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04-29 17:35:02
▲張愛玲在書中勾的人像
文 | 林青霞
 
張愛玲寫的《小團圓》一出版我就買了,每次看看就放下,在床頭一放就是11年。正如宋淇說的,第一、二章太亂,有點像點名簿,可能吸引不住讀者&ldquo追&rdquo讀下去,我記人名最差,經常看着看着就走神。年頭因爲新型冠狀病毒的關系,許多時間待在房裏倚在床上看書,不時掃到床頭小桌上的《小團圓》,仿佛它在向我招手,于是我下定決心仔仔細細從頭讀到尾,讀到一半,男主角邵之雍出現我就放不下了,驚心動魄地吸引着我看完。有些畫面非常熟悉,仿佛在《滾滾紅塵》裏出現過,心中納悶,我拍的時候《小團圓》還沒出版,三毛編劇時怎麽就知道劇情的?雖然之前大家都說我演的是張愛玲,我也沒去證實,那時候我沒接觸過張愛玲的書。看完《小團圓》我再拿出《滾滾紅塵》DVD仔細看一遍,發現劇情其實并沒有完全複制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故事,隻是女主角沈韶華的身份是作家,男主角章能才是漢奸,戲的開場沈韶華被父親面包關起來,中場男主角避難期間女主角到鄉下去找他,發現他已經有了别的女人,從此分手,這一小部分像而已,其他全是三毛的精心創作。我估計三毛是從張愛玲早期的散文和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中汲取了創作靈感。三毛必定是非常欣賞張愛玲的,她是在向張愛玲緻敬。我倒真希望我演的是張愛玲,就算沾到一點邊也夠我沾沾自喜的了,尤其是現在自己也喜歡寫寫文章。
 
 
開始全面走進張愛玲的世界,是在一個月前,有一位朋友傳來三十四集的許子東《細讀張愛玲》音頻節目,因爲打不開,我第二天即刻買了幾本許子東的同名著作,自己留一本,其他分送給朋友,以便交流心得。在讀書之前,先把他要讨論的文章看了,把平鑫濤送給我的整套張愛玲找出來,還有胡蘭成全集和一些有關張愛玲的書籍,一本一本看,這也是我第一次那麽有系統地讀書。
 
胡蘭成寫的《民國女子》真是把我迷醉了。他躺在院子草地上的藤椅曬太陽,看蘇青寄給他的《天地月刊》雜志,翻到張愛玲寫的《封鎖》,不覺坐直起來,細細地把它讀了一遍又一遍,他覺得大家跟他一樣面對着張愛玲的美好,隻有他&ldquo驚動&rdquo(胡蘭成原文如此&mdash&mdash編者注)得要聞雞起舞。這樣的知音難怪張愛玲第一次跟他見面就聊了五個小時,送她回家到弄堂口時,胡蘭成說:&ldquo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麽可以?&rdquo原來他不高啊?我還以爲胡蘭成像《滾滾紅塵》裏的章能才那樣高大英俊而有書卷氣呢。但隻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胡蘭成的語言和文字既感性又性感,讓心高氣傲的張愛玲卸了甲繳了械。據胡蘭成的回憶,張愛玲送給他的照片後面寫着:&ldquo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rdquo明知道他有兩個老婆五個孩子,還是跟他說&ldquo我想過,你将來就隻是我這裏來來去去亦可以&rdquo,張愛玲愛得真慘烈。
 
最近一個月我把能找到的有關張愛玲的著作、信件、訪問稿和學者的評論,統統放在床頭從晚上看到天亮,跟朋友聊張愛玲一聊兩三個鍾頭,朋友說我都變成張迷了,我開玩笑地說我不是張迷我是胡迷,胡蘭成的文字讓我陶醉,張愛玲讓我想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在文字的世界中與她相知。
 
