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

回家了，妻子宛若細弱的蘭花，脆弱的根終于觸到母土的厚實了。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從窗子斜射進來慘淡的陽光照在清瘦的臉上，愈發顯得她弱不禁風。李洋給她蓋了蓋粉紅的被子，将她細若竹枝的手放進被子裏。她吃力地睜開眼，看了看眼窩深陷的丈夫。眼裏盡是關切與不忍。&ldquo到家了，好好歇歇吧。&rdquo李洋輕聲地說。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仿佛是一支燒盡的蠟燭，随時都可能熄滅。在醫院的二十多天裏，她最多的一句話就是:&ldquo回家！&rdquo她說:&ldquo别浪費錢了，留着，你們過得好，我走得也安心。&rdquo說這話時，她美麗的眼睛滿是堅定與乞求。李洋緊緊握着她細弱的手安慰說:&ldquo别瞎想了，醫生說能治好。&rdquo她不信，隻是無力地搖搖頭。她知道，她的病醫生已無力回天了，她從親人的眼裏能看的出來。終于回家了，她那柔弱的眼神裏多了一份踏實與安甯。李洋柔和地說:&ldquo到家了，睡會兒吧，折騰一天了&rdquo妻子虛弱地笑笑，閉上了眼，凄美的象秋天欲凋零的花。李洋忍住淚水，惶急地走到院子裏，任淚水如雨般地流下來，滴滴破碎在冰冷的地上。三十年的風風雨雨，日子總算好過一些了，她卻爲了這個家，一點一點把血吐盡。往事的一切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在眼前。認親的那會兒，妻子什麽沒要，隻是一次去城裏的百貨大樓時候，她看到櫃台裏的一枚金戒指，精美的盒子裏閃爍着燦燦的光，戒指上雕刻着美麗的同心結。她的目光深深地被它吸引。櫃台裏的小姐看她癡迷的眼光說:&ldquo這是最新款的，今天最流行了，姐姐真有眼光。現在結婚都時形這個。你看這個同心結，帶上了，恩恩愛愛一輩子。&rdquo她沒吱聲，隻是笑了笑，象一株美麗的含羞草。李洋問:&ldquo多少錢哪？&rdquo&ldquo不貴，也就一千五。&rdquo李洋一聽，吐了吐舌頭:&ldquo太貴了。&rdquo&ldquo大哥也太會過了，說了這麽漂亮媳婦，還不得好好打扮呀。&rdquo售貨小姐的聲音響亮亮的，穿透了樓裏嘈雜的人聲，不少人側過頭向這兒看。李洋一下子被将在那兒，買也不是，不買也不是。那個年頭，一千五可不是小數目。她拽了一下李洋的手，回過頭說:&ldquo今天帶的錢不夠，等下回吧。&rdquo出了門走出老遠，李洋說:&ldquo你要是真喜歡，咱回去買。&rdquo&ldquo我們一塊的姐妹們，她們都有，說是圖個吉利。&rdquo她看了一眼臉有難色的他又說:&ldquo要不等回家問問大人吧。&rdquo李洋跟母親說了買戒指的事，母親難爲了半天說:&ldquo按說人家也沒要什麽，就這麽一個要求真該給她買，可咱家條件不行啊，你還有個弟弟上學呢。&rdquo看李洋悶悶不樂的樣子，母親說:&ldquo要不我把你姥娘給我的銀镯子給她，你問她行嗎？&rdquo第二天李洋支吾了半天才說:&ldquo我媽說戒指等以後條件好了再買，她有一副銀镯給你。&rdquo原本李洋以爲未婚妻會甩臉子給他看，沒想到她倒有些不好意思，眼眉兒彎彎笑着說:&ldquo我說着玩呢，隻要兩個人好，什麽都是虛的。&rdquo 李洋的心總算落了地。愧疚地看了看她。他總覺得未婚妻笑着的眼裏有掩飾不住的失落。等條件好了，一定給她買個最好的。李洋暗暗的想。他看着善解人意的妻子，心裏蓦然酸酸的。結了婚，日子過得很緊，妻子說:&ldquo要不咱們去拉菜賣吧，光種地一年剩不了多少錢。&rdquo李洋愁得皺着眉頭，家裏一共也就千八百的積蓄，拉菜最起碼得有輛車。買個農用三輪也得六七千。李洋搖了搖頭:&ldquo上哪兒弄這麽多錢去？