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9-09-12 15:23:28
出自唐代杜甫的《羌村》
峥嵘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裏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牆頭,感歎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複卻去。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鬥争。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複清。莫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戈既未息,兒童盡東征。請爲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歎,四座淚縱橫。
譯文及注釋譯文西天布滿重巒疊嶂似的紅雲,陽光透過雲腳斜射在地面上。經過千裏跋涉到了家門,目睹蕭瑟的柴門和鳥雀的聒噪,好生蕭條啊!妻子和孩子們沒想到我還活着,愣了好一會兒才喜極而泣。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能夠活着回來,确實有些偶然。鄰居聞訊而來,圍觀的人在矮牆後擠得滿滿的,無不感慨歎息。夜很深了,夫妻相對而坐,仿佛在夢中,不敢相信這都是真的。
人到晚年了,還感覺是在苟且偷生,但又迫于無奈,終日郁郁寡歡。兒子整日纏在我膝旁,寸步不離,害怕我回家沒幾天又要離開。閑來繞數漫步,往昔追随皇帝的情景出現在眼前
前,可事過境遷,隻留下遺憾和歎息。一陣涼風吹來,更覺自己報國無門,百感交集,備受煎熬。幸好知道已經秋收了,新釀的家酒雖未出糟,但已感到醇香美酒正從糟床汩汩滲出。現在這些酒已足夠喝的了,姑且用它來麻醉一下自己吧。
成群的雞正在亂叫,客人來時,雞又争又鬥。把雞趕上了樹端,這才聽到有人在敲柴門。四五位村中的年長者,來慰問我由遠地歸來。手裏都帶着禮物,從榼裏往外倒酒,酒有的清,有的濁。一再解釋說:“酒味爲什麽淡薄,是由于田地沒人去耕耘。戰争尚未停息,年輕人全都東征去了。”請讓我爲父老歌唱,在艱難的日子裏, 感謝父老攜酒慰問的深情。吟唱完畢,我不禁仰天長歎,在座的客人也都熱淚縱橫不絕,悲傷之至。
注釋峥嵘,山高峻貌;這裏形容雲峰。赤雲西,即赤雲之西,因爲太陽在雲的西邊。古人不知地轉,以爲太陽在走,故有“日腳”的說法。這兩句是未到時的遠望。因有人來,故宿鳥驚喧。杜甫是走回來的,所謂“白頭拾遺徒步歸”,他曾向一個官員借馬,沒借到。“千裏至”三字,辛酸中包含着喜悅。妻孥(nú):妻子和兒女。杜甫的妻子這時以前雖已接到杜甫的信,明知未死,但對于他的突然出現,仍不免驚疑,隻是發愣,所以說“怪我在”。下句說,驚魂既
