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食指最相思

　一

　　俞成靜完全沒有想到，花癡這個稱謂，會落在自己的頭上。

　　不過是那個下午，從宿舍到開水房的路上看到了蘇天。師大那天下午，沒有金色的陽光，卻有青草的氣息，他就是那氣息。

　　擦肩而過，回到宿舍心還在跳，從來沒有過。晚上突然失眠，自此多了一樁心事。

　　剛得知他叫蘇天，一個令她心跳的名字。一切都完美得如自己的想象。

　　生活鋪陳開美好，在想象裏。俞成靜在筆記本上寫着，蘇天，蘇天。這個名字，平仄恰好，念起來，就有東西由心沖撞到頭頂，令她眩暈。

　　是能遇到的，在食堂。而且，恰恰排隊在他的身後。他個子很高，瘦，從後面看，隐約可以看到衣領處毛茸茸的細發，俞成靜突然就想吹一下。但這不過是想象罷了。他打最便宜的菜，一元錢，是俞成靜看都不看的。

　　突然覺得有點兒心疼，于是，旁敲側擊，知道了他家境不好，上大學已然花光了家裏所有的錢，母親身體不好。

　　一食堂的菜永遠是那麽難吃，宿舍女生集體讨伐俞成靜，你可以吃吃其他食堂的重慶菜啊，就像是重慶人那樣，火辣得沒有一點兒溫吞。

　　那蘇天可是……

　　一語出口，所有的女生都哄笑起來，眼神裏露出原來如此。自此，花癡這個稱號，責無旁貸地落在了俞成靜頭上。

　　二

　　俞成靜開始寫詩是在大二那年，那年傷感流行，情愫暗生，蘇天認識了一個女生。

　　是同他一樣的女子，家境不算太好。起因就是蘇天在學校裏收購舊瓶子掙學費，而那個女子，剛通過老鄉關系幫他找到了一間地下室存放那些礦泉水瓶和酒瓶。

　　他們的散步，恰恰被她看到。俞成靜遠遠看着兩人的背影，心裏灰撲撲一片。她開始跑步，裝作若無其事地路過他們，然後，突然間回頭，喊了一聲，蘇天。

　　後來很多天，她回憶起這段經曆，總是爲當時的心血來潮而激動。她看到，蘇天眯起眼睛，打量她，然後說了句，哦，俞成靜，有事嗎?

　　她突然語無倫次起來，說什麽呢，她那麽突兀地喊一個從未打過交道的男孩名字，而他又恰到好處地認出了她。

　　那天，回到宿舍，她不再怨恨，她在想，或者他們是老鄉或者他們是朋友，但不可能是戀人。她坐在自己鋪位上傻笑，半夜突然坐起來歡喜着，因爲蘇天認識她。

　　學校新修的大操場要租借給一場球賽。蘇天準備好了蛇皮口袋，這種運動會上的礦泉水瓶非常多，是他的一筆創收。俞成靜是早早得到這個消息的，她想，要幫他，可以多弄些礦泉水來，這樣瓶子就多了。

　　她有錢，來重慶上學時，遠在鄭州的老爸生怕她的錢不夠，一筆筆地不停地往她的異地存折上彙錢。她不喜歡漂亮衣服，不喜歡讀書，懶懶地過着自己的生活，錢就越來越多。

　　礦泉水的批發價六角錢，她買了五百瓶。和幾個同學拉了條幅，說贊助球賽，礦泉水五角一瓶，她撒了謊，說是在重慶本地認識一個老鄉，爲了給自己代理的礦泉水做廣告，想了這麽個主意。

　　礦泉水銷售一空，蘇天那次果然賺得幾個大袋子都滿滿的。夜裏，俞成靜請宿舍幾個女生吃飯，有知道内情的女生笑着問她，我們的花癡可聞到了花香?

　　俞成靜臉一紅，沒說什麽。隻是下午，她在操場邊緣看到了蘇天，汗津津的他對她微笑了一下，俞成靜想，就這一個微笑，她再怎麽辛苦，也值了。她覺得，這就是幸福吧。

　　她想起了自己寫的詩，我是躲在你身後的影子，因爲你陽光的面容而羞澀。

　　三

　　大三的時候，有段時間，卻再也看不到蘇天。俞成靜心裏慌，托曆史系的老鄉問，才知道他母親的病複發，他趕回去了。老鄉說，你不知道蘇天多緊張，他剛剛不爲下學期的學費發愁就出了這事。