張愛玲在《談看書》中引用法國女曆史學家佩奴德的一句話&ldquo事實比虛構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戲劇性,向來如此&rdquo,并說恐怕有些人不同意,不過事實有它客觀的存在,所以&ldquo橫看成嶺側成峰&rdquo。我向來喜歡看真人真事的書,總認爲人家用真實的生命譜寫他們的故事是再珍貴不過了。張愛玲一生的傳奇和強烈的戲劇性絕對是毋庸置疑的。
 
張愛玲的外曾祖父是晚清重臣李鴻章,父親、母親和繼母都出身官宦之家,她卻沒有因此得到任何好處,隻稍微提一提就被同期的女作家潘柳黛嘲諷&ldquo黃埔江淹死一隻雞就說成是雞湯&rdquo。張愛玲在一九九〇年代出的《對照記》裏有一段,跟祖父母的關系隻是屬于彼此,看似無用、無效,卻是她最需要的,他們隻靜靜地躺在她的血液裏,等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最後一段隻有四個字&ldquo我愛他們&rdquo。這麽莊重的四個字出自她的筆下讓我非常驚訝,她是如此孤傲,看她的文章似乎從來沒有寫過她愛誰的,可見她是多麽需要愛人和被愛,我看不出她父母愛她,也看不出她家人愛她。
 
都說張愛玲對人情世故十分冷漠,讀完《張愛玲私語錄》才知道她情感之豐沛。宋淇、邝文美夫婦對張的才華極度的欣賞,以緻于在精神上和生活細節上無條件地付出。在他們四十年的書信往來中,我充分感覺到張愛玲的溫暖和柔情的一面。一九五五年張搭船赴美國紐約,送船的隻有宋淇夫婦,船一離港她就痛哭不已,她母親黃逸梵自她四歲起就經常理箱子遠赴重洋,她也隻是淡淡的,并沒有哭。在美期間張一天總要想起邝文美兩次,生活上發生的事情她已先在腦子裏跟邝說了一遍,看到善良優雅的好女子也總要拿邝比一比,結果還是感覺邝勝于她們。到了一九八〇年代他們三人都患有重病,信裏互相慰問和勉勵對方,即使病體欠安,宋氏夫婦還是爲張愛玲奔波張羅,邝文美經常爲她跑郵局,張愛玲寄了三百塊美金給她,讓她付些雜費和出租車費,我又一次驚訝,邝的付出豈是三百美金了得的,邝也感尴尬,但爲了避免張尴尬隻好收下,張事後還解釋這是跟她姑姑學的,什麽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一九五七年她母親黃逸梵在英國去世前曾寫信給她想見她最後一面,她也隻在回信中寄了一百塊美金,但她卻在臨終前立下遺囑把著作權、遺産全都給了宋氏夫婦。他們三人之間的信任和深厚的情感人間少有。
 
 
張愛玲在一九三九年,她十九歲時寫的《天才夢》,最後一句&ldquo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rdquo,仿佛她一早就預知自己的未來,或是她一早就設定一個無形的牢籠,自己一步步地走進去。在《小團圓》裏做母親的蕊秋對女兒九莉說:&ldquo我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關起來。&rdquo張愛玲真實的人生裏,生命最後十幾年被虱子所困,她把自己關起來誰也不見。記得一九八一年我在舊金山,獨家出版張愛玲書的皇冠雜志社社長平鑫濤打電話給我,他在加州,想跟張見一面,她都不肯見他。那段期間她幾乎每個星期搬一次家,住過許多汽車旅館,因爲皮膚病的關系一天要照十三個小時的日光燈,每半個小時要用水把眼睛的蟲洗掉,臉上的藥膏被沖掉又要補擦,這樣一天共花二十三個小時在日光燈下。我直覺認定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病症,照理說不可能換那麽多地方還有虱子,眼睛也不可能會生蟲,于是我打電話請教精神科醫生李誠,李誠懷疑是驚恐症和身體上的幻覺,嚴重了會感覺蟲在身上爬,我說其實是不是并沒有蟲?他說是的,但他說這是可以醫治的。
 
