不錯的那種女生。可是沒想到,她的表情迅速的暗淡了一下,像是有些什麽事情不願意啓齒一樣轉移了話題:“你多吃一點啊,年紀這麽小,胖一點都沒關系的。不像我啊,到了這個年紀,夜也不敢熬了,東西也不敢吃太多了,要不是今天恰好碰到你,我就打算随便買一棵青菜回去煮水吃了。”我擠了個笑:“黎朗喜歡你就好了啊。”不知道爲什麽,每個人的臉在這種黃色的燈光底下看起來,都顯得那麽心事重重。沈言笑了笑:“也許你說得對吧……對了,你怎麽一個人呢?筠涼呢?”每次看到我,沈言都會下意識的問起筠涼,在某些事情尚未凸顯端倪的時候,我并未意識到她對筠涼的關心有些不同尋常,尤其是在發生了這種事情之後,我更加沒心思去想那麽多。“筠涼……發生了一些事情……”我把蛋糕上那顆小草莓揪下來,用刀切成兩半:“她男朋友的前女友,跳樓了。”顧辭遠是在三天之後回來的,這三天我一個人在學校裏的生活猶如行屍走肉。他沒有打電話給我,也沒有在QQ上發任何留言給我,而我竟然也就真的忍住了三天完全沒有去找他。雖然我心裏很明白,這貌似平靜和淡定的處理方式其實不過是爲了一次徹底的爆發在做準備。筠涼也沒有找我,我不知道她和杜尋要面對的是怎樣一場狂風暴雨,當然,我也懶得知道了。無端的就被一種叫做“沮喪”的情緒籠罩着,每天抱着課本無精打采的去上課,又無精打采的回宿舍,我媽在這中間還給我打了一次電話,兩個人哼哼唧唧也沒說吹個所以然來。有時候真覺得,生無可戀啊。我趴在床上一聲哀嚎。唐元元最近的行蹤也越來越詭秘了,臉上若有似無的微笑和眼睛裏熠熠閃耀的光彩都像是在密謀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可是我真問她,她又什麽都不說。想起梁铮的囑托,我咳了咳:“你……要跟梁铮分手啊?”她從百忙中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的問:“他跟你說的?”我不置可否,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于是我就那麽靜靜的看着又開始對鏡梳妝的唐元元。她說了一些不想幹的話:“你知道爲什麽我每天都要化妝嗎?因爲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有可能會碰到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人。”我呆住,依稀記得這句話本應該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遇見自己喜歡的人”,看着唐元元挺得筆直的脊背,我不得不說,她真的很現實。但是現實有錯嗎?現實跟愛情沖突嗎?化妝完畢的唐元元提起包包出門,臨走之前很認真的對我說:“很明顯,梁铮絕對不是能夠改變我一生命運的那個人。”愛情有多重要?愛情比起在下着滂沱大雨時能夠端坐其内的一輛保時捷重要嗎?愛情比起在房價以駭人速度上漲時的一套居室重要嗎?愛情比你饑腸辘辘時一桌美味佳肴重要嗎?愛情比日新月異的高端數碼産品重要嗎?愛情比錦繡前程重要嗎?這麽一想,唐元元似乎真的沒什麽錯,這麽一想,甚至在失去親人之後急于付出點什麽來緊緊抓住杜尋的筠涼,她都沒什麽錯。是我宋初微不夠入世,是我宋初微太幼稚。我倚靠在窗邊,悲傷的想。既然這麽無聊,就上網吧,登錄QQ,重要的人那一欄裏一片灰色。點開自己的空間整箱随便寫點裝逼的句子做日記,卻意外的看到好友更新的提示裏,某個人的相冊上傳了數十張新照片。真是手賤,我忍不住點進去看了一下……“啪”的一聲,我合上電腦,渾身如置冰窖。夜幕降臨,一下午的時間竟然過得這麽快,我看着夕陽的餘晖從窗台上漸漸消失……陳芷晴,你從六層樓上往下跳的時候,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在那短短數秒之内,你可曾有過一絲後悔?黑暗而逼仄的房間裏,我緊緊的抱住自己,瑟瑟發抖。沉寂的手機終于在這個時候響起,我看都懶得看名字就摁下接聽鍵,暌違的那一把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歉疚:“初微,我回來啦,出來吃飯啊。”“好啊,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說。”“嗯?什麽事?當面再傾訴你的思念也不遲啊。”顧辭遠在電話那頭還笑得很大聲。“也好,分手這種事,還是面談最好。”說完這一句,我幹脆利落的挂掉了電話,不容他再多說一句。沒錯,顧辭遠,我們分手![3]陳芷晴,這個世界上隻有王八蛋,沒有王子。“你聽我解釋……”顧辭遠急得滿頭大汗。我冷冷的看着他,這一刻,我真的很想把他僞善的面具撕下來,我真的很想一刀捅進他的胸膛!“我跟她真的沒什麽,不告訴你,就是怕你多想……”他這些廢話聽起來那麽蒼白,看着我的表情,他難道還不明白現在無論說什麽都是徒勞的?“她是喜歡我,上次你叫我送她回去,她就跟我說了……但是我很明白的告訴她,我不可能跟她有什麽,我隻喜歡你,我隻想跟你在一起……這次她看到我QQ簽名說要出去采風,跟着來的,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的!”在他結結巴巴斷斷續續想要做最後的垂死掙紮的時候,我已經動作麻利的把手機關機,取出手機卡,然後把空殼子伸到他面前:“還給你。”他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過了很久,才用顫抖的聲音問我:“初微,你來真的?”我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顧辭遠,我沒陳芷晴那麽有勇氣,也沒那麽笨,我不會用賤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在一起這麽久,除了這個手機,我不欠你任何東西,現在手機也還給你,我們一刀兩斷。”他怔怔的看着我,我倔強的仰着臉承接着他的目光,真好笑,被辜負的那個人是我,怎麽眼睛裏有淚水的那個人反而是他?時間在此刻已經徹底的失去了意義,公寓頂上的的燈亮了,他逆着光,我漸漸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斑斓的燈光擦亮了夜,可終究還是會被空曠蒼穹的黑所吞沒。久久,他低聲說:“初微,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初微,你原諒我……”沒見過這麽冥頑不靈頑固不化的白癡,我腿也站麻了,索性二話不說把手機塞到他的手裏:“不好意思,我本來想直接還錢給你,但你知道的,我沒錢,我他媽什麽都沒有。”在我轉身飛奔向公寓之後,聽見身後一聲很響的,什麽東西被大力擲碎的聲音。這個手機還真是多災多難……這次,不用麻煩袁祖域的同事了……我悲傷的想。已經是第幾天了?筠涼還沒有回過宿舍,看到我提着兩瓶酒鬼酒跌跌撞撞的推開門,原本在一邊聽歌一邊做面膜的唐元元驚訝的摘下耳機扯掉面膜,醞釀了半天才問我:“宋初微,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情了?”我沒有回答她,我一句話也不想說,我甚至希望我買的這兩瓶白酒是假酒,讓我喝了之後一了百了,然後我媽還可以獲得一筆豐厚的保險金。爲什麽到這個時候,我會想起我媽?從下午看到林暮色的相冊裏那些在古鎮拍的照片之後,我就一直處于一種封閉的狀态。不怒,不驚,也不痛。我機械的将其中一張另存在桌面上,然後打開PS……這個軟件還是顧辭遠幫我下載的,雖然他教我的那些我并沒有完全學會,但是一些菜鳥級的功能我還是基本掌握了。我的筆記本配置并不太高,開PS需要那麽一點點時間,在那短暫的時間之内,我内心一直仿佛祈禱:不要,不要,千萬不要……可是事與願違,最終我還是看到了那張照片的參數,照相機型號那一欄,赫然标示着:尼康D700……什麽叫萬念俱灰?我“啪”的一聲合上筆記本,那一刻,忽然覺得心髒都不會跳了。可是一想起我媽,眼淚忽然洶湧而出。就像是經曆了一場大手術之後,注射在身體裏的麻醉劑功效全退去了,劇烈的疼痛到了這個時候才發作,原來可以痛成這樣,原來我根本承受不住。我雙手掩面,眼淚從指縫裏源源不絕的流出來。爲什麽好像不會呼吸了,爲什麽好像有一雙大手在撕裂着我的胸腔,爲什麽要遇到這個人爲什麽會跟在一起爲什麽他要背叛我……太多太多的爲什麽,卻沒有人能給我一個明确的回答。見到他的時候,他還企圖欺騙我,說什麽是忘了帶手機充電器,古鎮的旅館裏又沒有網線……多好笑,多可笑,他竟然打算騙我?我仰起頭來,淚流滿面的看看到窗外那輪明月,它的邊緣是毛茸茸的光芒。很小的時候就會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從古至今,明月高挂在蒼旻至上目睹了這個塵世多少醜惡的真像,又見證了多少人從至親走向了至疏。愛情?這個世界還有所謂愛情?唐元元被我這個樣子完全吓傻了,認識這麽久以來,她從來沒有見我難過成這個樣子,豈止是她,在我自己的記憶中,我也從來沒有爲什麽什麽事情哭得這麽傷心欲絕過。這個世界上最能夠令你悲痛的,最能夠傷害你至深的,不是你的敵人,而是你的親人。唐元元把整包抽枝都放到了我的面前,又手忙腳亂的給我倒了一杯開水,最後才在我對面坐下來眼巴巴的看着我,問我:“到底怎麽了,你說啊,跟男朋友吵架了啊?”不知道爲什麽,我竟然哭得開始打嗝了,喝了她倒的那杯白開水之後,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又被推開了。幾天沒見,筠涼形容憔悴得仿佛換了一個人,她往我身邊一坐,終于似靈魂歸位一樣恢複了一點精神,看着垃圾桶裏堆着我擦過眼淚鼻涕的紙巾,她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初微,辭遠找我說了……”我猛然站起來,動作幅度之大,連旁觀的唐元元都吓了一跳!我指着筠涼,克制住自己聲音裏的哽咽:“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這個人,一輩子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這個人!”筠涼順着我的手指,目光一路往上,最終與我四目相對。你知道那個故事嗎?當野獸受傷了,它會找個洞穴躲起來自己舔着傷口療傷,絕對不會掉一滴淚,但一旦有人來噓寒問暖,它絕對就會受不了。我就是這隻野獸,此刻面對筠涼,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滴滴哒哒落下來。她幽幽的歎了一口氣:“初微,我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麽,但你總應該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也許事情根本沒有發展到你以爲的那麽惡劣的程度呢?”我一聲冷笑,要多惡劣的程度才稱得上惡劣呢?看着筠涼眼睛底下一圈深黑,到底不是十六歲了,熬夜的痕迹已經掩蓋不住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跟你不一樣,你願意給杜尋機會……我不願意給顧辭遠這個機會,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筠涼,你聽着,今天杜尋他可以爲了你這樣對陳芷晴,來日他也就可以爲了另外一個人這樣對你!”筠涼也猛的一下站起來,表情裏有掩蓋不住的盛怒:“宋初微,現在說你的事,别他媽扯到我頭上來!”唐元元在本想拉我,接着又想拉筠涼,可是最終卻怯生生的退到一邊去。她也看明白了,今天這場架,誰也拉不住了。空氣凝結,我和筠涼互相盯着對方,這麽多年來,我們第一次用這樣的目光注視着彼此。因爲立場不同而令這目光中散發着寒氣,全無諒解和包容。“這兩件事在本質上沒有一點區别,本來是有的——在你不知道杜尋有女朋友的情況下,你原本是無辜的,但是你最後做出的決定真令人心寒齒冷,我真沒想到這是我認識的蘇筠涼做出來的事,在知道真相之後你不僅沒有懸崖勒馬,居然還堅持跟那個背信棄義的人在一起,全然不顧陳芷晴的感受,知道釀成悲劇還不知悔改……你真令人失望。”我的語速很慢,但這段話說得非常流利。