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那一场雪 ( 情感小说系列之四)_情感日记_诗歌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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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 ,那一场雪 ( 情感小说系列之四)

发布时间:2019-02-22 11:43:20

分类:情感日记发布者:夏日烟火
一黃昏的時候,滿城的街燈亮起來,帶着幾分冷清,幾分蕭索。寒風瑟瑟,白色粉末狀的雪屑密密匝匝地灑向大地。街邊不時急匆匆走來三五個行人,圍巾手套包裹得嚴嚴實實,神色焦灼地不知往何方前行。歡笑的人群、如潮的掌聲遠遠地留在喧鬧的城市中心。車向着城外疾馳,愛梅的臉上還挂着喜悅的微笑。車窗外,路邊樹上綴滿長長的冰淩。零星的幾片枯葉,在寒風中搖搖欲墜。車内開着空調,暖意融融。那首老歌在緩緩回旋:“你那裏下雪了嗎,面對寒冷,你怕不怕,可有爐火溫暖你的手,可有微笑填滿你的家......” 子君全神貫注地開車,一語不發地含着笑。三年未見,這個讓愛梅敬重和欽佩的男人依舊保持那份溫文爾雅,沉着穩健。他身上那件藏青色的羊絨衣敞開來,露出裏面暗紅色條紋的羊毛衫,肚子微凸。男人到了四十多歲,就有些發福。何況是像子君這種事業和家庭都經營得風生水起的男人。“時間過得真快,我們認識還是三年前吧!”子君偏過頭來問。“也是下雪的日子,天寒地凍,你到桃樹林小學來慰問走訪我們......”車内的燈光不大,愛梅那雙黑亮的大眼睛閃着動人的神采。車外,翩跹而來的雪花,羽毛般飄落在玻璃上,細細碎碎地灑落一層。眼前的愛梅烏黑的長發盤得一絲不亂,光潔的額頭上垂下幾縷黑發,直而挺的鼻梁輕輕翕動,微翹的嘴唇上淡淡地塗了唇彩。在子君眼裏,愛梅仍是三年前那樣,溫婉中透出職業女性的知性美。三年,改變的是時間,不改的是心中那份如雪般純淨的挂念。“吱呀——吱呀”,車飛濺起一灘殘雪,在城外一處人少行走的地方驟然停下。“.......你那裏下雪了嗎,面對孤獨,你怕不怕,想不想聽我說句貼心話,要不要我爲你留下一片雪花......”歌曲在車裏低低地婉轉回旋。沉默。子君打破車裏的靜默,輕聲問:“愛梅,你過得還好嗎?這些年......”愛梅慢慢轉過臉來,眼角有淚花閃爍:“還好......”子君十分動情地說:“其實,這些年,我一直沒忘記你們,沒忘記桃樹林小學,沒忘記那場雪災!”“是啊,那段記憶誰又能忘記......”愛梅的臉慢慢又轉過去,望着車外下得愈來愈大的雪,眼裏透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凄婉。“這些年,你們的生活一定很不易,王遠現在身體狀況怎樣?”子君還是把話題轉到他最關心的事情上來了。漫天的飛雪在車燈的照耀下,像棉絮般大團大團地飄呀飄,由遠而近。遠處的街燈孤獨站立着,昏黃的燈影下是白茫茫一片,隻有零星的幾行腳印留在厚厚的雪地上。“他的身體還算恢複得好,隻是人還是那樣子,什麽都不知道......”愛梅的這句話雖輕,但子君聽來卻感到心裏越發沉重。“我打過你們好多次電話,你把手機都換了,我都找不到你們,市裏竟沒有一個老師知道你們倆的音訊!”子君歎了口氣。說着,子君走出車外,擡頭看着天空飛舞的雪花,真的很美!雪花紛紛揚揚向他紛湧而來、擁抱而來,有一份感動在心中蕩漾。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個精靈,每個精靈似乎都承載着一份回憶,在子君的眼前飄蕩。看着雪花飛揚,子君内心總是感覺那麽溫暖。 二子君恍惚記得三年前那場暴風雪席卷這座小城。先是雪花如柳絮般灑落,嚴嚴實實地覆蓋了河流、山脈、街道、房屋,接着就是寒風呼嘯,沒日沒夜的冰凍不可抗拒地襲來。“一二場雪如夢如幻,三四場雪美輪美奂,五六場雪生活錯亂。”百年難遇的冰災,打亂了人們的生活秩序。斷電、斷水,整個城市一片漆黑。子君帶着教育部門負責人及後盾單位十萬火急地趕赴全市各鄉鎮小學,這麽大的雪,不知老師和學生們過得怎樣,有沒有受災?教室和住房有沒有倒塌?作爲主管文教科委的副市長,有責任和義務考慮這些。他是教師出身,深知災難面前,那些未成年的學生,尤其是鄉村的孩子,常年父母在外打工,家裏留守的就是老弱病殘,很多時候簡直就是束手無策。他們是無巢的鳥兒,才是最要保護的。情況比子君預料的要嚴重得多。連續十多天的冰凍,鄉村的路面已結冰。冰凍的前幾天,很多學校先是減少了上課時間,到後來雪越下越猛,時間越來越長,已經開始停電。教室裏不斷有寒風穿過破碎的玻璃鑽進來,孩子們上學難以堅持。一些破舊的校舍在冰雪寒風中搖搖欲墜,随時有倒塌的危險。最後一站是到最偏遠的一個叫桃樹林的小學。車無法開進去,子君一行踏着皚皚白雪,跌跌撞撞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老遠就看見那個破舊的校園門口的一樹寒梅,開着紅彤彤的花,小小的花瓣,在大雪的重重包圍中悄然綻放。“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開得熱烈、紅得耀眼的梅花,點綴了潔白無暇的雪景,白雪更映照了鮮豔馨香的梅花。從校門裏走出來一男一女。那男老師清清瘦瘦的個子,戴着眼鏡,說話文質彬彬。女老師是外地人,說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身材很苗條,留着一頭長長的秀發。學區主任介紹說這是學校裏的王遠校長和文愛梅老師,他們是一對夫妻,在這所學校教了十多年書了。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六個班,隻有王校長夫妻兩個人。原來這所學校曾分配過一些青年老師,但都因地處偏遠山區,環境惡劣,那些風華正茂的青年才俊耐不住山裏的寂寞和農村教師的清貧,紛紛外出打工或另謀生路去了,留下這對夫妻在學校裏已堅守了十二年。王遠簡單地介紹了學校裏的情況,指着六間教室說:“黎市長,您看這教室都建了40多年了,修修補補,破舊得很!”子君擡頭一看,大雪覆蓋下的校園空空蕩蕩,幾間破舊的教室伫立在寒風中,孤孤單單,斑駁的牆壁早已看不出白石灰粉刷的痕迹。他的心裏有什麽揪着似的疼,這麽寒酸的教室,這麽簡陋的條件,自己分管教育多年,更多的時候注重的是重點中學的升學率、基礎設施的條件改善、教研成果的推廣,每天忙忙碌碌,卻很少深入最偏遠的農村學校了解情況。這樣的教學樓是危房啊,早改修繕了。在他的案頭擺着厚厚的一大疊經費報告,不知哪一個是這所農村小學的,自己何嘗好好看過,認真思考過?想起這些,愧疚和自責在他的心頭一齊向他湧來。 子君一路走,一路看,到了兩間簡陋的房子前。王遠笑笑說:“我們學校裏平時也沒來過領導,市長難得來我們這一次,就進我家坐坐!”在一旁站了許久的愛梅,輕言細語笑道:“是啊,我給學生剛泡好姜茶,這麽冷的天,您也喝一杯暖暖身子!”子君走進屋子,見裏面有六個七、八歲的孩子在看書、做作業。他詫異地問:“你們不是說孩子們都回家了嗎,怎麽還有這麽多呢?”“他們都是留守兒童,父母都出去打工了,平時是自己做飯、洗衣服、上學。這些天,孩子們冷得受不了,我擔心他們在家裏沒人照看,就把他們都接來了!”愛梅落落大方地解釋。屋子裏的孩子看到來了這麽多陌生人,顯得有些怯意和驚慌。窗戶邊一個小女孩在全神貫注寫字,子君忍不住走到她身邊問:“你的字寫得這麽好,你讀幾年級?”小女孩擡起頭來,腼腆地笑:“我讀二年級!”學區主任趕緊介紹:“那還用說啊,這是王校長和愛梅的女兒,名叫小葉子!”子君恍然大悟,難怪這小女孩的眼睛似曾相識呢,和她母親這麽像,一樣的純淨、自然。他摸摸小女孩的頭,贊歎道:“好乖巧!”子君随王校長來到另一間房,卻被挂滿牆壁上的各種山水畫震驚了!其風格之清新,構圖之素雅,用筆之老練,意蘊之醇厚,畫的落款是愛梅!他不敢相信眼前這栩栩如生的畫竟然出自一個女子之手!他再次重新打量了這對夫妻,這對像山野裏的翠竹一樣淳樸的夫妻。學區主任笑着對他說:“黎市長,您别感到奇怪,愛梅是四歲就和父親學畫,她父親可是全國有名的大畫家!這樣秀外慧中的才女能嫁到我們這窮鄉僻壤來,真是有王校長這樣的好老師!”學區主任見子君有些疑惑的眼神,便如數家珍般告訴子君,愛梅是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幅“梅花香自苦寒來”的字,因此與字作者王遠結緣。大學畢業後,她不顧家庭反對,從杭州來鄉下,和王遠共結百年之好。婚後,夫妻倆琴瑟鳴和,執教十多年,把一大批農村孩子送往山外,接受文明的熏陶。那次下鄉調研,子君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對堅守農村教壇的伉俪。盡管時間過去了三年多,子君對第一次與愛梅他們兩夫婦的相識依舊曆曆在目,那風雪中揮手道别的穿藏青色衣服的王遠和圍杏黃色圍巾的愛梅成了他永恒的記憶。那場大雪下得很猛烈,緊接的冰凍更是陰沉寒冷,凍得刺入骨髓。子君的心随着這場雪災,變得頗不甯靜。市裏連續召開了好幾次緊急會議,都是組織和部署全市幹部群衆抗擊冰災的。市裏的頭頭腦腦們,紛紛深入最前沿走訪群衆,全力抗擊冰災。紅海市啓動抗擊冰災緊急預案,從上到下處于警備狀态,神經繃得緊緊的,誰也不知這場冰雪何時結束,何時可見到燦爛陽光。那天上午,子君剛參加完市裏召開的赈災募捐大會,迎面碰上一臉神情嚴峻的教育局長和那個最偏遠山區的學區主任。“黎市長,今早淩晨四點,桃樹林小學發生教室坍塌事件.......”學區主任拖着哭腔向子君報告。子君的心“咯噔”一下,就往下沉:“老師和學生怎樣,怎樣?”“學生沒事,王校長被冰雪砸傷,送到醫院,正在搶救......”原來,昨晚暴風雪再次襲擊了紅海這座小城。桃樹林小學未能幸免,留守孩子住的那幾間房子全部被冰雪壓垮。爲保護孩子,王遠和愛梅在轉移學生離開時,舊教室上坍塌的房梁打在了王遠的身上......聽到報告,子君即刻緊随教育局長、學區主任急匆匆趕往人民醫院。搶救室門外站着一大群人,大都是家長和學生,也有鄰裏鄉親。老遠,他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伫立在人群中,那身影一看就是愛梅。