我認爲張愛玲是生命的鬥士,她在一九六八年接受殷允芃的訪問時說:&ldquo人生的結局總有一個悲劇。老了,一切退化了,是個悲劇,壯年夭折,也是個悲劇,但人生下來,就要活下去,沒有人願意死的,生和死的選擇,人當然是選擇生。&rdquo想想她一個人在加州,自己不開車,要看牙醫、要看皮膚科醫生,還要不停地搬家,但她從來沒有放棄過,努力地活着。最終在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她被發現在洛杉矶Westwood家裏靜靜地離開人世。她的遺囑執行人林式同去接收遺體時記載當時的場景,他說張愛玲是躺在房裏唯一的一張靠牆的行軍床上去世的,她的遺容安詳,隻是出奇地瘦,保暖的日光燈在房東發現時還亮着。一九九五年九月三十日,她七十五歲生日那天,林式同将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上,灰白的骨灰襯着深藍的海水向下飄落,被風吹得一朵朵,在黃色的太陽裏飛舞着,灰落海裏,上面覆蓋着一片片紅玫瑰與白玫瑰花瓣。張愛玲的一生比任何虛構的小說都富有深沉的戲劇性。
 
張愛玲的名氣沒有因爲她離開人間而降低,她的文字留下了數不清的經典句子,她說:&ldquo成名要趁早啊,來得太晚,快樂也不那麽痛快。&rdquo相信張愛玲一生最快樂最痛快的日子是一九四三年和一九四四年,那是她創作的高峰期,多産而佳作連連,就像她形容曹雪芹的《紅樓夢》是現代小說一樣,她即使寫于半個世紀前的作品,現在看起來亦是非常當代。《紅樓夢》有紅學,張愛玲也有張學。她在二十三歲已經大大享受到成名的快樂了。
 
張愛玲是在成名初期認識的胡蘭成,在胡蘭成眼裏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他說看她的文章隻覺得她什麽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曆得很少,但是那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交涉,好像&ldquo花來衫裏,影落池中&rdquo。你看要不要命。一個作家能夠得到如此懂得她的知音,怎麽都值了。他們精神上吃得飽飽的,胃口倒無所謂。據胡蘭成最親密的侄女胡青雲的口述回憶錄《往事曆曆》中描繪,&ldquo他們家裏隻有兩個碗,一個大碗一個小碗,大碗是胡蘭成用,小碗是張愛玲用,小菜隻有一隻罐頭,油焖筍。從廚房裏開好拿出來,也沒倒出來,直接吃,别的菜一點也沒有&rdquo。
 
三毛生前曾經跟我約定一起去旅行,帶着我流浪的,但最後她卻步了,理由是我太敏感,很容易讀出她的心思。我也曾想過我如果在張愛玲面前肯定無地自容,她的眼睛像X光,裏裏外外穿透人,在她文章裏,對人的外表、長相、穿着、動作都有詳盡的描繪,連人家心裏想什麽她都揣測得很深,正如胡蘭成說她聰明得似&ldquo水晶心肝玻璃人&rdquo。張愛玲在文字裏提到過我朋友江青,她在給夏志清的信上說&ldquo江青那麽醜怎麽能演西施,将來電影一定不賣座&rdquo,江青跟我聊起一點也不介意,我們兩個還笑得不得了,我跟她說,被張愛玲點到名是你的榮幸。在紐約張愛玲去按李麗華的門鈴,她寫道&ldquo李麗華正在午睡,半裸來開門&rdquo。我問金聖華難道李麗華上面不穿衣服就來開門?金聖華笑說那表示衣冠不整。
 
