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6-03-16 17:17:33
将軍的家住在第一層樓上;看門人的家住在地下室裏。這兩家的距離很遠,整整相隔一層樓;而他們的地位也不同。不過他們是住在同一個屋頂下,面向着同一條街和同一個院子。院子裏有一塊草坪和一株開花的槐樹——這就是說,當它開起花來的時候,在這樹下面有時坐着一位穿得很漂亮的保姆和一位将軍的穿得更漂亮的孩子“小小的愛米莉”。
那個有一對棕色大眼睛和一頭黑發的看門人的孩子,常常在她們面前赤着腳跳舞。這位小姑娘對他大笑,同時把一雙小手向他伸出來。将軍在窗子裏看到了這情景,就點點頭,說:“好極了!”将軍夫人很年輕,她幾乎像他頭一個太太生的女兒。她從來不朝院子裏望,不過她下過一道命令說,住在地下室裏的那家人家的孩子可以在她的女兒面前玩,但是不能碰她。保姆嚴格地執行太太的指示。
太陽照着住在第一層樓上的人,也照着住在地下室裏的人。槐樹開出花來了,而這些花又落了,第二年它們又開出來了。樹兒開着花,看門人的小兒子也開着花——他的樣子像一朵鮮豔的郁金香。
将軍的女兒長得又嫩又白,像槐樹花的粉紅色花瓣。她現在很少到這株樹底下來,她要呼吸新鮮空氣時,就坐上馬車;而且她出去時總是跟媽媽坐在一塊。她一看到看門人的兒子喬治,就對他點點頭,用手指飛一個吻,直到後來母親告訴她說,她的年紀已經夠大了,不能再做這類事兒。
有一天上午,他把門房裏早晨收到的信件和報紙送給将軍。當他爬上樓梯經過沙洞子的門①的時候,聽到裏面有一種卿卿喳喳的聲音。他以爲裏面有一隻小雞在叫,但是這卻是将軍的那個穿着花邊洋布衣的小女兒。
“你不要告訴爸爸和媽媽,他們知道就會生氣的!”
“這是什麽,小姐?”喬治問。
“什麽都燒起來了!’”她說。“火燒得真亮!”
喬治把小育兒室的門推開;窗簾幾乎都快要燒光了;挂窗簾的杆子也燒紅了,在冒出火焰,喬治向上一跳就把它拉了下來,同時大聲呼喊。要不是他,恐怕整個房子也要燒起來了。
将軍和太太追問小愛米莉。
“我隻是劃了一根火柴,”她說,“但是它馬上就燃起來了,窗帖也馬上燒起來了。我吐出唾沫來想把它壓熄,但是怎樣吐也吐得不夠多,所以我就跑出來,躲開了,因爲怕爸爸媽媽生氣。”
“吐唾沫!”将軍說,“這是一種什麽字眼?你什麽時候聽到爸爸媽媽說過‘吐唾沫’的?你一定是跟樓底下的那些人學來的。”
但是小小的喬治得到了一個銅板。他沒有把這錢在面包店裏花掉,卻把它塞進儲藏匣裏去。過了不久,他就有了許多銀毫,夠買一盒顔料。他開始畫起彩色畫來,并且确實畫得不少。它們好像是從他的鉛筆和指尖直接跳出來似的。他把他最初的幾幅彩色畫送給了小愛米莉。
“好極了!”将軍說。将軍夫人承認,人們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個小家夥的意圖。“他有天才!”這就是看門人的妻子帶到地下室來的一句話。
将軍和他的夫人是有地位的人:他們的車子上繪着兩個族徽——每一個代表一個家族。夫人的每件衣服上也有一個族徽,裏裏外外都是如此;便帽上也有,連睡衣袋上都有。她的族徽是非常昂貴的,是她的父親用锃亮的現洋買來的②,因爲他并不是一生下來就有它,她當然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有它的:她生得太早,比族徽早7個年頭。大多數的人都記得這件事情,但是這一家人卻記不得。将軍的族徽是又老又大:壓在你的肩上可以壓碎你的骨頭——兩個這樣的族徽當然更不用說了。當夫人擺出一副生硬和莊嚴的架子去參加宮廷舞會的時候,她的骨頭就曾經碎過。
将軍是一個年老的人,頭發有些灰白,不過他騎馬還不壞。這點他自己知道,所以他每天騎馬到外面去,而且叫他的馬夫在後面跟他保持着相當的距離。因此他去參加晚會時總好像是騎着一匹高大的馬兒似的。他戴着勳章,而且很多,把許多人都弄得莫名其妙,但是這不能怪他。他年輕的時候在軍隊中服過役,而且還參加過一次盛大的秋季演習——軍隊在和平時期所舉行的演習。從那時起,他有一個關于自己的小故事——他常常講的唯一的故事:他屬下的一位軍官在中途截獲了一位王公。王公和他幾個被俘的兵士必須騎着馬跟在将軍後面一同進城,王公自己也是一個俘虜。這真是一件難忘的事件。多少年來,将軍一直在講它,而且老是用那幾個同樣值得紀念的字眼來講它:這幾個字是他把那把劍歸還給王公的時候說的:“隻有我的部下才會把閣下抓來,作爲俘虜;我本人決不會的!”于是王公回答說:“您是蓋世無雙的!”
老實講,将軍并沒有參加過戰争。當這國家遭遇到戰争的時候,他卻改行去辦外交了;他先後到三個國家去當過使節。他的法文講得很好,弄得他幾乎把本國的語言也忘記掉了。他的舞也跳得很好,馬也騎得很好;他上衣上挂的勳章多到不可想象的地步。警衛向他敬禮,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主動地要求作他的太太。他們生了一個很美麗的孩子。她好像是天上降下的一樣,那麽美麗。當她開始會玩的時候,看門人的孩子就在院子裏跳舞給她看,還贈送許多彩色畫給她。她把這些東西玩了一會兒,就把它們撕成碎片。她是那麽美,那麽可愛!
“我的玫瑰花瓣!”将軍的夫人說,“你是爲了一個王子而生下來的!”
那個王子已經站在他們的門口了,但是人們卻不知道。人們的視線總是看不見自己門外的事情的。
“前天我們的孩子把黃油面包分給她吃,”看門人的妻子說;“那上面沒有幹奶酪,也沒有肉,但是她吃得很香,好像那就是烤牛肉似的。将軍家裏的人如果看到這種食物一定會大鬧一場的,但是他們沒有看見。”
喬治把黃油面包分給小小的愛米莉吃。他連自己的心也願意分給她呢,如果他這樣就能使她高興的話。他是一個好孩子,又聰明,又活潑。他現在到美術學院的夜校去學習繪畫。小小的愛米莉在學習方面也有些進步。她跟保姆學講法國話,還有一位老師教她跳舞。
“到了複活節的時候,喬治就應該受堅信禮了!”看門人的妻子說。喬治已經很大了。
“現在是叫他去學一門手藝的時候了,”爸爸說。“當然要學一個好手藝,這樣我們也可以叫他獨立生活了。”
“可是他晚間得回家睡,”媽媽說;“要找到一個有地方給他住的師傅是不容易的。我們還得做衣服給他穿;他吃的那點兒夥食還不太貴——他有一兩個熟馬鈴薯吃就已經很高興了;而且他讀書也并不花錢。讓他自己選擇吧;你将來看吧,他會帶給我們很大的安慰;那位教授也這樣說過。”
受堅信禮穿的新衣已經做好了。那是媽媽親手爲他縫的,不過是由一個做零活的裁縫裁的,而且裁得很好。看門人的妻子說、如果他的境遇好一點,能有一個門面和夥計的話,他也有資格爲宮廷裏的人做衣服。
受堅信禮的衣服已經準備好了,堅信禮也準備好了。在受堅信禮的那天,喬治從他的教父那裏拿到了一個黃銅表。這個教父是一個做麻生意的商人的夥計,在喬治的教父中要算是富有的了。這隻表很舊,經受過考驗:它走得很快,不過這比走得慢要好得多了。這是一件很貴重的禮品。将軍家裏送來一本用鞣皮裝訂的《聖詩集》,是由那個小姑娘贈送的,正如喬治贈送過她圖畫一樣。書的标題頁上寫着他的名字和她的名字,還寫着“祝你萬事如意”。這是由将軍夫人親口念出而由别人記下來的。将軍仔細看了一次,說:“好極了!”
“這樣一位高貴的紳士真算是瞧得起我們!”看門人的妻子說。喬治得穿上他受堅信禮的衣服,拿着那本《聖詩集》,親自到樓上去答謝一番。
将軍夫人穿着許多衣服,又害起惡性的頭痛病來——當她對于生活感到膩昧的時候,就老是患這種病。她對喬治的态度非常和藹,祝他一切如意,同時也希望自己今後永遠也不害頭痛病。将軍穿着睡衣,戴着一頂有纓子的帽子,穿着一雙俄國式的紅長統靴。他懷着許多感想和回憶,來回走了三次,然後站着不動,說:
“小喬治現在成了一個基督徒!讓他也成爲一個誠實的、尊敬他長輩的人吧!将來你老了的時候,你可以說這句話是将軍教給你的!”
