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9-04-27 23:23:36
出自宋代蘇轼的《潮州韓文公廟碑》
匹夫而爲百世師,一言而爲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爲。故申、呂自嶽降,傅說爲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也。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是氣也,寓于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爲星辰,在地爲河嶽,幽則爲鬼神,而明則複爲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并起,曆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複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僞。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鳄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謗;能信于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
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爲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齊民,至于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爲艱。前太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佑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爲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歡趨之,蔔地于州城之南七裏,期年而廟成。
或曰:“公去國萬裏,而谪于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于潮也,審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元豐七年,诏拜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于石,因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辭曰:“公昔騎龍白雲鄉,手抉雲漢分天章,天孫爲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糠。西遊鹹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參翺翔,汗流籍、湜走且僵,滅沒倒影不能望。作書抵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曆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鳄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
讴吟下招遣巫陽。犦牲雞蔔羞我觞,於粲荔丹與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發下大荒。”
賞析碑文高度頌揚了韓愈的道德、文章和政績,并具體描述了潮州人民對韓愈的崇敬懷念之情。碑文寫得感情澎湃,氣勢磅礴,被人譽爲“宋人集中無此文字,直然淩越四百年,迫文公(按指韓愈)而上之”(《蘇長公合作》引錢東湖語)。黃震甚至說:“《韓文公廟碑》,非東坡不能爲此,非韓公不足以當此,千古奇觀也。”(《三蘇文範》引)
起筆兩句“匹夫而爲百世師,一言而爲天下法”,劈空而來,突兀高亢,豪邁警策,一下子就将讀者的心緊緊抓住。作者并沒有急于要說出具體是誰能具有如此崇高的威望和如此深遠的影響,而是繼續泛論這種偉人的作用,能“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接着又舉出申侯、呂侯是嶽神降生,傅說死後變爲列星的古代傳說來說明這類偉人降生到這世上來是有目的的,從這世上逝去後也能有所作爲。這就爲下文論述浩然之氣作了充分的鋪墊,蓄足了氣勢。于是,文章順勢引出孟子的名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并說明這種氣無所不在,“寓于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接着,連用三組排比句,從所遇對象的反應、此氣存在的條件和此氣存在的方式這三個方面來具體予以描述
