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9-09-24 21:34:30
出自唐代劉禹錫的《金陵五題·并序》
餘少爲江南客,而未遊秣陵,嘗有遺恨。後爲曆陽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題》相示,逌爾生思,欻然有得。他日友人白樂天掉頭苦吟,歎賞良久,且曰《石頭》詩雲“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後之詩人,不複措詞矣。餘四詠雖不及此,亦不孤樂天之言耳。
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台城台城六代競豪華,結绮臨春事最奢。萬戶千門成野草,隻緣一曲後庭花。
生公講堂生公說法鬼神聽,身後空堂夜不扃。高坐寂寥塵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江令宅南朝詞臣北朝客,歸來唯見秦淮碧。池台竹樹三畝馀,至今人道江家宅。
譯文及注釋譯文石頭城群山依舊,環繞着廢棄的故都;潮水如昔,拍打着寂寞的空城。淮水東邊,古老而清冷的圓月,夜半時分,窺視這昔日的皇宮。
烏衣巷朱雀橋邊一些野草開花,烏衣巷口惟有夕陽斜挂。當年豪門檐下的燕子啊,如今已飛進尋常百姓家裏。
注釋石頭城:故址在今南京西清涼山一帶,三國時期孫吳曾依石壁築城。山圍:四周環山。故國:故都,這裏指石頭城。周遭:周匝,這裏指石頭城四周殘破的遺址。 潮:指長
長江江潮。空城:指荒涼空寂的殘破城垣。淮水:流經金陵城内的秦淮河,爲六朝時期遊樂的繁華場所。舊時:昔日,指六朝時。女牆:城上的矮牆,即城垛。烏衣巷:金陵城内街名,位于秦淮河之南,與朱雀橋相近。三國時期吳國曾設軍營于此,軍士都穿黑衣,故名。朱雀橋:六朝時金陵正南朱雀門外橫跨秦淮河的大橋,在今江蘇省南京市江甯區。 王謝:王導、謝安,晉相,世家大族,賢才衆多,皆居巷中,冠蓋簪纓,爲六朝巨室。舊時王謝之家庭多燕子。至唐時,則皆衰落不知其處。台城:六朝時的禁城(宮城),又稱“苑城”,是當時的皇帝用于辦公居住的場所,其遺址在今南京玄武湖南岸、雞鳴寺之後。生公:晉末高僧竺道生的尊稱。相傳生公曾于蘇州虎丘寺立石爲徒,講《涅盤經》。至微妙處,石皆點頭。江令宅:陳代的亡國宰相江總的家宅。江總字總持,是陳朝後宮 “狎客”,宮體豔詩的代表詩人之一。
藝術特色白居易讀了《石頭城》一詩,贊美道:“我知後之詩人無複措詞矣。”的确,這五首詩體現了劉禹錫高超的寫作技巧:
一、典型意象的巧妙組合。《石頭城》中的群山、江潮與明月,代表恒定的存在;故國、空城、女牆,象征曆史的變遷。它們共同構成一種強烈的張力,呼喚着缺席的
“人”。《烏衣巷》以野草和夕陽,渲染一種衰飒氣象;飄忽靈動的燕影卻充滿生機,甚至暗示着宇宙的某種玄機。《台城》以生滿“千門萬戶”的野草充塞讀者的視野,将《玉樹後庭花》的樂曲化爲字面上“花”的形象,仿佛于一片凄迷慘碧中,盛開着一樹妖豔的花朵,形象揭示出興亡的因果關系。《生公講堂》中的漠漠浮塵與一方明月,一暗一明,沉默空虛,烘托出生公講堂的寂寥之狀。《江令宅》則以秦淮碧水與池台竹樹這兩種穿越曆史、延續至今的景物,形象表現江總當日的凄涼與詩人今日的惆怅。
二、普遍運用對比手法。今昔對比本懷古詩歌中最常見的表現手法,《金陵五題》卻運用得更爲靈活,不僅表現出“昔日繁華”與“今朝衰敗”的陵替,而且處處突出藝術的美感,尤以前三首更爲典型:《石頭城》以山河空城的蒼茫黝暗,映襯空中孤月的皎潔;《烏衣巷》以夕陽衰草鋪陳憂郁闊大的背景,然後用特寫鏡頭捕捉淩空飛掠的燕影;《台城》以無邊野草與一樹繁花巧妙映襯,在數量與色澤方面都給讀者造成強烈沖擊。
三、組詩的結構安排頗費匠心。前兩首詩重在現象的描述,由王朝破滅寫到家族淪落;後三首探讨六朝滅亡的原因,見解深刻,主次分明。組詩之間又有内在的照應,在第一首中,作
爲曆史見證的,是一輪無情的明月;最後一首中,作爲曆史見證的,是兩位多情的詩人。随着主題與感情的細微變化,詩的色調亦有所變化:《石頭城》的黝暗,《烏衣巷》的昏黃,《台城》的慘綠與妖紅,《生公講堂》的冷白,《江令宅》的碧青,憂傷的冷色塊,凝成一聲聲深沉的感歎,穿透金陵古城四百年漫長的曆史。
鑒賞南京古稱金陵,此名得之甚早,《金陵圖》雲:“昔楚威王見此有王氣,因埋金以鎮之,故曰金陵。秦并天下,望氣者言江東有天子氣,鑿地斷連崗,因改金陵爲秣陵。”他們的作法似乎并未起到什麽作用,《後漢書》中說:望氣者蘇伯阿爲王莽使,至南陽,遙望見舂陵郭,歎曰:“氣佳哉,郁郁蔥蔥然!”