這比他平時所作的演說要長得多!于是他又沉到他的默想中去,現出一副很莊嚴的樣子。不過喬治在這兒聽到和看到的一切東西之中,他記得最清楚的是愛米莉小姐。她是多麽可愛,多麽溫柔,多麽輕盈,多麽嬌嫩啊!如果要把她畫下來,那麽他就應該把她畫在肥皂泡上才對。她的衣服,她金色的薄發,都發出一陣香氣,好像她是一棵開着鮮花的玫瑰樹一樣;而他卻曾經把自己的黃油面包分給她吃過!她吃得那麽津津有味,每吃一口就對他點點頭。她現在是不是還能記得這事呢?是的,當然記得。她還送過他一本美麗的《聖詩集》“作爲紀念”呢。因此在新年後新月第一次出現的時候,他就拿着面包和一枚銀毫到外邊去;他把這書打開,要看看他會翻到哪一首詩。他翻到一首贊美和感恩的詩;于是他又翻開.看小小的愛米莉會得到一首什麽詩。他很當心不耍翻到悼亡歌那一部分;但是他卻翻到關于死和墳墓之間的那幾頁了。這類事兒當然是不值得相信的!但是他卻害怕起來,因爲那個柔嫩的小姑娘不久就倒在床上病了,醫生的車子每天中午都停在她的門口。
“他們留不住她了!”看門人的妻子說;“我們的上帝知道他應該把什麽人收回去!”
然而他們卻把她留下來了。喬治畫了些圖畫贈送給她:他畫了沙皇的宮殿——莫斯科的古克裏姆林宮——一點也不走樣:有尖塔,也有圓塔,樣子很像綠色和金色的大黃瓜——起碼在喬治的畫裏是如此。小愛米莉非常喜歡它們,因此在一星期以内,喬治又送了幾張畫給她——它們全是建築物,因爲她可以對建築物想象許多東西——門裏和窗裏的東西。
他畫了一幢中國式的房子;它有16層樓,每層樓上都有鍾樂器。他畫了兩座希臘的廟宇,有細長的大理石圓柱,周圍還有台階;他畫了一個挪威的教堂,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它完全是木頭做的,雕着花,建築得非常好,每層樓就好像是建築在搖籃下面的彎杆上一樣。但是最美麗的一張畫是一個宮殿,它的标題是:“小愛米莉之宮”。她将要住在這樣的一座房子裏。這完全是喬治的創見;他把一切别的建築物中最美的東西都移到這座宮殿裏來。它像那個挪威的教堂一樣,有雕花的大梁;像那個希臘的廟宇一樣,有大理石圓柱;每層樓上都有鍾樂器,同時在最高一層的頂上有綠色和鍍金的圓塔,像沙皇的克裏姆林宮。這真是一個孩子的樓閣!每個窗子下面都注明了房間和廳堂的用處:“這是愛米莉睡的地方”,“這是愛米莉跳舞的地方”,“這是愛米莉玩會客遊戲的地方”。它看起來很好玩,而大家也就真的來看它了。
“好極了!”将軍說。
但是那位年老的伯爵一點也不表示意見。那一位伯爵比将軍更有名望,而且還擁有一座宮殿和田莊。他聽說它是由一個看門人的小兒子設計和畫出來的。不過他現在既然受了堅信禮,就不應該再算是一個小孩子了。老伯爵把這些圖畫看了一眼,對它們有一套冷靜的看法。
有一天,天氣非常陰沉、潮濕、可怕。對于小喬治說來,這要算是最明朗和最好的時候了。藝術學院的那位教授把他喊進去。
“請聽着,我的朋友,”他說。“我們來談一下吧!上帝厚待你,使你有些天資。他還對你很好,使你跟許多好人來往。住在街角的那位老伯爵跟我談到過你;我也看到過你的圖畫。我們可以在那上面修幾筆,因爲它們有許多地方需要修正。請你每星期到我的繪圖學校來兩次;以後你就可以畫得好一點。我相信,你可以成爲一個好建築師,而不是一個畫家;你還有時間可以考慮這個問題。不過請你今天到住在街角的老伯爵那兒去,同時感謝我們的上帝,你居然碰到了這樣一個人!”
街角的那幢房子是很大的;它的窗子上雕着大象和單峰駱駝——全是古代的手工藝。不過老伯爵最喜歡新時代和這個時代所帶來的好處,不管這些好處是來自第二層樓、地下室,或者閣樓。WWW.QIGUSHI.COM兒童故事大全
“我相信,”看門人的妻子說,“一個真正偉大的人是不會太驕傲的。那位老伯爵是多麽可愛和直爽啊!他講起話來的态度跟你和我完全一樣;将軍家裏的人做不到這一點!你看,昨天喬治受到伯爵熱情的接待,簡直是高興得不知怎樣辦才好。今天我跟這個偉人談過話,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們沒有讓喬治去當學徒,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他是一個有天資的人。”
“但是他需要外來的幫助,”父親說。
“他現在已經得到幫助了,”媽媽說,“伯爵的話已經講得很清楚了。”
“事情有這樣的結果,跟将軍家的關系是分不開的!”爸爸說。“我們也應該感謝他們。”
“自然啰!”媽媽說,“不過我覺得他們沒有什麽東西值得我們感謝,我應該感謝我們的上帝;我還有一件事應該感謝他:愛米莉現在懂事了!”
愛米莉在進步,喬治也在進步。在這一年中他得到一個小小的銀獎章;後來沒有多久又得到一個較大的獎章。
“如果我們把他送去學一門手藝倒也好了!”母親說,同時哭起來;“那樣我們倒還可以把他留下來!他跑到羅馬去幹什麽呢?就是他回來了,我永遠也不會再看到他的;但是他不會回來的,我可愛的孩子!”
“但是這是他的幸運和光榮啊!”爸爸說。
“是的,謝謝你,我的朋友!”媽媽說,“不過你沒說出你心裏的話!你跟我一樣,也是很難過的!”
就想念和别離說來,這是真的。大家都說,這個年輕人真幸運。
喬治告别了,也到将軍家裏去告别了。不過将軍夫人沒有出來,因爲她又在害她的重頭痛病。作爲臨别贈言,将軍把他那個唯一的故事又講了一遍——他對那位王公所講的話,和那位王公對他所講的話:“你是蓋世無雙的!”于是他就把手伸向喬治——一隻松軟的手。
愛米莉也把手向喬治伸出來,她的樣子幾乎有些難過;不過喬治是最難過的。
當一個人在忙的時候,時間就過去了;當一個人在閑着的時候,時間也過去了。時間是同樣地長,但不一定是同樣有用。就喬治說來,時間很有用,而且除非他在想家的時候以外,也似乎不太長。住在樓上和樓下的人生活得好嗎?嗯,信上也談到過;而信上可寫的東西也不少;可以寫明朗的太陽光,也可以寫陰沉的日子。他們的事情信上都有:爸爸已經死了,隻有母親還活着。愛米莉一直是一個會安慰人的安琪兒。媽媽在信中寫道:她常常下樓來看她。信上還說,主人準許她仍舊保留着看門的這個位置。
将軍夫人每天寫日記。在她的日記裏,她參加的每一個宴會,每一個舞會,接見的每一個客人,都記載下來了。日記本裏還有些外交官和顯貴人士的名片作爲插圖。她對于她的日記本感到驕傲。日子越長,篇幅就越多:她害過許多次重頭痛病,參加過許多次熱鬧的晚會——這也就是說.參加過宮廷的舞會。
愛米莉第一次去參加宮廷舞會的時候,媽媽是穿着綴有黑花邊的粉紅色衣服。這是西班牙式的裝束!女兒穿着白衣服,那麽明朗,那麽美麗!綠色的緞帶在她戴着睡蓮花冠的金黃鬈發上飄動着,像燈心草一樣。她的眼睛是那麽藍,那麽清亮;她的嘴是那麽紅,那麽小;她的樣子像一個小人魚,美麗得超乎想象之外。三個王子跟她跳過舞,這也就是說,第一個跳了,接着第二個就來跳。将軍夫人算是一整個星期沒有害過頭痛病了。
頭一次的舞會并不就是最後的一次,不過愛米莉倒是累得吃不消了。幸而夏天到了;它帶來休息和新鮮空氣。這一家人被請到那位老伯爵的王府裏去。
王府裏有一個花園,值得一看。它有一部分布置得古色古香,有莊嚴的綠色籬笆,人們在它們之間走就好像置身于有窺孔的、綠色的屏風之間一樣。黃楊樹和水松被剪紮成爲星星和金字塔的形狀,水從嵌有貝殼的石洞裏流出來。周圍有許多巨大的石頭雕成的人像——你從它們的衣服和面孔就可以認得出來;每一塊花畦的形狀不是一條魚,一個盾牌,就是一個拼成字。這是花園富有法國風味的一部分。從這兒你可以走到一個新鮮而開闊的樹林裏去。樹在這兒可以自由地生長,因此它們是又大又好看。草是綠色的,可以在上面散步。它被剪過,壓平過,保護得很好。這是這花園富有英國風味的一部分。
“舊的時代和新的時代,”伯爵說,“在這兒和諧地配合在一起!兩年以後這房子就會有它一套獨特的風格。它将會徹底地改變——變成一種更好。更美的東西。我把它設計給你看,同時還可以把那個建築師介紹給你們。他今天來這兒吃午飯!”
