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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到底怎么办

发布时间:2022-04-16 19:50:02

分类:宝宝睡前故事发布者:醉在君王怀-

男人是在菜地裏幹了半落子活,扔下鋤頭進的城。

臨走前他問女人:&ldquo家裏還有多少錢。&rdquo

女人說:&ldquo就剩下二百了,留着爲兒子交下學期的書費。&rdquo

&ldquo都拿着,書費再想辦法。&rdquo男人邊說邊換了件半新的衣服。而後騎着自行車,向着縣城狂奔而去。

二閨女今天中考,全村隻有三個考生,其他兩家都是家長陪着去的,本來男人也要去,可臨到上車的時候,二閨女說,去不去都一樣,該考好了不陪也能考好。于是硬是把已經踏上車門一隻腳的父親面包給勸下了車。男人在車門&ldquo嘩嗒&rdquo一關的刹那間就後悔了。&ldquo這叫啥事,這叫啥事情嘛。&rdquo男人低着頭,嘴裏不斷磨叨着這句話回了家。

天還沒亮,女人和兒子正睡着回籠覺。當男人&ldquo吱&rdquo地一聲推門進了家後,女人一個激靈從炕上爬起,慌亂中摸了一個笤帚疙瘩,虎視眈眈地問道:&ldquo誰!&rdquo男人這才&ldquo撲哧&rdquo一聲笑了。女人&ldquo叭&rdquo地一聲拉着了燈問道:&ldquo怎麽你沒去?&rdquo男人裝着沒事的樣子說:&ldquo女兒大了,不要咱陪着。&rdquo女人說:&ldquo陪不陪都一樣,咱閨女學習好,還怕考不上?&rdquo

本以爲不去就不去吧,去了還不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但是吃過早飯下了地的男人,心裏總覺得有事,不斷地翻騰着翻騰着,像貓抓似的難受。好幾次鋤頭下去,砍到的竟然不是草,而是鮮靈靈的辣椒苗。男人知道,心已經被孩子揪着進了城,甚至進了考場,以其在這裏煎熬,倒不如進城看看,不抵事是不抵事,當給孩子壯壯膽總可以吧。

男人把那輛破&ldquo永久&rdquo蹬成了汽車,鏈條很不情願地&ldquo咯叭叭,咯叭叭&rdquo響着。二十裏路,要是當年也就是半個時辰的工夫,可是,男人還沒騎一半,就喘起了粗氣。五十歲的人啦,不服不行。男人突然覺得自己這樣沒命地騎着有點荒唐,就是立馬去了縣城,孩子也早已進了考場。路邊有好幾棵大柳樹,柔軟的樹枝一條一條地下垂着,形成了一個個樹蔭,遮擋着火辣辣的太陽,他決定在樹陰涼下歇歇再走。

人就是這樣的怪,心勁一松就渾身懶散起來,男人把沒支架的車子靠在柳樹上,&ldquo咚&rdquo地一聲就那樣坐在了地上。他習慣性地摸了摸衣袋,發現裏邊空空的什麽都沒有,這才又想起自己戒煙了。

男人和女人有三個孩子,大女兒出嫁了,老疙蛋兒子最小,在村裏上小學。當初就是爲了生這個帶把的,爲了延續香火,才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被一罰再罰生了這麽一大串,才有了沒完沒了的罪受,累死累活成了他們生活的最恰當的寫照。但是男人和女人并不後悔,老實巴交的男人說:&ldquo有人就不算窮。&rdquo念過幾年書的女人說:&ldquo人多力量大幹勁高。&rdquo男人開玩笑說:&ldquo在地裏的幹勁是高,躺在炕上就沒勁了。&rdquo女人撇了撇嘴笑了笑。

按照男人和女人最初的想法,孩子們都要好好念書,最好是能培養出三個大學生來,光宗耀祖是寡話,跳出農門,過上城市人的日子才是真格的。可是,事情并不像他們想得那樣如意,老大學習成績不錯也很下功夫,在班裏的成績數一數二,不幸的是自從有了小疙蛋老三後,他們不得不拽着老大看弟弟,一來二去把大閨女從好學生,拖成了坐紅椅子的,後來幹脆辍了學。看孩子洗衣服做飯,成了家裏的後勤一把手,再後來就早早地嫁了人。二閨女的學習成績更好,後牆上貼着各種各樣的獎狀,讓男人和女人很是驕傲了一把,他們在愧疚大閨女的同時,鐵了心要供二閨女上學。男人曾和女人說:&ldquo孩子考到北京咱就供到北京。&rdquo女人說:&ldquo考到美國就供到美國,砸鍋賣鐵也供。&rdquo二閨女小學畢業後,要去鎮裏讀初中,兩口子毫不猶豫就答應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學雜費書本費夥食費參考資料費班費補課費,甚至老師的生日教師的節日祝賀費,多如牛毛的費用,像一塊塊磚頭似的,沖着他們本事幹癟的腰包砸呀砸呀砸呀,砸得他們有點招架不住了。盡管兩個人誰也沒說啥,咬着牙一掏再掏,心裏還是有點後悔。男人和女人突然發現,供女兒去北京去美國,僅靠砸鍋賣鐵怕是不管用,就是把兩口子的骨頭磨了賣了,也未必能填滿這個窟窿。

學校離中考一個月就放假了,準确點講是畢業了。臨畢業前,少不了同學聚會,湊份子舉辦謝師宴,照相留念,還要跑到南山跑馬梁上走兩天,野炊野營爬山涉水。二女兒早早就收拾行李回來了,要不是同學們來請,他們都不知道學校還有這麽多活動。女兒說不去了,要再複習一下功課。做父母的知道她想去,是怕花家裏的錢才這樣說的。男人問那位同學,這些活動要多少錢,那個孩子伸出三個指頭晃了晃,男人笑着說:&ldquo才三十元呀,去,一定要去的。&rdquo那孩子說:&ldquo叔叔,是三百。&rdquo男人的臉在不經意間抖了幾下,然後狠了狠心,讓女人揭開櫃蓋,打開那個紅布包袱,親自取出三百元,一轉身把錢拍在女兒的手裏說:&ldquo去吧,好好放松一下。&rdquo停頓了一下,又從自己的上衣口袋摸索出一張皺皺巴巴的二十元票子,添在女兒手裏,手心朝下向上擺了幾擺說:&ldquo去吧,去吧,别讓老師和同學幹等着。&rdquo女兒楞了楞,最終還是和那位同學一起飛了出去,身影輕盈的像一隻蝴蝶。

&ldquo那是買化肥的錢。&rdquo女人說。

男人說:&ldquo知道。&rdquo

&ldquo辣椒下一水就該追肥了。&rdquo女人低着頭又說。

&ldquo知道。&rdquo男人又回答。

&ldquo其實二閨女已經很節省了。&rdquo女人有點歉疚地說。

&ldquo知道。&rdquo男人似乎腦袋裏隻儲存着這兩個字。

&ldquo你把煙錢也掏給閨女了。&rdquo說着女人從包袱裏取出一百元,遞給男人。

&ldquo戒啦。&rdquo男人堅定地說。

女人笑了笑說:&ldquo别别,咱戒飯也不能戒煙。&rdquo

&ldquo這回真的戒了。&rdquo男人把兜裏還剩下的半盒香煙掏出來,攥在手裏揉成了一個紙團,而後用大拇指就那麽一彈,那個紙團從他的手心跳出,掉在了地上,一滾一滾地鑽進了竈下的柴禾堆裏。從那以後,男人真的再沒抽,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可是,男人現在卻很想抽煙,而且有很強很強的欲望。他從樹蔭下站起來,朝馬路兩頭掃了幾眼,在确認隻有自己時,就像做賊似的在馬路上踅摸起來。他想撲一隻&ldquo螞蚱&rdquo,村裏人把煙屁稱作&ldquo螞蚱&rdquo。按照過去的經驗,男人知道,馬路上總會有一隻或幾隻這樣的&ldquo螞蚱&rdquo的。他轉着轉着,真的發現了一隻&ldquo螞蚱&rdquo,而且是一隻大&ldquo螞蚱&rdquo。一個還剩半截的煙頭,就那樣靜靜地躺在馬路中間。男人欣喜着正要上前撲那個大&ldquo螞蚱&rdquo時,突然一輛小轎車,摁着喇叭&ldquo哇哇哇&rdquo地從身邊一閃而過。男人被汽車卷起的熱浪掀着朝後趔趄着,他趕緊列過頭,把胳膊架成一個7字擋在腦門前。塵埃落定,男人放下了胳膊,朝着遠去的轎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他回過神來再次尋那個大&ldquo螞蚱&rdquo時,卻發現&ldquo螞蚱&rdquo跟着轎車一塊飛了,飛馳而過的小轎車,不知道把煙頭帶到了哪裏。男人很失望,曾經聽說過煮熟的鴨子飛走了,看來還真是這麽回事,眼看一隻&ldquo螞蚱&rdquo就要到手,眨眼的工夫就化作泡影。他真的很想抽一支煙,哪怕抽一口也好。

