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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问题

发布时间:2019-03-06 10:37:20

分类:随笔日记发布者:气质女王范
我到北京不到兩個月。這一天我在中央公園裏吃冰,幾位同來的朋友先散了;我獨自坐着,翻開幾張報紙看看,隻見滿紙都是讨伐西南和召集新國會的話。我懶得看那些瘋話,丢開報紙,擡起頭來,看見前面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抱着一個小孩子,女的手裏牽着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我覺得那男的好生面善,仔細打量他,見他穿一件很舊的官紗長衫,面上很有老态,背脊微有點彎,因爲抱着孩子,更顯出曲背的樣子。他看見我,也仔細打量。我不敢招呼,他們就過去了。走過去幾步,他把小孩子交給那女的,他重又回來,問我道:“你不是小山嗎?”我說,“正是。你不是朱子平嗎?我幾乎不敢認你了!”他說,“我是子平,我們八九年不見,你還是壯年,我竟成了老人了,怪不得你不敢招呼我。”我招呼他坐下,他不肯坐,說他一家人都在後面坐久了,要回去預備晚飯了。我說,“你現在是兒女滿前的福人了。怪不得要自稱老人了。”他歎口氣,說,“你看我狼狽到這個樣子,還要取笑我?我上個月見着伯安仲實弟兄們,才知道你今年回國。你是學哲學的人,我有個問題要來請教你。我問過多少人,他們都說我有神經病,不大理會我。你把住址告訴我,我明天來看你。今天來不及談了。”我把住址告訴了他,他匆匆的趕上他的妻子,接過小孩子,一同出去了。我望着他們出去,心裏想到:朱子平當初在我們同學裏面,要算一個很有豪氣的人,怎麽現在弄得這樣潦倒?看他見了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一開口就有什麽問題請教,怪不得人說他有神經病。但不知他因爲潦倒了才有神經病呢?還是因爲有了神經病所以潦倒呢?……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來了。他比我隻大得一歲,今年三十歲。但是他頭上已有許多白發了。外面人看來,他至少要比我大十幾歲。我問他什麽問題。他說,“我這幾年以來,差不多沒有一天不問自己道:人生在世,究竟是爲什麽的?我想了幾年,越想越想不通。朋友之中也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起先他們給我一個‘哲學家’的綽號,後來他們竟然叫我做朱瘋子了!小山,你是見多識廣的人,請你告訴我,人生在世,究竟是爲什麽的?”我說,“子平,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現在的人最怕的是有人問他這個問題。得意的人聽着這個問題就要掃興,不得意的人想着這個問題就要發狂。他們是聰明人,不願意掃興,更不願意發狂,所以給你這個瘋子的綽號,就算完了。——我要問你,你爲什麽想到這個問題上去呢?”他說,“這話說來很長,隻怕你不愛聽。”我說我最愛聽。他歎了一口氣,點着一根紙煙,慢慢的說。以下都是他的話。“我們離開高等學堂那一年,你到英國去了,我回到家鄉,生了一場大病,足足的病了十八個月。病好了,便是辛亥革命,把我家在漢口的店業就光複掉了。家裏生計漸漸困難,我不能一出來謀事。那時伯安石生一班老同學都在北京,我寫信給他們,托他們尋點事做。