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的歌者

秋雨潺潺，秋風習習。讀雪泓的《清泓心影》，眼前仿佛看見幾位先哲款款而來。孔丘先生衣袂飄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蘇東坡撚須眺望高唱：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雪泓乃一小女子，自然不敢與往聖先賢相提并論。她，面對的是一泓清水，濺起的無非是幾朵浪花，映襯瞳瞳心影。然而，當今是個偉大的時代，大動蕩、大改組、大變革，有學者稱，當農耕文明向現代文明轉變的時候，無異于人類的出現和從原始走向文明的巨變。這，不是駭人聽聞，而是人們天天目睹的現實。所以，浪花中往往可以看到海的驚濤。對于一個從上個世紀70年代走過來的文學青年，她從中學的文學社長到大機關“小秘書”，忙裏偷閑，用業餘時間“讀靈性文學”；用執着的筆，滾燙的心，“寫平實文章，做性情女子”。她一步一個腳印，是那樣沉重；三步一回眸，是那樣深情。她，職校畢業後，沒有拿起爲豬牛注射的針，卻操起一支筆；她，沒有淹沒于舞廳牌館，卻捧起厚厚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通過高教自考，取得了兩張本科文憑，用自己的努力打造了“右手寫公文，左手寫散文”的生活平台，凝聚她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窩。此刻，我的心情也難以平靜，無法輕松。雪泓不是好高骛遠的跳高運動員，而是一個咬着牙在奔跑的馬拉松運動員。于是，她眼睛平視，細心觀察身邊的凡人俗事——與她自己一樣的草根。所以我讀她的作品，如同品嘗一杯“小”、“細”、“深”、“濃”的美酒。首先是“小”。這本集子彙集了她多年來創作的散文、散文詩和散文體小說。我說不清到底有多少人物。但可以肯定，除了黎副市長算個“顯赫”人物外，其他都是草根。小城的梅花街上聚集了南下老幹部潘大爺、夜來香無瑕、車隊三傑、飲食店老板傅信和王誠、收荒貨的馮婆婆、空巢老人于伯、無手英雄五爺、保姆秀芝嫂、愛跳廣場舞的包局長和唐老師……柴米油鹽、鍋碗瓢盆、酸甜苦辣、嘻笑怒罵、悲歡離合，無處不顯示小人物的情趣。有的文章幹脆直書《柴米夫妻》、《愛情拖把》、《一袋雞蛋》……字裏行間彌漫着人間煙火味。小人物要寫大人物，比登天還難；小人物寫小人物，心心相印，脈脈相通。況且，當今社會又有幾個大人物會讀文學作品？所以從“小”處着手，顯示作者的高明。平民文學，是草根的讀物，門檻低一點，也許會多幾個朝觐者。其次是“細”。細是細節見微。散文一旦離開豐富的細節，就會缺血缺肉，筆力高下，也往往在此。雪泓擅于從生活的細微着眼，捕捉那閃光的一瞬。《彎腰，隻是一瞬間》，一位雜貨店的小老板，“文質彬彬的中年女人戴着一副金邊眼鏡”在校園的塑膠跑道鍛煉，卻一手提着個紅色塑料裝，不時彎下腰去，撿起跑道上的小石子和孩子們丢棄的廢紙雜物往袋子裏裝；挺着大肚子的“我”在醫院裏做檢查，想解鞋帶卻彎不下腰，旁邊的小護士立即彎下腰去幫助解帶脫鞋、穿鞋……街頭，一個染着黃發的青年，無聊踢翻乞丐奶奶的讨錢紙盒，弄得零散的鈔票滿街飛。有人路過熟視無睹，有人斜睨，嘻笑連連，卻有兩個孩子，冒着雨，迎着風，彎下腰去，爲老奶奶撿起那些散落的零錢……雪泓抓住“三彎腰”的細節，構成一篇散文，我想不僅是她善于觀察，善于描摹，更重要的是她心中久久埋藏着一顆美的種子，曾經有一幅圖畫記憶很深：一個紮羊角辮子的小女孩，提着小竹籃，彎腰拾稻穗，那麽專注、認真。小姑娘那彎腰的一瞬間，如同拾起靈魂深處的陽光一抹。