他想順着路再找找,他堅信馬路上一定還有别的&ldquo螞蚱&rdquo。 可是,身邊過去一輛汽車,又過去一輛,間或有幾個小夥子,騎着摩托車&ldquo吐吐吐&rdquo地呼嘯而過,汽車和摩托帶起一股股煙塵,混雜着排出的尾氣,讓男人很難受,嗓子癢癢的幹吧吧的。他咽了一口唾沫,想潤一潤快要冒煙的嗓子,而嘴裏根本就沒有什麽唾液,隻好伸出舌頭在嘴唇上舔了舔。男人懊喪地回到了樹蔭涼下,他邊往回走,邊看了看太陽折射出自己的身影,&ldquo時間不早了,該趕路啦。&rdquo男人自言自語地說,他放棄了撲&ldquo螞蚱&rdquo的念頭,推起自己的&ldquo永久&rdquo,&ldquo咯啦啦&rdquo地響着上了路。

人活着真難。夜裏睡不着,男人曾想過自己這大半生,活了這麽大,一直被生活的壓力包圍着,當初連生兩個女兒有壓力,供孩子們讀書有壓力,莊稼收成好不好有壓力,這次二閨女考高中,壓力就更大了。他不知道是希望孩子考得上呢?還是考不上。男人真的很矛盾,不是他不想讓孩子讀書,萬一真考上了,又拿什麽供孩子完成學業。披這張人皮真難!

男人還是趕在上午考試的結束前,來到了縣一中門前,閨女的考場就設在那裏。人真多,也很熱鬧。女人們都打着傘,花紅柳綠的,好看。男人們都站在馬路邊的樹蔭下,好多人都抽着煙。看得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人人都是一副焦急的樣子,脖子伸得很長很長,朝着一中的大門張望着。他繞過馬路邊的一排小轎車,把自行車靠在一棵樹上,鎖好了,然後湊進了樹蔭下的男人堆裏。

人們誰也不和誰說話,都是心思重重的樣子。男人在人堆裏站了一會兒,感覺心裏憋得慌,他想找找村裏的那兩位家長,可是,串了好幾個人堆沒找着。人實在是太多了,多得如螞蟻窩裏的螞蟻,翻翻嚷嚷的。城裏人真會做買賣,在人堆裏穿梭着各種各樣的小商販,大都是賣吃食的。他們推着小車,或者就地搭一個涼棚,賣涼粉的、賣冰糕的、賣熏豬頭肉的、賣羊雜碎的,賣煮雞蛋的、炸油條的,還有幾家擺菜攤的。許多私立學校打着旗幟,散發着印得非常漂亮的學校簡介,男人随手拿了幾份,看了看然後當作扇子,煽着身上的熱氣。

口渴,渴得厲害。男人湊到涼粉攤前,他想吃一碗,問了問價錢要四元錢,就毫不猶豫地走開了,遭到了擺攤的那個胖女人一個白眼。還是吃一根冰棍吧。男人想,一根冰棍也就塊把錢,能解渴就行。到了賣冰棍的攤前,他沒敢問價,站在一邊等着别人交錢,等了一會兒,男人發現一根冰棍貴的要五元,是那種火炬形的,黑紫色的。有三元的,最便宜的也要兩元,很像一塊小磚頭,剝開外邊的包裝紙,白白的冒着涼氣,咬一口一定很涼爽很涼爽。男人捏了捏兜裏的那二百元錢,咽了口唾沫,還是走開了。在考場裏答題的閨女一準很熱很熱,等孩子出了考場,一定要買根冰棍給她,就買五元的那種,對,就買五元的。完了再給她買一碗涼粉,那東西解渴也解饑,然後找個飯館吃飽了,再找一個小旅館讓孩子好好休息一下,這樣,下午才能考着有勁。想到了考試,男人就有點洩氣,二閨女是考上好呢,還是考不上好?這個問題一直在男人的腦袋裏繞着。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調皮話,背鍋子騎驢,前(錢)短。誰都說人窮志不短,屁話!沒了錢連氣都是短的,你亮一句大話試試,敢放一個幫子嗎?你還敢說閨女考到美國就供到美國嗎?賣涼粉的都沒好眼色給你,談何志氣!

内急了,男人已經憋了好長時間。他想找一個背人的地方痛快一下,可是,到處是人,再說還有好多警察在那裏站着,虎視眈眈地瞅着人群,就那樣解開褲子掏出來,不把你當流氓抓起來才怪呢。他在四周轉了一圈,沒見着一個廁所。城裏人難道不解手嗎?實在沒辦法,他隻好求助于警察,活人總不能被屎憋死,再說不是有一句話嗎,有困難找民警。警察叔叔連話也沒說,沖着旁邊很漂亮的一排鐵房子努了努嘴。男人這才發現城市裏的廁所原來是這樣子的,下邊還安裝着轱辘,能推來推去。

男人不識字,他到了跟前問廁所前的一位老大爺:&ldquo大爺,哪邊是男的?&rdquo

&ldquo兩元一次。&rdquo老大爺指了指男廁所的位子。

&ldquo上廁所也要錢呀?&rdquo男人幾乎要把眼珠子瞪成了牛蛋子,十分驚奇地問。

&ldquo這是流動廁所,有投資的。&rdquo老大爺手持一沓衛生紙,接着問道:&ldquo大的還是小的?&rdquo

媽的,不能冤枉了這兩元錢。雖然男人不想解大手,他還是很硬氣地說:&ldquo大的!&rdquo

老大爺給了他幾張裁好的衛生紙,是那種黑黑的粗喇喇的,然後說:&ldquo大的再加一元。&rdquo

男人連腸子都快要悔斷了,面對一個比自己父親小不了多少的老人,他隻好摸出了一張百元鈔票,交給老人家。老大爺問了聲沒零錢嗎?見男人搖了搖頭,就用兩隻手把錢拿起,沖着太陽照了再照,還&ldquo咯啦咯啦&rdquo地來回揉了揉,在确認是真錢後,把要找的錢數了好幾遍,才交給了他。男人也把錢一張一張地揉了揉,照了照,尤其是那張五十的,照了再照揉了再揉,盡管他着急着要放水,但仍然不敢大意。

開門進去,裏邊很幹淨,可還是一股大糞味。男人解開褲子,很認真地蹲在坑上,既然錢都花了,那就要把大的小的都解決了。痛快,真他媽的痛快,憋得久了放開閘門,&ldquo嘩嘩嘩&rdquo地放水真痛快。痛快完了,就開始使勁地往外擠那多了一元錢的大的,臉都憋紅了,腦袋也有點漲,就是擠不出效果來。出不出吧也得多待一會兒,錢不能白白地稀裏糊塗地就那樣花了。蹲着蹲着,男人想到了前些日子在村裏掏廁所。