“好極了!”将軍說。
“這兒簡直像一個天堂!”夫人說。“那兒你還有一個華麗的王府!”
“那是我的雞屋。”伯爵說。“鴿子住在頂上,吐绶雞住在第一層樓,不過老愛爾茜住在大廳裏。她的四周還有客房:孵卵雞單獨住在一起,帶着小雞的母雞又另外住在一起,鴨子有它們自己對水裏去的出口!”
“好極了!”将軍重複說。
于是他們就一起去看這豪華的布置。
老愛爾茜在大廳的中央,她旁邊站着的是建築師喬治。過了多少年以後,現在他和小愛米莉又在雞屋裏碰頭了。
是的,他就站在這兒,他的風度很優雅;面孔是開朗的,有決斷的;頭發黑得發光;嘴唇上挂着微笑,好像是說:“我耳朵後面坐着一個調皮鬼,他對你的裏裏外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老愛爾茜爲了要對貴客們表示尊敬,特地把她的木鞋脫掉,穿着襪子站着。母雞咯咯地叫,公雞咯咯地啼,鴨子一邊蹒跚地走,一邊嘎嘎地喊。不過那位蒼白的、苗條的姑娘站在那兒——她就是他兒時的朋友,将軍的女兒——她蒼白的臉上發出一陣然紅,眼睛睜得很大,嘴唇雖然沒透露出一句話,卻表示出無窮盡的意思。如果他們不是一家人,或者從來沒有在一起跳過舞,這要算一個年輕人從一個女子那裏所能得到的最漂亮的敬禮了。她和這位建築師卻是從來沒有在一起跳過舞的。
伯爵和他握手,介紹他說,“我們的年輕朋友喬治先生并不完全是一個生人。”
将軍夫人行了禮。她的女兒正要向他伸出手來,忽然又縮回去了。
“我們親愛的喬治先生!”将軍說,“我們是住在一處的老朋友,好極了!”
“你簡直成了一個意大利人了。”将軍夫人說,“我想你的意大利話一定跟意大利人講得一樣好了。”
将軍夫人會唱意大利歌,但是不會講意大利話——将軍這樣說。
喬治坐在愛米莉的右首。将軍陪着她,伯爵陪着将軍夫人。
喬治先生講了一些奇聞轶事,他講得很好。他是這次宴會中的靈魂和生命,雖然老伯爵也可以充當這個角色。愛米莉坐着一聲不響;她的耳朵聽着,她的眼睛亮着。
但是她一句話也不說。
後來她和喬治一起在陽台上的花叢中間站着。玫瑰花的籬笆把他們遮住了。喬治又是第一個先講話。
“我感謝你對我老母親的厚意!”他說。“我知道,我父親去世的那天晚上,你特别走下樓來陪着她,一直到他閉上眼睛爲止。我感謝你!”他握着愛米莉的手,吻了它——在這種情形下他是可以這樣做的。她臉上發出一陣绯紅,不過她把他的手又捏了一下,同時用溫柔的藍眼睛盯了他一眼。
“你的母親是一位慈愛的媽媽!她是多麽疼愛你啊!她讓我讀你寫給她的信,我現在可說是很了解你了!我小的時候,你對我是多麽和氣啊;你送給我許多圖畫——”
“而你卻把它們撕成碎片!”喬治說。
“不,我仍然保存着我的那座樓閣——它的圖畫。”
“現在我要把樓閣建築成爲實物了!”喬治說,同時對自己的話感到興奮起來。
将軍和夫人在自己的房間裏談論着這個看門人的兒子,他的行爲舉止很好,談吐也能表示出他的學問和聰明。“他可以做一個家庭教師!”将軍說。
“簡直是天才!”将軍夫人說。她不再說别的話了。
在美麗的夏天裏,喬治到伯爵王府來的次數更多了。當他不來的時候,大家就想念他。
“上帝賜給你的東西比賜給我們這些可憐的人多得多!”愛米莉對他說。“你體會到這點沒有?”
喬治感到很榮幸,這麽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居然瞧得起他。他也覺得她得天獨厚。
将軍漸漸深切地感覺到喬治不可能是地下室裏長大的孩子。
“不過他的母親是一個非常誠實的女人,”他說,“這點使我永遠記得她。”
夏天過去了,冬天來了。人們更常常談論起喬治先生來。他在高尚的場合中都受到重視和歡迎。将軍在宮廷的舞會中碰見他。現在家中要爲小愛米莉開一個舞會了。是不是把喬治先生也請來呢?
“國王可以請的人,将軍當然也可以請的!”将軍說,同時他挺起腰來,整整高了一寸。
喬治先生得到了邀請,而他也就來了。王子和伯爵們也來了,他們跳起舞來一個比一個好;不過愛米莉隻能跳頭一次的舞。她在這歡舞中扭了腳;不太厲害,但是使她感到很不舒服。因此她得很當心,不能再跳,隻能望着别人跳。她坐在那兒望着,那位建築師站在她身邊。
“你真是把整個聖·彼得教堂①都給她了!”将軍從旁邊走過去的時候說。他笑得像一個慈愛的老人。
幾天以後,他用同樣慈愛的笑來接待喬治先生。這位年輕人是來感謝那次邀請他參加舞會的,他還能有什麽别的話呢?是的,這是一件最使人驚奇、最使人害怕的事情!他說了一些瘋狂的話。将軍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荒唐的建議”——一個不可想象的要求:喬治先生要求小愛米莉做他的妻子!
“天啦!”将軍說,他的腦袋氣得要裂開了。
“我一點也不懂得你的意思!你說的什麽?你要求什麽?先生,我不認識你!朋友!你居然帶着這種念頭到我家裏來!我要不要呆在這兒呢?”于是他就退到卧室裏去,把門鎖上,讓喬治單獨站在外面。他站了幾分鍾,然後就轉身走出去。愛米莉站在走廊裏。
“父親答應了嗎?——”她問,她的聲音有些發抖。
喬治握着她的手。“他避開我了!——機會還有!”
愛米莉的眼睛裏充滿了眼淚;但是這個年輕人的眼睛裏充滿了勇氣和信心。太陽照在他們兩個人身上,爲他們祝福。将軍坐在自己的房間裏,氣得不得了。是的,他還在生氣,而且用這樣的喊聲表示出來:“簡直是發瘋!看門人的發瘋!”
不到一點鍾,将軍夫人就從将軍口裏聽到這件事情。她把愛米莉喊來,單獨和她坐在一起。
“你這個可憐的孩子!他這樣地侮辱你!這樣地侮辱我們!你的眼睛裏也有眼淚,但是這與你很相稱!你有眼淚倒顯得更美了!你很像我在結婚那天的樣子。痛哭吧,小愛米莉!”
“是的,我要哭一場!”愛米莉說,“假如你和爸爸不說一聲‘同意’的話!”
“孩子啊!”夫人大叫一聲,“你病了!你在發呓語,我那個可怕的頭痛病現在又發了!請想想你帶給我家的苦痛吧!愛米莉,請你不要逼死你的母親吧。愛米莉,你這樣做就沒有母親了!”
将軍夫人的眼睛也變得潮濕了。她一想到她自己的死就非常難過。
人們在報紙上讀到一批新的任命:“喬治先生被任命爲第八類的五級教授。”
“真可惜,他的父母埋在墳墓裏,讀不到這個消息!”新的看門人一家子說。現在他們就住在将軍樓下的地下室裏。他們知道,教授就是在他們的四堵牆中間出世和長大的。
“現在他得付頭銜稅了,”丈夫說。
“是的,對于一個窮人家的孩子說來,這是一樁大事,”妻子說。
“一年得付18塊錢!”丈夫說,“這的确不是一筆很小的數目!”
“不,我是說他的升級!”妻子說。“你以爲他還會爲錢費腦筋!那點錢他可以賺不知多少倍!他還會讨一個有錢的太太呢。如果我們有孩子,他們也應該是建築師和教授才對!”