所以，幾十年來，美在作者心中結下這累累碩果。《車殇》中也有一個“彎下腰”的細節。梅花街上有一個車隊，都是下崗工人和返鄉農民工，自然都是小人物。這一排排等人來雇的車輛，算是“等米下鍋”，可這窮哥們卻有他們的“窮快活”——愛拿路過的漂亮女人調侃，但絕不下流。當白茉莉出現後，使哥們眼睛放亮“一個穿白連衣裙的女人，高挑的身材，如瀑布般烏黑的披肩發，銀盤似的臉盤上秋水一樣清澈的雙眸。那雙眼睛好像會說話，女人腳上的高跟鞋噔噔地敲打着男人們的心。”男人們爲了與美麗的女人搭讪，甚至有意“考驗”，故意把一串鑰匙扔到馬路上，車隊男人們卻屏住呼吸看新鮮。“大順用挑釁的目光看着白茉莉，立偉嘴裏叨着煙，悠閑地吐着煙圈，青揚把頭埋得很低，他不願看這情形，一個女人接受全體男人的檢閱”。白茉莉沒有猶豫就彎下腰撿起鑰匙，遞給大順，“大哥，拿穩了别丢了！天天看着你們車隊，面熟，隻是叫不出名來！”于是，一場搭讪開始了，一場相親相敬相助的故事開始了……白茉莉的丈夫因見義勇爲被歹徒刺傷救治無效身亡。梅花街的車隊竟集體停車三天，爲這位英雄送葬，“這天，梅花街上的男女老少都在爲一個死去的男人和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送行。”魯迅在《一件小事中》說“要榨出皮袍下藏的一個小”，那是境界的提升。從細小處發現美，挖掘美，這才是作家的真本事！再次是“深”。文藝作品如果缺乏深度，最花俏，也是浮光掠影，它不可能産生張力，更談不上震撼力。雪泓在創作中，高舉着“鋤頭”，決心在深度上下番功夫。在《黃牌》中，她寫到在一次午後騎着單車上班途中，爲了趕鍾點，竟沖入交通事故的現場，違反規則而受到黃牌警告。協管員命令她拿一面小黃旗去逮一個“同犯”作“接班人”。衆目睽睽，一位大姑娘、白領上班族，居然要當街“示衆”，那味道，誰都體會得到。不久，一個騎摩托車的青年橫沖直撞過來，還戲谑地笑，于是，“我”像一隻老鷹捕捉獵物，看到“救星”般大步地沖過去呵斥“停下”，誰知秀才遇到兵，摩托車踩腳油門，溜了！狡猾的違規者，總是玩着聲東擊西的遊戲，使“我”徒歎奈何！正在這時，一位挑菜進城的大嫂無意間違反了交規。“我”喜出望外，正想沖上去逮個正着。誰知近前一看，那菜擔裏的藤菜已經被太陽曬蔫了，也許連飯都沒吃，她等待的是顧主，而絕不是“黃牌”。于是，“我”便頓生憐憫之心，放她一把，說：“大嫂，注意點，不要違反交規！”眼看大嫂消失在路的盡頭，“我”是噓了口氣，擦去額頭的汗珠，繼續守株待兔。也許是“我”的恻隐之心感動了執罰者，終于放“我”一馬，接過了挨罰的黃旗！這個細節，真實自然，使人想到“情”與“法”。什麽叫法外開恩？人世間多一些溫暖，總會有好報的。佛家有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故事。屠夫千裏迢迢去找高僧拜師學佛，路遇師徒二人，高僧故意把徒弟推到懸崖，此刻，屠夫縱身跳下救人。高僧對屠夫說，你已經學成了，是佛了！看來，雪泓還真有點佛心，于是嘗到了善果。雪泓在《奧運女人花》的題記中寫到：中國女人如一朵朵馥郁的鮮花，綻放出奪目的光彩，用生之堅韌，搏之頑強，愛之責任诠釋奧運精神。于是雪泓把來自廣東山村的女舉重員喻爲“油菜花”，“一把小馬尾，夾着個小發夾，一路走來，小小村姑一個”，在北京奧運會上，“一舉，震驚全場！二舉，氣吞山河！三舉，鎮定乾坤！”“幹淨、利落，美與力的結合，陰柔與陽剛之美的體現，”“自豪啊！中國姑娘！”。還有媽媽級選手柔道運動員冼冬妹，譽之花君子“白蓮”，作者這樣寫道“冼冬妹，聖潔如蓮的女子，永不言敗，永不放棄，永遠不改心中的摯愛！”