把買化肥的錢給了二閨女後,爲堵住這個缺口,男人跑到好幾戶不種地的人家裏,幫着掏廁所,接着把一車車大糞拉到地裏,再一筐子一筐子分到每個菜畦子。熱哄哄臭哄哄,弄得兒子一禮拜不和他在一塊吃飯。每次拉着糞車從村中走過,年輕人們都捏着鼻子,皺着眉頭躲得遠遠的。莊稼一支花,全靠糞當家。過去人們趕着馬車,跑到縣城裏掏糞,沒見誰嫌棄過,有時候爲了搶一車糞,會争得面紅耳赤。現在人們懶了圖省事,買上幾袋化肥一追了事,掏廁所反而要花錢雇人。爲此,村裏的光棍五蛋,專門找上了門,五蛋說:&ldquo我就指望着掏廁所活着,您行行好吧,别打了我這個臭飯碗。&rdquo平日裏五蛋負責全村的掏廁所,誰家的廁所滿了,就把五蛋叫來,掏一個十元錢,一個光棍漢,隻要能掙個零花錢,也不在乎别人說什麽。男人知道和一個光棍漢搶飯碗不對,那樣會讓村裏的人瞧不起,就陪了一大堆不是,末了,隻好咬了咬牙花七元錢,給五蛋買了盒紅塔山,并表示以後決不會再出現類似的問題,才堵住了五蛋那張四處張揚的臭嘴。這些年,菜的行市好,種菜比種糧食合算,錢這東西,多一個總比少一個強,更何況家裏用錢的地方實在是太多,眼下的窟窿,以後的窟窿多着呢,也大着呢,緊忙慢忙怕是也難堵上。去年秋天,賣完最後一車螺紋椒,男人看着又黑又瘦的女人說:&ldquo明年種一半大秋作物吧,那東西省人。&rdquo女人附和着說:&ldquo種一半大秋作物吧,這樣沒白沒黑地受不了。&rdquo可是,到了春天整地的時候,男人和女人誰也沒再提種大秋作物的事,&ldquo吭哧吭哧&rdquo又把二十畝地,都攏成了菜畦子,男人和女人笑了笑說:&ldquo再忙一年,再忙一年。&rdquo女人也和男人笑了笑說:&ldquo再忙一年,再忙一年。&rdquo男人和女人心裏都清楚,忙完了今年還要忙明年,忙後年忙大後年,不到那兩隻眼睛閉上就忙不完。

男人擠牙膏似的,終于蹲在那裏擠出一點東西來,他心滿意足地提起褲子,系上褲腰帶,剛往前跨了一步,身後的坑子裏,竟然&ldquo嘩啦&rdquo一聲響起,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一股清水,一下子就把他擠出的那點玩意沖得無影無蹤。那&ldquo嘩啦&rdquo着的水帶出一股清涼來,感覺很爽。

男人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後笑了。錢真是個好東西,花在哪兒哪兒好,要不是有事,他真想解開褲子重新蹲下,使出吃奶的勁再擠一點出來,讓坑子裏重新&ldquo嘩啦&rdquo一回,再享受一下涼爽。

從廁所出來,迎面撲過一股熱浪。男人擡起頭瞧了瞧熱辣辣的太陽,熾白熾白的。太陽把大地緊緊地攬在懷裏,就那樣炙烤着炙烤着,吸吮着所有的水分。已經半個月沒下雨了,連個雨絲都沒有,二十畝菜地都缺水了,蔬菜耍得就是一把水一把肥,老天不照顧,就要自己想辦法。這幾年籽種漲價,化肥漲價,水費漲價,漲價漲得都讓人害怕。水真的貴如油,澆一畝地從兩元錢漲到五元十元二十元,現在是三十元。二十畝菜地澆一水就是六百,澆一水就是六百,盡管是秋後結賬,可秋後也是錢。男人一想起澆地就心疼,心裏就憤憤然。不知道啥時候汗水順着他的臉龐滑落到嘴角,滲進了嘴裏,齁鹹齁鹹的,後味有點苦澀。

&ldquo嘩嘩嘩&rdquo從校園傳出一陣鈴聲,所有打傘的,蹲樹坑的人們都騷動起來。男人再次看了看太陽,他估摸着這是上午的考試結束了。家長們從學校的四面八方向着校門湧去,男人一愣神的工夫,就落在了人群的後邊。他想朝前擠,但又怕擠進人堆裏左右不了自己,萬一和女兒錯過了怎麽辦。男人朝前跑了幾步,猶豫了猶豫,停下來又退回了原地。他找了一塊地勢較高的地方,踮起腳尖使勁盯着學校的大門。

警察們忙了起來,他們緊張地阻攔着湧向校門的人流,不知啥時候,在最裏邊出現了一隊武警戰士,在校門前強行隔開一片空地。男人笑了,孩子能不能考好,湊熱鬧是沒用的,沒有誰相信,擠在最前邊的家長,自己的孩子一定能考好。問題是二閨女應該能考上,考上了怎麽辦?這個念頭一閃現,男人就又沒了底氣,踮起來的腳尖,有點發軟,就連兩條腿也是軟塌塌的。他想看着女兒出來,而見了孩子該說什麽呢?不管怎麽說,涼粉是要吃的,雪糕也是要吃的。他把手伸進衣兜裏,捏了捏那些整的和零碎的票子,回過頭看了看那些小吃攤。雖然攤主們不喊不叫了,但卻不緊不慢地轟着蒼蠅,或者整理着周邊的衛生,顯然他們在積蓄力量,期待着新一輪的争奪。

考生或者興奮或者懊喪,很有秩序地出來了。吵鬧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大家不約而同地讓開了一條通道,讓這些流淚流汗,艱苦奮鬥了三年的學子們,從容地走出考場。真像是一場檢閱,也不知是家長在檢閱自己的孩子,還是孩子們在檢閱自己的家長。男人想,考試對孩子們是檢閱,對家長更是檢閱,一場無情的檢閱。

随着考生的向外流動,寂靜了一會的家長群又被激活了,人們尋找着自己的孩子,間或會出現幾聲女人一驚一乍的呼喊。男人突然發現在馬路邊,停着的那些小轎車,原來都是接考生的。汽車&ldquo哧喇喇哧喇喇&rdquo一輛接着一輛發動起來,像一隻隻甲蟲似的,慢慢蠕動着擠進了馬路中的人群,過了一會兒就有一個學生跑到車跟前,拉開門鑽進去,然後&ldquo砰&rdquo地一聲關上,一串&ldquo砰砰砰&rdquo的聲響過後,轎車摁着喇叭出了人群,東一輛西一輛飛了。男人知道,下午開考前,這些轎車會按時飛回來。就算是住在很遠的山根下,也誤不了事。有錢真好。

家長們一個個拉着自己的孩子,邊走邊說着什麽,大人們都有問不完的話,孩子們煩着,看得出煩着呢。也難怪,這大熱的天,已經在教室裏悶了一上午的孩子們,搜腸刮肚地做了一上午考題的他們,能不煩嗎?二閨女真是塊學習的料,不管是放假還是星期天,她能悶着頭抱着書本半天不說一句話,恨不得把整個人都鑽進書裏邊,隻要是讀書就從來沒見她煩過。家裏沒有書桌,二閨女就爬在那頂大紅櫃邊,斜挎着身子連腿都沒地方伸,憋屈着憋屈了整整三年。看着一個又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輕盈地鑽進汽車,又輕盈地飛走,男人覺得二閨女生在自己這樣的家庭,實在是太委屈,太委屈了。她怎麽就轉生到我這個窮光蛋家呢!

男人很認真地盯着學校大門,他把腳尖踮了再踮,還是沒捕捉到二閨女的身影。他在人群裏掃了兩個來回,還是沒有,直到學校門前的人幾乎走光了,也沒見着孩子。男人有點着急,他急匆匆地跑到涼粉攤前,告訴那位胖女人說:&ldquo你别急着收攤。&rdquo胖女人見是他撇了撇嘴說:&ldquo收不收攤管你屁事,噢,吃不起想過眼瘾呀。&rdquo男人紅着臉說:&ldquo一會兒吃,你等着,一會兒吃。&rdquo見他朝着學校門跑去,胖女人大聲地喊了一句:&ldquo我等着,等到公雞長上牙!&rdquo胖女人放肆地笑了,周圍擺攤的人們也都笑了。

