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6-04-12 15:00:11
我們旅行去,去看巴黎的展覽會。
我們現在就到了!這是一次飛快的旅行,但是并非憑借什麽魔力而完成的。我們是憑着蒸汽的力量,乘船或坐火車去的。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童話的時代。
我們現在是在巴黎的中心,在一個大旅館裏面。整個的樓梯上都裝飾着花朵;所有的梯級上都鋪滿了柔軟的地毯。
我們的房間是很舒服的;陽台的門是朝着一個寬大的廣場開着的。春天就住在那上面。它是和我們乘車子同時到來的。它的外表是一株年輕的大栗樹,長滿了新出的嫩葉子。它的春天的新裝是多麽美麗啊!它穿得比廣場上任何其他的樹都漂亮!這些樹中有一棵已經不能算是有生命的樹了,它直直地倒在地上,連根都拔起來了。在它過去立着的那塊地方,這棵新的粟樹将會被裁進去,生長起來。
到目前爲止,它還是立在一輛沉重的車子裏。是這輛車子今天從許多裏以外的鄉下把它運進巴黎來的。在這以前,有好幾年,它一直是立在一棵大栎樹旁邊。一位和善的老牧師常常坐在這棵栎樹下,講故事給那些聚精會神的孩子們聽。這棵年輕的栗樹也跟着他們一起聽。住在它裏面的樹精那時也還不過是一個孩子。她還記得這樹兒童時代的情景。那時它很小,還沒有草葉或鳳尾草那麽高。這些草類可以說是大得不可再大了,但是栗樹卻在不斷地生長,每年總要增大一點。它吸收空氣和太陽光,喝着露水和雨點,被大風搖撼和吹打,這是它的教育的一部分。
村精喜歡自己的生活和環境、太陽光和鳥兒的歌聲。不過她最喜歡聽人類的聲音。她懂得人類的語言,也同樣懂得動物的語言。
蝴蝶啦、蜻蜓啦、蒼蠅啦——的确,所有能飛的東西都來拜訪她。他們到一起就聊天。他們談論着關于鄉村、葡萄園、樹林和帶花園的皇宮——宮裏還有一個大花園——這類的事情。皇宮的花園之中還有溪流和水壩。水裏也住得有生物,而且這些生物也有自己的一套辦法在水裏從這裏飛到那裏。它們都是有知識、有思想的生物,但是它們不說話,因爲它們非常聰明。
曾經鑽進水裏去過的燕子談論着美麗的金魚、肥胖的鲫魚、粗大的鲈魚和長得有青苔的老鯉魚。它把它們描寫得非常生動,但是它說:“最好你還是親自去看看吧。”不過樹精怎樣能看到這些生物呢?她能看到美麗的風景和忙碌的人間活動——她也隻能滿足于這些東西了。這是很美麗的事情。不過最美麗的事情還是聽那位老牧師在株樹下談論法蘭西和許多男人和女人的偉大事迹——這些人的名字,任何時代的人一提起來就要表示欽慕。
樹精聽着關于牧羊女貞德①的事情和關于夏洛·哥戴②的事情。她聽着關于遠古時代的事情——從亨利四世和拿破侖一世,一直到我們這個時代的天才和偉大的事迹。她聽着許多在人民心裏引起共鳴的名字。法蘭西是一個具有世界意義的國家,是一塊撫育着自由精神的理智的土地。!
村裏的孩子聚精會神地聽着;樹精也聚精會神地聽着。她像别的孩子一樣,也是一個小學生。凡是她所聽到的東西,她都能在那些移動着的浮雲中看出具體的形象。
白雲朵朵的天空就是她的畫冊。
她覺得住在美麗的法國是非常幸福的。但是她也覺得鳥兒和各種能飛的動物都比她幸運得多。甚至蒼蠅都能向周圍看得很遠,比一個樹精的眼界要大得多。
法國是那麽廣闊和可愛,但是她隻能看到它的一個片段。這個國家是一個世界,有葡萄園、樹林和大城市。在這些東西之中,巴黎要算是最美麗,最偉大的了。鳥兒可以飛進它裏面去,但是她卻不能。
這些鄉下孩子中有一個小女孩。她穿着一身破爛的衣服,非常窮苦,但是她的樣子卻非常可愛。她不是在笑,就是在唱歌;她喜歡用紅花編成花環戴在她的黑發上。
“不要到巴黎去吧!”老牧師說。“可憐的孩子,如果你去,你就會毀滅!”
但是她卻去了。
樹精常常想念着她。的确,她們倆對這個偉大的城市有同樣的向往和渴望。
春天來了;接着就是夏天、秋天和冬天。兩年過去了。
樹精所住的這棵樹第一次開出了栗花,鳥兒在美麗的陽光中喃喃地歌頌這件事情。這時路上有一輛漂亮的馬車開過來了。車裏坐着一位華貴的太太。她親自趕着那幾匹美麗的快馬,一個俊秀的小馬車夫坐在她的後面。樹精認出了她,那個老牧師也認出了她。牧師搖搖頭,惋惜地說:“你到那兒去!那會帶給你損害呀!可憐的瑪莉啊!”
“她可憐嗎?”樹精想。“不,這是一種多麽大的改變啊!她打扮得像一位公爵夫人!這是因爲她到了一個迷人的城市才改變得這樣。啊,我希望我自己也能到那豪華富貴的環境中去!當我在夜裏向我所知道的這個城市所在的方向望去的時候,我隻見它射出光來,把天空的雲塊都照亮了。”
是的,每天黃昏,每天夜裏,樹精都向那個方向望。她看見一層充滿了光的薄霧,浮在地平線上。但是在月明之夜她就看不見它了;她看不見顯示着這城的形象和曆史的那些浮雲。
孩子喜歡自己的畫冊;樹精喜歡自己的雲世界——她的思想之書。
沒有雲塊的、酷熱的夏日的天空,對她說來,等于是一本沒有字的書。現在一連有好幾天她隻看到這樣的天空。
這是一個炎熱的夏天,一連串悶人的日子,沒有一點風。
每一片樹葉,每一朵花,好像是昏睡過去了一樣,都垂下了;人也是這樣。後來雲塊出現了,而且它出現的地方恰恰是夜間光彩的霧氣所籠罩着的地方:這是巴黎。
雲塊升起來了,形成一整串連綿的山脈。它們在空中,在大地上飛馳,樹精一眼都望不着邊際。
雲塊凝結成爲紫色的龐大石塊,一層一層地疊在高空中。閃電從它們中間射出來。“這是上帝的仆人,”老牧師說。接着一道藍色的。耀眼的光——一道像太陽似的光——出現了。它射穿石塊;于是閃電打下來,把這株可敬的老株樹連根劈成兩半。它的頂裂開了,它的軀幹裂開了;它倒下來,伏在地上,好像是它想要擁抱光的使者似的。
一個王子誕生時向天空和全國所放的炮聲,怎樣也趕不上這株老株樹死亡時的雷轟。雨水在向下流;一陣清新的和風在吹。暴風雨已經過去了;處處都籠罩着禮拜日一樣的甯靜氣氛。村裏的人在這株倒下的老株樹周圍聚集起來。那位可尊敬的老牧師說了幾句贊美它的話;一位畫家把這株樹繪下來。留作最後的紀念。
“一切都過去了!”樹精說,“像那些雲塊一樣過去了,再也不回來!”