住在地下室裏的人對于喬治的印象都很好;住在第二層樓上的人對他的印象也很好;那位老伯爵也表示同樣的看法。
這些話都是由于他兒時所畫的那些圖畫所引起的。不過他們爲什麽要提起這些圖畫呢?他們在談論着俄國,在談論着莫斯科,因此他們也當然談到克裏姆林宮——小喬治曾經專爲小愛米莉畫過。他畫過那麽多的畫,那位伯爵還特别能記得起一張:“小愛米莉的宮殿——她在那裏面睡覺.在那用面跳湯.在那裏面做‘接待客人的遊戲’。”這位教授有很大的能力;他一定會以當上一位老樞密顧問官而告終的。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從前既然可以爲現在這樣一位年輕的小姐建築一座宮殿,爲什麽不可能呢?
“這真是一個滑稽的玩笑!”将軍夫人在伯爵離去以後說。将軍若有所思地搖搖頭,騎着馬走了——他的馬夫跟在後面保持相當的距離;他坐在他那匹高頭大馬上顯得比平時要神氣得不知多少倍。
現在是小愛米莉的生日;人們送給她許多花和書籍、信和名片。将軍夫人吻着她的嘴;将軍吻着她的額;他們是一對慈愛的父母;她和他們都有很名貴的客人——兩位王子——來拜訪。他們談論着舞會和戲劇,談論着外交使節的事情,談論着許多國家和政府。他們談論着有才能的人和本國的優秀人物;那位年輕的教授和建築師也在這些談話中被提到了。
“他爲了要使自己永垂不朽而建築着!”大家說。“他也爲将來和一個望族拉上關系而建築着!”
“一個望族?”将軍後來對夫人重複了這句話,“哪一個望族?”
“我知道大家所指的是誰!”将軍夫人說,“不過我對此事不表示意見!我連想都不要想它!上帝決定一切!不過我倒覺得很奇怪!”
“讓我也奇怪一下吧!”将軍說,“我腦子裏一點概念也沒有。”于是他就浸入沉思裏去了。
恩寵的源泉,不管它是來自宮廷,或者來自上帝,都會發生一種力量,一種說不出的力量——這些思寵,小小的喬治都有了。不過我們卻把生日忘記了。
愛米莉的房間被男朋友和女朋友送來的花熏得噴香;桌子上擺着許多美麗的賀禮和紀念品,可是喬治的禮品一件也沒有。禮品來不了,但是也沒有這個必要,因爲整個房子就是他的一種紀念品。甚至樓梯下面那個沙洞子裏也有一朵紀念的花冒出來:愛米莉曾經在這裏朝外望過,窗簾子在這裏燒起來過,而喬治那時也作爲第一架救火機開到這裏來過。她隻須朝窗子外望一眼,那棵槐樹就可以使她回憶起兒童時代。花和葉子都謝了,但是樹仍在寒霜中立着,像一棵奇怪的珊瑚樹。月亮挂在樹枝之間,又大又圓,像在移動,又像沒有移動,正如喬治分黃油面包給小愛米莉吃的那個時候一樣。
她從抽屜裏取出那些繪着沙皇宮殿和她自己的宮殿的畫——這都是喬治的紀念品。她看着,思索着,心中起了許多感想。她記得有一天,在爸爸媽媽沒有注意的時候,她走到樓下看門人的妻子那兒去——她正躺在床上快要斷氣。她坐在她旁邊,握着她的手,聽到她最後的話:“祝福你——喬治!”母親在想着自己的兒子。現在愛米莉懂得了她這話的意思。是的,是的,在她的生日這天,喬治是陪她在一起,的确在一起!
第二天碰巧這家又有一個生日——将軍的生日。他比他的女兒生得晚一天——當然他出生的年份是要早一些的,要早許多年。人們又送許多禮品來了;在這些禮品之中有一個馬鞍,它的樣子很特殊,坐起來很舒服,價錢很貴。隻有王子有類似這樣的馬鞍。這是誰送來的呢?将軍非常高興。它上面有一張小卡片。如果紙條上寫着“謝謝你過去對我的好意”,我們可能猜到是誰送來的;可是它上面卻寫着:“将軍所不認識的一個人敬贈”!
“世界上有哪一個人我不認識呢?”将軍說。
“每個人我都認識!”這時他便想起社交界中的許多人士;他每個人都認識。“這是我的太太送的!”他最後說,“她在跟我開玩笑!好極了!”
但是她并沒有跟他開玩笑;那個時候已經過去了。
現在又有一個慶祝會,但不是在将軍家裏開的。這是在一位王子家裏開的一個化裝舞會。人們可以戴假面具參加跳舞。
将軍穿着西班牙式的小皺領的服裝,挂着劍,莊嚴地打扮成爲魯本斯③先生去參加。夫人則打扮成爲魯本斯夫人。她穿着黑天鵝絨的、高領的、熱得可怕的禮眼;她的頭頸上還挂着一塊磨石——這也就是說,一個很大的皺領,完全像将軍所有的那幅荷蘭畫上的畫像——畫裏面的手特别受人贊賞:完全跟夫人的手一樣。
愛米莉打扮成爲一個穿綴着花邊的細棉布衣的普賽克④。她很像一根浮着的天鵝羽毛。她不需要翅膀。她裝上翅膀隻是作爲普賽克的一個表征。這兒是一派富麗堂皇而雅緻的景象,充滿着光明和花朵。這兒的東西真是看不完,因此人們也就沒有注意到魯本斯夫人的一雙美麗的手了。
一位穿黑色化裝外衣的人⑤的帽子上插着槐花,跟普賽克在一起跳舞。
“他是誰呢?”夫人問。
“王子殿下!”将軍說;“我一點也不懷疑;和他一握手,我馬上就知道是他。”
夫人有點兒懷疑。
魯本斯将軍一點疑心也沒有;他走到這位穿化裝外衣的人身邊去,在他手上寫出王子姓名的第一個字母。這個人否認,但是給了他一個暗示:“請想想馬鞍上的那句話!将軍所不認識的那個人!”
“那麽我就認識您了!”将軍說。“原來是您送給我那個馬鞍!”
這個人擺脫自己的手,在人群中不見了。
“愛米莉,跟你一起跳舞的那位黑衣人是誰呀?”将軍夫人問。
“我沒有問過他的姓名,”她回答說。
“因爲你認識他呀!他就是那位教授呀!”她把頭掉向站在旁邊的伯爵,繼續說,“伯爵,您的那位教授就在這兒。黑衣人,戴着槐樹花!”
“親愛的夫人,這很可能,”他回答說;“‘不過有一位王子也是穿着這樣的衣服呀,”
“我認識他握手的姿勢!”将軍說。“這位王子送過我一個馬鞍!我一點也不懷疑,我要請他吃飯。”
“那麽你就這樣辦吧!如果他是王子的話,他一定會來的,”伯爵說。
“假如他是别人,那麽他就不會來了!”将軍說,同時向那位正在跟國王談話的黑衣人身邊走去。将軍恭敬地邀請他——爲的是想彼此交交朋友。将軍滿懷信心地微笑着;他相信他知道他請的是什麽人。他大聲地、清楚地表示他的邀請。
穿化裝外衣的人把他的假面具揭開來:原來是喬治。
“将軍能否把這次邀請重說一次呢?”他問。
将軍馬上長了一寸來高,顯出一副傲慢的神氣,向後倒退兩步,又向前進了一步,像在小步舞⑥中一樣。一個将軍的面孔所能做出的那種莊嚴的表情,現在全都擺出來了。
“我從來是不食言的;教授先生,我請您!”他鞠了一躬,向聽到了這全部話語的國王瞟了一眼。
這麽着,将軍家裏就舉行了一個午宴。被請的客人隻有老伯爵和他的年輕朋友。
“腳一伸到桌子底下,”喬治想,“奠基石就算是安下來了!”的确,奠基石是莊嚴地安下來了,而且是在将軍和他的夫人面前安的。
客人到來了。正如将軍所知道和承認的,他的談吐很像一位上流社會人士,而且他非常有趣。将軍有許多次不得不說:“好極了!”将軍夫人常常談起這次午宴——她甚至還跟宮廷的一位夫人談過。這位夫人也是一個天賦獨厚的人;她要求下次教授來的時候,也把她請來。因此他得以又受到一次邀請。他終于被請來了,而且仍然那麽可愛。他甚至還下棋呢。
“他不是在地下室裏出生的那種人!”将軍說,“他一定是一個望族的少爺!像這樣出自名門的少爺很多,這完全不能怪那個年輕人。”
這位教授既然可以到國王的宮殿裏去,當然也可以走進将軍的家。不過要在那裏生下根來——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他隻能在整個的城市裏生下根。
他在發展。恩惠的滑水從上面降到他身上來。
因此,不用奇怪,當這位教授成了樞密顧問的時候,愛米莉就成了樞密顧問夫人。
“人生不是一個悲劇,就是一個喜劇,”将軍說。“人們在悲劇中滅亡,但在喜劇中結爲眷屬。”
目前的這種情形,是結爲眷屬。他們還生了三個健壯的孩子,當然不是一次生的。
這些可愛的孩子來看外公外婆的時候,就在房間和堂屋裏騎着木馬亂跑。将軍也在他們後面騎着木馬,“作爲這些小樞密顧問的馬夫”。
将軍夫人坐在沙發上看;即使她又害起很嚴重的頭痛病來,她還是微笑着。
喬治的發展就是這樣的,而且還在發展;不然的話,這個看門人的兒子的故事也就不值得一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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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北歐的建築物中,樓梯旁邊總有一個放掃帚和零星什物的小室。這個小室叫“沙洞子”(Sandhullet)。
