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04-29 17:45:02
 
 
守得住底線的林語堂
文 | 許紀霖
 
一年前,當楊绛過世之後,圍繞着錢锺書夫婦生前評價,知識界曾經有一場大争論。雖然早已偃旗息鼓,但問題依然沉甸甸地潛伏在心底。最近讀林語堂的作品,又重新浮出水面:從林語堂到錢锺書,皆是以逍遙風流、超脫閑适的道家姿态行走于世,難道他們真的是放棄了家國情懷與天下責任的犬儒嗎?我們如何走入他們的心靈世界,這是一種什麽樣類型的知識分子?這篇小文,暫時放過錢锺書,來說一說林語堂。
 
一
從戰士到名士
 
一般讀者,隻記得寫《吾土吾民》、《生活的藝術》、《蘇東坡傳》的林語堂,那是一個&ldquo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寫宇宙文章&rdquo的優雅紳士,樂樂呵呵,雍然大度。然而,早年的林語堂,也有怒目金剛的時候。上個世紀的二十年代中期到三十年代中期,短短十年間,他經曆了從戰士到名士、從名士到隐士的兩度變化。
 
聰明絕頂的林語堂少年得志,履曆顯赫,聖約翰大學學士、哈佛大學碩士、萊比錫大學博士,年紀輕輕就在清華、北大教書。二十年代京城的大學教授,分爲《現代評論》與《語絲》兩大陣營派,前者胡适是精神領袖,後者以魯迅爲馬首是瞻。按照學術出身,林語堂應該歸入前者,何況當年留學時胡适還傾其私囊資助過他。然而,林語堂畢竟出身于閩南一個小山村的牧師家庭,山野的自然蠻性讓他不同于循規蹈矩的大戶人家孩子,從小調皮搗蛋,精靈古怪。他最喜歡蘇東坡,說&ldquo其可愛處,偏在他的刁皮&rdquo。一個人在陣營對立時的站隊,有時候未必全然取決于思想傾向,更多地是一種精神氣質的選擇,林語堂與胡适、陳西滢在思想上同屬自由主義,但他不喜他們過于濃厚的一本正經的紳士派頭相反地,周氏兄弟身上那種名士氣,反而更讓他感到氣味相投。周作人說過,自己身上有兩個鬼,一個是紳士鬼,另一個是流氓鬼。林語堂與周氏兄弟、錢玄同這些語絲同人一樣,都是&ldquo雙鬼&rdquo纏身,除了紳士氣,還有些流氓氣或匪氣。大凡名士,既是正途出身,體制中人又落拓不羁,反抗主流。亦正亦邪,集兩氣于一身。何時爲正,何時爲邪,要看人生的不同階段和曆史的具體情境。
 
語絲時期的林語堂,以老頑童的資曆,與現代評論派的正人君子們筆戰,嬉笑怒罵,追随魯迅痛打落水狗,抗議政府對女師大學生迫害,還在街頭用竹竿、磚石與警察打仗,很有一種戰士的氣魄。對方罵語絲派是一群&ldquo學匪&rdquo,林語堂索性接過來,以土匪自居,寫了一篇《祝土匪》,諷刺學者雖然講道德、士風,其實最愛的是自己的臉面。&ldquo惟有土匪,既沒有臉孔可講,所以可以比較少作揖讓,少對大人物叩頭。&rdquo太太很爲丈夫擔心,責問他爲什麽不好好教書?要去管閑事罵人?林語堂笑吟吟地回答:&ldquo罵人是保持自身尊嚴,不罵人時才是真正的丢盡了學者的人格。&rdquo
 
北洋時期的北京,雖然政局混亂,但各路軍閥,對讀書人還算客氣,隻要不罵得太痛,聽憑他們去折騰。亂世,是政治的不幸,有時卻是文化的盛世、讀書人的狂歡日。周作人說過:&ldquo文學方面的興衰,總和政治情形的好壞相反背着的&rdquo。國家不統一,沒有強力政府,綱常絮亂,文壇上人各&ldquo言志&rdquo,有思考和說話的自由,文學就有繁榮的春天。相反地,在太平盛世,統治者有精力來管文化,思想定于一尊,文學進入&ldquo載道&rdquo的路子,便進入了蕭條的秋天。果然,等到北洋政權垮台,等來了國民黨的一統天下,讀書人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四·一二大屠殺讓林語堂見到了太多的血,新派的國民黨殺起人來,比老派的北洋軍閥更狠、更無人道,而且是打着革命的旗號。對輿論的鉗制也是清末以來所未見,仿佛一夜回到了雍正乾隆年代。1928年,寓居上海的林語堂将前幾年在北京寫的戰鬥檄文編爲《翦拂集》,在序言中流露出無限的悲哀:&ldquo勇氣是沒有了,但是留戀還有半分。遠客異地的人反要做起剪紙招魂無謂的舉動南下兩年來,反使我感覺北京一切事物及或生或死的舊友的可愛&rdquo。嚴酷的輿論環境,令他不再想作無謂的犧牲,他告訴青年讀者:&ldquo時代既無所用于激烈思想,激烈思想亦将随而消滅。這也是太平人所以感覺沉寂的原因。有人以爲這種沉寂的态度是青年的拓落,這話我不承認,我以爲這隻是青年人增進一點自衛的聰明&rdquo。
 