“文老師,你别急,王校長這樣的好老師不會有事的!”子君走過去,緊緊握住了愛梅的手。他看到那雙大眼睛裏滿是焦灼,眼角有明顯的淚痕。愛梅點點頭,聲音有些顫抖:“謝謝,謝謝關心.....”忽然,小葉子從一個學生家長的懷裏掙脫出來,走到愛梅跟前,大聲哭泣:“媽媽,我害怕,爸爸會死嗎?”“好孩子,不要哭,爸爸一定不會的!”愛梅抱緊小葉子,用臉貼着女兒的臉龐,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子君的眼睛微熱了,這是多麽幸福的一家人啊!在災難面前,愛梅一家承受的生離死别是那麽的沉重!他的心隐隐作疼,那次慰問過後,他曾經叮囑教育部門随時關注桃樹林小學的災情,也曾經和财政部門商議迅速組織資金維修校舍......可是紅海市是個貧困縣級市,面臨突發的災情,人财物各方面的救援都難于在短時間組織。這一切,都沒來得及安排妥當,災難就發生了!可我該想到這些啊,如果這一場雪不分散我太多精力,如果我再去一次桃樹林小學查看災情,如果我抓緊時間迅速組織落實,但沒如果......子君懊惱地在走廊上走來走去,一種深深的自責萦繞在心頭。五個小時的緊張搶救,當醫生推着脫離危險的王遠走出手術室時,愛梅抱着小葉子直奔過去,母女倆發出了悲喜交加的呼叫。王遠躺在推車上,紗布緊緊纏繞着他的頭部,臉色慘白,眼睛青腫得像個桃子,幾乎看不見那雙曾經明亮有神的眼睛,十分駭人。推車上放着王遠常穿的藏藍色衣服上沾滿了灰塵和斑斑血迹。站在走廊上揪心等待的家長和學生都圍在王遠身邊久久不願散開。子君長籲了口氣,思緒如潮的他才從沉重的負疚感中回過神來,生命如此沉重,又如此珍貴,總算從死亡的邊緣搶回了這條年輕的生命啊,心裏頓時像放下了一塊沉重的大石頭。走廊的玻璃窗外,是一個銀色的世界。寒氣依舊逼人,但雪花似乎小了些,沒有前段時間那麽密集、猛烈。雪像要停了,快開天了吧,子君想着,嘴角露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意。王遠的命是保住了,但失去了站在講台上上課的機會。他的雙腿被截肢了,且永遠喪失了記憶。三這些年,子君常常在想,如果不是那年,那一場雪,愛梅他們兩口子該生活得有多和美!春日,在盛開的油菜花裏寫生畫畫。晚秋,去山上打板栗、采野果,送給城裏的文朋詩友。盛夏,帶孩子們嬉戲于山野田間。冬夜,溫一壺米酒,和鄰裏鄉親拉家常。種菜、教書、畫畫、寫字,遠離城市的鄉村生活,雞犬相伴,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生活也不過如此吧。子君還在自責當時的走訪中,沒有堅持讓王遠和愛梅離開桃樹林小學,而是被他們兩口子堅守教學的執着精神所感動。那次雪災教室坍塌,王遠雖死裏逃生,卻給愛梅和家庭帶來了飛來橫禍。病床上的王遠虛弱得像一根稻草,随時都有被風吹走的可能。整整一個月,他才從床上坐起來。但已經看不到那個談吐超然、卓爾不群的王遠。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隻剩下一副空殼,眼神總是遊移,木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那棵幹枯的桃樹。年前,子君在市裏各種繁忙公務中仍不忘抽出時間去醫院探望,這對夫妻仿佛和他有着某種絲絲縷縷的牽連,讓他放不下心來。愛梅比以前清瘦了許多,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深陷進去,每次去探問王遠,她總在醫院裏忙進忙出。離春節隻有兩天了。這天,子君和市裏的老同志吃過團年飯後,從家裏拿了些吃的和用的,想往人民醫院趕。出門前,妻子從衣櫃裏拿出了一件嶄新的羽絨服,鮮亮的大紅色,像一團火,讓子君的眼前一亮。妻子特意給愛梅買的,她說服侍病人,晚上要起床,天氣太冷,愛梅穿着會暖和些。雖然,子君覺得愛梅那樣有才情、有氣質的女子,不一定喜歡這種大紅大綠。但妻子那份心意,卻讓他感到家有賢妻,如有一寶的溫馨。子君喜滋滋地拿了羽絨服,來到醫院。剛走進病房就看見愛梅拿着一大疊東西出來。愛梅見他,臉色有些不自然:“黎市長,您怎麽來了.......”“你這是幹什麽去啊?”子君從愛梅手裏拿過那一疊東西,竟是結賬單!“我想幫王遠辦出院手續......”愛梅嘴角嗫嚅着。“怎麽就出院啊,是不是錢不夠,還是有什麽爲難的事情啊?”子君心底很狐疑。“市裏和教育局的領導很關心,但現在王遠的狀況很差,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好,小葉子沒人管,回一個熟悉的環境中去,對他們會好些......”愛梅從子君手裏接過那疊結賬單,苦笑着說。那天下午,子君和愛梅聊了許久。期間,愛梅端着一盆熱水進來,弓着身子,爲王遠輕輕洗臉,一遍遍擦拭手腳。而躺在病床上的王遠毫無知覺,任由愛梅搬上搬下。他像個不谙世事的孩子,盡管愛人就在身邊,也渾然不覺。而愛梅就那麽看着王遠,一如當時子君在桃樹林小學看到那種眼神,深情款款中充滿了柔情蜜意。愛梅再一次讓他感到震撼,這樣一個柔弱女子,内心深處藏着怎樣深沉如海的感情。十多年前,她離開繁華的大城市,來到偏遠山區和愛人開始艱苦的生活,需要多大的勇氣,這是一個何等決然的女子!走出病房時,子君感到心裏很暖,他覺得和愛梅的交談更像是朋友、知己,愛梅的不亢不卑和落落大方,很舒心。當他把妻子送愛梅的紅羽絨服給她,愛梅坦然地接過的羽絨服,絲毫不做作地說:“你這是雪中送炭,我真需要這樣一件棉衣過冬呢!”簡單一句話,沒有扭扭捏捏,也沒過多的客套。第二天,教育局長打電話報告子君,愛梅離開醫院回了桃樹林小學。年初的工作多如牛毛,子君忙得連午飯都還沒來得及吃,正想着下午派個人送愛梅和王遠回去,沒想到愛梅卻悄悄帶着王遠回家了。他爲自己的疏忽隐隐不安,叮囑教育局派人趕緊把桃樹林小學的舊房子再維修一次,不能有任何閃失發生。子君走上仕途前,是一個普通的語文教師,通過公開招考,進了機關,良好的綜合素質加上個人的不斷奮鬥,他一步一個台階,成爲一個運籌帷幄、駕馭全局能力極強的領導幹部。但他骨子裏,仍保留着性情中人的率性和坦誠。愛梅的這次家庭變故,像一顆石子,撥動了他那根善感的心弦。他很想幫幫愛梅,幫幫這個柔弱的異鄉女子,把她調到城裏哪所中小學任教,于公于私都該這樣。愛梅輕松一些,也方便王遠在市裏做康複檢查。他覺得自己和這個家庭已連在了一起。四那場大雪雖然停了,但空氣裏仍彌漫着融雪後的清冷。春節過後,子君迫不及待地趕到桃樹林小學看望愛梅和王遠。走進校園,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忽然,子君驚異地發現,數朵搖曳着的梅花在這冰天雪地裏,透着嚴寒,迎風傲雪,泰然綻放,清冽而醇厚。梅花的陣陣清香飄蕩彌漫了校園清寒的早晨。小葉子看見子君,老遠就跑過來叫:“黎伯伯,黎伯伯,新年好!”子君刮刮她的鼻子說:“小葉子,幾個星期不見,你想黎伯伯嗎?”“想啊,我媽媽也想您呢,常常說黎伯伯真是個大好人......”小葉子拉着子君的手叽叽喳喳地好親熱。愛梅從屋裏走出來,手裏拿着畫筆,應聲答道:“小葉子,你亂說什麽呀,嘴巴就是管不住自己!”“文老師,我來看看你們,前段時間忙,沒得空閑,來晚了。”子君說着,就往屋裏走。屋子裏靜靜悄悄,王遠躺在床上,沒有起來,臉朝着床的裏側。子君不想打擾他休息,便走到外間屋子和愛梅說話。他這才注意妻子送愛梅的那件紅色羽絨服,穿在愛梅身上豔而不俗,本來子君是不太喜歡紅色的,覺得太張揚、太耀眼,但驟然間,他看到這紅色感到眼前一亮,非常溫暖。紅色很好地襯托了愛梅白皙的皮膚,愈發光彩照人。他上次見到愛梅時那悲切蒼白的臉上,如今看到一絲紅暈。愛梅已經在适應生活了。子君想。果不其然,愛梅将他請進另外一間房子,裏面全是書畫。很多是王遠和愛梅早期的作品。王遠的書法大氣磅礴、流暢自如,極具觀賞價值。但吸引子君的是牆角擺放的七幅作品,全是梅花圖。《臘梅迎春》、《梅雪争春》、《踏雪尋梅》、《梅韻》、《雪梅》、《詠梅》、《梅竹圖》,一幅幅栩栩如生,将雪的高潔、梅的清雅,勾畫得淋漓盡緻。子君看呆了,忍不住贊歎:“你畫的梅花,是我看到的最美的梅花圖,你是真正喜歡梅花之人啊!”愛梅淡淡地笑道:“很長一段時間沒畫畫了,筆都生疏了,讓你見笑了!”“愛梅,你的梅花是用心、用情畫出來的,一般人沒有你全身心地投入,且很難達到這種境界啊!”子君接過小葉子泡過來的茶,邊品邊和愛梅聊天。“我小時候家裏種了幾株梅花,爸爸很喜歡梅花,經常叫我在他旁邊看他作畫,但從不讓我畫梅花。那時我還不懂其中的原因,現在才知道,畫梅花要在雪天,白雪皚皚中的梅花才是最具神韻的。”子君指着那幅《梅竹圖》說:“最重要的是你經曆了生活的坎坷和曆練,就有了梅花的不服輸、不折腰,你真正讀懂了梅花!”愛梅走到未畫完的一幅畫前對子君說:“這幾天王遠情緒不穩定,我也沒空把這幅畫畫完,今天他睡得很香,我就畫一下!”子君感到愛梅要照顧一個病人,照顧小葉子,又要堅持畫畫,實在不容易!那天,他和愛梅聊了一個上午,中午留在愛梅家吃了飯,愛梅的廚藝很好,冬筍炒臘肉吃得他滿口餘香。臨走時,愛梅和小葉子送他到校門口。雪霁天晴,日影初現。子君感到愛梅像雪後初晴的陽光,雖柔弱淡薄,若靜靜地感受,也能體會到柔柔的溫馨。在這冰天雪地的清冷中,輕輕透出,絲絲縷縷,溫和而純正的氣息。想起這些,子君早已寒透的雙腳,熱血奔流,暖意由心底漸漸升騰、彌漫,似乎要把足下的寒雪融化。從桃樹林小學回城後,子君愈發忙得像陀螺,工作不停地連軸轉。正月十五剛過,就是年初的各種大小會議,全市各地中小學開學後的各類檢查督查,市裏的首屆農民運動會、旅遊文化藝術節,等等,一項接一項。他是個工作責任心極強且對自己要求級高的人,任何細節都不能出現纰漏。每當夜幕降臨時,他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裏,總忘不了給愛梅打個電話問問王遠的病情,問問她們的生活情況。聽到小葉子的清脆笑聲,他覺得心裏很踏實。隔三岔五,子君也會抽出時間去桃樹林小學看看愛梅一家。王遠的身體還是老樣子,體質是康複了,但仍是什麽也不知道的植物人,連眼前與他相濡以沫的愛梅也沒覺察。他活在另一個冰冷的世界裏。再漫長的嚴冬也會過去,春風過處,萬物複蘇。子君住的機關大院裏樹木都爆出了鵝黃的新芽,綠樹掩映下的那一樹樹桃花開滿枝頭,燦燦然,粉妝玉砌,異常美麗妖娆。