定,心情複常,方信是真,一時悲喜交集,不覺流下淚來。這兩句寫得極深刻、生動,是一個絕妙的鏡頭。遂,是如願以償。這兩句是上兩句的說明,下四句的引子。“偶然”二字含有極豐富的内容,和無限的感慨。杜甫陷叛軍數月,可以死;脫離叛軍亡歸,可以死;疏救房琯,觸怒肅宗,可以死;即如此次回鄜,一路之上,風霜疾病、盜賊虎豹,也無不可以死。現在竟得生還,豈不是太偶然了嗎?妻子之怪,又何足怪呢。歔(xū)欷(xī),悲泣之聲。在這些感歎悲泣聲中,讀者仿佛可以聽到父老們(鄰人)對于這位民族詩人的贊歎。夜闌,深夜。“更”讀去聲,夜深當去睡,今反高燒蠟燭,所以說“更”。這是因爲萬死一生,久别初逢,過于興奮,不忍去睡,也不能入睡。因事太偶然,故雖在燈前,面面相對,仍疑心是在夢中。晚歲,即老年。迫偷生,指這次奉诏回家。杜甫心在國家,故直以诏許回家爲偷生苟活。少歡趣,正因爲杜甫認爲當此萬方多難的時候卻待在家裏是一種可恥的偷生,所以感到“少歡趣”。“少”字有分寸,不是沒有。這句當在“畏”字讀斷,是上一下四的句法。這裏的“卻”字,作“即”字講。“卻去”猶“即去”或“便去”。是說孩子們怕爸爸回家不幾天就又要走了,因爲他們已發覺爸
爸的“少歡趣”。金聖歎雲:“嬌兒心孔千靈,眼光百利,早見此歸,不是本意,于是繞膝慰留,畏爺複去。”憶昔,指上一年六七月間。追涼,追逐涼爽的地方,即指下句。杜甫回來在閏八月,西北早寒,故有此景象。蕭蕭,兼寫落葉。“撫”是撫念。撫念家事則滿目凄涼,撫念國事則胡騎猖獗,因而憂心如焚。“賴”字有全虧它的意思,要是再沒酒,簡直就得愁死。糟床,即酒醡。注,流也,指酒。這兩句預計的話,因爲酒還沒釀出。“足斟酌”是說有夠喝的酒。“且用慰遲暮”,姑且用它(酒)來麻醉自己一下吧。這隻是一句話,并不是真心話。柴荊,猶柴門,也有用荊柴、荊扉的。最初的叩門聲爲雞聲所掩,這時才聽見,所以說“始聞”。按養雞之法,今古不同,南北亦異。《詩經》說“雞栖于埘”,漢樂府卻說“雞鳴高樹颠”,又似栖于樹。石聲漢《齊民要術今釋》謂“黃河流域養雞,到唐代還一直有讓它們栖息在樹上的,所以杜甫詩中還有‘驅雞上樹木’的句子”。按杜甫《湖城東遇孟雲卿複歸劉颢宅宿宴飲散因爲醉歌》末雲“庭樹雞鳴淚如線”。湖城在潼關附近,屬黃河流域,詩作于将曉時,而雲“庭樹雞鳴”,尤足爲證。驅雞上樹,等于趕雞回窩,自然就安靜下來。“問”是問遺,即帶着禮物去慰問
人,以物遙贈也叫做“問”。父老們帶着酒來看杜甫,所以說“問我”。榼(kē),酒器。濁清,指酒的顔色。莫辭酒味薄,是說苦苦地以酒味劣薄爲辭。苦辭,就是再三地說,覺得很抱歉似的,寫出父老們的淳厚。下面并說出酒味薄的緣故。苦辭、苦憶、苦愛等也都是唐人習慣語,劉叉《答孟東野》詩:“酸寒孟夫子,苦愛老叉詩。”都不含痛苦或傷心的意思。苦辭,一作“莫辭”。兵革,一作“兵戈”,指戰争。請爲父老歌,一來表示感謝,二來寬解父老。但因爲是強爲歡笑,所以“歌”也就變成了“哭”。這句就是歌詞。“艱難”二字緊對父老所說的苦況。來處不易,故曰艱難。惟其出于艱難,故見得情深,不獨令人感,而且令人愧。從這裏可以看到人民的品質對詩人的感化力量。杜甫是一個“自比稷與契”、“窮年憂黎元”的詩人,這時又正作左拾遺,面對着這災難深重的“黎元”,而且自己還喝着他們的酒,哪得不歎?哪得不仰天而歎以至淚流滿面呢?