▲《翦拂集》,林語堂著
 
在政治高壓之下,《語絲》同人分化了。魯迅依然以自己的特立獨行,堅守戰士的姿态。周作人、林語堂、郁達夫則從戰壕裏撤出,躲到一邊變爲了名士。郁達夫說:&ldquo我不是一個戰士,隻不過是一個作家&rdquo。周作人感歎:&ldquo清醒地都看見聽見,又無力高聲大喊,此乃是凡人的悲哀&rdquo。躲在八道灣胡同的知堂老人---其實并不老,隻是心老了---看透了如今的民國,又回到了絕對專制的明代:&ldquo手拿不動竹竿的文人隻好避難到藝術世界裏去,這原是無足怪的&rdquo。林語堂也在上海的租界裏發牢騷:&ldquo讀書人談不得國事,隻好走入樂天主義,以放肆狂悖相效率&rdquo。
 
于是,周作人、林語堂這兩大名士,一北一南,辦了兩份雜志《駱駝草》和《論語》,不再談國事,講閑話,玩古董,&ldquo笑罵由你笑罵,好文章我自爲之&rdquo。以林語堂爲主心骨的《論語》第一次以&ldquo幽默&rdquo爲标榜。他解釋說,孔子的兩部大作,《春秋》可以匡正世道人心,挽既倒于狂瀾,跻國家于太平,讓亂臣賊子發生恐怖。而《論語》,實在是老夫子的幽默之作,&ldquo孔子是一懷才不遇者,懷才不遇而不慷慨悲歌,此乃孔子幽默之最特别處及出發處&rdquo。
 
《論語》時期的林語堂,雖然隐在租界,卻算不上真正的隐士。他有名士的超脫潇灑,更有名士的憤世嫉俗。表面看起來平淡沖和,其實内心是有忿忿不平之氣的。他與周作人都自比明代的名士,但正如周作人所說,&ldquo明朝的名士的文藝誠然是多有隐循的色彩,但根本是反抗的&rdquo。中國的名士,從魏晉的竹林七賢、明末的公安竟陵,到民國的林語堂、周作人,悟透了統治者的殘暴、社會的不講理,他們不滿、憤怒、悲傷,卻有深刻的無力感,不得已打起精神,佯裝成風流倜傥的潇灑,然而,在安全的半徑範圍之内,還是要對看不下去的黑暗諷刺幾句,雖然是以幽默、調侃、正話反說的方式。
 
讀《論語》雜志中的林語堂雜文,頗多這類帶刺骨的幽默。他在談到言論自由時說:人類雖有其語言,卻比禽獸不自由得多。蕭伯納過滬時說,唯一有價值的自由,是受壓迫者喊痛之自由。我們所需要的,正是喊痛的自由,并非說話的自由。不過,如何喊痛,與畜生不同,是需要有些技巧的。林語堂後來在《自傳》中略帶諷刺地總結:
 
我們所得的出版自由太多了,言論自由也太多了,而每當一個人可以開心見誠講真話之時,說話和著作便不能成爲藝術了。這言論自由究有甚好處?那嚴格的取締,逼令我另辟蹊徑以發表思想。我勢不能不發展文筆技巧和權衡事情的輕重,此即讀者們所稱爲&ldquo諷刺文學&rdquo。我寫此項文章的藝術乃在發揮關于時局的理論,剛剛足夠暗示我的思想和别人的意見,但同時卻饒有含蓄,使不至于身受牢獄之災。這樣寫文章無異是馬戲場中所見的在繩子上跳舞,需眼明手快,身心平衡合度。
 
因爲兼任蔡元培英文秘書,同時又符合内心追求自由的信念,林語堂參加了宋慶齡、蔡元培領導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還擔任了重要的宣傳主任一職。國民黨最忌諱社會上有組織,你喊喊要人權也就罷了,一旦形成有國際影響的團體,政府勢必置其死地而後安。暗殺的第一目标是同盟的總幹事楊杏佛。消息傳來,林語堂第一次感受到切身的恐怖。家門口總是有來曆不明的陌生人身影在晃動,林語堂兩個星期沒有出門,也不敢去出席楊杏佛的入殓儀式。魯迅雖然也在傳說中的暗殺名單上,但毅然決然不帶家門鑰匙,去參加了與楊的最後告别。事後他對林語堂的膽怯頗爲不屑,對馮雪峰說:&ldquo連許壽裳都去了,這個時候就看出人來了,林語堂就沒有去。其實,他去送殓又有什麽危險!&rdquo
 
差點濺到灰布長衫的血,讓林語堂感到透心的恐懼。竹林七賢之中,大名士嵇康因孤高被殺。嵇康何罪之有?隻是拒絕與司馬氏政權合作,又被小人誣陷,最後以一曲《廣陵散》告别人間。今日之民國,其殘暴較之魏晉有過之而無不及。屠刀逼迫之下,林語堂決定不再與屠夫糾纏,遠離政治,回歸内心。名士與隐士皆追求自由,但名士對&ldquo外在的自由&rdquo是在乎的,有機會還要諷刺幾句。而隐士全然相忘于江湖,徹底回到&ldquo内心的自由&rdquo。縱然屋外風雨交加,也要在自我中撐起一爿不完美的小天地。
 
▲林語堂故居書桌
 
二
從名士到隐士
 
從創辦《人世間》起,林語堂完成了第二度轉變,從憤世嫉俗的名士蛻變爲追求閑适的隐士。過去的他,身上有兩個鬼與兩種氣質,如今紳士鬼完勝流氓鬼,隐士打敗了叛徒。&ldquo以自我爲中心,以閑适爲格調&rdquo,成爲了林氏小品文的精神标志。如果說在《論語》時期林氏幽默尚帶有一絲諷刺的話,那麽到了《人世間》、《宇宙風》時期,已經少了情緒與火氣,更多地是生活的風月、文化的小擺設,從牙刷、吸煙到養鳥,無所不談,而且談得興緻勃勃,充滿雅趣。他最欣賞的古代隐士是陶淵明,在《生活的藝術》中爲陶氏有一個辯護&ldquo也許有人以爲陶淵明是&lsquo逃避主義者&rsquo,但事實上他絕對不是。他要逃避的僅是政治,而不是生活的本身。&rdquo
 