公元212年(漢獻帝建安十七年),孫權将統治中心自京口遷至秣陵,改名建業,取其“建功立業”之意。229年,孫權在此正式稱帝,與曹操、劉備三分天下。其後,東晉和宋、齊、梁、陳等王朝相繼在此建都,曆史上稱這段時期爲“六朝”(229—589年)。這些朝代國祚極短,又極盡奢侈豪華之能事。後代詩人面對“王氣黯然收”之後的金陵,想象秦淮河上金粉浮動、光影飄搖的往昔,常常爲之感喟唏噓,“金陵懷古”遂成爲詠史詩中的一個專題。劉禹錫的《金陵五題》是寫得早而又寫得好的詩
篇,在主題、意象、語彙諸多方面,都對後代産生深遠影響。
《金陵五題》分别吟詠石頭城、烏衣巷、台城、生公講堂和江令宅,實際上是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面着筆,反複表現“興亡”這一核心主題。
石頭城 這是組詩的第一首。此詩寫石頭城故址和舊景猶存,但人事已非,六代的豪華已不複存在,爲此引發無限的感慨。詩中句句寫景,作者的主觀思想在字面上不着痕迹,而深味其境,則各有會心。白居易讀後,曾“掉頭苦吟,歎賞良久”,贊曰:“我知後之詩人不複措辭矣。”
詩一開始,就置讀者于蒼莽悲涼的氛圍之中。圍繞着這座故都的群山依然在圍繞着它。這裏,曾經是戰國時代楚國的金陵城,三國時孫權改名爲石頭城,并在此修築宮殿。經過六代豪奢,至唐初廢棄,二百年來久已成爲一座“空城”。潮水拍打着城郭,仿佛也覺到它的荒涼,碰到冰冷的石壁,又帶着寒心的歎息默默退去。山城依然,石頭城的舊日繁華已空無所有。對着這冷落荒涼的景象,詩人不禁要問:爲何一點痕迹不曾留下,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隻見那當年從秦淮河東邊升起的明月,如今仍舊多情地從城垛後面升起,照見這久已殘破的古城。月标“舊時”,也就是“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意思,耐人尋味。秦淮河曾經是六朝王公
貴族們醉生夢死的遊樂場,曾經是徹夜笙歌、春風吹送、歡樂無時或已的地方,“舊時月”是它的見證。然而繁華易逝,而今月下隻剩一片凄涼了。末句的“還”字,意味着月雖還來,然而有許多東西已經一去不返了。
詩人把石頭城放到沉寂的群山中寫,放在帶涼意的潮聲中寫,放到朦胧的月夜中寫,這樣尤能顯示出故國的沒落荒涼。隻寫山水明月,而六代繁榮富貴,俱歸烏有。詩中句句是景,然而無景不融合着詩人故國蕭條、人生凄涼的深沉感傷。
此詩寄托詩人昔日繁華無處尋覓的感慨,江城濤聲依舊在,繁華世事不複再。詩人懷古抒情,希望君主能以前車之覆爲鑒。
烏衣巷 這首詩曾博得白居易的“掉頭苦吟,歎賞良久”,是劉禹錫最得意的懷古名篇之一。
首句“朱雀橋邊野草花”,朱雀橋橫跨南京秦淮河上,是由市中心通往烏衣巷的必經之路。橋同河南岸的烏衣巷,不僅地點相鄰,曆史上也有瓜葛。東晉時,烏衣巷是高門土族的聚居區,開國元勳王導和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都住在這裏。舊日橋上裝飾着兩隻銅雀的重樓,就是謝安所建。在字面上,朱雀橋又同烏衣巷偶對天成。用朱雀橋來勾畫烏衣巷的環境,既符合地理的真實,又能造成對仗的美感,還可以喚起有關的曆史聯想,是“一石三鳥”的
選擇。句中引人注目的是橋邊叢生的野草和野花。草長花開,表明時當春季。“草花”前面按上一個“野”字,這就給景色增添了荒僻的氣象。再加上這些野草野花是滋蔓在一向行旅繁忙的朱雀橋畔,這就使讀者想到其中可能包含深意。作者在“萬戶千門成野草”(《台城》)的詩句中,就曾用“野草”象征衰敗。在這首詩中,這樣突出“野草花”,正是表明,昔日車水馬龍的朱雀橋,已經荒涼冷落了。