老牧師不再來了,學校的屋頂塌下來了,老師的坐位也沒有了,孩子們也不再來了。但是秋天來了,冬天來了,春天也來了。在這些變換的季節中,樹精遙遙地向遠方望——在那遠方,巴黎每夜像一層放光的薄霧似的,在地平線上出現。火車頭一架接着一架、車廂一串接着一串,時時刻刻地從巴黎開出來,發出隆隆的吼聲。火車在晚間和半夜開行,在早晨和白天開行。世界各國來的人,有的鑽進車廂裏去,有的從車廂裏走出來。一件世界的奇觀把他們吸引到巴黎來了。
這是怎樣的一種奇觀呢?
“一朵藝術和工業的美麗之花,”人們說,“在馬爾斯廣場的荒土上開出來了。它是一朵龐大的向日葵。它的每片花瓣都使我們學習到關于地理和統計的知識,了解到各行師傅的技術,把我們提高到藝術和詩的境地,使我們認識到各個國家的面積和偉大。”
“這是一朵童話之花,”另外有些人說,“一朵多彩的荷花。它把它在初春冒出的綠葉鋪在沙土上,像一塊天鵝絨的地毯。它在夏天表現出它的一切美麗。秋天的風暴把它連根帶葉全部都掃走了。”
軍事學校面前是一片和平時的戰争演習場。這一片土地沒有長草和糧食。它是從非洲沙漠裏割下來的一塊沙洲。在那個沙漠上,莫甘娜仙女③常常顯示出她的奇異的樓閣和懸空的花園。現在這塊馬爾斯廣場顯得更美麗,更奇異,因爲人類的天才把幻景變成了真實。
“現在正在建築的是一座近代阿拉丁之宮④,”人們說。“每過一天,每過一點鍾,它就顯露出更多和更美麗的光彩。”
大理石和各種色彩把那些無窮盡的大廳裝飾得非常漂亮。“沒有血液”的巨人在那巨大的“機器館”裏動着它的鋼鐵的四肢。鋼鐵制成的、石頭雕成的和手工織成的藝術品說明了在世界各個國家所搏動着的精神生活。畫廊、美麗的花朵、手藝人在他們的工作室裏用智慧和雙手所創造出來的東西,現在全都在這兒陳列出來了。古代宮殿和沼澤地的遺物現在也在這兒展覽出來了。
這個龐大的、豐富多彩的展覽,不得不複制成爲模型,壓縮到玩具那麽大小,好使人們能夠看到和了解它的全貌。
馬爾斯廣場上,像個巨大的聖誕餐桌一樣,就是這個工業和藝術的阿拉丁之宮。宮的周圍陳列着來自世界各國的展品:每個民族都能在這兒找到一件令他們想起他們的國家的東西。
這兒有埃及的皇宮,這兒有沙漠的旅行商隊。這兒有從太陽的國度來的,騎着駱駝走過的貝杜因人⑤,這兒有養着草原上美麗烈馬的俄國馬廄。挂着丹麥國旗的、丹麥農民的茅屋,跟瑞典達拉爾的古斯達夫·瓦薩時代⑥的精巧的木雕房子,并排站在一起。美國的木房子、英國的村屋、法國的亭子。清真寺、教堂和戲院都很藝術地在一起陳列了出來。在它們中間有清新的綠草地、清澈的溪流、開着花朵的灌木叢、珍奇的樹和玻璃房子——你在這裏面可以想象你是在熱帶的樹林中。整片整片的玫瑰花畦像是從大馬士革運來的,在屋頂下盛開着的花朵,多麽美的色彩!多麽芬芳的香氣!人工造的鍾乳石岩洞裏面有淡水湖和鹹水湖;它們代表魚的世界。人們現在是站在海底,在魚和珊瑚蟲的中間。
人們說,這一切東西現在馬爾斯廣場都有了,都陳列出來了。整群的人,有的步行,有的坐在小馬車裏,都在這個豐盛的餐桌上移動,像一大堆忙碌的螞蟻一樣。一般人的腿子是無法支持這種疲勞的參觀的。
參觀者從大清早一直到深夜都在不停地到來。裝滿了客人的輪船,一艘接着一艘地在塞納河上開過去。車子的數目在不斷地增加,步行和騎馬的人也在不斷地增加。公共馬車和電車上都擠滿了人。這些人群都向同一個目的地彙聚:巴黎展覽會!所有的入口都懸着法國的國旗,展覽館的周圍則飄揚着其他國家的國旗。“機器館”發出隆隆的響聲;塔上的鍾聲奏起和諧的音樂。教堂裏有風琴在響;東方的咖啡館飄出混雜着音樂的粗嘎的歌聲。這簡直像一個巴别人的王國,一種巴别人的語言⑦,一種世界的奇觀。
一切的确是這個樣子——關于展覽會的報道是這樣說的。誰沒有聽過這些報道呢?所有這兒一切關于這個世界名城的“新的奇迹”的議論,樹精都聽到過。
“你們這些鳥兒啊,飛吧!飛到那兒去看看,然後再回來告訴我吧!”這是樹精的祈求。
這種向往擴大成爲一個希望——成爲生活的一個中心思想。于是在一個靜寂的夜裏,當滿月正在照着的時候,她看到一顆火星從月亮上落下來了。這火星像一顆流星似地發着亮。這時有一個莊嚴、光芒四射的人形在這樹前出現——樹枝全在動搖,好像有一陣狂風吹來似的。這人形用一種柔和而強有力的調子,像喚醒人的生命的、催人受審的末日號角一樣,對她說:“你将到那個迷人的城市裏去,你将在那兒生根,你将會接觸到那兒潺潺的流水、空氣和陽光,但是你的生命将會縮短。你在這兒曠野中所能享受到的一連串的歲月,将會縮爲短短的幾個季節。可憐的樹精啊,這将會是你的滅亡!你的向往将會不斷地增大,你的渴望将會一天一天地變得強烈!這棵樹将會成爲你的一個監牢。你将會離開你的住處,你将會改變你的性格,你将會飛走,跟人類混在一起。那時你的壽命将會縮短,縮短得隻有蜉蝣的半生那麽長——隻能活一夜。你的生命的火焰将會熄滅,這樹的葉子将會凋零和被吹走,永遠再也不回來。”
聲音在空中這樣響着,引起回音。于是這道強光就消逝了;但是樹精的向往和渴望卻沒有消逝。她在狂熱的期盼中顫抖着:
“我要到這個世界的名城裏去!”她興高采烈地說。“我的生命開始了。它像密集的雲塊;誰也不知道它會飄向什麽地方去。”
在一個灰色的早晨,當月亮發白、雲塊變紅的時候,她的願望實現的時刻到來了。諾言現在成爲了事實。
許多人帶着鏟子和杠子來了。他們在這樹的周圍挖,挖得很深,一直挖到根底下。于是一輛馬拉的車子開過來了。這樹連根帶土被擡起來,還包上一塊蘆席,使它的根能夠保持溫暖。接着,它就被牢牢地系在車上。它要旅行到巴黎去,在這個法國的首都,世界的名城裏長大。
在車子最初開動的一瞬間,這棵栗樹的枝葉都顫抖起來。樹精在幸福的期待中也顫抖起來。
“去了!去了!”每一次脈搏都發出這樣一個聲音。“去了!去了!”這是一個震蕩、顫抖的回響。樹精忘記了對她的故鄉、搖動的草兒和天真的雛菊告别。這些東西一直把她看作是我們上帝花園裏的一位貴婦人——一位扮作牧羊女下鄉的公主。
栗樹坐在車子上,用它的枝子點頭表示“再會”和“去了”的意思。樹精一點也不知道這些事情。她隻是夢想着将要在她眼前展開的那些新奇而又熟悉的事物。沒有任何充滿了天真幸福感的孩子的心,沒有任何充滿了熱情的靈魂,會像她動身到巴黎去時那樣,是那麽地思緒萬端。
“再會!”成爲“去了!去了!”
