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6-03-11 07:31:44
那個流浪漢靠在遠遠的路燈下,好似專門在計算着我抵達的時刻,我一進港口,他就突然從角落裏跳了出來,眼睛定定的追尋着我,兩手在空中亂揮,腳步一高一低,像一個笨拙的稻草人一般,跌跌撞撞的跳躲過一輛輛汽車,快速的往我的方向奔過來。
也許是怕我走了,他不但揮着手引我注意,并且還大聲的喊着:“夜安!喂!夜安!”
當時,我正在大迦納利島的港口,要轉進卡特林娜碼頭搭渡輪。
聽見有人在老遠的喊着,我不由得慢下車速,等着那人過來,心裏莫名其妙的有些不對勁。
那個陌生人很快的跑過了街,幾乎快撞到我車上才收住了腳,身體晃來晃去的。
“什麽事?”我搖下玻璃窗來問他。
“夜安!夜安!”還是隻說這句話,喘得很厲害,雙手一直攀在我車頂的行李架上。
我深深的看了這個陌生人一眼,确定自己絕對不認識他。
見我打量着他,這人馬上彎下了腰,要笑不笑的又說了一句:“夜安!”接着很緊張的舉起右手來碰着額頭,對我拖泥帶水的敬了個禮。
我再看他一眼,亦對他十分認真的點點頭,回答他:“夜安!”趁他還沒時間再說什麽,用力一踏油門,車子滑了出去。
後視鏡裏,那個人蹒跚的跟着車子跑了兩三步,兩手舉在半空中,左手好像還拎了一個癟癟的塑膠口袋。暮色裏,他,像一個紙剪出來的人影,平平的貼在背後一層層高樓輝煌的燈火裏,隻是身上那件水紅色的襯衫,鮮明得融不進薄黯裏去。一會兒,也就看不見了。
卡特林娜碼頭滿滿的停泊着各色各樣的輪船,去對岸丹娜麗芙島的輪渡在岸的左邊,售票亭還沒有開始賣票,候船的長椅子上隻坐了孤零零的一個老年人。
我下了車,低低的跟老人道了夜安,也在長椅上坐了下來。
“還沒來,已經七點多了。”老人用下巴指指關着的售票窗口,搭讪的向我說。
“也去對面?”我向他微笑,看着他腳前的小黑皮箱。“去兒子家,你呢?”他點了一支煙。
“搬家。”指指路旁滿載行李的車又向他笑笑。“過去要夜深羅!”
“是。”漫應着。
“去十字港?”
“是!”又點頭。
“到了還得開長途,認識路嗎?”又問。
“我先生在那邊工作,來回跑了四次了,路熟的。”
“那就好,夜裏一個人開車,總是小心點才好。”
我答應着老人,一面舒适的将視線抛向黑暗的大海。“好天氣,鏡子似的。”老人又說。
我再點點頭,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打哈欠。
一天三班輪渡過海,四小時的旅程,我總是選夜航,這時乘客稀少,空曠的大船,燈光通明,好似一座無人的城市。走在寒冷的甲板上,總使我覺得,自己是從一場豪華的大宴會裏出來,那時,曲終人散,意興闌珊,此情此景,最是令人反複玩味。
黑夜大海上的甲板,就有這份神秘的魅力。
等船的人,還是隻有老人和我兩個。
遠遠的路燈下,又晃過來一個人影。
老人和我淡漠的望着那個越走越近新來的人,我心不在焉的又打了一個哈欠。
等到那件水紅色的衣服映入我眼裏時,那個人已經快走到我面前了。
我戒備的坐直了些,有些不安,飛快的掠了來人一眼,眼前站着的流浪漢,就是剛剛在港口上向我道夜安的人,不可能弄錯,這是他今夜第二次站在我的面前了,該不是巧合吧!
想真巧不巧合的問題,臉色就不自在了,僵僵的斜望着一艘艘靜靜泊着的船。
一聲近乎屈辱的“夜安”,又在我耳邊響起來,雖然是防備着的,還是稍稍吓了一跳,不由得轉過了身去。
我用十分凝注的眼神朝這個流浪漢看着,那是一張微胖而極度疲倦的臉,沒有什麽特别的智慧,眼睛很圓很小,嘴更小得不襯,下巴短短的,兩頰被風吹裂了似的焦紅,棕色稀淡的短發,毛滋滋的短胡子,極細的襯衫下面,是一條松松的灰長褲。
極高的身材,不知是否因爲他整個潦倒的外形,使人錯覺他是矮胖而散漫的,眼内看不出狡猾,茫茫然的像一個迷了路的小孩。
看了他一會,我輕輕的将視線移開,不再理會他。這一次,我沒有再回答他的“夜安”。
“也要過海嗎?”他說。
我不回答。
“我——也過去。”他又說。
我這才發覺這是個外地人,西班牙文說得極生硬,結結巴巴的。
因爲這個人的加入,氣氛突然凍結了,一旁坐着的老人也很僵硬的換了個坐姿。
“要過海,沒有錢。”他向我面前傾下了身子,好似要加重語氣似的攤着手,我一點反應都不給他。
“我護照掉了,請給我兩百塊錢買船票吧!”