張愛玲的文字像是會發光似的,每顆字都是一顆鑽石,閃閃發亮地串成好句子就像一條鑽石項鏈,讓你忍不住一看再看,有時會默念幾遍。她筆下的人物都像是活着的,讓你愛、恨、情、仇跟着她轉。《小團圓》裏九莉愛邵之雍我跟着愛,九莉後來鄙夷邵之雍那句&ldquo亦是好的&rdquo,讓我本來覺得心動的話霎那間也可笑起來。她痛苦的感覺,&ldquo五中如沸,渾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rdquo,我心絞痛,因爲她把那痛徹心肺的感受透過筆尖真實地呈現在你心上。她那特有的張氏幽默,看得真過瘾。在散文《私語》裏,她形容她從被關了半年的父親大宅裏逃出,&ldquo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rdquo。緊要關頭叫了黃包車竟然還要講價,并且高興着沒忘了怎樣還價。在《第二爐香》中那二十一歲的英國女孩愫細,純潔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和四十歲大學教授的新婚之夜,穿着睡衣蹬着拖鞋狂奔地逃出夫家,拖鞋比人去得快,人趕上了鞋,給鞋子一絆。這樣生動的電影畫面随處可見,讓你難以忘懷。
 
短篇小說《年輕的時候》第一段:&ldquo潘汝良讀書,有個壞脾氣,手裏握着鉛筆,不肯閑着,老是在書頭上畫小人。他對于圖畫沒有研究過,也不甚感興趣,可是鉛筆一着紙,一彎一彎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個人臉的側影,永遠是那一個臉,而且永遠是向左。&rdquo我看了心裏一驚,那不就是我嗎?我讀初中時一樣喜歡在課堂上用單線畫女孩的側面,也是臉向左方,我立刻拿出鉛筆在書上畫出我當時畫的側面女子,發覺嘴巴那塊不成比例,又畫另一個,靈光一閃在額前一勾,代表覆額頭發。後來在《沉香》裏發現張愛玲一張女士速描額前那一勾,竟然跟我勾得一模一樣,難道她也是随手一勾的嗎?我拍過的一百部戲唯一一次演作家,角色竟然以張愛玲爲原型。這千絲萬縷,到底還是與張愛玲有一線牽。
 
一九八八年秋天,我拎着兩盒鳳梨酥,爬上三毛在台北甯安街四樓的小公寓,聽她讀《滾滾紅塵》劇本。三毛一句一句地念給我聽,讀到興起她播着一九四零年代的音樂,站起來一邊踩着舞步一邊演給我看,我陶醉在她忘我的演繹中。現在想起,原來當時她的身體裏住着三個作家,一個三毛自己、一個張愛玲、一個劇中的女作家沈韶華,她萬萬沒想到在她眼前看得目瞪口呆的林青霞,将來有一天會把張愛玲和她的故事寫進自己的文章裏。
 
二〇二〇年八月三日
▲张爱玲在书中勾的人像
文 | 林青霞
 
张爱玲写的《小团圆》一出版我就买了,每次看看就放下,在床头一放就是11年。正如宋淇说的,第一、二章太乱,有点像点名簿,可能吸引不住读者&ldquo追&rdquo读下去,我记人名最差,经常看着看着就走神。年头因为新型冠状病毒的关系,许多时间待在房里倚在床上看书,不时扫到床头小桌上的《小团圆》,仿佛它在向我招手,于是我下定决心仔仔细细从头读到尾,读到一半,男主角邵之雍出现我就放不下了,惊心动魄地吸引着我看完。有些画面非常熟悉,仿佛在《滚滚红尘》里出现过,心中纳闷,我拍的时候《小团圆》还没出版,三毛编剧时怎么就知道剧情的?虽然之前大家都说我演的是张爱玲,我也没去证实,那时候我没接触过张爱玲的书。看完《小团圆》我再拿出《滚滚红尘》DVD仔细看一遍,发现剧情其实并没有完全复制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故事,只是女主角沈韶华的身份是作家,男主角章能才是汉奸,戏的开场沈韶华被父亲面包关起来,中场男主角避难期间女主角到乡下去找他,发现他已经有了别的女人,从此分手,这一小部分像而已,其他全是三毛的精心创作。我估计三毛是从张爱玲早期的散文和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中汲取了创作灵感。三毛必定是非常欣赏张爱玲的,她是在向张爱玲致敬。我倒真希望我演的是张爱玲,就算沾到一点边也够我沾沾自喜的了,尤其是现在自己也喜欢写写文章。
 