車輪在不停地轉動着;距離縮短了,落在後面。景色在變幻,像雲塊在變幻一樣。新的葡萄園、樹林、村莊、别墅和花園躍人視線,又消逝了。栗樹在向前進,樹精也在向前進。火車彼此在旁經過或彼此對開。火車頭吐出一層煙雲。煙雲變成種種的形象,好像是巴黎的縮影——火車離開了的和樹精正在奔赴的巴黎。
她周圍的一切知道、同時也必須懂得,她的旅行的目的地。她覺得,她所經過的每一棵樹都在向她伸出枝子,同時懇求她說;“把我帶去吧!把我帶去吧!”每一株樹裏面也住着一位懷着渴望心情的樹精。
真是變幻莫測!真是急駛如飛!房子好像是從地上冒出來的一般,越冒越多,越聚越密。煙囪一個接着一個,一排接着一排,羅列在屋頂上,像許多花盆一樣。由一碼多長的字母所組成的字,繪在牆上的圖畫,從牆腳一直伸到屋檐,射出光彩。
“巴黎是從什麽地方開始的呢?我什麽時候才算是到了巴黎呢?”樹精問着自己。
人越來越多了,鬧聲和噪音也擴大了。車子後面跟着車子,騎馬的人後面跟着步行的人。前後左右全是店鋪、音樂、歌聲、叫聲和講話聲。
坐在樹裏的樹精現在來到了巴黎的中心。這輛沉重的大馬車在一個小廣場上停下來。廣場上種滿了樹。它的周圍全是些高房子,而且每個窗子都有一個陽台。陽台上的人望着這棵新鮮年輕的栗樹;它現在被運來,而且要栽在這裏,來代替那棵連根拔起的、現在倒在地上的老樹。廣場上的人們,帶着微笑和愉快的心情,靜靜地望着這代表春天的綠色。那些剛剛冒芽的老樹,搖動着它們的枝葉,對它緻敬:“歡迎!歡迎!”噴泉向空中射着水,水又嘩啦嘩啦地落到它寬廣的池裏。它現在叫風兒把它的水點吹到這新來的樹上,作爲一種歡迎的表示。
樹精感覺到,她的這株樹已經從車子上被擡下來了,而且被栽在它未來的位置上。樹根被埋在地裏,上面還蓋了一層草土。開着花的灌木也像這株樹一樣被栽下來了;四周還安放了許多盆花。這麽着,廣場的中央就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花園。
那株被煤煙、炊煙和城裏一切足以緻命的氣味所殺死了的、連根拔起的老樹,現在被裝在馬車上拖走了。民衆在旁邊觀看;小孩子和老年人坐在草地上的凳子上,望着新栽的樹上的綠葉。至于我們講這個故事的人呢,我們站在陽台上,俯視着這株從鄉下新鮮空氣中運來的年輕的樹。我們像那個老牧師一樣,也很想說一聲:“可憐的樹精啊!”
“我是多麽幸福啊!多麽幸福啊!”樹精說。“但是我卻不能了解,也不能解釋我的這種情感。一切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樣,但也不完全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樣!”
周圍的房屋都很高,而且很密。隻有一面牆上映着陽光。牆上貼滿了招貼和廣告。人們站在它面前看,而且人越集越多。輕車和重車從旁邊開過去。公共馬車,像擠滿了人的、移動着的房子,也嘩啦嘩啦地開過去了。騎在馬上的人向前馳騁;貨車和馬車也要求有同樣的權利。
樹精想:這些擠在一起的高房子,可不可以馬上走開,或者變成像天上雲塊那樣的東西浮走,以便讓她看看巴黎和巴黎以外的東西呢?她要看看聖母院、萬多姆塔和那件一直吸引着許多觀衆來參觀的奇迹。
可是這些房子卻一動也不動。
天還沒有黑,燈就已經亮起來了。煤氣燈光從店鋪裏和樹枝間隐隐地射出來。這跟太陽光很有些相像。星星也出來了——和樹精在故鄉所看到過的一樣的星星。她感到一陣清涼的和風從星星上吹來,她有一種崇高和強壯的感覺。她覺得她有一種力量,可以洞察這棵樹的每一片葉子,可以感覺到樹根的每一個尖端。她覺得她活在人的世界裏,人的溫和的眼睛在望着她,她的周圍是一片鬧聲和音樂,色彩和光線。
從一條側街裏飄來管樂和手風琴奏的邀舞曲。是的,跳舞吧!跳舞吧!這是叫人歡樂和享受生活的音樂。
這是鼓舞人、馬、車子、樹和房子跳舞的音樂——如果他們能跳舞的話。樹精的心裏有一種狂歡的感覺。
“多麽幸福啊!多麽美啊!”她快樂地高呼着。“我現在是住在巴黎!”
新的日子、新的夜晚和繼續到來的新的日子,帶來同樣的景象,同樣的活動和同樣的生活——一切在不停地變幻,但同時又都是一樣。
“現在我認識這廣場上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我認識這兒的每一幢房子、每一個陽台和店鋪。我被安放在這裏一個局促的角落裏,弄得一點也看不見這個莊嚴偉大的城市。凱旋門、林蔭路和那個世界的奇觀在什麽地方呢?這些東西我一點也沒有看到!我被關在這些高房子中間,像在一個囚籠裏一樣。這些房子我現在記得爛熟:這包括它們牆上寫的字、招貼、廣告和一切畫出來的糖果——我對這些東西現在沒有任何興趣。我所聽到、知道和渴望的那些東西在什麽地方呢?我是爲了那些東西到這兒來的呀!我把握了、獲得了和找到了什麽呢?我仍然是像從前那樣在渴望着。我已經觸覺到了一種生活,我必須把握住它,我必須過這種生活!我必須走進活生生的人群中去。在人群中跳躍;像鳥兒一樣飛,觀察,體驗,做一個不折不扣的人。我甯願過半天這樣的生活,而不願在沉悶和單調中度過一生——這種生活使我感到膩煩,感到沉淪,直到最後像草原上的露珠似的消逝了。我要像雲塊,像生活的陽光一樣有光彩,像雲塊一樣能夠看見一切東西,像雲塊一樣運行——運行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這是樹精的歎息。這歎息聲升到空中,變成一個祈禱:
“請把我一生的歲月拿去吧!我隻要求相當于一個蜉蝣的半生的時間!請把我從我的囚籠中釋放出來吧!請讓我過人的生活吧!哪怕隻是一瞬間,隻是一夜晚都可以!哪怕我的這種大膽和對生活的渴望會招緻懲罰都可以!讓我獲得自由吧,哪怕我的這個屋子——這棵新鮮而年輕的樹——萎謝、凋零、變成灰燼、被風吹得無影無蹤都可以!”