男人跑到了學校門前,正要進去被門衛攔在了那裏。

&ldquo裏邊還有沒考完的學生嗎?&rdquo他問着門衛,同時着急地把脖子揪得很長很長,朝着門裏張望着。

&ldquo你這人,鈴子都拉了半天了才來接孩子?你真合格!&rdquo門衛有點詫異。

&ldquo我,我一直等着,可,可沒見她出來。&rdquo男人結巴着,臉有點發燙。

&ldquo進來吧。&rdquo門衛也許是同情了男人,他打開了側門,把男人讓進校園裏,指了指樹蔭下蹲着的幾個孩子說,看那幾個是不是。

順着門衛的手指望去,一座大樓前的樹蔭下,四五個女孩正叽叽喳喳地說着考試的事,旁邊一根正在澆花的皮管子流着水,她們邊喳喳邊吃着幹糧,二閨女就在那裏,她一手拿着臨走前媽媽給蒸的包子,另一隻手抓着皮管,把頭探在管口前,&ldquo咕咕&rdquo地喝着涼水。男人聽到了,聽到了,二閨女是&ldquo咕咕&rdquo地喝着。男人的眼淚像水管一樣,撲簌撲簌地掉着。

男人想走過去,又被門衛攔下了。門衛說,你進去被領導發現,我的飯碗子就打了。他問:&ldquo是哪一個?我給你叫過來。&rdquo

男人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了擦眼淚說:&ldquo就是那個喝涼水的。&rdquo

二閨女聽說有人找她,回過頭發現了站在校門口的父親,扔下了水管蹦着跳着就跑了過來,一副頑皮的樣子。到了跟前抱住了父親的一條胳膊,把頭蹭在他的身上說:&ldquo爹,您啥時候來的。&rdquo

男人笑了笑,他沒想到二閨女會和自己撒嬌,也沒想到半天沒見會這樣的親切。是的,女兒隻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要是生活在富裕人家,正是無憂無慮花枝招展的時候,可是,遇上了自己這個無能的父親,孩子隻能是跟着受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呀。當父親的第一次被女兒挽着胳膊,從全縣的最高學府走出來時,男人的心情好的就像盛開的花。他一掃自卑畏縮的心理,挺着胸昂着頭帶着閨女直接來到了賣冰棍的小車前,男人花了五元錢,毫不猶豫地要了一個&ldquo火炬&rdquo,交給了閨女。女兒仔細地剝開包裝說:&ldquo爹,你吃。&rdquo男人咽了口唾沫說:&ldquo爹吃過了,快吃你的,這大熱的天。&rdquo女兒咬了一小口,又咬了一小口,男人笑着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這不是嘴饞,是天實在是太熱了。男人在心裏邊給自己不争氣的喉頭開脫着,每咽一口唾沫,喉頭就從下到上,然後又從上到下蠕動一個來回。女兒咬了幾口,硬是把&ldquo火炬&rdquo伸過來,非要父親吃一口不可。其實男人真的很想狠狠地咬一口,他很需要一絲涼爽潤一下幹渴的嗓子。但是,在女兒撒着嬌伸過的&ldquo火炬&rdquo上,他隻是象征性地咬下一點,而後十分誇張地咀嚼着,似乎嘴裏塞得滿滿的。男人就那樣誇張地咀嚼着咀嚼着,那點奶油早已融化得沒了蹤迹,他是在咀嚼着女兒的一份孝心,咀嚼着一份做父親的美好,此時此刻,幸福把他的心田塞得滿當當的。做父親好,就算是累死累活也特别地好。

父女倆來到涼粉攤前,那個胖女人攤主已經在收攤了,板凳都裝在了小拉車上。男人笑着說:&ldquo說好的要你等等。&rdquo胖攤主見來了生意,趕快從車上拉下兩個小凳子,讓這一對父女坐下,接着就忙不叠地洗碗、擦粉、切豆腐幹,還剝了兩顆煮好的茶雞蛋。攤主問了問吃不吃香菜,在得到首肯後,十分利索地把調好的兩碗涼粉分别端在了父女面前。本來笑得很開心的男人,一下就沒了主意,和吃冰棍一樣,他并沒有把自己列入開支計劃。這個胖女人,實在是精明,不僅要推銷兩碗涼粉,還外加了兩顆雞蛋,皮都剝了不吃也得吃呀。面對女兒陽光般的笑容,他隻好把尴尬隐藏起來,十分大方地說:&ldquo吃涼粉了。&rdquo而後率先拿起筷子,從自己的碗裏給女兒撥出一些,并把自己的那顆雞蛋夾給了閨女。女兒要阻攔,還是沒攔住,父親說:&ldquo考了一上午了,多吃點,多吃點。&rdquo胖攤主似乎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她甚至後悔爲眼前這個老實男人設了圈套,胖攤主結果男人的話頭趕忙說:&ldquo啊呀,閨女有這樣一個好父親真有福氣,快吃吧孩子,吃飽了考好了,你爹就高興啦。&rdquo說着,她拿出調羹,在盛香油的小罐裏舀出半調羹油來,分别給父女倆的碗裏滴了一些,又捏出一撮香菜,也加在他們的碗裏。旁邊擺羊雜攤的說:&ldquo啊呀,太陽從西上來了。&rdquo胖攤主瞅了那人一眼說:&ldquo誰像你那樣黑心。&rdquo吃完了涼粉,女兒說真香,父親也說是香。他把空碗朝前推了推問:&ldquo多少錢?&rdquo胖攤主算了算賬說:&ldquo按理說粉是四元一碗,雞蛋是一元一顆。&rdquo她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旁邊的羊雜攤主說:&ldquo今天我還就叫太陽從西上一回,大哥我看你也不容易,就給個半價五元吧。&rdquo男人掏出十元錢說:&ldquo你們也不容易,這份好心我領了,錢還是要收的。&rdquo男人窮是窮,可在做人方面他一直以爲是不能含糊的,占别人的便宜不好。而胖攤主硬是從兜裏翻出五元錢塞在了男人手裏,她說,我也是村裏出來的,供孩子上學不容易。

男人和女兒謝過胖攤主,問清楚附近提供休息的小旅館,女兒幫着父親推着那輛&ldquo永久&rdquo,離開了攤前。

父女倆默默地走着,父親想問問上午考得怎麽樣,幾次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清楚,憑閨女的實力,考上縣一中一點問題都沒有,而有問題的是自己這個做父親的,考上了怎麽辦?怎麽辦?這個問題一鑽出來,男人又頭疼了,是那種隐隐的作痛,真是道解不開的難題!父親要帶着閨女吃午飯,女兒說,已經飽了,很飽了。說着還調皮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父親沒再堅持,但是午休是必須的,休息不好酒考不好,女兒點了點頭。

按照胖攤主的指點,不多遠就找到了那家小旅館,休息一中午,一個人要二十元。男人問能不能便宜點,店主說這是最便宜的了。父女倆互相看了看,男人掏出二十元,交給了店主。女兒說:&ldquo您不休息一會兒?&rdquo父親說:&ldquo你休息吧,我給你看着時間。&rdquo說完跟着店主把女兒送進了一個大房間。裏邊已經有好幾個女孩子躺在了床上,有幾個正捧着書翻着,也有幾個家長躺在那裏。安頓下女兒,父親正要出去,閨女突然說:&ldquo爹,您回去吧,别等我了。有阿姨們看着時間,誤不了的。&rdquo男人想說什麽,那幾個家長都說,沒問題的,我們也是帶孩子考試,誤不了事。男人看了看二閨女,和幾個家長點了點頭,臨出門時他掏出剩下的那張一百元,遞給了女兒說:&ldquo進考場前要是餓了買點吃的。&rdquo之後又說:&ldquo好好考。&rdquo女兒也點了點頭。

出了小旅館,男人感覺肚子很餓,他想吃點什麽,最終還是放棄了。

騎着自行車出了縣城,男人感覺很辛酸,不是爲自己餓一頓難受,而是真的女兒考上了怎麽辦,究竟怎麽辦!考不上也還罷了,考上了怎麽和孩子交待?大中午的,路上除了自己再找不到一個活物,連鳥兒都不知躲到了哪裏,樹蔭下還是鳥巢裏?他突然想吼幾嗓子,一個人痛痛快快地吼幾嗓子。男人真的扯開了喉嚨吼了起來。

晴天藍天熾藍藍的天,老天爺殺人沒深淺&hellip&hellip

男人連自己都想不清楚,怎麽一張嘴就吼起了小寡婦上墳呢?