第二句“烏衣巷口夕陽斜”,表現出烏衣巷不僅是映襯在敗落凄涼的古橋的背景之下,而且還呈現在斜陽的殘照之中。句中作“斜照”解的“斜”字,同上句中作“開花”解的“花”字相對應,全用作動詞,它們都寫出了景物的動态。“夕陽”,這西下的落日,再點上一個“斜”字,便突出了日薄西山的慘淡情景。本來,鼎盛時代的烏衣巷口,應該是衣冠來往、車馬喧阗的。而現在,作者卻用一抹斜晖,使烏衣巷完全籠罩在寂寥、慘淡的氛圍之中。
經過環境的烘托、氣氛的渲染之後,按說,似乎該轉入正面描寫烏衣巷的變化,抒發作者的感慨了。但作者沒有采用過于淺露的寫法,諸如,“烏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憶謝家”(孫元宴《詠烏衣巷》)、“無處可尋王謝宅,落花啼鳥秣陵春”(無名氏)之類;而是
繼續借助對景物的描繪,寫出了脍灸人口的名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他出人意料地忽然把筆觸轉向了烏衣巷上空正在就巢的飛燕,讓人們沿着燕子飛行的去向去辨認,如今的烏衣巷裏已經居住着普通的百姓人家了。爲了使讀者明白無誤地領會詩人的意圖,作者特地指出,這些飛入百姓家的燕子,過去卻是栖息在王謝權門高大廳堂的檐檩之上的舊燕。“舊時”兩個字,賦予燕子以曆史見證人的身份。“尋常”兩個字,又特别強調了今日的居民是多麽不同于往昔。從中,讀者可以清晰地聽到作者對這一變化發出的滄海桑田的無限感慨。
飛燕形象的設計,好像信手拈來,實際上凝聚着作者的藝術匠心和豐富的想象力。晉傅鹹《燕賦序》說:“有言燕今年巢在此,明年故複來者。其将逝,剪爪識之。其後果至焉。”當然生活中,即使是壽命極長的燕子也不可能是四百年前“王謝堂前”的老燕。但是作者抓住了燕子作爲候鳥有栖息舊巢的特點,這就足以喚起讀者的想象,暗示出烏衣巷昔日的繁榮,起到了突出今昔對比的作用。《烏衣巷》在藝術表現上集中描繪烏衣巷的現況;對它的過去,僅僅巧妙地略加暗示。詩人的感慨更是藏而不露,寄寓在景物描寫之中。因此它雖然景物尋常,語言淺顯,卻有一種
蘊藉含蓄之美,使人讀起來餘味無窮。
台城 這首懷古詩,以古都金陵的核心──台城這一六朝帝王起居臨政的地方爲題,寄托了吊古傷今的無限感慨。
首句總寫台城,綜言六代,是一幅鳥瞰圖。“六代競豪華”,乍看隻是叙事,但前面冠以“台城”,便立刻使人聯想到當年金陵王氣,今日斷瓦頹垣,這就有了形象。“豪華”之前,着一“競”字,直貫六朝三百多年曆史及先後登基的近四十位帝王。“競”當然不是直觀形象,但用它來點化“豪華”,使之化成了無數幅争奇鬥巧、富麗堂皇的六代皇宮圖,它比單幅圖畫提供的形象更爲豐滿。
次句在畫面上突出了結绮、臨春兩座淩空高樓(還應包括另一座“望仙閣”在内)。“事最奢”是承上“豪華”而發的議論,“最”字接“競”字,其奢爲六朝之“最”,可說登峰造極,那麽陳後主的下場如何,是不難想象的了。這一句看起來寫兩座高樓,而議論融化在形象中了。這兩座高樓,雖然隻是靜止的形象,但詩句卻能引起讀者對樓台中人和事的聯翩浮想。似見簾幕重重之内,香霧缥缈之中,舞影翩翩,輕歌陣陣,陳後主與妖姬豔女們正在縱情作樂。詩的容量就因“結绮臨春”引起的聯想而更加擴展了。
第三句記樓台今昔。眼前野草叢生,滿目瘡痍,這與當年
“萬戶千門”的繁華景象形成多麽強烈的對比。一個“成”字,給人以轉瞬即逝之感。數百年前的盛景,似乎一下子就變成了野草,其中極富深意。讀者仿佛置身于慘碧凄迷的瓦礫堆中,當年粉黛青蛾,依稀可見;今日累累白骨,怵目驚心。
結句論述陳後主失國因由,詩人改用聽覺形象來表達,在“千門萬戶成野草”的凄涼情景中,仿佛隐約可聞《玉樹後庭花》的樂曲在空際回蕩。這歌聲使人聯想到當年翠袖紅氈,緩歌曼舞的場面,不禁使人對這一幕幕曆史悲劇發出深沉的感歎。