樹枝發出一陣沙沙的響聲。一種癢酥酥的感覺通過它的每一片葉子,使它顫抖,好像它裏面藏有火花,或者要迸出火花似的。一陣狂風在樹頂上拂過去;正在這時候,一個女子的形體出現了——這是樹精。她坐在煤氣燈照着的。長滿了綠葉的枝子下面,年輕而又美麗,像那個可憐的瑪莉一樣——人們曾經對這個瑪莉說過:“那個大城市将會使你毀滅!”
樹精坐在這樹的腳下。坐在她屋子的門口——她已經把她的門鎖了,而且把鑰匙也扔掉了。她是這麽年輕,這麽美麗!星星看見了她,對她眨着眼睛!煤氣燈看見了她,對她微笑,對她招手!她是多麽苗條,但同時又是多麽健康啊!她是一個孩子,但同時又是一個成年的姑娘。她的衣服像綢子一樣柔和,像樹頂上的新葉一樣碧綠。她的棕色頭發上插着一朵半開的栗樹花。她的外貌像春天的女神。
她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她就跳起來,用羚羊那種輕快的步子,繞過牆腳就不見了。她跑着,跳着,像一面在太陽光裏移動着的鏡子所射出的光輝。如果一個人能夠仔細地觀察一下看出實際的情況,他将會感到多麽奇異啊!無論什麽時候,隻要她一停下步子,她的衣服和形體的色調,就會随着她所在的地方的特點和射在她身上的燈光的顔色而變換。
她走上了林蔭大道。路燈、店鋪和咖啡館所射出的煤氣燈光形成一個光的大海。年輕而瘦削的樹在這兒成行地立着,各自保護着自己的樹精,使她不要受這些人工陽光的損害。無窮盡的人行道,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餐廳:桌子上擺着各種各樣的食品——從香擯酒和荨麻酒一直到咖啡和啤酒。這兒還有花、繪畫、雕像、書籍和各種顔色布料的展覽。
她從那些高房子下邊的人群中,向樹下可怕的人潮眺望:急駛的馬車,單馬拉着的篷車、轎車、公共馬車、出租馬車,騎馬的紳士和前進的軍隊合起來形成一股浪潮。要想走到對面的人行道上簡直是等于冒生命的危險。一會兒燈光變藍,一會兒煤氣燈發出強烈的閃亮,一會兒火箭向高空射去:它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射到什麽地方去了呢?
的确,這就是世界名城的大馬路!
這兒有柔和的意大利音樂,有響板伴奏着的西班牙歌曲。不過那淹沒一切的巨大響聲是一個八音盤所奏出的流行音樂——這種刺激人的“康康”音樂⑧連奧爾菲斯⑨也不知道,美麗的海倫⑩簡直沒有聽見過。如果獨輪車能夠跳舞的話,它恐怕也要在它那個獨輪子上跳起舞來了。樹精在跳舞,在旋轉,在飄蕩,像陽光中的蜂鳥⑾一樣在變換着顔色,因爲每一幢房子和它的内部都在她身上反射了出來。
像一棵從根拔斷了的鮮豔的蓮花在順水飄流一樣,樹精也被這人潮卷走了。她每到一個地方就變出一個新的形狀;因此誰也沒有辦法追随她,認出她,甚至觀察她。
一切東西像雲塊所形成的種種幻象,在她身旁飄過去了,但是一張張面孔,哪一個她也不認識:她沒有看見過任何一個來自她故鄉的人。她的思想中亮着兩顆明亮的眼珠:她想起了瑪莉——可憐的瑪莉!這個黑發上戴着紅花的、衣衫檻樓的孩子,她現在就在這個豪華富貴、令人目眩神迷的世界名城裏,正如她坐在車子裏經過牧師的屋子、樹精的樹和那棵老栎樹的時候一樣。
是的,她就在這兒——在這兒震人耳鼓的鬧聲中。可能她剛剛才從停在那兒的一輛漂亮馬車裏走出來呢。這些華貴的馬車都有穿着整齊制服的馬夫和穿着絲襪的仆役。車上走下來的全是些服裝華麗的貴婦人。她們走進敞着的格子門,走上寬闊的、通向一個有大理石圓柱的建築物的高梯。可能這就是“世界的奇觀”吧?瑪莉一定在這兒!
“聖母瑪莉亞!”裏面有人在唱着聖詩,香煙在高大的、色彩鮮明的、鍍金的拱門下缭繞,造成一種昏暗的氣氛。
這是瑪德蘭教堂。
上流社會的貴婦人,穿着最時興的料子所做的黑禮服,在光滑的地板上輕輕地走過。族徽在用天鵝絨精裝的祈禱書的銀扣子上射出來,也在綴有貴重的布魯塞爾花邊的芬芳的絲手帕上露出面。有些人在祭壇面前靜靜地跪着祈禱,有些人在向忏悔室走去。
樹精感到一種不安和恐懼,好像她走進了一個她不應該插足的處所似的。這是一個靜寂之家,一個秘密的大殿。一切話語都是用低聲、或者在沉默的信任中吐露出來的。兒童故事在線閱讀:www.qigushi.CoM
樹精把自己用絲綢和面紗打扮起來,在外表上跟别的富貴女子沒有兩樣。她們每人是不是像她一樣,也是“渴望”的産兒呢?
這時空中發出一個痛苦的、深沉的歎息聲。這是由忏悔室那個角落傳來的呢,還是由樹精的胸中發出來的?她把面紗拉下一點。她吸了一口教堂的香煙——不是新鮮的空氣。這兒不是她渴望的地方。
去吧!去吧!無休無止地飛翔吧!蜉蝣是沒有休息的。飛翔就是它的生活!
她又到外面來了;她是在噴泉旁的耀眼的煤氣燈下面。“所有的流水都洗不淨在這兒流過的、無辜的鮮血。”
她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許多外國人站在這兒高聲地、興高采烈地談論着。在那個神秘的深宮裏——樹精就是從那裏來的——誰也不敢這樣談話。
一塊大石板被翻起來了,而且還被豎起來了。她不了解這件事情;她看到通到地底層的一條寬路。人們從明亮的星空,從太陽似的煤氣燈光,從一切活躍的生命中走到這條路上來。
“我害怕這情景!”站在這兒的一個女人說。“我不敢走下去!我也不願意看那兒的绮麗的景象!請陪着我吧!”
“要回去!”男人說。“離開了巴黎而沒有看這最稀奇的東西——一個人憑他的天才和意志所創造出來的、現代的真正奇迹!”
“我不願意走下去,”這是一個回答。
“現代的奇迹!”人們說。樹精聽到了這話,也懂得它的意思。她的最大的渴望已經達到了目的。伸向巴黎的地底層的人口就在這兒。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事情,但是現在她卻聽到了,看到許多外國人朝下面走。于是她就跟着他們走。
螺旋形的梯子是鐵做的,既寬大,又便利。下面點着一盞燈,更下面一點還有另一盞燈。
這兒簡直就是一個迷宮,裏面有數不完的大殿和拱形長廊,彼此交叉着。巴黎所有的大街和小巷這兒都可以看得見,好像是在一個模糊的鏡子裏一樣。你可以看到它們的名字;每一幢房子都有一個門牌——它的牆基伸到一條石鋪的、空洞的小徑上。這條小路沿着一條填滿了泥巴的寬運河伸展開去。這上面就是運送清水的引水槽;再上面就懸着網一樣的煤氣管和電線。遠處有許多燈在射出光來,很像這個世界的都市的反影。人們不時可以聽到頭上有隆隆聲;這是橋上開過去的載重車輛。
樹精到什麽地方去了呢?