、評論。“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這組排比句是說,突然遇上這種浩然之氣,能使人失去其原有的貴、富、智、勇、辯,可見其威力之大。文章又用“是孰使之然哉”這一設問句,引出對此氣存在條件的評述:“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實際上是強調此氣乃無條件地存在于宇宙之間。正是因爲它無條件地存在于宇宙之間,所以它的存在形式也變化不一,并不固定:“故在天爲星辰,在地爲河嶽,幽則爲鬼神,而明則複爲人。”以上三組排比句,如江海橫流,浩浩奔湧,襄陵浸天,勢不可擋。而爲了疏蕩其氣,使文章形成頓挫,在一組和二組之間,用一設問句“是孰使之然哉”,表示意思的轉換;在二組和三組之間,用一因果連詞“故”,表示上下層之間的因果關系。三層寫完,又用“此理之常,無足怪者”予以歸納小結,使其開合有序,奔放中現出嚴謹。這一段對于浩然正氣的描述、評論,雖帶有相當的誇張和較濃的神秘色彩,但浩然之氣并非虛無飄渺的東西,而是确實存在着的,這就是人們平常所說的正義的力量和精神。因此,它的影響極爲深遠,比如宋末民族英雄文天祥就将其寫入著名的愛國詩篇《正
氣歌》中,表現出崇高的民族氣節和濃郁的愛國主義精神。它在今後還将沾溉後人,涵育百代。
碑文首段,對于浩然正氣作了充分的描述、評論,韓愈的高大形象已隐隐出現,于是二段順勢轉入評述其道德文章。碑文先強調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并起”。東漢末年黃巾大起義之後,不僅統一的政治局面不複存在,經濟遭到嚴重破壞,而且儒家思想也完全解體。先是道教和佛教盛行,到了晉朝,又出現釋、道合一的玄學。因此,從儒家的立場來看,儒道喪失、異端并起的說法并非誇張。再看文風,魏、晉文章已開始骈偶化,到了南期,骈文占了絕對的優勢,講究平仄押韻,堆砌辭藻和典故,内容空虛,陳言泛濫,連反對過于骈偶化的劉勰在寫作《文心雕龍》時也依然采用骈文,可見其勢力之大,已積重難返。即使進入唐朝,在政治、經濟上出現了貞觀和開元盛世,并先後出現了房玄齡、杜如晦、姚崇、宋璟等賢相,對于衰弊的文風,也無法改變。直到貞元、元和之際,“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複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用“談笑”“麾之”“靡然”等詞語來強調韓愈所倡導的古文運動號召力之強、聲勢之大,是完全符合文學史實際的。接着,碑文連用四個排比分句:“文起八代
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以此從文、道、忠、勇四個方面來盛贊韓愈的道德文章和爲人行事。一個分句一個方面,概括力極強,氣勢也極其充暢,因此這四個分句也成爲整個碑文最警策的名句而流傳千古、脍炙人口。而韓愈在文、道、忠、勇這四個方面的表現,正體現了上文所寫的浩然正氣,所以蘇轼強調說:“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這樣,将一、二兩段完全挽合起來。至此,讀者才充分理解,原來碑文首段所放筆泛寫的浩然正氣,實際上是句句都在描寫韓愈。由此可見此文立意的精巧,用心的良苦。
碑文第三段,完全轉換角度,另起爐竈,從論“天人之辨”人手。所謂“天人之辨”,就是分清天意和人爲兩個方面的情況,也即是:“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人幹壞事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但天意是不能容忍的;人可以欺騙王公大人,但天意不能容忍人去欺騙小豬、小魚,因爲《易·中孚》的卦象象征着中心誠信,誠信到能感化小豬、小魚等微細之物,如能擴大到以之施政,一定能獲得吉祥,因爲誠信正應合着天剛正的美德;人可以用暴力去奪取天下,卻不能用暴力去征服匹夫匹婦之心,因爲這也體現了天意
。這些說法,在今天看來,有不少唯心的成分在内,但也不是毫無合理的内核。比如将天意理解爲公理和法律,還是可以講得通的。接着,碑文便從天意和人爲的角度,連用排比句進行兩相比照,指出:“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鳄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镩、李逢吉之謗;能信于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在這兩相比照中,前項均屬天意,後項均屬人爲。凡屬天意者,韓愈都能取得成功;凡屬人爲者,韓愈全遭失敗。所以結論是:“蓋公之所能者,天也。所不能者,人也。”這樣論說,不僅能與上文論述浩然之氣的話完全吻合,不緻矛盾,而且主要是突出和強調韓愈受到貶滴、遭遇诽謗、不能安身于朝廷,全是人爲的結果,也即是君昏臣奸的黑暗政治所造成的。因此,碑文這樣寫,不僅是爲了歌頌韓愈的忠誠和正直,也寄寓着對韓愈在政治上屢遭陷害打擊的憤懑在内。
