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04-29 21:25:04
 
作者馮至 選自《給一個青年詩人的信》
 
1926年的秋天,我第一次知道裏爾克的名字,讀到他早期的作品《旗手》(Cornett)。這篇現在已有兩種中文譯本的散文詩,在我那時是一種意外的、奇異的得獲。色彩的絢爛、音調的铿锵,從頭到尾被一種幽郁而神秘的情調支配着,像一陣深山中的驟雨,又像&mdash片秋夜裏的鐵馬風聲:這是一部神助的作品,我當時想但哪裏知道,它是在一個風吹雲湧的夜間,那青年詩人倚着窗,凝神望着夜的變化,一氣呵成的呢?
 
随後我再也無緣讀到裏爾克其他的作品,隻以爲他不過是一個新浪漫派的、充滿了北方氣味的神秘詩人卻不知他在那時已經觀察遍世上的真實,體味盡人與物的悲歡,後來竟達到了與天地精靈相往還的境地,而于當年除夕的前兩天逝世了。
 
 
 
至于讀到他的《祈禱書》(1905年)、他的《新詩》(1907年)、他的《布裏格随筆》(1910年)、他晚年的《杜伊諾哀歌》(1923年)和十四行詩,還有那寫不盡也讀不完的娓娓動人的書簡,卻是最近五年的事。在《祈禱書》裏處處洋溢着北歐人的宗教情緒,那是無窮的音樂,那是永久的感情泛濫。在這無窮的音樂與永久的感情泛濫中德國十八世紀末期的浪漫派詩人們(他們撇開了歌德)已經演了一番無可奈何的悲劇。他們隻有青春,并沒有成年,更不用說白發的完成了。但是裏爾克并不如此,他内心裏雖然也遭逢過那樣的命運,可是他克制了它。在諾瓦利斯死去、荷爾德林漸趨于瘋狂的年齡,也就是在從青春走入中年的路程中,裏爾克卻有一種新的意志産生。他使音樂的變爲雕刻的,流動的變爲結晶的,從浩無涯涘的海洋轉向凝重的山嶽。他到了巴黎,從他傾心崇拜的大師羅丹那裏學會了一件事:工作&mdash&mdash工匠般地工作。
 
他開始觀看,他懷着純潔的愛觀看宇宙間的萬物。他觀看玫瑰花瓣、罂粟花豹、犀、天鵝、紅鶴、黑貓他觀看囚犯、病後的與成熟的婦女、娼妓、瘋人、乞與、老婦、盲人他觀看鏡、美麗的花邊、女子的命運、童年。他虛心伺奉他們,靜聽他們的有聲或無語,分擔他們人們都漠然視之的運命。一件件的事物在他周圍,都像剛剛從上帝手裏做成他呢,赤裸裸地脫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來觀看。這時他深深感到,人類有史以來幾千年是過于浪費了,他這樣問:&ldquo我們到底是發現了些什麽呢?圍繞我們的一切不都幾乎像是不曾說過,多半甚至于不曾見過嗎?對于每個我們真實觀看的物體,我們不是第一個人嗎?&rdquo直到他的晚年,還寫過這樣的詩句:
 
苦難沒有認清,
愛也沒有學成,
遠遠在死鄉的事物
沒有揭開了面目。
 
裏爾克就這樣小心翼翼地發現許多物體的靈魂,見到許多物體的姿态他要把他所把握住的這一些自有生以來、從未被人注意到的事物在文字裏表現出來,文字對于他,也就成爲不是過于雕琢,便是從來還沒有雕琢過的石與玉了。
 
 
 
羅丹怎樣從生硬的石中雕琢出他生動的雕像,裏爾克便怎樣從文字中鍛煉他的《新詩》裏邊的詩。我每逢展開這本《新詩》,便想到巴黎的羅丹博物館。這集子裏多半是詠物詩,其中再也看不見詩人在叙說他自己,抒寫個人的哀愁隻見萬物各自有它自己的世界,共同組成一個真實、嚴肅、生存着的共和國。
 
美和醜、善和惡、貴和賤已經不是他取材的标準他唯一的标準卻是:真實與虛僞、生存與遊離、嚴肅與滑稽。他在他的《布裏格随筆》裏提到波特萊爾的《腐屍》:&ldquo你記得波特萊爾的那首不可思議的詩《腐屍》嗎?那是可能的,我現在了解它了。&hellip&hellip那是他的使命,在這種恐怖的、表面上隻是引人反感的事物裏看出存在者,它生存在一切存在者的中間。沒有選擇和拒絕。&hellip&hellip我時常驚訝,我是怎樣情願爲了實物放棄我所期待的一切,縱使那實物是惡的。&rdquo
 
 
 
&ldquo選擇和拒絕&rdquo是許多詩人的态度,我們常聽人說,這不是詩的材料,這不能入詩,但是裏爾克回答,沒有一事一物不能入詩,隻要它是真實的存在者一般人說,詩需要的是情感,但是裏爾克說,情感是我們早已有了的,我們需要的是經驗:這樣的經驗,像是佛家弟子,化身萬物,嘗遍衆生的苦惱一般。
 