懷古詩往往要抒發議論的,但這首詩不作抽象的議論,而是把議論和具體形象結合在一起,喚起人們豐富的聯想。讓嚴肅的曆史教訓化作接目搖心的具體形象,使詩句具有無限情韻,發人深思,引人遐想。這樣,讀者毫不感到是在聽詩人枯燥地譏評古人古事,隻感到在讀詩中得到一種美的享受。
生公講堂 這是《金陵五題》的第四首,詠唱金陵的一處佛教古迹。生公是對東晉高僧竺道生的尊稱。相傳他特别善于講說佛法,剛到蘇州時,由于不被了解,無人聽講,于是就對着石頭講了起來,結果石頭都受了感動,點頭贊許。“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諺語,就是說的這件事。可以想見,他在金陵的傳法活動也一定是非常熱烈的,所以有
“生公說法鬼神聽”一句。不說人聽,而說鬼神聽,形象地渲染了當時聽講人數的衆多和虔誠,這是深入一層寫。但後三句卻由熱變冷,轉寫生公身後的蕭條。蕭條的标志是,當年的講堂現在已經一片冷清,連夜間都不用上鎖了。那莊嚴的高座,已是布滿灰塵,無人過問。隻有一方明月,還是像從前那樣,挂在天上,照着中庭。此詩章法是前一後三式,即前一句盛,後三句衰。與此相反的是前三後一式,如李白《越中覽古》:“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隻今惟有鹧鸪飛。”一般的七絕都是在第三句轉折,而這首《生公講堂》與李白《越中覽古》的轉折一在第二句,一在第四句,皆屬變格。
江令宅 這是組詩的最後一首,詠江令家宅。南朝有兩個江令,一是江淹,二是江總。江淹沒有到過北方,江總曾由陳入隋。根據此詩首句可确定這裏的“江令”指的是江總。江總,濟陽考城(今河南蘭考東)人。仕梁,爲太子中舍人兼太常卿。陳時,曾任尚書令。他“總當權宰,不持政務,但日與後主遊宴後庭”,“由是國政日頹,綱紀不立”(《陳書·江總傳》)。入隋,拜爲上開府,後放回江南。“南朝詞臣北朝客”就是對他這段人生經曆的概括。此詩是作者借憑吊江家宅遺迹,抒發懷古感慨,指
出“狎客詞臣惑主誤國”這一導緻南朝滅亡的原因。詩作先是站在江總的角度,寫他從北朝歸來時所見凄涼景象:秦淮河再也不見昔日笙歌缭繞、燈影攢動的繁華,隻有碧綠的河水靜靜地流淌。江總是親眼見證了故國興亡的人,興亡之事又與他的所作所爲有着直接的關系。當作者來到江總黯然度過餘生的地方──江令宅,隻見“池台竹樹三畝馀”,池台依舊,竹樹森然,而人事不再,世事滄桑,他又成了見證曆史興亡的又一位詩人。
創作背景公元826年(唐敬宗寶曆二年),劉禹錫由和州(今安徽省和縣)刺史任上返回洛陽,途徑金陵(今江蘇省南京市),寫了這一組詠懷古迹的詩篇,總名《金陵五題》。
作者簡介劉禹錫(772-842),字夢得,漢族,中國唐朝彭城(今徐州)人,祖籍洛陽,唐朝文學家,哲學家,自稱是漢中山靖王後裔,曾任監察禦史,是王叔文政治改革集團的一員。唐代中晚期著名詩人,有“詩豪”之稱。他的家庭是一個世代以儒學相傳的書香門第。政治上主張革新,是王叔文派政治革新活動的中心人物之一。後來永貞革新失敗被貶爲朗州司馬(今湖南常德)。據湖南常德曆史學家、收藏家周新國先生考證劉禹錫被貶爲朗州司馬其間寫了著名的“漢壽城春望”。
出自唐代刘禹锡的《金陵五题·并序》
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余四咏虽不及此,亦不孤乐天之言耳。
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台城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生公讲堂生公说法鬼神听,身后空堂夜不扃。高坐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江令宅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唯见秦淮碧。池台竹树三亩馀,至今人道江家宅。