後來他們寫信給我,說從前高等學堂的老師陳老先生答應要我去教他的孫子。我到了北京,就住在陳家。陳老先生在大學堂教書,又擔任女子師範的國文,一個月拿得錢很多,但是他的兩個兒子都不成器,老頭子氣得很,發憤要教育他的幾個孫子成人。但是他一個人教兩處書,那有工夫教小孩子?你知道我同伯安都是他的得意學生,所以他叫我去,給我二十塊錢一個月,住的房子,吃的飯,都是他怕,總算他老先生的一番好意。“過了半年,他對我說,要替我做媒。說的是他一位同年的女兒,現在女子師範讀書,快要畢業了。那女子我也見過一兩次,人倒很樸素穩重。但是我一個月拿人家二十塊錢,如何養得起家小?我把這個意思回複他,謝他的好意。老先生有點不高興,當時也沒說什麽。過了幾天,他請了伯安仲實弟兄到他家,要他們勸我就這門親事。他說,‘子平的家事,我是曉得的。他家三代單傳,嗣續的事不能再緩了。二十多歲的少年,那裏怕沒有事做?還怕養不活老婆嗎?我替他做媒的這頭親事是再好也沒有的。女的今年就畢業,畢業後還可在本京蒙養院教書,我已經替她介紹好了。蒙養院的錢雖然不多,也可以貼補一點家用。他再要怕不夠時,我把女學堂的三十塊錢讓他去做。我老人,大學堂一處也夠我忙了。你們看我這個媒人總可算是竭力報效了。’“伯安弟兄把這番話對我說,你想我如何能再推辭。我隻好寫信告訴家母。家母回信,也說了許多‘三代單傳,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話。又說,‘陳老師這番好意,你稍有人心,應該感激圖報,豈可不識擡舉?”“我看了信,曉得家母這幾年因爲我不肯娶親,心裏很不高興,這一次不過是借發點牢騷。我仔細一想,覺得做了中國人,老婆是不能不讨的,隻好将就點罷。“我去找到伯安仲實,說我答應訂定這頭親事,但是我現在沒有積蓄,須過一兩年再結婚。“他們去見老先生,老先生說,’女孩子今年二十三歲了,她父親很想早點嫁了女兒,好替他小兒子娶媳婦。你們去對子平說,叫他等女的畢業了就結婚。儀節簡單一點,不費什麽錢。他要用木器家具,我這裏有用不着的,他可去搬去用。我們再替他邀一個公份,也就可以夠用了。’“他們來對我說,我沒有話可駁回,隻要答應了。過了三個月,我租了一所小屋,預備成親。老先生果然送了一些破爛家具,我自己添置了一點。伯安石生一些人發起一個公份,送了我六十多塊錢的賀儀,隻夠我替女家做了兩套衣服,就完了。結婚的時候,我還借了好幾十塊錢,才勉強把婚事辦了。“結婚的生活,你還不曾經過。我老實對你說,新婚的第一年,的确是很有樂趣的生活。我的内人,人極溫和,她曉得我的艱苦,我們從不肯亂花一個錢。我們隻用一個老媽,白天我上陳老家教書,下午到女師範教書,她到蒙養院教書。晚上回家,我們自己做兩樣家鄉小菜,吃了晚飯,閑談一會,我改我的卷子,她陪我坐着做點針線。我有時做點文字賣給報館,有時寫到夜深才睡。他怕我身體過勞,每晚到了十二點鍾,她把我的墨盒紙筆都收了去,吹滅了燈,不許我再寫了。“小山,這種生活,确有一種樂趣。但是不到七八個月,我的内人就病了,嘔吐得很利害。我們猜是喜信,請醫生來看,醫生說八成是有喜,我連忙寫信回家,好叫家母歡喜。老人家果然喜得很,托人寫信來說了許多孕婦保重身體的法子,還做了許多小孩的衣服小帽寄來。“産期将近了。她不能上課,請了不一位同學代她。我添雇了一個老媽子,還要準備許多臨産的需要品。好容易生下一個男孩兒來。産後内人身體不好,乳水不夠,不能不雇奶媽。一家平空減少了每月十幾塊錢的進帳,倒添上了幾口人吃飯拿工錢。家庭的擔負就很不容易了。過了幾個月,内人的身體複原了,仍舊去上課,但是記挂着小孩子,覺得很不方便。看十幾塊錢的面子上,隻得忍着心腸做去。