我說過,我很容易口不擇言,但這番傷人的話卻像是已經在心裏修繕了千百遍似的,連我自己都有些詫異:莫非我早就想譴責筠涼了?她的臉在短短幾分鍾内變紅又變白,最後卻出乎我意料之外變得鎮定自若。她隻說了一句話,很短的一句話,但每一個字都像是捅在我心口的一把刀:“宋初微,說得好……你這麽能說會道,也沒見你幸福到哪裏去。”那似乎是我一生之中所經曆的最漫長的一個夜晚。在筠涼奪門而出,并丢下一句“我們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倒看最後誰比較接近理想中的幸福”之後,我跌坐在床邊,仰起頭凝視着天花板,一動不動。眼淚怎麽會有這麽多,怎麽會流了那麽久之後還沒有流光呢?唐元元小聲的問我:“宋初微,你還好吧?”我吸了一下鼻子,聲音裏的鼻音很重,聽起來悶悶的:“我沒事,你睡吧。”關掉宿舍的大燈沒多久,唐元元就發出了輕微的鼻息,我知道我不可能睡得着,索性起身輕輕關上門,出去走走。沒有了手機,不知道可以去找誰,隻好在月光下茫然的走着,然後忍不住嘲笑自己:就算手機還在,這個時候你還能夠找誰?我忽然很想給我媽打個電話,說不清楚,就是特别想聽聽她的聲音,哪怕是挨罵都沒關系。可是時間已經這麽晚了,就算她肯接電話,我也不一定能找到公用電話打給她。就這樣茫然的走着,上了的士,木然的報出一個地址,到了下車時才發現,我竟然來到了幾天前陳芷晴入住的這間醫院。站在病室外,裏面一片漆黑,我看不到她,也無從得知她的現狀。她永遠不會知道,在這個靜谧的深夜,搶走她男朋友的人的最好的朋友,來看過她。其實我知道這件事情與我沒有一丁點的關系,可是我就是很想很想代替筠涼對她說聲,對不起。陳芷晴,這個世界上隻有王八蛋,沒有王子。第二天清早我就借唐元元的手機給我媽打了個電話,也許是昨天晚上目睹了我的慘狀而心生同情吧,平日裏很節約的唐元元很慷慨的把手機給我:“随便打。”我媽一大早接到我電話明顯有些驚慌,她還以爲我那個破性格又捅出什麽天大的窟窿來了,結果一聽是手機丢了明顯松了口氣:“行了,破财免災,回頭我去給你打錢再買一個就是了。”我“嗯”了一聲之後就挂掉了電話,唐元元有些奇怪:“我又沒催你,多說兩句啊。”“不用了,沒什麽别的好說的。”我微笑着搖搖頭。多年來我的叛逆,她的無能爲力讓我們之間始終橫着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我不知道在她有生之年,或者我有生之年,有沒有徹底握手言和的可能。不止是跟她,還有跟筠涼……想起筠涼,我又陷入了沉默。前一天晚上我在醫院的時候,筠涼跟杜尋正陪着顧辭遠一家清吧喝酒。原本還抱着一絲希望得顧辭遠看到筠涼一個人出現在門口時,氣得仰起頭幹掉了整整一瓶虎牌啤酒。筠涼落座之後,借着光,杜尋看到她臉上一片潮濕。其實在關上宿舍門之後,她也哭了。曾經最貼心的朋友用那麽尖銳的,刻薄的話語來說她,曾經以爲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會義無反顧站在她身邊的人居然聲讨她。居然要刺猬一樣豎起一身的刺紮向曾經最親密的朋友,這種痛徹心扉的感受,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杜尋長歎一口氣,不知道是該先關懷一下女朋友,還是安慰兄弟。“哐啷”一聲,一隻酒瓶子砸在地上,顧辭遠紅着眼睛沖着臆想裏的宋初微吼:“你他媽的真是個腦殘啊,早知道你連解釋都不聽就分手,老子那天晚上還不如把她上了!”古鎮之夜,林暮色挂着眼淚的臉,像火紅的玫瑰盛開在濕熱的原野。她靠近他,拉下外套,卻在最後關頭被他的雙手制止了。他拉住她一點一點下滑的手,輕聲說,不可以。那天晚上他站在走廊裏抽煙,TOUCH裏一直循環播着小紅莓在1992年發行的第一張專輯裏的那首歌,名字很長:Everybody Else Is Doing It,So Why Can''t We?翻譯成中文是,别人都那樣做,我們不可以?一根煙燃盡,顧辭遠心裏将那句話後面的問號改爲了句號:别人都那樣做,我們不可以。杜尋和筠涼聽完他的叙述之後都瞪大了雙眼,忽然之間,他們兩人也有點自慚形穢。顧辭遠沒注意到他們臉上一閃而過的微妙的表情變化,他捶胸頓足的嚎叫:“宋初微那個白癡,蠢貨,傻逼,我日啊……”一直沒出聲的筠涼忽然端起桌上那杯血腥瑪麗,一仰頭,悉數灌下。有些情緒在她心裏真的壓抑得太久了,縱然她再清醒,再理智,也有負荷不了的極限。從六樓跳下去毫發無傷那隻是武俠小說裏的情景,事實上,陳芷晴傷得非常嚴重。雖然不是頭着地,但是脊椎摔斷導緻下半身終身癱瘓這個後果,簡直是生不如死。一夜之間,她的父母仿佛老了數十歲。陳芷晴的父親都是教授,接到電話的時候,正有學生在他的辦公室請教一些問題,他原本慈祥的臉在聽聞噩耗的第一秒就變得慘白。等他慌慌張張趕到醫院去的時候,陳芷晴的母親已經因爲極度的悲痛而暈厥過去。原本守在急救室外面的杜尋看到他走過來,一語不發,直挺挺的跪了下去……筠涼站在杜尋的身後,眼睜睜的看着他被震怒的陳教授掌掴,除了捂着嘴痛哭之外,什麽事情也做不了。陳媽媽在蘇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杜尋拼命,她歇斯底裏的叫喊着,惹來了很多病友和醫護人員的圍觀。帶着屈辱的心情,杜尋從那些指指點點的人中間走到陳媽媽的病床前,還沒靠近,就被她順手操起旁邊病友的杯子砸中了頭。血一點一點,順着他的臉往下滴,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萎縮了,甚至,不見了。是筠涼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擋在他的前面,昂首挺胸的對着陳芷晴的父母說:“有什麽就沖我來,有什麽事情他媽的你們沖我來啊!”陳媽媽被她口中“沒有教養沒有道德的小婊子”氣得再度暈了過去,已經恢複了神智的陳教授把杜尋和筠涼趕出了醫院,杜尋看着他仿佛在一瞬間變得佝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筠涼拿出紙巾給杜尋,又返身去路邊的便利店買來兩瓶礦泉水給他洗傷口。傷口并不深,但筠涼的動作卻很用力,杜尋龇牙咧嘴的想要躲避她重而粗糙的手,卻發現她一直在念念有詞,仔細一聽,原來是在叫自己的名字。蘇筠涼,不準哭,你個傻逼,不準哭……杜尋鼻腔一酸,傷口也不洗了,緊緊的把筠涼摟在懷裏,怕被他看到自己泛紅的眼睛。盡管眼淚已經铮铮的砸了下來,筠涼還是緊繃着神經,字字铿锵:“杜尋,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們結婚,我們明天就結婚,去他媽的……”那麽倔強而驕傲的筠涼,終于也被這殘酷的人生一點一點吞噬掉了驕傲和從容。喝下去血腥瑪麗像火焰一樣炙烤着她的五髒六腑,她忽然起身,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杜尋追上去,她卻擺手笑笑:“我想回去休息一下,你陪陪辭遠吧,我沒事的。”那邊顧辭遠已經明顯有些醉了,沒人看着還真不行,杜尋歎口氣,隻得任由筠涼伸手攔了一輛的士,揚長而去。坐在出租車上,筠涼掏出手機來想打給那個被她深深刺傷的好朋友說聲對不起,卻又忽然想起來她的手機已經砸碎了,手指扳着搖杆無意識的一路順着電話簿播下來,最終停在了沈言那一欄。她想了想,播了過去,三聲之後一個溫和的男聲接通了電話:“喂?”“啊……”筠涼的大腦有那麽一瞬間的空白:“啊……我找沈言。”“她手機忘在我這了,你有事可以跟我說,我一定轉告。”“你是……”筠涼突然想起,曾經聽宋初微說過,沈言現在有男朋友了,下一秒,她想起了那個人的名字,而對方正好也自報家門:“我是黎朗。”中午下課之後我把卡插進ATM機,上面的數字讓我心裏難受了一下。原本我是做好心理準備以爲她明天才會打錢給我,沒想到這麽快就到賬了,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爲什麽,她這樣做反而令我不好受。我真是生得賤,看着出鈔口吐出那一疊鈔票,原本已經很沉重的心情,似乎又更加劇了幾分。坐在公車上的時候,忽然想起了袁祖域,自從那天不歡而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聯系過他,那小子也很有骨氣,也沒聯系過我。也對,人家也說了,我又不是他什麽人,幹嘛要聯系我。我就是這麽無恥,明明這句話是我先說出來的,可我就要把這筆賬算在他頭上。隻是在查看林暮色的相冊那天,無意中看到袁祖域的簽名檔上說他的手機出了一點問題,信息全是亂碼,大家有事的話直接打電話。在他上班的地方,我沒有看見他,随便選了一隻手機付款之後,我問那個上次幫我修手機的人:“袁祖域呢?”他一臉的壞笑:“你問我啊?我們還想問你呢。”想起上次袁祖域開的那個玩笑,我的臉“唰”的一下紅了,我靠,真受不了我自己,又不是什麽純情少女,居然會臉紅!我剛要走,那個人又對我說:“他這幾天好像病了。”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我看着對面的燈不停的換着顔色,身邊的路人過去又過來換了好幾撥,可我就是挪不動腳步。世界這樣漠然的洶湧着,卻都跟我無關。握着新手機,想了想,第一條短信發給袁祖域吧,也當我自欺欺人,知道他看不了短信才敢這樣做:“聽說你病了,現在應該好了吧,其實我知道你看不了短信,所以才對你說這些……上次是我不對,我就是讨厭你那麽犀利的拆穿我……我現在很不開心,我跟他分手了,他真的背叛我了……”編輯到這裏,我真的難過得一個字都打不出來了,索性直接按了發送。發完這條短信,我深呼吸一口氣,準備去超市買些生活用品,剛走出幾步,手機響了。袁祖域說咳了兩聲之後,很尴尬的說:“我自己會刷機,已經弄好了。”再見面兩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自然,好在他性格一向爽朗,調侃了我幾句之後很快就緩和了氣氛,可我還對自己莽撞的行爲感到悶悶不樂,他拍拍我的頭:“好啦,在我面前丢臉又不是第一次了,别裝了。”說得也是,命運爲什麽總是要安排他目睹我不那麽美好的一面呢,我偶爾也是光彩照人的呀!他聳聳肩:“今天不去麥當勞了,今天去吃餃子吧!”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服務員的嗓門太大了,而餃子館裏的空間又比較小,總之我的耳畔好像有無數隻蒼蠅在發出“嗡嗡”的聲響。顧辭遠拿着菜單翻來覆去的看,問我想吃什麽餡兒的。我說我什麽都不想吃,他拿起筷子敲了一下我的頭:“裝什麽肝腸寸斷啊,你不知道一句話啊,好人不過嫂子,好吃不過餃子,吃!”他敲的力度很有分寸,說真的,那一下我真的有點感動。餃子端上來的時候還冒着熱氣,他用辣椒,醋和醬油替我調好了作料推到我的面前,自己洋洋得意:“我靠,完美的比例!”第一口餃子咬下去,我的眼睛忽然像兩口清泉一樣汩汩冒出泉水來,袁祖域一看我這個鬼樣子,大概又以爲我想起了顧辭遠吧,所以做出一副要拿筷子敲我的頭的樣子——“慢着……”我擋住他的手:“我不是爲了那個賤人,我是……想起……我爸爸了。”這是多少年來第一次對一個人提起這個稱謂,别人說得那麽順暢的兩個字,爲何我說起來卻需要這麽大的勇氣。我盯着盤子裏雪白的餃子,眼淚不能自抑:“袁祖域,你不知道吧,我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吃過餃子這種食物了。”那是速食食品還沒有風行的年代,在z城那個小地方,連“超市”這個概念都還沒有被引進,那時候,我們去買東西都說“去商店。”在那個年代,很多人都是買了攪碎的豬肉和面粉,自己回家包,而對于小孩子來說,能夠被長輩允許參與包餃子這個活動,就已經是無上的快樂。我記得那個時候奶奶的身體還沒有很差,她總會裝腔作勢的把幾枚硬币包進餃子裏,然後故作神秘的跟我說,如果吃到包有硬币的那些餃子,就會有好運氣。我媽對她這個做法非常無奈,她總是跟老人說:“錢很髒的,有細菌。”奶奶會白她一眼:“洗幹淨了的!”我和爸爸誰都也搭腔,婆媳關系難處理嘛,我是個聰明的小孩,我隻關心餃子什麽時候熟,什麽時候可以吃。負責煮餃子的是爸爸,每次我眼巴巴的站在一旁垂涎欲滴的樣子都會惹他發笑:“初微啊,急不得,加三次涼水之後煮出來的餃子才最好吃啊。”……我的眼淚跌到油碟裏,袁祖域神色凝重的問,後來呢?後來我爸爸在我的生命裏失蹤了,有一次我去超市買了速凍水餃,像他那樣加了三次涼水煮,可是全都煮爛了,我看着那鍋糊糊哭了很久很久……從那之後,我很少,很少,再吃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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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下弦月