鑒賞這三首詩是公元757年(唐肅宗至德二載)杜甫從左拾遺任上被放還鄜州羌村(在今陝西富縣南)探家時所作。關于這組詩,《古唐詩合解》這樣評說:“三首哀思苦語,凄恻動人。總之,身雖到家,而心實憂國。實境實情,一語足抵人數語。”足見這組
詩所蘊含的社會現實内容。
第一首着重寫詩人剛到家時合家歡聚驚喜的情景,以及人物在戰亂時期出現的特有心理。
“峥嵘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裏至。”詩人千裏跋涉,終于在薄暮時分風塵仆仆地回到了羌村。天邊的夕陽也急于躲到地平線下休息,柴門前的樹梢上有幾隻鳥兒鳴叫不停,這喧賓奪主的聲浪反襯出那個特殊歲月鄉村生活的蕭索荒涼。即便如此,鳥雀的鳴叫聲,也增添了“歸客千裏至”的喜悅氣氛,帶有喜迎歸者之意。詩人的歸來連鳥雀都爲之歡欣,更何況詩人的妻子和兒女。這首詩開篇四句措詞平實,但蘊意深厚,爲下文的叙事抒情渲染了氣氛。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此二句詩人逼真地将戰亂時期親人突然相逢時産生的複雜情感傳達了出來。詩人多年來隻身一人在外颠沛流離,又加上兵連禍結,戰亂不休,其生死安危家人無從知曉,常年不歸,加之音訊全無,家人早已抱着兇多吉少的心理,未敢奢望詩人平安歸來。今日親人杜甫驟然而歸,實出家人意料,所以會産生“怪我在”的心理。“驚定還拭淚”,妻子在驚訝、驚奇、驚喜之後,眼中蓄滿了淚水,淚水中有太多複雜的情感因素:辛酸、驚喜、埋怨、感傷等等。這次重逢來得太珍貴了,它是用長久别離和九
死一生的痛苦換來的,在那個烽火不息,哀鴻遍野,白骨随處可見的年代,很少有人能像杜甫一樣幸運地生還。于是,詩人發出深沉悲切的感慨:“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從詩人幸存的“偶然”,讀者可以體會到悲哀的“必然”。杜詩之所以千百年來一直能使讀者在讀後驚心動魄,其秘密就在于它絕不隻是反映詩人自己的生活經曆,而是對現實生活的高度集中的概括。
詩人生還的喜訊很快傳遍了羌村,鄉鄰們帶着驚喜的心情紛紛趕來探望。“鄰人滿牆頭,感歎亦噓欷”,鄰裏們十分知趣地隔牆觀望,不忍破壞詩人一家團圓的喜慶氣氛,看着詩人劫後餘生,鄉鄰們情不自禁地爲之感歎,爲之唏噓。而在這種感歎和唏噓中,又含有詩人自家的傷痛。“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詩人用極爲簡單傳神的景語,将亂離人久别重逢的難以置信的奇幻感受描摹了出來。曾經多少次在夢中呼喚親人的名字,如今親人真的驟然出現在面前,突如其來的相逢反讓詩人感覺不夠真實。夜幕降臨,竈台上燃起昏黃的燭火,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在朦胧的燈光映照下,此情此景更讓詩人覺得猶如在夢境中一樣。詩人用這樣兩句簡樸的語言将戰争年代人們的獨特感受更強烈地呈現出來,由寫一人一家的酸甜苦辣波及全天下人的悲苦,這
種描寫十分具有典型性。
第二首,寫詩人得還家以後的苦悶和矛盾心情,表達出作者身處亂世有心報國而不甘心苟且偷生的心态。
對于一個憂樂關乎天下的詩人來說,相逢時的喜悅是短暫的。“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居定之後,詩人的報國壯志重新高漲,對大唐江山的憂患漸漸沖淡了相逢的喜悅。正值國難當頭,民不聊生之際,詩人卻守着一方小家庭,詩人意識到這種現狀無異于苟且偷生。作者曾經豪情滿志地立下“緻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志向,在金戈鐵馬、烽火狼煙中淹沒,壯志未酬的苦悶使詩人的臉龐上不再有笑容,日子久了,連孩子也察覺父親的變化。“嬌兒不離膝,畏我複卻去”,看着父親日漸愁苦的臉,懂事的孩子知道父親又在操慮國事了,擔心父親爲了理想再度離家而去,于是,孩子們每日守護在父親左右,珍惜和父親在一起的每時每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詩人用今昔對比來寄托胸中苦悶,叙事中穿插寫景。“蕭蕭北風”大大添加了悲苦的氛圍,也強化了“百慮”的深沉,其中一個“煎”字,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
