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9-05-04 08:55:25
出自兩漢司馬遷的《伯夷列傳》
夫學者載籍極博。尤考信于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将遜位,讓于虞舜,舜、禹之間,嶽牧鹹薦,乃試之于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隐。及夏之時,有卞随、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餘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雲。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餘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餘悲伯夷之意,睹轶詩可異焉。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爲文王,東伐纣。伯夷、叔齊叩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幹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隐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
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适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顔淵爲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餘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爲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财,烈士徇名,誇者死權,衆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顔淵雖笃學,附骥尾而行益顯。岩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
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于後世哉!
譯文世上記事的書籍雖然很多,但學者們仍然以“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等經典爲征信的憑據。《詩經》、《尚書》雖有缺損,但是記載虞、夏兩代的文字都是可以見到的。堯将退位,讓給虞舜,還有舜讓位給禹的時候,都是由四方諸侯長和州牧們推薦出來的,于是,讓他們先試着任職工作,主持事務數十年,做出了成就,建立了功績,然後再把大政交給他們。這是表示天下是極貴重的寶器,帝王是最大的統領者,把天下移交給繼承者就是如此的困難。然而,也有人說過,堯要把天下讓給許由,許由不肯接受,以爲是一種恥辱而逃走隐居起來。到了夏代的時候,又有卞随、務光等人。這些人又爲什麽要受到稱許呢?太史公說:我登過箕山,相傳山上有許由之墓。孔子依次評論古代的仁人、聖人、賢人,對吳太伯和伯夷等講得很詳細。我聽說許由、務光等節義品德至爲高尚,而經書中有關他們的文辭卻一點兒也見不到,這是爲什麽呢?孔子說:“伯夷、叔齊,不是老記着人家以前的過錯,因此怨恨他們的人就少。”“追求仁德而得到仁德,又有什麽可怨恨的呢?”我對伯夷兄弟的用意深感悲痛,但看到那些逸詩又感到詫異。他們的傳
記說道:
伯夷、叔齊是孤竹君的兩個兒子。父親想把王位傳給叔齊,到了父親去世以後,叔齊要讓位給伯夷。伯夷說:“這是父親的遺命啊!”于是便逃走了。叔齊也不肯即位而逃走。國人隻好立孤竹君的第二個兒子爲王。這時,伯夷、叔齊聽說西伯昌能關心老人,撫養老人,便商量着說:我們何不去投奔他呢?等到達那裏,西伯已去世了。武王用車載着西伯的神主,追谥爲文王,率軍東進去征伐商纣。伯夷、叔齊拉住武王的馬而谏阻道:“父親死了卻不安葬,大動幹戈去打仗,這難道是孝的行爲嗎?身爲臣子,卻要去殺害國君,這難道可以算做仁德嗎?”周王左右的人準備殺掉他們,太公說:“他們是義人啊!”扶着他們離開了。武王摧毀了殷商的暴虐統治,天下都歸附了周朝,而伯夷、叔齊卻認爲這是很可恥的事,爲了表示對殷商的忠義,不肯再吃周朝的糧食,隐居在首陽山中,靠着采食薇菜充饑。到了由于饑餓而将死的時候,作了一首歌,歌辭說:“登上那西山啊,采些那薇菜呀!用暴力來取代暴力,不知道這是錯誤的。神農、虞舜和夏禹,授政仁人相禅讓,聖人倏忽辭世去,我輩今日向何方?啊,别啦,永别啦!命運衰薄令人哀傷!”終于餓死在首陽山中。從這些記載來看,伯夷、叔齊是怨呢,還是不怨
