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9-06-23 00:23:43
出自清代蒲松齡的《促織》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此物故非西産;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鬥而才,因責常供。令以責之裏正。市中遊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爲奇貨。裏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辄傾數家之産。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爲人迂讷,遂爲猾胥報充裏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不終歲,薄産累盡。會征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歸,提竹筒絲籠,于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即捕得三兩頭,又劣弱不中于款。宰嚴限追比,旬餘,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并蟲亦不能行捉矣。轉側床頭,惟思自盡。
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蔔。成妻具資詣問。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戶。入其舍,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幾。問者爇香于鼎,再拜。巫從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詞。各各竦立以聽。少間,簾内擲一紙出,即道人意中事,無毫發爽。成妻納錢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頃,簾動,片紙抛落。拾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後小山下,怪石亂卧,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旁一蟆,若将躍舞。展玩不可曉。然睹促織,隐中胸懷。折藏
藏之,歸以示成。
成反複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瞻景狀,與村東大佛閣逼似。乃強起扶杖,執圖詣寺後,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俨然類畫。遂于蒿萊中側聽徐行,似尋針芥。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冥搜未已,一癞頭蟆猝然躍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間。蹑迹披求,見有蟲伏棘根。遽撲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逐而得之。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大喜,籠歸,舉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上于盆而養之,蟹白栗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蟲躍擲徑出,迅不可捉。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驚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複算耳!”兒涕而去。
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屍于井,因而化怒爲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複聊賴。日将暮,取兒藁葬。近撫之,氣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複蘇。夫妻心稍慰,但兒神氣癡木,奄奄思睡。成顧蟋蟀籠虛,則氣斷聲吞,亦不複以兒爲念,自昏達曙,目不交睫。東曦既駕,僵卧長愁。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觇視,蟲宛然尚在
。喜而捕之,一鳴辄躍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忽而躍。急趨之,折過牆隅,迷其所在。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審谛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鬥以觇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欲居之以爲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因出己蟲,納比籠中。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納鬥盆。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大笑。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龁敵領。少年大駭,急解令休止。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以啄。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旋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呵成。成述其異,宰不信。試
與他蟲鬥,蟲盡靡。又試之雞,果如成言。乃賞成,獻諸撫軍。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莫出其右者。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悅,诏賜撫臣名馬衣緞。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又囑學使俾入邑庠。後歲餘,成子精神複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鬥,今始蘇耳。撫軍亦厚赉成。不數年,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爲定例。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當其爲裏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并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信夫!”
文章理解“異史氏曰”的一段文字是蒲松齡對故事所作的評論,這也是筆記小說常用的一種形式,通過評語直接表達自己的觀點。這段評論主要有三點:
第一,從官貪吏虐追溯到天子宮廷,指出“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寄諷谏之旨;
第二,就成名的一貧一富說明是“天将酬長厚者”,反映了“善惡
有報”的宿命論思想;
第三,針對撫臣、令尹蒙受促織“恩蔭”,證實“一人飛升,仙及雞犬”的說法,生動地表明封建官僚的升遷發迹是建立在百姓苦難之上的,在此作者抒發了憤懑不平之感。
