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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 | 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的和最后的爱

发布时间:2022-04-29 19:40:02

分类:一千零一夜故事全集发布者:梦有nǐ而美

活着,帶着世界賦予我們的裂痕去生活,去用殘損的手掌撫平彼此的創痕,固執地迎向幸福。因爲沒有一種命運是對人的懲罰,而隻要竭盡全力就應該是幸福的,擁抱當下的光明,不寄希望于空渺的烏托邦,振奮昂揚,因爲生存本身就是對荒誕最有力的反抗。

 

 

▲加缪,1913.11.7-1960.1.4 ,法國作家、哲學家,存在主義文學代表人物,&ldquo荒誕主義哲學&rdquo的先驅,195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法國聲名卓著的小說家、散文家和劇作家,&ldquo存在主義&rdquo文學的大師。1957年因&ldquo熱情而冷靜地闡明了當代向人類良知提出的種種問題&rdquo而獲諾貝爾文學獎,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諾獎獲獎作家之一。

 

加缪在他的小說、戲劇、随筆和論著中深刻地揭示出人在異己的世界中的孤獨、個人與自身的日益異化,以及罪惡和死亡的不可避免,但他在揭示出世界的荒誕的同時卻并不絕望和頹喪,他主張要在荒誕中奮起反抗,在絕望中堅持真理和正義。

 

正如美國學者羅伯特·澤拉塔斯基所說:&ldquo極少有作家像他一樣,作爲一個爲他自己的生命、也爲我們的生命寫作的人,展現在我們面前。&rdquo

 

何謂荒謬

 

一切偉大的行動和一切偉大的思想都擁有一個微不足道的開始。偉大的作品通常産生于路口或飯館的喧嚣聲中。荒謬也是如此。

 

和其他一個世界比較,荒謬的世界更是從這卑微的出身中獲取它的崇高。在某些處境中,一個人對其思想是什麽的問題回答說:&ldquo沒什麽&rdquo,這可能是一種僞裝。被愛者清楚地明了這一點。但是,如果這個回答是坦誠的,如果這個回答形象地表現了心靈的一種特殊狀态&mdash&mdash在這種狀态中,空無成爲不容争辯的事實,日常連續的行爲中斷了,心靈則徒勞地尋求重新連接這些行爲的紐帶&mdash&mdash那麽,它就是荒謬的最初标志。

 

 

 

有時,諸種背景崩潰了。起床,乘電車,在辦公室或工廠工作四小時,午飯,又乘電車,四小時工作,吃飯,睡覺星期一、二、三、四、五、六,總是一個節奏:絕大部分時間裏這條道路很容易沿循。一旦某一天,&ldquo爲什麽&rdquo的問題被提出來,一切就從這帶點驚奇味道的厭倦開始了。&ldquo開始&rdquo是至關重要的。厭倦産生于一種機械麻木生活的活動之後,但它同時開啓了意識的運動。它喚醒意識并且激發起随後的活動。随後的活動是無意識地重新套上枷鎖,或者是确定性地覺醒。覺醒之後,随着時間的推移,就會産生結果:自殺或是恢複舊态。厭倦自身中具有某種令人作嘔的東西。

 

在此,我應得出這樣的結論:厭倦是件好事。因爲一切都始于意識,而若不通過意識,則任何東西都毫無價值。這些觀點并不包含什麽獨創之處。它們都是顯而易見的:在某一段時間内,這就足以概括認識荒謬的起源。一切都起源于這平淡的&ldquo煩&rdquo。

 

 

 

世人也散發出非人的因素。在某些清醒的時刻,他們機械的動作,他們毫無意義的手勢使得他們周圍的一切變得荒謬起來。在玻璃隔板内有個人在打電話,我們聽不見他的聲音,但卻看見他毫無意義的動作:我們不禁會問他爲什麽活着。這種面對人本身的非人性所感到的不适,這種面對我們所是的形象感到的巨大失敗,這種被我們時代的某個作家(指薩特&mdash&mdash譯者注)稱作&ldquo厭惡&rdquo的感情,同樣也是荒謬。我們某些時刻在鏡子裏看到的陌生人,我們在自己拍的相片上看到的熟悉而又令人厭煩的兄弟,同樣還是荒謬。

 