呢?有人說:“天道并不對誰特别偏愛,但通常是幫助善良人的。”像伯夷、叔齊,總可以算得上是善良的人了吧!難道不是嗎?他們行善積仁,修養品行,這樣的好人竟然給餓死了!再說孔子的七十二位賢弟子這批人吧,仲尼特别贊揚顔淵好學。然而顔回常常爲貧窮所困擾,連酒糟谷糠一類的食物都吃不飽,終于過早地去世了。上天對于好人的報償,到底是怎樣的呢?盜跖天天在屠殺無辜的人,割人肝,吃人肉,兇暴殘忍,胡作非爲,聚集黨徒數千人,橫行天下,竟然能夠長壽而終。他又究竟積了什麽德,行了什麽善呢?這幾個例子是最典型,最能說明問題的了。若要說到近代,那種品行不遵循法度,專門違法亂紀的人,反倒能終身安逸享樂,富貴優裕,一代一代地傳下去;而有的人(誠如孔子教誨的那樣,)居住的地方要精心地加以選擇;說話要待到合适的時機才啓唇;走路隻走大路,不抄小道;不是爲了主持公正,就不表露憤懑,結果反倒遭遇災禍。這種情形多得簡直數也數不清。我深感困惑不解。倘若有所謂天道,那麽這是天道呢,不是天道呢? 孔子說“主義不同的人,不互相商議謀劃”,都各自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事。孔子又說:“富貴如果能夠求得,就是要幹手拿鞭子的卑賤的職務,我也願意去幹;如果
不能求得,那還是按照我自己的喜好去幹吧!”“天氣寒冷以後,才知道松樹、柏樹是最後落葉的。”世間到處混濁龌龊,那清白高潔的人就顯得格外突出。這豈不是因爲他們是如此重視道德和品行,又是那樣鄙薄富貴與苟活啊!“君子感到痛心的是到死而名聲不被大家所稱頌。”賈誼說:“貪得無厭的人爲追求錢财而不惜一死,胸懷大志的人爲追求名節而不惜一死,作威作福的人爲追求權勢而不惜一死,芸芸衆生隻顧惜自己的生命。”“同是明燈,方能相互輝照;同是一類,方能相互親近。”“飛龍騰空而起,總有祥雲相随;猛虎縱身一躍,總有狂風相随;聖人一出現,萬物的本來面目便都被揭示得清清楚楚。”伯夷、叔齊雖然賢明,由于得到了孔子的贊揚,名聲才更加響亮;顔淵雖然好學,由于追随孔子,品德的高尚才更加明顯。那些居住在深山洞穴之中的隐士們,他們出仕與退隐也都很注重原則,有一定的時機,而他們的名字(由于沒有聖人的表彰),就大都被埋沒了,不被人們所傳頌,真可悲啊!一個下層的平民,要想磨練品行,成名成家,如果不依靠德高望重的賢人,怎麽可能讓自己的名聲流傳于後世呢?
評論《伯夷列傳》是伯夷和叔齊的合傳,冠《史記》列傳之首。在這篇列傳中,作者以“考信于六
藝,折衷于孔子”的史料處理原則,于大量論贊之中,夾叙了伯夷、叔齊的簡短事迹。他們先是拒絕接受王位,讓國出逃;武王伐纣的時候,又以仁義叩馬而谏;等到天下宗周之後,又恥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志,于是餓死在首陽山上。作者極力頌揚他們積仁潔行、清風高節的崇高品格,抒發了作者的諸多感慨。
文章借助夷、齊善行,和所謂暴戾兇殘、橫行天下的盜跖做比照;以操行不軌,違法犯禁的人和審慎小心、有崇高正義感的人做比照,指出惡者安逸享樂,富裕優厚,累世不絕;而善者遭遇的災禍卻不可勝數。從而抒發了天道與人事相違背的現實,有力地抨擊了“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謊言,對天道賞善罰惡的報應論,提出了大膽的懷疑,充分表現了作者無神論的觀點。
但是,商朝末年,纣王的統治已瀕于崩潰,武王伐暴是“順乎天而應乎人”的,是不可逆轉的,而夷、齊的谏阻和恥食周粟是背轉曆史大潮的。所以,毛澤東同志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指出,曆史上歌頌這兩個人物,那是頌錯了,他們不值得歌頌。而作者對笃守遺訓、不能變通的行爲加以歌頌,無疑是有所偏頗的。
本文寫作獨具特色。縱觀《史記》本紀、世家、列傳之篇末,黎青冷焊均有太史公的贊語,唯《伯夷列傳》
則無。滿紙贊論、詠歎夾以叙事。名爲傳紀,實則傳論。史家的通例是憑借翔實的史料說話,而或于叙述之中雜以作者的意見,就算變例了。所以,本文實開史家之先河,亦爲本紀、世家、列傳之僅有。
本文雖多贊論,但縱橫捭阖,彼此呼應,回環跌宕,起伏相間。伯夷、叔齊的事實,隻在中間一頓即過,“如長江大河,前後風濤重疊,而中有澄湖數頃,波平若黛,正以相間出奇。”《史記論文》第五冊《伯夷列傳》時有鮮明比照,一目豁然;時有含蓄設問,不露鋒芒卻問題尖銳又耐人尋味。太史公潤筆潑墨之中,可略見其筆力之一斑。