作爲一個偉大的愛國文人,當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無法解決時,詩人内心開始變得極度焦灼不安,詩人需要尋求一個突破
口來傾洩胸中郁結的情緒。千百年來,無數失意文人與酒結下了不解之緣。在詩中,杜甫也不約而同地發出感慨:“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詩人名在寫酒,實爲說愁。它是詩人百般無奈下的憤激之辭,遲暮之年,壯志難伸,激憤難譴,“且用”二字将詩人有千萬般無奈與痛楚要急于傾瀉的心情表達了出來,這正應了李白的那句“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第三首,叙述鄰裏攜酒深情慰問及詩人緻謝的情景。通過父老們的話,反映出廣大人民的生活。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鬥争”,群雞的争鬥亂叫也是暗喻時世的動蕩紛亂,同時,這樣的畫面也是鄉村特有的。正是雞叫聲招來了詩人出門驅趕群雞、迎接鄰裏的舉動,“驅雞上樹木,始聞扣柴荊”,起首四句,用語簡樸質實,将鄉村特有的景緻描繪了出來,而這種質樸,與下文父老鄉鄰的真摯淳厚的情誼相契合。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父老”說明了家裏隻有老人,沒有稍微年輕的人,這位後文父老感傷的話張本,同時爲下文的“兵戈既未息,兒童盡東征”作鋪墊“問”有問候、慰問之義,同時在古代還有“饋贈”的進一步含義,于是又出現“手中各有攜,傾榼濁複清”兩句,鄉親們各自攜酒爲贈,前來慶
賀杜甫的生還,盡管這些酒清濁不一,但體現了父老鄉親的深情厚意。由于拿不出好酒,鄉親們再三地表示歉意,并說明原因: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連年戰禍,年輕人都被被征上了前線,由此體現出戰亂的危害,短短四句,環環相扣,層層深入。由小小的“酒味薄”一事折射出“安史之亂”的全貌,這首詩也由此表現了高度的概括力。
最後四句寫詩人以歌作答,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請爲父老歌,艱難愧深情”,父老鄉鄰的關懷慰問令詩人萬分感動,爲表示自己的謝意,詩人即興作詩,以歌作答。“愧”字含義豐富,既有“慚愧”意,又有“感激”、“感謝”意,而“慚愧”和“愧疚”的成分更多一些。面對淳樸誠實的父老鄉親,詩人深感時局危難,生活艱困,可又未能爲國家爲鄉親造福出力,所以不但心存感激,而且感到慚愧。結局兩句将詩情推向極至,“歌罷仰天歎,四座淚縱橫”,詩人長歌當哭,義憤填膺,悲怆感慨之情驟然高漲。“百慮”化作長歌詠歎,這一聲長歎意味深長,飽含無奈和痛楚,詩人對國事家事的沉痛憂慮讓四座鄉鄰大受感染,産生共鳴,舉座皆是涕淚縱橫。聽者與歌者所悲感者不盡相同,但究其根源皆由是安史之亂引發。詩人的情感思緒已不僅僅