子君的身體裏湧動着一股激情,三十八歲的他正值壯年,春風得意,前途無量。他感到生命是那麽積極而有意義,春天賦予了嶄新的活力。這天晚上,月色朦胧,樹影婆娑。子君開完會到家。妻子正坐在沙發上抽泣,眼睛通紅。子君很詫異,忙問:“你怎麽了,出什麽事情了?”妻子半天不語,靠在沙發墊子上隻是一個勁地抽泣。妻子和子君是高中同學,彼此性情都很了解,一定是有事才會如此傷心。子君急了,不停地追問:“有什麽事情,我們說不清啊!”“你每天在外面忙,到底忙什麽,你倒是說說?”妻子沖口而出,臉上淚水連連。“你知道啊,都是市裏的事情,剛剛爲文化節的籌備才開過會呢......”子君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平時脾氣溫和的妻子爲何像受了委屈似的興師問罪。妻子從包裏掏出一疊紙,往子君眼前一丢:“你自己看吧!”子君拿起一看,上面寫着“某市長的風流史”幾個黑色的大字赫然入目。再往下一看,裏面就他和王遠、愛梅一家的交往寫成他看上了某年輕貌美女教師,趁其夫病危之際,将某女教師占爲己有,并安排她進城在重點小學執教。最後一行是這女教師的名字用了三個空格,并引用了王安石的詩:“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爲有暗香來。”一個男人即使他的事業再怎麽成功,他也是人,不是神,也有七情六欲,也得食人間煙火。子君看着這些傳單,氣得臉色鐵青,大吼:“這是什麽鬼話,純屬謠言,無中生有!”“我還聽說前幾天你又去了桃樹林小學,你幹嘛非要去那?”妻子嘶啞着喉嚨哭道。“我幫一下愛梅一家不行嗎?”子君朗聲道:“你怎麽相信這樣的流言蜚語!”“前幾天我媽就悄悄告訴我說,很多人問她,你家女兒怎會這麽老實,要是姓黎的離婚就搞臭他。我還藏在心裏,不敢問你呢,可是你看看這白紙黑字,貼得到處都是,還很隐晦地指名道姓!”“愛梅的羽絨衣不就是你買的,你怎麽就不相信我?”“子君,不是我不相信,而是你太不注意自己了,她的丈夫是個植物人,你經常和一個才貌雙全的女人走得近,一個領導幹部難免不得罪人,别人就會鑽空子......”妻子的話雖輕,卻落得很重。子君感到這件事并非空穴來風,而是最近市裏要換屆,他當市長的呼聲很高,某些頗有心機的人便故意制造流言,讓他難堪。這是無中生有?還是權力紛争?像愛梅那樣一個與世無争的女子,生活突遭不測風雲時,還要卷入是非漩渦,自己是不是帶給了她難堪的生活境遇?是委曲求全,是聽之任之,還是清者自清。春寒料峭,夜風陣陣襲來,他感到了徹骨的寒意,心頭不時掠過莫名的煩躁不安。那天夜裏,子君徹底失眠了。反複思考了幾天,子君誠懇地和妻子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妻子賢淑溫良、通情達理,婚後一直相夫教子,勤儉持家,默默支持他的工作,無怨無悔。兩人本是恩愛夫妻,話攤開來談,心結很快就化解了。子君給愛梅打了幾次電話,電話那頭居然是忙音。他把這事和妻子一說,妻子也覺得很蹊跷,催着子君去看看,是不是王遠身體出問題了?或是愛梅聽到了什麽話,有情緒?還是小葉子生病了?子君感激妻子的信任和苦心,在流言鬧得滿城風雨時,妻子的理解和寬容無疑給了他精神上有力的支撐。周末的下午,春雨綿綿。天色陰沉,灰蒙蒙的天際間壓着厚重的雲團。霏霏細雨敲打着鄉間的小路,泥濘不堪。子君深一腳淺一腳冒雨來到桃樹林小學。校園裏靜悄悄的,學生們沒有上學。子君直接走進了愛梅家,見愛梅正在給王遠喂飯。王遠吃得很香,嘴角還沾着飯粒。愛梅不時用紙巾給他擦,輕輕吹着勺子中的湯送到王遠嘴裏:“你慢一點吃呀,湯有點燙,小心......”愛梅眼神裏的深情,子君看到眼睛發酸。這對恩愛夫妻,在災難來臨時表現的從容鎮定、舍生忘死,讓他感到人性的閃光。而愛梅對丈夫的不離不棄,患難與共,更讓子君深深動容。子君在愛梅身後站了好久,愛梅竟一點沒發覺。直到她喂完王遠的飯,回過頭來才發現子君:“你來多久了,我怎麽沒聽到聲音呢?”“有一會兒了,不想打擾你們,也就沒說話。小葉子呢,還好吧?”子君笑着看看另外一間房子裏,小葉子正在做作業。“下這麽大雨,你的衣服都淋濕了,難得有一個周末,你應該在家陪嫂子和孩子!”愛梅遞過來一塊幹毛巾給子君。“就是你嫂子讓我來看看你們,你的電話老打不通,我們心裏急啊,不知有什麽事?”子君邊擦頭發邊問愛梅。愛梅看看子君,嘴角那一絲笑容有些不自然。兩人正緘默着,小葉子蹦蹦跳跳出來了,一見子君,就撲進子君懷裏:“黎伯伯,爲什麽這麽久不來看我們呢?”“小葉子,快下來,沒大沒小!”愛梅輕聲叱喝着女兒。小葉子在子君懷裏撒着嬌笑道:“黎伯伯,我上個星期發高燒,好難受,我好想你......”愛梅急忙打斷小葉子的話:“黎伯伯是市長,工作忙,你這孩子别亂說話!”“小葉子病了,你是該告訴我,她是個孩子,需要疼愛!”子君摸着小葉子的頭深情地說。“就是嘛,媽媽不讓我打電話,還把手機都換了......”小葉子粘在子君的懷裏告狀。子君擡頭看看愛梅,從愛梅躲閃的眼神中,他知道流言已經像春天的流感,傳染了愛梅。愛梅的電話原來是故意設置了忙音,她是有意回避他。一般來說,愛藝術的女子大都心高氣傲,且甯爲玉碎不爲瓦全,柔弱中有堅韌。這一點,子君從愛梅的畫中已經讀出她的個性和風骨。“愛梅,我真的希望能給你一點幫助,像兄長,像朋友那樣的幫助,不帶私心雜念,不帶任何世俗偏見的,你會接受嗎?”子君放下小葉子,走到愛梅面前說。愛梅走到床前,拉過王遠的手,對子君說:“我們給你添了好多麻煩,也許王遠這一生就是這樣子。但我想我們是問心無愧的,經曆了那一場雪災,我明白了人心可以像雪一樣潔淨,也可以像雪一樣高遠!”“是啊,災難面前是最能照見人的思想和靈魂的。愛梅,你和王遠都是值得我們敬重的人。我想,你目前的這狀況,調到城區學校教書比較适合,一來王遠複查身體方便些,二來孩子學習條件好一點,你自己也輕松些!”子君很動情地走過來對愛梅說。愛梅的眼裏有淚花閃爍,半響才說:“謝謝你的好意,子君,讓我考慮考慮......”這是子君第一次聽愛梅叫他的名字,他感到愛梅把他當做生命中的親人和朋友,他的坦誠在一點點地融化愛梅心中的堅冰。濕漉漉的校園裏,青草和泥土的氣息慢慢蔓延開來。春天真的來了。回城時,小雨還在飄飄灑灑,子君卻覺得天好像亮堂了些,沒有他先前來時那麽陰沉,他還趕着回去開會,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五愛梅站在校門口那梅花樹前,目送着子君的離去。連日來發生的種種事情,讓愛梅的心緒如波濤翻滾,糾結得很厲害。王遠與她情趣相投,十多年相濡以沫,點點滴滴都是情。突如其來的災難打破了她甯靜的生活,也擊碎了她幸福的夢想,她感到生命中最寒冷的一個嚴冬來了。她隻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像一片雪花那般卑微、弱小,是子君給她這個異鄉女子以親人般的關懷和溫暖,如和風細雨拂過她的心田。她和王遠都是淡泊名利之人,骨子裏有藝術家的高傲,不喜歡和政界人士交往。命運卻将子君推到了他們一家人面前。子君的博學多才、對工作的勇于擔當及對百姓的悲憫情懷,都讓她欽佩、贊歎。如果不是那天小葉子和同學從鎮上趕場帶回來“某市長的風流史”的傳單,愛梅還沒想到小小的紅海市竟有如此的複雜!是誰在幕後中傷她和子君,又是誰在制造流言蜚語?她的心在流血,淚水奪眶而出。“媽媽,這上面說的是黎伯伯嗎?”小葉子望着滿臉淚水的愛梅天真地問。從小葉子無邪的眼神中,愛梅感到他們一家正在卷入一場是非漩渦。望望這屋子裏她生命中兩個最親的人,一頭是年幼的女兒,一頭是病榻上的丈夫,她背負的其實是兩個不懂世事的孩子。她需要的是理解和安慰!但她怎能因爲自己的家庭不幸給子君的事業和家庭帶來無端的困擾和負擔,甚至影響他的個人前途?一個農家子弟走上今天的副市長位置,确實不易,靠的是勤勉的工作作風和敬業奉獻的實幹精神,紅海市需要這樣的好公仆!紅海人民需要這樣的好市長!想到這些,愛梅在心裏作了一個決定——離開紅海,離開桃樹林小學。她蹲下身去,對小葉子說:“你還小,大人的事你不要管,長大了就明白了,好人有時也會受委屈的!”小葉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雖不知道媽媽的心事,卻明白隻要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就是一個完整的家,就有快樂和幸福。離開桃樹林小學,媽媽一定是要帶爸爸去很遠的地方治病,讓爸爸重新站起來。愛梅一一整理着家裏的物件,那些字和畫傾注了她和王遠無數心血,也凝聚了夫妻兩的才華和智慧。看到這些,她就想起這些年來的風風雨雨,夫妻同甘共苦的一樁樁往事像放電影般一幕幕回放。不覺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桃樹林小學十多年的執教堅守,她已融入了這方土地,紅海成了她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盡管它貧窮,盡管它不是自己的故鄉。一切事畢,愛梅用熱毛巾給王遠擦了把臉,這張臉幾個月前還是那麽神采飛揚、意氣奮發,轉眼間就是蒼白憔悴、毫無血色。愛梅憐惜地望着丈夫那雙無神的眼睛,伏在他耳際說:“王遠,那一年我到桃樹林小學來找你,這裏真美啊,你就站在那梅花樹下等我,那天下好大雪,梅花開得好豔。我就想今生你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就是我要嫁的那個人。時間真快,十多年一晃就過了,現在我們要離開桃樹林小學了,真是舍不得。這一去,就不知何時回呢......”而回城後的子君更沒有想到,那一次去桃樹林小學竟然就和愛梅一家分别三年之久。離開桃樹林小學後不久的一天,子君剛吃過晚飯,正想着到市裏的文化旅遊藝術節場地去看看,各項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中,他放心不下,不能有什麽閃失。剛下樓,就碰到學區主任急急忙忙往前走,一見他,便說:“黎市長,我正找您有事呢!”子君握着學區主任的手,寒暄了幾句,轉入話題:“什麽事情,這麽要緊?”“這是愛梅托我帶給您的,她全家已經離開桃樹林小學了,我正急着找老師呢,要找像她那樣優秀的老師不太容易......”學區主任遞過來一個大紙袋,鼓鼓囊囊不知放的啥。