最後,我轉到死亡以及我們對之的态度上來。對于這一點該說的都已說了,所以應該不再悲傷。然而,人們對如下一點永遠不會過于奇怪的:每個人都像無人&ldquo知道&rdquo死亡那樣生活。這是因爲,在實際中并不存在死亡的經驗。從确切意義上講,隻有被經曆的東西,隻有被意識到的東西,才能成爲被經驗的。我們隻勉強能夠談論其他人的死亡經驗。這是一種替代,一種思想觀點,我們永遠不能過于相信它。這種通常的傷感是沒有感染力的。恐懼實際上來自事件的确定無疑的方面。如果時間使我們畏懼,那是因爲它帶出了問題,結果随之而來。在這裏,至少在某一段時間内,有關靈魂的所有美好詞句都将要再次接受對立的考驗。靈魂從惰性的、拍擊已不再對之起作用的身體那裏消失而去。遭遇的這種根本而又确定的一面就成爲了荒謬感的内涵。

 

 

 

荒謬的人

 

歌德說過:&ldquo我的領地,就是時間。&rdquo

 

這話是荒謬的。那麽,荒謬的人究竟是什麽樣的呢?荒謬的人實際上就是絕不拔一毛以利永恒的人,雖則他并不否認永恒的存在。他對回憶并不陌生。但他更喜歡自己的勇氣和推論。前者教他義無反顧地生活并且滿足于他現在所擁有的東西後者則教他知道他的界限。他知道自己的自由是有限制的,知道自己的反抗沒有未來,知道自己的意識是要消亡的,他帶着這樣的意識在生命的時間長河中進行冒險行動。這是他的領地所在,是他的不受任何自己判斷之外的判斷影響的行動所在。對于他來說,一種更加偉大的生活并不意味着另一種生活。

 

 

 

如果僅隻愛就足夠了,那事情就再簡單不過了。人越愛,荒謬就越牢固。唐璜并不是由于缺少愛情才追逐一個又一個的女人。若把他看作一個追求完整愛情的充滿神秘幻想的人,那是滑稽之極。但确實是因爲他以同樣的激情,而且每次都以其整個的存在去愛那些女人,他才必須重複他的天資和深愛。因此,每個女人都希望給予他别人從不曾給予過他的東西。她們每一次都深深地被欺騙,而且僅僅是使他感覺到需要這種重複。她們之中的一個高呼:&ldquo最後,我把愛情奉獻給你。&rdquo而唐璜則令人驚奇地笑道:&ldquo最後?不!而是又一次。&rdquo爲什麽爲了深愛就必須很少次數地愛呢?

 

唐璜是憂傷的嗎?不,不是的。我僅僅訴諸他的風流逸事。唐璜的笑,他桀骛不馴的言行,他的遊戲态度以及對戲劇的酷愛,這些都是明亮和快樂的事情。每個健康的生靈都要不斷繁衍,唐璜也不例外。然而,憂郁的人們如此還有兩個理由:他們不知道,或者說他們希望如此。唐璜知道,但他并不希望如此。他使人們想到這樣一些藝術家:他們知道自己的界限,永遠不超越這些界限,而且在其精神所處的不穩定的空隙中,他們享受着主人式的妙不可言的安适。知道其諸種局限的智慧,就是天才的所在。

 

諸神處罰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石頭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滾下山去。諸神認爲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爲嚴厲的懲罰了。

 

荷馬說,西西弗是最終要死的人中最聰明最謹慎的人。但另有傳說他從事強盜生涯。我看不出其中有什麽矛盾。各種說法的分歧在于他成爲這地獄中的無效勞動者的原因。人們首先譴責他以某種輕率的态度對待諸神,并洩露他們的隐私。荷馬告訴我們西西弗曾經扼住過死神。還有人說,西西弗在臨死前冒失地想檢驗妻子對他的愛情,他獲得普魯托的允諾重返人間以懲罰他的妻子。但當他又一次看到這大地的面貌,重新領略流水、陽光的撫愛,重新感受那溫暖的石頭、遼闊的大海的時候,他就再也不願回到陰森的地獄中去了。冥王的召令、憤怒和警告都無濟于事。他又在地球上生活了多年,面對起伏的山巒,奔騰的大海和大地的微笑,他又生活了多年。諸神于是進行幹涉。墨丘利跑來揪住這冒犯者的領子,把他從歡樂的生活中拉了出來,強行把他重新投入地獄,在那裏,爲懲罰他而設的巨石已準備就緒。