 
开始全面走进张爱玲的世界,是在一个月前,有一位朋友传来三十四集的许子东《细读张爱玲》音频节目,因为打不开,我第二天即刻买了几本许子东的同名著作,自己留一本,其他分送给朋友,以便交流心得。在读书之前,先把他要讨论的文章看了,把平鑫涛送给我的整套张爱玲找出来,还有胡兰成全集和一些有关张爱玲的书籍,一本一本看,这也是我第一次那么有系统地读书。
 
胡兰成写的《民国女子》真是把我迷醉了。他躺在院子草地上的藤椅晒太阳,看苏青寄给他的《天地月刊》杂志,翻到张爱玲写的《封锁》,不觉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了一遍又一遍,他觉得大家跟他一样面对着张爱玲的美好,只有他&ldquo惊动&rdquo(胡兰成原文如此&mdash&mdash编者注)得要闻鸡起舞。这样的知音难怪张爱玲第一次跟他见面就聊了五个小时,送她回家到弄堂口时,胡兰成说:&ldquo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rdquo原来他不高啊?我还以为胡兰成像《滚滚红尘》里的章能才那样高大英俊而有书卷气呢。但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胡兰成的语言和文字既感性又性感,让心高气傲的张爱玲卸了甲缴了械。据胡兰成的回忆,张爱玲送给他的照片后面写着:&ldquo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rdquo明知道他有两个老婆五个孩子,还是跟他说&ldquo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rdquo,张爱玲爱得真惨烈。
 
最近一个月我把能找到的有关张爱玲的著作、信件、访问稿和学者的评论,统统放在床头从晚上看到天亮,跟朋友聊张爱玲一聊两三个钟头,朋友说我都变成张迷了,我开玩笑地说我不是张迷我是胡迷,胡兰成的文字让我陶醉,张爱玲让我想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在文字的世界中与她相知。
 
张爱玲在《谈看书》中引用法国女历史学家佩奴德的一句话&ldquo事实比虚构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戏剧性,向来如此&rdquo,并说恐怕有些人不同意,不过事实有它客观的存在,所以&ldquo横看成岭侧成峰&rdquo。我向来喜欢看真人真事的书,总认为人家用真实的生命谱写他们的故事是再珍贵不过了。张爱玲一生的传奇和强烈的戏剧性绝对是毋庸置疑的。
 
张爱玲的外曾祖父是晚清重臣李鸿章,父亲、母亲和继母都出身官宦之家,她却没有因此得到任何好处,只稍微提一提就被同期的女作家潘柳黛嘲讽&ldquo黄埔江淹死一只鸡就说成是鸡汤&rdquo。张爱玲在一九九〇年代出的《对照记》里有一段,跟祖父母的关系只是属于彼此,看似无用、无效,却是她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她的血液里,等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最后一段只有四个字&ldquo我爱他们&rdquo。这么庄重的四个字出自她的笔下让我非常惊讶,她是如此孤傲,看她的文章似乎从来没有写过她爱谁的,可见她是多么需要爱人和被爱,我看不出她父母爱她,也看不出她家人爱她。
 
都说张爱玲对人情世故十分冷漠,读完《张爱玲私语录》才知道她情感之丰沛。宋淇、邝文美夫妇对张的才华极度的欣赏,以致于在精神上和生活细节上无条件地付出。在他们四十年的书信往来中,我充分感觉到张爱玲的温暖和柔情的一面。一九五五年张搭船赴美国纽约,送船的只有宋淇夫妇,船一离港她就痛哭不已,她母亲黄逸梵自她四岁起就经常理箱子远赴重洋,她也只是淡淡的,并没有哭。在美期间张一天总要想起邝文美两次,生活上发生的事情她已先在脑子里跟邝说了一遍,看到善良优雅的好女子也总要拿邝比一比,结果还是感觉邝胜于她们。到了一九八〇年代他们三人都患有重病,信里互相慰问和勉励对方,即使病体欠安,宋氏夫妇还是为张爱玲奔波张罗,邝文美经常为她跑邮局,张爱玲寄了三百块美金给她,让她付些杂费和出租车费,我又一次惊讶,邝的付出岂是三百美金了得的,邝也感尴尬,但为了避免张尴尬只好收下,张事后还解释这是跟她姑姑学的,什么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一九五七年她母亲黄逸梵在英国去世前曾写信给她想见她最后一面,她也只在回信中寄了一百块美金,但她却在临终前立下遗嘱把著作权、遗产全都给了宋氏夫妇。他们三人之间的信任和深厚的情感人间少有。
 