&rdquo:&ldquo你能幹就行，錢我去娘家借去。&rdquo妻子擡起手，理了理耳邊散亂的頭發說。李洋蓦然看到妻子粗糙的手，過了這幾年，妻子沒白沒黑地跟着風裏雨裏的，活沒少幹，日子卻依然緊的很。什麽時候能買上戒指。&ldquo幹，這邊親戚我也跑跑。&rdquo李洋信心滿滿。拉菜賣菜不是個輕松活，幾乎每天都要早起。半夜十二點，正是睡得正沉的時候，鬧鍾忽然響起，李洋常被驚得心煩意亂。他掙紮着坐起來，看看窗外，一片漆黑。偶爾傳來鄰家公雞打鳴的聲音。而妻子已經早起，輕手輕腳地做好了飯。李洋懶洋洋地起來，洗了把昏昏沉沉的臉。看着桌上的飯菜，一點食欲也沒有。一個呵欠接着一個呵欠地打着。&ldquo趁熱吃點吧，還有一百多裏路呢，空着肚子哪行。&rdquo妻子把面條添上一些湯菜遞到他面前。他勉強地吃着，一點味道也沒有。胃沒有感覺。知道餓的時候，是到了批發市場上滿了貨的時候。那時胃好象剛睡醒，咕噜噜地叫着。&ldquo去小攤上吃點飯吧。&rdquo妻子總勸他。想一想一身的債，他說:&ldquo在家裏則吃了，不餓。&rdquo妻子還是硬拉着他到旁邊的小攤上。她隻要了一碗馄饨。一個大大淺淺的碗裏，湯裏有十幾個馄饨。也許是餓了，湯裏飄來的味道香香的。&ldquo大姐，再來一碗吧。&rdquo李洋說。&ldquo不了不了，我在家吃飽了。&rdquo妻子急忙擺手說。李洋真的餓了，坐下就吃起來。吃了幾個，他見妻子在一邊坐着，遞過一雙筷子說&ldquo味挺好的，你也吃點吧。&rdquo妻子接過筷子隻吃了一個說:&ldquo嗯，味兒真好，你吃吧，我不餓。&rdquo說完放下筷子向車跟前走去。邊走邊說:&ldquo你都吃了吧，我去看着車。&rdquo攤上的大姐看了看李洋說:&ldquo你真攤了個好媳婦兒。她哪兒是不餓，是不舍得。&rdquo當李洋回到車上時，妻子正在車上吃冰涼的胡蘿蔔。看見李洋，她說:&ldquo這一陣太胖了，吃這個減減肥。&rdquo看着妻子消瘦的臉，李洋心裏刀紮了一般。如今每每想起，李洋都不覺淚流滿面。而更讓李洋心疼與後悔的是那次丢錢的事。寒冷的冬夜，星星的寒光凝成了冰冷的霜。冷氣從車縫向裏灌。等到了批發市場的時候，手都凍木了。顧不上去屋裏暖和一下，他們跺着腳，搓着冰涼的手跟菜老板讨價還價。等裝上貨付錢的時候，妻子一下子懵了。不知什麽時候，錢包丢了。她慌亂地找遍了全身也沒有。妻子的臉刷白。包裏那是一萬多塊！要是丢了，小半年就白幹了。&ldquo别急，好好找找，是不是落車上了？&rdquo老板安慰說。妻子急忙拉開車門，車的每個角落她都細細地找過，還是沒有。她下了車，手一直在身上翻尋着，盡管都已找好多遍了。李洋又到車上找了一遍，也是一無所獲。他狠狠地瞪着她，眼睛裏似乎噴着火。&ldquo你能幹點什麽，這麽多錢不好好拿着。&rdquo妻子象犯了錯的小孩子沒回嘴，也沒吱聲。隻是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手不停地在身上翻找着。她希望能出現奇迹。蓦然，妻子回頭邊走邊四下尋找。&ldquo别找了，這麽多人，早讓人撿走了。&rdquo李洋不耐煩地說。妻子好象沒聽見，在嘈雜的人群裏四下尋覓着。漸漸的沒入人群裏。過了好久妻子才回來，一臉的沮喪。&ldquo上車，回家！&rdquo李洋的聲音冷的象冰。&ldquo丢了錢，誰心裏也不好受，你也别生氣了，這叫破财旺人丁，總比人得病花了一萬強。&rdquo老板寬慰道:&ldquo貨你們先拉走，等以後再說。&rdquo李洋兩口子感激的道謝。出了批發市場，一路上，李洋一言不發，冷冷的象窗外的寒冬。妻子仿佛一下子變成了祥林嫂。嘴裏不停重複着:&ldquo錢能去哪兒了？我一直很小心的。&rdquo李洋狠狠地踩下油門，車象脫缰的野馬在馬路上狂奔。他不耐煩地吼道:&ldquo别念道了，丢就丢了吧！敗家！&rdquo妻子沒在吱聲，眼睛噙着晶瑩的淚。