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古道上的幽灵

1987年的4月，我在雲南的思茅遇到了一位叫邊巴的藏族&ldquo驢友&rdquo，他是茶馬古道研究所的一位中層幹部，40多歲，黧黑的臉龐，壯碩的身軀，顯得沉穩而幹練。他在茶馬古道的研究上成績卓著，曾多次隻身一人穿越南北古道，具有豐富的旅遊經驗。雲南的思茅和普洱是我國茶葉的主要産區，被稱爲古代西南邊疆的&ldquo茶馬互市&rdquo，是滇藏茶馬古道的起點。從這裏出發，經過大理、麗江、中甸、德欽、芒康、察雅、昌都直達拉薩。起初我決定用三個月的時間走完這條有着神話般傳說的古道，重溫曆史腳步在橫斷山脈險山惡水間留下的撞擊聲。當時的茶馬古道還沒開放，能和邊巴結伴而行，真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邊巴一邊喝着普洱茶，一邊說：&ldquo康藏屬于高寒地區，這裏的人們需要攝入高熱量的脂肪，糌粑、酥油和牛羊肉是藏民的主食，但沒有蔬菜，過多的脂肪在人體内不易分解，而茶葉既能分解脂肪，又能防止燥熱，故而藏人創造了喝酥油茶的習慣。但藏區不産茶葉，隻産大量的騾馬，正是内地民間役使和軍隊征戰供不應求的，于是具有互補性的茶馬交易便應運而生，在公元6世紀便誕生了舉世聞名的茶馬古道，它完全能和絲綢之路相媲美。&rdquo

　　接着，邊巴說到了旅遊路途的艱辛以及自己曾經親曆的靈異事件，令喜歡冒險的我聽得如醉如癡。

　　一、穿過身體的馱隊

　　橫斷山脈名不虛傳，它是南亞版塊與東亞版塊擠壓形成的極典型的地理皺褶地區，岷江、雅砻江、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分别穿過這一地區。峽谷縱橫交錯，奇峰高聳雲端，可以看到人煙稀少的草原，茂密的森林，遼闊的平原民居樣式，衣着服飾、民情風俗乃至宗教信仰就像走馬燈一樣變化着，叫人應接不暇。

　　一路上，邊巴不停地給我一一做着介紹，這裏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民族的大融合，真是五裏不同音，十裏不同俗，漢族、藏族，白族、納西族文化并行不悖、彼此滲透交融。茶馬古道上的這些市鎮，大多爲過去的交易市場或馱隊、商旅的集散地、食宿點，在長期的商貿活動中逐漸被居民所輻辏。我和邊巴每經一處村鎮就會逗留下來，感受着不同的異域風情，忘記了旅途的疲勞，簡直有些樂不思蜀了。

　　邊巴是個天才，他能說好幾種語言，能和土著簡單地對話，每到一處他會很快和當地人打成一片，就像到了家裏一樣，有邊巴這個名副其實的向導，我感到真是不虛此行。

　　這天一早，我倆從德欽出發，走了整整一天不見人煙。黃昏臨近，邊巴指着遠處的山腰，說：&ldquo隻要堅持走10裏山路，就可以到達那座寺廟。&rdquo我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裏密集的塔林後面掩藏着一座紅白相間的藏寺，我似乎聽到喇嘛們的誦經聲，而在這聲音之中好像還夾雜有馬鈴之聲隐隐約約地傳來。

　　轉眼之間，好像是一陣風刮來的，從遠處山道上突然飄出了一個神奇的馬隊，迤逦着朝着我們迎面而來，速度快得竟是那樣驚人。我吓得趕緊拉住邊巴躲閃。狹窄的山道隻能容得下一馬而過，他們這樣飛速策馬而來，我和邊巴就會被掀下山谷。

　　邊巴并不驚慌，他摸着長出來的硬硬的胡茬說：&ldquo馬幫在這裏早就不存在了，你今天看到好事了。&rdquo

　　說時遲那時快，馬隊呼嘯着穿過我倆的身體，疾馳而去，就好像一群影子，但依稀可以聽見清脆的馬鈴和得得蹄音。

　　我愕然了。

　　邊巴&ldquo嘿嘿&rdquo一笑，說：&ldquo這裏經常發生這種現象，我經曆過不止一次呢！&rdquo

　　我驚魂未定，問：&ldquo難道說我們看到的是一群鬼魂不成？&rdquo

　　老成持重的邊巴認真地說：&ldquo在這裏，一草一石都是有靈性的，靈異事件屢有發生，就連科學也無法解釋清楚。&rdquo

　　待我回頭觀望，那隊人馬竟然飄飄搖搖到了山的對面，宛如銀幕上的畫面一樣失去了立體感。它們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呢？在這滿眼的山石之中，何以能夠将過去了那麽多年的影像呈現得如此淋漓盡緻？