“求求你,兩百塊,好不好?隻要兩百。”
他向我更靠近了一點,我沉默着,身體硬硬的向老人移了過去。
“我給你看證明……”流浪漢蹲在地上索索的在手提袋裏掏,掏出一個信封,小心的拿出一張白紙來。
“請你……”好似跪在我面前一樣,向我伸出了手。
他還沒有伸過紙來,我已經一閃開,站了起來,往車子大步走去。
他跟上來了,幾乎是半跑的,兩手張開,擋住了我的路。“隻要一張船票,幫助我兩百塊,請你,好不好,好不好?”聲音輕輕的哀求起來。
我站定了不走,看看椅上的老人,他也正緊張的在看我,好似要站起來了似的。
碼頭上沒有什麽人,停泊着的許多船隻見燈光,不見人影。
“讓我過去,好嗎?”我仰起頭來冷淡的向着這個流浪漢,聲音刀子似的割在空氣裏。
他讓開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我。臉在燈下慘白的,一副可憐的樣子。
我開了車門,坐進去,玻璃窗沒有關上。
那個人呆站了一會,猶猶豫豫的拖着步子又往我靠過來。
“請聽我說,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我有困難——”
他突然改用英文講話了,語調比他不通順的西班牙文又動人些了。
我歎了口氣,望着前方,總不忍心做得太過分,當着他的面把車窗搖上來,可是我下定決心不理這個人。
他又提出了兩百塊錢的要求,翻來覆去說要渡海去丹娜麗芙。
這時,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吵啞的對我喊過來:“開去總公司買船票吧,那邊還沒下班嘛!不要在這裏等了。”
一向是臨上船才買票的,尤其是夜間這班。老人那麽一提醒我,倒是擺脫這個陌生人糾纏的好辦法,我馬上掏出鑰匙來,發動了車。
那人看我要開車了,急得兩手又抓上了車窗,一直叫着:“聽我說嘛,請聽我——。”
“好啦!”我輕輕的說,車子稍稍滑動了一點。他還是不肯松手。
“好啦!你……”我堅決的一踩油門,狠心往前一闖,幾乎拖倒了他。
他放手了,跟着車跑,像第一次碰到我時一樣,可是這次他沒有停,他不停的追着,跄跄跌跌的,好像沒有氣力似的。我再一加速,就将他丢掉了。
船公司就在港口附近的轉角上,公司占了很大的位置,他們不隻經營迦納利群島的各色渡輪,也代理世界各地船運公司預售不同的船票。
跨進售票大廳的時候,一排二十多個售票口差不多都關了,隻有亮着去丹娜麗芙渡輪的窗口,站着小小的一撮買票的人。
我走去站在隊尾,馬上有人告訴我應該去入口的地方拿一個牌子。
拿的是二十六號,牆上亮出來的號碼是二十號。
穿過昏暗的大廳,在一群早到的人審視的目光下,選了一條空的長木椅子坐下去。
也許是空氣太沉郁了,甩掉流浪漢時的緊張,在坐了一會兒之後,已經不知不覺的消失了。
我的右邊坐了五個男女老小,像是一家出門旅行的鄉下人,售票口站着三個正在服兵役的大男孩,穿着陸軍制服還在抽煙,左邊隔三條長椅子,坐着另外兩個嬉皮打扮的長發青年,還有十幾個人散坐得很遠,燈光昏昏暗暗,看不真切。那兩個嬉皮,在我坐定下來的時候就悄悄的在打量我,過了隻一會兒,其中的一個站了起來,慢慢往我的方向踱過來。
我一直在想,到底那時候我的臉上寫了什麽記號,會使得這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要拿我,來試試他們的運氣。這一想,臉上就凜然得不自在了。
青年人客氣的向我點點頭。
“可以坐下來嗎?”
溫和的語氣使我不得不點了點頭。
也是個異鄉人,說的是英語。
“請問,你是不是來買去巴塞隆納的票?”
“嗯,什麽?”一聽這人不是向我要錢,自己先就脹紅了臉。我斷定他也是上來讨錢的啊!