不料陳老先生忽然得了中風的病,一起病就不能說話,不久就死了。他那兩個寶貝兒子,把老頭子的一點存款都瓜分了,還要趕回家去分田産,把我的三個小學生都帶回去了。我少了二十塊錢的進款,正想尋事做,忽然女學堂的校長又換了人,第二年開學時,他不曾送聘書來,我托熟人去說,他說我的議論太偏僻了,不便在女學堂教書。我生了氣,也不屑再去求他了。伯安那時做衆議院的議員,在國會裏頗出點風頭。我托他設法。他托陳老先生的朋友把我薦到大學堂去當一個事務員,一個月拿三十塊錢。我們隻好自己刻苦一點,把奶媽和那添雇的老媽子辭了。每月隻吃三四次肉,有人請我吃酒,我都辭了不去,因爲吃了人的,不能不回請。戲園裏是四年多不曾去過了。但是無論我們怎樣節省,問題不夠用。過了一年又添了一個孩子。這回我的内人自己給他奶吃,不雇奶媽了。但是自己的乳水不夠,我們用開成公司的豆腐漿代它,小孩子不肯吃,不到一歲就殇掉了。内人哭的什麽似的。我想起孩子之死全系因爲雇不起奶媽,内人又過于省儉,不肯吃點滋養的東西,所以乳水更不夠。我看見内人傷心,我心裏實在難過。後來時局一年壞似一年,我的光景也一年更緊似一年。内人因爲身體不好,辍課太多,蒙養院的當局頗說嫌話,内人也有點拗性,索性辭職出來。想找别的事做,一時竟尋不着。北京這個地方,你想尋一個三百五百的闊差使,反不費力。要是你想尋二三十塊錢一個有的小事,那就比登天還難。到了中交兩行停止兌現的時候,我那每月三十塊錢的票子更不夠用了。票子的價值越縮下去,我的大孩子吃飯的本事越來越大。去年冬天,又生了一個女孩子,就是昨天你看見我抱着的。我托了伯安去見大學校長,請他加我的薪水,校長曉得我做事認真,加了我十塊錢票子,共是四十塊,打個七折,四七二十八,你替我算算,房租每月六塊,夥食十五塊,老媽工錢兩塊,已是二十三塊了。剩下五塊大錢,每天隻派着一角六分大洋做零用錢。做衣服的錢都沒有,不要說看報買書了。大學圖書館裏雖然有書有報,但是我一天忙到晚,公事一完,又要趕回家幫内人照應小孩子,哪裏有工夫看書閱報?晚上我騰出一點工夫做點小說,想賺幾個錢。我的内人向來不許我寫過十二點鍾的,于今也不來管我了。她曉得我們現在所處的境地,非尋兩個外塊錢不能過日子,所以隻好由我寫到兩三點鍾才睡。但是現在賣文的人多了,我又沒有工夫看書,全靠絞腦子,挖心血,沒有接濟思想的來源,做的東西又都是百忙裏偷閑潦草做的,哪裏會有好東西?所以往往賣不起價錢,有時原稿退回,我又修改一點,寄給别家。前天好容易賣了一篇小說,拿着五塊錢,所以昨天全家去逛中央公園,去年我們竟不曾去過。我每天五點鍾起來,——冬天六點半起來——午飯後靠着桌子偷睡半個鍾頭,一直忙到夜深半夜後。忙的是什麽呢?我要吃飯,老婆要吃飯,還要喂小孩子吃飯——所忙的不過爲了這一件事!我每天上大學去,從大學回來,都是步行。這就是我的體操,不但可以省錢,還可給我一點用思想的時間,使我可以想小說的布局,可以想到人生的問題。有一天,我的内人的姐夫從南邊來,我想請他上一回館子,家裏沒有錢,我去問同事借,那幾位同事也都是和我不相上下的窮鬼,那有錢借人?我空着手走回家,路上自思自想,忽然想到一個大問題,就是‘人生在世,究竟是爲什麽的?’……我一頭想,一頭走,想入了迷,就站在北河沿一棵柳樹下,望着水裏的樹影子,足足站了兩外鍾頭。等到我醒過來的走回家時,天已黑了,客人已經走了半天了!自從那一天起到現在,幾乎沒有一天我不想這個問題。有時候,我從睡夢裏喊着‘人生在世,究竟是爲什麽的?’小山,你是學哲學的人。像我這樣養老婆,喂小孩子,就算做了一世的人嗎?”……