你聽到過地下的墓窖吧?比起這個地下的新世界,這個現代的奇迹——這些巴黎的暗溝來,它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樹精就在那兒,而不在那個馬爾斯廣場上的世界展覽會裏。
她聽到驚奇、羨慕和欣賞的歡呼聲。
“從這地層的深處,”人們說,“上面成千成萬的人獲得健康和長壽!我們的時代是一個進步的時代,具有這個時代的一切幸福。”
這是人的意見和言談,但不是生在這兒和住在這兒的那些生物——耗子——的意見或言談。它們從一堵舊牆的裂縫裏發出吱吱的叫聲,非常清楚,連樹精都可以聽懂。
這是一隻很大的公耗子,它的尾巴被咬掉了;它用刺耳的聲音把它的情感、痛苦和心裏的話都叫出來。它的家族對它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表示支持。
“我讨厭這些聲音,這些人類的胡說八道,這些毫無意義的話語!是的,這兒很漂亮,有煤氣,有煤油!但是我不吃這類的東西!這兒現在變得這麽清潔和光明,我們不知怎的,不禁對自己感到羞愧起來。我們唯願活在蠟燭的時代裏!那個時代離我們并不很遠!那是一個浪漫的時代——人們都這樣說。”
“你在講什麽話?”樹精說。“我從前并沒有看見過你。你在講些什麽東西?”
“我在講那些過去的好日子,”耗子說,“曾祖父和曾祖母耗子時代的好日子!那時到這地下來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呢。那時的耗子窩比整個的巴黎都好!鼠疫媽媽就住在這兒。她殺死人,卻不殺死耗子。強盜和走私販子可以在這兒自由呼吸。這兒是許多最有趣的人物的避亂所——現在隻有在上面劇院的情節劇中才能看到的那些人物。我們耗子窩裏最浪漫的時代也已經過去了;我們這兒現在有了新鮮空氣和煤油。”
耗子發出這樣吱吱的叫聲!它反對新時代,稱贊鼠疫媽媽那些過去了的日子。
一輛車子停在這兒,這是由飛快的小馬拖着的一種敞篷馬車。這一對人坐進去,在地下的塞巴斯托波爾大道上奔馳起來。上面就是那有着同樣名字的巴黎大馬路,擠滿了行人。
馬車在稀薄的光中消逝了。樹精也升到煤氣光中和新鮮自由的空氣中消逝了。她不是在地下那些交叉的拱形走廊裏和窒息的空氣中,而是在這兒看見了世界的奇觀——她在這短短的一夜生命中所追尋的奇觀。它定會發出比一切煤氣燈還要強烈的光來——比從天空滑過去的月亮還要強烈的光來。
是的,一點也不錯!她看到它就在那邊,它在她面前射出光來。它閃耀着,像天上的太白星。
她看到一個閃光的門,向一個充滿了光和舞曲的小花園開着。小而甯靜的人造湖和水池邊亮着五光十色的煤氣燈。用彎彎曲曲的彩色錫箔所剪成的水草反射出閃光,同時從它們的花瓣裏噴出一碼多高的水來。美麗的垂柳——真正春天的垂柳——垂着它們新鮮的枝條,像一片透明而又能遮面的綠面紗。
在這兒的灌木林中燒起了一堆黃火。它的紅色火焰照着一座小巧的、半暗的、靜寂的花亭。富有勉力的音樂震蕩着耳膜,使血液在人的四肢裏激動和奔流。
她看到許多美麗的、盛裝華服的年輕女人;這些女人臉上露出天真的微笑和青春的歡樂。還有一位叫做瑪莉的姑娘;她頭上戴着玫瑰花,但是她卻沒有馬車和車夫。她們在這裏盡情地狂舞,飄飛,旋轉!好像“塔蘭得拉舞”⑿刺激着她們似的,她們跳着,笑着。她們感到說不出地幸福,她們打算擁抱整個的世界。
樹精覺得自己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這狂舞中去了。她的一雙小巧的腳穿着一雙綢子做的鞋。鞋的顔色是栗色的,跟飄在她的頭發和她的赤裸的肩膀之間的那條緞帶的顔色完全是一樣。她那綠綢衫有許多大折疊,在空中飄蕩,但是遮不住她美麗的腿和纖細的腳。這雙腳好像是要在她的舞伴頭上繪出神奇的圈子。
難道她是在阿爾米達的魔花園裏面嗎?這塊地方的名字叫什麽呢?
外面的煤氣燈光中照出這樣一個名字:
瑪壁爾
音樂的調子、拍掌聲、放焰火聲、潺潺的水聲、開香槟酒的砰膨聲,都混在一起,舞跳得像酒醉似的瘋狂。在這一切上面是一輪明月——無疑地它做出了一個怪臉。天空是澄靜的,沒有一點雲。人們似乎可以從瑪壁爾一直看到天上。
樹精全身感到一種使人疲勞的陶醉,好像吸食鴉片過後的那種昏沉。
她的眼睛在講話,她的嘴唇在講話,但是笛子和提琴的聲音把她的話語都淹沒了。她的舞伴在她的耳邊低語,這低語跟康康舞的音樂節奏在一起顫抖。她聽不懂這些私語;我們也聽不懂這些私語。他把手向她伸過來,抱着她,但他所抱着的卻是透明的、充滿了煤氣的空氣。
氣流托着樹精浮走了,正如風把一片玫瑰花瓣托着一樣。她在高空上,在塔頂上,看到一個火焰,一道閃光。一個亮光從她渴望的目的物上射出來,從馬爾斯廣場的“海市蜃樓”的燈塔上射出來。春天的微風把她吹向這兒;她繞着這塔飛。工人們以爲他們所看到的是一隻蝴蝶在下落,在死去——因爲它來得太早了。
月亮在照着,煤氣燈和燈籠在大廳裏,在散在各處的“萬國館”裏照着,照着那些起伏的草地和人的智慧所創造的巨石——“無血巨人”使瀑布從這上面傾瀉下來。海的深處和淡水的深處——魚兒的天下——都在這兒展覽出來了。你在一個潛水鍾裏,可以想象自己是在深深的池底,是在海底。水從四面八方向這厚玻璃壁壓過來,六英尺多長的珊瑚蟲,柔軟和彎曲得像鳝魚一樣,抖着它身上的活刺,正在前後蠕動,同時緊緊地貼着海底。
它旁邊有一條龐大的比目魚:這條魚舒舒服服地躺着,好像有所思的樣子。一隻螃蟹像一隻巨大的蜘蛛在它身上爬;蝦子在它周圍不停地飛躍,好像它們是海底的蝴蝶和飛蛾。
淡水裏長着許多睡蓮、菅茅和燈心草。金魚像田野裏的紅色母牛一樣,都排成隊,把頭掉向同一個方向,好讓水潮能夠流進它們的嘴裏。又肥又粗的梭魚呆呆地睜着它們的大眼睛望着玻璃牆。它們都知道,它們現在是在巴黎展覽會裏。它們也知道,它們曾經在盛滿了水的桶裏,做過一段很艱苦的旅行;它們曾經在鐵路上暈過車,正如人在海上暈船一樣。它們是來看這展覽會的,而它們也就在它們的淡水或鹹水缸裏看見了:它們看到人群從早到晚不停地流動。世界各國送來了和展覽了他們不同的人種,使這些梭魚、鲫魚、活潑的鲈魚和長滿青苔的鯉魚都能看看這些生物和對這些種族表示一點意見。
“他們全是些有殼的生物!”一條粘糊糊的小鯉魚說。“他們一天換兩三次殼,而且用他們的嘴發出聲音——他們把這叫做‘講話’。我們可是什麽也不換,我們有更容易的辦法使我們可以互相了解:把嘴角動一下,或者把眼睛瞪一下就得了!我們有許多地方要比人類高明得多!”