“是這樣的,我們有兩張船票,臨時決定不去巴塞隆納了,船公司退票要扣百分之二十,損失太大了,所以想轉賣給别人。”
我抱歉的向他搖搖頭,愛莫能助的攤攤手,他不說什麽,卻也不走,沉默的坐在我一旁。
牆上的電子板亮出了二十一號。
我靜靜的等着,無聊的看着窗外,一輛綠色的汽車開了,一個紅衣服的女人走過——就在那時候,我又看見了,在窗外,清清楚楚的趕着在過街的,那個被我剛剛才甩掉的流浪漢。
我快速的轉過身,背向着玻璃,心加速的跳起來,希望他不要看見我,可是那是沒有用的,知道那個人不是路過,知道他是跟着我老遠跑來的,知道他是有企圖的釘上了我,認定我是那個會給他兩百塊錢的傻瓜,現在他正經過窗口,他在轉彎,他要進來了。
那個流浪漢跨進了船公司,站在入口處,第三次出現在我面前。
他的眼光掃視到我,我迎着他,惡狠狠的瞪着眼。
看得出他有一點狼狽,有羞辱,有窘迫,可是他下決心不管那些,疲憊而又堅決的往我的位子一步一步的拖過來。
明明料中的事,看他真過來了,還是被驚氣得半死,恨不得跳起來踢死他。
他實在沒有邪惡的樣子,悲苦的臉,恍恍惚惚的,好似一個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命運的人,一生裏遭遇的都是人世的失意和難堪。
他走近我,小心翼翼的沾着長椅子的邊,在我身旁輕輕的坐下來,他一坐下,我就故意往一邊移開,當他傳染病似的嫌給他看。
這時,大概他發覺我身旁還坐了一個跟他氣質差不多的人,簡直駭了一大跳,張着嘴,決不定要什麽表情,接着突然的用手指着嬉皮,結結巴巴的低嚷了起來。
“怎麽,你也向她要錢嗎?”
這個陌生人如此無禮的問出這麽荒謬的問題來,窘得我看着自己的靴子,像個木頭人一樣的僵着,看也不敢看那嬉皮。
“沒有,你放心,我不向她讨錢。”嬉皮和氣的安慰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個人看見别人笑,居然也嘻嘻的笑起來,那份天真,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不相信他是瘋子,他不過是個沒有處世能力而又落魄的流浪人罷了,也許是餓瘋了一點。
“你看,我又來了。”他吸了一口氣向我彎了彎身,又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微笑來。
我冷着臉,沉默着。
“你的船呢?”青年人問他。
“什麽船?”他茫然不知所措的。
“你不是船上下來的海員?”青年肯定的說。
“我?不是啊!”他再度吓了一跳。
“我——我——我是這個,給你看。”
他又去掏他的紙頭了,隔着我,遞給青年人,那邊接了過去。
“挪威領事館,證明你是挪威公民,護照在丹娜麗芙被人偷掉了——啊!這麽回事。”
他高興得很,如釋重負拚命點頭。
“那你在這裏幹嗎?”青年又好奇的問他。
他一指就指着我,滿懷希望的說:“向她請求兩百塊錢,給我渡海過去,到了那邊,就有錢了。”
我再度被他弄得氣噎,粗暴的站了起來,換到前面一張長椅上去。
這個人明明在說謊,一張船票過海是五百塊,不是他說的兩百。
當然,他又跟着坐了過來了。一步都不放松的。“這樣好吧?你不肯給我錢,幹脆把我藏在你的車子裏,偷上船,上了船,我爬出來,自己走上岸,不是就過去了嗎?”他像發明什麽新花樣似的又興奮的在說了。
嬉皮青年聽了仰頭大笑起來,我被氣得太過頭,也神經兮兮的笑了,三個人一起笑,瘋子似的。
“不要再吵了,沒有可能的,請你走吧!”
我斬釘截鐵的沉下了臉,身後嬉皮青年仍在笑,站起來,走了開去,對我做了個無可奈何的鬼臉。
那個陌生人笑容還沒有退去,挂在那兒,悲苦的臉慢慢鋪滿了欲泣的失望。
“我替你做工,洗車,搬東西,你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幾乎哀求到倒下地去了,仍然固執的纏住我。
我的忍耐已到了失去控制的邊緣,不顧一大廳的人都悄悄的在注視我們這一角,站起來再度換了一排椅子。
不能給他錢,一毛錢也不給他,這樣過分的騷擾實是太可惡了,絕對不幫助他,何況,他是假的。
“我已經流浪了四天了,沒吃、沒睡,隻求你幫幫忙,渡過海,到了丹娜麗芙就有錢了,我支持不下去啦,善心的,請你——。”
他又跟了上去,在我旁邊嗫嚅不停的講着,好像在哭了。“我是從挪威來度假的,第一次來迦納利群島,住在丹娜麗芙的十字港,來了才三天,一個女人叫我請她喝酒,我就去跟她喝,喝了好多又去跟她過夜,第二天早上,醒過來,躺在一個小旅館裏,身上的護照、錢、自己旅館的鑰匙、外套,都不見了……我走回住着的旅館去,叫他們拿備用鑰匙給我開門,我房間裏面還有支票、衣服,可是旅館的人說他們旅客太多,不認識我,不肯開,要我渡海來這邊挪威領事館拿了身份證明回去才給開房門,借了我一點錢過海來,後來,後來,就沒錢回去了,一直在碼頭上流浪……”
我聽他那麽說,多少受了些感動,默默的審視着他,想看出他的真僞來。
“隻要兩百塊,這麽一點錢,就可以渡我過去了,到了那裏,開了房門,就有錢了。”
“你自己領事館不幫你?”懷疑的問他。
他死死的搖頭,不願答一個字。
“這幾天,隻要渡船來了,我就跑上去求,我情願替船上洗碗,洗甲板,搬東西,擦玻璃,什麽都肯做,隻要他們給我免費坐船過去,可是沒有人理我,他們不聽我的。”他低喊着。
“如果你肯幫助我,我一生都會記得你,兩百塊錢不是一個大數目,而我的幸福卻操在你的手裏啊!”
