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脚算不算爱情

晚飯過後，洗碗啊、拖地啊等等一系列的家務活都忙完，“啪”的一聲，母親又打開煤氣竈。

幾乎每天晚上，煤氣竈中這聲“啪”，就好象我們家的一個音樂休止符。母親會在這聲“啪”之後，坐到客廳的沙發上長長地舒口氣，将操勞了一天的身體放松下來，而父親總是微微皺着眉頭，偶時還會苦着臉，似乎悠哉悠哉地享受了一天，終于要迎來受難的時刻。一般情況下，這個時候屋子裏除了電視機哇哇亂叫之外，就隻剩下煤氣竈中的火苗“噗噗”着跳動的聲音。

母親給父親洗腳的習慣開始于幾年前。

那一年身體一向硬朗的父親忽然病倒了，随後檢查出“矽肺病”。父親這一輩子都是在“耐火磚廠”工作，屬于高粉塵作業，所以得的就是職業病。這種病不是可以徹底治愈的，父親的身板再沒了往日的健碩，變成藥不離身的“藥罐子”。

剛開始給父親洗腳的時候，父親感覺極不自然，其實就算這幾年下來，他也仍舊沒有習慣。

父親是個性格急火、脾氣暴躁的人，年輕的時候在工廠裏裝車，打包成捆的“耐火磚”（俗稱鋼磚）一捆六十多斤重，别人有的搬有的擡，他一手一捆拎起來就走，做什麽事情都風風火火，最受不了拖沓。現在連自己的腳都需要别人來洗，他又怎麽會習慣？

起初我們這些做兒女的也有心給父親洗腳，可是父親就是不答應，好象這是一件很難爲情的事情，不管怎麽勸說，反正就是倔強着不讓洗。大家都沒了法子，母親笑着說：“我洗。我給你好不好啊？”父親勉爲其難地點點頭，極不情願地伸出腳，任由母親脫掉鞋子襪子。不知母親從哪裏聽來的，說是人的身體上的各大穴道都會會聚足下，經常用熱水泡腳，做做足下按摩，能夠達到活血痛絡，增強體質的效果。于是從此，父親有了一種“享受的苦難”；母親有了一種“無怨的堅持”。

夏天的時候還好說，父親精神好的時候，也能自己洗腳，但是到了冬天就不行，一來，他的那種病特别容易在冬天因感冒而複發；二來，是因爲穿的衣服太厚，父親連彎彎腰也會感覺發悶氣喘，所以一到冬天父親就隻能夠“聽妻由命”了。家裏裝修時鋪的地板磚，在冬天特别吸熱，水盆放在上面，熱水很快就會變成涼水。母親總是等父親在沙發上坐好，找來擦地的墩布鋪在地上，再把水盆擱在上面，然後自己搬過來低矮的小凳子坐在父親面前。

熱水瀑布般倒進水盆，騰起股股白煙，屋子裏瞬時變的像人間仙境。母親會先用手試一試，或兌涼水或添熱水，等覺得水溫适中了，然後用自己的手心托着父親的腳心慢慢放進水盆裏，這麽做是擔心父親對水溫有什麽不适應。母親将熱水一把一把地淋在父親的腳踝、腳背上，就這樣淋一把搓兩下，再淋一把，再搓兩下。通常給父親洗腳底板的時候，父親總是很淘氣地把腳扭來扭去，明顯地不大配合。這時候水盆裏就好象有四條追逐的魚，倆條魚合力抓住一隻，母親一手摁着父親的腳踝，一手去搓腳心，随後兩條魚放開這一隻，再合力去抓另外一隻，母親細心地會把父親每一個腳趾縫都搓到。

等到父親的腳被徹底泡透，母親會輕輕地擦幹，把擦腳布墊在自己腿上，讓父親把腳放在上面做按摩。母親當然不會像按摩師那樣懂得什麽穴位啊按摩技術之類的，可是母親堅持每次給父親洗腳之後按摩幾下，還把防凍霜塗在父親的腳後跟上，使勁地來回揉搓，直到防凍霜化開了，滲透進父親的腳後跟，才會給父親穿上襪子鞋子。

母親把一切都收拾停當，端走水盆，父親就會有力地幹咳兩聲，那樣子就好象剛剛英勇地挺受過一次刑罰。

其實父親不是不知道心疼母親，很多時候一聽到煤氣竈打火的聲音，他就會馬上苦着臉，好象撒賴似的對母親說：“還洗呀？我今天一天哪都沒去，腳不髒啊！”這時候母親就會板着臉說：“老換小，老換小，你也是越來越不聽話了。熱水泡泡腳難道還不舒服啊？又不用你自己動一動。”然後會洗的時候，邊搓着父親的腳邊教訓說：“看看這洗腳水，都快能當化肥，澆地了。還說不髒呢？”受到教訓的父親總是看着坐在身前低愛凳子上，頭發也已花白的母親，面帶着笑容，“唉”的一聲長長地歎氣。至于父親的這聲“唉”，大概是在訴說着隻有他自己才能夠體會的感受吧？

有時父親也會撒賴成功，直待母親不耐地說：“不洗就不洗吧，給你洗腳怎麽還像讓你受罪一樣？”這時父親就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笑的很憨厚，很幸福的樣子。

在我的印象裏，從小到大，父親一直都是威嚴的一家之主，由于脾氣暴躁，甚至可以說是我們家的暴君。“據說”文革時期，有一次母親下小夜班，被工友拉去他們家吃榆錢做的菜馍。小夜班是晚上十一點下班，父親眼看着快十一點一刻了，還不見母親回來，就出門去接，半路上遇到母親，當時就大聲地訓斥開了。後來每每說起這回事，母親總是抱怨地說：“就知道他脾氣不好，到了人家家裏，菜馍都沒顧上吃，拿了兩個就趕緊往回趕，還是在半路接到就罵開了。”父親也總是委屈地說：“唉，那個時候外邊多亂啊！到點了沒見人回來，那我能在家坐得住嗎？”

如今好了，母親成了一家之主，父親再也不敢亂發脾氣了，就算有時候生點小氣，鬧個小别扭，隻要母親說一聲：“過來洗腳。”就得乖乖地坐在那裏等着。

他們就是這樣平凡，平淡地相互依扶着過着自己的日子，沒有什麽驚天動地，感人肺腑的故事。一個脾氣不怎麽好的男人教訓了一個溫柔的女人大半輩子，現在卻因爲洗腳被女人天天教訓着。這是否就是他們的愛情呢？

父母都沒有念過書，不懂得什麽叫浪漫啊愛情的東西，可是他們卻用自己的一生演繹了：生死戚闊，與子相悅，執你之腳，與我相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