“他們可是學會了遊泳。”一條小淡水魚說。“我是從一個大湖裏來的。那兒人類在熱天裏鑽進水裏去。他們先把殼脫掉,然後再遊泳。遊泳是青蛙教給他們的。他們用後腿蹬,用前腿劃。他們支持不了多久。他們倒很想模仿我們呢,但是他們學得一點也不像。可憐的人類啊!”
魚兒們都瞪着眼睛。它們以爲這兒擁擠着的人群仍然是它們在強烈的陽光裏所看到的那些人。是的,它們相信這仍然是那些第一次觸動了它們的所謂感覺神經的人形。
一條身上長有美麗的條紋和有一個值得羨慕的肥背的小鲫魚,說它仍然可以看到“人泥”。
“我也看見了,看得非常清楚!”一條黃鯉魚說。“我清楚地看到一個身材美麗的人形——一個‘高腿的小姐’——随便你怎樣叫她吧。她有我們這樣的嘴和一雙瞪着的眼睛;她後面有兩個氣球,前面挂着一把傘,身上叮叮當當懸着一大堆海草。她很想把這些東西都扔掉,像我們一樣地回到自然。她很想在人類所及的範圍内,做一條有身份的鯉魚。”
“那個被拉在魚鈎上的人——那個男人——在做些什麽呢?”
“他坐在一個輪椅上。他手邊有紙、筆和墨水;他把什麽都寫下來。他在做什麽呢?人們把他叫做記者。”
“他仍然坐在輪椅上跑來跑去!”一條全身長滿了青苔的鯉魚老小姐說。她的喉嚨裏塞滿了世界的艱難辛苦,因此她的聲音有點嘶啞。她曾有一次吞過一個魚鈎,她仍然把它帶在喉嚨裏很有耐心地遊來遊去。
“一個記者,”她說,“用魚的語言講老實話,那就是人類中間的烏賊⒀!”
魚兒們都談出了自己的一套意見。不過在這人造的水晶洞裏響起了一片槌子聲和工人的歌聲。這些工人不得不在夜裏做工,好使一切能在最短的時間内完成,他們的歌聲在樹精的仲夏夜之夢裏發出回響——她站在那兒,打算飛翔和消逝。
“這都是金魚!”她說,同時對它們點點頭。“我總算看到你們了!我認識你們!我早就認識你們!燕子在我家裏講過你們的故事。你們是多麽美,多麽輝煌,多麽可愛啊!我可以把你們每一位都吻一下!我也認識别的魚!這個一定是肥胖的梭魚,那個一定是美麗的鲫魚,這兒一定是長滿了青苔的老鯉魚!我認識你們,但是你們卻不認識我!”
魚兒呆呆地望着,一個字也聽不懂。它們向那稀薄的微光望着。樹精已經不在那兒了。她已經來到外面。從各國運來的“奇花”在這兒發出新鮮的香氣——從黑面包的國度來的,從鳄魚的海岸來的,從産皮革的俄羅斯來的,從德國出産柯龍香水的河岸來的,從産玫瑰花精的東方國度裏來的。
晚間的舞會結束以後,我們在半睡的狀态中乘着車子回來了。音樂仍然清晰地在我們的耳朵裏發出回音;我們仍然可以聽見每一個調子;我們可以把它們哼出來。一個被謀害者的眼睛可以把最後一刹那間所看到的東西保留一段時間;同樣,白天熙熙攘攘的景象和光彩,也映在夜的眼裏。這既不能被吸收,也不能被磨滅。樹精感覺到了這一點,她知道,明天的一切情形仍然會這樣。樹精站在芬芳的玫瑰花中間。她覺得她在故鄉就認識這些花兒,這是禦花園和牧師花園裏的花,她在這兒還看見了鮮紅的石榴花——瑪莉曾經在她炭一樣黑的頭發上戴過這樣一朵花。
她心中閃過一段回憶——一段在鄉下老家所度過的兒時的回憶。她的熱望的眼睛把周圍的景色望了一下,她感到一陣極度的焦慮不安。這種心情驅使她走過那些壯麗的大廈。
她感到疲倦。這種疲倦的感覺在不停地增長。她很想在那些鋪着的墊子和地毯上躺下來,或者在水邊的垂柳上靠一靠,并且縱身跳人那清澈的水中——像垂柳的枝條一樣。
但是蜉蝣是沒有辦法休息的。在幾分鍾以内,這一天就完了。
她的思想顫抖起來,她的肢體也顫抖起來。她躺到潺潺流水旁邊的草上。
“你帶着永恒的生命從土地裏流出來!”她說,“請你使我的舌頭感到清涼,請你給我一點提神藥吧!”
“我并不是一條活泉水!”泉水說。“我是靠機器的力量流動的!”
“綠草啊,請把你的新鮮氣氛贈一點給我吧!”樹精要求說。“請給我一朵芬芳的花吧!”
“如果我們被折斷了,我們就會死亡!”草和花兒一起說。
“清涼的微風啊,請你吻我吧!我隻要一個生命的吻!”
“太陽馬上就會把雲塊吻得绯紅!”風兒說。“那時你就會走進死人群中去,消逝了,正如這兒的一切輝煌在這一年沒有結束以前就會消逝一樣。那時我就又可以跟廣場上那些輕微的散沙玩耍,吹起地上的塵土,吹到空氣中去——塵土,遍地都是塵土!”
樹精感到一陣恐怖。她像一個正在洗浴的女人,把動脈管劃開了,不停地流着血,而當她流得正要死的時候,她卻仍然希望活下去。她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最後在一個小教堂面前又倒下來了。門是開着的,祭壇上燃着蠟燭,風琴奏出音樂。
多美的音樂呵!樹精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調子,但她在這些調子中似乎聽見了熟識的聲音。這聲音是從一切造物的内心深處發出來的。她覺得她聽見了老栎樹的蕭蕭聲;她覺得她聽到了老牧師在談論着一些偉大的事迹、馳名的名字,談論着上帝的造物可以而且能夠對未來做些什麽貢獻,以求自己獲得永恒的生命。
風琴的調子在空中盤旋着,用歌聲說出這樣的話:“上帝給你一塊地方生下根,但你的要求和渴望卻使你拔去了你的根。可憐的樹精啊,這促使你滅亡!”
柔和的風琴聲好像是在哭泣,好像是在淚水中消逝了。
天上露出紅雲。風兒在呼嘯和歌唱:“死者啊,走開吧,太陽出來啦!”
頭一道陽光射在樹精的身上。她的形體放射出五光十色的光彩,像一個肥皂泡在破裂,消逝、變成一滴水、一滴眼淚——一落到地上就消逝了的眼淚。
可憐的樹精啊!一滴露水,一滴眼淚——一流出來就不見了!