　　邊巴說：&ldquo這就是茶馬古道上的曆史見證。也許是很多年前，一隊馬幫在這裏經過，被這裏的山石記錄下了他們的影像，在适宜的情況下不停地播放出來也許是冥冥之中神靈故意轉換了時空，叫現代人重溫一下先人們的活動。&rdquo

　　我說：&ldquo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幽靈吧？&rdquo

　　邊巴問：&ldquo你看清他們馬上馱的東西沒有？&rdquo

　　我隻知道害怕了，根本沒看清。邊巴說：&ldquo這個馬幫應該是清中葉時期的，可以看到他們并非是單純的茶馬交易了，我看到了馬背上有藏區的藥材，也可能是蟲草、貝母、大黃等，還有卡墊、毪子，可以肯定當時藏區&lsquo鍋莊&rsquo的鼎盛。&rdquo

　　我問：&ldquo什麽是鍋莊呀？&rdquo

　　邊巴說：&ldquo那是集客棧、商店、中介于一身的特殊經濟機構。在當時藏區就已經出現很多這樣的機構，像&lsquo邦達倉&rsquo、&lsquo三多倉&rsquo、&lsquo日升倉&rsquo等，倉是藏語，漢語的意思是商號。&rdquo

　　虛驚一場後，我不得不佩服邊巴的博才多學。

　　二、崖壁歌聲

　　半月之後，我們到達了雅安。由雅安到康定這條古道，可以稱得上天路了，高峰林立、大河排空，人煙則更爲稀少，窄狹的棧道和搖擺的溜索成了必經之路，這裏留下了許多古人的摩崖石刻和瑪尼堆彩繪。那些石刻和彩繪大多線條粗糙，但古色古香，有佛陀、菩薩，還有神靈的蛇蟲、海螺、日月星辰，充滿着神秘的宗教色彩。

　　山道越來越窄，幾乎要擦着身邊的崖畔了，稱之爲&ldquo鳥道&rdquo并不過分，下面即是深不可測的懸崖峭壁，令人毛骨悚然。邊巴說：&ldquo這條小路茶道形成于明清時期，經過雅安、天全越馬鞍山、泸定到達康定，崎岖難行。明代文學家湯顯祖在《茶馬》詩中說&lsquo黑茶一何美，羌馬一何殊&rsquo。爲了這黑茶與羌馬人們付出了異常的艱辛，少部分靠騾馬馱運，大部分靠人力，稱之爲&lsquo背背子&rsquo。輕者日行40裏，重者日行二三裏，途中暫歇時背子不卸肩，用丁字杵拐支撐背子歇氣。&rdquo

　　我指着石頭上一個個清晰可見的窩痕，問：&ldquo這是幹什麽用的呢？&rdquo

　　邊巴說：&ldquo杵拐是鐵制的，人們每次歇息的時候必将杵拐放在硬石上，日久年深就留下了窩痕。在這陡峭的崖壁通過，兩馬相遇，進退無路，隻得雙方協商作價，将一方馬匹丢下懸崖而讓對方馬匹通過，因此殺戮現象時有發生。&rdquo

　　這裏天寒地冷，空氣稀薄，氣候變化莫測，狂風雨雪交替施展淫威，一不小心就會栽下懸崖。晚上，我和邊巴在一處稍微寬闊的地方紮了帳篷。邊巴說：&ldquo這裏正好可以聽到崖畔歌聲。&rdquo

　　我莫名其妙，饒有趣味地聽着邊巴的講述。

　　邊巴說，在他們藏家，稱茶馬商人爲&ldquo藏客&rdquo。在藏客們勇敢而壯美的一生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風餐露宿中度過，往往需要浪漫的牽挂。一些藏客在家娶一位勤勞孝順的姑娘，在藏區還要娶一位溫柔賢良的&ldquo卓瑪&rdquo。遠隔千山萬水，許多納西姑娘和卓瑪一輩子沒見過面，卻都會在心裏寬容和感激對方，把心系在同一個男人的身上，傾注悠長的思念。