談到幽默,林語堂認爲有莊子式的和陶淵明式的兩種,莊子是陽性的幽默,憤怒的狂笑,而陶淵明是陰性的幽默,溫和的微笑。&ldquo議論縱橫之幽默,以莊爲最,詩化自然之幽默,以陶爲始&rdquo。林語堂說,中國人隻知道幽默必是諷刺,不知幽默也可閑适的。不過,幽默的變調,讓魯迅對林語堂愈發有了成見。在《語絲》時期,他們原是并肩痛打落水狗的好戰友,到了《論語》時期,魯迅對林語堂&ldquo諷刺的幽默&rdquo尚有理解,但對于後來&ldquo閑适的幽默&rdquo,自然不能贊一詞了。在魯迅看來,寫不痛不癢的打油詩,&ldquo蓋打油亦然須能有打油之心情,而今何如者,重重迫壓,今人已不能喘氣,除呻吟叫號而外,能有他乎?&rdquo戰士内心有狂氣,故對名士的傲世尚能惺惺相惜。然而,戰士最看不得隐士的明哲保身,而且還将之演繹爲一套閑适人生、清談哲學,無疑是誤國誤民、将粗粝的人心磨平,難怪魯迅後來要對林語堂爲首的閑适派文人說狠話、下重手了。
 
面對左翼知識分子的圍攻,林語堂頗爲不服,他反唇相譏:&ldquo清談是孽政生出來的,不是孽政由談生出來的&rdquo。言下之意,正統的道學先生沒有勇氣直面暴政抗議,隻好拿無辜的清談出氣,打虎不敢将貓欺。他既鄙視政府的幫閑文人,也反感激進的左翼作家,将他們視爲充滿方巾氣、道學氣的&ldquo新舊衛道派&rdquo。他諷刺說:&ldquo今天有人雖寫白話,實則在潛意識上中道學之毒甚深。動辄任何小事,必以&lsquo救國&rsquo&lsquo亡國&rsquo挂在頭上,于是用國貨牙刷也是救國,賣香水也是救國,弄得人家一舉一動打一個噴嚏也不得安閑&rdquo。
 
▲林語堂先生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閑适派文人,一南一北,以周作人和林語堂爲代表。雖然都是清談,但有京派與海派之分。北平的閑适派,從周作人到廢名、俞平伯,都是大學教授,而上海的閑适派,林語堂、邵洵美、章克标、郁達夫等人,大都是文人墨客,曹聚仁說:海派必以西裝、洋話、租界作掩護,而京派素以學問作掩護,因此海派不必談學問,而京派非談學問不可。談不談學問,差别很大。大學教授縱然把玩性靈,骨子裏是嚴肅的,有學院的方巾氣,喜歡掉書袋。而文人墨客做幽默文章,尺度就比較大,雖然鮮靈活潑,不免有輕薄、油滑之感。林語堂在上海辦《論語》、《人世間》、《宇宙風》,相信&ldquo爲人生而文學&rdquo的京派教授們對他是頗爲不屑的,沈從文嘲笑說:&ldquo試想想,二十多歲的讀者,活在目前這個國家裏,哪裏還有這種潇灑情趣,哪裏還宜于培養這種情趣?&rdquo朱光潛也批評說:&ldquo我反對這少數人把個人特别趣味加以鼓吹宣傳,使它成爲彌漫一世的風氣。無論是個人的性格或是全民族的文化,最健全的理想是多方面的自由的發展。&rdquo
 
周作人與林語堂同爲閑适派南北領袖,是有微妙差别的。三十年代初,在這兩位的推崇之下,晚明小品文大紅大紫,洛陽紙貴,&ldquo書架上不擺部公安竟陵派的東西,書架好像就沒有面子文章裏不說到公安竟陵,不抄點明人尺牍,文章好像就不夠精彩嘴巴邊不吐出袁中郎金聖歎的名字,不談點小品散文之類,嘴巴好像就無法吐風流。&rdquo林語堂對公安竟陵由衷地贊賞,而周作人是有一定保留的。林語堂推崇清季的随園主人袁枚,周作人卻說:&ldquo我總不大喜歡袁公子的氣味,覺得這有點薄與輕&rdquo。周作人與林語堂,一個是新古典主義,另一個是浪漫主義,同樣是發思古之幽情,周作人是嚴肅的,有書齋中的夫子氣而林語堂是熱烈的,更像一個在世俗中浸潤的文人。周作人散發的是京城老派士大夫醇厚氣息,而林語堂更接近上海灘城市中産階級的新潮趣味。
 