译文及注释译文石头城群山依旧,环绕着废弃的故都;潮水如昔,拍打着寂寞的空城。淮水东边,古老而清冷的圆月,夜半时分,窥视这昔日的皇宫。
乌衣巷朱雀桥边一些野草开花,乌衣巷口惟有夕阳斜挂。当年豪门檐下的燕子啊,如今已飞进寻常百姓家里。
注释石头城:故址在今南京西清凉山一带,三国时期孙吴曾依石壁筑城。山围:四周环山。故国:故都,这里指石头城。周遭:周匝,这里指石头城四周残破的遗址。 潮:指长
长江江潮。空城:指荒凉空寂的残破城垣。淮水:流经金陵城内的秦淮河,为六朝时期游乐的繁华场所。旧时:昔日,指六朝时。女墙:城上的矮墙,即城垛。乌衣巷:金陵城内街名,位于秦淮河之南,与朱雀桥相近。三国时期吴国曾设军营于此,军士都穿黑衣,故名。朱雀桥:六朝时金陵正南朱雀门外横跨秦淮河的大桥,在今江苏省南京市江宁区。 王谢:王导、谢安,晋相,世家大族,贤才众多,皆居巷中,冠盖簪缨,为六朝巨室。旧时王谢之家庭多燕子。至唐时,则皆衰落不知其处。台城:六朝时的禁城(宫城),又称“苑城”,是当时的皇帝用于办公居住的场所,其遗址在今南京玄武湖南岸、鸡鸣寺之后。生公:晋末高僧竺道生的尊称。相传生公曾于苏州虎丘寺立石为徒,讲《涅盘经》。至微妙处,石皆点头。江令宅:陈代的亡国宰相江总的家宅。江总字总持,是陈朝后宫 “狎客”,宫体艳诗的代表诗人之一。
艺术特色白居易读了《石头城》一诗,赞美道:“我知后之诗人无复措词矣。”的确,这五首诗体现了刘禹锡高超的写作技巧:
一、典型意象的巧妙组合。《石头城》中的群山、江潮与明月,代表恒定的存在;故国、空城、女墙,象征历史的变迁。它们共同构成一种强烈的张力,呼唤着缺席的
“人”。《乌衣巷》以野草和夕阳,渲染一种衰飒气象;飘忽灵动的燕影却充满生机,甚至暗示着宇宙的某种玄机。《台城》以生满“千门万户”的野草充塞读者的视野,将《玉树后庭花》的乐曲化为字面上“花”的形象,仿佛于一片凄迷惨碧中,盛开着一树妖艳的花朵,形象揭示出兴亡的因果关系。《生公讲堂》中的漠漠浮尘与一方明月,一暗一明,沉默空虚,烘托出生公讲堂的寂寥之状。《江令宅》则以秦淮碧水与池台竹树这两种穿越历史、延续至今的景物,形象表现江总当日的凄凉与诗人今日的惆怅。
二、普遍运用对比手法。今昔对比本怀古诗歌中最常见的表现手法,《金陵五题》却运用得更为灵活,不仅表现出“昔日繁华”与“今朝衰败”的陵替,而且处处突出艺术的美感,尤以前三首更为典型:《石头城》以山河空城的苍茫黝暗,映衬空中孤月的皎洁;《乌衣巷》以夕阳衰草铺陈忧郁阔大的背景,然后用特写镜头捕捉凌空飞掠的燕影;《台城》以无边野草与一树繁花巧妙映衬,在数量与色泽方面都给读者造成强烈冲击。
三、组诗的结构安排颇费匠心。前两首诗重在现象的描述,由王朝破灭写到家族沦落;后三首探讨六朝灭亡的原因,见解深刻,主次分明。组诗之间又有内在的照应,在第一首中,作
为历史见证的,是一轮无情的明月;最后一首中,作为历史见证的,是两位多情的诗人。随着主题与感情的细微变化,诗的色调亦有所变化:《石头城》的黝暗,《乌衣巷》的昏黄,《台城》的惨绿与妖红,《生公讲堂》的冷白,《江令宅》的碧青,忧伤的冷色块,凝成一声声深沉的感叹,穿透金陵古城四百年漫长的历史。
鉴赏南京古称金陵,此名得之甚早,《金陵图》云:“昔楚威王见此有王气,因埋金以镇之,故曰金陵。秦并天下,望气者言江东有天子气,凿地断连岗,因改金陵为秣陵。”他们的作法似乎并未起到什么作用,《后汉书》中说:望气者苏伯阿为王莽使,至南阳,遥望见舂陵郭,叹曰:“气佳哉,郁郁葱葱然!”
