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十年，我与同学收入相差十倍

一

我花了一個夏天的時間裝修自己的房子——這是我奮鬥十年的結晶。搬進去的當晚，我招集了一般朋友大肆慶祝了一番。來的人中，絕大部分還在繼續蝸居，這些蝸居的老友對我并不客氣，當晚将我灌得酩酊大醉。不過，我心甘情願，人生難得幾回醉麽。有多少人，能夠通過十年的努力在深圳這樣的大都市裏掙來一套房子呢？就算是醉了，我心裏還是充滿了得意與驕傲。

可是我的得意與自滿，被一個陌生的電話攪得粉碎。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剛從昨晚的宿醉中蘇醒過來，頭痛欲裂，滿屋子杯盤狼藉。我懶洋洋地拿起了電話，“喂，誰呀？”

電話中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中音。整整十年，我憎惡這個聲音到了頂點。“張曉歐嗎？我是高淡泊，還記得我嗎？”

記得！我怎能不記得！這名字，這聲音，就是燒成了灰，我都記得！十年前，正是我這位同宿舍的“好友”的一封舉報信，斷送了我保送研究生的大好前程，被迫南下深圳謀生。很多次我想忘記這個人，忘記這段事，尤其是我取得初步成功之後。我總在想，人不能生活在仇恨之中，不是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老話麽？可是當他的電話真的打了過來，我還是能體會到自己心境的複雜。

這十年，我極力回避着關于高淡泊的話題，不去了解他的生存現狀，對于他的十年，我一無所知。不過，現在他找上門來了，不管當初有多大的恨，畢竟同學一場，我最終還是決定見他一面。

高淡泊還是當初的模樣，不同的是多了一份儒雅，比離别時更加有自信。他向我道歉，請求我原諒他當初的少不更事——事實上，他并沒有從舉報中獲得好處，拉我下馬的結果，是他同樣沒有讀成研究生。我告訴他往事已經不再重要，我現在既看重也滿足着自己的生活。可是他接下來的話讓我漸漸沉不住氣。

“畢業以後，我在一所中學幹了三個月，就離開了。我自己去開了一間文化公司。其實這很簡單，隻需要與相關單位聯系，交納一定的費用，把他們的藏品拿出給我複制好，然後把這些複制品賣出去。

“我爲什麽要離開中學？因爲我覺得那裏不能實現我的價值。你說，在那裏，我除了能照本宣科，還能做什麽？我了解這幾年進行了課程改革，但是，我覺得在高考與中考的指揮棒沒有變的情況下，實施所謂的‘素質’教育又能有什麽出路呢？”

我無語，這十年，我确實被這場僞改革傷害得很深很深。他接着告訴我：

“我之所以選擇做文化産業，是覺得這樣做不僅能在經濟上充實自己，也能爲宣傳中國的古典文化貢獻自己的力量，事實上，我在兩方面都取得了成功。”

“那麽，你現在有多少錢啊？”我點了一支煙，心想，你最多也就賺了個兩三百萬吧，無非是我的兩三倍。

他看出了我的不屑，笑了，說：“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廢話！你到我這兒來是爲了說假話的嗎？”

他接下來的話讓我知道了，像我這樣的教書匠的無知。他說：“我實際上賺了三千多萬，但是，你得知道，在現在的中國，你賺的錢并不完全是你自己的。每賺一百元錢，你自己隻能拿到三十元。所以，我現在的實際資産是一千萬。”

“一千萬？！那兩千多萬呢？”我的問題在他看來很無知。他解釋說，稅收要拿走百分之四十幾，剩下的将近百分之三十是公關費，自己落袋的隻有不到三成。我打斷他的話，哦，公關費我懂，在中國做生意，沒有公關費能行得通麽？

我想我再一次和高淡泊分别的時候一定是一副很落魄的模樣。因爲在得知他會擁千萬身家的那一刻，我是如此地無法自控。辛苦工作十年，加點小聰明炒炒股票好不容易賺得百萬巨資，最終成功買上了房子，雖然在深圳不算是富人，但是很多個夜晚，我曾經很自豪很自豪地告訴自己，至少，你在中國算是個富人。可是，在高淡泊的千萬家産面前，在一位身價十倍于已的同學面前，我無法按捺自己深深的失落。我辛苦十年打拼下來的财富，比不上他送出的“公關費”的一個零頭。怪不得有人曾經說過，在中國做生意，其實不需要本事，關鍵是你會不會去公關。而我不會，所以我最終隻能看着同學的收入絕塵而去，也許再過十年，他的資産就不再是我的十倍，而是百倍、千倍。

我回到新居睡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除了高淡泊，沒有人知道這是爲什麽。

二

高淡泊走了，梁松來了。

梁松來自甘肅，大學時代在宿舍中屬于不講話的那一個。與高淡泊不同的是，畢業後我可以随時找到高淡泊，隻是仇恨讓我不想不找他。而梁松卻是從畢業那天起，就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

随後的好幾年，我和幾位室友尋找了他好久，最終都沒有結果。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來自甘肅的來信——該死的梁松終于出現了。

借着出差的機會，梁松也來到了深圳。十年後的梁松明顯蒼老了很多，與他的實際年齡很不相稱，是很不相稱地老。才三十出頭，兩鬓竟然憑添了許多白發。

畢業後，梁松回到了故鄉。每月的工資隻有一千多元——據他說，這在當地已經屬于“高工資”。因爲錢少，買不起房，至今還是單身。我問他有多少錢，他告訴我，隻有區區十萬！

他歎了口氣說，這幾年，我其實在網上看到你們在找我。但是，你們找到了我，又有什麽意義呢？與所有的同學相比，我屬于真正的第三世界。雖然我也想念你們，但是，如果不是這次出差，也許我一輩子都見不到你。與其這樣，我還不如安靜地消失在同學的行列。有的時候，畢業就意味着永别，不是麽？我需要在這樣一個貧窮的角落裏靜靜地舔自己的痛，同學的榮華富貴是他們的，真的與我沒有太多的關系。

梁松說，我們必須得面對現實。東部與西部、南方與北方、城市與農村，到處都有簇擁着富有的繁花與貧窮的辛酸。你在高淡泊面前是窮人，可在我面前是富人。你不必在他面前自卑，也不必在我面前自傲。富人有富人的好處，窮人有窮人的骨氣。我們不幸生活在一個貧富不均的時代，這不是我們的錯。如果我們有錯，那也隻是我們的心态錯了。

梁松走了，留給我一個很高大很高大的背影。

臨窗評曰：在林林總總的社會人群中，大抵隻有同學是不講究階級與貧富的。孔聖人首倡私學，門徒中富者或可敵國，窮者無片瓦遮身，有教無類啊。這些學子流落社會，差異更加驚人。人生既需要自身的努力，也需要際遇與造化。富者不必驕奢，窮者亦不必自慚形穢。“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王勃所言，當可借鑒！如果你不能飛橫騰達，那便堅守自己的道德底線好了，至少，我們或者可以不必爲每日三餐而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