子君心頭一驚,那天愛梅沒說要走啊,怎麽突然說走就走?他反複問學區主任,是否留下什麽話。但學區主任隻說愛梅要他将東西交給黎市長,其他什麽話也沒說,就走了。王遠和小葉子都被帶走了,不知去了何方。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子君一下子呆住了。送走學區主任後,他急切地打開了紙袋,裏面有兩件東西,一件是王遠的一幅書法作品,寫着高骈的《對雪》:“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如今好上高樓望,蓋盡人間惡路歧。”王遠的字灑脫自如,顯然是雪災前不久的作品。另一件是愛梅的畫作《踏雪尋梅》,這幅畫是他去愛梅家見到的沒畫完的作品,畫上的主人公就是自己,站在一株傲雪綻放的紅梅面前凝思。這不是第一次去桃樹林小學的情境嗎?愛梅何時将當時的場景入畫啊!子君震驚于愛梅這一走的良苦用心,爲了他的流言不攻自破,爲了他多年的奮鬥不至于毀于一旦,她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紅海市,遠走他鄉。子君知道愛梅一家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重逢。每到下雪的時節,子君就會想起愛梅,他常常獨自來到郊外,置身于茫茫雪野,把自己還原成蒼茫天地間的一個小黑點,靜靜地停在這裏。如果把這片雪原看作一個世界,那每一個人就是上蒼撒下的無數雪花,如落雪一樣被命運的風送到這個世界,回首來路,卻無迹可巡。那麽,與自己相知而心意相通的另一片雪花在哪裏? 六子君與愛梅的再次重逢過了三年,又是銀裝素裹的冬季。三年多的時間,他已經順利地當選爲紅海市的市長。正值壯年,年富力強,以他良好的口碑赢得了群衆的敬重。這幾天,文化局長向他彙報,在全國享有聲譽的畫家石上蒼松,将來紅海市舉辦個人畫展,畫展期間所有作品拍賣所得款項,将捐獻給這次雪災受災的群衆。這是一件造福于民的愛心工程,子君當即拍板支持這次畫展,并要求各方媒體大力支持和宣傳畫展。一時間全國知名畫家畫展成爲了小城人熱議的話題。畫展如期舉行。那天,雪下得很大。那像蘆花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從天而降,大地被雪花裝飾得像鋪上白色的地毯。偶爾,子君的視線被院子裏一對鳴叫着的麻雀所吸引。它們蹲在屋檐下窩的門口,時而引頸對天鳴啭,時而用尖尖的嘴,梳理着蓬亂的羽毛,飛翔着,追逐着,嬉鬧着。它們清脆的聒噪聲,給這靜寂的早晨,增添了無限生機。雪是一種能夠令人産生多種情緒的東西……這一切使子君心情愉快又舒暢。 畫展儀式正式開始,子君在那鮮花簇擁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愛梅!子君幾乎無法抑制内心的激動,他感到自己緻辭的聲音都在顫抖。文化局長彙報時隻說是一個全國知名大畫家石上蒼松捐贈了幾幅畫,并組織了一批活躍在國内的知名畫家義賣捐畫。而這位老畫家年過八旬,不能親自來紅海市,委托他的學生牽線搭橋,促成了這次募捐畫展。原來老畫家石上蒼松是愛梅的父親,是真正的幕後大畫家!他怎麽就這麽疏忽呢,沒想到愛梅在紅海市生活過十多年啊,這種割不斷的情緣讓她總有一天會回來!儀式結束後,子君從人群中走到愛梅面前,興奮地伸出他的大手:“愛梅,你好!真的是你!”愛梅走過來,臉上的微笑在嘴角翹起,那樣淡定地朝着子君将手伸過來:“黎市長,好久不見了!”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歲月的風霜隔了三載。在這一瞬間,時間就此停留。萬千感慨湧上心頭,彼此太多的話語要傾訴。握手打過招呼後,在國際大酒店的紅海情畫廊裏,子君随着人群觀看畫展。當他看到愛梅的畫前,立即被愛梅的作品震撼了。她以三年前那次雪災爲背景,創作了國畫、水彩等一系列作品。《光明衛士》、《千裏親情一線牽》、《雪夜》、《小院情深》、《寒梅傲雪》等作品再現了紅海人民衆志成城抗冰救災的場景。那樣的災難空前絕後,作爲一位有良知的、熱愛生活的藝術家,愛梅用自己手中的畫筆記錄這次冰雪給紅海人民帶來的災難,發掘災難背後的美麗。冰雪于天地,危急顯英雄,平凡育偉大,患難見真情。三年前的那場雪災帶給人們的不僅僅是寒冷和災難,還有關心和溫暖。災難漸漸遠去,溫暖人心的場面卻永遠留了下來。子君的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感人的場面。機關幹部來了,電力工人來了,農民兄弟來了,路通了,電來了,紅海人民展開了與冰雪災難的戰鬥......這一切一切現在已成爲了經曆過這次雪災的每個人的記憶,随着時間的推移,也許人們會慢慢淡忘當時的場景。然而,愛梅卻通過繪畫的形式将曆史凝固起來,用藝術形式記錄了這次災難和災難背後溫暖的故事,這些畫将這次冰災的情況都真實、客觀地記錄下來。子君看完愛梅的畫作後,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畫展好評如潮,獲得了極大的成功。愛梅的那幅國畫《小院情深》被一個外地民營企業家以最高的價格買走。整個畫展爲紅海人民捐款3000多萬。愛梅自己的畫全部用于桃樹林小學的重建,三年前那場雪災,紅海市災情非常嚴重。桃樹林小學雖然經過幾次維修,但資金匮乏一直不能根本上解決師資力量薄弱、當地學生求學難的問題。愛梅的這次捐贈是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重新爲孩子們樹起一面永不褪色的旗幟,讓他們擁有人生新的開始。愛梅沉靜地望着歡笑的人群,悄悄走出了展廳。愛梅啊,在那次雪災中你付出了怎樣的代價!這些年你們一家經曆了怎樣的磨砺!王遠的病怎樣了?子君在心裏問了自己無數次,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緊随着愛梅離開了畫廊,他要和愛梅單獨談談這些年的生活經曆。如今愛梅就在眼前,子君知道她離開桃樹林小學後,原來是帶着王遠和小葉子回了老家杭州,在當地一所小學教書。愛梅的父親見女兒、女婿如此窘迫境地,逐漸原諒了她當年爲和王遠結成百年之好而離家出走一事,把女兒一家接回去照顧。愛梅有了時間靜心創作,并得到父親的精心指點,畫作日趨成熟厚重。夜空中的雪花越來越密,很白很白,白得那麽純潔,把大地變得也好純潔、好美麗。雪不僅使萬物變得純潔,也使人們的心靈變得像它一樣美麗、純潔。這時,一片雪花沾到窗戶上,又立刻化了。但它短暫的生命卻濕潤并清潔着空氣,默默地奉獻着它的一生。 子君從雪地裏重新坐回車裏,把手輕輕蓋在愛梅的手上說:“愛梅,那些無端的中傷,讓你受委屈了。我從内心謝謝你爲我做的一切,爲紅海做的一切,你和王遠都是好人啊......”“子君,你别這麽說,我經常在電視裏看到關于你的新聞,看你在紅海市爲群衆做的實事。雖然我這些年沒有見過你,也不曾給你留下聯系方式,但我們從來沒有忘記你!”愛梅側過臉來,微笑着對子君搖搖頭。說完,她從包裏拿出有些褶皺的一疊紙,那是當年誣陷她和子君的傳單。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些無中生有的謠言在時間面前不攻自破,渺如塵埃。愛梅默默地将那一疊紙撕得粉碎,猛地一揚手,碎紙片在朔風中打着卷,瞬間,就灑落在茫茫無際的雪原裏。 良久的沉默。車内一片寂靜。驟然,一陣手機鈴聲響起:“黎市長嗎,今晚有暴風雪.......”看着子君緊鎖的眉頭,愛梅知道又有緊急災情發生,子君得趕緊回去。人一旦有了擔當,就有了責任和使命,子君如此,愛梅亦如此。人生有相聚就會有分離。而她明天也得回杭州,回到另一個世界,開始新的忙碌。茫然四顧,比嚴冬的天氣更冷的是孤獨,它從四周逼過來,寒透子君的心髓。在這片冰冷的寂靜裏,一個暖暖的聲音漸漸從心底升起:“......踏雪尋梅,已成我夢中的童話,花瓣紛飛,飄灑着我的長發,摘一朵留下我永遠的牽挂,最寒冷的日子裏伴我走天涯......”愛梅的背影越去越遠,直到縮成黑點消失在街道盡頭。子君被千萬朵雪花包圍和擁抱,他的眼睛迷迷蒙蒙,王遠和愛梅好像站在他的面前。人生若隻如初見。三年前桃樹林小學的邂逅在他心底定格成一道永恒的雪景。今夜,一場暴風雪即将再次席卷這個城市。
一黄昏的时候,满城的街灯亮起来,带着几分冷清,几分萧索。寒风瑟瑟,白色粉末状的雪屑密密匝匝地洒向大地。街边不时急匆匆走来三五个行人,围巾手套包裹得严严实实,神色焦灼地不知往何方前行。欢笑的人群、如潮的掌声远远地留在喧闹的城市中心。车向着城外疾驰,爱梅的脸上还挂着喜悦的微笑车窗外,路边树上缀满长长的冰凌。零星的几片枯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车内开着空调,暖意融融。那首老歌在缓缓回旋:“你那里下雪了吗,面对寒冷,你怕不怕,可有炉火温暖你的手,可有微笑填满你的家......” 子君全神贯注地开车,一语不发地含着笑。三年未见,这个让爱梅敬重和钦佩的男人依旧保持那份温文尔雅,沉着稳健。他身上那件藏青色的羊绒衣敞开来,露出里面暗红色条纹的羊毛衫肚子微凸。男人到了四十多岁,就有些发福。何况是像子君这种事业和家庭都经营得风生水起的男人。“时间过得真快,我们认识还是三年前吧!”子君偏过头来问。“也是下雪的日子,天寒地冻,你到桃树林小学来慰问走访我们......”车内的灯光不大,爱梅那双黑亮的大眼睛闪着动人的神采。车外,翩跹而来的雪花,羽毛般飘落在玻璃上,细细碎碎地洒落一层。眼前的爱梅乌黑的长发盘得一丝不乱,光洁的额头上垂下几缕黑发,直而挺的鼻梁轻轻翕动,微翘的嘴唇上淡淡地涂了唇彩。在子君眼里,爱梅仍是三年前那样,温婉中透出职业女性的知性美。三年,改变的是时间,不改的是心中那份如雪般纯净的挂念。“吱呀——吱呀”,车飞溅起一滩残雪,在城外一处人少行走的地方骤然停下。“.......你那里下雪了吗,面对孤独,你怕不怕,想不想听我说句贴心话,要不要我为你留下一片雪花......”歌曲在车里低低地婉转回旋。沉默。子君打破车里的静默,轻声问:“爱梅,你过得还好吗?这些年......”爱梅慢慢转过脸来,眼角有泪花闪烁:“还好......”子君十分动情地说:“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没忘记你们,没忘记桃树林小学,没忘记那场雪灾!”