男人就那樣仰着脖子,不管不顧地&ldquo哇哇哇&rdquo地吼着。

吼了一陣,不遠處的一個村子裏,也不知是誰家的驢,好像不服男人的氣似的,也&ldquo嗷嗷嗷嗷&rdquo地叫了起來。那驢叫着從低沉到高昂叫着,很雄性也很激越,讓所有的男人聽了都有點蠢蠢欲動的感覺。悲哀的是那驢噴發了一會兒,就開始一個八度一個八度地下降,到最後隻剩下了無奈的&ldquo嗒啦嗒啦&rdquo 聲。

驢叫不是沒聽過,可從來沒有讓男人像今天這樣感受深刻,他突然想到了和女人的第一次,也是這樣激情洋溢,也是那麽雄心勃勃,可是他還沒雄心幾下,就和驢叫一樣,&ldquo嗒啦嗒啦&rdquo得不成了樣子。他想,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見得以人的意志爲轉移,一個人不可以沒有雄心壯志,每個人在心中都設定着一個美好的結局,問題是每個人的雄心壯志不見得都能實現,好多事情面臨的隻能是早洩的尴尬。

男人吼得淚流滿面,吼完了他氣憤地朝着驢叫的方向罵了一聲:&ldquo我日死你媽!&rdquo

男人是在菜地里干了半落子活,扔下锄头进的城。

临走前他问女人:&ldquo家里还有多少钱。&rdquo

人说:&ldquo就剩下二百了,留着为儿子交下学期的书费。&rdquo

&ldquo都拿着,书费再想办法。&rdquo男人边说边换了件半新的衣服。而后骑着自行车,向着县城狂奔而去。

二闺女今天中考,全村只有三个考生,其他两家都是家长陪着去的,本来男人也要去,可临到上车的时候,二闺女说,去不去都一样,该考好了不陪也能考好。于是硬是把已经踏上车门一只脚的父亲面包给劝下了车。男人在车门&ldquo哗嗒&rdquo一关的刹那间就后悔了。&ldquo这叫啥事,这叫啥事情嘛。&rdquo男人低着头,嘴里不断磨叨着这句话回了家。

天还没亮,女人和儿子正睡着回笼觉。当男人&ldquo吱&rdquo地一声推门进了家后,女人一个激灵从炕上爬起,慌乱中摸了一个笤帚疙瘩,虎视眈眈地问道:&ldquo谁!&rdquo男人这才&ldquo扑哧&rdquo一声笑了。女人&ldquo叭&rdquo地一声拉着了灯问道:&ldquo怎么你没去?&rdquo男人装着没事的样子说:&ldquo女儿大了,不要咱陪着。&rdquo女人说:&ldquo陪不陪都一样,咱闺女学习好,还怕考不上?&rdquo

本以为不去就不去吧,去了还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但是吃过早饭下了地的男人,心里总觉得有事,不断地翻腾着翻腾着,像猫抓似的难受。好几次锄头下去,砍到的竟然不是草,而是鲜灵灵的辣椒苗。男人知道,心已经被孩子揪着进了城,甚至进了考场,以其在这里煎熬,倒不如进城看看,不抵事是不抵事,当给孩子壮壮胆总可以吧。

男人把那辆破&ldquo永久&rdquo蹬成了汽车,链条很不情愿地&ldquo咯叭叭,咯叭叭&rdquo响着。二十里路,要是当年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工夫,可是,男人还没骑一半,就喘起了粗气。五十岁的人啦,不服不行。男人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没命地骑着有点荒唐,就是立马去了县城,孩子也早已进了考场。路边有好几棵大柳树,柔软的树枝一条一条地下垂着,形成了一个个树荫,遮挡着火辣的太阳,他决定在树阴凉下歇歇再走。

人就是这样的怪,心劲一松就浑身懒散起来,男人把没支架的车子靠在柳树上,&ldquo咚&rdquo地一声就那样坐在了地上。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衣袋,发现里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这才又想起自己戒烟了。

男人和女人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出嫁了,老疙蛋儿子最小,在村里上小学。当初就是为了生这个带把的,为了延续香火,才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被一罚再罚生了这么一大串,才有了没完没了的罪受,累死累活成了他们生活的最恰当的写照。但是男人和女人并不后悔,老实巴交的男人说:&ldquo有人就不算穷。&rdquo念过几年书的女人说:&ldquo人多力量大干劲高。&rdquo男人开玩笑说:&ldquo在地里的干劲是高,躺在炕上就没劲了。&rdquo女人撇了撇嘴笑了笑。

按照男人和女人最初的想法,孩子们都要好好念书,最好是能培养出三个大学生来,光宗耀祖是寡话,跳出农门,过上城市人的日子才是真格的。可是,事情并不像他们想得那样如意,老大学习成绩不错也很下功夫,在班里的成绩数一数二,不幸的是自从有了小疙蛋老三后,他们不得不拽着老大看弟弟,一来二去把大闺女从好学生,拖成了坐红椅子的,后来干脆辍了学。看孩子洗衣服做饭,成了家里的后勤一把手,再后来就早早地嫁了人。二闺女的学习成绩更好,后墙上贴着各种各样的奖状,让男人和女人很是骄傲了一把,他们在愧疚大闺女的同时,铁了心要供二闺女上学。男人曾和女人说:&ldquo孩子考到北京咱就供到北京。&rdquo女人说:&ldquo考到美国就供到美国,砸锅卖铁也供。&rdquo二闺女小学毕业后,要去镇里读初中,两口子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学杂费书本费伙食费参考资料费班费补课费,甚至老师的生日教师的节日祝贺费,多如牛毛的费用,像一块块砖头似的,冲着他们本事干瘪的腰包砸呀砸呀砸呀,砸得他们有点招架不住了。尽管两个人谁也没说啥,咬着牙一掏再掏,心里还是有点后悔。男人和女人突然发现,供女儿去北京去美国,仅靠砸锅卖铁怕是不管用,就是把两口子的骨头磨了卖了,也未必能填满这个窟窿。

学校离中考一个月放假了,准确点讲是毕业了。临毕业前,少不了同学聚会,凑份子举办谢师宴,照相留念,还要跑到南山跑马梁上走两天,野炊野营爬山涉水。二女儿早早就收拾行李回来了,要不是同学们来请,他们都不知道学校还有这么多活动。女儿说不去了,要再复习一下功课。做父母的知道她想去,是怕花家里的钱才这样说的。男人问那位同学,这些活动要多少钱,那个孩子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男人笑着说:&ldquo才三十元呀,去,一定要去的。&rdquo那孩子说:&ldquo叔叔,是三百。&rdquo男人的脸在不经意间抖了几下,然后狠了狠心,让女人揭开柜盖,打开那个红布包袱,亲自取出三百元,一转身把钱拍在女儿的手里说:&ldquo去吧,好好放松一下。&rdquo停顿了一下,又从自己的上衣口袋摸索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二十元票子,添在女儿手里,手心朝下向上摆了几摆说:&ldquo去吧,去吧,别让老师和同学干等着。&rdquo女儿楞了楞,最终还是和那位同学一起飞了出去,身影轻盈的像一只蝴蝶。

&ldquo那是化肥的钱。&rdquo女人说。

男人说:&ldquo知道。&rdquo

&ldquo辣椒下一水就该追肥了。&rdquo女人低着头又说。

&ldquo知道。&rdquo男人又回答

&ldquo其实二闺女已经很节省了。&rdquo女人有点歉疚地说

&ldquo知道。&rdquo男人似乎脑袋里只储存着这两个字。

&ldquo你把烟钱也掏给闺女了。&rdquo说着女人从包袱里取出一百元,递给男人。

&ldquo戒啦。&rdquo男人坚定地说。

女人笑了笑说:&ldquo别别,咱戒饭也不能戒烟。&rdquo

&ldquo这回真的戒了。&rdquo男人把兜里还剩下的半盒香烟掏出来,攥在手里揉成了一个纸团,而后用大拇指就那么一弹,那个纸团从他的手心跳出,掉在了地上,一滚一滚地钻进了灶下的柴禾堆里。从那以后,男人真的再没抽,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男人现在却很想抽烟,而且有很强很强的欲望。他从树荫下站起来,朝马路两头扫了几眼,在确认只有自己时,就像做贼似的在马路上踅摸起来。他想扑一只&ldquo蚂蚱&rdquo,村里人把烟屁称作&ldquo蚂蚱&rdquo。按照过去的经验,男人知道,马路上总会有一只或几只这样的&ldquo蚂蚱&rdquo的。他转着转着,真的发现了一只&ldquo蚂蚱&rdquo,而且是一只大&ldquo蚂蚱&rdquo。一个还剩半截的烟头,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马路中间。男人欣喜着正要上前扑那个大&ldquo蚂蚱&rdquo时,突然一辆小轿车,摁着喇叭&ldquo哇哇哇&rdquo地从身边一闪而过。男人被汽车卷起的热浪掀着朝后趔趄着,他赶紧列过头,把胳膊架成一个7字挡在脑门前。尘埃落定,男人放下了胳膊,朝着远去的轿车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他回过神来再次寻那个大&ldquo蚂蚱&rdquo时,却发现&ldquo蚂蚱&rdquo跟着轿车一块飞了,飞驰而过的小轿车,不知道把烟头带到了哪里。男人很失望,曾经听说过煮熟鸭子走了,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眼看一只&ldquo蚂蚱&rdquo就要到手,眨眼的工夫就化作泡影。他真的很想抽一支烟,哪怕抽一口也好。