　　一天，有個藏客帶領着自己的馬幫行經此處，正好與另一隊馬幫相遇，兩個&ldquo鍋頭&rdquo商談了許久，但還是沒能達成協議，雙方紅了眼，隻能&ldquo刀兵相見&rdquo了，那位藏客在拼殺中墜落懸崖。

　　納西姑娘和卓瑪苦苦等候，不見丈夫回歸，不謀而合騎馬沿途尋夫，兩人兩馬在此處相逢，卓瑪一眼就看出了對面納西姑娘所牽之馬産于她家，是她的所贈之物，頓時明白了八九，淚水溢出了雙眸。納西姑娘一見卓瑪的樣子，也頓時心領神會。

　　兩個語言不通的女人不知道在此處是如何交流的，她們相擁而泣，之後唱起了歌，祭奠死去的丈夫，唱了三天三夜，而後手牽着手跳下了懸崖&hellip&hellip

　　夜半，我果真聽到了崖畔上傳來時斷時續的歌聲，雖然聽不清字眼兒，卻分明是兩個女子的聲音，并非是山風的撕扯之聲。歌聲凄婉哀切，高低錯落，有時節拍不同，有時卻是動聽的和聲。

　　&ldquo邊巴，醒醒，你聽真有歌聲！&rdquo我推了推邊巴。邊巴咕哝道：&ldquo你自己好好欣賞吧，我困了。&rdquo邊巴馬上又進入夢鄉。

我輾轉難眠，一閉眼就會出現兩個女子相擁而歌的情景。我悄悄爬出帳篷，外面的月光異常明亮，空中的月亮比内地要大出好幾倍，照得雪山銀裝素裹。崖畔上都是裸露的石頭，看不到一個活物的影子，而那歌聲卻久久地回蕩着，有時在耳邊，有時在遠處，忽左忽右，捉摸不定，那是她們不安的靈魂在遊走吧？

　　三、複活的白骨

　　道路愈來愈險要難行，五月的天氣在這裏變化叵測。狂風暴雨中，不時有雞蛋大的冰雹砸落下來，電閃雷鳴、地動山搖，巨大的火球成雙成對地出現，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藏地滾地雷，遇到障礙物就會爆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假若碰到了人畜，那慘象可想而知。不但如此，這裏空氣稀薄，走上一陣，就會覺得肺葉撕裂般疼痛，叫人頭暈目眩。

　　邊巴說，這裏有民諺說，&ldquo正二三，雪封山四五六，淋得哭七八九，稍好走十冬臘，雪狗爬&rdquo。路途越是遙遠，運來的茶葉越是奇貴無比。我和邊巴不敢貿然前行了，躲進了一旁的一個小小的山洞。邊巴說：&ldquo這裏接近川河古村了，到了那裏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rdquo

　　這時，一個閃電将洞穴映得賊亮，我和邊巴同時看到了我們對面有一具森森的白骨，白骨的雙腿就在我們的腳下，上身則倚靠在對面的石壁上。我打着哆嗦，靠緊了邊巴。與白骨&ldquo同處一室&rdquo我還是第一次，邊巴卻毫不在乎，站在那裏，眯上了雙眼，不一會兒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這是邊巴在長途旅行中培養出來的特異功能。

　　我受了邊巴的影響，開始沉沉欲睡。又是一個刺目的閃電劃過，緊接着響起了一個炸雷，一股類似火藥的氣味灌了進來，我猛地睜開了眼睛，看見對面的白骨不見了，分明變成了一個全身黑妝的男人，頭上戴着一個船形黑帽，面色蒼白而憔悴。隻見&ldquo他&rdquo迅速站立起來，向洞外走去。我拉了拉邊巴的胳膊，我看到此時邊巴早已經醒了，兩眼注視着那個黑衣男人，他用手示意我不要出聲。

　　黑衣人在洞口停立片刻，而後又轉過身來，斜靠在對面的石壁上。當又一個電光劃過之後，我看到對面又成了剛才的那具白骨，那個血肉之軀似乎隻是一個泡影。事情發生的前後不足一分鍾，卻是那樣的活靈活現，真切異常。