我到北京不到两个月。这一天我在中央公园吃冰,几位同来的朋友先散了;我独自坐着,翻开几张报纸看看,只见满纸都是讨伐西南和召集新国会的话。我懒得看那些疯话,丢开报纸,抬起头来,看见前面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抱着一个小孩子,女的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我觉得那男的好生面善,仔细打量他,见他穿一件很旧的官纱长衫,面上很有老态,背脊微有点弯,因为抱着孩子,更显出曲背的样子。他看见我,也仔细打量。我不敢招呼,他们就过去了。走过去几步,他把小孩子交给那女的,他重又回来,问我道:“你不是小山吗?”我说,“正是。你不是朱子平吗?我几乎不敢认你了!”他说,“我是子平,我们八九年不见,你还是壮年,我竟成了老人了,怪不得你不敢招呼我。”我招呼他坐下,他不肯坐,说他一家人都在后面坐久了,要回去预备晚饭了。我说,“你现在是儿女满前的福人了。怪不得要自称老人了。”他叹口气,说,“你看我狼狈到这个样子,还要取笑我?我上个月见着伯安仲实弟兄们,才知道你今年回国。你是学哲学的人,我有个问题要来请教你。我问过多少人,他们都说我有神经病,不大理会我。你把住址告诉我,我明天来看你。今天来不及谈了。”我把住址告诉了他,他匆匆的赶上他的妻子,接过小孩子,一同出去了。我望着他们出去,心里想到:朱子平当初在我们同学里面,要算一个很有豪气的人,怎么现在弄得这样潦倒?看他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一开口就有什么问题请教,怪不得人说他有神经病。但不知他因为潦倒了才有神经病呢?还是因为有了神经病所以潦倒呢?……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来了。他比我只大得一岁,今年三十岁。但是他头上已有许多白发了。外面人看来,他至少要比我大十几岁。我问他什么问题。他说,“我这几年以来,差不多没有一天不问自己道: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我想了几年,越想越想不通。朋友之中也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起先他们给我一个‘哲学家’的绰号,后来他们竟然叫我做朱疯子了!小山,你是见多识广的人,请你告诉我,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我说,“子平,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现在的人最怕的是有人问他这个问题。得意的人听着这个问题就要扫兴,不得意的人想着这个问题就要发狂。他们是聪明人,不愿意扫兴,更不愿意发狂,所以给你这个疯子的绰号,就算完了。——我要问你,你为什么想到这个问题上去呢?”他说,“这话说来很长,只怕你不爱听。”我说我最爱听。他叹了一口气,点着一根纸烟,慢慢的说。以下都是他的话。“我们离开高等学堂那一年,你到英国去了,我回到家乡,生了一场大病,足足的病了十八个月。病好了,便是辛亥革命,把我家在汉口的店业就光复掉了家里生计渐渐困难,我不能一出来谋事。那时伯安石生一班老同学都在北京,我写信给他们,托他们寻点事做。后来他们写信给我,说从前高等学堂的老师陈老先生答应要我去教他的孙子。我到了北京,就住在陈家。陈老先生在大学堂教书,又担任女子师范的国文,一个月拿得钱很多,但是他的两个儿子都不成器,老头子气得很,发愤要教育他的几个孙子成人。