他想顺着路再找找,他坚信马路上一定还有别的&ldquo蚂蚱&rdquo。 可是,身边过去一辆汽车,又过去一辆,间或有几个小伙子,骑着摩托车&ldquo吐吐吐&rdquo地呼啸而过,汽车和摩托带起一股股烟尘,混杂着排出的尾气,让男人很难受,嗓子痒痒的干吧吧的。他咽了一口唾沫,想润一润快要冒烟的嗓子,而嘴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唾液,只好伸出舌头嘴唇上舔了舔。男人懊丧地回到了树荫凉下,他边往回走,边看了看太阳折射出自己的身影,&ldquo时间不早了,该赶路啦。&rdquo男人自言自语地说,他放弃了扑&ldquo蚂蚱&rdquo的念头,推起自己的&ldquo永久&rdquo,&ldquo咯啦啦&rdquo地响着上了路。

人活着真难。夜里睡不着,男人曾想过自己这大半生,活了这么大,一直被生活的压力包围着,当初连生两个女儿有压力,供孩子们读书有压力,庄稼收成好不好有压力,这次二闺女考高中,压力就更大了。他不知道是希望孩子考得上呢?还是考不上。男人真的很矛盾,不是他不想让孩子读书,万一真考上了,又拿什么供孩子完成学业。披这张人皮真难!

男人还是赶在上午考试的结束前,来到了县一中门前,闺女的考场就设在那里。人真多,也很热闹。女人们都打着伞,花红柳绿的,好看。男人们都站在马路边的树荫下,好多人都抽着烟。看得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人人都是一副焦急的样子,脖子伸得很长很长,朝着一中的大门望着。他绕过马路边的一排小轿车,把自行车靠在一棵树上,锁好了,然后凑进了树荫下的男人堆里。

人们谁也不和说话,都是心思重重的样子。男人在人堆里站了一会儿,感觉心里憋得慌,他想找找村里的那两位家长,可是,串了好几个人堆没找着。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如蚂蚁窝里的蚂蚁,翻翻嚷嚷的。城里人真会做买卖,在人堆里穿梭着各种各样的小商贩,大都是卖吃食的。他们推着小车,或者就地搭一个凉棚,卖凉粉的、卖冰糕的、卖熏猪头肉的、卖羊杂碎的,卖煮鸡蛋的、炸油条的,还有几家摆菜摊的。许多私立学校打着旗帜,散发着印得非常漂亮的学校简介,男人随手拿了几份,看了看然后当作扇子,煽着身上的热气。

口渴,渴得厉害。男人凑到凉粉摊前,他想吃一碗,问了问价钱要四元钱,就毫不犹豫地走开了,遭到了摆摊的那个胖女人一个白眼。还是吃一根冰棍吧。男人想,一根冰棍也就块把钱,能解渴就行。到了卖冰棍的摊前,他没敢问价,站在一边等着别人交钱,等了一会儿,男人发现一根冰棍贵的要五元,是那种火炬形的,黑紫色的。有三元的,最便宜的也要两元,很像一块小砖头,剥开外边的包装纸,白白的冒着凉气,咬一口一定很凉爽很凉爽。男人捏了捏兜里的那二百元钱,咽了口唾沫,还是走开了。在考场里答题的闺女一准很热很热,等孩子出了考场,一定要买根冰棍给她,就买五元的那种,对,就买五元的。完了再给她买一碗凉粉,那东西解渴也解饥,然后找个饭馆吃饱了,再找一个小旅馆让孩子好好休息一下,这样,下午才能考着有劲。想到了考试,男人就有点泄气,二闺女是考上好呢,还是考不上好?这个问题一直在男人的脑袋里绕着。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调皮话,背锅子骑驴,前(钱)短。谁都说人穷志不短,屁话!没了钱连气都是短的,你亮一句大话试试,敢放一个帮子吗?你还敢说闺女考到美国就供到美国吗?卖凉粉的都没好眼色给你,谈何志气!

内急了,男人已经憋了好长时间。他想找一个背人的地方痛快一下,可是,到处是人,再说还有好多警察在那里站着,虎视眈眈地瞅着人群,就那样解开裤子掏出来,不把你当流氓抓起来才怪呢。他在四周转了一圈,没见着一个厕所。城里人难道不解手吗?实在没办法,他只好求助于警察,活人总不能被屎憋死,再说不是有一句话吗,有困难找民警。警察叔叔连话也没说,冲着旁边很漂亮的一排铁房子努了努嘴。男人这才发现城市里的厕所原来是这样子的,下边还安装着轱辘,能推来推去。

男人不识字,他到了跟前问厕所前的一位老大爷:&ldquo大爷,哪边是男的?&rdquo

&ldquo两元一次。&rdquo老大爷指了指男厕所的位子

&ldquo上厕所也要钱呀?&rdquo男人几乎要把眼珠子瞪成了牛蛋子,十分惊奇地问。

&ldquo这是流动厕所,有投资的。&rdquo老大爷手持一沓卫生纸,接着问道:&ldquo大的还是小的?&rdquo

妈的,不能冤枉了这两元钱。虽然男人不想解大手,他还是很硬气地说:&ldquo大的!&rdquo

老大爷给了他几张裁好的卫生纸,是那种黑黑的粗喇喇的,然后说:&ldquo大的再加一元。&rdquo

男人连肠子都快要悔断了,面对一个比自己父亲小不了多少的老人,他只好摸出了一张百元钞票,交给老人家。老大爷问了声没零钱吗?见男人摇了摇头,就用两只手把钱拿起,冲着太阳照了再照,还&ldquo咯啦咯啦&rdquo地来回揉了揉,在确认是真钱后,把要找的钱数了好几遍,才交给了他。男人也把钱一张一张地揉了揉,照了照,尤其是那张五十的,照了再照揉了再揉,尽管他着急着要放水,但仍然不敢大意。

开门进去,里边很干净,可还是一股大粪味。男人解开裤子,很认真地蹲在坑上,既然钱都花了,那就要把大的小的都解决了。痛快,真他妈的痛快,憋得久了开闸门,&ldquo哗哗哗&rdquo地放水真痛快。痛快完了,就开始使劲地往外挤那多了一元钱的大的,脸都憋红了,脑袋也有点涨,就是挤不出效果来。出不出吧也得多待一会儿,钱不能白白地稀里糊涂地就那样花了。蹲着蹲着,男人想到了前些日子在村里掏厕所。