碑文第四段,重點描寫韓愈在潮州的政績以及潮州人民對韓愈的崇敬和懷念之情。由于韓愈在潮州期間重視興辦教育事業,故“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齊民”;由于韓愈在潮州期間重視水利、根除民患,故“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對于王滌倡議重建韓
愈新廟之舉,“民歡趨之”。而當有人以韓愈生前在潮時間很短、對潮并不留戀爲由認爲在潮修建韓廟并無意義時,蘇轼直接出面,以“如水之在地中”來比喻韓愈之神“無所往而不在也”,說明韓愈影響之廣大深遠,既極生動形象,又極具說服力。
碑文最後,爲了進一步抒寫作者對于韓愈的高度崇敬之情,又展開浪漫的想象,創作了一首熱情洋溢的詩歌。詩中想象韓愈是天仙下凡,“下與濁世掃秕糠”的;他的詩歌成就極高,可以“追逐李、杜參翺翔”;他忠誠耿直,敢于“作書诋佛譏君王”;他感動上蒼,“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鳄如驅羊”。因而當他離開天廷以後,上帝十分悲傷,仍然将他召回。詩的最後,寫作者獻上豐厚的祭品,虔誠地向他禱告,希望他能在人間稍作停留,但他卻翩然飛回天宮,于是作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便涕淚滂沱了。詩中通過這種浪漫的想象,既再一次高度贊揚了韓愈的業績,天人共鑒,韓愈的精神,感天動地,從而表現一位古文運動完成者對于古文運動開拓者的十分虔敬的心情,又緊密呼應碑文首段對于浩然正氣的描述、評論,文心之深細嚴密,達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
綜上所述,這篇碑文将議論、描述、引征、對話、詩歌等熔鑄于一爐,高論卓識,雄健奔放,骈
散兼施,文情并茂。正如王世貞所說:“此碑自始至末,無一懈怠,佳言格論,層見叠出,如太牢之悅口,夜明之奪目,蘇文古今所推,此尤其最得意者。”(《禦選唐宋文醇》引)而宋代著名詩文評論家洪邁,則将它與唐代許多著名作家所撰寫的韓愈碑、傳、墓志等文章相比,指出它完全超越了前人:“劉夢得、李習之、皇甫持正、李漢,皆稱頌韓公之文,各極其摯……及東坡之碑一出,而後衆說盡廢……騎龍白雲之詩,蹈厲發越,直到《雅》《頌》,所謂若捕龍蛇、搏虎豹者,大哉言乎!”(《容齋随筆》卷八)
作者簡介蘇轼(1037-1101),北宋文學家、書畫家、美食家。字子瞻,號東坡居士。漢族,四川人,葬于颍昌(今河南省平頂山市郏縣)。一生仕途坎坷,學識淵博,天資極高,詩文書畫皆精。其文汪洋恣肆,明白暢達,與歐陽修并稱歐蘇,爲“唐宋八大家”之一;詩清新豪健,善用誇張、比喻,藝術表現獨具風格,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詞開豪放一派,對後世有巨大影響,與辛棄疾并稱蘇辛;書法擅長行書、楷書,能自創新意,用筆豐腴跌宕,有天真爛漫之趣,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并稱宋四家;畫學文同,論畫主張神似,提倡“士人畫”。著有《蘇東坡全集》和《東坡樂府》等。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
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佑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元丰七年,诏拜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影不能望。作书抵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
讴吟下招遣巫阳。犦牲鸡卜羞我觞,於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赏析碑文高度颂扬了韩愈的道德、文章和政绩,并具体描述了潮州人民对韩愈的崇敬怀念之情。碑文写得感情澎湃,气势磅礴,被人誉为“宋人集中无此文字,直然凌越四百年,迫文公(按指韩愈)而上之”(《苏长公合作》引钱东湖语)。黄震甚至说:“《韩文公庙碑》,非东坡不能为此,非韩公不足以当此,千古奇观也。”(《三苏文范》引)
起笔两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劈空而来,突兀高亢,豪迈警策,一下子就将读者的心紧紧抓住。作者并没有急于要说出具体是谁能具有如此崇高的威望和如此深远的影响,而是继续泛论这种伟人的作用,能“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接着又举出申侯、吕侯是岳神降生,傅说死后变为列星的古代传说来说明这类伟人降生到这世上来是有目的的,从这世上逝去后也能有所作为。这就为下文论述浩然之气作了充分的铺垫,蓄足了气势。于是,文章顺势引出孟子的名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并说明这种气无所不在,“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接着,连用三组排比句,从所遇对象的反应、此气存在的条件和此气存在的方式这三个方面来具体予以描述