但是他一个人教两处书,那有工夫教小孩子?你知道我同伯安都是他的得意学生,所以他叫我去,给我二十块钱一个月,住的房子吃的饭,都是他怕,总算他老先生的一番好意。“过了半年,他对我说,要替我做媒。说的是他一位年的女儿,现在女子师范读书,快要毕业了。那女子我也见过一两次,人倒很朴素稳重。但是我一个月拿人家二十块钱,如何养得起家小?我把这个意思回复他,谢他的好意。老先生有点不高兴,当时也没说什么。过了几天,他请了伯安仲实弟兄到他家,要他们劝我就这门亲事。他说,‘子平的家事,我是晓得的。他家三代单传,嗣续的事不能再缓了。二十多岁的少年,那里怕没有事做?还怕养不活老婆吗?我替他做媒的这头亲事是再好也没有的。女的今年就毕业,毕业后还可在本京蒙养院教书,我已经替她介绍好了。蒙养院的虽然不多,也可以贴补一点家用。他再要怕不够时,我把女学堂的三十块钱让他去做。我老人,大学堂一处也够我忙了。你们看我这个媒人总可算是竭力报效了。’“伯安弟兄把这番话对我说,你想我如何能再推辞。我只好写信告诉家母。家母回信,也说了许多‘三代单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又说,‘陈老师这番好意,你稍有人心,应该感激图报,岂可不识抬举?”“我看了信,晓得家母这几年因为我不肯娶亲,心里很不高兴,这一次不过是借发点牢骚。我仔细一想,觉得做了中国人,老婆是不能不讨的,只好将就点罢。“我去找到伯安仲实,说我答应订定这头亲事,但是我现在没有积蓄,须过一两年结婚。“他们去见老先生,老先生说,’女孩子今年二十三岁了,她父亲很想早点嫁了女儿,好替他小儿子娶媳妇。你们去对子平说,叫他等女的毕业了就结婚。仪节简单一点,不费什么钱。他要用木器家具,我这里有用不着的,他可去搬去用。我们再替他邀一个公份,也就可以够用了。’“他们来对我说,我没有话可驳回,只要答应了。过了三个月,我租了一所小屋,预备成亲。老先生果然送了一些破烂家具,我自己添置了一点。伯安石生一些人发起一个公份,送了我六十多块钱的贺仪,只够我替女家做了两套衣服,就完了。结婚的时候,我还借了好几十块钱,才勉强把婚事办了。“结婚的生活,你还不曾经过。我老实对你说,新婚的第一年,的确是很有乐趣的生活。我的内人,人极温和,她晓得我的艰苦,我们从不肯乱花一个钱。我们只用一个老妈,白天我上陈老家教书,下午到女师范教书,她到蒙养院教书。晚上回家,我们自己做两样家乡小菜,吃了晚饭,闲谈一会,我改我的卷子,她陪我坐着做点针线。我有时做点文字卖给报馆,有时写到夜深才睡。他怕我身体过劳,每晚到了十二点钟,她把我的墨盒纸笔都收了去,吹灭了灯,不许我再写了。“小山,这种生活,确有一种乐趣。但是不到七八个月,我的内人就病了,呕吐得很利害。我们猜是喜信,请医生来看,医生说八成是有喜,我连忙写信回家,好叫家母欢喜。老人家果然喜得很,托人写信来说了许多孕妇保重身体的法子,还做了许多小孩的衣服小帽寄来。“产期将近了。她不能上课,请了不一位同学代她。我添雇了一个老妈子,还要准备许多临产的需要品。好容易生下一个男孩儿来。产后内人身体不好,乳水不够,不能不雇奶妈。一家平空减少了每月十几块钱的进帐,倒添上了几口人吃饭拿工钱。家庭的担负就很不容易了。过了几个月,内人的身体复原了,仍旧去上课,但是记挂着小孩子,觉得很不方便。看十几块钱的面子上,只得忍着心肠做去。不料陈老先生忽然得了中风的病,一起病就不能说话,不久就死了。他那两个宝贝儿子,把老头子的一点存款都瓜分了,还要赶回家去分田产,把我的三个小学生都带回去了。我少了二十块钱的进款,正想寻事做,忽然女学堂的校长又换了人,第二年开学时,他不曾送聘书来,我托熟人去说,他说我的议论太偏僻了,不便在女学堂教书。