太陽照在馬爾斯廣場的“海市蜃樓”上,照在偉大的巴黎上空,照在有許多樹和一個小噴泉的小廣場上,照在許多高大的房屋上——這些房屋旁邊長着一棵栗樹。這樹的枝子垂下來了,葉子也枯萎了,但是昨日它還是清新向上。生氣勃勃。像春天的化身。大家說它現在已經死了。樹精已經離開了,像雲塊似地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她到什麽地方去了。
地上躺着一朵萎謝了的、殘破的栗樹花。教堂裏的聖水沒有力量使它恢複生命。人類的腳不一會兒就把它踩進塵土。
這一切都是發生過的事情。
我們親眼看見過這些事情,在1867年的巴黎展覽會裏,在我們這個時代,在偉大的、奇異的、童話的時代裏看見過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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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貞德(Jeanne d'Arc,1412~1431)是法國女英雄,曾領導法國人對英國抗戰,後來被英國人當做巫婆燒死了。
②夏洛·哥戴(Charlotte Corday,1768~1793)是法國大革命時一個女戰士,在法國大革命中謀殺了當時的著名政治家、記者馬拉。
③據傳說,這個仙女的空中樓閣,就是我們肉眼所見的海市蜃樓。
④阿拉丁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個人物。他有一個神燈,他隻須把它擦一下,就可以得到他所希望的東西,因此他所住的宮殿非常豪華。
⑤這是位于亞洲和非洲之間的一個遊牧民族。
⑥古斯達夫·瓦薩(Gustav Vasa)是瑞典瓦薩王朝(1521~1720)的創始人。達拉爾是瑞典西部的一個地區。這裏的人民支持古斯達夫·瓦薩建立這個王朝。
⑦古代的巴别人想建造一座塔通到天上,上帝爲了要阻止他們做這件事就使他們的語言混雜起來,使他們無法彼此了解,因而無從協力做完這件工作。“巴别人的語言”形容語言的混雜。事見《聖經·舊約·創世記》第十一章第四至九節。
⑧這是1830年在巴黎舞場流行的一種音樂。
⑨奧爾菲斯(Orpheus)是希臘神話中的有名的歌唱家和音樂師。
⑩古希臘神話一個美人。
⑾蜂鳥(Calibrian)是美洲熱帶所産的一種燕雀。身體很小,羽毛有光,飛時翅膀發出嗡嗡的聲音。
⑿這是意大利那不勒斯的一種土風舞,以動作激烈著稱。
⒀烏賊的原文是Blaeksprutte,這是由Blaek和Sprutte兩字組成的複合字,有雙關意義。照字面講,是“吐墨水的人”,即“黑良心的造謠者”的意思。
我们旅行去,去看巴黎的展览会。
我们现在就到了!这是一次飞快的旅行,但是并非凭借什么魔力而完成的。我们是凭着蒸汽的力量,乘船或坐火车去的。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童话的时代。
我们现在是在巴黎的中心,在一个大旅馆里面。整个的楼梯上都装饰着花朵;所有的梯级上都铺满了柔软的地毯。
我们的房间是很舒服的;阳台的门是朝着一个宽大的广场开着的。春天就住在那上面。它是和我们乘车子同时到来的。它的外表是一株年轻的大栗树,长满了新出的嫩叶子。它的春天的新装是多么美丽啊!它穿得比广场上任何其他的树都漂亮!这些树中有一棵已经不能算是有生命的树了,它直直地倒在地上,连根都拔起来了。在它过去立着的那块地方,这棵新的粟树将会被裁进去,生长起来。
到目前为止,它还是立在一辆沉重的车子里。是这辆车子今天从许多里以外的乡下把它运进巴黎来的。在这以前,有好几年,它一直是立在一棵大栎树旁边。一位和善的老牧师常常坐在这棵栎树下,讲故事给那些聚精会神的孩子们听。这棵年轻的栗树也跟着他们一起听。住在它里面的树精那时也还不过是一个孩子。她还记得这树儿童时代的情景。那时它很小,还没有草叶或凤尾草那么高。这些草类可以说是大得不可再大了,但是栗树却在不断地生长,每年总要增大一点。它吸收空气和太阳光,喝着露水和雨点,被大风摇撼和吹打,这是它的教育的一部分。
村精喜欢自己的生活和环境、太阳光和鸟儿的歌声。不过她最喜欢听人类的声音。她懂得人类的语言,也同样懂得动物的语言。
蝴蝶啦、蜻蜓啦、苍蝇啦——的确,所有能飞的东西都来拜访她。他们到一起就聊天。他们谈论着关于乡村、葡萄园、树林和带花园的皇宫——宫里还有一个大花园——这类的事情。皇宫的花园之中还有溪流和水坝。水里也住得有生物,而且这些生物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在水里从这里飞到那里。它们都是有知识、有思想的生物,但是它们不说话,因为它们非常聪明。
曾经钻进水里去过的燕子谈论着美丽的金鱼、肥胖的鲫鱼、粗大的鲈鱼和长得有青苔的老鲤鱼。它把它们描写得非常生动,但是它说:“最好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吧。”不过树精怎样能看到这些生物呢?她能看到美丽的风景和忙碌的人间活动——她也只能满足于这些东西了。这是很美丽的事情。不过最美丽的事情还是听那位老牧师在株树下谈论法兰西和许多男人和女人的伟大事迹——这些人的名字,任何时代的人一提起来就要表示钦慕。
树精听着关于牧羊女贞德①的事情和关于夏洛·哥戴②的事情。她听着关于远古时代的事情——从亨利四世和拿破仑一世,一直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天才和伟大的事迹。她听着许多在人民心里引起共鸣的名字。法兰西是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国家,是一块抚育着自由精神的理智的土地。!
村里的孩子聚精会神地听着;树精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她像别的孩子一样,也是一个小学生。凡是她所听到的东西,她都能在那些移动着的浮云中看出具体的形象。
白云朵朵的天空就是她的画册。
她觉得住在美丽的法国是非常幸福的。但是她也觉得鸟儿和各种能飞的动物都比她幸运得多。甚至苍蝇都能向周围看得很远,比一个树精的眼界要大得多。
法国是那么广阔和可爱,但是她只能看到它的一个片段。这个国家是一个世界,有葡萄园、树林和大城市。在这些东西之中,巴黎要算是最美丽,最伟大的了。鸟儿可以飞进它里面去,但是她却不能。
这些乡下孩子中有一个小女孩。她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非常穷苦,但是她的样子却非常可爱。她不是在笑,就是在唱歌;她喜欢用红花编成花环戴在她的黑发上。
“不要到巴黎去吧!”老牧师说。“可怜的孩子,如果你去,你就会毁灭!”
但是她却去了。
树精常常想念着她。的确,她们俩对这个伟大的城市有同样的向往和渴望。
春天来了;接着就是夏天、秋天和冬天。两年过去了。
树精所住的这棵树第一次开出了栗花,鸟儿在美丽的阳光中喃喃地歌颂这件事情。这时路上有一辆漂亮的马车开过来了。车里坐着一位华贵的太太。她亲自赶着那几匹美丽的快马,一个俊秀的小马车夫坐在她的后面。树精认出了她,那个老牧师也认出了她。牧师摇摇头,惋惜地说:“你到那儿去!那会带给你损害呀!可怜的玛莉啊!”