　　俞成靜覺得心裏也開始緊張起來，他在哪裏?會不會，在他家鄉那個小村子裏手足無措?總要幫幫他的。

　　于是就取了一千元錢寄給他，郵局裏，她一筆一畫認真地寫下蘇天那兩個字，心有些疼。

　　很快，蘇天返校了。她又能在開水房附近看到他了，面容依舊，但多了一點兒淡淡的愁，注意一個人久了，他的些許變化，是能看出來的。

　　輔導員突然找她，問，前段時間你是不是彙了款，一千元。

　　俞成靜有些吃驚，她寫的地址是一個在重慶并不存在的地址，就是怕蘇天不能接受，但事情卻何以如此迅速就走漏風聲?輔導員語重心長，幫助一個人之前，要考慮别人能不能接受，你拿回去吧。

　　約蘇天宿舍裏的那個男生出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俞成靜站在男生樓前，對他說，求你了。那個男生不置可否地笑笑，說，他不會接受的。

　　那就以你們的名義。俞成靜靜靜地說。她看到，蘇天同宿舍的這個她的老鄉，眉頭皺了一下，那好，我試試吧。

　　自己的情感，已經在她求過的所有人面前昭然若揭，俞成靜隐隐有點兒心酸，蘇天不爲所動，甚至連微笑也沒有了。再次遇到時，隻看了一眼，眼神有些飄移，俞成靜突然想哭。堅持着到了宿舍，她想，可能本就沒什麽，她幫他，就是爲了自己心安。

　　老鄉一直沒有回音，看來，這筆錢是送出去了，蘇天那麽聰明的人，一定會想得到，也難怪他的眼神飄移，可是想到他不再爲錢發愁，俞成靜竟然笑起來，幫自己喜歡的人解決困難，竟然是一件如此快樂的事情。

　　可是蘇天，竟然悄無聲息地休學了。

　　一直到大四，俞成靜沒再戀愛。實習結束，遠在鄭州的老爸打來電話，說工作已替她安排好，要她回鄭州，他們不放心唯一的女兒在外地。

　　而老鄉突然找到她，說錢送出去了，是以全宿舍男生的名義，但又被蘇天退了回來。

　　工作以後，俞成靜的生活安定了下來。每天寫教案，忙教材，一切都以新面孔面對自己，而身邊也出現了很好的男孩，家世良好，人品善良，雖然沒有讓她深陷進去，但足是生活安好。

　　但她沒想到，遠在重慶的同學告訴她，蘇天竟然重新回到了學校，而且修完學業，申請了兩年的援藏。

　　剛剛安靜下來的水，突然間被攪起，動蕩不安起來。

　　與男友一起來到這個叫做林芝的小城時，俞成靜突然覺得心虛起來。自己來到這裏，究竟是爲了什麽?

　　男友是那樣溫良的男子，聽她說過她四年暗戀的故事，便固執地陪了她一起來。

　　見面之前，俞成靜想象了無數可能。學校裏都不那麽熟悉的人，貿然千裏找了過來，是尴尬?從容?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同學式的親熱?

　　都不是。

　　蘇天正在上課，好聽的普通話隐約從教室裏傳出來，俞成靜的心卻在狂跳，再過十五分鍾就要下課了，她與蘇天，就要站在教室門前四目相對，說什麽?

　　她擡頭，看到男友微笑着看着自己，這個比自己大四歲的男子，有些她想象不到的寬容和忍讓，還有理解與信任，她突然覺得，自己太任性。

　　她抓了男友的手，說，走。

　　火車上，男友問她，後悔不後悔?俞成靜搖頭，男友就笑着問她，如果讓你選擇的話，你願意我是你的哪根手指?

　　俞成靜想了想，說，食指。

　　男友的表情突然安靜下來，最有活動能力的手指，是的，你猜對了。

　　四

　　同學錄漸漸建立起來，俞成靜竟然找到了蘇天。他靜靜地躲在角落裏，寫日記，配了大片的格桑花和西藏的藍天白雲，僅有的一篇這樣寫道：今天，給孩子們上課，說到對不起這個詞，心裏突然寒冷，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其實我早看過你的詩，你的名字我們系好多同學知道，那錢，我知道是你寄的。但我不能，不能因了自己的虛榮而愛。你那麽善良，那麽努力而單純地愛着，我怎麽能傷害?你是我生命裏的食指，那麽靈活而有心，依舊是生活靜好吧，如你的名字，祝福你，一生如此。

　　俞成靜看着，呆了很久，分别那麽久，心裏不疼了，但有着淡淡的苦。她想到男友的那個說法，那麽，如果比較的話，蘇天就是自己的無名指，神聖而高貴，但是，隔了中指，雖然明了卻永遠接受不到食指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