 

我們已經明白:西西弗是個荒謬的英雄。他之所以是荒謬的英雄,既因爲他的激情也因爲他所經受的磨難。他藐視神,仇恨死亡,對生活充滿激情,這必然使他受到難以盡述的非人折磨:其整個存在都用于沒有效果的活動之中。這是對大地的無限熱愛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人們沒有談西西弗在地獄裏的情況。創造這些神話是爲了讓神話在想象中栩栩如生。在西西弗神話這裏,我們隻看到這樣一幅圖畫:一個緊張的身體千百次地重複一個動作:搬動巨石,滾動它并把它推至山頂我們看到的是一張痛苦扭曲的臉,看到的是緊貼在巨石上的面頰,落滿泥土的肩膀,沾滿泥土的雙腳,完全繃直的胳膊,以及堅實的滿是泥土的人的雙手。經過不知多少的空間和時間,在這一長時間的努力的終點,目的達到了。然後,西西弗看到巨石在幾秒鍾内又向着下面的世界滾下,而他則必須把這巨石重新推向山頂。他于是又向山下走去。

 

正是因爲這種回複、停歇,我對西西弗産生了興趣。這一張飽經磨難近似石頭般堅硬的面孔已經成了石頭!我看到這個人以沉重而均勻的腳步走向那無盡的苦難。這個時刻就像呼吸那樣,它與西西弗的不幸一樣肯定會到來的,而這個時刻就是覺醒的時刻。在每一個這樣的時刻中,他離開山頂并且逐漸地走入到諸神的巢穴中去,他高于自身的命運。他比他搬動的巨石還要堅硬。

 

如果說,這個神話是悲劇的,那是因爲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識的。若他走的每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的支持,那他的痛苦實際上又在哪裏呢?今天的工人終生都在勞動,終日完成同樣的工作,這樣的命運與西西弗的命運同樣荒謬。但是,這種命運隻有在非常少的時刻,隻有在工人變得有意識的時刻才是悲劇性的。西西弗,這諸神中的無産者,這進行無效勞役而又進行反叛的無産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處的悲慘境地:在他下山時,他想到的正是這悲慘境地。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識同時也就造就了他的勝利。不存在蔑視不能超越的命運。

 

如果西西弗下山推石在某些天裏痛苦地進行,那麽這個工作也可以在歡樂中進行。這并不是言過其實。我還想象西西弗又回頭走向他的巨石,痛苦又重新開始。當對大地的想象過于依附于回憶,當對幸福的憧憬過于急切,那悲傷就在人的心靈深處升起:這是巨石的勝利,這是巨石本身。巨大的悲痛是難以承擔的重負。這就是我們的客西馬尼之夜。

 

但是,不可抗拒的真理一旦被認識就會衰竭。因此,俄狄浦斯在不知道命運的情況下首先服從了命運,而一旦他知道了命運,他的悲劇就開始了。與此同時,兩眼失明而又喪失希望的俄狄浦斯認識到,他與世界之間的唯一聯系就是一個年輕姑娘鮮潤的手。他于是毫無顧忌地發出這樣震撼人心的聲音:&ldquo盡管我曆盡艱難困苦,但我年逾不惑,我的靈魂深邃偉大,因而我認爲一切都是美好的。&rdquo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裏洛夫都提出了荒謬勝利的法則。先賢的智慧與現代英雄主義彙合了。

 

人們如果不想寫一本幸福手冊,就不會發現荒謬。&ldquo哎,什麽!就憑這些如此狹窄的道路?&hellip&hellip&rdquo但是,世界隻有一個。幸福與荒謬是同一大地的兩個産兒。它們是不可分的。若說幸福一定來自于發現了荒謬,那可能是錯誤的,因爲荒謬感還很可能産生于幸福。&ldquo我認爲一切都是美好的&rdquo,俄狄浦斯說,而且這種說法是神聖的。它回響在人的瘋狂而又有限的世界之中。它告訴人們一切都還沒有也從沒有被窮盡過。它把一個上帝從世界中驅逐出去,這個上帝是懷着不滿足的心理以及對無效痛苦的偏好而進入人間的。它還把命運改造成爲一件應該在人們之中得到解決的人的事情。