“是啊,那段记忆谁又能忘记......”爱梅的脸慢慢又转过去,望着车外下得愈来愈大的雪,眼里透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婉。“这些年,你们的生活一定很不易,王远现在身体状况怎样?”子君还是把话题转到他最关心的事情上来了。漫天的飞雪在车灯的照耀下,像棉絮般大团大团地飘呀飘,由远而近。远处的街灯孤独站立着,昏黄的灯影下是白茫茫一片,只有零星的几行脚印留在厚厚的雪地上。“他的身体还算恢复得好,只是人还是那样子,什么都不知道......”爱梅的这句话虽轻,但子君听来却感到心里越发沉重。“我打过你们好多次电话,你把手机都换了,我都找不到你们,市里竟没有一个老师知道你们俩的音讯!”子君叹了口气。说着,子君走出车外,抬头看着天空飞舞的雪花,真的很美!雪花纷纷扬扬向他纷涌而来、拥抱而来,有一份感动在心中荡漾。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精灵,每个精灵似乎都承载着一份回忆,在子君的眼前飘荡。看着雪花飞扬,子君内心总是感觉那么温暖。 二子君恍惚记得三年前那场暴风雪席卷这座小城。先是雪花如柳絮般洒落,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河流、山脉、街道、房屋,接着就是寒风呼啸,没日没夜的冰冻不可抗拒地袭来。“一二场雪如梦如幻,三四场雪美轮美奂,五六场雪生活错乱。”百年难遇的冰灾,打乱了人们的生活秩序。断电、断水,整个城市一片漆黑。子君带着教育部门负责人及后盾单位十万火急地赶赴全市各乡镇小学,这么大的雪,不知老师和学生们过得怎样,有没有受灾?教室和住房有没有倒塌?作为主管文教科委的副市长,有责任和义务考虑这些。他是教师出身,深知灾难面前,那些未成年的学生,尤其是乡村的孩子,常年父母在外打工,家里留守的就是老弱病残,很多时候简直就是束手无策。他们是无巢的鸟儿,才是最要保护的。情况比子君预料的要严重得多。连续十多天的冰冻,乡村的路面结冰。冰冻的前几天,很多学校先是减少上课时间,到后来雪越下越猛,时间越来越长,已经开始停电。教室里不断有寒风穿过破碎的玻璃钻进来,孩子们上学难以坚持。一些破旧的校舍在冰雪寒风中摇摇欲坠,随时有倒塌的危险。最后一站是到最偏远的一个叫桃树林的小学。车无法开进去,子君一行踏着皑皑白雪,跌跌撞撞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老远就看见那个破旧的校园门口的一树寒梅,开着红彤彤的花,小小的花瓣,在大雪的重重包围中悄然绽放。“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开得热烈、红得耀眼的梅花,点缀了洁白无暇的雪景,白雪更映照了鲜艳馨香的梅花。从校门里走出来一男一女。那男老师清清瘦瘦的个子,戴着眼镜说话文质彬彬。女老师是外地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身材很苗条,留着一头长长的秀发。学区主任介绍说这是学校里的王远校长和文爱梅老师,他们是一对夫妻,在这所学校教了十多年书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六个班,只有王校长夫妻两个人。原来这所学校曾分配过一些青年老师,但都因地处偏远山区,环境恶劣,那些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耐不住山里的寂寞和农村教师的清贫,纷纷外出打工或另谋生路去了,留下这对夫妻在学校里已坚守了十二年。王远简单地介绍了学校里的情况,指着六间教室说:“黎市长,您看这教室都建了40多年了,修修补补,破旧得很!”子君抬头一看,大雪覆盖下的校园空空荡荡,几间破旧的教室伫立在寒风中,孤孤单单,斑驳的墙壁早已看不出白石灰粉刷的痕迹。他的心里有什么揪着似的疼,这么寒酸的教室,这么简陋的条件,自己分管教育多年,更多的时候注重的是重点中学的升学率、基础设施的条件改善、教研成果的推广,每天忙忙碌碌,却很少深入最偏远的农村学校了解情况。这样的教学楼是危房啊,早改修缮了。在他的案头摆着厚厚的一大叠经费报告,不知哪一个是这所农村小学的,自己何尝好好看过,认真思考过?想起这些,愧疚和自责在他的心头一齐向他涌来。 子君一路走,一路看,到了两间简陋的房子前。王远笑笑说:“我们学校里平时也没来过领导,市长难得来我们这一次,就进我家坐坐!”在一旁站了许久的爱梅,轻言细语笑道:“是啊,我给学生刚泡好姜茶,这么冷的天,您也喝一杯暖暖身子!”子君走进屋子,见里面有六个七、八岁的孩子在看书、做作业。他诧异地问:“你们不是说孩子们都回家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呢?”“他们都是留守儿童,父母都出去打工了,平时是自己做饭、洗衣服、上学。这些天,孩子们冷得受不了,我担心他们在家里没人照看,就把他们都接来了!”爱梅落落大方地解释。屋子里的孩子看到来了这么多陌生人,显得有些怯意和惊慌。窗户边一个小女孩在全神贯注写字,子君忍不住走到她身边问:“你的字写得这么好,你读几年级?”小女孩抬起头来,腼腆地笑:“我读二年级!”学区主任赶紧介绍:“那还用说啊,这是王校长和爱梅的女儿,名叫小叶子!”子君恍然大悟,难怪这小女孩的眼睛似曾相识呢,和她母亲这么像,一样的纯净、自然。他摸摸小女孩的头,赞叹道:“好乖巧!”子君随王校长来到另一间房,却被挂满墙壁上的各种山水画震惊了!其风格之清新,构图之素雅,用笔之老练,意蕴之醇厚,画的落款是爱梅!他不敢相信眼前这栩栩如生的画竟然出自一个女子之手!他再次重新打量了这对夫妻,这对像山野里的翠竹一样淳朴的夫妻。学区主任笑着对他说:“黎市长,您别感到奇怪,爱梅是四岁就和父亲学画,她父亲可是全国有名的大画家!这样秀外慧中的才女能嫁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真是有王校长这样的好老师!”学区主任见子君有些疑惑的眼神,便如数家珍般告诉子君,爱梅是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幅“梅花香自苦寒来”的字,因此与字作者王远结缘。大学毕业后,她不顾家庭反对,从杭州来乡下,和王远共结百年之好。婚后,夫妻俩琴瑟鸣和,执教十多年,把一大批农村孩子送往山外,接受文明的熏陶。那次下乡调研,子君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对坚守农村教坛的伉俪。尽管时间过去了三年多,子君对第一次与爱梅他们两夫妇的相识依旧历历在目,那风雪中挥手道别的穿藏青色衣服的王远和围杏黄色围巾的爱梅成了他永恒的记忆。那场大雪下得很猛烈,紧接的冰冻更是阴沉寒冷,冻得刺入骨髓。子君的心随着这场雪灾,变得颇不宁静。市里连续召开了几次紧急会议,都是组织和部署全市干部群众抗击冰灾的。市里的头头脑脑们,纷纷深入最前沿走访群众,全力抗击冰灾。红海市启动抗击冰灾紧急预案,从上到下处于警备状态,神经绷得紧紧的,谁也不知这场冰雪何时结束,何时可见到灿烂阳光。那天上午,子君刚参加完市里召开的赈灾募捐大会,迎面碰上一脸神情严峻的教育局长和那个最偏远山区的学区主任。“黎市长,今早凌晨四点,桃树林小学发生教室坍塌事件.......”学区主任拖着哭腔向子君报告。子君的心“咯噔”一下,就往下沉:“老师和学生怎样,怎样?”“学生没事,王校长被冰雪砸伤,送到医院,正在抢救......”原来,昨晚暴风雪再次袭击了红海这座小城。桃树林小学未能幸免,留守孩子住的那几间房子全部被冰雪压垮。为保护孩子,王远和爱梅在转移学生离开时,旧教室上坍塌的房梁打在了王远的身上......听到报告,子君即刻紧随教育局长、学区主任急匆匆赶往人民医院。抢救室门外站着一大群人,大都是家长和学生,也有邻里乡亲。老远,他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伫立在人群中,那身影一看就是爱梅。“文老师,你别急,王校长这样的好老师不会有事的!”子君走过去,紧紧握住了爱梅的手。他看到那双大眼睛里满是焦灼,眼角有明显的泪痕。爱梅点点头,声音有些颤抖:“谢谢,谢谢关心.....”忽然,小叶子从一个学生家长的怀里挣脱出来,走到爱梅跟前,大声哭泣:“妈妈,我害怕爸爸会死吗?”“好孩子,不要哭,爸爸一定不会的!”爱梅抱紧小叶子,用脸贴着女儿的脸庞,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子君的眼睛微热了,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在灾难面前,爱梅一家承受的生离死别是那么的沉重!他的心隐隐作疼,那次慰问过后,他曾经叮嘱教育部门随时关注桃树林小学的灾情,也曾经和财政部门商议迅速组织资金维修校舍......可是红海市是个贫困县级市,面临突发的灾情,人财物各方面的救援都难于在短时间组织。这一切,都没来得及安排妥当,灾难就发生了!可我该想到这些啊,如果这一场雪不分散我太多精力,如果我再去一次桃树林小学查看灾情,如果我抓紧时间迅速组织落实,但没如果......子君懊恼地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一种深深的自责萦绕在心头。五个小时的紧张抢救,当医生推着脱离危险的王远走出手术室时,爱梅抱着小叶子直奔过去,母女俩发出了悲喜交加的呼叫。王远躺在推车上,纱布紧紧缠绕着他的头部,脸色惨白,眼睛青肿得像个桃子,几乎看不见那双曾经明亮有神的眼睛,十分骇人。推车上放着王远常穿的藏蓝色衣服上沾满灰尘和斑斑血迹。站在走廊上揪心等待的家长和学生都围在王远身边久久不愿散开。子君长吁了口气,思绪如潮的他才从沉重的负疚感中回过神来,生命如此沉重,又如此珍贵,总算从死亡的边缘抢回了这条年轻的生命啊,心里顿时像放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走廊的玻璃窗外,是一个银色的世界。寒气依旧逼人,但雪花似乎小了些,没有前段时间那么密集、猛烈。