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只是一瞬间

曾經有一幅圖畫記憶很深：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提着竹籃，彎腰拾稻穗，那麽專注、認真，稚氣的臉笑得像朵花。她的身後是一望無垠的稻田，金色的稻穗彙成金色的海洋。陽光在她的頭頂形成淡淡的光圈，仿佛跳動的音符。很多年過去了，這幅圖畫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裏。拾稻穗的小姑娘那彎腰的一瞬間，如同撿起靈魂深處的陽光一抹。陽光輕輕地掠過秋之原野，在心靈深處蕩起圈圈漣漪……一清晨的校園，靜谧安詳。天邊出現了隐隐亮色。陽光沖破鴿灰色的雲層，輕輕灑落校園的各個角落裏。長勢旺盛的青草密密匝匝，一條小水渠在草叢裏蜿蜒伸向遠方。渠裏的水極淺，清澈見底。水裏的綠草稀稀疏疏地纏繞成團，柔蔓又清晰。晨曦斜斜照映水面，漾起細細的波紋，清水抹上了一層淺紅的胭脂，淡淡的妝容，處子般純淨。渠邊的綠樹并不高大，但生長極密。蔥翠如雲的枝杈，在渠裏投下濃重的倒影。偶爾，可見一群群米粒大小的小魚浮在水面。城市的水渠早已成漆黑的污水溝，而這甯靜的校園卻可見遊得自由自在的魚兒，惹得早起的人們不時駐足觀看，羨慕這些小生靈天堂般的生活。微風拂面，清爽宜人。每天清早我就迎着朝陽晨跑。新修的紅色塑膠跑道上不時見晨練的人跑過。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文質彬彬的中年女人，戴着一副金邊眼鏡，從我身邊有節奏地跑過時，臉上總挂着淺淺的笑，算是打過招呼。她每天來得最早，往往是我剛跑步，她已跑得氣喘籲籲，汗流浃背了。大概是學校裏的老師吧，我這樣猜測，但又想不起她姓甚名誰。這幾天，中年婦女來得更早。我才出來，她就跑完了，在塑膠跑道上來回走動，左手提着一個紅色塑料袋，不時彎下腰去，右手撿起塑膠跑道上的小石子和孩子們丢棄的冰棒紙、方便面袋，往袋子裏裝。這彎腰的動作她要重複多少次，才能撿完滿操場的石子和垃圾。往往是我的晨練結束了，她提着滿滿一大袋垃圾慢騰騰地走出校門回家。汗水濕透了她的球衣，黏乎乎地貼在身上。晨曦中她的背影是如此清晰，好一個愛校的師者，我在心底由衷贊歎。每天堅持晨練，每天堅持撿垃圾，有時甚至到水渠裏去撈孩子們扔進水渠裏的易拉罐、可樂瓶。每天我都見到中年婦女這平凡普通的細節。今早晨練後，我終于好奇地問正準備回家的中年女人：“老師，您鍛煉完後，一身汗，還去撿垃圾，不累嗎？”誰知中年婦女抹着額前的汗水說：“你叫錯了，呵呵，我不是老師呢！”“不是老師，您是幹什麽的？”中年女人見我有些疑惑，哈哈大笑：“好多人以爲我是這學校裏的老師，其實我是這附近的居民，在惜時路開了家雜貨店，賺點小錢！呵呵！”我更奇怪了，連忙問：“你怎麽想起撿垃圾？”“以前，學校裏的條件差，沒個鍛煉場地。這次好不容易建個新操場，可以搞搞鍛煉，我們這些居民也跟着受益。孩子們到處亂丢亂扔，影響環境，我怕這塑膠跑道容易壞，所以……”中年婦女很平靜地解釋。“您真是有心人！”聽完她的一番話，我情不自禁贊歎。“你莫這樣說，我反正也是搞鍛煉，撿垃圾隻是舉手之勞！你看，這校園環境多美！”中年婦女的臉頓時紅了，她指着校園那些花草樹木和那條清澈的水渠說。校園裏響起了叽叽喳喳的笑聲，仿佛清晨的露珠在樹枝上悄悄滾動，孩子們陸陸續續上學了。晨曦中，紅色塑膠跑道上，中年婦女彎下腰，又撿起一張廢紙，塞進塑料袋裏。一縷陽光照着橙色球衣的背影，定格在這個充滿溫馨的夏日早晨。