是個人的,它能代表千千萬萬黎民蒼生、愛國志士的心聲。杜甫的詩人形象在作品中已經由“小我”升華爲“大我”,“縱橫”之淚是感時局傷亂世之淚,是悲國破悼家亡之淚,組詩潛藏着的情感暗流在結尾處如破堤之水奔湧而出,悲怆之情推倒了最高點,表現出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杜甫的《羌村》三首與“三吏”、“三别”等代表作一樣,具有高度的典型意義。雖然作品講述的隻是詩人亂後回鄉的個人經曆,但詩中所寫的“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等親人相逢的情景,以及“鄰人滿牆頭,感歎亦唏噓”的場面,絕不隻是詩人一家特有的生活經曆,它具有普遍意義。這組詩真實地再現了唐代“安史之亂”後的部分社會現實:世亂飄蕩,兵革未息,兒童東征,妻離子散,具有濃烈的“詩史”意味。
在藝術上,詩人熔叙事、抒情、寫景于一爐,結構嚴謹,語言質樸,運用今昔對比,高度概括等手法,表達了詩人崇高的愛國情懷,集中體現了杜甫沉郁頓挫的詩風。三章詩不僅在形式上連綿一體,而且很好地引導讀者進行聯想和想象,使得這組詩的意蘊超越了其文字本身而顯得豐富深厚。杜甫的《羌村》三首用詩人的親身經曆和體驗反映出安史之亂的嚴重危害,具有高度的藝術概括力
,體現了作者深厚的詩文功底。
創作背景公元757年舊曆五月,剛任左拾遺不久的杜甫因上書援救被罷相的房琯,觸怒肅宗,閏八月,便命他離開鳳翔。杜甫回羌村前已有十多個月沒和家裏通音信了,由于兵荒馬亂,杜甫當時的心情十分焦慮。亂離中的詩人曆盡艱險,終于平安與家小相聚,于是寫下了著名的組詩《羌村》三首。
作者簡介杜甫(712-770),字子美,自號少陵野老,世稱“杜工部”、“杜少陵”等,漢族,河南府鞏縣(今河南省鞏義市)人,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被世人尊爲“詩聖”,其詩被稱爲“詩史”。杜甫與李白合稱“李杜”,爲了跟另外兩位詩人李商隐與杜牧即“小李杜”區别開來,杜甫與李白又合稱“大李杜”。他憂國憂民,人格高尚,他的約1400餘首詩被保留了下來,詩藝精湛,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備受推崇,影響深遠。759-766年間曾居成都,後世有杜甫草堂紀念。
出自唐代杜甫的《羌村》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戈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译文及注释译文西天布满重峦叠嶂似的红云,阳光透过云脚斜射在地面上。经过千里跋涉到了家门,目睹萧瑟的柴门和鸟雀的聒噪,好生萧条啊!妻子和孩子们没想到我还活着,愣了好一会儿才喜极而泣。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能够活着回来,确实有些偶然。邻居闻讯而来,围观的人在矮墙后挤得满满的,无不感慨叹息。夜很深了,夫妻相对而坐,仿佛在梦中,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人到晚年了,还感觉是在苟且偷生,但又迫于无奈,终日郁郁寡欢。儿子整日缠在我膝旁,寸步不离,害怕我回家没几天又要离开。闲来绕数漫步,往昔追随皇帝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前,可事过境迁,只留下遗憾和叹息。一阵凉风吹来,更觉自己报国无门,百感交集,备受煎熬。幸好知道已经秋收了,新酿的家酒虽未出糟,但已感到醇香美酒正从糟床汩汩渗出。现在这些酒已足够喝的了,姑且用它来麻醉一下自己吧。
成群的鸡正在乱叫,客人来时,鸡又争又斗。把鸡赶上了树端,这才听到有人在敲柴门。四五位村中的年长者,来慰问我由远地归来。手里都带着礼物,从榼里往外倒酒,酒有的清,有的浊。一再解释说:“酒味为什么淡薄,是由于田地没人去耕耘。战争尚未停息,年轻人全都东征去了。”请让我为父老歌唱,在艰难的日子里, 感谢父老携酒慰问的深情。吟唱完毕,我不禁仰天长叹,在座的客人也都热泪纵横不绝,悲伤之至。
