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小免子吃萝卜，“红”与“黑”：《透明的红萝卜》解读

《透明的紅蘿蔔》是莫言的成名作。多年以後，莫言在談到它時感歎：我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小說了。此時的莫言，已寫了《紅高粱家族》等，如此看重《透明的紅蘿蔔》，我覺得是有道理的。我個人認爲，從作品的完整性和主題的多義性上講，《透明的紅蘿蔔》應是莫言最好的作品。
正因爲如此，《透明的紅蘿蔔》主題是什麽，到現在還衆說紛纭。這其實是好事。理由肯定很多，此處隻說一個：可以讓我這後來者，從容不迫地解讀。小說是1985年發表的，我讀它，最早也在2000年之後。
此次重讀《透明的紅蘿蔔》，感覺被兩個形象、兩種顔色占據腦海；兩個形象是紅蘿蔔與黑眼睛，兩種顔色是“紅”與“黑”。那麽，對它們的解讀，就是理解這篇小說的關鍵。
先看小說對紅蘿蔔的描繪：。
泛着青藍幽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蔔。紅蘿蔔的形狀和大小都像一個大個陽梨，還拖着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須須像金色的羊毛。紅蘿蔔晶瑩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裏苞孕着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蔔的線條流暢優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長有短，長的如麥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
這是一隻無與倫比的紅蘿蔔，是一幅無比奇特的圖景！。
必須看到，紅蘿蔔這種奇特的形象，是隻向一雙眼睛呈現的，帶有很大的主觀性和随意性，甚至是一個不能向旁人宣示的秘密：“孩子目中無人，他試圖用一隻眼睛盯住一個火苗，讓一隻眼黃一隻眼藍，可總也辦不到，他沒法把雙眼分開。于是他懊喪地從火苗上把目光移開，左右巡睃着，忽然定在爐前的鐵砧子上。……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這時更變得如同電光源。”這才有了這幅奇特美麗的紅蘿蔔圖景。這幅圖景，深深印在黑孩的腦海裏。
可以說，故事也是通過黑孩的眼睛呈現的，其背景是滞洪閘工地，主要人物除了黑孩，還有小石匠、菊子以及老鐵匠、小鐵匠。作者和評論者，都不否認小說的兒童視角，也就是黑孩的視角。而黑孩的視角，說白了，不就是這雙黑眼睛麽？。
先解讀“紅”。看過作者對紅蘿蔔的描繪，将“紅”定義爲美，不會有太多非議。小說中還寫了兩個美的人物：小石匠、菊子。“小石匠長得很潇灑”，且夾克上裝裏常穿火紅色的運動衫，領子耀眼地翻出來。菊子常戴紫紅色方頭巾，“她的兩眼很大，但由于眼睫毛太多，毛茸茸的，顯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不用說，這是帥哥與美女。兩人着裝上的紅色，又與紅蘿蔔顔色驚人的一緻。