雪像要停了,快开天了吧,子君想着,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王远的命是保住了,但失去了站在讲台上上课的机会。他的双腿被截肢了,且永远丧失了记忆。三这些年,子君常常在想,如果不是那年,那一场雪,爱梅他们两口子该生活得有多和美!春日,在盛开的油菜花里写生画画。晚秋,去山上打板栗、采野果,送给城里的文朋诗友。盛夏,带孩子们嬉戏于山野田间。冬夜,温一壶米酒,和邻里乡亲拉家常。种菜、教书、画画、写字,远离城市的乡村生活,鸡犬相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生活也不过如此吧。子君还在自责当时的走访中,没有坚持让王远和爱梅离开桃树林小学,而是被他们两口子坚守教学的执着精神所感动。那次雪灾教室坍塌,王远虽死里逃生,却给爱梅和家庭带来了飞来横祸。病床上的王远虚弱得像一根稻草,随时都有被风吹走的可能。整整一个月,他才从床上坐起来。但已经看不到那个谈吐超然、卓尔不群的王远。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只剩下一副空壳,眼神总是游移,木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那棵干枯的桃树。年前,子君在市里各种繁忙公务中仍不忘抽出时间去医院探望,这对夫妻仿佛和他有着某种丝丝缕缕的牵连,让他放不下心来。爱梅比以前清瘦了许多,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深陷进去,每次去探问王远,她总在医院里忙进忙出。离春节只有两天了。这天,子君和市里的老同志吃过团年饭后,从家里拿了些吃的和用的,想往人民医院赶。出门前,妻子衣柜里拿出了一件崭新的羽绒服,鲜亮的大红色,像一团火,让子君的眼前一亮。妻子特意给爱梅买的,她说服侍病人,晚上起床,天气太冷,爱梅穿着会暖和些。虽然,子君觉得爱梅那样有才情、有气质的女子,不一定喜欢这种大红大绿。但妻子那份心意,却让他感到家有贤妻,如有一宝的温馨。子君喜滋滋地拿了羽绒服,来到医院。刚走进病房就看见爱梅拿着一大叠东西出来。爱梅见他,脸色有些不自然:“黎市长,您怎么来了.......”“你这是干什么去啊?”子君从爱梅手里拿过那一叠东西,竟是结账单!“我想帮王远办出院手续......”爱梅嘴角嗫嚅着。“怎么就出院啊,是不是钱不够,还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啊?”子君心底很狐疑。“市里和教育局的领导很关心,但现在王远的状况很差,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好,小叶子没人管,回一个熟悉的环境中去,对他们会好些......”爱梅从子君手里接过那叠结账单,苦笑着说。那天下午,子君和爱梅聊了许久。期间,爱梅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弓着身子,为王远轻轻洗脸,一遍遍擦拭手脚。而躺在病床上的王远毫无知觉,任由爱梅搬上搬下。他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尽管爱人就在身边,也浑然不觉。而爱梅就那么看着王远,一如当时子君在桃树林小学看到那种眼神,深情款款中充满了柔情蜜意。爱梅再一次让他感到震撼,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内心深处藏着怎样深沉如海的感情。十多年前,她离开繁华的大城市,来到偏远山区和爱人开始艰苦的生活,需要多大的勇气,这是一个何等决然的女子!走出病房时,子君感到心里很暖,他觉得和爱梅的交谈更像是朋友、知己,爱梅的不亢不卑和落落大方,很舒心。当他把妻子送爱梅的红羽绒服给她,爱梅坦然地接过的羽绒服,丝毫不做作地说:“你这是雪中送炭,我真需要这样一件棉衣过冬呢!”简单一句话,没有扭扭捏捏,也没过多的客套。第二天,教育局长打电话报告子君,爱梅离开医院回了桃树林小学。年初的工作多如牛毛,子君忙得连午饭都还没来得及吃,正想着下午派个人送爱梅和王远回去,没想到爱梅却悄悄带着王远回家了。他为自己的疏忽隐隐不安,叮嘱教育局派人赶紧把桃树林小学的旧房子再维修一次,不能有任何闪失发生。子君走上仕途前,是一个普通的语文教师,通过公开招考,进了机关,良好的综合素质加上个人的不断奋斗,他一步一个台阶,成为一个运筹帷幄、驾驭全局能力极强的领导干部。但他骨子里,仍保留着性情中人的率性和坦诚。爱梅的这次家庭变故,像一颗石子,拨动了他那根善感的心弦。他很想帮帮爱梅,帮帮这个柔弱的异乡女子,把她调到城里哪所中小学任教,于公于私都该这样。爱梅轻松一些,也方便王远在市里做康复检查。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家庭已连在了一起。四那场大雪虽然停了,但空气里仍弥漫着融雪后的清冷。春节过后,子君迫不及待地赶到桃树林小学看望爱梅和王远。走进校园,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忽然,子君惊异地发现,数朵摇曳着的梅花在这冰天雪地里,透着严寒,迎风傲雪,泰然绽放,清冽而醇厚。梅花的阵阵清香飘荡弥漫了校园清寒的早晨。小叶子看见子君,老远就跑过来叫:“黎伯伯,黎伯伯,新年好!”子君刮刮她的鼻子说:“小叶子,几个星期不见,你想黎伯伯吗?”“想啊,我妈妈也想您呢,常常说黎伯伯真是个大好人......”小叶子拉着子君的手叽叽喳喳地好亲热。爱梅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画笔,应声答道:“小叶子,你乱说什么呀,嘴巴就是管不住自己!”“文老师,我来看看你们,前段时间忙,没得空闲,来晚了。”子君说着,就往屋里走。屋子里静静悄悄,王远躺在床上,没有起来,脸朝着床的里侧。子君不想打扰他休息,便走到外间屋子和爱梅说话。他这才注意妻子送爱梅的那件红色羽绒服,穿在爱梅身上艳而不俗,本来子君是不太喜欢红色的,觉得太张扬、太耀眼,但骤然间,他看到这红色感到眼前一亮,非常温暖。红色很好地衬托了爱梅白皙的皮肤,愈发光彩照人。他上次见到爱梅时那悲切苍白的脸上,如今看到一丝红晕。爱梅已经在适应生活了。子君想。果不其然,爱梅将他请进另外一间房子,里面全是书画。很多是王远和爱梅早期的作品。王远的书法大气磅礴、流畅自如,极具观赏价值。但吸引子君的是墙角摆放的七幅作品,全是梅花图。《腊梅迎春》、《梅雪争春》、《踏雪寻梅》、《梅韵》、《雪梅》、《咏梅》、《梅竹图》,一幅幅栩栩如生,将雪的高洁、梅的清雅,勾画得淋漓尽致。子君看呆了,忍不住赞叹:“你画的梅花,是我看到的最美的梅花图,你是真正喜欢梅花之人啊!”爱梅淡淡地笑道:“很长一段时间没画画了,笔都生疏了,让你见笑了!”“爱梅,你的梅花是用心、用情画出来的,一般人没有你全身心地投入,且很难达到这种境界啊!”子君接过小叶子泡过来的茶,边品边和爱梅聊天。“我小时候家里种了几株梅花,爸爸很喜欢梅花,经常叫我在他旁边看他作画,但从不让我画梅花。那时我还不懂其中的原因,现在才知道,画梅花要在雪天,白雪皑皑中的梅花才是最具神韵的。”子君指着那幅《梅竹图》说:“最重要的是你经历了生活的坎坷和历练,就有了梅花的不服输、不折腰,你真正读懂了梅花!”爱梅走到未画完的一幅画前对子君说:“这几天王远情绪稳定,我也没空把这幅画画完,今天他睡得很香,我就画一下!”子君感到爱梅要照顾一个病人,照顾小叶子,又要坚持画画,实在不容易!那天,他和爱梅聊了一个上午,中午留在爱梅家吃了饭,爱梅的厨艺很好,冬笋炒腊肉吃得他满口余香。临走时,爱梅和小叶子送他到校门口。雪霁天晴,日影初现。子君感到爱梅像雪后初晴的阳光,虽柔弱淡薄,若静静地感受,也能体会到柔柔的温馨。在这冰天雪地的清冷中,轻轻透出,丝丝缕缕,温和而纯正的气息。想起这些,子君早已寒透的双脚,热血奔流,暖意由心底渐渐升腾、弥漫,似乎要把足下的寒雪融化。从桃树林小学回城后,子君愈发忙得像陀螺,工作不停地连轴转。正月十五刚过,就是年初的各种大小会议,全市各地中小学开学后的各类检查督查,市里的首届农民运动会、旅游文化艺术节,等等,一项接一项。他是个工作责任心极强且对自己要求级高的人,任何细节都不能出现纰漏。每当夜幕降临时,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总忘不了给爱梅打个电话问问王远的病情,问问她们的生活情况。听到小叶子的清脆笑声,他觉得心里很踏实。隔三岔五,子君也会抽出时间去桃树林小学看看爱梅一家。王远的身体还是老样子,体质是康复了,但仍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植物人,连眼前与他相濡以沫的爱梅也没觉察。他活在另一个冰冷的世界里。再漫长的严冬也会过去,春风过处,万物复苏。子君住的机关大院里树木都爆出了鹅黄的新芽,绿树掩映下的那一树树桃花开满枝头,灿灿然,粉妆玉砌,异常美丽妖娆。子君的身体里涌动着一股激情,三十八岁的他正值壮年,春风得意,前途无量。他感到生命是那么积极而有意义,春天赋予了崭新的活力。这天晚上,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子君开完会到家。妻子正坐在沙发上抽泣,眼睛通红。子君很诧异,忙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妻子半天不语,靠在沙发垫子上只是一个劲地抽泣。妻子和子君是高中同学,彼此性情都很了解,一定是有事才会如此伤心。子君急了,不停地追问:“有什么事情,我们说不清啊!”“你每天在外面忙,到底忙什么,你倒是说说?”妻子冲口而出,脸上泪水连连。“你知道啊,都是市里的事情,刚刚为文化节的筹备才开过会呢......”子君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平时脾气温和的妻子为何像受了委屈似的兴师问罪。妻子从包里掏出一叠纸,往子君眼前一丢:“你自己看吧!”子君拿起一看,上面写着“某市长的风流史”几个黑色的大字赫然入目。