把买化肥的钱给了二闺女后,为堵住这个缺口,男人跑到好几户不种地的人家里,帮着掏厕所,接着把一车车大粪拉到地里,再一筐子一筐子分到每个菜畦子。热哄哄臭哄哄,弄得儿子一礼拜不和他在一块吃饭。每次拉着粪车从村中走过,年轻人们都捏着鼻子,皱着眉头躲得远远的。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过去人们赶着马车,跑到县城里掏粪,没见谁嫌弃过,有时候为了抢一车粪,会争得面红耳赤。现在人们懒了图省事,买上几袋化肥一追了事,掏厕所反而要花钱雇人。为此,村里的光棍五蛋,专门找上了门,五蛋说:&ldquo我就指望着掏厕所活着,您行行好吧,别打了我这个臭饭碗。&rdquo平日里五蛋负责全村的掏厕所,谁家的厕所满了,就把五蛋叫来,掏一个十元钱,一个光棍汉,只要能挣个零花钱,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男人知道和一个光棍汉抢饭碗不对,那样会让村里的人瞧不起,就陪了一大堆不是,末了,只好咬了咬牙花七元钱,给五蛋买了盒红塔山,并表示以后决不会再出现类似的问题,才堵住了五蛋那张四处张扬的臭嘴。这些年,菜的行市好,种菜比种粮食合算,钱这东西,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更何况家里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眼下的窟窿,以后的窟窿多着呢,也大着呢,紧忙慢忙怕是也难堵上。去年秋天,卖完最后一车螺纹椒,男人看着又黑又瘦的女人说:&ldquo明年种一半大秋作物吧,那东西省人。&rdquo女人附和着说:&ldquo种一半大秋作物吧,这样没白没黑地受不了。&rdquo可是,到了春天整地的时候,男人和女人谁也没再提种大秋作物的事,&ldquo吭哧吭哧&rdquo又把二十亩地,都拢成了菜畦子,男人和女人笑了笑说:&ldquo再忙一年,再忙一年。&rdquo女人也和男人笑了笑说:&ldquo再忙一年,再忙一年。&rdquo男人和女人心里都清楚,忙完了今年还要忙明年,忙后年忙大后年,不到那两只眼睛闭上就忙不完。

男人挤牙膏似的,终于蹲在那里挤出一点东西来,他心满意足地提起裤子,系上裤腰带,刚往前跨了一步,身后的坑子里,竟然&ldquo哗啦&rdquo一声响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股清水,一下子就把他挤出的那点玩意冲得无影无踪。那&ldquo哗啦&rdquo着的水带出一股清凉来,感觉很爽。

男人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笑了。钱真是个好东西,花在哪儿哪儿好,要不是有事,他真想解开裤子重新蹲下,使出吃奶的劲再挤一点出来,让坑子里重新&ldquo哗啦&rdquo一回,再享受一下凉爽。

从厕所出来,迎面扑过一股热浪。男人抬起头瞧了瞧热辣辣的太阳,炽白炽白的。太阳把大地紧紧地揽在怀里,就那样炙烤着炙烤着,吸吮着所有的水分。已经半个月没下雨了,连个雨丝都没有,二十亩菜地都缺水了,蔬菜耍得就是一把水一把肥,老天照顾,就要自己想办法。这几年籽种涨价,化肥涨价,水费涨价,涨价涨得都让人害怕。水真的贵如油,浇一亩地从两元钱涨到五元十元二十元,现在是三十元。二十亩菜地浇一水就是六百,浇一水就是六百,尽管是秋后结账,可秋后也是钱。男人一想起浇地就心疼,心里就愤愤然。不知道啥时候汗水顺着他的脸庞滑落到嘴角,渗进了嘴里,齁咸齁咸的,后味有点苦涩

&ldquo哗哗哗&rdquo从校园传出一阵铃声,所有打伞的,蹲树坑的人们都骚动起来。男人再次看了看太阳,他估摸着这是上午的考试结束了。家长们从学校的四面八方向着校门涌去,男人一愣神的工夫,就落在了人群的后边。他想朝前挤,但又怕挤进人堆里左右不了自己,万一和女儿错过怎么办。男人朝前跑了几步,犹豫了犹豫,停下来又退回了原地。他找了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踮起脚尖使劲盯着学校的大门。

警察们忙了起来,他们紧张地阻拦着涌向校门的人流,不知啥时候,在最里边出现了一队武警战士,在校门前强行隔开一片空地。男人笑了,孩子能不能考好,凑热闹是没用的,没有谁相信,挤在最前边的家长,自己的孩子一定能考好。问题是二闺女应该能考上,考上了怎么办?这个念头一闪现,男人就又没了底气,踮起来的脚尖,有点发软,就连两条腿也是软塌塌的。他想看着女儿出来,而见了孩子该说什么呢?不管怎么说,凉粉是要吃的,雪糕也是要吃的。他把手伸进衣兜里,捏了捏那些整的和零碎的票子,回过头看了看那些小吃摊。虽然摊主们不喊不叫了,但却不紧不慢地轰着苍蝇,或者整理着周边的卫生,显然他们在积蓄力量,期待着新一轮的争夺。

考生或者兴奋或者懊丧,很有秩序地出来了。吵闹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一条通道,让这些流泪流汗,艰苦奋斗了三年的学子们,从容地走出考场。真像是一场检阅,也不知是家长在检阅自己的孩子,还是孩子们在检阅自己的家长。男人想,考试对孩子们是检阅,对家长更是检阅,一场无情的检阅。

随着考生的向外流动,寂静了一会的家长群又被激活了,人们寻找着自己的孩子,间或会出现几声女人一惊一乍的呼喊。男人突然发现在马路边,停着的那些小轿车,原来都是接考生的。汽车&ldquo哧喇喇哧喇喇&rdquo一辆接着一辆发动起来,像一只只甲虫似的,慢慢蠕动着挤进了马路中的人群,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学生跑到车跟前,拉开门钻进去,然后&ldquo砰&rdquo地一声关上,一串&ldquo砰砰砰&rdquo的声响过后,轿车摁着喇叭出了人群,东一辆西一辆飞了。男人知道,下午开考前,这些轿车会按时飞回来。就算是住在很远的山根下,也误不了事。有钱真好。

家长们一个个拉着自己的孩子,边走边说着什么,大人们都有问不完的话,孩子们烦着,看得出烦着呢。也难怪,这大热的天,已经在教室里闷了一上午的孩子们,搜肠刮肚地做了一上午考题的他们,能不烦吗?二闺女真是块学习的料,不管是放假还是星期天,她能闷着头抱着书本半天不说一句话,恨不得把整个人都钻进书里边,只要是读书就从来没见她烦过。家里没有书桌,二闺女就爬在那顶大红柜边,斜挎着身子连腿都没地方伸,憋屈着憋屈了整整三年。看着一个又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轻盈地钻进汽车,又轻盈地飞走,男人觉得二闺女生在自己这样的家庭,实在是太委屈,太委屈了。她怎么就转生到我这个穷光蛋家呢!

男人很认真地盯着学校大门,他把脚尖踮了再踮,还是没捕捉到二闺女的身影。他在人群里扫了两个来回,还是没有,直到学校门前的人几乎走光了,也没见着孩子。男人有点着急,他急匆匆地跑到凉粉摊前,告诉那位胖女人说:&ldquo你别急着收摊。&rdquo胖女人见是他撇了撇嘴说:&ldquo收不收摊管你屁事,噢,吃不起想过眼瘾呀。&rdquo男人红着脸说:&ldquo一会儿吃,你等着,一会儿吃。&rdquo见他朝着学校门跑去,胖女人大声地喊了一句:&ldquo我等着,等到公鸡上牙!&rdquo胖女人放肆地笑了,周围摆摊的人们也都笑了。

男人跑到了学校门前,正要进去被门卫拦在了那里。

&ldquo里边还有没考完的学生吗?&rdquo他问着门卫,同时着急地把脖子揪得很长很长,朝着门里张望着。

&ldquo你这人,铃子都拉了半天了才来接孩子?你真合格!&rdquo门卫有点诧异。

&ldquo我,我一直等着,可,可没见她出来。&rdquo男人结巴着,脸有点发烫。

&ldquo进来吧。&rdquo门卫也许是同情了男人,他打开了侧门,把男人让进校园里,指了指树荫下蹲着的几个孩子说,看那几个是不是。

顺着门卫的手指望去,一座大楼前的树荫下,四五个女孩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考试的事,旁边一根正在浇花的皮管子流着水,她们边喳喳边吃着干粮,二闺女就在那里,她一手拿着临走前妈妈给蒸的包子,另一只手抓着皮管,把头探在管口前,&ldquo咕咕&rdquo地喝着凉水。男人听到了,听到了,二闺女是&ldquo咕咕&rdquo地喝着。男人的眼泪像水管一样,扑簌扑簌地掉着。