我生了气,也不屑再去求他了。伯安那时做众议院的议员,在国会里颇出点风头。我托他设法。他托陈老先生的朋友把我荐到大学堂去当一个事务员,一个月拿三十块钱。我们只好自己刻苦一点,把奶妈和那添雇的老妈子辞了。每月只吃三四次肉,有人请我吃酒,我都辞了不去,因为吃了人的,不能不回请。戏园里是四年多不曾去过了。但是无论我们怎样节省,问题不够用。过了一年又添了一个孩子。这回我的内人自己给他奶吃,不雇奶妈了。但是自己的乳水不够,我们用开成公司的豆腐浆代它,小孩子不肯吃,不到一岁就殇掉了。内人哭的什么似的。我想起孩子之死全系因为雇不起奶妈,内人又过于省俭,不肯吃点滋养的东西,所以乳水更不够。我看见内人伤心,我心里实在难过。后来时局一年坏似一年,我的光景也一年更紧似一年。内人因为身体不好,辍课太多,蒙养院的当局颇说嫌话,内人也有点拗性,索性辞职出来。想找别的事做,一时竟寻不着。北京这个地方,你想寻一个三百五百的阔差使,反不费力。要是你想寻二三十块钱一个有的小事,那就比登天还难。到了中交两行停止兑现的时候,我那每月三十块钱的票子更不够用了。票子的价值越缩下去,我的大孩子吃饭的本事越来越大。去年冬天,又生了一个女孩子,就是昨天你看见我抱着的。我托了伯安去见大学校长,请他加我的薪水,校长晓得我做事认真,加了我十块钱票子,共是四十块,打个七折,四七二十八,你替我算算,房租每月六块,伙食十五块,老妈工钱两块,已是二十三块了。剩下五块大钱,每天只派着一角六分大洋做零用钱。做衣服的钱都没有,不要说看报买书了。大学图书馆里虽然有书有报,但是我一天忙到晚,公事一完,又要赶回家帮内人照应小孩子,哪里有工夫看书阅报?晚上我腾出一点工夫做点小说,想赚几个钱。我的内人向来不许我写过十二点钟的,于今也不来管我了。她晓得我们现在所处的境地,非寻两个外块钱不能过日子,所以只好由我写到两三点钟才睡。但是现在卖文的人多了,我又没有工夫看书,全靠绞脑子,挖心血,没有接济思想的来源,做的东西又都是百忙里偷闲潦草做的,哪里会有好东西?所以往往卖不起价钱,有时原稿退回,我又修改一点,寄给别家。前天好容易卖了一篇小说,拿着五块钱,所以昨天全家去逛中央公园,去年我们竟不曾去过。我每天五点钟起来,——冬天六点半起来——午饭后靠着桌子偷睡半个钟头,一直忙到夜深半夜后。忙的是什么呢?我要吃饭,老婆要吃饭,还要喂小孩子吃饭——所忙的不过为了这一件事!我每天上大学去,从大学回来,都是步行。这就是我的体操,不但可以省钱,还可给我一点用思想的时间,使我可以想小说的布局,可以想到人生的问题。有一天,我的内人的姐夫从南边来,我想请他上一回馆子,家里没有钱,我去问同事借,那几位同事也都是和我不相上下的穷鬼,那有钱借人?我空着手走回家,路上自思自想,忽然想到一个大问题,就是‘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我一头想,一头走,想入了迷,就站在北河沿一棵柳树下,望着水里的树影子,足足站了两外钟头。等到我醒过来的走回家时,天已黑了,客人已经走了半天了!自从那一天起到现在,几乎没有一天我不想这个问题。有时候,我从睡梦里喊着‘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小山,你是学哲学的人。像我这样养老婆,喂小孩子,就算做了一世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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