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

曙光與黑暗輾轉糾葛，在最東方的天際編織出一線殷紅的霞光，像是濃郁深邃的紅葡萄酒，流溢出誘人沉淪的幽香，以婀娜的姿态緩緩地向雲海深處渲染開去。

此時，光芒尚不明媚，黑暗仍未消褪，光影斑斓，星輝渙散，我的意識再次陷入了無盡的輪回中，像是一場亦真亦幻的夢。

在這個奇幻的夢境中，我看到：天空和海洋像兩張巨大的藍毯，空靈清澈，一張鋪天，一張覆地，共同舒展開來，交彙在世界的盡頭，在時空的彼岸處輕起漣漪，動蕩的波紋在天地間流連回旋，刹那間激放出無數朵銀色水花，在滄海之上蒼穹之下，噼噼啪啪，像是創世的煙火，缤紛地盛開、破碎，驚世的韶華點燃了歲月的瞳仁。晶瑩的綠色巨浪恣肆地翻騰在曠野山間，蔓延上纏綿的巒脈，此落彼漲，向遠處蜿蜒。金色的陽光傾落人間，似水潋滟，成群的獨角馬踏着花香奔馳在林原，大片的白鳥驚起湖面，純白的羽翼劃破了雲煙，灑落下絨毛似雪，随風飄曳……古殿中栖息着困守公主的巨龍，華麗的精靈挽弓在林間，面包與糖果築起的小屋上泛起袅袅炊煙，漂亮的人魚守望在岸邊，英勇的王子揮舞着寶劍，先知的巫師混沌了蒼天……我聽到城堡的塔樓上有鍾聲傳來，與密林深處夜莺的歌聲交織在一起，傳唱着那些曾經擁有過的純真與夢想，靜靜地流淌在緘默的風中。

然而，不知名的濃霧像是落下的雲遮住了我的視線，畫面被肢解，真實終于再現，迷霧消散，曙光乍現，我從夢中清醒，眼前，是萬物歸去的蒼涼，就像悲劇落幕時的片尾曲，吟唱着催人淚下的感傷。我在虛妄中彷徨，有液體落在臉龐。在悲壯的黎明下，我用眼淚悼念已死的純真，用悲哀埋葬逝去的童話。

這樣，我便成熟了，吧。

而這，也是注定了的，吧。

有人說，人生就是一局棋，在命運編織的巨大棋盤上，男男女女不過是一顆顆棋子，受到規則的束縛，走着自己的軌迹，而你我也不過是兩枚過河的小卒，在此岸張望彼岸，卻在彼岸再無法回頭，唯有義無反顧地走下去、走到底。直到被命運所遺忘，被時光所抹殺，成爲回憶中的一葉塵埃，淪爲一抹渙散的星光。

有些東西注定要逝去，比如過往；有些東西注定要承受，比如成長；有些東西注定要舍棄，比如遙不可及的夢想；有些東西注定要消亡，比如我們心底裏的，最初的，不顧一切的，對幸福的渴望。

八歲的時候，神對我說，你所想像的世界是虛幻的，而這個世界是真實的。我問，什麽才是真實？神說，那要靠你自己去尋找。我問，我要怎樣才知道我所找到的就是真實呢？神不語，然後緩緩微笑着告訴我，那是幸福，也是永恒。

我曾一度這樣相信。

愚昧地一度相信。

相信在我熟睡的午夜，會有羊齒花伴着樂聲開放，相信森林裏亨哥爾和格萊特正循着面包屑回家，相信隻要跟着那支飄起的羽毛就能找到漂亮的公主，相信衣衫褴褛的老婆婆其實是在等待好心路人的仙女，相信飛過的十一隻天鵝頭頂上都戴着王冠，一位漂亮的姑娘正在囚車裏焦急地編織着荨麻，相信那隻從林子裏竄出的小鹿到了晚上就會變成男孩的模樣，相信這個世界是美好的，相信即使是生活在底層的人們也都能健康幸福地歌唱，相信好人總是要比壞人多，相信壞人最終也能虔誠地悔過，相信善良的人們終能幸福快樂地生活，相信正義，公平，信仰希望，相信幸福，善良，相濡以沫，相信缤紛錯雜的世界與斑斓絢麗的夢想吻合。

然而，時間因承載不了那麽多的東西而颠覆錯亂，公正的天平上，美好的另一邊也總是放着醜惡。

十八歲的秋天，我聽到天使在呼喚我，于是我走出門，去尋找那一隻掉落的水晶鞋，那一根奇妙的金羽毛，去尋找神所說的，這個世界的真實。

秋風飒飒，煙雲四起，黃金的葉片像是凋零了的陽光，敗落地紛飛舞蹈，在泠風中流轉。我駐足傾聽，卻聽不到風的旋律，我在龐大的水泥森林中尋找久違的鳥鳴，卻聽到那些飛馳的機械野獸發出的瘋狂的嘶吼。伴着累世的喧嚣，我在城市中遊蕩，走過滿載着斑斓****的櫥窗，潮濕陰暗的小巷，遠處華麗明媚的宅院，滾動的齒輪，焦灼的天空，一切一切，隻有冷漠與凄涼。