蒲松齡作《聊齋志異》,古書有載:“相傳先生居鄉裏,落拓無偶,性尤怪僻,爲村中童子師,食貧自給,不求于人。作此書時,每臨晨攜大磁罂,中貯苦茗,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陳蘆襯,坐于上,煙茗置身畔,見行道者過,必強執與語,搜奇說異,随人所知;渴則飲以茗,或奉以煙。必令暢談乃已。偶聞一事,歸而粉飾。如是二十餘寒暑,此書方告蒇。故筆法超絕。”《聊齋志異》全書十二卷,四百八十八篇,通過花妖鬼怪故事,人神鬼相雜、幽明相間的藝術畫面,揭露封建社會的黑暗和官場的罪惡,諷刺科舉制的腐朽和弊端,歌頌男女青年的純真愛情,批判了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作品繼承和發揚了六朝志怪小說和唐傳奇小說的藝術傳統,既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又給人以現實主義的真實感。構思奇特,幻異曲折,跌宕多變,刻畫細膩,文筆洗練。其思想和藝術成就,标志着中國文言短篇小說創作達到一個新的高峰,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很高地位。
高中語文課本所選的《促織》,是《聊齋志異
》中的優秀篇章,主題思想和藝術成就均達到很高的水平,可謂是文學精品。本文拟從情節、語言、人物三方面賞析其藝術魅力。
一、情節曲折,構思嚴謹中國小說起源于古代的神話傳說,因此形成的藝術傳統是,非常注重故事的情節,善于營造跌宕起伏的曲折性和起承轉合的完整性。《促織》一文以“促織”爲線索,叙述清晰,又曲折動人。它的情節可以概括如下:征蟲--覓蟲--求蟲--得蟲--失蟲--化蟲--鬥蟲--獻蟲。其中“征蟲-覓蟲”可看成是故事的開端,“求蟲-得蟲”是故事的發展,“失蟲-化蟲-鬥蟲”是故事的高潮,“獻蟲”是故事的結局。這樣,全文的情節特征已經一目了然。但本文的曲折性還體現在每一個發展過程:成名初次覓蟲不得,轉側床頭,唯思自盡,走到了山窮水盡,是爲一波;而巫婆的适時出現,讓成名能按圖索骥,于村東大佛閣後得蟲,可謂是柳暗花明,又爲一波;剛剛得蟲,舉家慶賀,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成子好奇,“竊發盆”,蟲得而複失,再起一波;成名歸,“怒索兒”,卻不料兒子也已跳井自盡,人物兩空,禍不單行,是爲推波助瀾;其後,成子竟然“半夜複蘇”,又身化促織,雖令人匪夷所思,但文章也就從此得以急轉直下,豁然開朗;此後,小說
極力地以其貌不揚,來反襯促織的輕捷善鬥,突出其奇異功能,鬥蟲,鬥雞,無不勝,又能“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也寫得波瀾起伏,扣人心弦;最後以大團圓結局,讓人于緊張之後,可以長舒一口氣,但淡然一笑後,不由得要掩卷三思…… 故事情節曲折,卻構思嚴謹。縱觀全文,起承轉合,前呼後應,結構完整。關于起承轉合,上面已經叙述過了。至于前呼後應,至少有兩處照應非常好,一是故事起因于“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以“上大嘉悅,诏賜撫臣名馬衣緞……”爲終,應了“解鈴還需系鈴人”的古話;二是成名始“操童子業,久不售,爲人迂讷”,且家中“薄産累盡”,而終能“入邑庠”,且“田萬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跷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可謂善有善報。
二、語言精煉,生動形象《聊齋志異》一書曆數十年乃成,且不斷修改增補,其語言來自民間,又經藝術加工,自然十分的精煉、生動。用詞精煉主要表現在對動詞的運用,十分恰當,而且經濟。如第三段:“成妻納錢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頃,簾動,片紙抛落。拾視之,非字而畫……”二十餘字,就清楚地記叙了成妻求蟲的全過程。又如第四段:“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間。蹑迹披求,見有蟲伏棘根。遽
撲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逐而得之。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大喜,籠歸……”這是一段細節描寫,作者去蕪存雜,突出動作性,通過“逐”、“蹑 ”、“撲”、“掭”、“灌”、“視”等詞,把成名捕蟲的全過程描繪得纖細畢現,如在眼前。再如第七段:“試以豬鬣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纥敵領。”這一段文字也通過“怒”、“奔”、“躍”、“張”、“伸”、“纥”等詞,把鬥蟲過程中促織的神态和動作寫得細膩逼真。文章在精煉處惜字如金,但在形象處卻又潑墨如水,細緻入微,生動感人。如第六段:“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屍于井,因而化怒爲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複聊賴。……成顧蟋蟀籠虛,則氣斷聲吞,亦不以兒爲念。自昏達曙,目不交睫。東曦既駕,僵卧長愁。”作者非常善于運用白描手法進行勾勒,描繪出人物亦怒亦悲亦愁的神态;又巧妙地借用景物襯托,以“茅舍無煙”(正襯)、“東曦既駕”(反襯)來表現成名夫婦“不複聊賴”的精神狀态。
三、神态描寫細緻入微,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前面我已經講過,中國古代小說十分注重情節性,甚至到了刻意的地步,而對人物形象的塑造略顯不足。但《促織》不但主人公形象刻畫得很成功,就連次要人物也塑造得栩栩如生,确屬獨樹一幟。本文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之處,主要在于神态描寫。關于對成名的神态描寫,前面已經提及,不再累述。讓我們來看看對“遊俠兒”的描繪吧。第七段:“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弟子角,無不勝。欲居之以爲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因出己蟲,納比籠中。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納鬥盆中。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大笑。試以豬鬣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纥敵領。少年大駭,急解令休止。”這一段中,少年共有三笑:第一次是他看見成名的促織“短小,黑赤色”,“形若土狗”,不由地“掩口胡盧而笑”,這一笑很形象地刻畫出少年一副輕狂傲少的神态;第二次是他看見成名的促織“蠢若木雞”,禁不住“又大笑”;第三次是他用豬鬣來挑逗促織,但“仍不動”,于是“又笑”, 得意至極。通
過這“三笑”的描寫,一個終日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的遊俠兒形象就栩栩如生躍然紙上了。而最終“少年大駭”,既襯托出促織的奇異,更進一步表現了人物的無知可笑的一面。此外,文中雖然對成名的妻子和兒子着墨不多,但精煉的數筆也很生動形象。若第五段:“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驚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複算耳!’兒涕而去。”把成子的“恐懼”和成妻的“驚”、“怒”渲染得很成功。這樣的例子很多,不再一一例舉。
總之,《促織》既繼承了中國古代小說創作的優秀傳統,十分注重情節結構的營造;又能在語言方面推敲斟酌,做到精煉生動;并在人物形象的刻畫上有所突破,使文中的人物都能栩栩如生,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是一篇具有極強的藝術魅力的短篇小說精品.