二七年前的四月，陽光很暖，緩緩灑落在蔥翠如雲的林蔭道上。醫院的花圃裏，雪白的玉蘭，粉紅的繡球花，天藍的蝴蝶蘭，杏黃的報春花，郁紫的丁香，一朵朵，一枝枝，春天這個調色板裝扮得色彩缤紛，生機盎然。我挺着大肚子，蹒跚着做檢查。那些日子，我懷着春天般的憧憬等待希望的降臨。離預産期隻有一天時間，肚子裏的小生命還沒有任何動靜，難免心裏焦灼不安。打了的士去醫院，途中不斷堵車，短短的十分鍾車程竟有些暈車。上樓，下樓。門診樓，住院部。我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濕了，先前出門還覺得一身輕松，這一折騰，心裏堵得慌。緊接着，又是量血壓，聽胎音，做B超……主任醫生神情嚴峻地說：“你是高齡産婦，孩子胎心音好像有點異常，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我是年過三十才懷的孩子，孕晚期總是失眠，虛汗連連，常從噩夢中驚醒。醫生說主要是我孕早期沒有休息和營養好有極大關系。那段時間，母親和父親先後送進醫院搶救，弄得我焦頭爛額，哪還有心思顧及自己。聽醫生這麽一說，我越發忐忑不安。接了病曆，我第二次從門診樓到住院部觀察胎心音，腳步沉重得仿佛灌滿了鉛。我不敢坐電梯，怕暈車的後遺症讓我翻江倒海，嘔吐不止。等到爬上四樓，雙腿發軟，大汗淋漓。我正扶着樓梯喘氣，身邊一隻手輕輕扶住我：“姐姐，您要小心！别摔着！”我轉過身去，一位穿粉色護士服的女孩站在我身後，笑盈盈地望着我，攙扶着我笨重的身體走進胎兒監測室。她很年輕，眼神清澈明淨，有一種出水芙蓉般的純美。“明天就是預産期了，我是高齡産婦，就怕孩子有什麽事啊！”我的頭上直冒汗，心裏發虛。“姐姐，你莫急，像你這種有文化的知識女性，很多都是這個年齡生，再說現在對高齡産婦的定義是在35歲以上，您還太年輕了咧！”年輕護士遞給我一張紙巾，笑着安慰我。我擦過額頭上的汗珠，艱難地蹲下身去，想解鞋帶。從懷孕七個月起，我的腳一直水腫，連38碼的鞋子都穿不下。“姐姐，您蹲下去好難，我幫你……”年輕的護士彎下她的身子，蹲下來在我耳邊說。說着，她麻利地解開我的鞋帶，脫下我左腳的那隻鞋。接着又脫去另一隻鞋，把我的腳輕輕放在床上。我的心頭有暖流湧動，先前忐忑不安的心情霎時安定下來。隻聽見年輕護士做着各種檢查，還不停地在我旁邊輕言細語，消除我的緊張心理。一個小時多過去了，一切正常，我心頭懸着的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姐姐，我說沒事吧，您等着生個健康漂亮的寶貝吧！”年輕護士摘下口罩，露出那雙秋水般動人的眸子，黑而微翹的睫毛撲閃撲閃着，嘴角含着笑，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從床上翻起身來，試着下床，挪了幾次，都頗覺吃力。還是那雙手，那樣靈巧的一雙小手，扶着我挪到床邊。年輕護士沒有絲毫猶豫，就彎下腰去，把鞋子穿在我腳上，有條不紊地幫我系鞋帶。她弓着身子的那一刻，一縷春日的陽光，照在她苗條的後背，粉色的護士服如一朵綻放的粉嫩粉嫩的玫瑰，透出青春蓬勃的氣息。某個春日的下午，我牽着女兒的小手走過醫院花圃前，一叢叢玫瑰開得正嬌豔，馥郁的芳香在春天的陽光裏幽幽散發出來。站在玫瑰花叢前，七年前那個穿粉色護士服的背影，彎下身子幫一個大腹便便的孕婦系鞋帶的場景一下子在我的眼前跳動。這個春天，幸福、溫暖像那嬌豔的玫瑰花一朵朵綻放。三深秋的一個周末下午，秋色凝重。冷雨不停地敲打街道。寒風吹過，落葉紛紛揚揚，蝴蝶折翅般飄落下來。滿街的車流人流，堵得水洩不通。