男人想走过去,又被门卫拦下了。门卫说,你进去被领导发现,我的饭碗子就打了。他问:&ldquo是哪一个?我给你叫过来。&rdquo

男人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了擦眼泪说:&ldquo就是那个喝凉水的。&rdquo

二闺女听说有人找她,回过头发现了站在校门口的父亲,扔下了水管蹦着跳着就跑了过来,一副顽皮的样子。到了跟前抱住了父亲的一条胳膊,把头蹭在他的身上说:&ldquo爹,您啥时候来的。&rdquo

男人笑了笑,他没想到二闺女会和自己撒娇,也没想到半天没见会这样的亲切。是的,女儿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要是生活在富裕人家,正是无忧无虑花枝招展的时候,可是,遇上了自己这个无能的父亲,孩子只能是跟着受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当父亲的第一次被女儿挽着胳膊,从全县的最高学府走出来时,男人的心情好的就像盛开的花。他一扫自卑畏缩的心理,挺着胸昂着头带着闺女直接来到了卖冰棍的小车前,男人花了五元钱,毫不犹豫地要了一个&ldquo火炬&rdquo,交给了闺女。女儿仔细地剥开包装说:&ldquo爹,你吃。&rdquo男人咽了口唾沫说:&ldquo爹吃过了,快吃你的,这大热的天。&rdquo女儿咬了一小口,又咬了一小口,男人笑着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这不是嘴馋,是天实在是太热了。男人在心里边给自己不争气的喉头开脱着,每咽一口唾沫,喉头就从下到上,然后又从上到下蠕动一个来回。女儿咬了几口,硬是把&ldquo火炬&rdquo伸过来,非要父亲吃一口不可。其实男人真的很想狠狠地咬一口,他很需要一丝凉爽润一下干渴的嗓子。但是,在女儿撒着娇伸过的&ldquo火炬&rdquo上,他只是象征性地咬下一点,而后十分夸张地咀嚼着,似乎嘴里塞得满满的。男人就那样夸张地咀嚼着咀嚼着,那点奶油早已融化得没了踪迹,他是在咀嚼着女儿的一份孝心,咀嚼着一份做父亲的美好,此时此刻,幸福把他的心田塞得满当当的。做父亲好,就算是累死累活也特别地好。

父女俩来到凉粉摊前,那个胖女人摊主已经在收摊了,板凳都装在了小拉车上。男人笑着说:&ldquo说好的要你等等。&rdquo胖摊主见来了生意,赶快从车上拉下两个小凳子,让这一对父女坐下,接着就忙不迭地洗碗、擦粉、切豆腐干,还剥了两颗煮好的茶鸡蛋。摊主问了问吃不吃香菜,在得到首肯后,十分利索地把调好的两碗凉粉分别端在了父女面前。本来笑得很开心的男人,一下就没了主意,和吃冰棍一样,他并没有把自己列入开支计划。这个胖女人,实在是精明,不仅要推销两碗凉粉,还外加了两颗鸡蛋,皮都剥了不吃也得吃呀。面对女儿阳光般的笑容,他只好把尴尬隐藏起来,十分大方地说:&ldquo吃凉粉了。&rdquo而后率先拿起筷子,从自己的碗里给女儿拨出一些,并把自己的那颗鸡蛋夹给了闺女。女儿要阻拦,还是没拦住,父亲说:&ldquo考了一上午了,多吃点,多吃点。&rdquo胖摊主似乎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她甚至后悔为眼前这个老实男人设了圈套,胖摊主结果男人的话头赶忙说:&ldquo啊呀,闺女有这样一个好父亲真有福气,快吃吧孩子,吃饱了考好了,你爹就高兴啦。&rdquo说着,她拿出调羹,在盛香油小罐里舀出半调羹油来,分别给父女俩的碗里滴了一些,又捏出一撮香菜,也加在他们的碗里。旁边摆羊杂摊的说:&ldquo啊呀,太阳从西上来了。&rdquo胖摊主瞅了那人一眼说:&ldquo谁像你那样黑心。&rdquo吃完了凉粉,女儿说真香,父亲也说是香。他把空碗朝前推了推问:&ldquo多少钱?&rdquo胖摊主算了算账说:&ldquo按理说粉是四元一碗,鸡蛋是一元一颗。&rdquo她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羊杂摊主说:&ldquo今天我还就叫太阳从西上一回,大哥我看你也不容易,就给个半价五元吧。&rdquo男人掏出十元钱说:&ldquo你们也不容易,这份好心我领了,钱还是要收的。&rdquo男人穷是穷,可在做人方面他一直以为是不能含糊的,占别人的便宜不好。而胖摊主硬是从兜里翻出五元钱塞在了男人手里,她说,我也是村里出来的,供孩子上学不容易。

男人和女儿谢过胖摊主,问清楚附近提供休息的小旅馆,女儿帮着父亲推着那辆&ldquo永久&rdquo,离开了摊前。

父女俩默默地走着,父亲想问问上午考得怎么样,几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清楚,凭闺女的实力,考上县一中一点问题都没有,而有问题的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考上了怎么办?怎么办?这个问题一钻出来,男人又头疼了,是那种隐隐的作痛,真是道解不开的难题!父亲要带着闺女吃午饭,女儿说,已经饱了,很饱了。说着还调皮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父亲没再坚持,但是午休是必须的,休息不好酒考不好,女儿点了点头。

按照胖摊主的指点,不多远就找到了那家小旅馆,休息一中午,一个人要二十元。男人问能不能便宜点,店主说这是最便宜的了。父女俩互相看了看,男人掏出二十元,交给了店主。女儿说:&ldquo您不休息一会儿?&rdquo父亲说:&ldquo你休息吧,我给你看着时间。&rdquo说完跟着店主把女儿送进了一个大房间。里边已经有好几个女孩子躺在了床上,有几个正捧着书翻着,也有几个家长躺在那里。安顿下女儿,父亲正要出去,闺女突然说:&ldquo爹,您回去吧,别等我了。有阿姨们看着时间,误不了的。&rdquo男人想说什么,那几个家长都说,没问题的,我们也是带孩子考试,误不了事。男人看了看二闺女,和几个家长点了点头,临出门时他掏出剩下的那张一百元,递给了女儿说:&ldquo进考场前要是饿了买点吃的。&rdquo之后又说:&ldquo好好考。&rdquo女儿也点了点头。

出了小旅馆,男人感觉肚子很饿,他想吃点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骑着自行车出了县城,男人感觉很辛酸,不是为自己饿一顿难受,而是真的女儿考上了怎么办,究竟怎么办!考不上也还罢了,考上了怎么和孩子交待?大中午的,路上除了自己再找不到一个活物,连鸟儿都不知躲到了哪里,树荫下还是鸟巢里?他突然想吼几嗓子,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吼几嗓子。男人真的扯开了喉咙吼了起来。

晴天蓝天炽蓝蓝的天,老天爷杀人没深浅&hellip&hellip

男人连自己都想不清楚,怎么一张嘴就吼起了小寡妇上坟呢?

男人就那样仰着脖子,不管不顾地&ldquo哇哇哇&rdquo地吼着。

吼了一阵,不远处的一个村子里,也不知是谁家的驴,好像不服男人的气似的,也&ldquo嗷嗷嗷嗷&rdquo地叫了起来。那驴叫着从低沉到高昂叫着,很雄性也很激越,让所有的男人听了都有点蠢蠢欲动的感觉。悲哀的是那驴喷发了一会儿,就开始一个八度一个八度地下降,到最后只剩下了无奈的&ldquo嗒啦嗒啦&rdquo 声。

驴叫不是没听过,可从来没有让男人像今天这样感受深刻,他突然想到了和女人的第一次,也是这样激情洋溢,也是那么雄心勃勃,可是他还没雄心几下,就和驴叫一样,&ldquo嗒啦嗒啦&rdquo得不成了样子。他想,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见得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个人不可以没有雄心壮志,每个人在心中都设定着一个美好的结局,问题是每个人的雄心壮志不见得都能实现,好多事情面临的只能是早泄的尴尬。

男人吼得泪流满面,吼完了他气愤地朝着驴叫的方向骂了一声:&ldquo我日死你妈!&rdquo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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