 

 

 

西西弗無聲的全部快樂就在于此。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樣,當荒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時,他就使一切偶像啞然失聲。在這突然重回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萬個美妙細小的聲音。無意識的、秘密的召喚,一切面貌提出的要求,這些是勝利所必不可少的對立面和應付的代價。不存在無陰影的太陽,而且必須認識黑夜。荒謬的人說&ldquo是&rdquo,而且他的努力将會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種個人的命運,就不會有更高的命運,或至少可以說,隻有一種被人看作是必然的和應受蔑視的命運。此外,荒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人回歸到自己的生活之中的微妙時刻,西西弗回身走向巨石,靜觀這一系列沒有關聯并變成了他的命運的行動,他的命運是他自己創造的,是在他的記憶的注視下聚合而又馬上會被他的死亡固定的命運。因此,一開始就堅信一切人的東西都是源于人的,西西弗就像盲人渴望看見而又知道黑夜是無窮盡的一樣,永遠行進。而巨石仍在滾動。

 

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腳下!人們總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負。而西西弗告訴我們,最高的虔誠是否認諸神并且搬動石頭。他也認爲一切都是美好的。這個從此沒有主宰的世界對他來講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這塊巨石上的每一顆粒,這黑夜籠罩的高山上的每一顆礦砂對西西弗一人都是一個世界。他爬上山頂的鬥争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裏感到充實。應該認爲,西西弗是幸福的。

 

 

 

沒有未來的創造

 

我們可以對創造的立場進行總結,這是能夠使荒謬存在得以完成的立場之一。

 

唯有通過否定的思想,藝術才可能得到如此充分的利用。對一部偉大的智慧的作品來說,藝術的隐晦和謙恭的手段十分必要,這就如同黑色對白色是絕對必要那樣。無目的的勞動和創造,在泥沙上雕刻,清楚地知道其創造是沒有未來的,看到自己的作品在某一天消失,同時又意識到,這從根本上說并不比幾個世紀中存在的建築物更重要,這就是荒謬思想所認可的難以理解的智慧。荒謬的創造者就有兩個任務:一是否定,二是頌揚,這是展現在荒謬創造者面前的道路。他應該将空無的各種色彩賦給空無。

 

追求統治的力量在此不容忽視。但人的智慧足以超過它。它将僅僅揭示創造的意志的方面。我在别處已指出,人的意志除了保持意識之外别無其他目的。但是,若沒有人的節制,這種保持是萬不可能的。主張忍耐和清醒的各種學說都認爲,創造是最有效的保持。創造還是對人至高無上的尊嚴的最激動人心的證明:即不屈不撓地與其環境條件作鬥争,堅持不懈地努力奮鬥,雖則這種努力被看作是無效的。它要求日常不懈的努力,要求自我節制,要求準确地估計真實的東西、要求準确估計限度及力量的界限。它确立了一種苦修(這一切都沒有任何目的,隻是重複和停滞,但是,偉大的藝術作品自身的重要性小于它要求一個人忍受的經曆小于它爲克服幻想并更接近純粹實在所提供的機遇。

 

主題小說,即以證明爲目的的小說,是所有作品中最可恨的,它最經常地受到一種心滿意足的思想的左右。人們闡釋他們認爲已掌握在手的真理。但是,人們要實行的是一些觀念,而這些觀念與思想截然相反。這些創造者是可恥的哲學家,而我所講的或設想的創造者則是清醒的思想家。他們在思想回歸自身的某一點上,把自己的作品樹立爲有限、要死的反抗思想的鮮明象征。

 

任何否認統一的思想都頌揚多樣性,而多樣性就是藝術的領地。唯一能夠解放精神的思想就是這樣一種思想:它讓精神自己存在在那裏,而這一精神确知自己的局限和馬上到來的結果。沒有任何理論可吸引精神,精神期待的是作品與生命的成熟。作品脫離精神,将會再一次地發出(永遠擺脫了希望的)靈魂的幾乎是震耳欲聾的聲音。或者,如果創造者放棄他的事業,宣稱要改變方向,那作品就會默默無聞。二者是對等的。

 

 

 