公元212年(汉献帝建安十七年),孙权将统治中心自京口迁至秣陵,改名建业,取其“建功立业”之意。229年,孙权在此正式称帝,与曹操、刘备三分天下。其后,东晋和宋、齐、梁、陈等王朝相继在此建都,历史上称这段时期为“六朝”(229—589年)。这些朝代国祚极短,又极尽奢侈豪华之能事。后代诗人面对“王气黯然收”之后的金陵,想象秦淮河上金粉浮动、光影飘摇的往昔,常常为之感喟唏嘘,“金陵怀古”遂成为咏史诗中的一个专题。刘禹锡的《金陵五题》是写得早而又写得好的诗
《金陵五题》分别吟咏石头城、乌衣巷、台城、生公讲堂和江令宅,实际上是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着笔,反复表现“兴亡”这一核心主题。
石头城 这是组诗的第一首。此诗写石头城故址和旧景犹存,但人事已非,六代的豪华已不复存在,为此引发无限的感慨。诗中句句写景,作者的主观思想在字面上不着痕迹,而深味其境,则各有会心。白居易读后,曾“掉头苦吟,叹赏良久”,赞曰:“我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
诗一开始,就置读者于苍莽悲凉的氛围之中。围绕着这座故都的群山依然在围绕着它。这里,曾经是战国时代楚国的金陵城,三国时孙权改名为石头城,并在此修筑宫殿。经过六代豪奢,至唐初废弃,二百年来久已成为一座“空城”。潮水拍打着城郭,仿佛也觉到它的荒凉,碰到冰冷的石壁,又带着寒心的叹息默默退去。山城依然,石头城的旧日繁华已空无所有。对着这冷落荒凉的景象,诗人不禁要问:为何一点痕迹不曾留下,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只见那当年从秦淮河东边升起的明月,如今仍旧多情地从城垛后面升起,照见这久已残破的古城。月标“旧时”,也就是“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意思,耐人寻味。秦淮河曾经是六朝王公
贵族们醉生梦死的游乐场,曾经是彻夜笙歌、春风吹送、欢乐无时或已的地方,“旧时月”是它的见证。然而繁华易逝,而今月下只剩一片凄凉了。末句的“还”字,意味着月虽还来,然而有许多东西已经一去不返了。
诗人把石头城放到沉寂的群山中写,放在带凉意的潮声中写,放到朦胧的月夜中写,这样尤能显示出故国的没落荒凉。只写山水明月,而六代繁荣富贵,俱归乌有。诗中句句是景,然而无景不融合着诗人故国萧条、人生凄凉的深沉感伤。
此诗寄托诗人昔日繁华无处寻觅的感慨,江城涛声依旧在,繁华世事不复再。诗人怀古抒情,希望君主能以前车之覆为鉴。
乌衣巷 这首诗曾博得白居易的“掉头苦吟,叹赏良久”,是刘禹锡最得意的怀古名篇之一。
首句“朱雀桥边野草花”,朱雀桥横跨南京秦淮河上,是由市中心通往乌衣巷的必经之路。桥同河南岸的乌衣巷,不仅地点相邻,历史上也有瓜葛。东晋时,乌衣巷是高门土族的聚居区,开国元勋王导和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都住在这里。旧日桥上装饰着两只铜雀的重楼,就是谢安所建。在字面上,朱雀桥又同乌衣巷偶对天成。用朱雀桥来勾画乌衣巷的环境,既符合地理的真实,又能造成对仗的美感,还可以唤起有关的历史联想,是“一石三鸟”的
选择。句中引人注目的是桥边丛生的野草和野花。草长花开,表明时当春季。“草花”前面按上一个“野”字,这就给景色增添了荒僻的气象。再加上这些野草野花是滋蔓在一向行旅繁忙的朱雀桥畔,这就使读者想到其中可能包含深意。作者在“万户千门成野草”(《台城》)的诗句中,就曾用“野草”象征衰败。在这首诗中,这样突出“野草花”,正是表明,昔日车水马龙的朱雀桥,已经荒凉冷落了。
