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真：饱了别人 瘦了自己

飽了别人，瘦了自己

? | 吳念真

當我們第一眼看到阿婆的自助餐廳時，還以爲找錯了地方呢！經營這家沒有招牌的自助餐廳的阿婆&mdash&mdash莊朱玉女士，唯一的經營哲學就是讓你吃到飽！

今年七十六歲的她，從早期的一碗飯、一道菜，幾毛錢吃到飽到現在，不論飯菜，一律一份五塊錢（注：5元新台币相當于1元人民币）。再笨的人一看也知道是穩賠不賺。可是阿婆就這樣完全違背商業原則地經營了四十八年。唯一的理由是做工的人，在其他地方吃不起，不吃又會餓死，就這麽簡單！

别人是賣田養兒子，她是賣房子養别人的兒子，難怪自己的兒子一直喊停。問題是阿婆還是怕有人會餓死，到現在她仍然每天一早就到這間根本不像店的店裏略作準備之後，推着車子去菜市場備辦菜品。

這是注定賠錢的生意。但是不要看阿婆對自己随便、對食客大方，買菜卻是精挑細選，斤斤計較，但是賣菜的小販都知道阿婆做的是賠本生意，因此在價錢跟斤兩上通常也是給予照顧，甚至有時候也讓阿婆賒賒欠欠。

他們說：&ldquo和阿婆一起做功德啦！&rdquo賣菜的歐巴桑還告訴我們說：&ldquo前一陣子阿婆因爲左眼白内障開刀，休息了一陣子，最近才又開始賣！那陣子每到中午，就有一堆人在她的餐廳附近不死心地徘徊張望。&rdquo他說，阿婆沒賣，也沒聽說有人餓死，就是阿婆自己擔心。

阿婆以前身體還好的時候，每天一大早，還會去附近的工廠打零工，賺錢貼補每天的支出。但這些事阿婆倒沒有跟我們說，隻是一邊忙着煎煮炒炸，一邊邀我們中午留下來吃飯，她要請客，她說，人要吃飽才有力氣做事。

阿婆說：&ldquo我這輩子賺的都沒有了！七棟房子都賣完了&hellip&hellip人出世也就是要做事的，别人養我們，我們養别人&hellip&hellip&rdquo&ldquo人家養我們，我們養人家&rdquo，知識一點的講法應該是&ldquo人人爲我，我爲人人&rdquo吧？但是大家都懂，問題是，誰做到了？誰像沒念什麽書的阿婆一樣，做得如此理所當然？

午飯時間到了，食客們該來的都來了。沒有招呼，沒有講價、問價及虛僞的客套。吃阿婆的飯已有十幾二十年了，阿婆都已經像自己的媽媽了，謝什麽？而且誰該謝誰，其實也搞不清楚！

白飯一海碗五元，附贈免費的魚骨豆腐湯。想吃好一點嗎？加一道菜，不管葷素，一律五元。十元吃到飽，沒錢還可以賒，下午又有體力去讨生活了。而且賒多了，阿婆也不會催賬，隻怕人家沒飯吃會餓死的人，哪裏有記賬的概念。

她說：&ldquo生意好的時候，一天有一百多個客人，桌椅不夠用，有的人隻好蹲在路邊吃！真不好意思！&rdquo我們說：&ldquo生意愈好，你不是賠得愈多？&rdquo&ldquo對啊！可是不賣我會不好意思，好像我們怕别人吃一樣！&rdquo反正是這樣的阿婆嘛！我們哪有辦法用社會标準的價值觀去和她讨論生意？

客人吃飯像回家一樣，一切全自動，自己盛飯，自己舀湯，自己算錢，吃完之後，自己收拾碗筷，順便在水槽旁邊抹一把臉，然後走人。整個過程，有人甚至連半句話都沒說，真像個家。不過這天，阿婆倒再三叮咛每位食客，明天要早一點來吃，因爲阿婆的孫女明天要訂婚，中午就要收攤回家，晚來的就吃不到了。阿婆的語氣，就像叮咛老朋友，叮咛自己的家人和孩子。

四十幾年來，阿婆瘦了自己，飽了一大堆人，問阿婆賺到什麽，她說：&ldquo賺個心安！&rdquo這天下來，反而覺得是自己賺得最多，至少賺到了&ldquo相信&rdquo兩個字。終于相信是有人在這樣對待别人的&mdash&mdash一個遠在高雄鹽埕埔，沒有念過什麽書，也不太認識字的歐巴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