[1]你们这对贱人,你们不得好死!那个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时光仿佛倒流到多年前,我躺在H城外婆家逼仄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看着窗外亘古不变的苍茫夜色,和如水的月光。睡不着的深夜最容易胡思乱想,而这些杂乱的思绪又根本不受理智的控制。想起在过去的这几年,我跟辞远之间的点点滴滴,想起长久以来,我目睹的发生在筠凉身上的所有变故,想起独自一人在Z城的妈妈——很奇怪,想起自己的母亲的同时,竟然想起了袁祖域。也许是因为他在今晚跟我讲的那个故事太伤感了吧,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将心比心的想一想,那真是一段残酷的青春。在我最初认识袁祖域的时候,我纯粹以为他如同很多混迹社会的人一样,是不爱读书,厌倦日复一日枯燥的校园生活,所以早早离开那个环境,用最愚笨的方式对抗他们所鄙弃的应试教育。我从来都不认为那是一种勇敢,在我看来,卧薪尝胆的勾践比拔刀自刎的项羽更值得敬重。但袁祖域在这天晚上告诉我,不是的,他退学,情非得已。命运总以不同的方式,将每一个人的青春拔苗助长。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失去了父亲的袁祖域仿佛一夜之间从懵懂的孩童蜕变成了坚毅的少年,眼角眉梢总是挂着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凛冽。生活在逼迫他,他自己也在逼迫他。在经济日渐拮据的状况下,他母亲微博的退休工资已经不足以应对生活,也是迫于无奈吧,她跟袁祖域商量着出去找点事情做,哪怕就是做作钟点工,多少也能减轻一点负担。袁祖域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简直都要疯了,看着母亲日益加深的皱纹,他真恨自己怎么没早出生十年。母亲温柔的笑,那笑容也令人心酸:“你是怕妈妈丢你的脸吗?”血气方刚的少年哪里受得了这句话,他当场拍案而起:“妈,你说什么呢,我知道你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我只是怕你的身体受不了!”父亲的遗像挂在墙上安详的注视着眼前相依为命的母子,母亲低下头想了一会儿,也作出了让步:“那我就学学人家在街口摆个摊,卖点早餐什么的吧,也不用到处跑,你看怎么样?”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的他,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把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妈,总之……你的身体要紧。”从那天开始,每天天还没亮,袁妈妈就会推着那个小推车出去,等袁祖域醒来只看到桌子上摆着的早餐,看到不妈妈的身影。没有人知道,在大口大口灌下妈妈熬的小米粥的那些日子里,多少次,他的眼泪总是在袅袅的热气里,铮铮的砸下来。除了更加用功的读书,还有别的办法吗?睡不着的深夜里只能数绵羊,绵羊的数量一天一天在增加,厨房里的灯光总是要等到夜很深很深才会灭,他不敢起来去看一眼母亲用力和面的背影,哪怕是一眼。袁祖域在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已然是笑嘻嘻的表情,那种淡然或许能够骗倒一些不谙世事的女生,但我不是。我们都不是表演系的学生,演戏这件事,对我们来说,真的太累了。在某一个父亲节的时候,我和筠凉正逛着街,不想忽然被电视台出外景的记者拦住了,那个胸大无脑画着浓妆的主持人对着镜头先是唧唧歪歪说了一堆废话,然后转过来把麦对着我们说:“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两位美女,在父亲节的这天,有什么想对你们的爸爸说的话呢?”那时候筠凉还贵为高官千金,面对镜头还是表现得十分知书达理:“我很感谢我的父亲在我身上所倾注的心血……爸爸,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让你骄傲的女儿。”主持人收回麦夸张的喊了一句“好感人”之后,又把麦伸到我的面前:“那这位美女,你呢?”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如果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的话,可能我前世把我的情人阉了,所以这一世我遭报应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筠凉拖着跑掉了,当天晚上我们一起守着电视看了很久很久,那段采访里有很多没我们漂亮的女生都露了脸,但就是没有我们。筠凉气得把我的手臂都掐红了:“都怪你乱说话,讨厌死了!”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演员,别人都爱装正经,我就爱装不正经。确实是有那么一类人,永远都以说笑的方式来诠释和表达鲜血淋漓的事实,他们并不见得有多坚强,但就是天生爱逞强。我是这样,袁祖域也是这样。那个飘着大雪的下午提前放学,一群同学一起回家,袁祖域也在其中。快走到他家附近的那个街口时,风雪里那个坐在小推车旁守着最后一笼包子的灰色的身影,让他在刹那之间,完全呆住了。脚就像在雪地里扎了根似的,再也不能多走一步。灵魂都像是被冰封了,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不能思考。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的确是高估了自己,没错,每个人都会说“不要看不起那些生活得不好的人”,“没有劳动人民就没有现在的我们”或者是“只要是靠自己的双手赚钱的人,都值得尊重……”但知易行难,真正发生在自己和自己的亲人身上,又不是那么一回事。袁祖域被潜藏在内心的那种淡淡的羞耻所击倒了。旁边有同学叫他的名字:“喂,袁祖域,你怎么了?”这一声叫唤唤醒了他,他急中生智,装作有东西忘在学校的样子猛拍额头:“哎,你们先走吧,我回去拿东西!”不等任何人的反应,他急速转身,往学校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也许就像我曾经在雨中狂奔那样的心情吧,只想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地球的尽头,世界的末日……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去,推开门看到一桌还冒着热气的菜和汤,他心虚的喊了一声:“妈。”母亲脸上一点不悦都没有,只是仿佛从一种冥思的状态里突然抽离了出来:“啊……你回来了,我每隔十分钟就热一次菜,饭还在高压锅里,快点放下书包洗手吃饭吧……”水龙头哗啦哗啦的水声就像是奔腾在心里的眼泪,袁祖域自嘲的问自己,你何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跟个娘们似的。饭桌上母子二人谁也不说话,袁祖域大口大口的扒了两碗饭之后把筷子一扔:“妈,我看书去了。”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妈妈的一句话让他整个人好似被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瞬间被一种强烈的屈辱击倒。“今天下午,我看见你了。”多久没有看过这样的大雪了,漫天漫地满世界的白,小时候,也曾经相信过圣诞老人的存在。平安夜的晚上,也会傻乎乎的在床头摆上一只袜子,怀着期待甜美的睡去,梦里是驾着麋鹿的圣诞老人送来最新款的拼图,模型或者仿真枪。……満室寂静里,袁祖域凝视着窗外,思绪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直到母亲下一句话说出来:“妈妈……是不是让你觉得很丢脸?”灯光里,母亲的眼神充满了谅解。自父亲去世的那天开始,所有憋在心里的委屈,痛苦,悲伤,加上自责,愧疚,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完全溃堤了。自以为已经男子汉的他,终于还是在母亲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第二天去办理退学手续的时候,所有认识他的老师都跑来阻止他,每个人脸上的惋惜和怜悯都不是乔装的,可正是这种同情,更加促使袁祖域下定决心一定要退学。离开学校之前,一直很喜欢他的班主任把他叫进了办公室,关上门,泡了一杯热茶给他,俨然已经是成年人的待遇。在班主任的注视中,他轻声说:“老师,还记得我们刚进高中的时候,你要我们每人说一句自己最喜欢的古训,我当时站在讲台上铿锵有力的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现在这种处境,根本没资格去谈兼济天下,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不要加重我妈的负担,她一个人……身体又不好……读书的机会,将来还有,但妈妈,只有一个。”同为人母的班主任在听完他这番话之后忍不住湿了眼眶,平稳了一下情绪之后,她微笑着拍拍曾经得意门生的肩膀:“好孩子,一时的分道扬镳未必就是永远的南辕北辙,经历过磨难才会成大器,老师一直相信否极则泰来,加油!”否极泰来?袁祖域在走出校门之后看着灰蒙蒙的天。已经否极了,泰何时来?听完袁祖域叙述的一切之后,我心里对这个人的感觉变得很难以言叙,但无论怎么样,我不会告诉他我发自肺腑的对他产生了怜悯。他那么火爆的性格,要是听到我把这样的词语用在他身上,说不定一杯冰可乐就从我的头上淋下来了。像是一种默契的交换,我把脸抬起来对他笑:“其实……我也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小孩呢!”迷迷糊糊朦朦胧胧,我终于是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辞远的手机关机这件事,我似乎也没有上次那么介怀了。是因为对他的信任加深了?还是袁祖域的故事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没空想那么多。因为生活中总是充满这样,那样难以预计的变故,所以我更希望自己能够豁达一些,宽容一些,甚至是神经大条一些。小时候,幸福是一件简单的事,长到一定的年龄才明白,其实简单,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抱着枕头流口水的我,当然不知道在同一时刻,筠凉和辞远的人生里,正上演着怎样的戏码。陈芷晴胸腔里那颗活蹦乱跳的心,在看到从杜寻身后走出来的筠凉时,变得死寂。之前一直在克制自己的她,忽然之间,开始大笑,那笑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笑着笑着,她提起自己的包,推开杜寻,推开筠凉,踉踉跄跄的就往外走。夜已经深了,路上没什么行人,在树影与树影之间,陈芷晴摇晃的身体犹如鬼魅。杜寻追上去拉住她,却没料到她会那么干脆利落的对着他的手腕一口咬下去,剧痛使得杜寻连忙松开手,再一看手腕,被咬过的地方已经迅速的红肿起来。陈芷晴的眼神是涣散的,语气却是凄厉的:“杜寻,痛吗?我告诉你,再痛也不及我心痛的万分之一!”