這是一個金錢至上的世界，這是一個權勢至尊的世界，我看到在那顆蔚藍色的星球上，人類一切潛在的****都在漸漸蘇醒，我看到一座座豎起的玻璃大廈反射着虛僞的光輝，映照着人性中的貪婪、人心的魔。我看到鏡中的自己，正漸漸被世俗所吞噬，沒有掙紮，沒有喊叫，甚至沒有絲毫的恐慌，靜靜的，慢慢的，我看到傲慢、貪婪、嫉妒、暴怒、懶惰、暴食、****的七宗罪血液般流注到我的體内，滋養着我的軀體，溫暖着我的骨骼……

我站在城市的最中央，空氣中彌漫着鈔票的清香，那是一條****鋪就的道路，通向權勢的巅峰。途上的路人都戴着令人愉悅的猙獰的微笑。在那座最高的高樓上，有人用金錢支配着整個世界，像神一般，不對！他們比神還要偉大！因爲他們無論做了什麽都不會受到良心的責罰。

回過頭的刹那，相隔十年，恍惚間，我仿佛看到真實。這是唯一一條通往聖堂的路，綿延無盡，充滿了痛苦與坎坷，路的盡頭是一座宏偉的宮殿，四壁流光溢彩，穹頂輪奂輝煌，哥特式的塔尖直插入深沉的黑雲，顯得無比壯觀。然而整個宮殿卻十分沉寂毫無生機可言，就像一座光華明豔的死城在鬼魅般的煙雲中若隐若現。整個世界都籠罩着令人絕望的靜默。無星，無月，更無光，除了一條狹長的石路外，到處都是悲沉的絕壁和深不可測的黑淵。所有的人都在這條路上蹒跚着緩緩向前，我沒有看到他們眼中的焦點，那裏隻有混沌的空虛，人人都像是沒有意識的行屍走肉。我看到天空血一般殷紅，像是凝了血的腐爛的傷口，不時有殒星帶着青色火焰從天邊墜落，砸向人群，有些人瞬間就被砸得粉身碎骨，幽幽的火焰焚燒着那些殘存的皮囊，無比詭異、凄涼。隻是不論這景象有多慘烈，卻始終都聽不到絲毫的悲鳴慘叫，就連頭骨碎裂的最後一秒那眼神也依然保持着固有的空洞，仿佛生命從未光顧過這副軀體一般。然後畫面開始漸漸褪色，人們身上的衣物開始腐爛脫落，皮膚也逐漸溶解，頓時露出一副副森然的白骨……我驚懼我所看到的，那是千萬隻正在前進的骷髅！在絕望的道路上孑然前行，沒有情感，沒用靈魂，隻是機械地不住地前進，一隻、兩隻，最終彙成一片浩瀚的人海，全都湧向那最終的華麗的聖堂！我看到人人背負着****的罪與罰，拖着黃金打制的褡裢，有些人倒在了路上，後面的人就碾了過去，有些人跌下了懸崖，旁邊的人也視如不見。世界安靜得令人恐懼，就連呼吸也不曾聽到。這是一條人性畢露的通道，充滿了醜惡、扭曲、猙獰、漠然，以及那登峰造極的絕望……

戰栗中，我看到有天使從天而降，在她拉住我手的刹那，時空崩塌，光陰錯亂，片刻後世界開始重新愈合，我知道她要帶我離開了。她說，剛剛這條路叫做人間，人間又由三部分組成，分别是地獄、煉獄和天堂。她說，她會帶我一一遊覽這三個地方來幫助我找到我要的答案。

所謂地獄，并沒有刻着“入此門者，萬念俱灰”的大門，也沒有白色曼陀羅華圍砌成的三途川，更沒有駭人的場面。在光華明麗的外表下，高樓林立的縫隙中，在陽光照看不到的拐角後，隐藏着這樣一片天地：一座座磚石泥土堆砌而成的房子，仿佛風一吹就會立刻坍塌破碎。惡臭的污水在泥濘的溝裏靜靜反射着一切；瘦骨嶙峋的小孩、黑白的小電視、土炕、剩飯、破舊的衣褲、裂縫的鍋碗、疾病、歧視、厭惡、嘲笑、自卑、倔強、不公、血、淚、恨！拖欠的工資，無奈地搬遷，蝼蟻一般不被珍視的感覺。我看到與我爺爺一般大的老人在雪地裏尋着垃圾的赤腳，我看到城管走後躲在牆角發抖的與我母親一般大的女人的眼淚，我看到工地裏裸露上身的與我父親一般大的男子的胸膛臂膀上的累累血痕，我看到比我還要小的孩子呆呆地望着肯德基裏吃得正歡的年齡相仿的男孩……