接着作者這樣感歎，“中國第一個冠軍的媽媽選手，讓我們讀懂了什麽是女人，什麽是妻子，什麽是母親。”雪泓把從走向成功的杜麗，比作杜鵑花，這樣議論“中華民族是一個寬容的民族，她用熱情擁抱凱旋而歸的英雄，也用理性溫暖一時失利而返的兒女。”“王者總是笑到最後，笑得最好！”讀着這些文字，我們可以想象，雪泓坐在電視機前與億萬觀衆一樣興奮、一樣難忘。然而，可貴的是她多了一份沉重的思考！雪泓還善于用歐亨利式的結構方法寫散文體小說，往往把故事情節逆反，喜劇開頭，悲劇結尾。一方面增強閱讀效果，另一方面是強化主題，起到一箭雙雕的目的。這就是深掘的功力！再是“濃”，濃厚的情感。《清泓心影》分爲“情韻”、“情思”、“情事”、“情緣”、“情懷”五卷，再加上代後記“情結”。讀者不難發現，作者可謂人間情種，稱得上“情感專業戶”。母女情、父女情、婆媳情、夫妻情、師生情、兄妹情、姐弟情，還有那四海皆兄弟的草根情。這次第，怎一個“情”字了得！《月夜情思》中，雪泓借喻月色的明亮清澈來描摹母親的情思，用細膩的筆觸記叙女兒葳子出生、生病、學字、過生日等幾件小事，血濃于水，情深似海。難怪人們都說，母愛是世界上最無私的大愛。正因如此，爲人女、爲人妻、爲人媳、爲人徒的雪泓，用大愛的青藤串起累累愛的碩果。于是，筆下有厚重如山的父母；有“手板手背都是肉”的婆婆；有愛徒如子的老師；有籌款救危的同學……更難得的是汶川大地震時，雪泓含着淚水一邊關注災情，一邊用筆醮着血淚書寫感天地泣鬼神的人間大愛。她突破傳統的記叙方法，别出心裁地運用生者與死者對白的形式，描寫丈夫背着亡妻送往大葬場途中那天劈不開，刀斬不斷的夫妻之情。這樣的愛情故事，千百年來有哪位文學大師寫過？那年輕的母親在地震中遇難，三個月的嬰兒含着乳頭吮吸活命；譚千秋老師用雙臂撐起崩塌的天，守護着三位學生……雖然，這些故事來源于公衆媒體，然而，萬千觀衆感受多有不同。雪泓把感情的閘門全部打開，一洩千裏：“我的妻，讓我再看一眼你，再看一眼你蒼白的臉，再看一眼緊閉的眸，再看一眼你微皺的眉，再看一眼生前你的模樣，讓我爲你梳理烏黑的長發，讓我爲你清洗青春的胴體，讓我爲你換上石榴紅的衣裳，讓我爲你整理成生前最美麗的容顔……”“我的夫君，今生你在人間，霧雨風霜，誰來爲你披一件寒衣？天寒地凍，誰來爲你守一扇回家的門？冷暖人生，又有誰來爲你留一份滾燙的溫情？”——這是天人相隔的夫妻對話！“媽媽，孩兒還沒有聽夠你唱的那首童謠：世上隻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媽媽，我還沒聽夠你吟的那首唐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孩子，你不要怕，黑暗中，媽媽會爲你請來地上的螢火蟲做燈，照亮你人生的坎坎坷坷；媽媽會爲你摘下天上的月亮做船，助你泅渡心海的驚濤駭浪……”這是母親與女兒的生離死别！“老師，我們怎能忘記，操場上，你撿起小石頭，怕我們玩耍時磕傷；教室裏，你攜着晨曦播撒陽光，爲我們書寫真善美；考場上，你嚴厲的目光，爲我們講述做人處世的道理……”“同學們，想一想，我欠你們實在太多，對那個淘氣的孩子，我的批評太苛刻，對那個怯懦的孩子，我的鼓勵太少……”這是老師與學生神魂相系的情懷!古人言：無情未必真豪傑，我們不是豪傑，是草根。先賢語：人情煉達即文章，我們不是文豪，是心靈的抒寫者。我相信，文章多一份真情實感，就與讀者靠近一步。選擇文學就意味着選擇寂寞和艱辛，雪泓勤奮，又頗具潛力。“莫嫌前路多坎坷，一生都在風雨中”，将帥來自士兵，草根中也有精英，尺樹來日可擎天，寸泓未必不能成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