《促織》是蒲氏的代表作之一。從内容看,顯然是受柳宗元的《捕蛇者說》的影晌而寫成的,其着眼點全在于揭露和諷刺上。小說通過主人翁成名從悲到喜、喜極生悲、悲極複喜,禍福轉化的奇特故事情節,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會統治者“宮廷”的驕奢淫逸,以及各級官吏的媚上責下“假此科斂丁口”等等罪責,同時也提示了封建社會制度本身的黑暗和腐朽性。
作者簡介蒲松齡(1640-1715)字留仙,一字
劍臣,别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自稱異史氏,現山東省淄博市淄川區洪山鎮蒲家莊人。出生于一個逐漸敗落的中小地主兼商人家庭。19歲應童子試,接連考取縣、府、道三個第一,名震一時。補博士弟子員。以後屢試不第,直至71歲時才成歲貢生。爲生活所迫,他除了應同邑人寶應縣知縣孫蕙之請,爲其做幕賓數年之外,主要是在本縣西鋪村畢際友家做塾師,舌耕筆耘,近40年,直至1709年方撤帳歸家。1715年正月病逝,享年76歲。創作出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
出自清代蒲松龄的《促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跃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折藏
藏之,归以示成。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上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惊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儿涕而去。
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儿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复以儿为念,自昏达曙,目不交睫。东曦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
。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急趋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在。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急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呵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
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莫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赉成。不数年,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文章理解“异史氏曰”的一段文字是蒲松龄对故事所作的评论,这也是笔记小说常用的一种形式,通过评语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这段评论主要有三点:
第一,从官贪吏虐追溯到天子宫廷,指出“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寄讽谏之旨;
第二,就成名的一贫一富说明是“天将酬长厚者”,反映了“善恶
有报”的宿命论思想;
第三,针对抚臣、令尹蒙受促织“恩荫”,证实“一人飞升,仙及鸡犬”的说法,生动地表明封建官僚的升迁发迹是建立在百姓苦难之上的,在此作者抒发了愤懑不平之感。
蒲松龄作《聊斋志异》,古书有载:“相传先生居乡里,落拓无偶,性尤怪僻,为村中童子师,食贫自给,不求于人。作此书时,每临晨携大磁罂,中贮苦茗,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陈芦衬,坐于上,烟茗置身畔,见行道者过,必强执与语,搜奇说异,随人所知;渴则饮以茗,或奉以烟。必令畅谈乃已。偶闻一事,归而粉饰。如是二十余寒暑,此书方告蒇。故笔法超绝。”《聊斋志异》全书十二卷,四百八十八篇,通过花妖鬼怪故事,人神鬼相杂、幽明相间的艺术画面,揭露封建社会的黑暗和官场的罪恶,讽刺科举制的腐朽和弊端,歌颂男女青年的纯真爱情,批判了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作品继承和发扬了六朝志怪小说和唐传奇小说的艺术传统,既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又给人以现实主义的真实感。构思奇特,幻异曲折,跌宕多变,刻画细腻,文笔洗练。其思想和艺术成就,标志着中国文言短篇小说创作达到一个新的高峰,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很高地位。
高中语文课本所选的《促织》,是《聊斋志异
》中的优秀篇章,主题思想和艺术成就均达到很高的水平,可谓是文学精品。本文拟从情节、语言、人物三方面赏析其艺术魅力。
一、情节曲折,构思严谨中国小说起源于古代的神话传说,因此形成的艺术传统是,非常注重故事的情节,善于营造跌宕起伏的曲折性和起承转合的完整性。《促织》一文以“促织”为线索,叙述清晰,又曲折动人。它的情节可以概括如下:征虫--觅虫--求虫--得虫--失虫--化虫--斗虫--献虫。其中“征虫-觅虫”可看成是故事的开端,“求虫-得虫”是故事的发展,“失虫-化虫-斗虫”是故事的高潮,“献虫”是故事的结局。这样,全文的情节特征已经一目了然。但本文的曲折性还体现在每一个发展过程:成名初次觅虫不得,转侧床头,唯思自尽,走到了山穷水尽,是为一波;而巫婆的适时出现,让成名能按图索骥,于村东大佛阁后得虫,可谓是柳暗花明,又为一波;刚刚得虫,举家庆贺,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成子好奇,“窃发盆”,虫得而复失,再起一波;成名归,“怒索儿”,却不料儿子也已跳井自尽,人物两空,祸不单行,是为推波助澜;其后,成子竟然“半夜复苏”,又身化促织,虽令人匪夷所思,但文章也就从此得以急转直下,豁然开朗;此后,小说