快到市集的時候，妻子忽然想起什麽，她說:&ldquo我好象記得加油的時候，我去了廁所，我把錢包給了你。&rdquo&ldquo神經病，從一開始賣菜，我從來都沒拿過錢包。&rdquo李洋氣不打一處來。&ldquo沒有了還找陪罪的。&rdquo妻子沒再吱聲。到了集上卸貨的時候，活兒她搶着幹。這樣心裏或許能好受些。一連幾天，李洋對她不冷不熱的，偶爾她做錯了什麽。李洋都會借故發一通火。她從不回嘴，隻是盡力多幹一些活。臘月的最後一個集，他們沒去拉貨，清理貨底時，妻子忽然在一袋土豆下看到了熟悉的錢包。她顧不得掀開土豆，狠勁地把錢包掙了出來。手好象不聽使喚，抖抖地打開了錢包。紅紅的票子，那麽搶眼。錢還在！她激動地給李洋看。李洋露出了久違的笑。&ldquo這錢包就是你放的，我去了廁所，把包給了你，你放到車鬥了&rdquo妻子一下子想了起來。李洋有些不好意思，可也不服軟，&ldquo誰讓你給我的，我整天覺都睡不夠，哪有心情管錢。&rdquo妻子沒跟他計較。小心地把錢包放在貼身的衣服裏。快過年了，錢又找到了。李洋高興地喝了幾杯。早早地睡了。半夜裏，他迷迷糊糊聽到輕輕地抽泣聲。細聽，是妻子在哭。他茫然地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不知該說些什麽。妻子從跟了自己，沒白沒黑的幹無怨無悔。受了委屈從不跟人說。隻是自己一直悄悄地忍着。忍不住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偷偷地哭。真難爲她了！黑暗中李洋的淚悄然落在枕頭上。以後一定要對妻子好。日子一天天的好過起來，一天，他對妻子說:&ldquo給你買一隻戒指吧。&rdquo妻子正在清點着一天的收入。聽李洋沒沒頭沒腦的蹦出這麽一句，心莫名激動起來。一時竟忘了數到多少了。她搖了搖頭說:&ldquo不買了，戴着是個累贅，省着錢給閨女吧，等閨女長大了，給她買個好的。&rdquo妻子臉上浮現着激動與興奮。埋下頭又數起錢來。好日子沒過上幾天，妻子卻倒下了。本打算再幹幾年就歇下來。過一些清靜的日子，也讓妻子享享福。天卻不遂人願。李洋呆呆地看着天，他真的希望天上真有神仙，那他一定會懇求神仙讓妻子多活些年。那怕折二十壽給她也行。妻子跟了他，光受苦了，而她受了苦卻從不跟人說。隻是自己受着，受着。爾今，終于倒下了。李洋真想大聲哭出來，可又怕妻子聽見。悲傷與後悔化作清淚滑落一地。妻子走的那天，精神忽然好起來，女兒高興地喊:&ldquo爸爸，爸爸，我媽好了。&rdquo李洋聽了他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他跌跌撞撞地來到床邊。妻子已半依在床沿上，瘦弱的手吃力地攏了攏散着的頭發。她平靜地說:&ldquo閨女啊，我要是走了，你一定聽你爸的話，以後花錢仔細點兒，隻剩你爸自己了，掙錢不容易。&rdquo女兒含着淚說:&ldquo媽，你說什麽呀，你這不是好了嗎。&rdquo妻子無力地搖了搖頭，又對李洋說:&ldquo我走了，有合适的就找個吧，找個能對你好，對閨女好的，在那邊我也安心&hellip&hellip。&rdquo&ldquo瞎尋思什麽，等你好了，我們就少幹點兒，夠吃夠用的就行了。你跟着我也享幾天福。&rdquo李洋打斷妻子的話說。妻倦倦地笑了，忽然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她斷斷續續地說:&ldquo看來&hellip&hellip我真的&hellip&hellip真的要走了&hellip&hellip。&rdquo李洋輕輕地喊着她的名字，手抖抖地半天才從衣袋裏拿出一枚戒指。顫抖地給她戴在手指上。他流着淚說:&ldquo下輩子，我們還做夫妻。&rdquo她艱難地睜開眼看了看，臉上浮現着溫暖的笑。宛若夕陽下靜美的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