筠凉跑过来想要查看杜寻的手腕,却被陈芷晴手中扔过来的包砸中了头,金属铆钉的分量不轻,一时之前,筠凉自己也同得龇牙咧嘴。“哈哈哈,真是好笑,真是可笑……”陈芷晴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杜寻,亏我竟然真的还在这里等你,亏我竟然蠢得以为还有挽回的余地,你们这对贱人,你们不得好死!”这仿佛咒怨一般的话语让筠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噤,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一脸视死如归的对陈芷晴说:“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你要对我怎么样,我都认了,但我一定要跟杜寻在一起!”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夜晚的古镇没有往日城市里的喧嚣和嘈杂,但在这样的氛围里,越是安静,便越是容易滋生一种叫做暧昧的东西。沐浴完毕的林暮色连内衣都没有穿,只是裹了一件厚外套便在顾辞远的身边坐下来,涂着香槟色指甲油的手轻轻的覆盖在辞远握着鼠标的右手上。辞远僵了僵,不着痕迹的抽回了自己的手:“你去睡啊,我把床让给你,我待会儿再去要床被子打地铺。”林暮色挑了挑眉梢,凑近他的耳边,呢喃般软语:“你怕我啊?”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辞远从椅子上弹起来,窘迫的说:“要不我把房间让给你吧,我去同学那边睡……”边说他边往门口走,却没料到林暮色一个箭步挡在他的面前。动作太大,外套敞开了,白色的蕾丝睡裙下,美好的胸型若隐若现,下一秒,辞远的脸上“唰”的腾起两团火烧云。林暮色收敛起笑容,正色对他说:“你很明白我来这里的目的,谁都别装腔作势了,我林暮色喜欢有话直说,没错,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话说到这个份上,辞远也懒得扮无辜了,他直视着林暮色:“你别发神经了,让我出去,这件事我不会让初微知道。”“宋初微?呵呵……”林暮色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会怕她知道?”辞远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这个女生,她不化妆的样子也很漂亮,可是这“漂亮”在此时此刻看起来,却是那么危险。僵持了片刻,他的语气有些退让:“够了,林暮色,上次初微已经很伤心了,我不想她再因为我们受到伤害,你放过我行不行?”“我们?”林暮色又忍不住笑起来:“顾辞远,你说‘我们’……你扪心自问,你对我真的一点,一点感觉都没有?”万神俱寂,万物静默,夜幕的怆掩下,世界都在等着他的回答。仿佛是一个世纪过去了,终于,他说:“没有。”“你要跟他在一起?那我算什么!”陈芷晴在大声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完全崩溃了。如果可以的话,筠凉简直想给她跪下,如果下跪可以弥补自己的过错,她愿意长跪不起。但是错就是错,这错被永远镂刻在时间和宇宙的边陲,不能被谅解,就不能被原宥,筠凉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这一点。杜寻走过来,看着这瑟瑟发抖的两个女孩子,一个曾经跟他有过热烈时光,一个令他想携手一起朝未来走下去,而此时此刻,因为他的缘故,她们都受到了重大的创伤。如果他真的可以做到完全视礼法道德于不顾,如果他内心真的丝毫没有良知良能,那么他也不必承受巨大的自责和煎熬。他并不是优柔寡断,其实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想要跟陈芷晴说清楚,又或者是跟筠凉说清楚,可是那个合适的时机一直没出现,一拖再拖,终于拖成了眼前这不可收拾的残局。喉咙里像是落了一把厚厚的灰,发不出一点声音。过了很久,陈芷晴颤抖着问:“你们之间,谁先主动的?”筠凉刚要开口,却被杜寻一把拖到身后:“是我。”所有的细枝末节全被陈芷晴收入眼底,她一声冷笑,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她扬起手朝杜寻的脸上扇去……安静的夜晚,这一声耳光显得那么响亮。筠凉捂住自己的左脸,久久没有转过头来。说“没有”的时候,顾辞远并不敢直视林暮色的眼睛,是反感是无奈还是心虚,一时之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而这种矛盾的心情,对游刃有余的林暮色来说,简直就是孩童的把戏。她脸上浮起戏谑的笑意,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是比较放松的那一个。在她劣迹斑斑的青春期不知道交过多少男朋友,发生过多少次一夜情,男女之间那点小破事对她来说都玩腻了,可是顾辞远,他跟那些男生似乎又不太一样。她记得她装醉的那天晚上,宋初微那个笨蛋居然真的让顾辞远送自己回家,坐在的士上,窗外吹进来的风很凉,其实在她凑过去吻他的脸之前,内心也是做过一番心理斗争的。跟宋初微虽然算不是上两肋插刀的生死之交,但好歹也算朋友一场……虽然自己并不是什么卫道士,但主动挖朋友墙脚的事情却也是没做过的。但是顾辞远的侧面真的很帅,他咬着下嘴唇的样子看起来是有那么一点呆,但又很可爱……懒得想那么多了,就当是酒精迷乱了心智吧,她微醺的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然后凑过去亲了他一下。之后顾辞远那份手足无措的模样,简直叫她笑个半死。“顾辞远,我就是看上你了,当着宋初微我也敢这么说!”这句话犹如平静的湖面里投入一枚重磅炸弹,辞远什么都顾不得,气急败坏的对她吼:“你他妈是不是疯子啊,那天送你回去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只喜欢宋初微,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的。”他的话音未落,就被林暮色扑过来抱住,在他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她柔软的嘴唇触到了他的嘴……罪恶感像褥疮那样爬满了辞远的背脊,他一动不动的站着,过了很久很久,林暮色放开他,眼睛里波光潋滟:“那我呢?”“你怕宋初微被伤害,那我呢?”“我也是人,我也有自尊心的,你想过我的感受吗?”她的眼泪像蜿蜒的小溪在光洁的皮肤上流淌,辞远原本垂着的手,终于还是抬起来,伸向了她的脸。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惊讶的发现筠凉的床上似乎一夜都没有人睡过,我顾不得刷牙洗脸,抓着正在化妆的唐元元问:“你看到筠凉了吗?看到了吗?”她画了一半眉毛的脸看上去非常滑稽,一脸不耐烦的甩开我:“没有!她一晚上都没回来……你的鼾声吵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拜托你今天去买个口罩吧!”我居然打鼾?这实在太让我难以置信了……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筠凉她死到哪里去了!我的手机一直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机,可是当我从枕头底下翻出手机来的时候,它一切正常,一条信息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没有筠凉的,也没有辞远的。我得承认,我的心情从这一秒开始,变得很糟糕。中午下课,同学们一窝蜂的往食堂冲过去,那个场面真可以用气壮山河来形容,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整整一个上午,我的手机就跟死了一样,连被我存为“不要脸”的10086都没来催我交话费,这种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真的很不好。我在回宿舍的路上,整个人失魂落魄,我真的很想打个电话过去把顾辞远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顿,可是前一晚那个“关机”的事实已经让我丧失了勇气。我安慰自己说,不会有什么事的,肯定是太忙了,我现在要做个懂事的姑娘,将来才能做个贤惠的好太太嘛!身后传来梁铮的声音,我茫然的回过头去,他满脸的欲言又止,认识他这么久,我真还没看过他这个鬼样子。踟蹰片刻,他终于问我:“你跟元元同一间宿舍,你有没有察觉她最近有什么异常啊?”“啊?”我更加茫然了,难道说我们那间宿舍的风水真的有问题?我还以为只有我和筠凉过得不太顺心呢,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确实也无暇去顾及唐元元……梁铮看我不说话也有点急了:“她好像想跟我分手。”“啊!”虽然发出的感叹是一样的,但语气跟之前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梁铮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痛苦又有些迷惘,停顿了一下,他求助似的对我说:“宋初微,如果你方便的话,帮我问问她吧,我不想去烦她,等她想清楚了再来找我吧。”坦白说,我一直都不是很看好梁铮和唐元元这段感情,更加不太待见梁铮这个人。也许是第一印象就不太好,倒不是说他长得怎么样,而是他总给我一种婆婆妈妈,斤斤计较的感觉,可是再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忽然觉得,其实唐元元被这样的一个人爱着,未尝不是一件挺幸福的事。爱一个人,才会设身处地替她着想,才会不惊扰她,不逼迫她,也不伤害她。那一刻,我忽然很想问问顾辞远,你是真的爱我吗?筠凉是下午回来的,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做作业,一边写字一边抱怨这个世界没有天理,为什么大学生还要写作业!简直让人崩溃!因为是背对着她的,所以我也没看到她的表情,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你昨晚去哪里了啊,电话也不打一个。”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我昨晚去酒店了。”我头也没抬,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补了一句:“和杜寻。”手里的笔“啪”的一张掉在干净的稿纸上,我难以置信的回过头去看着她,她的表情像是一切都已经预料到了的样子,镇定,冷峻,面不改色。是我听错了吧?还存着一丝侥幸,我笑着问她:“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是真的,初微,我没有跟杜寻分手。”人的一生中总是充满了断绝。所谓断绝,并非一定是关山路远,道阻且长,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一种难以命名的,瞬间觉得疏离的感觉。就像我在拨打辞远的电话时,听到“关机”的语音提示。就像此时此刻我最好的朋友苏筠凉站在我的面前,一副慷慨的模样告诉我,她不仅没有跟那个脚踏两条船的人分手,反而在昨天晚上跟他去了酒店。这种感觉谁明白呢,就像眼睁睁的看着一块无瑕白璧掉进了泥潭。筠凉的眼睛里有一种炽烈的光芒,她看着我,却又不像是仅仅在对我说:“爱,有时候,就意味着背叛。”我盯着她,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竟然是如此陌生。手机的铃声在凝重的氛围里突兀的响起,筠凉从包包里翻出来摁下通话键,一句话都还没说,就呆住了。我走过去,推了推她,筠凉,怎么了?