注释峥嵘,山高峻貌;这里形容云峰。赤云西,即赤云之西,因为太阳在云的西边。古人不知地转,以为太阳在走,故有“日脚”的说法。这两句是未到时的远望。因有人来,故宿鸟惊喧。杜甫是走回来的,所谓“白头拾遗徒步归”,他曾向一个官员借马,没借到。“千里至”三字,辛酸中包含着喜悦。妻孥(nú):妻子和儿女。杜甫的妻子这时以前虽已接到杜甫的信,明知未死,但对于他的突然出现,仍不免惊疑,只是发愣,所以说“怪我在”。下句说,惊魂既
定,心情复常,方信是真,一时悲喜交集,不觉流下泪来。这两句写得极深刻、生动,是一个绝妙的镜头。遂,是如愿以偿。这两句是上两句的说明,下四句的引子。“偶然”二字含有极丰富的内容,和无限的感慨。杜甫陷叛军数月,可以死;脱离叛军亡归,可以死;疏救房琯,触怒肃宗,可以死;即如此次回鄜,一路之上,风霜疾病、盗贼虎豹,也无不可以死。现在竟得生还,岂不是太偶然了吗?妻子之怪,又何足怪呢。歔(xū)欷(xī),悲泣之声。在这些感叹悲泣声中,读者仿佛可以听到父老们(邻人)对于这位民族诗人的赞叹。夜阑,深夜。“更”读去声,夜深当去睡,今反高烧蜡烛,所以说“更”。这是因为万死一生,久别初逢,过于兴奋,不忍去睡,也不能入睡。因事太偶然,故虽在灯前,面面相对,仍疑心是在梦中。晚岁,即老年。迫偷生,指这次奉诏回家。杜甫心在国家,故直以诏许回家为偷生苟活。少欢趣,正因为杜甫认为当此万方多难的时候却待在家里是一种可耻的偷生,所以感到“少欢趣”。“少”字有分寸,不是没有。这句当在“畏”字读断,是上一下四的句法。这里的“却”字,作“即”字讲。“却去”犹“即去”或“便去”。是说孩子们怕爸爸回家不几天就又要走了,因为他们已发觉爸
爸的“少欢趣”。金圣叹云:“娇儿心孔千灵,眼光百利,早见此归,不是本意,于是绕膝慰留,畏爷复去。”忆昔,指上一年六七月间。追凉,追逐凉爽的地方,即指下句。杜甫回来在闰八月,西北早寒,故有此景象。萧萧,兼写落叶。“抚”是抚念。抚念家事则满目凄凉,抚念国事则胡骑猖獗,因而忧心如焚。“赖”字有全亏它的意思,要是再没酒,简直就得愁死。糟床,即酒醡。注,流也,指酒。这两句预计的话,因为酒还没酿出。“足斟酌”是说有够喝的酒。“且用慰迟暮”,姑且用它(酒)来麻醉自己一下吧。这只是一句话,并不是真心话。柴荆,犹柴门,也有用荆柴、荆扉的。最初的叩门声为鸡声所掩,这时才听见,所以说“始闻”。按养鸡之法,今古不同,南北亦异。《诗经》说“鸡栖于埘”,汉乐府却说“鸡鸣高树颠”,又似栖于树。石声汉《齐民要术今释》谓“黄河流域养鸡,到唐代还一直有让它们栖息在树上的,所以杜甫诗中还有‘驱鸡上树木’的句子”。按杜甫《湖城东遇孟云卿复归刘颢宅宿宴饮散因为醉歌》末云“庭树鸡鸣泪如线”。湖城在潼关附近,属黄河流域,诗作于将晓时,而云“庭树鸡鸣”,尤足为证。驱鸡上树,等于赶鸡回窝,自然就安静下来。“问”是问遗,即带着礼物去慰问
人,以物遥赠也叫做“问”。父老们带着酒来看杜甫,所以说“问我”。榼(kē),酒器。浊清,指酒的颜色。莫辞酒味薄,是说苦苦地以酒味劣薄为辞。苦辞,就是再三地说,觉得很抱歉似的,写出父老们的淳厚。下面并说出酒味薄的缘故。苦辞、苦忆、苦爱等也都是唐人习惯语,刘叉《答孟东野》诗:“酸寒孟夫子,苦爱老叉诗。”都不含痛苦或伤心的意思。苦辞,一作“莫辞”。兵革,一作“兵戈”,指战争。请为父老歌,一来表示感谢,二来宽解父老。但因为是强为欢笑,所以“歌”也就变成了“哭”。这句就是歌词。“艰难”二字紧对父老所说的苦况。来处不易,故曰艰难。惟其出于艰难,故见得情深,不独令人感,而且令人愧。从这里可以看到人民的品质对诗人的感化力量。杜甫是一个“自比稷与契”、“穷年忧黎元”的诗人,这时又正作左拾遗,面对着这灾难深重的“黎元”,而且自己还喝着他们的酒,哪得不叹?哪得不仰天而叹以至泪流满面呢?