“這當然不是大數目,可是,我的朋友,你的困難跟我有什麽相幹呢?”我内心掙紮得很厲害,眼看他已經要征服我的同情心了,又眼看他将拿了我的錢,在背後詛咒我的拖延,又好似聽見他暗笑我傻子的聲音,這麽一想,我竟殘酷的回答了他上面的那句話。
“好吧,當然,當然跟你沒有關系……好吧……好……”他終于不再向我糾纏了。喃喃低語着,臉上除了疲倦之外,再已沒有了憂傷,嘴唇又動了幾下,沒有發出聲音來,他知道,盼望着的收獲是落空了。
“總是一團糟,總是壞運氣的啊!”
他突然又慢慢的擡起頭來,恍惚的、鎊鎊的微笑起來,慢慢說出這樣的句子來,像唱歌,像低泣,又像歎息。當然,我的心靈受到了很大的震動,驚異的呆望着他,那張悲愁的臉,那個表情,終其一生,我都不能夠忘記吧!那時,窗口站着的一個軍人突然向我招手,隔着老遠,大聲喊着:“是二十六號嗎?快來吧!”
我蓦然驚覺,跳了起來,那個流浪漢也驚跳了起來,我匆匆忙忙的往售票窗口跑去。
“等你二十六號好久了。”窗口的小姐埋怨起來。“對不起,我沒注意。”
“哪裏?”
“丹娜麗芙,現在那班船,帶車,牌子是西亞特一二七。”售标小姐很快的開了票,向大門的方向努努嘴,說:“去那邊付錢,一千五百塊。”
我不敢回頭,往第一個小窗口走去,遞進去兩張千元大鈔。
那時我内心掙紮得很厲害。我的意念要掙脫自己做出相反的事情來。
兩百塊錢隻是一杯汽水,一個牛肉餅的價錢,隻是一雙襪子,一管口紅的價錢,而我,卻在這區區的數目上堅持自己美名“原則”的東西,不肯對一個可憐人伸出援手。萬一,那個流浪的人說的都是真話,而我眼看他咫尺天涯的流落在這裏,不肯幫他渡過海去,我的良知會平安嗎?我今後的日子能無愧的過下去嗎?
“喂!找錢!”窗内的小姐敲敲板壁,叫醒了在窗前發愣的我。
“快去吧!時間不多了!”她好意的又催了一句。
我抓起了船票和找回來的零錢,一甩頭,沖了出去,船要開了,不要再猶豫這些無聊的事了。
夜來了,雖然遠遠的高樓燈火依舊,街上隻是空無一人,夜間的港口,更是凄涼。
大玻璃窗就在我身後,我剛剛才走出船公司,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不要去理那一絲絲牽住我心的什麽東西,綠燈馬上要轉亮了,我過街,拿車,開去碼頭,上船,就要渡到對岸去了。
可是我還是回了頭,在綠燈轉亮,我跨過街的那第一步,我突然回了頭。
在那個老舊的大廳裏,流浪的人好似睡去了一般動也不動,垂着眼睑,上身微微向前傾着,雙手松松的攤放在膝蓋上,目光盯在前面的地下,悲苦和憂傷像一個陰影,将他那件水紅的襯衫也弄褪了顔色,時間,在他的身上已經永遠不會移動了,明天的太陽好似跟這人也不相幹了。
我覺得自己在跑的時候,已經回到大廳裏了,正在大步向那個人跑去,踏得那麽響的步子,都沒有使他擡起頭來。“這個,給你。”我放了五百塊錢在他手裏,他茫茫然的好似不認識我似的對着我,看看錢,他還是不相信,又看我,又看錢。
“去買些熱的東西吃吧!”溫和的對他輕輕的說。“你——”他喃喃的說。
“下次再向人藉口要錢的時候,不要忘了,從大迦納利島去丹娜麗芙的船票是五百塊,不是兩百。”我誠懇的說。“可是,我還有三百在身上啊!”他突然愉快的喊了起來。“你什麽?”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不就是了嗎?”他又喊着。
我匆匆忙忙再度跑了出來,時間已經很緊迫了,不能再回過去想,那個人最後說的是不是又是一個謊話,他實在是一個聰明的人,被我指破了他的漏洞,馬上說他還有另外三百塊在身上。
急急的闖進碼頭,開過船邊鋪好的跳板,将車子開進船艙,用三角木頂住輪胎,後座拿出大披風來,這才進了電梯上咖啡室去。
買了牛奶、夾肉面包,小心的托着食物,推了厚重的門,走到外甲板上去。
那時,乘客已經都上來了,船梯下面,隻有一個三副穿着深藍滾金邊的制服踱來踱去。船上的鈴響了,三副做手勢,叫人收船梯。
那時候,在很遠的碼頭邊,一個小影子,拚命揮着一張船票,喊着,追着,往這邊跑過來,我趴在船舷上往下看,要收的船梯又停下來等了。
那個人,跑近了,上了梯子,彎着腰,拚命的喘氣,拚命的咳。
當我再度看見那件水紅色的襯衫時,驚駭得手裏的面包都要掉到水裏去了,上天饒恕我,這個人竟是真的隻要一張船票,我的臉,因爲羞愧的緣故,竟熱得發燙起來。
他上船來了,上來了,正站在我下一層的甲板上,老天爺,我怎麽折磨了一個真正需要幫助的靈魂,這一個晚上,我加給了這個可憐的人多少莫須有的難堪,而他,沒有騙我,跟他說的一色一樣——隻要兩百塊錢渡海過去。
那個人不經意的擡了擡頭,我退了一步,縮進陰影裏去,饒恕我吧,我加給你的苦痛,要收回已是太遲了。
船乘風破浪的往黑暗的大海裏開去,擴音機輕輕的放着一首西班牙歌:
“請你告訴我——
爲什麽,爲什麽
這世上
有那麽多寂寞的人啊——”
夜,像一張毯子,溫柔的向我覆蓋上來。
那个流浪汉靠在远远的路灯下,好似专门在计算着我抵达的时刻,我一进港口,他就突然从角落里跳了出来,眼睛定定的追寻着我,两手在空中乱挥,脚步一高一低,像一个笨拙的稻草人一般,跌跌撞撞的跳躲过一辆辆汽车,快速的往我的方向奔过来。
也许是怕我走了,他不但挥着手引我注意,并且还大声的喊着:“夜安!喂!夜安!”