极力地以其貌不扬,来反衬促织的轻捷善斗,突出其奇异功能,斗虫,斗鸡,无不胜,又能“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也写得波澜起伏,扣人心弦;最后以大团圆结局,让人于紧张之后,可以长舒一口气,但淡然一笑后,不由得要掩卷三思…… 故事情节曲折,却构思严谨。纵观全文,起承转合,前呼后应,结构完整。关于起承转合,上面已经叙述过了。至于前呼后应,至少有两处照应非常好,一是故事起因于“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以“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为终,应了“解铃还需系铃人”的古话;二是成名始“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且家中“薄产累尽”,而终能“入邑庠”,且“田万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跷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可谓善有善报。
二、语言精炼,生动形象《聊斋志异》一书历数十年乃成,且不断修改增补,其语言来自民间,又经艺术加工,自然十分的精炼、生动。用词精炼主要表现在对动词的运用,十分恰当,而且经济。如第三段:“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二十余字,就清楚地记叙了成妻求虫的全过程。又如第四段:“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
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这是一段细节描写,作者去芜存杂,突出动作性,通过“逐”、“蹑 ”、“扑”、“掭”、“灌”、“视”等词,把成名捕虫的全过程描绘得纤细毕现,如在眼前。再如第七段:“试以猪鬣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纥敌领。”这一段文字也通过“怒”、“奔”、“跃”、“张”、“伸”、“纥”等词,把斗虫过程中促织的神态和动作写得细腻逼真。文章在精炼处惜字如金,但在形象处却又泼墨如水,细致入微,生动感人。如第六段:“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以儿为念。自昏达曙,目不交睫。东曦既驾,僵卧长愁。”作者非常善于运用白描手法进行勾勒,描绘出人物亦怒亦悲亦愁的神态;又巧妙地借用景物衬托,以“茅舍无烟”(正衬)、“东曦既驾”(反衬)来表现成名夫妇“不复聊赖”的精神状态。
三、神态描写细致入微,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前面我已经讲过,中国古代小说十分注重情节性,甚至到了刻意的地步,而对人物形象的塑造略显不足。但《促织》不但主人公形象刻画得很成功,就连次要人物也塑造得栩栩如生,确属独树一帜。本文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之处,主要在于神态描写。关于对成名的神态描写,前面已经提及,不再累述。让我们来看看对“游侠儿”的描绘吧。第七段:“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弟子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纳斗盆中。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纥敌领。少年大骇,急解令休止。”这一段中,少年共有三笑:第一次是他看见成名的促织“短小,黑赤色”,“形若土狗”,不由地“掩口胡卢而笑”,这一笑很形象地刻画出少年一副轻狂傲少的神态;第二次是他看见成名的促织“蠢若木鸡”,禁不住“又大笑”;第三次是他用猪鬣来挑逗促织,但“仍不动”,于是“又笑”, 得意至极。通
过这“三笑”的描写,一个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游侠儿形象就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了。而最终“少年大骇”,既衬托出促织的奇异,更进一步表现了人物的无知可笑的一面。此外,文中虽然对成名的妻子和儿子着墨不多,但精炼的数笔也很生动形象。若第五段:“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惊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儿涕而去。”把成子的“恐惧”和成妻的“惊”、“怒”渲染得很成功。这样的例子很多,不再一一例举。
总之,《促织》既继承了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优秀传统,十分注重情节结构的营造;又能在语言方面推敲斟酌,做到精炼生动;并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有所突破,使文中的人物都能栩栩如生,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是一篇具有极强的艺术魅力的短篇小说精品.
《促织》是蒲氏的代表作之一。从内容看,显然是受柳宗元的《捕蛇者说》的影晌而写成的,其着眼点全在于揭露和讽刺上。小说通过主人翁成名从悲到喜、喜极生悲、悲极复喜,祸福转化的奇特故事情节,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统治者“宫廷”的骄奢淫逸,以及各级官吏的媚上责下“假此科敛丁口”等等罪责,同时也提示了封建社会制度本身的黑暗和腐朽性。
作者简介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
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自称异史氏,现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人。出生于一个逐渐败落的中小地主兼商人家庭。19岁应童子试,接连考取县、府、道三个第一,名震一时。补博士弟子员。以后屡试不第,直至71岁时才成岁贡生。为生活所迫,他除了应同邑人宝应县知县孙蕙之请,为其做幕宾数年之外,主要是在本县西铺村毕际友家做塾师,舌耕笔耘,近40年,直至1709年方撤帐归家。1715年正月病逝,享年76岁。创作出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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