 
张爱玲在一九三九年,她十九岁时写的《天才梦》,最后一句&ldquo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rdquo,仿佛她一早就预知自己的未来,或是她一早就设定一个无形的牢笼,自己一步步地走进去。在《小团圆》里做母亲的蕊秋对女儿九莉说:&ldquo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关起来。&rdquo张爱玲真实的人生里,生命最后十几年被虱子所困,她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记得一九八一年我在旧金山,独家出版张爱玲书的皇冠杂志社社长平鑫涛打电话给我,他在加州,想跟张见一面,她都不肯见他。那段期间她几乎每个星期搬一次家,住过许多汽车旅馆,因为皮肤病的关系一天要照十三个小时的日光灯,每半个小时要用水把眼睛的虫洗掉,脸上的药膏被冲掉又要补擦,这样一天共花二十三个小时在日光灯下。我直觉认定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症,照理说不可能换那么多地方还有虱子,眼睛也不可能会生虫,于是我打电话请教精神科医生李诚,李诚怀疑是惊恐症和身体上的幻觉,严重了会感觉虫在身上爬,我说其实是不是并没有虫?他说是的,但他说这是可以医治的。
 
我认为张爱玲是生命的斗士,她在一九六八年接受殷允芃的访问时说:&ldquo人生的结局总有一个悲剧。老了,一切退化了,是个悲剧,壮年夭折,也是个悲剧,但人生下来,就要活下去,没有人愿意死的,生和死的选择,人当然是选择生。&rdquo想想她一个人在加州,自己不开车,要看牙医、要看皮肤科医生,还要不停地搬家,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努力地活着。最终在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她被发现在洛杉矶Westwood家里静静地离开人世。她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去接收遗体时记载当时的场景,他说张爱玲是躺在房里唯一的一张靠墙的行军床上去世的,她的遗容安详,只是出奇地瘦,保暖的日光灯在房东发现时还亮着。一九九五年九月三十日,她七十五岁生日那天,林式同将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上,灰白的骨灰衬着深蓝的海水向下飘落,被风吹得一朵朵,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灰落海里,上面覆盖着一片片红玫瑰与白玫瑰花瓣。张爱玲的一生比任何虚构的小说都富有深沉的戏剧性。
 
张爱玲的名气没有因为她离开人间而降低,她的文字留下了数不清的经典句子,她说:&ldquo成名要趁早啊,来得太晚,快乐也不那么痛快。&rdquo相信张爱玲一生最快乐最痛快的日子是一九四三年和一九四四年,那是她创作的高峰期,多产而佳作连连,就像她形容曹雪芹的《红楼梦》是现代小说一样,她即使写于半个世纪前的作品,现在看起来亦是非常当代。《红楼梦》有红学,张爱玲也有张学。她在二十三岁已经大大享受到成名的快乐了。
 
张爱玲是在成名初期认识的胡兰成,在胡兰成眼里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他说看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那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好像&ldquo花来衫里,影落池中&rdquo。你看要不要命。一个作家能够得到如此懂得她的知音,怎么都值了。他们精神上吃得饱饱的,胃口倒无所谓。据胡兰成最亲密的侄女胡青云的口述回忆录《往事历历》中描绘,&ldquo他们家里只有两个碗,一个大碗一个小碗,大碗是胡兰成用,小碗是张爱玲用,小菜只有一只罐头,油焖笋。从厨房里开好拿出来,也没倒出来,直接吃,别的菜一点也没有&rdquo。
 