她的瞳仁急速收缩又急速放大,她说,陈芷晴,跳楼了。仿佛万马奔腾,海啸飓风,沙石飞扬……下一秒,筠凉失转过来抱住我,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2]你觉得我很卑鄙是吗?告诉你,还有更卑鄙的……袁祖域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气喘吁吁的,过了两三分钟才把气喘匀,紧接着就问我:“你怎么了啊,在电话里哭成那样,我还以为你被抢劫了!”我哆哆嗦嗦的看着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他焦虑的看了我半天,最终什么话也懒得说了,牵起我的手就走。为什么要哭,我真的说不清楚,按道理说,陈芷晴与我非亲非故,她有多悲惨,真的跟我没关系。可是我就是觉得很难过,非常非常难过。陪着筠凉一起去医院的途中,我们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两个人的掌心里都冒着冷汗,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之前横断在我们中间的那道隔膜消失了,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可是在见到杜寻的第一眼,我知道,那不过是我的错觉。看到筠凉在众目睽睽之下跑过去抱住杜寻,看到杜寻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那样紧紧的抱着筠凉……那一刻,我真的为急救室里那个叫陈芷晴的女孩子,不值。让时间回到前一天晚上,三个人的拉锯战。筠凉被陈芷晴狠狠的扇了一个耳光之后,久久没有转过脸来。那个耳光有多重,在场的三个人都知道,筠凉只觉得自己的面孔都像是要炸裂了一般,耳畔回响着嗡嗡的声音……但最难承受,并不是来自生理的痛感,而是来自心理的屈辱。陈芷晴在呆了几秒之后,开始边哭边笑。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有些骇人,也有些令人心酸,她从前给人的感觉一直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从来没有谁见她为什么事情哭成这样过。她撕心裂肺的喊着“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恨你们……”,安静的夜里,这一声声控诉仿佛梦魇一般笼罩着杜寻和筠凉。直到喉咙沙哑,直到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陈芷晴终于捡起地上的包,伸手拦了一辆的士,绝尘而去。杜寻追了几步没追上,也就罢了,回过头来去看筠凉,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却始终没有哭出声来。对不起,这三个字,杜寻已经说得不想再说了,可是除了这三个字,他还能说点别的什么?他们在那条街上站了很久很久,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偶尔路过的车辆发出的鸣笛声突兀而悠长,苍凉,像呜咽。杜寻轻声说:“筠凉,我送你回去吧。”可是她站在原地,没有动,慢慢的吐出一句话:“杜寻……你带身份证了吧……我……不想回去。”陈芷晴回到家中,父母都已经睡了,她蹑手蹑脚的走进自己房间,抱着床上那个巨大的加菲猫哭得死去活来。从来都不晓得自己有这么多眼泪可以流,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最在乎的人会在自己的心上捅一刀。是什么可以令曾经最信任的人,放下尊严,放下原则,当着自己的面那样捍卫另外一个女孩子?人心,到底是多么不可靠的东西?爱情?陈芷晴手脚冰凉,心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悲哀,和心有不甘的愤慨。“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们……”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多么扭曲至狰狞的表情。“我绝不允许别人对我予取予求,然后云淡风轻的把我抛诸脑后!”在她的心里,有一些柔软的,善良的,谦和的东西,正渐渐溃散如烟尘。杜寻是在送完筠凉回到学校之后接到陈芷晴的电话的。折腾到后半夜才去酒店休息,筠凉明显已经疲惫不堪了,洗完澡之后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打开浴室的门看到杜寻站在窗边抽烟,背影里满是寂寥。她的心在那一刻,好像被一把无形的钝器狠狠的锤击。夜凉如水,杜寻捻灭了烟蒂,轻声说:“你先睡吧。”可是等他自己洗完澡出来却看见筠凉还是没有睡,暖黄色的床灯照着她忧愁的面容,看上去就像一副陈旧的挂历画像。杜寻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俯视着她。也不过一两年的时间,比起当初从酒吧里跑出来笑嘻嘻跟他要号码的那个小女生,眼前的苏筠凉眼睛里明显多了一种叫做沧桑的东西。那种清新的,像花朵一样的笑容,以后还看得到吗?如果看不到了,自己要负多少责任呢?杜寻心里也忍不住一酸。筠凉坐起来靠过去抱住他,沐浴露淡淡的馨香迎面扑来。“杜寻。”“嗯?”杜寻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他以为筠凉哭了,可是抬起她的脸,又没发现什么端倪。在杜寻疑惑的目光里,筠凉微笑着说完了之前不好意思说的那句话。“杜寻,我爱你。”古镇的夜晚远处似乎有飘渺的歌声传来,顾辞远站在旅社的走廊上抽烟。他原本是很少抽烟的人,这烟还是林暮色从包里拿出来给他的,她替他点火时的笑容就像那种芬芳多汁的花朵,充满了罪恶的媚惑。深夜的走廊里没有一个人,顾辞远仰起头吐出很大一口烟,手机电板已经充满了电,可是这个时候打电话过去,怎么说?能说什么?能佯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么泰然自若吗?能像来之前一样那么轻快的开玩笑吗?他知道自己是不能的,有些人天生就会左右逢源,说起谎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他不属于那种人。走廊的灯惶惶的亮着,从这头看向那头,就像一个越来越模糊的隧道。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没有开机。回到房间里,林暮色已经睡了,一条雪白的手臂还露在外面,顾辞远忍不住替她盖上被子。“还没见过初微的睡相呢”,顾辞远突然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了一下,很快的,之前那种深深的内疚又将他包围了。脑海里浮现起宋初微那双眼睛,清亮得就像这古镇的潭水。清晨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撒进房间时,筠凉睁开了眼睛,看到身边还在沉睡的杜寻。终于是确认了某些事情,之前一直没有把握的,一直患得患失的,在这个夜晚之后终于尘埃落定了。筠凉心里也有些微微的轻视自己,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她轻轻的伸出手去描着杜寻的眉毛,告诉自己:有失必有得。她得到的不是侥幸,在她前一晚下决心说出“我不想回去”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预计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我不后悔,她凑过去轻轻的吻了一下杜寻的脸,眼泪迅速的充塞了她的眼眶。我真的不后悔!像是某种心理暗示,她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她当然不知道,就在同一时刻,她最好的朋友在学校里,因为她彻夜不归而担心得早餐都吃不下。我的眼泪簌簌的落,袁祖域坐在我的对面什么话也没问,他也看出来一时半会我的情绪难以平静,除了耐性等待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我不知道自己抽泣了多久,但我晓得在我埋头落泪的时候,周围三三两两路过的客人和服务生都向我们投来了探究的目光。我终于受不了这种被人围观的感觉,止住了眼泪,抬哭肿的眼睛和哭红的鼻头对袁祖域说:“我们换个地方吧。”在这间叫做“飞”的咖啡馆,我喝到了沈言推荐的曼特宁,袁祖域什么都没点,他说“咖啡这种装逼的饮品不适合我这种社会底层的劳苦人民,我喝白开水就可以了。”我第一次在袁祖域面前抽烟,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表现得见怪不怪:“我第一次看见你,就不觉得你是那种很乖的女生,果然啊。”香烟中那种叫做尼古丁的东西是否真的有让人安定的作用我并不清楚,但事实上就是,我确定逐渐恢复了平静。在袁祖域的注视中,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六层楼高的老房子,在这个城市已经不算多了,陈芷晴坐在栏杆上给杜寻打电话,言简意赅:“你现在不来见我,以后永远都不要想再见到我了。”刚送完筠凉的杜寻,只好马不停蹄的又跑去见陈芷晴,因为极度的焦灼和疲倦,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差点跟迎面而来的一辆的士撞上。在的士司机心有余悸的叫骂声中,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了杜寻的心头。气喘吁吁的爬上六楼,看见栏杆上那个孤单的女孩子,她的脸上写着决绝。是什么令一切变成了这样?杜寻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他只能哀求她:“芷晴,不要这样,你下来,我们慢慢谈。”“还有什么好谈的呢?”她微笑着反问他,语气是毫不掩饰的讥诮。杜寻一世语塞,陈芷晴却自顾自的说下去:“长恨人心不如水,杜寻,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你那么聪明,当然知道……但你想过这句话有一天会被我用来说你吗?”曾经所有的感情,就这样被牺牲掉了,就像战场上森森的白骨被沙尘掩埋,谁还会记得那些虽不荡气回肠却也刻骨铭心的回忆呢?陈芷晴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六层楼下的水泥地板:“杜寻,你说,是头先着地好,还是脚先着地好呢?”像一根被绷紧的琴弦终于不堪过重的力道而断裂,杜寻整个人像元神涣散一般抱住头,痛苦的喊道:“陈芷晴!”被叫到名字的女孩子回过头来对他笑:“你觉得我很卑鄙是吗?告诉你,还有更卑鄙的……”听到这里,袁祖域不禁打了个寒颤,手里握着的玻璃杯也顺势一抖,有些水泼了出来。我真的难过的几乎都说不下去了,这件事我不晓得可以跟谁说,我是最好筠凉的朋友,杜寻是辞远最好的朋友,于情于理我似乎都不应该向着陈芷晴。也是要等到某些真相揭示之后,我才会明白,原来冥冥之中真的充满了隐喻,我在为陈芷晴落泪的时候,何尝不是为了自己落泪。我停顿了一下,袁祖域迟疑着问我:“那她说的,更卑鄙的事情,是什么?”“定位,在杜寻提出分手的时候,她就悄悄对他的手机进行了定位,所以那天晚上她才会出现在钱柜。”杜寻在崩溃之余也被这件事弄得非常愤怒,各种难以言叙的情绪交杂起来令他口不择言:“陈芷晴,你从哪里学到一些这么龌龊的手段!”她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无所谓的笑着,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龌龊吗……可能是有一点吧,可是,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呢?”