古典也罷,浪漫也罷,這些還都是表相,更重要的是兩個人的精神氣質差異。周作人骨子裏是一個悲觀的虛無主義者,少年時期與魯迅有同樣的心靈創傷,讓他對社會的殘酷和人心的淡漠有深切的感受,雖然在五四時期一度相信人文主義,但生命深處是虛無的。他說過:&ldquo我本來是無信仰的,不過,以前還憑了少年的客氣,有時候要高談闊論地講話,亦無非是自騙自罷了。這幾年來卻有了進步,知道自己的真相,由信仰而歸于懷疑,這是我的&lsquo轉變方向&rsquo了&rdquo。因爲悲觀,周作人憤世嫉俗,閑适隻是表象,内心常有忿忿不平。1936年,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吐露自己的心聲:&ldquo平淡,這是我所最缺少的,雖然也原是我的理想。中國是我的本國,是我歌于斯哭于斯的地方,可見眼見得那麽不成樣子,大事且莫談,隻一出去就看見女人的紮縛的小腳,又如此刻在寫字耳邊就滿足後面人家所收廣播的怪聲的報告與舊戲,真不禁令人怒從心上起也。在這種情形裏平淡的文情那裏會出來,手底下永遠是沒有,隻在心目中尚存在耳。&rdquo周作人在《人世間》創刊號上發表《五十自壽詩》,一時迎來衆多名流的唱和,也招來左翼知識分子的群起而攻之,批評知堂老人&ldquo談狐說鬼&rdquo是&ldquo逃避現實&rdquo,&ldquo背叛五四傳統&rdquo。
 
雖然已經失和、卻依然最深知周作人的魯迅,頗爲不屑激進左翼青年的淺薄,爲他辯護說:周作人雖是對黑暗之力的逃避,但這逃避是不得已的,不是他所甘心的。所以在他的文字中,無論怎樣,還處處可以找到他對黑暗的現實的各種各種的抗議的心情。魯迅還反過來嘲諷那些好向文壇同路人施放冷箭的激進分子,此等攻擊文字,古已有之,&ldquo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亦有人覺國之将亡,已在卸責于清流或輿論矣。&rdquo
 
如果說周作人的閑适是抑制了内心的戾氣、以讀書和知性後世修出來的話,那麽,林語堂的性靈則是天然渾成,是他性格中本來的一部分。從小在山野鄉村活蹦亂跳的林語堂,是一個道家式的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這是他的天性使然,無須刻苦修煉。他在《人生的藝術》中說過一段話:
 
中國文化的最高理想人物,是一個對人生有一種建于明慧悟性上的達觀者。這種達觀産生寬宏的懷抱,能使人帶着溫和的譏評心理度過一生,丢開功名利祿,樂天知命地過生活。這種達觀也産生了自由意識,放蕩不羁的愛好,傲骨和漠然的态度。一個人有了這種自由的意識及淡漠的态度,才能深切熱烈地享受快樂的人生。
 
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觀念與思想雖然煥然一新,然而精神人格依然與傳統士人一脈相承,胡适是溫雅而嚴肅的儒者,魯迅是特立獨行的狂人,周作人是憤世嫉俗的名士,而林語堂,雖然年輕的時候與周氏兄弟走得很近,有狂狷一面,但到中年之後,漸入知天樂命的隐者一路。他最欣賞的,都是潇灑飄逸的道家式人物:從先秦的莊子、六朝的陶淵明,到宋代的蘇東坡、晚明的袁宏道、清代的袁枚。他們所處的時代不是天下大亂,就是專制極其嚴酷,世道無常,命運多舛,讀書人不得不循入自然尋求内心的自由,苟全性命于亂世。在不完美的世道裏面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快樂,活出性靈在不自由的血雨腥風中,守住自我的一爿天地,這就是林語堂所繼承的中國道家式隐士的精神傳統。
 
幽默、性靈、閑适,是林語堂在三十年代倡導、把玩的處世哲學。問題是,在一個黑暗的世界裏能有優雅的人生嗎?1932年,朱光潛在《談美》一書的開場白中這樣說:&ldquo我堅信中國社會鬧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問題,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壞。我堅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幾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從&lsquo怡情養性&rsquo做起,一定要于飽食暖衣、高官厚祿等等之外,别有較高尚、較純潔的乞求。要求人心淨化,先要求人生美化&rdquo。林語堂所身體力行的,不過是美化人生而已,讓平庸的日常生活變得優雅、變得超凡脫俗。在一個黑暗的世道之中,優雅的人生、對心靈自由的追求,何嘗不是一種消極的抵抗?
 
林語堂将自己的書房命名爲&ldquo有不爲齋&rdquo,取意爲孔子的&ldquo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爲&rdquo。他不喜歡豪言壯語式的&ldquo要如何如何&rdquo,更願意以&ldquo不如何如何&rdquo守住爲人的底線。《論語》雜志每期的封面内頁,都印有林氏特有幽默風格的宣言:&ldquo不反革命&rdquo、&ldquo不評論我們看不起的人,但我們所愛護的人要盡量批評&rdquo、&ldquo不破口罵人&rdquo、&ldquo不拿别人的錢、不說他人的話&rdquo、&ldquo不附庸風雅、更不附庸權貴&rdquo、&ldquo不互相标榜、不做痰迷詩、不登香豔詞&rdquo、&ldquo不主張公道,隻談老實的私見&rdquo、&ldquo不戒癖好,并不勸人戒煙&rdquo、&ldquo不說自己的文章不好&rdquo。狂者魯迅曾經諷刺林語堂的&ldquo有不爲齋&rdquo:&ldquo&lsquo有所不爲&rsquo的,是卑鄙龌龊的事乎,抑非卑鄙龌龊的事乎?&rdquo而狷者林語堂縱然有萬般軟弱、膽怯,沒有像戰士那樣繼續與黑勢力搏殺,但他守得住底線,不做那些連自己也看不起的醜陋之事。終其一生,大節無虧,潔身自好,在那個不自由的時代,也是一種難得的品質。
 
▲林語堂先生彈琴
這樣的文人是犬儒嗎?林語堂在自傳中講了一個故事:古希臘的犬儒代阿今尼思,正流浪街頭,睡在木桶中曬着太陽。亞力山大帝巡視經過,慕其大名,問他有何所求。代阿今尼思矜持地回答:&ldquo請陛下稍微站開,不要遮住陽光,這便是我唯一的請求。&rdquo在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頭頂的世道,對于文人的德性,林語堂有自己的理解:
 