②在歐洲的封建社會裏,隻有貴族才可以有一個族徽。這兒的意思是說,這人的貴族頭銜是用錢買來的,而不是繼承來的。
③魯本斯(Rubens)是荷蘭一個最普通的姓。
④古希臘中代表靈魂的女神,參看《普賽克》注。
⑤原文是Domino,是一種帶有黑帽子的黑披肩。原先是意大利牧師穿的一種禦寒的衣服。後來參加化裝舞會而不扮演任何特殊角色的人,都是這種裝束,這裏是指這種裝束的人。
⑥原文是minuet,是歐洲中世紀流行的一種舞蹈。
将军的家住在第一层楼上;看门人的家住在地下室里。这两家的距离很远,整整相隔一层楼;而他们的地位也不同。不过他们是住在同一个屋顶下,面向着同一条街和同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块草坪和一株开花的槐树——这就是说,当它开起花来的时候,在这树下面有时坐着一位穿得很漂亮的保姆和一位将军的穿得更漂亮的孩子“小小的爱米莉”。
那个有一对棕色大眼睛和一头黑发的看门人的孩子,常常在她们面前赤着脚跳舞。这位小姑娘对他大笑,同时把一双小手向他伸出来。将军在窗子里看到了这情景,就点点头,说:“好极了!”将军夫人很年轻,她几乎像他头一个太太生的女儿。她从来不朝院子里望,不过她下过一道命令说,住在地下室里的那家人家的孩子可以在她的女儿面前玩,但是不能碰她。保姆严格地执行太太的指示。
太阳照着住在第一层楼上的人,也照着住在地下室里的人。槐树开出花来了,而这些花又落了,第二年它们又开出来了。树儿开着花,看门人的小儿子也开着花——他的样子像一朵鲜艳的郁金香。
将军的女儿长得又嫩又白,像槐树花的粉红色花瓣。她现在很少到这株树底下来,她要呼吸新鲜空气时,就坐上马车;而且她出去时总是跟妈妈坐在一块。她一看到看门人的儿子乔治,就对他点点头,用手指飞一个吻,直到后来母亲告诉她说,她的年纪已经够大了,不能再做这类事儿。
有一天上午,他把门房里早晨收到的信件和报纸送给将军。当他爬上楼梯经过沙洞子的门①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一种卿卿喳喳的声音。他以为里面有一只小鸡在叫,但是这却是将军的那个穿着花边洋布衣的小女儿。
“这是什么,小姐?”乔治问。
“什么都烧起来了!’”她说。“火烧得真亮!”
乔治把小育儿室的门推开;窗帘几乎都快要烧光了;挂窗帘的杆子也烧红了,在冒出火焰,乔治向上一跳就把它拉了下来,同时大声呼喊。要不是他,恐怕整个房子也要烧起来了。
将军和太太追问小爱米莉。
“我只是划了一根火柴,”她说,“但是它马上就燃起来了,窗帖也马上烧起来了。我吐出唾沫来想把它压熄,但是怎样吐也吐得不够多,所以我就跑出来,躲开了,因为怕爸爸妈妈生气。”
“吐唾沫!”将军说,“这是一种什么字眼?你什么时候听到爸爸妈妈说过‘吐唾沫’的?你一定是跟楼底下的那些人学来的。”
但是小小的乔治得到了一个铜板。他没有把这钱在面包店里花掉,却把它塞进储藏匣里去。过了不久,他就有了许多银毫,够买一盒颜料。他开始画起彩色画来,并且确实画得不少。它们好像是从他的铅笔和指尖直接跳出来似的。他把他最初的几幅彩色画送给了小爱米莉。
“好极了!”将军说。将军夫人承认,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小家伙的意图。“他有天才!”这就是看门人的妻子带到地下室来的一句话。
将军和他的夫人是有地位的人:他们的车子上绘着两个族徽——每一个代表一个家族。夫人的每件衣服上也有一个族徽,里里外外都是如此;便帽上也有,连睡衣袋上都有。她的族徽是非常昂贵的,是她的父亲用锃亮的现洋买来的②,因为他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有它,她当然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有它的:她生得太早,比族徽早7个年头。大多数的人都记得这件事情,但是这一家人却记不得。将军的族徽是又老又大:压在你的肩上可以压碎你的骨头——两个这样的族徽当然更不用说了。当夫人摆出一副生硬和庄严的架子去参加宫廷舞会的时候,她的骨头就曾经碎过。
将军是一个年老的人,头发有些灰白,不过他骑马还不坏。这点他自己知道,所以他每天骑马到外面去,而且叫他的马夫在后面跟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因此他去参加晚会时总好像是骑着一匹高大的马儿似的。他戴着勋章,而且很多,把许多人都弄得莫名其妙,但是这不能怪他。他年轻的时候在军队中服过役,而且还参加过一次盛大的秋季演习——军队在和平时期所举行的演习。从那时起,他有一个关于自己的小故事——他常常讲的唯一的故事:他属下的一位军官在中途截获了一位王公。王公和他几个被俘的兵士必须骑着马跟在将军后面一同进城,王公自己也是一个俘虏。这真是一件难忘的事件。多少年来,将军一直在讲它,而且老是用那几个同样值得纪念的字眼来讲它:这几个字是他把那把剑归还给王公的时候说的:“只有我的部下才会把阁下抓来,作为俘虏;我本人决不会的!”于是王公回答说:“您是盖世无双的!”
老实讲,将军并没有参加过战争。当这国家遭遇到战争的时候,他却改行去办外交了;他先后到三个国家去当过使节。他的法文讲得很好,弄得他几乎把本国的语言也忘记掉了。他的舞也跳得很好,马也骑得很好;他上衣上挂的勋章多到不可想象的地步。警卫向他敬礼,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主动地要求作他的太太。他们生了一个很美丽的孩子。她好像是天上降下的一样,那么美丽。当她开始会玩的时候,看门人的孩子就在院子里跳舞给她看,还赠送许多彩色画给她。她把这些东西玩了一会儿,就把它们撕成碎片。她是那么美,那么可爱!
“我的玫瑰花瓣!”将军的夫人说,“你是为了一个王子而生下来的!”
那个王子已经站在他们的门口了,但是人们却不知道。人们的视线总是看不见自己门外的事情的。
“前天我们的孩子把黄油面包分给她吃,”看门人的妻子说;“那上面没有干奶酪,也没有肉,但是她吃得很香,好像那就是烤牛肉似的。将军家里的人如果看到这种食物一定会大闹一场的,但是他们没有看见。”
乔治把黄油面包分给小小的爱米莉吃。他连自己的心也愿意分给她呢,如果他这样就能使她高兴的话。他是一个好孩子,又聪明,又活泼。他现在到美术学院的夜校去学习绘画。小小的爱米莉在学习方面也有些进步。她跟保姆学讲法国话,还有一位老师教她跳舞。
“到了复活节的时候,乔治就应该受坚信礼了!”看门人的妻子说。乔治已经很大了。
“现在是叫他去学一门手艺的时候了,”爸爸说。“当然要学一个好手艺,这样我们也可以叫他独立生活了。”
“可是他晚间得回家睡,”妈妈说;“要找到一个有地方给他住的师傅是不容易的。我们还得做衣服给他穿;他吃的那点儿伙食还不太贵——他有一两个熟马铃薯吃就已经很高兴了;而且他读书也并不花钱。让他自己选择吧;你将来看吧,他会带给我们很大的安慰;那位教授也这样说过。”
受坚信礼穿的新衣已经做好了。那是妈妈亲手为他缝的,不过是由一个做零活的裁缝裁的,而且裁得很好。看门人的妻子说、如果他的境遇好一点,能有一个门面和伙计的话,他也有资格为宫廷里的人做衣服。
受坚信礼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了,坚信礼也准备好了。在受坚信礼的那天,乔治从他的教父那里拿到了一个黄铜表。这个教父是一个做麻生意的商人的伙计,在乔治的教父中要算是富有的了。这只表很旧,经受过考验:它走得很快,不过这比走得慢要好得多了。这是一件很贵重的礼品。将军家里送来一本用鞣皮装订的《圣诗集》,是由那个小姑娘赠送的,正如乔治赠送过她图画一样。书的标题页上写着他的名字和她的名字,还写着“祝你万事如意”。这是由将军夫人亲口念出而由别人记下来的。将军仔细看了一次,说:“好极了!”