三毛生前曾经跟我约定一起去旅行,带着我流浪的,但最后她却步了,理由是我太敏感,很容易读出她的心思。我也曾想过我如果在张爱玲面前肯定无地自容,她的眼睛像X光,里里外外穿透人,在她文章里,对人的外表、长相、穿着、动作都有详尽的描绘,连人家心里想什么她都揣测得很深,正如胡兰成说她聪明得似&ldquo水晶心肝玻璃人&rdquo。张爱玲在文字里提到过我朋友江青,她在给夏志清的信上说&ldquo江青那么丑怎么能演西施,将来电影一定不卖座&rdquo,江青跟我聊起一点也不介意,我们两个还笑得不得了,我跟她说,被张爱玲点到名是你的荣幸。在纽约张爱玲去按李丽华的门铃,她写道&ldquo李丽华正在午睡,半裸来开门&rdquo。我问金圣华难道李丽华上面不穿衣服就来开门?金圣华笑说那表示衣冠不整。
 
张爱玲的文字像是会发光似的,每颗字都是一颗钻石,闪闪发亮地串成好句子就像一条钻石项链,让你忍不住一看再看,有时会默念几遍。她笔下的人物都像是活着的,让你爱、恨、情、仇跟着她转。《小团圆》里九莉爱邵之雍我跟着爱,九莉后来鄙夷邵之雍那句&ldquo亦是好的&rdquo,让我本来觉得心动的话霎那间也可笑起来。她痛苦的感觉,&ldquo五中如沸,浑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rdquo,我心绞痛,因为她把那痛彻心肺的感受透过笔尖真实地呈现在你心上。她那特有的张氏幽默,看得真过瘾。在散文《私语》里,她形容她从被关了半年的父亲大宅里逃出,&ldquo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rdquo。紧要关头叫了黄包车竟然还要讲价,并且高兴着没忘了怎样还价。在《第二炉香》中那二十一岁的英国女孩愫细,纯洁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和四十岁大学教授的新婚之夜,穿着睡衣蹬着拖鞋狂奔地逃出夫家,拖鞋比人去得快,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绊。这样生动的电影画面随处可见,让你难以忘怀。
 
短篇小说《年轻的时候》第一段:&ldquo潘汝良读书,有个坏脾气,手里握着铅笔,不肯闲着,老是在书头上画小人。他对于图画没有研究过,也不甚感兴趣,可是铅笔一着纸,一弯一弯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个人脸的侧影,永远是那一个脸,而且永远是向左。&rdquo我看了心里一惊,那不就是我吗?我读初中时一样喜欢在课堂上用单线画女孩的侧面,也是脸向左方,我立刻拿出铅笔在书上画出我当时画的侧面女子,发觉嘴巴那块不成比例,又画另一个,灵光一闪在额前一勾,代表覆额头发。后来在《沉香》里发现张爱玲一张女士速描额前那一勾,竟然跟我勾得一模一样,难道她也是随手一勾的吗?我拍过的一百部戏唯一一次演作家,角色竟然以张爱玲为原型。这千丝万缕,到底还是与张爱玲有一线牵。
 
一九八八年秋天,我拎着两盒凤梨酥,爬上三毛在台北宁安街四楼的小公寓,听她读《滚滚红尘》剧本。三毛一句一句地念给我听,读到兴起她播着一九四零年代的音乐,站起来一边踩着舞步一边演给我看,我陶醉在她忘我的演绎中。现在想起,原来当时她的身体里住着三个作家,一个三毛自己、一个张爱玲、一个剧中的女作家沈韶华,她万万没想到在她眼前看得目瞪口呆的林青霞,将来有一天会把张爱玲和她的故事写进自己的文章里。
 
二〇二〇年八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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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林青霞:走近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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