当时,我正在大迦纳利岛的港口,要转进卡特林娜码头搭渡轮。
听见有人在老远的喊着,我不由得慢下车速,等着那人过来,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不对劲。
那个陌生人很快的跑过了街,几乎快撞到我车上才收住了脚,身体晃来晃去的。
“什么事?”我摇下玻璃窗来问他。
“夜安!夜安!”还是只说这句话,喘得很厉害,双手一直攀在我车顶的行李架上。
见我打量着他,这人马上弯下了腰,要笑不笑的又说了一句:“夜安!”接着很紧张的举起右手来碰着额头,对我拖泥带水的敬了个礼。
我再看他一眼,亦对他十分认真的点点头,回答他:“夜安!”趁他还没时间再说什么,用力一踏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后视镜里,那个人蹒跚的跟着车子跑了两三步,两手举在半空中,左手好像还拎了一个瘪瘪的塑胶口袋。暮色里,他,像一个纸剪出来的人影,平平的贴在背后一层层高楼辉煌的灯火里,只是身上那件水红色的衬衫,鲜明得融不进薄黯里去。一会儿,也就看不见了。
卡特林娜码头满满的停泊着各色各样的轮船,去对岸丹娜丽芙岛的轮渡在岸的左边,售票亭还没有开始卖票,候船的长椅子上只坐了孤零零的一个老年人。
我下了车,低低的跟老人道了夜安,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还没来,已经七点多了。”老人用下巴指指关着的售票窗口,搭讪的向我说。
“也去对面?”我向他微笑,看着他脚前的小黑皮箱。“去儿子家,你呢?”他点了一支烟。
“搬家。”指指路旁满载行李的车又向他笑笑。“过去要夜深罗!”
“是。”漫应着。
“去十字港?”
“是!”又点头。
“到了还得开长途,认识路吗?”又问。
“我先生在那边工作,来回跑了四次了,路熟的。”
“那就好,夜里一个人开车,总是小心点才好。”
我答应着老人,一面舒适的将视线抛向黑暗的大海。“好天气,镜子似的。”老人又说。
我再点点头,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打哈欠。
一天三班轮渡过海,四小时的旅程,我总是选夜航,这时乘客稀少,空旷的大船,灯光通明,好似一座无人的城市。走在寒冷的甲板上,总使我觉得,自己是从一场豪华的大宴会里出来,那时,曲终人散,意兴阑珊,此情此景,最是令人反复玩味。
黑夜大海上的甲板,就有这份神秘的魅力。
等船的人,还是只有老人和我两个。
远远的路灯下,又晃过来一个人影。
老人和我淡漠的望着那个越走越近新来的人,我心不在焉的又打了一个哈欠。
等到那件水红色的衣服映入我眼里时,那个人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
我戒备的坐直了些,有些不安,飞快的掠了来人一眼,眼前站着的流浪汉,就是刚刚在港口上向我道夜安的人,不可能弄错,这是他今夜第二次站在我的面前了,该不是巧合吧!