作者簡介司馬遷(前145年-不可考),字子長,夏陽(今陝西韓城南)人,一說龍門(今山西河津)人。西漢史學家、散文家。司馬談之子,任太史令,因替李陵敗降之事辯解而受宮刑,後任中書令。發奮繼續完成所著史籍,被後世尊稱爲史遷、太史公、曆史之父。他以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識創作了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原名《太史公書》)。被公認爲是中國史書的典範,該書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到漢武帝元狩元年,長達3000多年的曆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魯迅譽爲“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出自两汉司马迁的《伯夷列传》
夫学者载籍极博。尤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
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
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译文世上记事的书籍虽然很多,但学者们仍然以“六艺”——《诗》、《书》、《礼》、《乐》、《易》、《春秋》等经典为征信的凭据。《诗经》、《尚书》虽有缺损,但是记载虞、夏两代的文字都是可以见到的。尧将退位,让给虞舜,还有舜让位给禹的时候,都是由四方诸侯长和州牧们推荐出来的,于是,让他们先试着任职工作,主持事务数十年,做出了成就,建立了功绩,然后再把大政交给他们。这是表示天下是极贵重的宝器,帝王是最大的统领者,把天下移交给继承者就是如此的困难。然而,也有人说过,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肯接受,以为是一种耻辱而逃走隐居起来。到了夏代的时候,又有卞随、务光等人。这些人又为什么要受到称许呢?太史公说:我登过箕山,相传山上有许由之墓。孔子依次评论古代的仁人、圣人、贤人,对吴太伯和伯夷等讲得很详细。我听说许由、务光等节义品德至为高尚,而经书中有关他们的文辞却一点儿也见不到,这是为什么呢?孔子说:“伯夷、叔齐,不是老记着人家以前的过错,因此怨恨他们的人就少。”“追求仁德而得到仁德,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我对伯夷兄弟的用意深感悲痛,但看到那些逸诗又感到诧异。他们的传
记说道: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把王位传给叔齐,到了父亲去世以后,叔齐要让位给伯夷。伯夷说:“这是父亲的遗命啊!”于是便逃走了。叔齐也不肯即位而逃走。国人只好立孤竹君的第二个儿子为王。这时,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能关心老人,抚养老人,便商量着说:我们何不去投奔他呢?等到达那里,西伯已去世了。武王用车载着西伯的神主,追谥为文王,率军东进去征伐商纣。伯夷、叔齐拉住武王的马而谏阻道:“父亲死了却不安葬,大动干戈去打仗,这难道是孝的行为吗?身为臣子,却要去杀害国君,这难道可以算做仁德吗?”周王左右的人准备杀掉他们,太公说:“他们是义人啊!”扶着他们离开了。武王摧毁了殷商的暴虐统治,天下都归附了周朝,而伯夷、叔齐却认为这是很可耻的事,为了表示对殷商的忠义,不肯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中,靠着采食薇菜充饥。到了由于饥饿而将死的时候,作了一首歌,歌辞说:“登上那西山啊,采些那薇菜呀!用暴力来取代暴力,不知道这是错误的。神农、虞舜和夏禹,授政仁人相禅让,圣人倏忽辞世去,我辈今日向何方?啊,别啦,永别啦!命运衰薄令人哀伤!”终于饿死在首阳山中。从这些记载来看,伯夷、叔齐是怨呢,还是不怨
呢?有人说:“天道并不对谁特别偏爱,但通常是帮助善良人的。”像伯夷、叔齐,总可以算得上是善良的人了吧!难道不是吗?他们行善积仁,修养品行,这样的好人竟然给饿死了!再说孔子的七十二位贤弟子这批人吧,仲尼特别赞扬颜渊好学。然而颜回常常为贫穷所困扰,连酒糟谷糠一类的食物都吃不饱,终于过早地去世了。上天对于好人的报偿,到底是怎样的呢?盗跖天天在屠杀无辜的人,割人肝,吃人肉,凶暴残忍,胡作非为,聚集党徒数千人,横行天下,竟然能够长寿而终。他又究竟积了什么德,行了什么善呢?这几个例子是最典型,最能说明问题的了。若要说到近代,那种品行不遵循法度,专门违法乱纪的人,反倒能终身安逸享乐,富贵优裕,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而有的人(诚如孔子教诲的那样,)居住的地方要精心地加以选择;说话要待到合适的时机才启唇;走路只走大路,不抄小道;不是为了主持公正,就不表露愤懑,结果反倒遭遇灾祸。这种情形多得简直数也数不清。我深感困惑不解。倘若有所谓天道,那么这是天道呢,不是天道呢? 孔子说“主义不同的人,不互相商议谋划”,都各自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事。孔子又说:“富贵如果能够求得,就是要干手拿鞭子的卑贱的职务,我也愿意去干;如果