與美相對的是醜，或者說，粗砺。小鐵匠是粗砺的代表。小說中寫道：這是一個“短腿的青年”，“臉上布滿密集的粉刺疙瘩，鼻子像牛犢的鼻子一樣，扁扁的，平平的”，更有甚者，“右眼裏有一個鴨蛋皮色的‘蘿蔔花’遮蓋了瞳孔”，被人罵爲獨眼龍。
粗砺與美對峙，多半演變成粗砺對美的施暴。小說中，寫了兩次這樣的施暴，都由小鐵匠完成。一次是對紅蘿蔔。紅蘿蔔是黑孩從地裏拔（偷？）的。當時，小鐵匠搶過紅蘿蔔，想一口吃掉它。黑孩出手制止未果，小石匠和菊子又發聲喝止，小鐵匠一生氣，将紅蘿蔔扔到河裏了。自此，黑孩開始了一次又一次、固執到不近情理的尋找。
另一次是對菊子。小鐵匠一直對菊子心存欲念。黑孩和菊子，原來都在砸石子。鐵匠活需要個拉風箱的，劉副主任指派黑孩。小鐵匠不滿意，故意找茬子，意在趕走黑孩。劉副主任看得明白：“我知道你小子的鬼心眼子。你想要個大姑娘來給你拉火是不是？挑個最漂亮的，讓那個蒙着紅色方頭巾的來？美得你這個臊包狗蛋！”蒙着紅色方頭巾的，就是菊子。
不料，菊子與小石匠好上了。這讓小鐵匠妒火叢生，将兩人的每一次親熱，看成是對自己的挑釁。小鐵匠于是開始尋釁之路，每次都沖着小石匠。第一次是将水潑在後者身上，小石匠怒氣沖沖上前，準備打一架，卻被老鐵匠攔了。第二次是故意給淬火不好的鐵鑽，引起小石匠發怒。此時小鐵匠偷師成功，将老鐵匠趕走。無人居中調停，小鐵匠和小石匠必有一戰。這場打鬥繼續三個回合，場面驚心動魄，是小說的高潮部分。我讀《透明的紅蘿蔔》，感覺故事的主體框架，就是工地上的這場鬥毆。能将鬥毆事件寫成名篇，隻能感歎莫言的大手筆。
最出乎意料的，是黑孩的轉向。黑孩雖可算是小鐵匠的徒弟，與小石匠和菊子無疑更親近。當時，第三回合已完，小石匠完敗，菊子哭着撲上去，扶起小石匠。小石匠爬起，抓起一把沙土，對準小鐵匠臉上打去。沙土迷住了小鐵匠的獨眼。小石匠撲上去，拳頭對着小鐵匠的腦袋亂打……恰在此時，出現最不可思議的攪局者：黑孩。黑孩從人縫中鑽出，大鳥一樣飛到小石匠背後，抓住小石匠的腮幫子往後扳，小石匠沉重地倒在地上！。
這一段，令我想起美國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從外地來到小鎮的小羅鍋李蒙，自稱愛密利亞的表哥，兩人共同經營咖啡館，但在愛密利亞與馬文決鬥時轉向。當時，愛密利亞将後者摁倒在地上，并卡住了他的脖子……勝利在望之際，李蒙表哥縱然一跳，落到愛密利亞肩膀上，抓住了她的脖子。還沒等人們反應過來，借着小羅鍋的幫助，馬文反敗爲勝。
接下來的一幕，是粗砺對美施暴：。
小鐵匠掙紮着坐起來，兩隻大手摸起地上的碎石片兒，向着四周抛灑。“畜生！狗！”罵聲和着石頭片兒，像冰雹一樣橫掃着四周的人群，人們慌亂地躲閃着。菊子姑娘突然慘叫了一聲。小鐵匠的手像死了一樣停住了。他的獨眼裏的沙土已被淚水沖積到眼角上，露出了瞳孔。他朦胧地看到菊子姑娘的右眼裏插着一塊白色的石片，好像眼裏長出一朵銀耳。……。
“銀耳”雲雲，殘酷得令人不忍卒讀。後來的《紅高粱》中，莫言寫活剝人皮，将這種殘酷的描寫發揮到了極緻。不能不說，這種風格肇始于《透明的紅蘿蔔》。
再來解讀“黑”。如前所述，這是黑孩的黑眼睛。黑孩一出場，作者寫道：孩子“頭很大，脖子細長”，他不說話，“隻是把兩隻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隊長看”。小石匠與黑孩同村，很喜歡黑孩：“你看他那雙眼睛吧，黑洞洞的，一眼望不到底。”菊子也直言喜歡黑孩：“不知爲什麽我很喜歡他，就像我的小弟弟一樣。”理由是“這孩子靈性”——也因這雙會說話的眼睛？。