再往下一看,里面就他和王远、爱梅一家的交往写成他看上了某年轻貌美女教师,趁其夫病危之际,将某女教师占为己有,并安排她进城在重点小学执教。最后一行是这女教师的名字用了三个空格,并引用了王安石的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一个男人即使他的事业再怎么成功,他也是人,不是神,也有七情六欲,也得食人间烟火。子君看着这些传单,气得脸色铁青,大吼:“这是什么鬼话,纯属谣言,无中生有!”“我还听说前几天你又去了桃树林小学,你干嘛非要去那?”妻子嘶哑着喉咙哭道。“我帮一下爱梅一家不行吗?”子君朗声道:“你怎么相信这样的流言蜚语!”“前几天我妈就悄悄告诉我说,很多人问她,你家女儿怎会这么老实,要是姓黎的离婚就搞臭他。我还藏在心里,不敢问你呢,可是你看看这白纸黑字,贴得到处都是,还很隐晦地指名道姓!”“爱梅的羽绒衣不就是你买的,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子君,不是我不相信,而是你太不注意自己了,她的丈夫是个植物人,你经常和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走得近,一个领导干部难免不得罪人,别人就会钻空子......”妻子的话虽轻,却落得很重。子君感到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最近市里要换届,他当市长的呼声很高,某些颇有心机的人便故意制造流言,让他难堪。这是无中生有?还是权力纷争?像爱梅那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女子,生活突遭不测风云时,还要卷入是非漩涡,自己是不是带给了她难堪的生活境遇?是委曲求全,是听之任之,还是清者自清。春寒料峭,夜风阵阵袭来,他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心头不时掠过莫名的烦躁不安。那天夜里,子君彻底失眠了。反复思考了几天,子君诚恳地和妻子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妻子贤淑温良、通情达理,婚后一直相夫教子,勤俭持家,默默支持他的工作,无怨无悔。两人本是恩爱夫妻,话摊开来谈,心结很快就化解了。子君给爱梅打了几次电话,电话那头居然是忙音。他把这事和妻子一说,妻子也觉得很蹊跷,催着子君去看看,是不是王远身体出问题了?或是爱梅听到了什么话,有情绪?还是小叶子生病了?子君感激妻子的信任和苦心,在流言闹得满城风雨时,妻子的理解和宽容无疑给了他精神上有力的支撑。周末的下午,春雨绵绵。天色阴沉,灰蒙蒙的天际间压着厚重的云团。霏霏细雨敲打着乡间的小路,泥泞不堪。子君深一脚浅一脚冒雨来到桃树林小学。校园里静悄悄的,学生们没有上学。子君直接走进了爱梅家,见爱梅正在给王远喂饭。王远吃得很香,嘴角还沾着饭粒。爱梅不时用纸巾给他擦,轻轻吹着勺子中的汤送到王远嘴里:“你慢一点吃呀,汤有点烫,小心......”爱梅眼神里的深情,子君看到眼睛发酸。这对恩爱夫妻,在灾难来临时表现从容镇定、舍生忘死,让他感到人性的闪光。而爱梅对丈夫的不离不弃,患难与共,更让子君深深动容。子君在爱梅身后站了好久,爱梅竟一点没发觉。直到她喂完王远的饭,回过头来才发现子君:“你来多久了,我怎么没听到声音呢?”“有一会儿了,不想打扰你们,也就没说话。小叶子呢,还好吧?”子君笑着看看另外一间房子里,小叶子正在做作业。“下这么大雨,你的衣服都淋湿了,难得有一个周末,你应该在家陪嫂子和孩子!”爱梅递过来一块干毛巾给子君。“就是你嫂子让我来看看你们,你的电话老打不通,我们心里急啊,不知有什么事?”子君边擦头发边问爱梅。爱梅看看子君,嘴角那一丝笑容有些不自然。两人正缄默着,小叶子蹦蹦跳跳出来了,一见子君,就扑进子君怀里:“黎伯伯,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我们呢?”“小叶子,快下来,没大没小!”爱梅轻声叱喝着女儿。小叶子在子君怀里撒着娇笑道:“黎伯伯,我上个星期发高烧,好难受,我好想你......”爱梅急忙打断小叶子的话:“黎伯伯是市长,工作忙,你这孩子别乱说话!”“小叶子病了,你是该告诉我,她是个孩子,需要疼爱!”子君摸着小叶子的头深情地说。“就是嘛,妈妈不让我打电话,还把手机都换了......”小叶子粘在子君的怀里告状。子君抬头看看爱梅,从爱梅躲闪的眼神中,他知道流言已经像春天的流感,传染了爱梅。爱梅的电话原来是故意设置了忙音,她是有意回避他。一般来说,爱艺术的女子大都心高气傲,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柔弱中有坚韧。这一点,子君从爱梅的画中已经读出她的个性和风骨。“爱梅,我真的希望能给你一点帮助,像兄长,像朋友那样的帮助,不带私心杂念,不带任何世俗偏见的,你会接受吗?”子君放下小叶子,走到爱梅面前说。爱梅走到床前,拉过王远的手,对子君说:“我们给你添了好多麻烦,也许王远这一生就是这样子。但我想我们是问心无愧的,经历了那一场雪灾,我明白了人心可以像雪一样洁净,也可以像雪一样高远!”“是啊,灾难面前是最能照见人的思想和灵魂的。爱梅,你和王远都是值得我们敬重的人。我想,你目前的这状况,调到城区学校教书比较适合,一来王远复查身体方便些,二来孩子学习条件好一点,你自己也轻松些!”子君很动情地走过来对爱梅说。爱梅的眼里有泪花闪烁,半响才说:“谢谢你的好意,子君,让我考虑考虑......”这是子君第一次听爱梅叫他的名字,他感到爱梅把他当做生命中的亲人和朋友,他的坦诚在一点点地融化爱梅心中的坚冰。湿漉漉的校园里,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慢慢蔓延开来。春天真的来了。回城时,小雨还在飘飘洒洒,子君却觉得天好像亮堂了些,没有他先前来时那么阴沉,他还赶着回去开会,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五爱梅站在校门口那梅花树前,目送着子君的离去。连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让爱梅的心绪如波涛翻滚,纠结得很厉害。王远与她情趣相投,十多年相濡以沫,点点滴滴都是情。突如其来的灾难打破了她宁静的生活,也击碎了她幸福的梦想,她感到生命中最寒冷的一个严冬来了。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像一片雪花那般卑微、弱小,是子君给她这个异乡女子以亲人般的关怀和温暖,如和风细雨拂过她的心田。她和王远都是淡泊名利之人,骨子里有艺术家的高傲,不喜欢和政界人士交往。命运却将子君推到了他们一家人面前。子君的博学多才、对工作的勇于担当及对百姓的悲悯情怀,都让她钦佩、赞叹。如果不是那天小叶子和同学从镇上赶场带回来“某市长的风流史”的传单,爱梅还没想到小小的红海市竟有如此的复杂!是谁在幕后中伤她和子君,又是谁在制造流言蜚语?她的心在流血,泪水夺眶而出。“妈妈,这上面说的是黎伯伯吗?”小叶子望着满脸泪水的爱梅天真地问。从小叶子无邪的眼神中,爱梅感到他们一家正在卷入一场是非漩涡。望望这屋子里她生命中两个最亲的人,一头是年幼的女儿,一头是病榻上的丈夫,她背负的其实是两个不懂世事的孩子。她需要的是理解和安慰!但她怎能因为自己的家庭不幸给子君的事业和家庭带来无端的困扰和负担,甚至影响他的个人前途?一个农家子弟走上今天的副市长位置,确实不易,靠的是勤勉的工作作风和敬业奉献的实干精神,红海市需要这样的好公仆!红海人民需要这样的好市长!想到这些,爱梅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离开红海,离开桃树林小学。她蹲下身去,对小叶子说:“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要管,长大了就明白了,好人有时也会受委屈的!”小叶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虽不知道妈妈的心事,却明白只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就有快乐和幸福。离开桃树林小学,妈妈一定是要带爸爸去很远的地方治病,让爸爸重新站起来。爱梅一一整理着家里的物件,那些字和画倾注了她和王远无数心血,也凝聚了夫妻两的才华和智慧。看到这些,她就想起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夫妻同甘共苦的一桩桩往事像放电影般一幕幕回放。不觉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桃树林小学十多年的执教坚守,她已融入了这方土地,红海成了她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尽管它贫穷,尽管它不是自己的故乡。一切事毕,爱梅用热毛巾给王远擦了把脸,这张脸几个月前还是那么神采飞扬、意气奋发,转眼间就是苍白憔悴、毫无血色。爱梅怜惜地望着丈夫那双无神的眼睛,伏在他耳际说:“王远,那一年我到桃树林小学来找你,这里真美啊,你就站在那梅花树下等我,那天下好大雪,梅花开得好艳。我就想今生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要嫁的那个人。时间真快,十多年一晃就过了,现在我们要离开桃树林小学了,真是舍不得。这一去,就不知何时回呢......”而回城后的子君更没有想到,那一次去桃树林小学竟然就和爱梅一家分别三年之久。离开桃树林小学后不久的一天,子君刚吃过晚饭,正想着到市里的文化旅游艺术节场地去看看,各项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他放心不下,不能有什么闪失。刚下楼,就碰到学区主任急急忙忙往前走,一见他,便说:“黎市长,我正找您有事呢!”子君握着学区主任的手,寒暄了几句,转入话题:“什么事情,这么要紧?”