不能求得,那还是按照我自己的喜好去干吧!”“天气寒冷以后,才知道松树、柏树是最后落叶的。”世间到处混浊龌龊,那清白高洁的人就显得格外突出。这岂不是因为他们是如此重视道德和品行,又是那样鄙薄富贵与苟活啊!“君子感到痛心的是到死而名声不被大家所称颂。”贾谊说:“贪得无厌的人为追求钱财而不惜一死,胸怀大志的人为追求名节而不惜一死,作威作福的人为追求权势而不惜一死,芸芸众生只顾惜自己的生命。”“同是明灯,方能相互辉照;同是一类,方能相互亲近。”“飞龙腾空而起,总有祥云相随;猛虎纵身一跃,总有狂风相随;圣人一出现,万物的本来面目便都被揭示得清清楚楚。”伯夷、叔齐虽然贤明,由于得到了孔子的赞扬,名声才更加响亮;颜渊虽然好学,由于追随孔子,品德的高尚才更加明显。那些居住在深山洞穴之中的隐士们,他们出仕与退隐也都很注重原则,有一定的时机,而他们的名字(由于没有圣人的表彰),就大都被埋没了,不被人们所传颂,真可悲啊!一个下层的平民,要想磨练品行,成名成家,如果不依靠德高望重的贤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名声流传于后世呢?
评论《伯夷列传》是伯夷和叔齐的合传,冠《史记》列传之首。在这篇列传中,作者以“考信于六
艺,折衷于孔子”的史料处理原则,于大量论赞之中,夹叙了伯夷、叔齐的简短事迹。他们先是拒绝接受王位,让国出逃;武王伐纣的时候,又以仁义叩马而谏;等到天下宗周之后,又耻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志,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上。作者极力颂扬他们积仁洁行、清风高节的崇高品格,抒发了作者的诸多感慨。
文章借助夷、齐善行,和所谓暴戾凶残、横行天下的盗跖做比照;以操行不轨,违法犯禁的人和审慎小心、有崇高正义感的人做比照,指出恶者安逸享乐,富裕优厚,累世不绝;而善者遭遇的灾祸却不可胜数。从而抒发了天道与人事相违背的现实,有力地抨击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谎言,对天道赏善罚恶的报应论,提出了大胆的怀疑,充分表现了作者无神论的观点。
但是,商朝末年,纣王的统治已濒于崩溃,武王伐暴是“顺乎天而应乎人”的,是不可逆转的,而夷、齐的谏阻和耻食周粟是背转历史大潮的。所以,毛泽东同志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指出,历史上歌颂这两个人物,那是颂错了,他们不值得歌颂。而作者对笃守遗训、不能变通的行为加以歌颂,无疑是有所偏颇的。
本文写作独具特色。纵观《史记》本纪、世家、列传之篇末,黎青冷焊均有太史公的赞语,唯《伯夷列传》
则无。满纸赞论、咏叹夹以叙事。名为传纪,实则传论。史家的通例是凭借翔实的史料说话,而或于叙述之中杂以作者的意见,就算变例了。所以,本文实开史家之先河,亦为本纪、世家、列传之仅有。
本文虽多赞论,但纵横捭阖,彼此呼应,回环跌宕,起伏相间。伯夷、叔齐的事实,只在中间一顿即过,“如长江大河,前后风涛重叠,而中有澄湖数顷,波平若黛,正以相间出奇。”《史记论文》第五册《伯夷列传》时有鲜明比照,一目豁然;时有含蓄设问,不露锋芒却问题尖锐又耐人寻味。太史公润笔泼墨之中,可略见其笔力之一斑。
作者简介司马迁(前145年-不可考),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一说龙门(今山西河津)人。西汉史学家、散文家。司马谈之子,任太史令,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后任中书令。发奋继续完成所著史籍,被后世尊称为史迁、太史公、历史之父。他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该书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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