第二句“乌衣巷口夕阳斜”,表现出乌衣巷不仅是映衬在败落凄凉的古桥的背景之下,而且还呈现在斜阳的残照之中。句中作“斜照”解的“斜”字,同上句中作“开花”解的“花”字相对应,全用作动词,它们都写出了景物的动态。“夕阳”,这西下的落日,再点上一个“斜”字,便突出了日薄西山的惨淡情景。本来,鼎盛时代的乌衣巷口,应该是衣冠来往、车马喧阗的。而现在,作者却用一抹斜晖,使乌衣巷完全笼罩在寂寥、惨淡的氛围之中。
经过环境的烘托、气氛的渲染之后,按说,似乎该转入正面描写乌衣巷的变化,抒发作者的感慨了。但作者没有采用过于浅露的写法,诸如,“乌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忆谢家”(孙元宴《咏乌衣巷》)、“无处可寻王谢宅,落花啼鸟秣陵春”(无名氏)之类;而是
继续借助对景物的描绘,写出了脍灸人口的名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他出人意料地忽然把笔触转向了乌衣巷上空正在就巢的飞燕,让人们沿着燕子飞行的去向去辨认,如今的乌衣巷里已经居住着普通的百姓人家了。为了使读者明白无误地领会诗人的意图,作者特地指出,这些飞入百姓家的燕子,过去却是栖息在王谢权门高大厅堂的檐檩之上的旧燕。“旧时”两个字,赋予燕子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寻常”两个字,又特别强调了今日的居民是多么不同于往昔。从中,读者可以清晰地听到作者对这一变化发出的沧海桑田的无限感慨。
飞燕形象的设计,好像信手拈来,实际上凝聚着作者的艺术匠心和丰富的想象力。晋傅咸《燕赋序》说:“有言燕今年巢在此,明年故复来者。其将逝,剪爪识之。其后果至焉。”当然生活中,即使是寿命极长的燕子也不可能是四百年前“王谢堂前”的老燕。但是作者抓住了燕子作为候鸟有栖息旧巢的特点,这就足以唤起读者的想象,暗示出乌衣巷昔日的繁荣,起到了突出今昔对比的作用。《乌衣巷》在艺术表现上集中描绘乌衣巷的现况;对它的过去,仅仅巧妙地略加暗示。诗人的感慨更是藏而不露,寄寓在景物描写之中。因此它虽然景物寻常,语言浅显,却有一种
蕴藉含蓄之美,使人读起来余味无穷。
台城 这首怀古诗,以古都金陵的核心──台城这一六朝帝王起居临政的地方为题,寄托了吊古伤今的无限感慨。
首句总写台城,综言六代,是一幅鸟瞰图。“六代竞豪华”,乍看只是叙事,但前面冠以“台城”,便立刻使人联想到当年金陵王气,今日断瓦颓垣,这就有了形象。“豪华”之前,着一“竞”字,直贯六朝三百多年历史及先后登基的近四十位帝王。“竞”当然不是直观形象,但用它来点化“豪华”,使之化成了无数幅争奇斗巧、富丽堂皇的六代皇宫图,它比单幅图画提供的形象更为丰满。
次句在画面上突出了结绮、临春两座凌空高楼(还应包括另一座“望仙阁”在内)。“事最奢”是承上“豪华”而发的议论,“最”字接“竞”字,其奢为六朝之“最”,可说登峰造极,那么陈后主的下场如何,是不难想象的了。这一句看起来写两座高楼,而议论融化在形象中了。这两座高楼,虽然只是静止的形象,但诗句却能引起读者对楼台中人和事的联翩浮想。似见帘幕重重之内,香雾缥缈之中,舞影翩翩,轻歌阵阵,陈后主与妖姬艳女们正在纵情作乐。诗的容量就因“结绮临春”引起的联想而更加扩展了。
第三句记楼台今昔。眼前野草丛生,满目疮痍,这与当年
“万户千门”的繁华景象形成多么强烈的对比。一个“成”字,给人以转瞬即逝之感。数百年前的盛景,似乎一下子就变成了野草,其中极富深意。读者仿佛置身于惨碧凄迷的瓦砾堆中,当年粉黛青蛾,依稀可见;今日累累白骨,怵目惊心。
结句论述陈后主失国因由,诗人改用听觉形象来表达,在“千门万户成野草”的凄凉情景中,仿佛隐约可闻《玉树后庭花》的乐曲在空际回荡。这歌声使人联想到当年翠袖红毡,缓歌曼舞的场面,不禁使人对这一幕幕历史悲剧发出深沉的感叹。