　　邊巴見我一臉的驚異，他卻不足爲奇地說：&ldquo茶馬古道上這種事情已經屢見不鮮了。膽子小的人初次見到，都會吓得要死。看樣子這是一個虔誠的外方傳教士，當年被惡劣的天氣所困而成了神祭，也許我們看到的剛才一幕，正是他被外力擊傷的瞬間。&rdquo

　　我暗自慶幸有邊巴在身邊，否則我早就魂飛天外了。

　　邊巴說：&ldquo在這漢、藏、回、納西文化交融的地區，人們的宗教意識都十分強烈，所以很多的傳教士在這裏都能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從康定、巴塘、甘孜、松潘等地，既有金碧輝煌的喇嘛寺，也有關帝廟、川主宮、土地祠，還有清真寺和天主教堂，他們彼此尊重，互不沖突，到處可以看到傳教士忙碌的身影，他們帶着神的囑托，在這崇山峻嶺之間穿梭不已。&rdquo

　　我朝着對面這個&ldquo傳道士&rdquo深深地鞠了一躬。

　　四、别進那個村子

　　三天後的上午，彈盡糧絕的我和邊巴到達了川河古鎮。終于看到了人煙，我興奮得幾乎要抓狂了，大叫着朝前奔去，邊巴被我甩在了後面。

　　那是一個十分古老的村落，一條青得發藍的河流從村口的橋下淌過，河邊有茂密的白楊樹和柳樹，白的梨花、紅的海棠、粉的桃花在村裏開得絢爛，&ldquo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rdquo。村中的街巷四通八達，屋舍錯落有緻。村頭的一株古柳下，可以看到有一些人在喝茶圍坐，鬥棋玩方。沿着一條鋪砌的條石山道，可以進到村裏。

　　我興奮異常，就像第一次見到了久别的親人，朝着那裏狂奔。

　　&ldquo站住──&rdquo邊巴在後面大聲叫喊着，&ldquo别進那個村子！&rdquo

　　我停下腳步，不解地望着邊巴。

　　邊巴則瞪大了一雙老謀深算的眼睛，久久注視着這座花紅柳綠的村落，嘴裏喃喃地說：&ldquo不可能，這裏不會有村子的，川河不是這個樣子的。&rdquo

　　我說：&ldquo隻要有村子，有人煙，咱們總可以歇腳的吧？&rdquo

　　邊巴毅然決然地擺擺手，說：&ldquo繼續前進！&rdquo

　　我已經精疲力竭了，身上的背包似乎有千斤重，極不情願地錯過了這個村鎮。大約走了将近四裏山路，邊巴叫住了我，叫我回頭看一下。我回頭朝着那個村子望去，頓時毛骨悚然！隻見那個村子漂浮在大峽谷的上面，與我們所經過的這座山根本沒有絲毫的銜接。我出了一身冷汗──這簡直是太怪異了，假如我一步登空的話，早就葬身于山谷了。

　　邊巴說：&ldquo當地人把這樣的村子叫做&lsquo勾魂村&rsquo，人要是被幽靈勾進去的話，還會繼續勾引新的人上鈎。&rdquo

　　我說：&ldquo村邊那些下棋鬥方的人，就是在這裏喪命的幽靈吧？&rdquo

　　邊巴不置可否地沉思着。

　　大約又走了十幾裏的山路，峰回路轉，川河古鎮終于出現在我們的視野。我望着邊巴，不敢踏上去村鎮的條石，邊巴笑着說：&ldquo這次是真的了。&rdquo

　　川河鎮就像是一個大花園，比剛才的蜃景般的村鎮還要漂亮許多，就像傳說中的香格裏拉。邊巴指着我們腳下花色繁多的條石說：&ldquo這條石板路就是當年藏客們捐資鋪砌的，走在這上面，你才會覺得心裏實實在在，沒有那種一步登空的感覺。這是一個漢藏雜居的村鎮，漢藏聯姻的家庭比比皆是。&rdquo

　　邊巴來到川河鎮，就像是到了久違的家鄉。他在這裏有很多的相識，這些人都十分熱情好客，備了大量的酒食款待我們。我好像找到了知音，在酒桌上不停地說着一路的見聞。而那些人好像聾子一樣，對我所說的事情置若罔聞。

　　邊巴表情嚴肅地對我說：&ldquo不要高興得太早，到了這裏我們才走了茶馬古道的一半路程，以後你還會經曆更加意想不到的艱險的。&rdquo

　　我不得不閉上了自己的烏鴉嘴&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