“这样一位高贵的绅士真算是瞧得起我们!”看门人的妻子说。乔治得穿上他受坚信礼的衣服,拿着那本《圣诗集》,亲自到楼上去答谢一番。
将军夫人穿着许多衣服,又害起恶性的头痛病来——当她对于生活感到腻昧的时候,就老是患这种病。她对乔治的态度非常和蔼,祝他一切如意,同时也希望自己今后永远也不害头痛病。将军穿着睡衣,戴着一顶有缨子的帽子,穿着一双俄国式的红长统靴。他怀着许多感想和回忆,来回走了三次,然后站着不动,说:
“小乔治现在成了一个基督徒!让他也成为一个诚实的、尊敬他长辈的人吧!将来你老了的时候,你可以说这句话是将军教给你的!”
这比他平时所作的演说要长得多!于是他又沉到他的默想中去,现出一副很庄严的样子。不过乔治在这儿听到和看到的一切东西之中,他记得最清楚的是爱米莉小姐。她是多么可爱,多么温柔,多么轻盈,多么娇嫩啊!如果要把她画下来,那么他就应该把她画在肥皂泡上才对。她的衣服,她金色的薄发,都发出一阵香气,好像她是一棵开着鲜花的玫瑰树一样;而他却曾经把自己的黄油面包分给她吃过!她吃得那么津津有味,每吃一口就对他点点头。她现在是不是还能记得这事呢?是的,当然记得。她还送过他一本美丽的《圣诗集》“作为纪念”呢。因此在新年后新月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就拿着面包和一枚银毫到外边去;他把这书打开,要看看他会翻到哪一首诗。他翻到一首赞美和感恩的诗;于是他又翻开.看小小的爱米莉会得到一首什么诗。他很当心不耍翻到悼亡歌那一部分;但是他却翻到关于死和坟墓之间的那几页了。这类事儿当然是不值得相信的!但是他却害怕起来,因为那个柔嫩的小姑娘不久就倒在床上病了,医生的车子每天中午都停在她的门口。
“他们留不住她了!”看门人的妻子说;“我们的上帝知道他应该把什么人收回去!”
然而他们却把她留下来了。乔治画了些图画赠送给她:他画了沙皇的宫殿——莫斯科的古克里姆林宫——一点也不走样:有尖塔,也有圆塔,样子很像绿色和金色的大黄瓜——起码在乔治的画里是如此。小爱米莉非常喜欢它们,因此在一星期以内,乔治又送了几张画给她——它们全是建筑物,因为她可以对建筑物想象许多东西——门里和窗里的东西。
他画了一幢中国式的房子;它有16层楼,每层楼上都有钟乐器。他画了两座希腊的庙宇,有细长的大理石圆柱,周围还有台阶;他画了一个挪威的教堂,你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它完全是木头做的,雕着花,建筑得非常好,每层楼就好像是建筑在摇篮下面的弯杆上一样。但是最美丽的一张画是一个宫殿,它的标题是:“小爱米莉之宫”。她将要住在这样的一座房子里。这完全是乔治的创见;他把一切别的建筑物中最美的东西都移到这座宫殿里来。它像那个挪威的教堂一样,有雕花的大梁;像那个希腊的庙宇一样,有大理石圆柱;每层楼上都有钟乐器,同时在最高一层的顶上有绿色和镀金的圆塔,像沙皇的克里姆林宫。这真是一个孩子的楼阁!每个窗子下面都注明了房间和厅堂的用处:“这是爱米莉睡的地方”,“这是爱米莉跳舞的地方”,“这是爱米莉玩会客游戏的地方”。它看起来很好玩,而大家也就真的来看它了。
“好极了!”将军说。
但是那位年老的伯爵一点也不表示意见。那一位伯爵比将军更有名望,而且还拥有一座宫殿和田庄。他听说它是由一个看门人的小儿子设计和画出来的。不过他现在既然受了坚信礼,就不应该再算是一个小孩子了。老伯爵把这些图画看了一眼,对它们有一套冷静的看法。
有一天,天气非常阴沉、潮湿、可怕。对于小乔治说来,这要算是最明朗和最好的时候了。艺术学院的那位教授把他喊进去。
“请听着,我的朋友,”他说。“我们来谈一下吧!上帝厚待你,使你有些天资。他还对你很好,使你跟许多好人来往。住在街角的那位老伯爵跟我谈到过你;我也看到过你的图画。我们可以在那上面修几笔,因为它们有许多地方需要修正。请你每星期到我的绘图学校来两次;以后你就可以画得好一点。我相信,你可以成为一个好建筑师,而不是一个画家;你还有时间可以考虑这个问题。不过请你今天到住在街角的老伯爵那儿去,同时感谢我们的上帝,你居然碰到了这样一个人!”
街角的那幢房子是很大的;它的窗子上雕着大象和单峰骆驼——全是古代的手工艺。不过老伯爵最喜欢新时代和这个时代所带来的好处,不管这些好处是来自第二层楼、地下室,或者阁楼。WWW.QIGUSHI.COM儿童故事大全
“我相信,”看门人的妻子说,“一个真正伟大的人是不会太骄傲的。那位老伯爵是多么可爱和直爽啊!他讲起话来的态度跟你和我完全一样;将军家里的人做不到这一点!你看,昨天乔治受到伯爵热情的接待,简直是高兴得不知怎样办才好。今天我跟这个伟人谈过话,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们没有让乔治去当学徒,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他是一个有天资的人。”
“但是他需要外来的帮助,”父亲说。
“他现在已经得到帮助了,”妈妈说,“伯爵的话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事情有这样的结果,跟将军家的关系是分不开的!”爸爸说。“我们也应该感谢他们。”
“自然啰!”妈妈说,“不过我觉得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感谢,我应该感谢我们的上帝;我还有一件事应该感谢他:爱米莉现在懂事了!”
爱米莉在进步,乔治也在进步。在这一年中他得到一个小小的银奖章;后来没有多久又得到一个较大的奖章。
“如果我们把他送去学一门手艺倒也好了!”母亲说,同时哭起来;“那样我们倒还可以把他留下来!他跑到罗马去干什么呢?就是他回来了,我永远也不会再看到他的;但是他不会回来的,我可爱的孩子!”
“但是这是他的幸运和光荣啊!”爸爸说。
“是的,谢谢你,我的朋友!”妈妈说,“不过你没说出你心里的话!你跟我一样,也是很难过的!”
就想念和别离说来,这是真的。大家都说,这个年轻人真幸运。
乔治告别了,也到将军家里去告别了。不过将军夫人没有出来,因为她又在害她的重头痛病。作为临别赠言,将军把他那个唯一的故事又讲了一遍——他对那位王公所讲的话,和那位王公对他所讲的话:“你是盖世无双的!”于是他就把手伸向乔治——一只松软的手。
爱米莉也把手向乔治伸出来,她的样子几乎有些难过;不过乔治是最难过的。
当一个人在忙的时候,时间就过去了;当一个人在闲着的时候,时间也过去了。时间是同样地长,但不一定是同样有用。就乔治说来,时间很有用,而且除非他在想家的时候以外,也似乎不太长。住在楼上和楼下的人生活得好吗?嗯,信上也谈到过;而信上可写的东西也不少;可以写明朗的太阳光,也可以写阴沉的日子。他们的事情信上都有:爸爸已经死了,只有母亲还活着。爱米莉一直是一个会安慰人的安琪儿。妈妈在信中写道:她常常下楼来看她。信上还说,主人准许她仍旧保留着看门的这个位置。
将军夫人每天写日记。在她的日记里,她参加的每一个宴会,每一个舞会,接见的每一个客人,都记载下来了。日记本里还有些外交官和显贵人士的名片作为插图。她对于她的日记本感到骄傲。日子越长,篇幅就越多:她害过许多次重头痛病,参加过许多次热闹的晚会——这也就是说.参加过宫廷的舞会。
爱米莉第一次去参加宫廷舞会的时候,妈妈是穿着缀有黑花边的粉红色衣服。这是西班牙式的装束!女儿穿着白衣服,那么明朗,那么美丽!绿色的缎带在她戴着睡莲花冠的金黄鬈发上飘动着,像灯心草一样。她的眼睛是那么蓝,那么清亮;她的嘴是那么红,那么小;她的样子像一个小人鱼,美丽得超乎想象之外。三个王子跟她跳过舞,这也就是说,第一个跳了,接着第二个就来跳。将军夫人算是一整个星期没有害过头痛病了。
头一次的舞会并不就是最后的一次,不过爱米莉倒是累得吃不消了。幸而夏天到了;它带来休息和新鲜空气。这一家人被请到那位老伯爵的王府里去。
王府里有一个花园,值得一看。它有一部分布置得古色古香,有庄严的绿色篱笆,人们在它们之间走就好像置身于有窥孔的、绿色的屏风之间一样。黄杨树和水松被剪扎成为星星和金字塔的形状,水从嵌有贝壳的石洞里流出来。周围有许多巨大的石头雕成的人像——你从它们的衣服和面孔就可以认得出来;每一块花畦的形状不是一条鱼,一个盾牌,就是一个拼成字。这是花园富有法国风味的一部分。从这儿你可以走到一个新鲜而开阔的树林里去。树在这儿可以自由地生长,因此它们是又大又好看。草是绿色的,可以在上面散步。它被剪过,压平过,保护得很好。这是这花园富有英国风味的一部分。
“旧的时代和新的时代,”伯爵说,“在这儿和谐地配合在一起!两年以后这房子就会有它一套独特的风格。它将会彻底地改变——变成一种更好。更美的东西。我把它设计给你看,同时还可以把那个建筑师介绍给你们。他今天来这儿吃午饭!”