因此,我向荒謬的創造要求我曾向思想索取的反抗、自由和多樣性。創造随之表現出它深刻的無效性。在這理智與激情混雜于其中并互相沖擊的日常努力之中,荒謬的人發現了構成他的各種力量的基礎的規律。應該進行的實踐,不屈不撓的精神和清醒的意識就這樣構成了征服的立場。

 

我們要再重複一遍。以上所說并不包含什麽實在的意義。在自由之路上,還有進一步要做的事。這些彼此相近的精神&mdash&mdash創造的和進取的精神&mdash&mdash最後還應努力從自己的事業中自我解放出來:認識到事業&mdash&mdash無論它是征服、愛情還是創造&mdash&mdash可能不存在。它還要完成全部個體生活的深刻的無效性。這使精神在完成事業的過程中得到更多的快樂,就像發現生活的荒謬性使精神得以更節制地沉浸于荒謬中那樣。

活着,带着世界赋予我们的裂痕去生活,去用残损的手掌抚平彼此的创痕,固执地迎向幸福。因为没有一种命运是对人的惩罚,而只要竭尽全力就应该是幸福的,拥抱当下的光明,不寄希望于空渺的乌托邦,振奋昂扬,因为生存本身就是对荒诞最有力的反抗。

 

 

▲加缪,1913.11.7-1960.1.4 ,法国作家、哲学家,存在主义文学代表人物,&ldquo荒诞主义哲学&rdquo的先驱,195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法国声名卓著的小说家、散文家和剧作家,&ldquo存在主义&rdquo文学的大师。1957年因&ldquo热情而冷静地阐明了当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种种问题&rdquo而获诺贝尔文学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诺奖获奖作家之一。

 

加缪在他的小说、戏剧、随笔和论著中深刻地揭示出人在异己的世界中的孤独、个人与自身的日益异化,以及罪恶和死亡的不可避免,但他在揭示出世界的荒诞的同时却并不绝望和颓丧,他主张要在荒诞中奋起反抗,在绝望中坚持真理和正义。

 

正如美国学者罗伯特·泽拉塔斯基所说:&ldquo极少有作家像他一样,作为一个为他自己的生命、也为我们的生命写作的人,展现在我们面前。&rdquo

 

何谓荒谬

 

一切伟大的行动和一切伟大的思想都拥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伟大的作品通常产生于路口或饭馆的喧嚣声中。荒谬也是如此。

 

和其他一个世界比较,荒谬的世界更是从这卑微的出身中获取它的崇高。在某些处境中,一个人对其思想是什么的问题回答说:&ldquo没什么&rdquo,这可能是一种伪装。被爱者清楚地明了这一点。但是,如果这个回答是坦诚的,如果这个回答形象地表现心灵的一种特殊状态&mdash&mdash在这种状态中,空无成为不容争辩的事实,日常连续的行为断了,心灵则徒劳地寻求重新连接这些行为的纽带&mdash&mdash那么,它就是荒谬的最初标志。

 

 

 

有时,诸种背景崩溃了。起床,乘电车,在办公室工厂工作四小时,午饭,又乘电车,四小时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总是一个节奏:绝大部分时间里这条道路很容易沿循。一旦某一天,&ldquo为什么&rdquo的问题被提出来,一切就从这带点惊奇味道的厌倦开始了。&ldquo开始&rdquo是至关重要的。厌倦产生于一种机械麻木生活的活动之后,但它同时开启了意识的运动。它唤醒意识并且激发起随后的活动。随后的活动是无意识地重新套上枷锁,或者是确定性地觉醒。觉醒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产生结果:自杀或是恢复旧态。厌倦自身中具有某种令人作呕的东西。

 

在此,我应得出这样的结论:厌倦是件好事。因为一切都始于意识,而若不通过意识,则任何东西都毫无价值。这些观点并不包含什么独创之处。它们都是显而易见的:在某一段时间内,这就足以概括认识荒谬的起源。一切都起源于这平淡的&ldquo烦&rdquo。

 

 

 