一家商場前，一個老乞丐跪在街邊乞讨，她頭發像枯草般零亂，身上的衣服十分破爛，幾乎看不出顔色來。腳邊的舊紙盒子，裝了一些五角、一元的零錢和碎碎的硬币。老乞丐不停地向從她身邊經過的路人乞讨，但隻有偶爾的幾個路人，留下了幾張零票，匆匆離去。一個飯店老板開着小車去商場買書，被擁擠的車輛堵在街道上。看到眼前的老乞丐，他突然想起幾年前過世的老母親。他的母親很早就守寡，帶着他和三個兄弟姐妹，風裏來雨裏去，靠種田、賣菜供養他們讀大學。最艱難的日子裏，母親甚至每天天剛蒙蒙亮，就去郊區撿垃圾、收廢品。孩子們大了，母親老了。孩子們成家立業了，母親也走了。從車窗裏看到這位老人，他突然想要下車出去給老乞丐一點錢。但如梭的車流不允許，被交警抓住要扣留車。雨還沒有停歇，老乞丐的衣服早被雨打濕，她蜷縮在街角，身子好單薄，如同一隻在街角避雨的老母雞，瑟瑟發抖。路上一個老人撐着傘走過，忍不住停下腳步，在紙盒子裏放下十元錢。老乞丐不停地道謝。老人笑着匆匆走開了。哪知一陣風刮過來，十元錢打了個圈，落在離老乞丐三四米遠的地方。十元錢對于老乞丐來說是個大數目，她原想把那十元錢從盒子裏拿出來，放進随身帶的布袋子裏。不料風都不作美。于是，她挪動着雙腳，哆哆嗦嗦靠近那十元錢。“砰”地一聲，一個染着紅頭發的青年踢翻了老乞丐的盒子。硬币、紙票撒了一地，幾張支票在街邊飛舞着，又在不遠處落下。老乞丐驚呆了，一臉茫然地望着青年。紅頭發青年木然地瞟了老乞丐一眼，輕蔑地哼了一聲:“老叫花子！”高昂着頭，揚長而去。老乞丐氣憤得臉都變了形，嘴角抽搐着，嘟嘟哝哝不知說些什麽。她使勁地站起身來，卻一下子跌倒了。泥水、雨水飛濺了她一身。車上的飯店老板，看到這發生的變故，恨不得狠狠揍那青年一頓。但想想自己也是當地有名的青年企業家，爲這種人，值嗎？再說，自己好歹也是體面人，爲一個老乞丐彎腰滿街去撿錢，似乎臉上也挂不住。想來想去，他踯躅不前。正在飯店老板猶豫不決時，街邊來了兩個孩子。孩子們蹦蹦跳跳地彎下腰，一張一張地去撿地上那些散落的零錢。雨在頭頂上飄飛，淋濕了他們的衣服，淋濕了他們的頭發，淋濕了那兩張可愛的小臉。幾分鍾的時間，兩個孩子将所有的零錢交到老乞丐手裏。老乞丐的眼裏有淚花閃爍，她将票子緊緊撰在手裏，口裏好像在對兩個孩子說什麽。孩子們笑着擺手，沖向雨幕裏，走遠了。坐在車裏的飯店老板見到這一幕愧疚不已。彎腰，其實很簡單。做點好事，其實并不難。爲什麽我們總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其實是我們的心在變得越來越複雜。朋友坐在茶館裏和我聊天，說起這件往事時，他微吐着煙圈，眼裏露出經曆生活大起大落後的坦然。多年的商海摸爬滾打，朋友很少談及個人的事。他是個性情中人，很少有人知道他曾慷慨解囊，扶助貧困學生十多人，從來不事張揚。不像那些沽名釣譽的商人，把自己的芝麻大的事渲染得電視有聲報紙有影。聽完這個故事，我理解當時那兩個孩子不經意地一彎腰，帶給朋友心靈上的震撼。在物欲橫流、人心不古的年代裏，善良永遠是寒夜裏的一盞明燈，照耀我們落滿塵埃的靈魂，陪伴我們走過生命的苦短。我常常想起那個在秋天原野裏拾稻穗的小姑娘，想起那個在操場上撿垃圾的中年婦女，想起那個幫我系鞋帶的年輕護士，想起兩個撿零錢的孩子。也許，正是他們這一彎腰，撿起一片真誠，拾起一縷陽光，收獲一種人性的善良。我們的生活正是這一舉手，一投足，一彎腰，一瞬間的感動組成，如夏天裏荷葉上滾動的露珠，那麽清脆透明，璀璨奪目，一點一滴裝扮着我們的世界，生活因此豐盈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