“好极了!”将军说。
“这儿简直像一个天堂!”夫人说。“那儿你还有一个华丽的王府!”
“那是我的鸡屋。”伯爵说。“鸽子住在顶上,吐绶鸡住在第一层楼,不过老爱尔茜住在大厅里。她的四周还有客房:孵卵鸡单独住在一起,带着小鸡的母鸡又另外住在一起,鸭子有它们自己对水里去的出口!”
“好极了!”将军重复说。
于是他们就一起去看这豪华的布置。
老爱尔茜在大厅的中央,她旁边站着的是建筑师乔治。过了多少年以后,现在他和小爱米莉又在鸡屋里碰头了。
是的,他就站在这儿,他的风度很优雅;面孔是开朗的,有决断的;头发黑得发光;嘴唇上挂着微笑,好像是说:“我耳朵后面坐着一个调皮鬼,他对你的里里外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老爱尔茜为了要对贵客们表示尊敬,特地把她的木鞋脱掉,穿着袜子站着。母鸡咯咯地叫,公鸡咯咯地啼,鸭子一边蹒跚地走,一边嘎嘎地喊。不过那位苍白的、苗条的姑娘站在那儿——她就是他儿时的朋友,将军的女儿——她苍白的脸上发出一阵然红,眼睛睁得很大,嘴唇虽然没透露出一句话,却表示出无穷尽的意思。如果他们不是一家人,或者从来没有在一起跳过舞,这要算一个年轻人从一个女子那里所能得到的最漂亮的敬礼了。她和这位建筑师却是从来没有在一起跳过舞的。
伯爵和他握手,介绍他说,“我们的年轻朋友乔治先生并不完全是一个生人。”
将军夫人行了礼。她的女儿正要向他伸出手来,忽然又缩回去了。
“我们亲爱的乔治先生!”将军说,“我们是住在一处的老朋友,好极了!”
“你简直成了一个意大利人了。”将军夫人说,“我想你的意大利话一定跟意大利人讲得一样好了。”
将军夫人会唱意大利歌,但是不会讲意大利话——将军这样说。
乔治坐在爱米莉的右首。将军陪着她,伯爵陪着将军夫人。
乔治先生讲了一些奇闻轶事,他讲得很好。他是这次宴会中的灵魂和生命,虽然老伯爵也可以充当这个角色。爱米莉坐着一声不响;她的耳朵听着,她的眼睛亮着。
但是她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她和乔治一起在阳台上的花丛中间站着。玫瑰花的篱笆把他们遮住了。乔治又是第一个先讲话。
“我感谢你对我老母亲的厚意!”他说。“我知道,我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你特别走下楼来陪着她,一直到他闭上眼睛为止。我感谢你!”他握着爱米莉的手,吻了它——在这种情形下他是可以这样做的。她脸上发出一阵绯红,不过她把他的手又捏了一下,同时用温柔的蓝眼睛盯了他一眼。
“你的母亲是一位慈爱的妈妈!她是多么疼爱你啊!她让我读你写给她的信,我现在可说是很了解你了!我小的时候,你对我是多么和气啊;你送给我许多图画——”
“而你却把它们撕成碎片!”乔治说。
“不,我仍然保存着我的那座楼阁——它的图画。”
“现在我要把楼阁建筑成为实物了!”乔治说,同时对自己的话感到兴奋起来。
将军和夫人在自己的房间里谈论着这个看门人的儿子,他的行为举止很好,谈吐也能表示出他的学问和聪明。“他可以做一个家庭教师!”将军说。
“简直是天才!”将军夫人说。她不再说别的话了。
在美丽的夏天里,乔治到伯爵王府来的次数更多了。当他不来的时候,大家就想念他。
“上帝赐给你的东西比赐给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多得多!”爱米莉对他说。“你体会到这点没有?”
乔治感到很荣幸,这么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居然瞧得起他。他也觉得她得天独厚。
将军渐渐深切地感觉到乔治不可能是地下室里长大的孩子。
“不过他的母亲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女人,”他说,“这点使我永远记得她。”
夏天过去了,冬天来了。人们更常常谈论起乔治先生来。他在高尚的场合中都受到重视和欢迎。将军在宫廷的舞会中碰见他。现在家中要为小爱米莉开一个舞会了。是不是把乔治先生也请来呢?
“国王可以请的人,将军当然也可以请的!”将军说,同时他挺起腰来,整整高了一寸。
乔治先生得到了邀请,而他也就来了。王子和伯爵们也来了,他们跳起舞来一个比一个好;不过爱米莉只能跳头一次的舞。她在这欢舞中扭了脚;不太厉害,但是使她感到很不舒服。因此她得很当心,不能再跳,只能望着别人跳。她坐在那儿望着,那位建筑师站在她身边。
“你真是把整个圣·彼得教堂①都给她了!”将军从旁边走过去的时候说。他笑得像一个慈爱的老人。
几天以后,他用同样慈爱的笑来接待乔治先生。这位年轻人是来感谢那次邀请他参加舞会的,他还能有什么别的话呢?是的,这是一件最使人惊奇、最使人害怕的事情!他说了一些疯狂的话。将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荒唐的建议”——一个不可想象的要求:乔治先生要求小爱米莉做他的妻子!
“我一点也不懂得你的意思!你说的什么?你要求什么?先生,我不认识你!朋友!你居然带着这种念头到我家里来!我要不要呆在这儿呢?”于是他就退到卧室里去,把门锁上,让乔治单独站在外面。他站了几分钟,然后就转身走出去。爱米莉站在走廊里。
“父亲答应了吗?——”她问,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乔治握着她的手。“他避开我了!——机会还有!”
爱米莉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但是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充满了勇气和信心。太阳照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为他们祝福。将军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气得不得了。是的,他还在生气,而且用这样的喊声表示出来:“简直是发疯!看门人的发疯!”
不到一点钟,将军夫人就从将军口里听到这件事情。她把爱米莉喊来,单独和她坐在一起。
“你这个可怜的孩子!他这样地侮辱你!这样地侮辱我们!你的眼睛里也有眼泪,但是这与你很相称!你有眼泪倒显得更美了!你很像我在结婚那天的样子。痛哭吧,小爱米莉!”
“是的,我要哭一场!”爱米莉说,“假如你和爸爸不说一声‘同意’的话!”
“孩子啊!”夫人大叫一声,“你病了!你在发呓语,我那个可怕的头痛病现在又发了!请想想你带给我家的苦痛吧!爱米莉,请你不要逼死你的母亲吧。爱米莉,你这样做就没有母亲了!”
将军夫人的眼睛也变得潮湿了。她一想到她自己的死就非常难过。
人们在报纸上读到一批新的任命:“乔治先生被任命为第八类的五级教授。”
“真可惜,他的父母埋在坟墓里,读不到这个消息!”新的看门人一家子说。现在他们就住在将军楼下的地下室里。他们知道,教授就是在他们的四堵墙中间出世和长大的。
“现在他得付头衔税了,”丈夫说。
“是的,对于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说来,这是一桩大事,”妻子说。
“一年得付18块钱!”丈夫说,“这的确不是一笔很小的数目!”
“不,我是说他的升级!”妻子说。“你以为他还会为钱费脑筋!那点钱他可以赚不知多少倍!他还会讨一个有钱的太太呢。如果我们有孩子,他们也应该是建筑师和教授才对!”
住在地下室里的人对于乔治的印象都很好;住在第二层楼上的人对他的印象也很好;那位老伯爵也表示同样的看法。
这些话都是由于他儿时所画的那些图画所引起的。不过他们为什么要提起这些图画呢?他们在谈论着俄国,在谈论着莫斯科,因此他们也当然谈到克里姆林宫——小乔治曾经专为小爱米莉画过。他画过那么多的画,那位伯爵还特别能记得起一张:“小爱米莉的宫殿——她在那里面睡觉.在那用面跳汤.在那里面做‘接待客人的游戏’。”这位教授有很大的能力;他一定会以当上一位老枢密顾问官而告终的。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他从前既然可以为现在这样一位年轻的小姐建筑一座宫殿,为什么不可能呢?