他在《随筆》裏說:
 
&ldquo我們必須觀看許多城市,觀看人和物,我們必須認識動物,我們必須去感覺鳥怎樣飛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開放時的姿态。
 
我們必須能夠回想:異鄉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漸臨近的别離&mdash&mdash回想那還不清楚的童年的歲月&hellip&hellip想到兒童的疾病&hellip&hellip想到寂靜、沉悶的小屋内的白晝和海濱的早晨,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許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這些夜裏萬籁齊鳴,群星飛舞&mdash&mdash可是這還不夠,如果這一切都能想得到。
 
 
 
我們必須回憶許多愛情的夜,一夜與一夜不同,要記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輕輕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産婦。但是我們還要陪伴過臨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邊,在窗子開着的小屋裏有些突如其來的聲息。&hellip&hellip等到它們成爲我們身内的血、我們的目光和姿态,無名地和我們自己再也不能區分,那才能以實現,在一個很稀有的時刻有一行詩的第一個字在它們的中心形成,脫穎而出。&rdquo
這是裏爾克的詩的自白,同時他也這樣生活着。
 
 
 
關于《布裏格随筆》那部奇書的内容,我不能在這裏叙述(我希望将來能有另一個機會來講它)。在《新詩》前後兩集相繼出版、《随筆》告成了以後,整整十幾年,裏爾克陷入一種停滞、枯澀、沒有創造的狀态中,這中間他忍受了那他不能擔當的、殘酷的滅絕人性的世界大戰。
 
經過長時期的沉默,忽然靈感充溢,于1922年在幾日之内,在瑞士西南部一座從十三世紀遺留下來的古宮中(那古舊的宮牆裏隻種着玫瑰),一氣完成在戰前已經開端、經過長期停頓的十首長篇的《杜伊諾哀歌》,同時還附帶着寫出幾十首十四行詩。這時,那《新詩》中一座座的石刻又融彙成汪洋的大海,詩人好似海夜的歌人,獨自望着萬象的變化,對着無窮無盡的生命之流,發出沉毅的歌聲:贊美,贊美,贊美&hellip&hellip
 
這樣他完成了他的使命。
 
 
 
就他晚年的詩歌看來,他是可以和遼遠的古希臘的賓達列在一起的。但若是讀起最近出版的他的書簡,我們會感到他和我們比任何一個最親切的朋友還要親切。我們會跟随着他到俄國去拜訪托爾斯泰,到巴黎谒見羅丹,經過丹麥懷念雅各布孫和基爾克郭爾,在羅馬欣賞米霞盎基羅設計的噴水池,随後到埃及和西班牙旅行&hellip&hellip最後是在哀歌和十四行詩完成後,他在夜半向他的遠方友人發出幸福的高歌。
 
裏爾克是一個稀有的書簡家,他一生在行旅中、在寂寞中,無時不和他的朋友們講着最親密的話&mdash&mdash不但是和他的朋友們,和許多青年:年輕的母親、失業的工人、試筆的作家、監獄裏的革命者,都愛把他們無處申訴的痛苦寫給他,他都誠懇地答複。幾年來,這幾冊書簡每每是我最寂寞、最彷徨時候的伴侶。
 
1936年11月
 
作者冯至 选自《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
 
1926年的秋天,我第一次知道里尔克的名字,读到他早期的作品《旗手》(Cornett)。这篇现在已有两种中文译本的散文诗,在我那时是一种意外的、奇异的得获。色彩的绚烂、音调的铿锵,从头到尾被一种幽郁而神秘的情调支配着,像一阵深山中的骤雨,又像&mdash片秋夜里的铁马风声:这是一部神助的作品,我当时想但哪里知道,它是在一个风吹云涌的夜间,那青年诗人倚着窗,凝神望着夜的变化,一气呵成的呢?
 
随后我再也无缘读到里尔克其他的作品,只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新浪漫派的、充满了北方气味的神秘诗人却不知他在那时已经观察遍世上的真实,体味尽人与物的悲欢,后来竟达到了与天地精灵相往还的境地,而于当年除夕的前两天逝世了。
 
 
 
至于读到他的《祈祷书》(1905年)、他的《新诗》(1907年)、他的《布里格随笔》(1910年)、他晚年的《杜伊诺哀歌》(1923年)和十四行诗,还有那写不尽也读不完的娓娓动人的书简,却是最近五年的事。在《祈祷书》里处处洋溢着北欧人的宗教情绪,那是无穷的音乐,那是永久的感情泛滥。在这无穷的音乐与永久的感情泛滥中德国十八世纪末期的浪漫派诗人们(他们撇开了歌德)已经演了一番无可奈何的悲剧。他们只有青春,并没有成年,更不用说白发的完成了。但是里尔克并不如此,他内心里虽然也遭逢过那样的命运,可是他克制了它。在诺瓦利斯死去、荷尔德林渐趋于疯狂的年龄,也就是在从青春走入中年的路程中,里尔克却有一种新的意志产生。他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从浩无涯涘的海洋转向凝重的山岳。他到了巴黎,从他倾心崇拜的大师罗丹那里学会了一件事:工作&mdash&mdash工匠般地工作。
 