、评论。“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这组排比句是说,突然遇上这种浩然之气,能使人失去其原有的贵、富、智、勇、辩,可见其威力之大。文章又用“是孰使之然哉”这一设问句,引出对此气存在条件的评述:“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实际上是强调此气乃无条件地存在于宇宙之间。正是因为它无条件地存在于宇宙之间,所以它的存在形式也变化不一,并不固定:“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以上三组排比句,如江海横流,浩浩奔涌,襄陵浸天,势不可挡。而为了疏荡其气,使文章形成顿挫,在一组和二组之间,用一设问句“是孰使之然哉”,表示意思的转换;在二组和三组之间,用一因果连词“故”,表示上下层之间的因果关系。三层写完,又用“此理之常,无足怪者”予以归纳小结,使其开合有序,奔放中现出严谨。这一段对于浩然正气的描述、评论,虽带有相当的夸张和较浓的神秘色彩,但浩然之气并非虚无飘渺的东西,而是确实存在着的,这就是人们平常所说的正义的力量和精神。因此,它的影响极为深远,比如宋末民族英雄文天祥就将其写入著名的爱国诗篇《正
气歌》中,表现出崇高的民族气节和浓郁的爱国主义精神。它在今后还将沾溉后人,涵育百代。
碑文首段,对于浩然正气作了充分的描述、评论,韩愈的高大形象已隐隐出现,于是二段顺势转入评述其道德文章。碑文先强调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东汉末年黄巾大起义之后,不仅统一的政治局面不复存在,经济遭到严重破坏,而且儒家思想也完全解体。先是道教和佛教盛行,到了晋朝,又出现释、道合一的玄学。因此,从儒家的立场来看,儒道丧失、异端并起的说法并非夸张。再看文风,魏、晋文章已开始骈偶化,到了南期,骈文占了绝对的优势,讲究平仄押韵,堆砌辞藻和典故,内容空虚,陈言泛滥,连反对过于骈偶化的刘勰在写作《文心雕龙》时也依然采用骈文,可见其势力之大,已积重难返。即使进入唐朝,在政治、经济上出现了贞观和开元盛世,并先后出现了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等贤相,对于衰弊的文风,也无法改变。直到贞元、元和之际,“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用“谈笑”“麾之”“靡然”等词语来强调韩愈所倡导的古文运动号召力之强、声势之大,是完全符合文学史实际的。接着,碑文连用四个排比分句:“文起八代
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以此从文、道、忠、勇四个方面来盛赞韩愈的道德文章和为人行事。一个分句一个方面,概括力极强,气势也极其充畅,因此这四个分句也成为整个碑文最警策的名句而流传千古、脍炙人口。而韩愈在文、道、忠、勇这四个方面的表现,正体现了上文所写的浩然正气,所以苏轼强调说:“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这样,将一、二两段完全挽合起来。至此,读者才充分理解,原来碑文首段所放笔泛写的浩然正气,实际上是句句都在描写韩愈。由此可见此文立意的精巧,用心的良苦。
碑文第三段,完全转换角度,另起炉灶,从论“天人之辨”人手。所谓“天人之辨”,就是分清天意和人为两个方面的情况,也即是:“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人干坏事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天意是不能容忍的;人可以欺骗王公大人,但天意不能容忍人去欺骗小猪、小鱼,因为《易·中孚》的卦象象征着中心诚信,诚信到能感化小猪、小鱼等微细之物,如能扩大到以之施政,一定能获得吉祥,因为诚信正应合着天刚正的美德;人可以用暴力去夺取天下,却不能用暴力去征服匹夫匹妇之心,因为这也体现了天意
。这些说法,在今天看来,有不少唯心的成分在内,但也不是毫无合理的内核。比如将天意理解为公理和法律,还是可以讲得通的。接着,碑文便从天意和人为的角度,连用排比句进行两相比照,指出:“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镩、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在这两相比照中,前项均属天意,后项均属人为。凡属天意者,韩愈都能取得成功;凡属人为者,韩愈全遭失败。所以结论是:“盖公之所能者,天也。所不能者,人也。”这样论说,不仅能与上文论述浩然之气的话完全吻合,不致矛盾,而且主要是突出和强调韩愈受到贬滴、遭遇诽谤、不能安身于朝廷,全是人为的结果,也即是君昏臣奸的黑暗政治所造成的。因此,碑文这样写,不仅是为了歌颂韩愈的忠诚和正直,也寄寓着对韩愈在政治上屡遭陷害打击的愤懑在内。