黑眼睛也叫人害怕。那是小鐵匠背着師傅，給鐵鑽淬火時。淬火不成功，小鐵匠氣惱，先将鐵鑽甩出橋洞，又命黑孩撿回來。鐵鑽此時還是熱的。黑孩手攥鐵鑽，手裏冒出黃煙，小鐵匠大喊：“扔，扔掉！”黑孩扔掉鐵鑽，“然後就這麽蹲着，仰望着小鐵匠的臉”。小鐵匠哆嗦起來：“别看我，狗小子，别看我。”。
如果說，紅蘿蔔代表美，黑眼睛代表什麽？我以爲，黑眼睛代表的是尋找。小說至少三次寫到黑孩尋找紅蘿蔔。最初，是尋找被小鐵匠扔到河裏的那隻：“黑孩在水邊慢慢地走着，眼睛極力想穿透迷霧……露出來的水面像銀子一樣耀眼，看不到河底，他非常失望。”。
之後，他想找另一隻紅蘿蔔，變換着角度觀察，以圖重現那幅美麗的圖景。所以，與其說黑孩是尋找紅蘿蔔，不如說是尋找那幅美麗的圖景。他拔了一隻紅蘿蔔，“把蘿蔔放在鐵砧上……瞅那個放在鐵砧子上的蘿蔔，蘿蔔像蒙着一層暗紅色的破布，難看極了。”“他總是想着那個蘿蔔，那是個什麽樣的蘿蔔呀。金色的，透明。”也許，留在腦海裏的圖景太美，現實中的紅蘿蔔難以匹配，所以，“他找呀，到處找……”。
最後一次尋找，是在小石匠與菊子離去後。美麗的菊子失去右眼，美被暴虐因而消失。黑孩又一次爬到蘿蔔地，拔出一隻蘿蔔。“黑孩把手中那個蘿蔔舉起來，對着陽光察看。他希望還能看到那天晚上從鐵砧上看到的奇異景象……但是這個蘿蔔使他失望了。它既不剔透也不玲珑，既沒有金色光圈，更看不到金色光圈裏包孕着的活潑的銀色液體。他又撥出一個蘿蔔，又舉到陽光下端詳，又失望了。”以後的事情就簡單了：拔，舉，看，扔……。
現在，可以對“紅”與“黑”作出整體解讀了：“紅”代表美，“黑”代表尋找。之所以尋找，不過因美已失去，不論是菊子的美麗，還是紅蘿蔔的奇異；美之失去，又因遭到暴虐。美被摧殘、美的缺失又直接引發對美的向往和追尋。暴虐—失去—尋找，便形成小說的深層結構。我想，如無這種深層次的東西，用一場鬥毆支撐起一部中篇名作，真的無法想象。
小說與莫言一段真實生活有關。在《超越故鄉》中，莫言說：“‘文革’期間，我十二歲那年秋天，在一個橋梁工地上當小工，起初砸石子，後來給鐵匠拉風箱。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鐵匠們和石匠們躺在橋洞休息，因爲腹中饑餓難挨，我溜到生産隊的蘿蔔地裏，拔了棵紅蘿蔔，正要吃時，被一個貧下中農抓住了。他揍了我一頓，拖着我往橋梁工地上送。……領導是個猿猴模樣的人，他集合起隊伍，讓我向毛主席（應指毛主席像——引者注）請罪。……回家後就挨了一頓毒打。”。
莫言的回憶，提供了解讀小說的特定曆史背景。文革，真是一個暴虐年代。打砸搶，大批判，無不是對美好的人和事、美的精神産品施暴。暴虐造成的損失，大得難以估量，故被稱作“浩劫”。莫言的魔幻現實主義，魔幻得離奇、怪誕、豐富，頗具東方色彩，卻從未忘記對現實的批判，從未丢棄現實主義精神。即便主題模糊、多義者如《透明的紅蘿蔔》，也是如此。莫言因此頗受非議與圍攻。
莫言獲諾貝爾獎時，我曾表達一個觀點：諾獎不過是恰好頒給了莫言，陳忠實、張炜、餘華甚至韓少功，都與莫言處于同一檔次。但在批判現實所體現的獨特性與深刻性上，莫言似乎更勝一籌。
而長着黑眼睛的黑孩，總是令我想起顧城的名作《黑眼睛》。
不用說，那也是一雙尋找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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