想真巧不巧合的问题,脸色就不自在了,僵僵的斜望着一艘艘静静泊着的船。
一声近乎屈辱的“夜安”,又在我耳边响起来,虽然是防备着的,还是稍稍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了身去。
我用十分凝注的眼神朝这个流浪汉看着,那是一张微胖而极度疲倦的脸,没有什么特别的智慧,眼睛很圆很小,嘴更小得不衬,下巴短短的,两颊被风吹裂了似的焦红,棕色稀淡的短发,毛滋滋的短胡子,极细的衬衫下面,是一条松松的灰长裤。
极高的身材,不知是否因为他整个潦倒的外形,使人错觉他是矮胖而散漫的,眼内看不出狡猾,茫茫然的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
看了他一会,我轻轻的将视线移开,不再理会他。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他的“夜安”。
“也要过海吗?”他说。
我不回答。
“我——也过去。”他又说。
因为这个人的加入,气氛突然冻结了,一旁坐着的老人也很僵硬的换了个坐姿。
“要过海,没有钱。”他向我面前倾下了身子,好似要加重语气似的摊着手,我一点反应都不给他。
“求求你,两百块,好不好?只要两百。”
他向我更靠近了一点,我沉默着,身体硬硬的向老人移了过去。
“我给你看证明……”流浪汉蹲在地上索索的在手提袋里掏,掏出一个信封,小心的拿出一张白纸来。
他还没有伸过纸来,我已经一闪开,站了起来,往车子大步走去。
他跟上来了,几乎是半跑的,两手张开,挡住了我的路。“只要一张船票,帮助我两百块,请你,好不好,好不好?”声音轻轻的哀求起来。
我站定了不走,看看椅上的老人,他也正紧张的在看我,好似要站起来了似的。
码头上没有什么人,停泊着的许多船只见灯光,不见人影。
“让我过去,好吗?”我仰起头来冷淡的向着这个流浪汉,声音刀子似的割在空气里。
他让开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我。脸在灯下惨白的,一副可怜的样子。
我开了车门,坐进去,玻璃窗没有关上。
那个人呆站了一会,犹犹豫豫的拖着步子又往我靠过来。
“请听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有困难——”
他突然改用英文讲话了,语调比他不通顺的西班牙文又动人些了。
我叹了口气,望着前方,总不忍心做得太过分,当着他的面把车窗摇上来,可是我下定决心不理这个人。
这时,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吵哑的对我喊过来:“开去总公司买船票吧,那边还没下班嘛!不要在这里等了。”
一向是临上船才买票的,尤其是夜间这班。老人那么一提醒我,倒是摆脱这个陌生人纠缠的好办法,我马上掏出钥匙来,发动了车。
那人看我要开车了,急得两手又抓上了车窗,一直叫着:“听我说嘛,请听我——。”
“好啦!”我轻轻的说,车子稍稍滑动了一点。他还是不肯松手。
“好啦!你……”我坚决的一踩油门,狠心往前一闯,几乎拖倒了他。
他放手了,跟着车跑,像第一次碰到我时一样,可是这次他没有停,他不停的追着,跄跄跌跌的,好像没有气力似的。我再一加速,就将他丢掉了。
船公司就在港口附近的转角上,公司占了很大的位置,他们不只经营迦纳利群岛的各色渡轮,也代理世界各地船运公司预售不同的船票。
跨进售票大厅的时候,一排二十多个售票口差不多都关了,只有亮着去丹娜丽芙渡轮的窗口,站着小小的一撮买票的人。
拿的是二十六号,墙上亮出来的号码是二十号。
穿过昏暗的大厅,在一群早到的人审视的目光下,选了一条空的长木椅子坐下去。
也许是空气太沉郁了,甩掉流浪汉时的紧张,在坐了一会儿之后,已经不知不觉的消失了。
我的右边坐了五个男女老小,像是一家出门旅行的乡下人,售票口站着三个正在服兵役的大男孩,穿着陆军制服还在抽烟,左边隔三条长椅子,坐着另外两个嬉皮打扮的长发青年,还有十几个人散坐得很远,灯光昏昏暗暗,看不真切。那两个嬉皮,在我坐定下来的时候就悄悄的在打量我,过了只一会儿,其中的一个站了起来,慢慢往我的方向踱过来。
我一直在想,到底那时候我的脸上写了什么记号,会使得这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要拿我,来试试他们的运气。这一想,脸上就凛然得不自在了。
青年人客气的向我点点头。
“可以坐下来吗?”
温和的语气使我不得不点了点头。
也是个异乡人,说的是英语。
“请问,你是不是来买去巴塞隆纳的票?”
“嗯,什么?”一听这人不是向我要钱,自己先就胀红了脸。我断定他也是上来讨钱的啊!
“是这样的,我们有两张船票,临时决定不去巴塞隆纳了,船公司退票要扣百分之二十,损失太大了,所以想转卖给别人。”
我抱歉的向他摇摇头,爱莫能助的摊摊手,他不说什么,却也不走,沉默的坐在我一旁。
墙上的电子板亮出了二十一号。
我静静的等着,无聊的看着窗外,一辆绿色的汽车开了,一个红衣服的女人走过——就在那时候,我又看见了,在窗外,清清楚楚的赶着在过街的,那个被我刚刚才甩掉的流浪汉。
我快速的转过身,背向着玻璃,心加速的跳起来,希望他不要看见我,可是那是没有用的,知道那个人不是路过,知道他是跟着我老远跑来的,知道他是有企图的钉上了我,认定我是那个会给他两百块钱的傻瓜,现在他正经过窗口,他在转弯,他要进来了。
他的眼光扫视到我,我迎着他,恶狠狠的瞪着眼。
看得出他有一点狼狈,有羞辱,有窘迫,可是他下决心不管那些,疲惫而又坚决的往我的位子一步一步的拖过来。
明明料中的事,看他真过来了,还是被惊气得半死,恨不得跳起来踢死他。
他实在没有邪恶的样子,悲苦的脸,恍恍惚惚的,好似一个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命运的人,一生里遭遇的都是人世的失意和难堪。
他走近我,小心翼翼的沾着长椅子的边,在我身旁轻轻的坐下来,他一坐下,我就故意往一边移开,当他传染病似的嫌给他看。
这时,大概他发觉我身旁还坐了一个跟他气质差不多的人,简直骇了一大跳,张着嘴,决不定要什么表情,接着突然的用手指着嬉皮,结结巴巴的低嚷了起来。
“怎么,你也向她要钱吗?”