這就是地獄，他們注定要忍受人間一切的苦難，天使這麽告訴我。

随後，我們到達了人間第二站，煉獄。這裏相比地獄算是繁華得多，就和我們生活的地方一樣，高樓大廈、旋轉餐廳、繁忙的步行街、恢弘的機場，挂着微笑的路人。天使說，煉，即是精煉、鍛煉之意，凡是從地獄裏走出來的人都在這裏曆練自己，希望能到達天堂而不重入地獄。我說，這裏還好，有制度，有法律，應該不會太糟，到不了天堂這裏也不錯。天使淺笑了一下說，你看這個。說着從她纖細的指尖緩緩滑出一枚金币，然後随意地把它丢向了人群，霎時，所有人都停止了行動，笑容收斂瞬間變成獸的獠牙，突然一同撲向那枚無辜的金币，就像饑餓的野獸般相互厮打、叫罵，沒有理性、沒有尊嚴。這一瞬，我才看到它自私虛僞的本質，布滿謊言的天空如此璀璨，我看到懦夫如何變成英雄，背叛如何成爲忠貞，卑賤如何變得尊貴，醜陋如何變得完美。呵，莎士比亞說，世界就是舞台，男男女女都是演員，果然不假，險惡的煉獄啊，我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天堂就好了許多，人們安閑地享樂，四季如春，沒有規則束縛，人人都是世界的神。這樣想着，天使用手向前指了指，我順着看過去，是一個胖胖的男子，好生富态，他正躺在黃金搭成的床上雙手合十正在祈禱，很是虔誠。天使說，這些人用盡心機從煉獄來到天堂，經過磨練卻早已丢失了人之初性，他們更加自私、冷漠也更加貪婪，同時他們又害怕失去已獲得的一切，他們冷酷卻膽小，自閉而傲慢，最終郁郁孤獨地在财富之床上壽終正寝，這之中的喜與悲也隻有他們自己了解吧……

至此，我的旅途也結束了。濃雲在天頂上彙聚，綿綿的細雨流光般蹁跹散落，拉開一張暮霭的巨網，朦胧了整個世界，展現出從未有過的蕭索。

看遍了人間，而我又得到了什麽答案？悲怆的世界啊，難道這就是你給的的答案、那個真實的世界嗎？風雨飄搖中仿佛有雪花凋落，蒼白的大雪掩蓋住我走過的腳印，就像我們完美地掩蓋了撒下的每一個謊言，尴尬的世人啊，哭泣吧，爲了我們泯滅的靈魂！

向來就有人說自然法則優勝劣汰，或許這就是自然的規則，自然是無情的，他隻欣賞強者，弱者隻能走向滅亡，人類也難逃這個桎梏，難逃殘酷的命運。

這時天使說，其實還有一群人他們超脫于三界之外，就活在你身邊，隻是你沒有留意罷了。

我轉過身，刹那間雪雨驟停，溫暖如春，柳絮紛飛，我看到天空湛藍，彩虹的碎片灑落在葳蕤的樹葉上，一瞬間，仿佛千萬隻翡翠蝴蝶在泠風中簌簌撲翅，以斑斓的舞姿迎向蔚藍的穹天。在花枝掩映的長凳上，兩位膚色不同的年輕情侶在靜靜地接吻，街角上素不相識的兩個人在擁抱中尋得堅強，頭發斑白的老夫婦相互攙扶着走着年輕時走過的石板路，小小的男孩和小小的女孩手拉着手在草地上歡快地奔跑，笑聲滌蕩在天空中，在煙雲中纏綿缱绻，萦繞着，盤旋着，一直一直……

原來世界并不全是我看到的那樣，我的夢想也許并不是這個世界的真實，而這個世界的真實又未必不是别人的夢想，而我們都在同一個世界，其實我們也都有着同一個夢想，不論你是誰，有何種身份地位，不論你是否有着相同的國籍，同樣的信仰，我們都在爲了這個夢想奮鬥終生，那就是幸福。

那些爲了未來幸福而離開的人，請你們回頭，這一去就将是刻舟求劍，今日舍下的恐怕将來就再難追回，那些抱怨現在生活的人們，至少在這一刻請幸福吧，與家人團聚，與愛人相擁，如果你什麽都沒有，那麽請你閉上眼睛，在這一刻忘記一切，至少在這一刻請欺騙自己，自由并幸福地呼吸吧。

突然想起電影裏的一首歌：神啊，請别讓險峻離開，賜予我攀援翻越之力，請别挪開我腳下的絆腳石，指引我前進的方向，重擔雖負于身，痛苦難以忍受，我也決不放棄回頭。

人雖終有一死，而我們不是爲了死而活着，也正是因爲會死，所以才要好好地活。

人世間沒有什麽能夠長久存在下去的，所謂的真實，既不是現實的殘酷，也不是夢想的浮華，不是遙遠的奢望，也不是消散的過往，那僅僅是現在，是此時擁有的一切，我們的感受，我們的健康，我們愛的人，甚至是我們恨的人，那些真切存在過的一切真善美醜與惡都将搭乘着時光的列車，彙成漫長時間的一部分一同奔向永恒。

而在這一刻，我終于看見真實，它比幸福更加美好，比永恒還要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