鉴赏这三首诗是公元757年(唐肃宗至德二载)杜甫从左拾遗任上被放还鄜州羌村(在今陕西富县南)探家时所作。关于这组诗,《古唐诗合解》这样评说:“三首哀思苦语,凄恻动人。总之,身虽到家,而心实忧国。实境实情,一语足抵人数语。”足见这组
诗所蕴含的社会现实内容。
第一首着重写诗人刚到家时合家欢聚惊喜的情景,以及人物在战乱时期出现的特有心理。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诗人千里跋涉,终于在薄暮时分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羌村。天边的夕阳也急于躲到地平线下休息,柴门前的树梢上有几只鸟儿鸣叫不停,这喧宾夺主的声浪反衬出那个特殊岁月乡村生活的萧索荒凉。即便如此,鸟雀的鸣叫声,也增添了“归客千里至”的喜悦气氛,带有喜迎归者之意。诗人的归来连鸟雀都为之欢欣,更何况诗人的妻子和儿女。这首诗开篇四句措词平实,但蕴意深厚,为下文的叙事抒情渲染了气氛。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此二句诗人逼真地将战乱时期亲人突然相逢时产生的复杂情感传达了出来。诗人多年来只身一人在外颠沛流离,又加上兵连祸结,战乱不休,其生死安危家人无从知晓,常年不归,加之音讯全无,家人早已抱着凶多吉少的心理,未敢奢望诗人平安归来。今日亲人杜甫骤然而归,实出家人意料,所以会产生“怪我在”的心理。“惊定还拭泪”,妻子在惊讶、惊奇、惊喜之后,眼中蓄满了泪水,泪水中有太多复杂的情感因素:辛酸、惊喜、埋怨、感伤等等。这次重逢来得太珍贵了,它是用长久别离和九
死一生的痛苦换来的,在那个烽火不息,哀鸿遍野,白骨随处可见的年代,很少有人能像杜甫一样幸运地生还。于是,诗人发出深沉悲切的感慨:“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从诗人幸存的“偶然”,读者可以体会到悲哀的“必然”。杜诗之所以千百年来一直能使读者在读后惊心动魄,其秘密就在于它绝不只是反映诗人自己的生活经历,而是对现实生活的高度集中的概括。
诗人生还的喜讯很快传遍了羌村,乡邻们带着惊喜的心情纷纷赶来探望。“邻人满墙头,感叹亦嘘欷”,邻里们十分知趣地隔墙观望,不忍破坏诗人一家团圆的喜庆气氛,看着诗人劫后余生,乡邻们情不自禁地为之感叹,为之唏嘘。而在这种感叹和唏嘘中,又含有诗人自家的伤痛。“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诗人用极为简单传神的景语,将乱离人久别重逢的难以置信的奇幻感受描摹了出来。曾经多少次在梦中呼唤亲人的名字,如今亲人真的骤然出现在面前,突如其来的相逢反让诗人感觉不够真实。夜幕降临,灶台上燃起昏黄的烛火,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在朦胧的灯光映照下,此情此景更让诗人觉得犹如在梦境中一样。诗人用这样两句简朴的语言将战争年代人们的独特感受更强烈地呈现出来,由写一人一家的酸甜苦辣波及全天下人的悲苦,这
种描写十分具有典型性。
第二首,写诗人得还家以后的苦闷和矛盾心情,表达出作者身处乱世有心报国而不甘心苟且偷生的心态。
对于一个忧乐关乎天下的诗人来说,相逢时的喜悦是短暂的。“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居定之后,诗人的报国壮志重新高涨,对大唐江山的忧患渐渐冲淡了相逢的喜悦。正值国难当头,民不聊生之际,诗人却守着一方小家庭,诗人意识到这种现状无异于苟且偷生。作者曾经豪情满志地立下“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志向,在金戈铁马、烽火狼烟中淹没,壮志未酬的苦闷使诗人的脸庞上不再有笑容,日子久了,连孩子也察觉父亲的变化。“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看着父亲日渐愁苦的脸,懂事的孩子知道父亲又在操虑国事了,担心父亲为了理想再度离家而去,于是,孩子们每日守护在父亲左右,珍惜和父亲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诗人用今昔对比来寄托胸中苦闷,叙事中穿插写景。“萧萧北风”大大添加了悲苦的氛围,也强化了“百虑”的深沉,其中一个“煎”字,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
作为一个伟大的爱国文人,当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无法解决时,诗人内心开始变得极度焦灼不安,诗人需要寻求一个突破