一切都已经变了,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再回到起点,伤害被撕裂得越来越大,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得越来越远。到了此时,杜寻反而平静下来了。面无表情的他看上去及其残酷和无情:“你说得也对,我有什么资格说你呢,我自己本身不也是个混蛋吗。”陈芷晴脸上那无所谓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像是不敢相信杜寻会这样对她,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你说真的?”“真的,道歉的话我也说了,我想要做的弥补你的事,你也不给我机会,我还能怎么样呢?只能尊重你的选择了,你想跳就跳吧!”陈芷晴真正的慌张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她是从这一刻开始意识到,当杜寻把对待别人的那种态度拿来对待她的时候,一切是真正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杜寻冷漠的脸,忽然之间,所有准备好的刻薄的,想要拿来奚落他和筠凉的话语,都像是卡在喉头的鱼刺,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杜寻继续说:“你恨我,我明白,你口口声声说最好的年华给了我,难道这种事不是互相的吗?我难道是把风中残烛一样的岁月给了你吗!你在国外的那两年,我难道没有去看过你吗?这段感情难道我就没有努力维系过吗?”一连串的反问令陈芷晴应接不暇,很久很久都没有任何回应。杜寻顿了顿,接着说:“我也不愿意这样的,但是,事已至此,我也无能为力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杜寻说完这句话,不等陈芷晴再说什么,反身就下楼。这是陈芷晴小时候住的地方,几年前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陈芷晴非要带他来这里看看,说是要让他了解自己的过去。那个时候,怎么会想到,在这里开始的事情,竟然也要在这里结束。他在下楼梯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许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刻吧,在自己掌控不了失态变化的时候,便选择听天由命。让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来安排人生接下来的发展。在下到最后一节阶梯的时候,他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杜寻!”然后,一声沉闷重物坠地的声音,只有老宅的屋顶上突然盘旋而起的鸽子,看到了少女飞身一跃的身体,是以怎样不可抗拒的决绝姿态,遽然落地!脑袋里似乎有无数金属嗡嗡作响,随即成为巨大的轰鸣声。人声鼎沸嘈杂,救护车与警车的呼啸,远处的天空一声接一声的闷雷……世界上所有能发出声响的物体在这一刻齐鸣……杜寻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这一刻,灰飞烟灭。袁祖域握住我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他有一双在男生罕见的修长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暖,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里作出反应,而是等了等,才装作擦眼泪的样子不着痕迹的抽回了自己的手。我陪着筠凉赶到医院的时候,陈芷晴的父母还没有来,杜寻一脸惨白坐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脚边是一地的烟蒂。筠凉甩开我奔向他的动作那么自然,我傻傻的看着他们在我面前紧紧拥抱。“我忽然,很想吐。”我对袁祖域说。很奇怪,我的声音里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似乎人性里某种“恶”开始彰显出来,我的语速很快:“他们真的不怕报应的吗?陈芷晴还在手术室,生死未卜,他们竟然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拥抱?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不知不觉间,天都黑了。昏黄的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隐约,灰暗,像是某部黑白默片里的剪影,一个简单而模糊的轮廓。袁祖域本来一直沉默着,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说:“宋初微,我真的不觉得他们罪无可恕。”“感情的事情原本就是分分和合,本来可以好聚好散,你看这条马路上,哪个人没有失恋过?是那个女生的偏激害了自己。”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这样的言论,不过是同为男性的他站在杜寻的角度看待问题而已。“不是这个意思……”他摆摆手:“我是旁观者清,你对待这件事的态度夹杂了太多的主观意愿,换句话说,你太入戏了。”好像有一道闪电在我的眼前闪过,一瞬间,所有的角落都被照得通亮,我怔怔的看着袁祖域的嘴唇一张一翕:“你认真想想,是不是我说的这么回事。”“你潜意识里是想起了上次你跟你男朋友那件事,你痛恨不忠所以迁怒你的朋友,而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罪恶滔天。”我全身一冷,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我快步走着,袁祖域跟在我身后喊了很多声我的名字,可是我执意不回头。真是可笑,我干嘛要跟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说那么多,我干嘛要向他倾诉我的的看法,我怎么想,关他屁事啊。我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并没有放慢自己的脚步。但在袁祖域停下来对着我的后脑勺吼了一句话之后,我也停住了。他说“宋初微,你他妈的就是恼羞成怒”!我转过头去,冷冷的看着他,那一刻,昔日高举着反叛大旗的宋初微又回来了,对于良善的规劝,她总是这么不识好歹:“笑话,你是我什么人,我会因为你说的话恼羞成怒?”大风呼啸而过,就那么一瞬间,原本靠得很近的我们之间仿佛竖起了一道屏障,而可悲的是,无论是我还是袁祖域,都没有打算去破除这道屏障。他也冷冷的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冷笑着说:“是啊,你也不是我什么人,再见。”看着他抢先一步转身就走,我气得攥紧了拳头却不晓得往哪里挥,要是旁边有扇玻璃窗,我肯定毫不犹豫一拳就抡过去了。沈言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过来的:“初微啊,你刚刚路过飞,好像看到你了,是不是啊?”心情不好的时候去吃自助餐是一个很不错的发泄方式,我和沈言端着餐盘站在很久,我夹了很多很多慕斯蛋糕,黑森林蛋糕,还有平日里最喜欢的抹茶蛋糕。沈言自己并没有要蛋糕,可能是顾忌卡路里的缘故吧。其实我也怕胖,但是心情坏到极点的时候,哪里还顾的了那么多!生鱼片上沾着的嫩绿色的芥末,我光是看着都忍不住龇牙咧嘴,沈言吃下去却面不改色。她轻描淡写的说:“我在沿海城市长大的,我们那边的人吃芥末都这样,没事儿。”“哦?”第一次听沈言提起她自己的过去,我也产生了一点好奇:“沿海城市的,那你家肯定很有钱吧……”其实我都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有钱没钱喝有品味没品味完全是两回事,光是看沈言平日的言行举止,着装打扮就知道她一定是过得很不错的那种女生。可是没想到,她的表情迅速的暗淡了一下,像是有些什么事情不愿意启齿一样转移了话题:“你多吃一点啊,年纪这么小,胖一点都没关系的。不像我啊,到了这个年纪,夜也不敢熬了,东西也不敢吃太多了,要不是今天恰好碰到你,我就打算随便买一棵青菜回去煮水吃了。”我挤了个笑:“黎朗喜欢你就好了啊。”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的脸在这种黄色的灯光底下看起来,都显得那么心事重重。沈言笑了笑:“也许你说得对吧……对了,你怎么一个人呢?筠凉呢?”每次看到我,沈言都会下意识的问起筠凉,在某些事情尚未凸显端倪的时候,我并未意识到她对筠凉的关心有些不同寻常,尤其是在发生了这种事情之后,我更加没心思去想那么多。“筠凉……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把蛋糕上那颗小草莓揪下来,用刀切成两半:“她男朋友的前女友,跳楼了。”顾辞远是在三天之后回来的,这三天我一个人在学校里的生活犹如行尸走肉。他没有打电话给我,也没有在QQ上发任何留言给我,而我竟然也就真的忍住了三天完全没有去找他。虽然我心里很明白,这貌似平静和淡定的处理方式其实不过是为了一次彻底的爆发在做准备。筠凉也没有找我,我不知道她和杜寻要面对的是怎样一场狂风暴雨,当然,我也懒得知道了。无端的就被一种叫做“沮丧”的情绪笼罩着,每天抱着课本无精打采的去上课,又无精打采的回宿舍,我妈在这中间还给我打了一次电话,两个人哼哼唧唧也没说吹个所以然来。有时候真觉得,生无可恋啊。我趴在床上一声哀嚎。唐元元最近的行踪也越来越诡秘了,脸上若有似无的微笑和眼睛里熠熠闪耀的光彩都像是在密谋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可是我真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说。想起梁铮的嘱托,我咳了咳:“你……要跟梁铮分手啊?”她从百忙中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的问:“他跟你说的?”我不置可否,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于是我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又开始对镜梳妆的唐元元。她说了一些不想干的话:“你知道为什么我每天都要化妆吗?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可能会碰到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人。”我呆住,依稀记得这句话本应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遇见自己喜欢的人”,看着唐元元挺得笔直的脊背,我不得不说,她真的很现实。但是现实有错吗?现实跟爱情冲突吗?化妆完毕的唐元元提起包包出门,临走之前很认真的对我说:“很明显,梁铮绝对不是能够改变我一生命运的那个人。”爱情有多重要?爱情比起在下着滂沱大雨时能够端坐其内的一辆保时捷重要吗?爱情比起在房价以骇人速度上涨时的一套居室重要吗?爱情比你饥肠辘辘时一桌美味佳肴重要吗?爱情比日新月异的高端数码产品重要吗?爱情比锦绣前程重要吗?这么一想,唐元元似乎真的没什么错,这么一想,甚至在失去亲人之后急于付出点什么来紧紧抓住杜寻的筠凉,她都没什么错。是我宋初微不够入世,是我宋初微太幼稚。我倚靠在窗边,悲伤的想。既然这么无聊,就上网吧,登录QQ,重要的人那一栏里一片灰色。