世人也散发出非人的因素。在某些清醒的时刻,他们机械的动作,他们毫无意义的手势使得他们周围的一切变得荒谬起来。在玻璃隔板内有个人在打电话,我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却看见他毫无意义的动作:我们不禁会问他为什么活着。这种面对人本身的非人性所感到的不适,这种面对我们所是的形象感到的巨大失败,这种被我们时代的某个作家(指萨特&mdash&mdash译者注)称作&ldquo厌恶&rdquo的感情,同样也是荒谬。我们某些时刻在镜子看到的陌生人,我们在自己拍的相片上看到的熟悉而又令人厌烦的兄弟,同样还是荒谬。

 

最后,我转到死亡以及我们对之的态度上来。对于这一点该说的都已说了,所以应该不再悲伤然而,人们对如下一点永远不会过于奇怪的:每个人都像无人&ldquo知道&rdquo死亡那样生活。这是因为,在实际中并不存在死亡的经验。从确切意义上讲,只有被经历的东西,只有被意识到的东西,才能成为被经验的。我们只勉强能够谈论其他人的死亡经验。这是一种替代,一种思想观点,我们永远不能过于相信它。这种通常的伤感是没有感染力的。恐惧实际上来自事件的确定无疑的方面。如果时间使我们畏惧,那是因为它带出了问题,结果随之而来。在这里,至少在某一段时间内,有关灵魂的所有美好词句都将要再次接受对立的考验。灵魂从惰性的、拍击已不再对之起作用的身体那里消失而去。遭遇的这种根本而又确定的一面就成为了荒谬感的内涵。

 

 

 

荒谬的人

 

歌德说过:&ldquo我的领地,就是时间。&rdquo

 

这话是荒谬的。那么,荒谬的人究竟什么样的呢?荒谬的人实际上就是绝不拔一毛以利永恒的人,虽则他并不否认永恒的存在。他对回忆并不陌生。但他更喜欢自己的勇气和推论。前者教他义无反顾地生活并且满足于他现在所拥有的东西后者则教他知道他的界限。他知道自己的自由是有限制的,知道自己的反抗没有未来,知道自己的意识是要消亡的,他带着这样的意识在生命的时间长河中进行冒险行动。这是他的领地所在,是他的不受任何自己判断之外的判断影响的行动所在。对于他来说,一种更加伟大的生活并不意味着另一种生活。

 

 

 

如果仅只爱就足够了,那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人越爱,荒谬就越牢固。唐璜并不是由于缺少爱情才追逐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若把他看作一个追求完整爱情的充满神秘幻想的人,那是滑稽之极。但确实是因为他以同样的激情,而且每次都以其整个的存在去爱那些女人,他才必须重复他的天资和深爱。因此,每个女人都希望给予他别人从不曾给予过他的东西。她们每一次都深深地被欺骗,而且仅仅是使他感觉到需要这种重复。她们之中的一个高呼:&ldquo最后,我把爱情奉献给你。&rdquo而唐璜则令人惊奇地笑道:&ldquo最后?不!而是又一次。&rdquo为什么为了深爱就必须很少次数地爱呢?

 

唐璜是忧伤的吗?不,不是的。我仅仅诉诸他的风流逸事。唐璜的笑,他桀骛不驯的言行,他的游戏态度以及对戏剧的酷爱,这些都是明亮和快乐的事情。每个健康的生灵都要不断繁衍,唐璜也不例外。然而,忧郁的人们如此还有两个理由:他们不知道,或者说他们希望如此。唐璜知道,但他并不希望如此。他使人们想到这样一些艺术家:他们知道自己的界限,永远不超越这些界限,而且在其精神所处的不稳定的空隙中,他们享受着主人式的妙不可言的安适。知道其诸种局限的智慧,就是天才的所在。

 

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荷马说,西西弗是最终要死的人中最聪明最谨慎的人。但另有传说他从事强盗生涯。我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矛盾。各种说法的分歧在于他成为这地狱中的无效劳动者的原因。人们首先谴责他以某种轻率的态度对待诸神,并泄露他们的隐私。荷马告诉我们西西弗曾经扼住过死神。还有人说,西西弗在临死前冒失地想检验妻子对他的爱情,他获得普鲁托的允诺重返人间以惩罚他的妻子。但当他又一次看到这大地的面貌,重新领略流水、阳光的抚爱,重新感受那温暖的石头、辽阔的大海的时候,他就再也不愿回到阴森的地狱中去了。冥王的召令、愤怒警告都无济于事。他又在地球上生活了多年,面对起伏的山峦,奔腾的大海和大地的微笑,他又生活了多年。诸神于是进行干涉。墨丘利跑来揪住这冒犯者的领子,把他从欢乐的生活中拉了出来,强行把他重新投入地狱,在那里,为惩罚他而设的巨石已准备就绪。