碑文第四段,重点描写韩愈在潮州的政绩以及潮州人民对韩愈的崇敬和怀念之情。由于韩愈在潮州期间重视兴办教育事业,故“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由于韩愈在潮州期间重视水利、根除民患,故“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对于王涤倡议重建韩
愈新庙之举,“民欢趋之”。而当有人以韩愈生前在潮时间很短、对潮并不留恋为由认为在潮修建韩庙并无意义时,苏轼直接出面,以“如水之在地中”来比喻韩愈之神“无所往而不在也”,说明韩愈影响之广大深远,既极生动形象,又极具说服力。
碑文最后,为了进一步抒写作者对于韩愈的高度崇敬之情,又展开浪漫的想象,创作了一首热情洋溢的诗歌。诗中想象韩愈是天仙下凡,“下与浊世扫秕糠”的;他的诗歌成就极高,可以“追逐李、杜参翱翔”;他忠诚耿直,敢于“作书诋佛讥君王”;他感动上苍,“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因而当他离开天廷以后,上帝十分悲伤,仍然将他召回。诗的最后,写作者献上丰厚的祭品,虔诚地向他祷告,希望他能在人间稍作停留,但他却翩然飞回天宫,于是作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便涕泪滂沱了。诗中通过这种浪漫的想象,既再一次高度赞扬了韩愈的业绩,天人共鉴,韩愈的精神,感天动地,从而表现一位古文运动完成者对于古文运动开拓者的十分虔敬的心情,又紧密呼应碑文首段对于浩然正气的描述、评论,文心之深细严密,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综上所述,这篇碑文将议论、描述、引征、对话、诗歌等熔铸于一炉,高论卓识,雄健奔放,骈
散兼施,文情并茂。正如王世贞所说:“此碑自始至末,无一懈怠,佳言格论,层见迭出,如太牢之悦口,夜明之夺目,苏文古今所推,此尤其最得意者。”(《御选唐宋文醇》引)而宋代著名诗文评论家洪迈,则将它与唐代许多著名作家所撰写的韩愈碑、传、墓志等文章相比,指出它完全超越了前人:“刘梦得、李习之、皇甫持正、李汉,皆称颂韩公之文,各极其挚……及东坡之碑一出,而后众说尽废……骑龙白云之诗,蹈厉发越,直到《雅》《颂》,所谓若捕龙蛇、搏虎豹者,大哉言乎!”(《容斋随笔》卷八)
作者简介苏轼(1037-1101),北宋文学家、书画家、美食家。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汉族,四川人,葬于颍昌(今河南省平顶山市郏县)。一生仕途坎坷,学识渊博,天资极高,诗文书画皆精。其文汪洋恣肆,明白畅达,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诗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艺术表现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对后世有巨大影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书法擅长行书、楷书,能自创新意,用笔丰腴跌宕,有天真烂漫之趣,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画学文同,论画主张神似,提倡“士人画”。著有《苏东坡全集》和《东坡乐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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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宋代张孝祥的《菩萨蛮·庭叶翻翻秋向晚》庭叶翻翻秋向晚。凉砧敲月催金剪。楼上已清寒。不堪频倚栏。 邻翁开社瓮。唤客情应重。不醉且无归。醉时归路迷。作...[全文阅读]
出自两汉司马相如的《上林赋》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全文阅读]
出自近现代鲁迅的《题三义塔》三义塔者,中国上海闸北三义里遗鸠埋骨之塔也,在日本,农人共建。奔霆飞熛歼人子,败井颓垣剩饿鸠。 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精禽...[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