点开自己的空间整箱随便写点装逼的句子做日记,却意外的看到好友更新的提示里,某个人的相册上传了数十张新照片。真是手贱,我忍不住点进去看了一下……“啪”的一声,我合上电脑,浑身如置冰窖。夜幕降临,一下午的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我看着夕阳的余晖从窗台上渐渐消失……陈芷晴,你从六层楼上往下跳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那短短数秒之内,你可曾有过一丝后悔?黑暗而逼仄的房间里,我紧紧的抱住自己,瑟瑟发抖。沉寂的手机终于在这个时候响起,我看都懒得看名字就摁下接听键,暌违的那一把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歉疚:“初微,我回来啦,出来吃饭啊。”“好啊,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说。”“嗯?什么事?当面再倾诉你的思念也不迟啊。”顾辞远在电话那头还笑得很大声。“也好,分手这种事,还是面谈最好。”说完这一句,我干脆利落的挂掉了电话,不容他再多说一句。没错,顾辞远,我们分手![3]陈芷晴,这个世界上只有王八蛋,没有王子。“你听我解释……”顾辞远急得满头大汗。我冷冷的看着他,这一刻,我真的很想把他伪善的面具撕下来,我真的很想一刀捅进他的胸膛!“我跟她真的没什么,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多想……”他这些废话听起来那么苍白,看着我的表情,他难道还不明白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的?“她是喜欢我,上次你叫我送她回去,她就跟我说了……但是我很明白的告诉她,我不可能跟她有什么,我只喜欢你,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这次她看到我QQ签名说要出去采风,跟着来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在他结结巴巴断断续续想要做最后的垂死挣扎的时候,我已经动作麻利的把手机关机,取出手机卡,然后把空壳子伸到他面前:“还给你。”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过了很久,才用颤抖的声音问我:“初微,你来真的?”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顾辞远,我没陈芷晴那么有勇气,也没那么笨,我不会用贱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在一起这么久,除了这个手机,我不欠你任何东西,现在手机也还给你,我们一刀两断。”他怔怔的看着我,我倔强的仰着脸承接着他的目光,真好笑,被辜负的那个人是我,怎么眼睛里有泪水的那个人反而是他?时间在此刻已经彻底的失去了意义,公寓顶上的的灯亮了,他逆着光,我渐渐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斑斓的灯光擦亮了夜,可终究还是会被空旷苍穹的黑所吞没。久久,他低声说:“初微,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初微,你原谅我……”没见过这么冥顽不灵顽固不化的白痴,我腿也站麻了,索性二话不说把手机塞到他的手里:“不好意思,我本来想直接还钱给你,但你知道的,我没钱,我他妈什么都没有。”在我转身飞奔向公寓之后,听见身后一声很响的,什么东西被大力掷碎的声音。这个手机还真是多灾多难……这次,不用麻烦袁祖域的同事了……我悲伤的想。已经是第几天了?筠凉还没有回过宿舍,看到我提着两瓶酒鬼酒跌跌撞撞的推开门,原本在一边听歌一边做面膜的唐元元惊讶的摘下耳机扯掉面膜,酝酿了半天才问我:“宋初微,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没有回答她,我一句话也不想说,我甚至希望我买的这两瓶白酒是假酒,让我喝了之后一了百了,然后我妈还可以获得一笔丰厚的保险金。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我会想起我妈?从下午看到林暮色的相册里那些在古镇拍的照片之后,我就一直处于一种封闭的状态。不怒,不惊,也不痛。我机械的将其中一张另存在桌面上,然后打开PS……这个软件还是顾辞远帮我下载的,虽然他教我的那些我并没有完全学会,但是一些菜鸟级的功能我还是基本掌握了。我的笔记本配置并不太高,开PS需要那么一点点时间,在那短暂的时间之内,我内心一直仿佛祈祷:不要,不要,千万不要……可是事与愿违,最终我还是看到了那张照片的参数,照相机型号那一栏,赫然标示着:尼康D700……什么叫万念俱灰?我“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那一刻,忽然觉得心脏都不会跳了。可是一想起我妈,眼泪忽然汹涌而出。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手术之后,注射在身体里的麻醉剂功效全退去了,剧烈的疼痛到了这个时候才发作,原来可以痛成这样,原来我根本承受不住。我双手掩面,眼泪从指缝里源源不绝的流出来。为什么好像不会呼吸了,为什么好像有一双大手在撕裂着我的胸腔,为什么要遇到这个人为什么会跟在一起为什么他要背叛我……太多太多的为什么,却没有人能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企图欺骗我,说什么是忘了带手机充电器,古镇的旅馆里又没有网线……多好笑,多可笑,他竟然打算骗我?我仰起头来,泪流满面的看看到窗外那轮明月,它的边缘是毛茸茸的光芒。很小的时候就会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从古至今,明月高挂在苍旻至上目睹了这个尘世多少丑恶的真像,又见证了多少人从至亲走向了至疏。爱情?这个世界还有所谓爱情?唐元元被我这个样子完全吓傻了,认识这么久以来,她从来没有见我难过成这个样子,岂止是她,在我自己的记忆中,我也从来没有为什么什么事情哭得这么伤心欲绝过。这个世界上最能够令你悲痛的,最能够伤害你至深的,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亲人。唐元元把整包抽枝都放到了我的面前,又手忙脚乱的给我倒了一杯开水,最后才在我对面坐下来眼巴巴的看着我,问我:“到底怎么了,你说啊,跟男朋友吵架了啊?”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哭得开始打嗝了,喝了她倒的那杯白开水之后,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又被推开了。几天没见,筠凉形容憔悴得仿佛换了一个人,她往我身边一坐,终于似灵魂归位一样恢复了一点精神,看着垃圾桶里堆着我擦过眼泪鼻涕的纸巾,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初微,辞远找我说了……”我猛然站起来,动作幅度之大,连旁观的唐元元都吓了一跳!我指着筠凉,克制住自己声音里的哽咽:“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这个人,一辈子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筠凉顺着我的手指,目光一路往上,最终与我四目相对。你知道那个故事吗?当野兽受伤了,它会找个洞穴躲起来自己舔着伤口疗伤,绝对不会掉一滴泪,但一旦有人来嘘寒问暖,它绝对就会受不了。我就是这只野兽,此刻面对筠凉,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滴滴哒哒落下来。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初微,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但你总应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也许事情根本没有发展到你以为的那么恶劣的程度呢?”我一声冷笑,要多恶劣的程度才称得上恶劣呢?看着筠凉眼睛底下一圈深黑,到底不是十六岁了,熬夜的痕迹已经掩盖不住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愿意给杜寻机会……我不愿意给顾辞远这个机会,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筠凉,你听着,今天杜寻他可以为了你这样对陈芷晴,来日他也就可以为了另外一个人这样对你!”筠凉也猛的一下站起来,表情里有掩盖不住的盛怒:“宋初微,现在说你的事,别他妈扯到我头上来!”唐元元在本想拉我,接着又想拉筠凉,可是最终却怯生生的退到一边去。她也看明白了,今天这场架,谁也拉不住了。空气凝结,我和筠凉互相盯着对方,这么多年来,我们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彼此。因为立场不同而令这目光中散发着寒气,全无谅解和包容。“这两件事在本质上没有一点区别,本来是有的——在你不知道杜寻有女朋友的情况下,你原本是无辜的,但是你最后做出的决定真令人心寒齿冷,我真没想到这是我认识的苏筠凉做出来的事,在知道真相之后你不仅没有悬崖勒马,居然还坚持跟那个背信弃义的人在一起,全然不顾陈芷晴的感受,知道酿成悲剧还不知悔改……你真令人失望。”我的语速很慢,但这段话说得非常流利。我说过,我很容易口不择言,但这番伤人的话却像是已经在心里修缮了千百遍似的,连我自己都有些诧异:莫非我早就想谴责筠凉了?她的脸在短短几分钟内变红又变白,最后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变得镇定自若。她只说了一句话,很短的一句话,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捅在我心口的一把刀:“宋初微,说得好……你这么能说会道,也没见你幸福到哪里去。”那似乎是我一生之中所经历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在筠凉夺门而出,并丢下一句“我们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倒看最后谁比较接近理想中的幸福”之后,我跌坐在床边,仰起头凝视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眼泪怎么会有这么多,怎么会流了那么久之后还没有流光呢?唐元元小声的问我:“宋初微,你还好吧?”我吸了一下鼻子,声音里的鼻音很重,听起来闷闷的:“我没事,你睡吧。”关掉宿舍的大灯没多久,唐元元就发出了轻微的鼻息,我知道我不可能睡得着,索性起身轻轻关上门,出去走走。没有了手机,不知道可以去找谁,只好在月光下茫然的走着,然后忍不住嘲笑自己:就算手机还在,这个时候你还能够找谁?我忽然很想给我妈打个电话,说不清楚,就是特别想听听她的声音,哪怕是挨骂都没关系。可是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就算她肯接电话,我也不一定能找到公用电话打给她。就这样茫然的走着,上了的士,木然的报出一个地址,到了下车时才发现,我竟然来到了几天前陈芷晴入住的这间医院。站在病室外,里面一片漆黑,我看不到她,也无从得知她的现状。她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静谧的深夜,抢走她男朋友的人的最好的朋友,来看过她。其实我知道这件事情与我没有一丁点的关系,可是我就是很想很想代替筠凉对她说声,对不起。陈芷晴,这个世界上只有王八蛋,没有王子。