做文人,而不準備成爲文妓,就隻有一途:那就是帶點丈夫氣,說自己胸中的話,不要取媚于世,這樣身份自會高。要有點膽量,獨抒己見,不随波逐流,就是文人的身份。所言是真知灼見的話,所見是高人一等之理,所寫是優美動人之文,獨往獨來,存真保誠,有骨氣,有識見,有操守,這樣的文人是做得的。
 
有爲不爲的林語堂,就是這樣的文人。
 
 
守得住底线的林语堂
文 | 许纪霖
 
一年前,当杨绛过世之后,围绕着钱锺书夫妇生前评价,知识界曾经有一场大争论。虽然早已偃旗息鼓,但问题依然沉甸甸地潜伏在心底。最近读林语堂的作品,又重新浮出水面:从林语堂到钱锺书,皆是以逍遥风流、超脱闲适的道家姿态行走于世,难道他们真的是放弃了家国情怀与天下责任的犬儒吗?我们如何走入他们的心灵世界,这是一种什么样类型的知识分子?这篇小文,暂时放过钱锺书,来说一说林语堂。
 
一
从战士到名士
 
一般读者,只记得写《吾土吾民》、《生活的艺术》、《苏东坡传》的林语堂,那是一个&ldquo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写宇宙文章&rdquo的优雅绅士,乐乐呵呵,雍然大度。然而,早年的林语堂,也有怒目金刚的时候。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中期到三十年代中期,短短十年间,他经历了从战士到名士、从名士到隐士的两度变化。
 
聪明绝顶的林语堂少年得志,履历显赫,圣约翰大学学士、哈佛大学硕士、莱比锡大学博士,年纪轻轻就在清华、北大教书。二十年代京城的大学教授,分为《现代评论》与《语丝》两大阵营派,前者胡适是精神领袖,后者以鲁迅为马首是瞻。按照学术出身,林语堂应该归入前者,何况当年留学时胡适还倾其私囊资助过他。然而,林语堂毕竟出身于闽南一个小山村的牧师家庭,山野的自然蛮性让他不同于循规蹈矩的大户人家孩子,从小调皮捣蛋,精灵古怪。他最喜欢苏东坡,说&ldquo其可爱处,偏在他的刁皮&rdquo。一个人在阵营对立时的站队,有时候未必全然取决于思想倾向,更多地是一种精神气质的选择,林语堂与胡适、陈西滢在思想上同属自由主义,但他不喜他们过于浓厚的一本正经的绅士派头相反地,周氏兄弟身上那种名士气,反而更让他感到气味相投。周作人说过,自己身上有两个鬼,一个是绅士鬼,另一个是流氓鬼。林语堂与周氏兄弟、钱玄同这些语丝同人一样,都是&ldquo双鬼&rdquo缠身,除了绅士气,还有些流氓气或匪气。大凡名士,既是正途出身,体制中人又落拓不羁,反抗主流。亦正亦邪,集两气于一身。何时为正,何时为邪,要看人生的不同阶段和历史的具体情境。
 
语丝时期的林语堂,以老顽童的资历,与现代评论派的正人君子们笔战,嬉笑怒骂,追随鲁迅痛打落水狗,抗议政府对女师大学生迫害,还在街头用竹竿、砖石与警察打仗,很有一种战士的气魄。对方骂语丝派是一群&ldquo学匪&rdquo,林语堂索性接过来,以土匪自居,写了一篇《祝土匪》,讽刺学者虽然讲道德、士风,其实最爱的是自己的脸面。&ldquo惟有土匪,既没有脸孔可讲,所以可以比较少作揖让,少对大人物叩头。&rdquo太太很为丈夫担心,责问他为什么不好好教书?要去管闲事骂人?林语堂笑吟吟地回答:&ldquo骂人是保持自身尊严,不骂人时才是真正的丢尽了学者的人格。&rdquo
 
北洋时期的北京,虽然政局混乱,但各路军阀,对读书人还算客气,只要不骂得太痛,听凭他们去折腾。乱世,是政治的不幸,有时却是文化的盛世、读书人的狂欢日。周作人说过:&ldquo文学方面的兴衰,总和政治情形的好坏相反背着的&rdquo。国家不统一,没有强力政府,纲常絮乱,文坛上人各&ldquo言志&rdquo,有思考和说话的自由,文学就有繁荣的春天。相反地,在太平盛世,统治者有精力来管文化,思想定于一尊,文学进入&ldquo载道&rdquo的路子,便进入了萧条的秋天。果然,等到北洋政权垮台,等来了国民党的一统天下,读书人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四·一二大屠杀让林语堂见到了太多的血,新派的国民党杀起人来,比老派的北洋军阀更狠、更无人道,而且是打着革命的旗号。对舆论的钳制也是清末以来所未见,仿佛一夜回到了雍正乾隆年代。1928年,寓居上海的林语堂将前几年在北京写的战斗檄文编为《翦拂集》,在序言中流露出无限的悲哀:&ldquo勇气是没有了,但是留恋还有半分。远客异地的人反要做起剪纸招魂无谓的举动南下两年来,反使我感觉北京一切事物及或生或死的旧友的可爱&rdquo。严酷的舆论环境,令他不再想作无谓的牺牲,他告诉青年读者:&ldquo时代既无所用于激烈思想,激烈思想亦将随而消灭。这也是太平人所以感觉沉寂的原因。有人以为这种沉寂的态度是青年的拓落,这话我不承认,我以为这只是青年人增进一点自卫的聪明&rdquo。
 