“这真是一个滑稽的玩笑!”将军夫人在伯爵离去以后说。将军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骑着马走了——他的马夫跟在后面保持相当的距离;他坐在他那匹高头大马上显得比平时要神气得不知多少倍。
现在是小爱米莉的生日;人们送给她许多花和书籍、信和名片。将军夫人吻着她的嘴;将军吻着她的额;他们是一对慈爱的父母;她和他们都有很名贵的客人——两位王子——来拜访。他们谈论着舞会和戏剧,谈论着外交使节的事情,谈论着许多国家和政府。他们谈论着有才能的人和本国的优秀人物;那位年轻的教授和建筑师也在这些谈话中被提到了。
“他为了要使自己永垂不朽而建筑着!”大家说。“他也为将来和一个望族拉上关系而建筑着!”
“一个望族?”将军后来对夫人重复了这句话,“哪一个望族?”
“我知道大家所指的是谁!”将军夫人说,“不过我对此事不表示意见!我连想都不要想它!上帝决定一切!不过我倒觉得很奇怪!”
“让我也奇怪一下吧!”将军说,“我脑子里一点概念也没有。”于是他就浸入沉思里去了。
恩宠的源泉,不管它是来自宫廷,或者来自上帝,都会发生一种力量,一种说不出的力量——这些思宠,小小的乔治都有了。不过我们却把生日忘记了。
爱米莉的房间被男朋友和女朋友送来的花熏得喷香;桌子上摆着许多美丽的贺礼和纪念品,可是乔治的礼品一件也没有。礼品来不了,但是也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整个房子就是他的一种纪念品。甚至楼梯下面那个沙洞子里也有一朵纪念的花冒出来:爱米莉曾经在这里朝外望过,窗帘子在这里烧起来过,而乔治那时也作为第一架救火机开到这里来过。她只须朝窗子外望一眼,那棵槐树就可以使她回忆起儿童时代。花和叶子都谢了,但是树仍在寒霜中立着,像一棵奇怪的珊瑚树。月亮挂在树枝之间,又大又圆,像在移动,又像没有移动,正如乔治分黄油面包给小爱米莉吃的那个时候一样。
她从抽屉里取出那些绘着沙皇宫殿和她自己的宫殿的画——这都是乔治的纪念品。她看着,思索着,心中起了许多感想。她记得有一天,在爸爸妈妈没有注意的时候,她走到楼下看门人的妻子那儿去——她正躺在床上快要断气。她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听到她最后的话:“祝福你——乔治!”母亲在想着自己的儿子。现在爱米莉懂得了她这话的意思。是的,是的,在她的生日这天,乔治是陪她在一起,的确在一起!
第二天碰巧这家又有一个生日——将军的生日。他比他的女儿生得晚一天——当然他出生的年份是要早一些的,要早许多年。人们又送许多礼品来了;在这些礼品之中有一个马鞍,它的样子很特殊,坐起来很舒服,价钱很贵。只有王子有类似这样的马鞍。这是谁送来的呢?将军非常高兴。它上面有一张小卡片。如果纸条上写着“谢谢你过去对我的好意”,我们可能猜到是谁送来的;可是它上面却写着:“将军所不认识的一个人敬赠”!
“世界上有哪一个人我不认识呢?”将军说。
“每个人我都认识!”这时他便想起社交界中的许多人士;他每个人都认识。“这是我的太太送的!”他最后说,“她在跟我开玩笑!好极了!”
但是她并没有跟他开玩笑;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
现在又有一个庆祝会,但不是在将军家里开的。这是在一位王子家里开的一个化装舞会。人们可以戴假面具参加跳舞。
将军穿着西班牙式的小皱领的服装,挂着剑,庄严地打扮成为鲁本斯③先生去参加。夫人则打扮成为鲁本斯夫人。她穿着黑天鹅绒的、高领的、热得可怕的礼眼;她的头颈上还挂着一块磨石——这也就是说,一个很大的皱领,完全像将军所有的那幅荷兰画上的画像——画里面的手特别受人赞赏:完全跟夫人的手一样。
爱米莉打扮成为一个穿缀着花边的细棉布衣的普赛克④。她很像一根浮着的天鹅羽毛。她不需要翅膀。她装上翅膀只是作为普赛克的一个表征。这儿是一派富丽堂皇而雅致的景象,充满着光明和花朵。这儿的东西真是看不完,因此人们也就没有注意到鲁本斯夫人的一双美丽的手了。
一位穿黑色化装外衣的人⑤的帽子上插着槐花,跟普赛克在一起跳舞。
“他是谁呢?”夫人问。
“王子殿下!”将军说;“我一点也不怀疑;和他一握手,我马上就知道是他。”
夫人有点儿怀疑。
鲁本斯将军一点疑心也没有;他走到这位穿化装外衣的人身边去,在他手上写出王子姓名的第一个字母。这个人否认,但是给了他一个暗示:“请想想马鞍上的那句话!将军所不认识的那个人!”
“那么我就认识您了!”将军说。“原来是您送给我那个马鞍!”
这个人摆脱自己的手,在人群中不见了。
“爱米莉,跟你一起跳舞的那位黑衣人是谁呀?”将军夫人问。
“我没有问过他的姓名,”她回答说。
“因为你认识他呀!他就是那位教授呀!”她把头掉向站在旁边的伯爵,继续说,“伯爵,您的那位教授就在这儿。黑衣人,戴着槐树花!”
“亲爱的夫人,这很可能,”他回答说;“‘不过有一位王子也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呀,”
“我认识他握手的姿势!”将军说。“这位王子送过我一个马鞍!我一点也不怀疑,我要请他吃饭。”
“那么你就这样办吧!如果他是王子的话,他一定会来的,”伯爵说。
“假如他是别人,那么他就不会来了!”将军说,同时向那位正在跟国王谈话的黑衣人身边走去。将军恭敬地邀请他——为的是想彼此交交朋友。将军满怀信心地微笑着;他相信他知道他请的是什么人。他大声地、清楚地表示他的邀请。
穿化装外衣的人把他的假面具揭开来:原来是乔治。
“将军能否把这次邀请重说一次呢?”他问。
将军马上长了一寸来高,显出一副傲慢的神气,向后倒退两步,又向前进了一步,像在小步舞⑥中一样。一个将军的面孔所能做出的那种庄严的表情,现在全都摆出来了。
“我从来是不食言的;教授先生,我请您!”他鞠了一躬,向听到了这全部话语的国王瞟了一眼。
这么着,将军家里就举行了一个午宴。被请的客人只有老伯爵和他的年轻朋友。
“脚一伸到桌子底下,”乔治想,“奠基石就算是安下来了!”的确,奠基石是庄严地安下来了,而且是在将军和他的夫人面前安的。
客人到来了。正如将军所知道和承认的,他的谈吐很像一位上流社会人士,而且他非常有趣。将军有许多次不得不说:“好极了!”将军夫人常常谈起这次午宴——她甚至还跟宫廷的一位夫人谈过。这位夫人也是一个天赋独厚的人;她要求下次教授来的时候,也把她请来。因此他得以又受到一次邀请。他终于被请来了,而且仍然那么可爱。他甚至还下棋呢。
“他不是在地下室里出生的那种人!”将军说,“他一定是一个望族的少爷!像这样出自名门的少爷很多,这完全不能怪那个年轻人。”
这位教授既然可以到国王的宫殿里去,当然也可以走进将军的家。不过要在那里生下根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只能在整个的城市里生下根。
他在发展。恩惠的滑水从上面降到他身上来。
因此,不用奇怪,当这位教授成了枢密顾问的时候,爱米莉就成了枢密顾问夫人。
“人生不是一个悲剧,就是一个喜剧,”将军说。“人们在悲剧中灭亡,但在喜剧中结为眷属。”
目前的这种情形,是结为眷属。他们还生了三个健壮的孩子,当然不是一次生的。
这些可爱的孩子来看外公外婆的时候,就在房间和堂屋里骑着木马乱跑。将军也在他们后面骑着木马,“作为这些小枢密顾问的马夫”。
将军夫人坐在沙发上看;即使她又害起很严重的头痛病来,她还是微笑着。
乔治的发展就是这样的,而且还在发展;不然的话,这个看门人的儿子的故事也就不值得一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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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北欧的建筑物中,楼梯旁边总有一个放扫帚和零星什物的小室。这个小室叫“沙洞子”(Sandhullet)。
②在欧洲的封建社会里,只有贵族才可以有一个族徽。这儿的意思是说,这人的贵族头衔是用钱买来的,而不是继承来的。
③鲁本斯(Rubens)是荷兰一个最普通的姓。
④古希腊中代表灵魂的女神,参看《普赛克》注。
⑤原文是Domino,是一种带有黑帽子的黑披肩。原先是意大利牧师穿的一种御寒的衣服。后来参加化装舞会而不扮演任何特殊角色的人,都是这种装束,这里是指这种装束的人。
⑥原文是minuet,是欧洲中世纪流行的一种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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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看门人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