 

我们已经明白:西西弗是个荒谬的英雄。他之所以是荒谬的英雄,既因为他的激情也因为他所经受的磨难。他藐视神,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这必然使他受到难以尽述的非人折磨:其整个存在都用于没有效果的活动之中。这是对大地的无限热爱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人们没有谈西西弗在地狱里的情况。创造这些神话是为了让神话在想象中栩栩如生。在西西弗神话这里,我们只看到这样一幅图画:一个紧张的身体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搬动巨石,滚动它并把它推至山顶我们看到的是一张痛苦扭曲的脸,看到的是紧贴在巨石上的面颊,落满泥土肩膀沾满泥土的双脚,完全绷直的胳膊,以及坚实的满是泥土的人的双手。经过不知多少的空间和时间,在这一长时间的努力的终点目的达到了。然后,西西弗看到巨石在几秒钟内又向着下面的世界滚下,而他则必须把这巨石重新推向山顶。他于是又向山下走去。

 

正是因为这种回复、停歇,我对西西弗产生了兴趣。这一张饱经磨难近似石头般坚硬的面孔已经成了石头!我看到这个人以沉重而均匀的脚步走向那无尽的苦难。这个时刻就像呼吸那样,它与西西弗的不幸一样肯定会到来的,而这个时刻就是觉醒的时刻。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中,他离开山顶并且逐渐地走入到诸神的巢穴中去,他高于自身的命运。他比他搬动的巨石还要坚硬。

 

如果说,这个神话是悲剧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若他走的每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的支持,那他的痛苦实际上又在哪里呢?今天的工人终生都在劳动,终日完成同样的工作,这样的命运与西西弗的命运同样荒谬。但是,这种命运只有在非常少的时刻,只有在工人变得有意识的时刻才是悲剧性的。西西弗,这诸神中的无产者,这进行无效劳役而又进行反叛的无产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在他下山时,他想到的正是这悲惨境地。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就造就了他的胜利。不存在蔑视不能超越的命运。

 

如果西西弗下山推石在某些天里痛苦地进行,那么这个工作也可以在欢乐中进行。这并不是言过其实。我还想象西西弗又回头走向他的巨石,痛苦又重新开始。当对大地的想象过于依附于回忆,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悲伤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这是巨石的胜利,这是巨石本身。巨大的悲痛是难以承担的重负。这就是我们的客西马尼之夜。

 

但是,不可抗拒的真理一旦被认识就会衰竭。因此,俄狄浦斯在不知道命运的情况下首先服从了命运,而一旦他知道了命运,他的悲剧就开始了。与此同时,两眼失明而又丧失希望的俄狄浦斯认识到,他与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就是一个年轻姑娘鲜润的手。他于是毫无顾忌地发出这样震撼人心的声音:&ldquo尽管我历尽艰难困苦,但我年逾不惑,我的灵魂深邃伟大,因而我认为一切都是美好的。&rdquo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里洛夫都提出了荒谬胜利的法则。先贤的智慧与现代英雄主义汇合了。

 

人们如果不想写一本幸福手册,就不会发现荒谬。&ldquo哎,什么!就凭这些如此狭窄的道路?&hellip&hellip&rdquo但是,世界只有一个。幸福与荒谬是同一大地的两个产儿。它们是不可分的。若说幸福一定来自于发现了荒谬,那可能是错误的,因为荒谬感还很可能产生于幸福。&ldquo我认为一切都是美好的&rdquo,俄狄浦斯说,而且这种说法是神圣的。它回响在人的疯狂而又有限的世界之中。它告诉人们一切都还没有也从没有被穷尽过。它把一个上帝从世界中驱逐出去,这个上帝是怀着不满足的心理以及对无效痛苦的偏好而进入人间的。它还把命运改造成为一件应该在人们之中得到解决的人的事情。

 

 

 