▲《翦拂集》,林语堂著
 
在政治高压之下,《语丝》同人分化了。鲁迅依然以自己的特立独行,坚守战士的姿态。周作人、林语堂、郁达夫则从战壕里撤出,躲到一边变为了名士。郁达夫说:&ldquo我不是一个战士,只不过是一个作家&rdquo。周作人感叹:&ldquo清醒地都看见听见,又无力高声大喊,此乃是凡人的悲哀&rdquo。躲在八道湾胡同的知堂老人---其实并不老,只是心老了---看透了如今的民国,又回到了绝对专制的明代:&ldquo手拿不动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难到艺术世界里去,这原是无足怪的&rdquo。林语堂也在上海的租界里发牢骚:&ldquo读书人谈不得国事,只好走入乐天主义,以放肆狂悖相效率&rdquo。
 
于是,周作人、林语堂这两大名士,一北一南,办了两份杂志《骆驼草》和《论语》,不再谈国事,讲闲话,玩古董,&ldquo笑骂由你笑骂,好文章我自为之&rdquo。以林语堂为主心骨的《论语》第一次以&ldquo幽默&rdquo为标榜。他解释说,孔子的两部大作,《春秋》可以匡正世道人心,挽既倒于狂澜,跻国家于太平,让乱臣贼子发生恐怖。而《论语》,实在是老夫子的幽默之作,&ldquo孔子是一怀才不遇者,怀才不遇而不慷慨悲歌,此乃孔子幽默之最特别处及出发处&rdquo。
 
《论语》时期的林语堂,虽然隐在租界,却算不上真正的隐士。他有名士的超脱潇洒,更有名士的愤世嫉俗。表面看起来平淡冲和,其实内心是有忿忿不平之气的。他与周作人都自比明代的名士,但正如周作人所说,&ldquo明朝的名士的文艺诚然是多有隐循的色彩,但根本是反抗的&rdquo。中国的名士,从魏晋的竹林七贤、明末的公安竟陵,到民国的林语堂、周作人,悟透了统治者的残暴、社会的不讲理,他们不满、愤怒、悲伤,却有深刻的无力感,不得已打起精神,佯装成风流倜傥的潇洒,然而,在安全的半径范围之内,还是要对看不下去的黑暗讽刺几句,虽然是以幽默、调侃、正话反说的方式。
 
读《论语》杂志中的林语堂杂文,颇多这类带刺骨的幽默。他在谈到言论自由时说:人类虽有其语言,却比禽兽不自由得多。萧伯纳过沪时说,唯一有价值的自由,是受压迫者喊痛之自由。我们所需要的,正是喊痛的自由,并非说话的自由。不过,如何喊痛,与畜生不同,是需要有些技巧的。林语堂后来在《自传》中略带讽刺地总结:
 
我们所得的出版自由太多了,言论自由也太多了,而每当一个人可以开心见诚讲真话之时,说话和著作便不能成为艺术了。这言论自由究有甚好处?那严格的取缔,逼令我另辟蹊径以发表思想。我势不能不发展文笔技巧和权衡事情的轻重,此即读者们所称为&ldquo讽刺文学&rdquo。我写此项文章的艺术乃在发挥关于时局的理论,刚刚足够暗示我的思想和别人的意见,但同时却饶有含蓄,使不至于身受牢狱之灾。这样写文章无异是马戏场中所见的在绳子上跳舞,需眼明手快,身心平衡合度。
 
因为兼任蔡元培英文秘书,同时又符合内心追求自由的信念,林语堂参加了宋庆龄、蔡元培领导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还担任了重要的宣传主任一职。国民党最忌讳社会上有组织,你喊喊要人权也就罢了,一旦形成有国际影响的团体,政府势必置其死地而后安。暗杀的第一目标是同盟的总干事杨杏佛。消息传来,林语堂第一次感受到切身的恐怖。家门口总是有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身影在晃动,林语堂两个星期没有出门,也不敢去出席杨杏佛的入殓仪式。鲁迅虽然也在传说中的暗杀名单上,但毅然决然不带家门钥匙,去参加了与杨的最后告别。事后他对林语堂的胆怯颇为不屑,对冯雪峰说:&ldquo连许寿裳都去了,这个时候就看出人来了,林语堂就没有去。其实,他去送殓又有什么危险!&rdquo
 
差点溅到灰布长衫的血,让林语堂感到透心的恐惧。竹林七贤之中,大名士嵇康因孤高被杀。嵇康何罪之有?只是拒绝与司马氏政权合作,又被小人诬陷,最后以一曲《广陵散》告别人间。今日之民国,其残暴较之魏晋有过之而无不及。屠刀逼迫之下,林语堂决定不再与屠夫纠缠,远离政治,回归内心。名士与隐士皆追求自由,但名士对&ldquo外在的自由&rdquo是在乎的,有机会还要讽刺几句。而隐士全然相忘于江湖,彻底回到&ldquo内心的自由&rdquo。纵然屋外风雨交加,也要在自我中撑起一爿不完美的小天地。
 
▲林语堂故居书桌
 
二
从名士到隐士
 
从创办《人世间》起,林语堂完成了第二度转变,从愤世嫉俗的名士蜕变为追求闲适的隐士。过去的他,身上有两个鬼与两种气质,如今绅士鬼完胜流氓鬼,隐士打败了叛徒。&ldquo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rdquo,成为了林氏小品文的精神标志。如果说在《论语》时期林氏幽默尚带有一丝讽刺的话,那么到了《人世间》、《宇宙风》时期,已经少了情绪与火气,更多地是生活的风月、文化的小摆设,从牙刷、吸烟到养鸟,无所不谈,而且谈得兴致勃勃,充满雅趣。他最欣赏的古代隐士是陶渊明,在《生活的艺术》中为陶氏有一个辩护&ldquo也许有人以为陶渊明是&lsquo逃避主义者&rsquo,但事实上他绝对不是。他要逃避的仅是政治,而不是生活的本身。&rdquo
 