“这是爱梅托我带给您的,她全家已经离开桃树林小学了,我正急着找老师呢,要找像她那样优秀的老师不太容易......”学区主任递过来一个大纸袋,鼓鼓囊囊不知放的啥。子君心头一惊,那天爱梅没说要走啊,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他反复问学区主任,是否留下什么话。但学区主任只说爱梅要他将东西交给黎市长,其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王远和小叶子都被带走了,不知去了何方。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子君一下子呆住了。送走学区主任后,他急切地打开了纸袋,里面有两件东西,一件是王远的一幅书法作品,写着高骈的《对雪》:“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王远的字洒脱自如,显然是雪灾前不久的作品。另一件是爱梅的画作《踏雪寻梅》,这幅画是他去爱梅家见到的没画完的作品,画上的主人公就是自己,站在一株傲雪绽放的红梅面前凝思。这不是第一次去桃树林小学的情境吗?爱梅何时将当时的场景入画啊!子君震惊于爱梅这一走的良苦用心,为了他的流言不攻自破,为了他多年的奋斗不至于毁于一旦,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红海市,远走他乡。子君知道爱梅一家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重逢。每到下雪的时节,子君就会想起爱梅,他常常独自来到郊外,置身于茫茫雪野,把自己还原成苍茫天地间的一个小黑点,静静地停在这里。如果把这片雪原看作一个世界,那每一个人就是上苍撒下的无数雪花,如落雪一样被命运的风送到这个世界,回首来路,却无迹可巡。那么,与自己相知而心意相通的另一片雪花在哪里? 六子君与爱梅的再次重逢过了三年,又是银装素裹的冬季。三年多的时间,他已经顺利地当选为红海市的市长。正值壮年,年富力强,以他良好的口碑赢得了群众的敬重。这几天,文化局长向他汇报,在全国享有声誉的画家石上苍松,将来红海市举办个人画展,画展期间所有作品拍卖所得款项,将捐献给这次雪灾受灾的群众。这是一件造福于民的爱心工程,子君当即拍板支持这次画展,并要求各方媒体大力支持和宣传画展。一时间全国知名画家画展成为了小城人热议的话题。画展如期举行。那天,雪下得很大。那像芦花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大地被雪花装饰得像铺上白色的地毯偶尔,子君的视线被院子里一对鸣叫着的麻雀所吸引。它们蹲在屋檐下窝的门口,时而引颈对天鸣啭,时而用尖尖的嘴,梳理着蓬乱的羽毛,飞翔着,追逐着,嬉闹着。它们清脆的聒噪声,给这静寂的早晨,增添了无限生机。雪是一种能够令人产生多种情绪的东西……这一切使子君心情愉快又舒畅。 画展仪式正式开始,子君在那鲜花簇拥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爱梅!子君几乎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他感到自己致辞的声音都在颤抖。文化局长汇报时只说是一个全国知名大画家石上苍松捐赠了几幅画,并组织了一批活跃在国内的知名画家义卖捐画。而这位老画家年过八旬,不能亲自来红海市,委托他的学生牵线搭桥,促成了这次募捐画展。原来老画家石上苍松是爱梅的父亲,是真正的幕后大画家!他怎么就这么疏忽呢,没想到爱梅在红海市生活过十多年啊,这种割不断的情缘让她总有一天会回来!仪式结束后,子君从人群中走到爱梅面前,兴奋地伸出他的大手:“爱梅,你好!真的是你!”爱梅走过来,脸上的微笑在嘴角翘起,那样淡定地朝着子君将手伸过来:“黎市长,好久不见了!”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岁月的风霜隔了三载。在这一瞬间,时间就此停留。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彼此太多的话语要倾诉。握手打过招呼后,在国际酒店的红海情画廊里,子君随着人群观看画展。当他看到爱梅的画前,立即被爱梅的作品震撼了。她以三年前那次雪灾为背景,创作了国画、水彩等一系列作品。《光明卫士》、《千里亲情一线牵》、《雪夜》、《小院情深》、《寒梅傲雪》等作品再现了红海人民众志成城抗冰救灾的场景。那样的灾难空前绝后,作为一位有良知的、热爱生活的艺术家,爱梅用自己手中的画笔记录这次冰雪给红海人民带来的灾难,发掘灾难背后的美丽。冰雪于天地,危急显英雄,平凡育伟大,患难见真情。三年前的那场雪灾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寒冷和灾难,还有关心和温暖。灾难渐渐远去,温暖人心的场面却永远留了下来。子君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感人的场面。机关干部来了,电力工人来了,农民兄弟来了,路通了,电来了,红海人民展开了与冰雪灾难的战斗......这一切一切现在已成为了经历过这次雪灾的每个人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人们会慢慢淡忘当时的场景。然而,爱梅却通过绘画的形式将历史凝固起来,用艺术形式记录了这次灾难和灾难背后温暖的故事,这些画将这次冰灾的情况都真实、客观地记录下来。子君看完爱梅的画作后,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画展好评如潮,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爱梅的那幅国画《小院情深》被一个外地民营企业家以最高价格买走。整个画展为红海人民捐款3000多万。爱梅自己的画全部用于桃树林小学的重建,三年前那场雪灾,红海市灾情非常严重。桃树林小学虽然经过几次维修,但资金匮乏一直不能根本上解决师资力量薄弱、当地学生求学难的问题。爱梅的这次捐赠是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重新为孩子们树起一面永不褪色的旗帜,让他们拥有人生新的开始。爱梅沉静地望着欢笑的人群,悄悄走出了展厅。爱梅啊,在那次雪灾中你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这些年你们一家经历了怎样的磨砺!王远的病怎样了?子君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次,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紧随着爱梅离开了画廊,他要和爱梅单独谈谈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如今爱梅就在眼前,子君知道她离开桃树林小学后,原来是带着王远和小叶子回了老家杭州,在当地一所小学教书。爱梅的父亲见女儿、女婿如此窘迫境地,逐渐原谅了她当年为和王远结成百年之好而离家出走一事,把女儿一家接回去照顾。爱梅有了时间静心创作,并得到父亲的精心指点,画作日趋成熟厚重。夜空中的雪花越来越密,很白很白,白得那么纯洁,把大地变得也好纯洁、好美丽。雪不仅使万物变得纯洁,也使人们的心灵变得像它一样美丽、纯洁。这时,一片雪花沾到窗户上,又立刻化了。但它短暂的生命却湿润并清洁着空气,默默地奉献着它的一生。 子君从雪地里重新坐回车里,把手轻轻盖在爱梅的手上说:“爱梅,那些无端的中伤,让你受委屈了。我从内心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为红海做的一切,你和王远都是好人啊......”“子君,你别这么说,我经常在电视里看到关于你的新闻,看你在红海市为群众做的实事。虽然我这些年没有见过你,也不曾给你留下联系方式,但我们从来没有忘记你!”爱梅侧过脸来,微笑着对子君摇摇头。说完,她从包里拿出有些褶皱的一叠纸,那是当年诬陷她和子君的传单。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些无中生有的谣言在时间面前不攻自破,渺如尘埃。爱梅默默地将那一叠纸撕得粉碎,猛地一扬手,碎纸片在朔风中打着卷,瞬间,就洒落在茫茫无际的雪原里。 良久的沉默。车内一片寂静。骤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黎市长吗,今晚有暴风雪.......”看着子君紧锁的眉头,爱梅知道又有紧急灾情发生,子君得赶紧回去。人一旦有了担当,就有了责任和使命,子君如此,爱梅亦如此。人生有相聚就会有分离。而她明天也得回杭州,回到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的忙碌。茫然四顾,比严冬的天气更冷的是孤独,它从四周逼过来,寒透子君的心髓。在这片冰冷的寂静里,一个暖暖的声音渐渐从心底升起:“......踏雪寻梅,已成我梦中的童话,花瓣纷飞,飘洒着我的长发,摘一朵留下我永远的牵挂,最寒冷的日子里伴我走天涯......”爱梅的背影越去越远,直到缩成黑点消失在街道尽头。子君被千万朵雪花包围和拥抱,他的眼睛迷迷蒙蒙,王远和爱梅好像站在他的面前。人生若只如初见。三年前桃树林小学的邂逅在他心底定格成一道永恒的雪景。今夜,一场暴风雪即将再次席卷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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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那年 ,那一场雪 ( 情感小说系列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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