这个陌生人如此无礼的问出这么荒谬的问题来,窘得我看着自己的靴子,像个木头人一样的僵着,看也不敢看那嬉皮。
“没有,你放心,我不向她讨钱。”嬉皮和气的安慰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个人看见别人笑,居然也嘻嘻的笑起来,那份天真,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不相信他是疯子,他不过是个没有处世能力而又落魄的流浪人罢了,也许是饿疯了一点。
“你看,我又来了。”他吸了一口气向我弯了弯身,又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来。
我冷着脸,沉默着。
“你的船呢?”青年人问他。
“什么船?”他茫然不知所措的。
“你不是船上下来的海员?”青年肯定的说。
“我?不是啊!”他再度吓了一跳。
“我——我——我是这个,给你看。”
他又去掏他的纸头了,隔着我,递给青年人,那边接了过去。
“挪威领事馆,证明你是挪威公民,护照在丹娜丽芙被人偷掉了——啊!这么回事。”
他高兴得很,如释重负拚命点头。
“那你在这里干吗?”青年又好奇的问他。
他一指就指着我,满怀希望的说:“向她请求两百块钱,给我渡海过去,到了那边,就有钱了。”
我再度被他弄得气噎,粗暴的站了起来,换到前面一张长椅上去。
这个人明明在说谎,一张船票过海是五百块,不是他说的两百。
当然,他又跟着坐了过来了。一步都不放松的。“这样好吧?你不肯给我钱,干脆把我藏在你的车子里,偷上船,上了船,我爬出来,自己走上岸,不是就过去了吗?”他像发明什么新花样似的又兴奋的在说了。
嬉皮青年听了仰头大笑起来,我被气得太过头,也神经兮兮的笑了,三个人一起笑,疯子似的。
“不要再吵了,没有可能的,请你走吧!”
我斩钉截铁的沉下了脸,身后嬉皮青年仍在笑,站起来,走了开去,对我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那个陌生人笑容还没有退去,挂在那儿,悲苦的脸慢慢铺满了欲泣的失望。
“我替你做工,洗车,搬东西,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几乎哀求到倒下地去了,仍然固执的缠住我。
我的忍耐已到了失去控制的边缘,不顾一大厅的人都悄悄的在注视我们这一角,站起来再度换了一排椅子。
不能给他钱,一毛钱也不给他,这样过分的骚扰实是太可恶了,绝对不帮助他,何况,他是假的。
“我已经流浪了四天了,没吃、没睡,只求你帮帮忙,渡过海,到了丹娜丽芙就有钱了,我支持不下去啦,善心的,请你——。”
他又跟了上去,在我旁边嗫嚅不停的讲着,好像在哭了。“我是从挪威来度假的,第一次来迦纳利群岛,住在丹娜丽芙的十字港,来了才三天,一个女人叫我请她喝酒,我就去跟她喝,喝了好多又去跟她过夜,第二天早上,醒过来,躺在一个小旅馆里,身上的护照、钱、自己旅馆的钥匙、外套,都不见了……我走回住着的旅馆去,叫他们拿备用钥匙给我开门,我房间里面还有支票、衣服,可是旅馆的人说他们旅客太多,不认识我,不肯开,要我渡海来这边挪威领事馆拿了身份证明回去才给开房门,借了我一点钱过海来,后来,后来,就没钱回去了,一直在码头上流浪……”
我听他那么说,多少受了些感动,默默的审视着他,想看出他的真伪来。
“只要两百块,这么一点钱,就可以渡我过去了,到了那里,开了房门,就有钱了。”
“你自己领事馆不帮你?”怀疑的问他。
他死死的摇头,不愿答一个字。
“这几天,只要渡船来了,我就跑上去求,我情愿替船上洗碗,洗甲板,搬东西,擦玻璃,什么都肯做,只要他们给我免费坐船过去,可是没有人理我,他们不听我的。”他低喊着。
“如果你肯帮助我,我一生都会记得你,两百块钱不是一个大数目,而我的幸福却操在你的手里啊!”
“这当然不是大数目,可是,我的朋友,你的困难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眼看他已经要征服我的同情心了,又眼看他将拿了我的钱,在背后诅咒我的拖延,又好似听见他暗笑我傻子的声音,这么一想,我竟残酷的回答了他上面的那句话。
“好吧,当然,当然跟你没有关系……好吧……好……”他终于不再向我纠缠了。喃喃低语着,脸上除了疲倦之外,再已没有了忧伤,嘴唇又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来,他知道,盼望着的收获是落空了。
“总是一团糟,总是坏运气的啊!”