谈到幽默,林语堂认为有庄子式的和陶渊明式的两种,庄子是阳性的幽默,愤怒的狂笑,而陶渊明是阴性的幽默,温和的微笑。&ldquo议论纵横之幽默,以庄为最,诗化自然之幽默,以陶为始&rdquo。林语堂说,中国人只知道幽默必是讽刺,不知幽默也可闲适的。不过,幽默的变调,让鲁迅对林语堂愈发有了成见。在《语丝》时期,他们原是并肩痛打落水狗的好战友,到了《论语》时期,鲁迅对林语堂&ldquo讽刺的幽默&rdquo尚有理解,但对于后来&ldquo闲适的幽默&rdquo,自然不能赞一词了。在鲁迅看来,写不痛不痒的打油诗,&ldquo盖打油亦然须能有打油之心情,而今何如者,重重迫压,今人已不能喘气,除呻吟叫号而外,能有他乎?&rdquo战士内心有狂气,故对名士的傲世尚能惺惺相惜。然而,战士最看不得隐士的明哲保身,而且还将之演绎为一套闲适人生、清谈哲学,无疑是误国误民、将粗粝的人心磨平,难怪鲁迅后来要对林语堂为首的闲适派文人说狠话、下重手了。
 
面对左翼知识分子的围攻,林语堂颇为不服,他反唇相讥:&ldquo清谈是孽政生出来的,不是孽政由谈生出来的&rdquo。言下之意,正统的道学先生没有勇气直面暴政抗议,只好拿无辜的清谈出气,打虎不敢将猫欺。他既鄙视政府的帮闲文人,也反感激进的左翼作家,将他们视为充满方巾气、道学气的&ldquo新旧卫道派&rdquo。他讽刺说:&ldquo今天有人虽写白话,实则在潜意识上中道学之毒甚深。动辄任何小事,必以&lsquo救国&rsquo&lsquo亡国&rsquo挂在头上,于是用国货牙刷也是救国,卖香水也是救国,弄得人家一举一动打一个喷嚏也不得安闲&rdquo。
 
▲林语堂先生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闲适派文人,一南一北,以周作人和林语堂为代表。虽然都是清谈,但有京派与海派之分。北平的闲适派,从周作人到废名、俞平伯,都是大学教授,而上海的闲适派,林语堂、邵洵美、章克标、郁达夫等人,大都是文人墨客,曹聚仁说:海派必以西装、洋话、租界作掩护,而京派素以学问作掩护,因此海派不必谈学问,而京派非谈学问不可。谈不谈学问,差别很大。大学教授纵然把玩性灵,骨子里是严肃的,有学院的方巾气,喜欢掉书袋。而文人墨客做幽默文章,尺度就比较大,虽然鲜灵活泼,不免有轻薄、油滑之感。林语堂在上海办《论语》、《人世间》、《宇宙风》,相信&ldquo为人生而文学&rdquo的京派教授们对他是颇为不屑的,沈从文嘲笑说:&ldquo试想想,二十多岁的读者,活在目前这个国家里,哪里还有这种潇洒情趣,哪里还宜于培养这种情趣?&rdquo朱光潜也批评说:&ldquo我反对这少数人把个人特别趣味加以鼓吹宣传,使它成为弥漫一世的风气。无论是个人的性格或是全民族的文化,最健全的理想是多方面的自由的发展。&rdquo
 
周作人与林语堂同为闲适派南北领袖,是有微妙差别的。三十年代初,在这两位的推崇之下,晚明小品文大红大紫,洛阳纸贵,&ldquo书架上不摆部公安竟陵派的东西,书架好像就没有面子文章里不说到公安竟陵,不抄点明人尺牍,文章好像就不够精彩嘴巴边不吐出袁中郎金圣叹的名字,不谈点小品散文之类,嘴巴好像就无法吐风流。&rdquo林语堂对公安竟陵由衷地赞赏,而周作人是有一定保留的。林语堂推崇清季的随园主人袁枚,周作人却说:&ldquo我总不大喜欢袁公子的气味,觉得这有点薄与轻&rdquo。周作人与林语堂,一个是新古典主义,另一个是浪漫主义,同样是发思古之幽情,周作人是严肃的,有书斋中的夫子气而林语堂是热烈的,更像一个在世俗中浸润的文人。周作人散发的是京城老派士大夫醇厚气息,而林语堂更接近上海滩城市中产阶级的新潮趣味。
 
古典也罢,浪漫也罢,这些还都是表相,更重要的是两个人的精神气质差异。周作人骨子里是一个悲观的虚无主义者,少年时期与鲁迅有同样的心灵创伤,让他对社会的残酷和人心的淡漠有深切的感受,虽然在五四时期一度相信人文主义,但生命深处是虚无的。他说过:&ldquo我本来是无信仰的,不过,以前还凭了少年的客气,有时候要高谈阔论地讲话,亦无非是自骗自罢了。这几年来却有了进步,知道自己的真相,由信仰而归于怀疑,这是我的&lsquo转变方向&rsquo了&rdquo。因为悲观,周作人愤世嫉俗,闲适只是表象,内心常有忿忿不平。1936年,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吐露自己的心声:&ldquo平淡,这是我所最缺少的,虽然也原是我的理想。中国是我的本国,是我歌于斯哭于斯的地方,可见眼见得那么不成样子,大事且莫谈,只一出去就看见女人的扎缚的小脚,又如此刻在写字耳边就满足后面人家所收广播的怪声的报告与旧戏,真不禁令人怒从心上起也。在这种情形里平淡的文情那里会出来,手底下永远是没有,只在心目中尚存在耳。&rdquo周作人在《人世间》创刊号上发表《五十自寿诗》,一时迎来众多名流的唱和,也招来左翼知识分子的群起而攻之,批评知堂老人&ldquo谈狐说鬼&rdquo是&ldquo逃避现实&rdquo,&ldquo背叛五四传统&rdquo。
 