第二天清早我就借唐元元的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也许是昨天晚上目睹了我的惨状而心生同情吧,平日里很节约的唐元元很慷慨的把手机给我:“随便打。”我妈一大早接到我电话明显有些惊慌,她还以为我那个破性格又捅出什么天大的窟窿来了,结果一听是手机丢了明显松了口气:“行了,破财免灾,回头我去给你打钱再买一个就是了。”我“嗯”了一声之后就挂掉了电话,唐元元有些奇怪:“我又没催你,多说两句啊。”“不用了,没什么别的好说的。”我微笑着摇摇头。多年来我的叛逆,她的无能为力让我们之间始终横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不知道在她有生之年,或者我有生之年,有没有彻底握手言和的可能。不止是跟她,还有跟筠凉……想起筠凉,我又陷入了沉默。前一天晚上我在医院的时候,筠凉跟杜寻正陪着顾辞远一家清吧喝酒。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得顾辞远看到筠凉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时,气得仰起头干掉了整整一瓶虎牌啤酒。筠凉落座之后,借着光,杜寻看到她脸上一片潮湿。其实在关上宿舍门之后,她也哭了。曾经最贴心的朋友用那么尖锐的,刻薄的话语来说她,曾经以为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会义无反顾站在她身边的人居然声讨她。居然要刺猬一样竖起一身的刺扎向曾经最亲密的朋友,这种痛彻心扉的感受,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杜寻长叹一口气,不知道是该先关怀一下女朋友,还是安慰兄弟。“哐啷”一声,一只酒瓶子砸在地上,顾辞远红着眼睛冲着臆想里的宋初微吼:“你他妈的真是个脑残啊,早知道你连解释都不听就分手,老子那天晚上还不如把她上了!”古镇之夜,林暮色挂着眼泪的脸,像火红的玫瑰盛开在湿热的原野。她靠近他,拉下外套,却在最后关头被他的双手制止了。他拉住她一点一点下滑的手,轻声说,不可以。那天晚上他站在走廊里抽烟,TOUCH里一直循环播着小红莓在1992年发行的第一张专辑里的那首歌,名字很长:Everybody Else Is Doing It,So Why Can''t We?翻译成中文是,别人都那样做,我们不可以?一根烟燃尽,顾辞远心里将那句话后面的问号改为了句号:别人都那样做,我们不可以。杜寻和筠凉听完他的叙述之后都瞪大了双眼,忽然之间,他们两人也有点自惭形秽。顾辞远没注意到他们脸上一闪而过的微妙的表情变化,他捶胸顿足的嚎叫:“宋初微那个白痴,蠢货,傻逼,我日啊……”一直没出声的筠凉忽然端起桌上那杯血腥玛丽,一仰头,悉数灌下。有些情绪在她心里真的压抑得太久了,纵然她再清醒,再理智,也有负荷不了的极限。从六楼跳下去毫发无伤那只是武侠小说里的情景,事实上,陈芷晴伤得非常严重。虽然不是头着地,但是脊椎摔断导致下半身终身瘫痪这个后果,简直是生不如死。一夜之间,她的父母仿佛老了数十岁。陈芷晴的父亲都是教授,接到电话的时候,正有学生在他的办公室请教一些问题,他原本慈祥的脸在听闻噩耗的第一秒就变得惨白。等他慌慌张张赶到医院去的时候,陈芷晴的母亲已经因为极度的悲痛而晕厥过去。原本守在急救室外面的杜寻看到他走过来,一语不发,直挺挺的跪了下去……筠凉站在杜寻的身后,眼睁睁的看着他被震怒的陈教授掌掴,除了捂着嘴痛哭之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陈妈妈在苏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杜寻拼命,她歇斯底里的叫喊着,惹来了很多病友和医护人员的围观。带着屈辱的心情,杜寻从那些指指点点的人中间走到陈妈妈的病床前,还没靠近,就被她顺手操起旁边病友的杯子砸中了头。血一点一点,顺着他的脸往下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萎缩了,甚至,不见了。是筠凉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挡在他的前面,昂首挺胸的对着陈芷晴的父母说:“有什么就冲我来,有什么事情他妈的你们冲我来啊!”陈妈妈被她口中“没有教养没有道德的小婊子”气得再度晕了过去,已经恢复了神智的陈教授把杜寻和筠凉赶出了医院,杜寻看着他仿佛在一瞬间变得佝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筠凉拿出纸巾给杜寻,又返身去路边的便利店买来两瓶矿泉水给他洗伤口。伤口并不深,但筠凉的动作却很用力,杜寻龇牙咧嘴的想要躲避她重而粗糙的手,却发现她一直在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原来是在叫自己的名字。苏筠凉,不准哭,你个傻逼,不准哭……杜寻鼻腔一酸,伤口也不洗了,紧紧的把筠凉搂在怀里,怕被他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睛。尽管眼泪已经铮铮的砸了下来,筠凉还是紧绷着神经,字字铿锵:“杜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结婚,我们明天就结婚,去他妈的……”那么倔强而骄傲的筠凉,终于也被这残酷的人生一点一点吞噬掉了骄傲和从容。喝下去血腥玛丽像火焰一样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忽然起身,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杜寻追上去,她却摆手笑笑:“我想回去休息一下,你陪陪辞远吧,我没事的。”那边顾辞远已经明显有些醉了,没人看着还真不行,杜寻叹口气,只得任由筠凉伸手拦了一辆的士,扬长而去。坐在出租车上,筠凉掏出手机来想打给那个被她深深刺伤的好朋友说声对不起,却又忽然想起来她的手机已经砸碎了,手指扳着摇杆无意识的一路顺着电话簿播下来,最终停在了沈言那一栏。她想了想,播了过去,三声之后一个温和的男声接通了电话:“喂?”“啊……”筠凉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啊……我找沈言。”“她手机忘在我这了,你有事可以跟我说,我一定转告。”“你是……”筠凉突然想起,曾经听宋初微说过,沈言现在有男朋友了,下一秒,她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而对方正好也自报家门:“我是黎朗。”中午下课之后我把卡插进ATM机,上面的数字让我心里难受了一下。原本我是做好心理准备以为她明天才会打钱给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到账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她这样做反而令我不好受。我真是生得贱,看着出钞口吐出那一叠钞票,原本已经很沉重的心情,似乎又更加剧了几分。坐在公车上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袁祖域,自从那天不欢而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那小子也很有骨气,也没联系过我。也对,人家也说了,我又不是他什么人,干嘛要联系我。我就是这么无耻,明明这句话是我先说出来的,可我就要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只是在查看林暮色的相册那天,无意中看到袁祖域的签名档上说他的手机出了一点问题,信息全是乱码,大家有事的话直接打电话。在他上班的地方,我没有看见他,随便选了一只手机付款之后,我问那个上次帮我修手机的人:“袁祖域呢?”他一脸的坏笑:“你问我啊?我们还想问你呢。”想起上次袁祖域开的那个玩笑,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我靠,真受不了我自己,又不是什么纯情少女,居然会脸红!我刚要走,那个人又对我说:“他这几天好像病了。”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我看着对面的灯不停的换着颜色,身边的路人过去又过来换了好几拨,可我就是挪不动脚步。世界这样漠然的汹涌着,却都跟我无关。握着新手机,想了想,第一条短信发给袁祖域吧,也当我自欺欺人,知道他看不了短信才敢这样做:“听说你病了,现在应该好了吧,其实我知道你看不了短信,所以才对你说这些……上次是我不对,我就是讨厌你那么犀利的拆穿我……我现在很不开心,我跟他分手了,他真的背叛我了……”编辑到这里,我真的难过得一个字都打不出来了,索性直接按了发送。发完这条短信,我深呼吸一口气,准备去超市买些生活用品,刚走出几步,手机响了。袁祖域说咳了两声之后,很尴尬的说:“我自己会刷机,已经弄好了。”再见面两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自然,好在他性格一向爽朗,调侃了我几句之后很快就缓和了气氛,可我还对自己莽撞的行为感到闷闷不乐,他拍拍我的头:“好啦,在我面前丢脸又不是第一次了,别装了。”说得也是,命运为什么总是要安排他目睹我不那么美好的一面呢,我偶尔也是光彩照人的呀!他耸耸肩:“今天不去麦当劳了,今天去吃饺子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服务员的嗓门太大了,而饺子馆里的空间又比较小,总之我的耳畔好像有无数只苍蝇在发出“嗡嗡”的声响。顾辞远拿着菜单翻来覆去的看,问我想吃什么馅儿的。我说我什么都不想吃,他拿起筷子敲了一下我的头:“装什么肝肠寸断啊,你不知道一句话啊,好人不过嫂子,好吃不过饺子,吃!”他敲的力度很有分寸,说真的,那一下我真的有点感动。饺子端上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他用辣椒,醋和酱油替我调好了作料推到我的面前,自己洋洋得意:“我靠,完美的比例!”第一口饺子咬下去,我的眼睛忽然像两口清泉一样汩汩冒出泉水来,袁祖域一看我这个鬼样子,大概又以为我想起了顾辞远吧,所以做出一副要拿筷子敲我的头的样子——“慢着……”我挡住他的手:“我不是为了那个贱人,我是……想起……我爸爸了。”这是多少年来第一次对一个人提起这个称谓,别人说得那么顺畅的两个字,为何我说起来却需要这么大的勇气。我盯着盘子里雪白的饺子,眼泪不能自抑:“袁祖域,你不知道吧,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吃过饺子这种食物了。”那是速食食品还没有风行的年代,在z城那个小地方,连“超市”这个概念都还没有被引进,那时候,我们去买东西都说“去商店。”在那个年代,很多人都是买了搅碎的猪肉和面粉,自己回家包,而对于小孩子来说,能够被长辈允许参与包饺子这个活动,就已经是无上的快乐。我记得那个时候奶奶的身体还没有很差,她总会装腔作势的把几枚硬币包进饺子里,然后故作神秘的跟我说,如果吃到包有硬币的那些饺子,就会有好运气。我妈对她这个做法非常无奈,她总是跟老人说:“钱很脏的,有细菌。”奶奶会白她一眼:“洗干净了的!”我和爸爸谁都也搭腔,婆媳关系难处理嘛,我是个聪明的小孩,我只关心饺子什么时候熟,什么时候可以吃。负责煮饺子的是爸爸,每次我眼巴巴的站在一旁垂涎欲滴的样子都会惹他发笑:“初微啊,急不得,加三次凉水之后煮出来的饺子才最好吃啊。”……我的眼泪跌到油碟里,袁祖域神色凝重的问,后来呢?后来我爸爸在我的生命里失踪了,有一次我去超市买了速冻水饺,像他那样加了三次凉水煮,可是全都煮烂了,我看着那锅糊糊哭了很久很久……从那之后,我很少,很少,再吃饺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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