他开始观看,他怀着纯洁的爱观看宇宙间的万物。他观看玫瑰花瓣、罂粟花豹、犀、天鹅、红鹤、黑猫他观看囚犯、病后的与成熟的妇女、娼妓、疯人、乞与、老妇、盲人他观看镜、美丽的花边、女子的命运、童年。他虚心伺奉他们,静听他们的有声或无语,分担他们人们都漠然视之的运命。一件件的事物在他周围,都像刚刚从上帝手里做成他呢,赤裸裸地脱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来观看。这时他深深感到,人类有史以来几千年是过于浪费了,他这样问:&ldquo我们到底是发现了些什么呢?围绕我们的一切不都几乎像是不曾说过,多半甚至于不曾见过吗?对于每个我们真实观看的物体,我们不是第一个人吗?&rdquo直到他的晚年,还写过这样的诗句:
 
苦难没有认清,
爱也没有学成,
远远在死乡的事物
没有揭开了面目。
 
里尔克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发现许多物体的灵魂,见到许多物体的姿态他要把他所把握住的这一些自有生以来、从未被人注意到的事物在文字里表现出来,文字对于他,也就成为不是过于雕琢,便是从来还没有雕琢过的石与玉了。
 
 
 
罗丹怎样从生硬的石中雕琢出他生动的雕像,里尔克便怎样从文字中锻炼他的《新诗》里边的诗。我每逢展开这本《新诗》,便想到巴黎的罗丹博物馆。这集子里多半是咏物诗,其中再也看不见诗人在叙说他自己,抒写个人的哀愁只见万物各自有它自己的世界,共同组成一个真实、严肃、生存着的共和国。
 
美和丑、善和恶、贵和贱已经不是他取材的标准他唯一的标准却是:真实与虚伪、生存与游离、严肃与滑稽。他在他的《布里格随笔》里提到波特莱尔的《腐尸》:&ldquo你记得波特莱尔的那首不可思议的诗《腐尸》吗?那是可能的,我现在了解它了。&hellip&hellip那是他的使命,在这种恐怖的、表面上只是引人反感的事物里看出存在者,它生存在一切存在者的中间。没有选择和拒绝。&hellip&hellip我时常惊讶,我是怎样情愿为了实物放弃我所期待的一切,纵使那实物是恶的。&rdquo
 
 
 
&ldquo选择和拒绝&rdquo是许多诗人的态度,我们常听人说,这不是诗的材料,这不能入诗,但是里尔克回答,没有一事一物不能入诗,只要它是真实的存在者一般人说,诗需要的是情感,但是里尔克说,情感是我们早已有了的,我们需要的是经验:这样的经验,像是佛家弟子,化身万物,尝遍众生的苦恼一般。
 
他在《随笔》里说:
 
&ldquo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
 
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mdash&mdash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的岁月&hellip&hellip想到儿童的疾病&hellip&hellip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许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mdash&mdash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得到。
 
 
 
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轻轻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产妇。但是我们还要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息。&hellip&hellip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rdquo
这是里尔克的诗的自白,同时他也这样生活着。
 
 
 
关于《布里格随笔》那部奇书的内容,我不能在这里叙述(我希望将来能有另一个机会来讲它)。在《新诗》前后两集相继出版、《随笔》告成了以后,整整十几年,里尔克陷入一种停滞、枯涩、没有创造的状态中,这中间他忍受了那他不能担当的、残酷的灭绝人性的世界大战。
 
经过长时期的沉默,忽然灵感充溢,于1922年在几日之内,在瑞士西南部一座从十三世纪遗留下来的古宫中(那古旧的宫墙里只种着玫瑰),一气完成在战前已经开端、经过长期停顿的十首长篇的《杜伊诺哀歌》,同时还附带着写出几十首十四行诗。这时,那《新诗》中一座座的石刻又融汇成汪洋的大海,诗人好似海夜的歌人,独自望着万象的变化,对着无穷无尽的生命之流,发出沉毅的歌声:赞美,赞美,赞美&hellip&hellip
 
这样他完成了他的使命。
 
 
 
就他晚年的诗歌看来,他是可以和辽远的古希腊的宾达列在一起的。但若是读起最近出版的他的书简,我们会感到他和我们比任何一个最亲切的朋友还要亲切。我们会跟随着他到俄国去拜访托尔斯泰,到巴黎谒见罗丹,经过丹麦怀念雅各布孙和基尔克郭尔,在罗马欣赏米霞盎基罗设计的喷水池,随后到埃及和西班牙旅行&hellip&hellip最后是在哀歌和十四行诗完成后,他在夜半向他的远方友人发出幸福的高歌。
 
里尔克是一个稀有的书简家,他一生在行旅中、在寂寞中,无时不和他的朋友们讲着最亲密的话&mdash&mdash不但是和他的朋友们,和许多青年:年轻的母亲、失业的工人、试笔的作家、监狱里的革命者,都爱把他们无处申诉的痛苦写给他,他都诚恳地答复。几年来,这几册书简每每是我最寂寞、最彷徨时候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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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冯至:里尔克是我最寂寞、最彷徨时候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