西西弗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在这突然重回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万个美妙细小的声音。无意识的、秘密的召唤,一切面貌提出的要求,这些是胜利所必不可少的对立面和应付的代价。不存在无阴影的太阳,而且必须认识黑夜。荒谬的人说&ldquo是&rdquo,而且他的努力将会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种个人的命运,就不会有更高的命运,或至少可以说,只有一种被人看作是必然的和应受蔑视的命运。此外,荒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人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之中的微妙时刻,西西弗回身走向巨石,静观这一系列没有关联变成了他的命运的行动,他的命运是他自己创造的,是在他的记忆的注视下聚合而又马上会被他的死亡固定的命运。因此,一开始就坚信一切人的东西都是源于人的,西西弗就像盲人渴望看见而又知道黑夜是无穷尽的一样,永远行进。而巨石仍在滚动。

 

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脚下!人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动石头。他也认为一切都是美好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夜笼罩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对西西弗一人都是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没有未来的创造

 

我们可以对创造的立场进行总结,这是能够使荒谬存在得以完成的立场之一。

 

唯有通过否定的思想,艺术才可能得到如此充分的利用。对一部伟大的智慧的作品来说,艺术的隐晦和谦恭的手段十分必要,这就如同黑色对白色是绝对必要那样。无目的的劳动和创造,在泥沙上雕刻,清楚地知道其创造是没有未来的,看到自己的作品在某一天消失,同时又意识到,这从根本上说并不比几个世纪中存在的建筑物更重要,这就是荒谬思想所认可的难以理解的智慧。荒谬的创造者就有两个任务:一是否定,二是颂扬,这是展现在荒谬创造者面前的道路。他应该将空无的各种色彩赋给空无。

 

追求统治的力量在此不容忽视。但人的智慧足以超过它。它将仅仅揭示创造的意志的方面。我在别处已指出,人的意志除了保持意识之外别无其他目的。但是,若没有人的节制,这种保持是万不可能的。主张忍耐和清醒的各种学说都认为,创造是最有效的保持。创造还是对人至高无上的尊严的最激动人心的证明:即不屈不挠地与其环境条件作斗争,坚持不懈地努力奋斗,虽则这种努力被看作是无效的。它要求日常不懈的努力,要求自我节制,要求准确地估计真实的东西、要求准确估计限度及力量的界限。它确立了一种苦修(这一切都没有任何目的,只是重复和停滞,但是,伟大的艺术作品自身的重要性小于它要求一个人忍受的经历小于它为克服幻想并更接近纯粹实在所提供的机遇。

 

主题小说,即以证明为目的的小说,是所有作品中最可恨的,它最经常地受到一种心满意足的思想的左右。人们阐释他们认为已掌握在手的真理。但是,人们要实行的是一些观念,而这些观念与思想截然相反。这些创造者是可耻的哲学家,而我所讲的或设想的创造者则是清醒的思想家。他们在思想回归自身的某一点上,把自己的作品树立为有限、要死的反抗思想的鲜明象征。

 

任何否认统一的思想都颂扬多样性,而多样性就是艺术的领地。唯一能够解放精神的思想就是这样一种思想:它让精神自己存在在那里,而这一精神确知自己的局限和马上到来的结果。没有任何理论可吸引精神,精神期待的是作品与生命的成熟。作品脱离精神,将会再一次地发出(永远摆脱了希望的)灵魂的几乎是震耳欲聋的声音。或者,如果创造者放弃他的事业,宣称要改变方向,那作品就会默默无闻。二者是对等的。

 

 

 

因此,我向荒谬的创造要求我曾向思想索取的反抗、自由和多样性。创造随之表现出它深刻的无效性。在这理智与激情混杂于其中并互相冲击的日常努力之中,荒谬的人发现了构成他的各种力量的基础的规律。应该进行的实践,不屈不挠的精神和清醒的意识就这样构成了征服的立场。

 

我们要再重复一遍。以上所说并不包含什么实在的意义。在自由之路上,还有进一步要做的事。这些彼此相近的精神&mdash&mdash创造的和进取的精神&mdash&mdash最后还应努力从自己的事业中自我解放出来:认识到事业&mdash&mdash无论它是征服、爱情还是创造&mdash&mdash可能不存在。它还要完成全部个体生活的深刻的无效性。这使精神在完成事业的过程中得到更多的快乐,就像发现生活的荒谬性使精神得以更节制地沉浸于荒谬中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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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加缪 | 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的和最后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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