口来倾泄胸中郁结的情绪。千百年来,无数失意文人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在诗中,杜甫也不约而同地发出感慨:“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诗人名在写酒,实为说愁。它是诗人百般无奈下的愤激之辞,迟暮之年,壮志难伸,激愤难谴,“且用”二字将诗人有千万般无奈与痛楚要急于倾泻的心情表达了出来,这正应了李白的那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第三首,叙述邻里携酒深情慰问及诗人致谢的情景。通过父老们的话,反映出广大人民的生活。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群鸡的争斗乱叫也是暗喻时世的动荡纷乱,同时,这样的画面也是乡村特有的。正是鸡叫声招来了诗人出门驱赶群鸡、迎接邻里的举动,“驱鸡上树木,始闻扣柴荆”,起首四句,用语简朴质实,将乡村特有的景致描绘了出来,而这种质朴,与下文父老乡邻的真挚淳厚的情谊相契合。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父老”说明了家里只有老人,没有稍微年轻的人,这位后文父老感伤的话张本,同时为下文的“兵戈既未息,儿童尽东征”作铺垫“问”有问候、慰问之义,同时在古代还有“馈赠”的进一步含义,于是又出现“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两句,乡亲们各自携酒为赠,前来庆
贺杜甫的生还,尽管这些酒清浊不一,但体现了父老乡亲的深情厚意。由于拿不出好酒,乡亲们再三地表示歉意,并说明原因: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连年战祸,年轻人都被被征上了前线,由此体现出战乱的危害,短短四句,环环相扣,层层深入。由小小的“酒味薄”一事折射出“安史之乱”的全貌,这首诗也由此表现了高度的概括力。
最后四句写诗人以歌作答,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父老乡邻的关怀慰问令诗人万分感动,为表示自己的谢意,诗人即兴作诗,以歌作答。“愧”字含义丰富,既有“惭愧”意,又有“感激”、“感谢”意,而“惭愧”和“愧疚”的成分更多一些。面对淳朴诚实的父老乡亲,诗人深感时局危难,生活艰困,可又未能为国家为乡亲造福出力,所以不但心存感激,而且感到惭愧。结局两句将诗情推向极至,“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诗人长歌当哭,义愤填膺,悲怆感慨之情骤然高涨。“百虑”化作长歌咏叹,这一声长叹意味深长,饱含无奈和痛楚,诗人对国事家事的沉痛忧虑让四座乡邻大受感染,产生共鸣,举座皆是涕泪纵横。听者与歌者所悲感者不尽相同,但究其根源皆由是安史之乱引发。诗人的情感思绪已不仅仅
是个人的,它能代表千千万万黎民苍生、爱国志士的心声。杜甫的诗人形象在作品中已经由“小我”升华为“大我”,“纵横”之泪是感时局伤乱世之泪,是悲国破悼家亡之泪,组诗潜藏着的情感暗流在结尾处如破堤之水奔涌而出,悲怆之情推倒了最高点,表现出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杜甫的《羌村》三首与“三吏”、“三别”等代表作一样,具有高度的典型意义。虽然作品讲述的只是诗人乱后回乡的个人经历,但诗中所写的“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等亲人相逢的情景,以及“邻人满墙头,感叹亦唏嘘”的场面,绝不只是诗人一家特有的生活经历,它具有普遍意义。这组诗真实地再现了唐代“安史之乱”后的部分社会现实:世乱飘荡,兵革未息,儿童东征,妻离子散,具有浓烈的“诗史”意味。
在艺术上,诗人熔叙事、抒情、写景于一炉,结构严谨,语言质朴,运用今昔对比,高度概括等手法,表达了诗人崇高的爱国情怀,集中体现了杜甫沉郁顿挫的诗风。三章诗不仅在形式上连绵一体,而且很好地引导读者进行联想和想象,使得这组诗的意蕴超越了其文字本身而显得丰富深厚。杜甫的《羌村》三首用诗人的亲身经历和体验反映出安史之乱的严重危害,具有高度的艺术概括力
,体现了作者深厚的诗文功底。
创作背景公元757年旧历五月,刚任左拾遗不久的杜甫因上书援救被罢相的房琯,触怒肃宗,闰八月,便命他离开凤翔。杜甫回羌村前已有十多个月没和家里通音信了,由于兵荒马乱,杜甫当时的心情十分焦虑。乱离中的诗人历尽艰险,终于平安与家小相聚,于是写下了著名的组诗《羌村》三首。
作者简介杜甫(712-770),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世称“杜工部”、“杜少陵”等,汉族,河南府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人,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被世人尊为“诗圣”,其诗被称为“诗史”。杜甫与李白合称“李杜”,为了跟另外两位诗人李商隐与杜牧即“小李杜”区别开来,杜甫与李白又合称“大李杜”。他忧国忧民,人格高尚,他的约1400余首诗被保留了下来,诗艺精湛,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备受推崇,影响深远。759-766年间曾居成都,后世有杜甫草堂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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