怀古诗往往要抒发议论的,但这首诗不作抽象的议论,而是把议论和具体形象结合在一起,唤起人们丰富的联想。让严肃的历史教训化作接目摇心的具体形象,使诗句具有无限情韵,发人深思,引人遐想。这样,读者毫不感到是在听诗人枯燥地讥评古人古事,只感到在读诗中得到一种美的享受。
生公讲堂 这是《金陵五题》的第四首,咏唱金陵的一处佛教古迹。生公是对东晋高僧竺道生的尊称。相传他特别善于讲说佛法,刚到苏州时,由于不被了解,无人听讲,于是就对着石头讲了起来,结果石头都受了感动,点头赞许。“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谚语,就是说的这件事。可以想见,他在金陵的传法活动也一定是非常热烈的,所以有
“生公说法鬼神听”一句。不说人听,而说鬼神听,形象地渲染了当时听讲人数的众多和虔诚,这是深入一层写。但后三句却由热变冷,转写生公身后的萧条。萧条的标志是,当年的讲堂现在已经一片冷清,连夜间都不用上锁了。那庄严的高座,已是布满灰尘,无人过问。只有一方明月,还是像从前那样,挂在天上,照着中庭。此诗章法是前一后三式,即前一句盛,后三句衰。与此相反的是前三后一式,如李白《越中览古》:“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一般的七绝都是在第三句转折,而这首《生公讲堂》与李白《越中览古》的转折一在第二句,一在第四句,皆属变格。
江令宅 这是组诗的最后一首,咏江令家宅。南朝有两个江令,一是江淹,二是江总。江淹没有到过北方,江总曾由陈入隋。根据此诗首句可确定这里的“江令”指的是江总。江总,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东)人。仕梁,为太子中舍人兼太常卿。陈时,曾任尚书令。他“总当权宰,不持政务,但日与后主游宴后庭”,“由是国政日颓,纲纪不立”(《陈书·江总传》)。入隋,拜为上开府,后放回江南。“南朝词臣北朝客”就是对他这段人生经历的概括。此诗是作者借凭吊江家宅遗迹,抒发怀古感慨,指
出“狎客词臣惑主误国”这一导致南朝灭亡的原因。诗作先是站在江总的角度,写他从北朝归来时所见凄凉景象:秦淮河再也不见昔日笙歌缭绕、灯影攒动的繁华,只有碧绿的河水静静地流淌。江总是亲眼见证了故国兴亡的人,兴亡之事又与他的所作所为有着直接的关系。当作者来到江总黯然度过余生的地方──江令宅,只见“池台竹树三亩馀”,池台依旧,竹树森然,而人事不再,世事沧桑,他又成了见证历史兴亡的又一位诗人。
创作背景公元826年(唐敬宗宝历二年),刘禹锡由和州(今安徽省和县)刺史任上返回洛阳,途径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写了这一组咏怀古迹的诗篇,总名《金陵五题》。
作者简介刘禹锡(772-842),字梦得,汉族,中国唐朝彭城(今徐州)人,祖籍洛阳,唐朝文学家,哲学家,自称是汉中山靖王后裔,曾任监察御史,是王叔文政治改革集团的一员。唐代中晚期著名诗人,有“诗豪”之称。他的家庭是一个世代以儒学相传的书香门第。政治上主张革新,是王叔文派政治革新活动的中心人物之一。后来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为朗州司马(今湖南常德)。据湖南常德历史学家、收藏家周新国先生考证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其间写了著名的“汉寿城春望”。
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全诗译文及注释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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