虽然已经失和、却依然最深知周作人的鲁迅,颇为不屑激进左翼青年的浅薄,为他辩护说:周作人虽是对黑暗之力的逃避,但这逃避是不得已的,不是他所甘心的。所以在他的文字中,无论怎样,还处处可以找到他对黑暗的现实的各种各种的抗议的心情。鲁迅还反过来嘲讽那些好向文坛同路人施放冷箭的激进分子,此等攻击文字,古已有之,&ldquo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觉国之将亡,已在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rdquo
 
如果说周作人的闲适是抑制了内心的戾气、以读书和知性后世修出来的话,那么,林语堂的性灵则是天然浑成,是他性格中本来的一部分。从小在山野乡村活蹦乱跳的林语堂,是一个道家式的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这是他的天性使然,无须刻苦修炼。他在《人生的艺术》中说过一段话:
 
中国文化的最高理想人物,是一个对人生有一种建于明慧悟性上的达观者。这种达观产生宽宏的怀抱,能使人带着温和的讥评心理度过一生,丢开功名利禄,乐天知命地过生活。这种达观也产生了自由意识,放荡不羁的爱好,傲骨和漠然的态度。一个人有了这种自由的意识及淡漠的态度,才能深切热烈地享受快乐的人生。
 
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观念与思想虽然焕然一新,然而精神人格依然与传统士人一脉相承,胡适是温雅而严肃的儒者,鲁迅是特立独行的狂人,周作人是愤世嫉俗的名士,而林语堂,虽然年轻的时候与周氏兄弟走得很近,有狂狷一面,但到中年之后,渐入知天乐命的隐者一路。他最欣赏的,都是潇洒飘逸的道家式人物:从先秦的庄子、六朝的陶渊明,到宋代的苏东坡、晚明的袁宏道、清代的袁枚。他们所处的时代不是天下大乱,就是专制极其严酷,世道无常,命运多舛,读书人不得不循入自然寻求内心的自由,苟全性命于乱世。在不完美的世道里面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快乐,活出性灵在不自由的血雨腥风中,守住自我的一爿天地,这就是林语堂所继承的中国道家式隐士的精神传统。
 
幽默、性灵、闲适,是林语堂在三十年代倡导、把玩的处世哲学。问题是,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能有优雅的人生吗?1932年,朱光潜在《谈美》一书的开场白中这样说:&ldquo我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lsquo怡情养性&rsquo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乞求。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rdquo。林语堂所身体力行的,不过是美化人生而已,让平庸的日常生活变得优雅、变得超凡脱俗。在一个黑暗的世道之中,优雅的人生、对心灵自由的追求,何尝不是一种消极的抵抗?
 
林语堂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ldquo有不为斋&rdquo,取意为孔子的&ldquo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rdquo。他不喜欢豪言壮语式的&ldquo要如何如何&rdquo,更愿意以&ldquo不如何如何&rdquo守住为人的底线。《论语》杂志每期的封面内页,都印有林氏特有幽默风格的宣言:&ldquo不反革命&rdquo、&ldquo不评论我们看不起的人,但我们所爱护的人要尽量批评&rdquo、&ldquo不破口骂人&rdquo、&ldquo不拿别人的钱、不说他人的话&rdquo、&ldquo不附庸风雅、更不附庸权贵&rdquo、&ldquo不互相标榜、不做痰迷诗、不登香艳词&rdquo、&ldquo不主张公道,只谈老实的私见&rdquo、&ldquo不戒癖好,并不劝人戒烟&rdquo、&ldquo不说自己的文章不好&rdquo。狂者鲁迅曾经讽刺林语堂的&ldquo有不为斋&rdquo:&ldquo&lsquo有所不为&rsquo的,是卑鄙龌龊的事乎,抑非卑鄙龌龊的事乎?&rdquo而狷者林语堂纵然有万般软弱、胆怯,没有像战士那样继续与黑势力搏杀,但他守得住底线,不做那些连自己也看不起的丑陋之事。终其一生,大节无亏,洁身自好,在那个不自由的时代,也是一种难得的品质。
 
▲林语堂先生弹琴
这样的文人是犬儒吗?林语堂在自传中讲了一个故事:古希腊的犬儒代阿今尼思,正流浪街头,睡在木桶中晒着太阳。亚力山大帝巡视经过,慕其大名,问他有何所求。代阿今尼思矜持地回答:&ldquo请陛下稍微站开,不要遮住阳光,这便是我唯一的请求。&rdquo在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的世道,对于文人的德性,林语堂有自己的理解:
 
做文人,而不准备成为文妓,就只有一途:那就是带点丈夫气,说自己胸中的话,不要取媚于世,这样身份自会高。要有点胆量,独抒己见,不随波逐流,就是文人的身份。所言是真知灼见的话,所见是高人一等之理,所写是优美动人之文,独往独来,存真保诚,有骨气,有识见,有操守,这样的文人是做得的。
 
有为不为的林语堂,就是这样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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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许纪霖:守得住底线的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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