他突然又慢慢的抬起头来,恍惚的、镑镑的微笑起来,慢慢说出这样的句子来,像唱歌,像低泣,又像叹息。当然,我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惊异的呆望着他,那张悲愁的脸,那个表情,终其一生,我都不能够忘记吧!那时,窗口站着的一个军人突然向我招手,隔着老远,大声喊着:“是二十六号吗?快来吧!”
我蓦然惊觉,跳了起来,那个流浪汉也惊跳了起来,我匆匆忙忙的往售票窗口跑去。
“等你二十六号好久了。”窗口的小姐埋怨起来。“对不起,我没注意。”
“哪里?”
“丹娜丽芙,现在那班船,带车,牌子是西亚特一二七。”售标小姐很快的开了票,向大门的方向努努嘴,说:“去那边付钱,一千五百块。”
我不敢回头,往第一个小窗口走去,递进去两张千元大钞。
那时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我的意念要挣脱自己做出相反的事情来。
两百块钱只是一杯汽水,一个牛肉饼的价钱,只是一双袜子,一管口红的价钱,而我,却在这区区的数目上坚持自己美名“原则”的东西,不肯对一个可怜人伸出援手。万一,那个流浪的人说的都是真话,而我眼看他咫尺天涯的流落在这里,不肯帮他渡过海去,我的良知会平安吗?我今后的日子能无愧的过下去吗?
“喂!找钱!”窗内的小姐敲敲板壁,叫醒了在窗前发愣的我。
“快去吧!时间不多了!”她好意的又催了一句。
我抓起了船票和找回来的零钱,一甩头,冲了出去,船要开了,不要再犹豫这些无聊的事了。
夜来了,虽然远远的高楼灯火依旧,街上只是空无一人,夜间的港口,更是凄凉。
大玻璃窗就在我身后,我刚刚才走出船公司,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去理那一丝丝牵住我心的什么东西,绿灯马上要转亮了,我过街,拿车,开去码头,上船,就要渡到对岸去了。
可是我还是回了头,在绿灯转亮,我跨过街的那第一步,我突然回了头。
在那个老旧的大厅里,流浪的人好似睡去了一般动也不动,垂着眼睑,上身微微向前倾着,双手松松的摊放在膝盖上,目光盯在前面的地下,悲苦和忧伤像一个阴影,将他那件水红的衬衫也弄褪了颜色,时间,在他的身上已经永远不会移动了,明天的太阳好似跟这人也不相干了。
我觉得自己在跑的时候,已经回到大厅里了,正在大步向那个人跑去,踏得那么响的步子,都没有使他抬起头来。“这个,给你。”我放了五百块钱在他手里,他茫茫然的好似不认识我似的对着我,看看钱,他还是不相信,又看我,又看钱。
“去买些热的东西吃吧!”温和的对他轻轻的说。“你——”他喃喃的说。
“下次再向人藉口要钱的时候,不要忘了,从大迦纳利岛去丹娜丽芙的船票是五百块,不是两百。”我诚恳的说。“可是,我还有三百在身上啊!”他突然愉快的喊了起来。“你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就是了吗?”他又喊着。
我匆匆忙忙再度跑了出来,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不能再回过去想,那个人最后说的是不是又是一个谎话,他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被我指破了他的漏洞,马上说他还有另外三百块在身上。
急急的闯进码头,开过船边铺好的跳板,将车子开进船舱,用三角木顶住轮胎,后座拿出大披风来,这才进了电梯上咖啡室去。
买了牛奶、夹肉面包,小心的托着食物,推了厚重的门,走到外甲板上去。
那时,乘客已经都上来了,船梯下面,只有一个三副穿着深蓝滚金边的制服踱来踱去。船上的铃响了,三副做手势,叫人收船梯。
那时候,在很远的码头边,一个小影子,拚命挥着一张船票,喊着,追着,往这边跑过来,我趴在船舷上往下看,要收的船梯又停下来等了。
那个人,跑近了,上了梯子,弯着腰,拚命的喘气,拚命的咳。
当我再度看见那件水红色的衬衫时,惊骇得手里的面包都要掉到水里去了,上天饶恕我,这个人竟是真的只要一张船票,我的脸,因为羞愧的缘故,竟热得发烫起来。
他上船来了,上来了,正站在我下一层的甲板上,老天爷,我怎么折磨了一个真正需要帮助的灵魂,这一个晚上,我加给了这个可怜的人多少莫须有的难堪,而他,没有骗我,跟他说的一色一样——只要两百块钱渡海过去。
那个人不经意的抬了抬头,我退了一步,缩进阴影里去,饶恕我吧,我加给你的苦痛,要收回已是太迟了。
船乘风破浪的往黑暗的大海里开去,扩音机轻轻的放着一首西班牙歌:
“请你告诉我——
为什么,为什么
这世上
有那么多寂寞的人啊——”
夜,像一张毯子,温柔的向我覆盖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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