“她可怜吗?”树精想。“不,这是一种多么大的改变啊!她打扮得像一位公爵夫人!这是因为她到了一个迷人的城市才改变得这样。啊,我希望我自己也能到那豪华富贵的环境中去!当我在夜里向我所知道的这个城市所在的方向望去的时候,我只见它射出光来,把天空的云块都照亮了。”
是的,每天黄昏,每天夜里,树精都向那个方向望。她看见一层充满了光的薄雾,浮在地平线上。但是在月明之夜她就看不见它了;她看不见显示着这城的形象和历史的那些浮云。
孩子喜欢自己的画册;树精喜欢自己的云世界——她的思想之书。
没有云块的、酷热的夏日的天空,对她说来,等于是一本没有字的书。现在一连有好几天她只看到这样的天空。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一连串闷人的日子,没有一点风。
每一片树叶,每一朵花,好像是昏睡过去了一样,都垂下了;人也是这样。后来云块出现了,而且它出现的地方恰恰是夜间光彩的雾气所笼罩着的地方:这是巴黎。
云块升起来了,形成一整串连绵的山脉。它们在空中,在大地上飞驰,树精一眼都望不着边际。
云块凝结成为紫色的庞大石块,一层一层地叠在高空中。闪电从它们中间射出来。“这是上帝的仆人,”老牧师说。接着一道蓝色的。耀眼的光——一道像太阳似的光——出现了。它射穿石块;于是闪电打下来,把这株可敬的老株树连根劈成两半。它的顶裂开了,它的躯干裂开了;它倒下来,伏在地上,好像是它想要拥抱光的使者似的。
一个王子诞生时向天空和全国所放的炮声,怎样也赶不上这株老株树死亡时的雷轰。雨水在向下流;一阵清新的和风在吹。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处处都笼罩着礼拜日一样的宁静气氛。村里的人在这株倒下的老株树周围聚集起来。那位可尊敬的老牧师说了几句赞美它的话;一位画家把这株树绘下来。留作最后的纪念。
“一切都过去了!”树精说,“像那些云块一样过去了,再也不回来!”
老牧师不再来了,学校的屋顶塌下来了,老师的坐位也没有了,孩子们也不再来了。但是秋天来了,冬天来了,春天也来了。在这些变换的季节中,树精遥遥地向远方望——在那远方,巴黎每夜像一层放光的薄雾似的,在地平线上出现。火车头一架接着一架、车厢一串接着一串,时时刻刻地从巴黎开出来,发出隆隆的吼声。火车在晚间和半夜开行,在早晨和白天开行。世界各国来的人,有的钻进车厢里去,有的从车厢里走出来。一件世界的奇观把他们吸引到巴黎来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奇观呢?
“一朵艺术和工业的美丽之花,”人们说,“在马尔斯广场的荒土上开出来了。它是一朵庞大的向日葵。它的每片花瓣都使我们学习到关于地理和统计的知识,了解到各行师傅的技术,把我们提高到艺术和诗的境地,使我们认识到各个国家的面积和伟大。”
“这是一朵童话之花,”另外有些人说,“一朵多彩的荷花。它把它在初春冒出的绿叶铺在沙土上,像一块天鹅绒的地毯。它在夏天表现出它的一切美丽。秋天的风暴把它连根带叶全部都扫走了。”
军事学校面前是一片和平时的战争演习场。这一片土地没有长草和粮食。它是从非洲沙漠里割下来的一块沙洲。在那个沙漠上,莫甘娜仙女③常常显示出她的奇异的楼阁和悬空的花园。现在这块马尔斯广场显得更美丽,更奇异,因为人类的天才把幻景变成了真实。
“现在正在建筑的是一座近代阿拉丁之宫④,”人们说。“每过一天,每过一点钟,它就显露出更多和更美丽的光彩。”
大理石和各种色彩把那些无穷尽的大厅装饰得非常漂亮。“没有血液”的巨人在那巨大的“机器馆”里动着它的钢铁的四肢。钢铁制成的、石头雕成的和手工织成的艺术品说明了在世界各个国家所搏动着的精神生活。画廊、美丽的花朵、手艺人在他们的工作室里用智慧和双手所创造出来的东西,现在全都在这儿陈列出来了。古代宫殿和沼泽地的遗物现在也在这儿展览出来了。
这个庞大的、丰富多彩的展览,不得不复制成为模型,压缩到玩具那么大小,好使人们能够看到和了解它的全貌。
马尔斯广场上,像个巨大的圣诞餐桌一样,就是这个工业和艺术的阿拉丁之宫。宫的周围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国的展品:每个民族都能在这儿找到一件令他们想起他们的国家的东西。
这儿有埃及的皇宫,这儿有沙漠的旅行商队。这儿有从太阳的国度来的,骑着骆驼走过的贝杜因人⑤,这儿有养着草原上美丽烈马的俄国马厩。挂着丹麦国旗的、丹麦农民的茅屋,跟瑞典达拉尔的古斯达夫·瓦萨时代⑥的精巧的木雕房子,并排站在一起。美国的木房子、英国的村屋、法国的亭子。清真寺、教堂和戏院都很艺术地在一起陈列了出来。在它们中间有清新的绿草地、清澈的溪流、开着花朵的灌木丛、珍奇的树和玻璃房子——你在这里面可以想象你是在热带的树林中。整片整片的玫瑰花畦像是从大马士革运来的,在屋顶下盛开着的花朵,多么美的色彩!多么芬芳的香气!人工造的钟乳石岩洞里面有淡水湖和咸水湖;它们代表鱼的世界。人们现在是站在海底,在鱼和珊瑚虫的中间。
人们说,这一切东西现在马尔斯广场都有了,都陈列出来了。整群的人,有的步行,有的坐在小马车里,都在这个丰盛的餐桌上移动,像一大堆忙碌的蚂蚁一样。一般人的腿子是无法支持这种疲劳的参观的。
参观者从大清早一直到深夜都在不停地到来。装满了客人的轮船,一艘接着一艘地在塞纳河上开过去。车子的数目在不断地增加,步行和骑马的人也在不断地增加。公共马车和电车上都挤满了人。这些人群都向同一个目的地汇聚:巴黎展览会!所有的入口都悬着法国的国旗,展览馆的周围则飘扬着其他国家的国旗。“机器馆”发出隆隆的响声;塔上的钟声奏起和谐的音乐。教堂里有风琴在响;东方的咖啡馆飘出混杂着音乐的粗嘎的歌声。这简直像一个巴别人的王国,一种巴别人的语言⑦,一种世界的奇观。
一切的确是这个样子——关于展览会的报道是这样说的。谁没有听过这些报道呢?所有这儿一切关于这个世界名城的“新的奇迹”的议论,树精都听到过。
“你们这些鸟儿啊,飞吧!飞到那儿去看看,然后再回来告诉我吧!”这是树精的祈求。
这种向往扩大成为一个希望——成为生活的一个中心思想。于是在一个静寂的夜里,当满月正在照着的时候,她看到一颗火星从月亮上落下来了。这火星像一颗流星似地发着亮。这时有一个庄严、光芒四射的人形在这树前出现——树枝全在动摇,好像有一阵狂风吹来似的。这人形用一种柔和而强有力的调子,像唤醒人的生命的、催人受审的末日号角一样,对她说:“你将到那个迷人的城市里去,你将在那儿生根,你将会接触到那儿潺潺的流水、空气和阳光,但是你的生命将会缩短。你在这儿旷野中所能享受到的一连串的岁月,将会缩为短短的几个季节。可怜的树精啊,这将会是你的灭亡!你的向往将会不断地增大,你的渴望将会一天一天地变得强烈!这棵树将会成为你的一个监牢。你将会离开你的住处,你将会改变你的性格,你将会飞走,跟人类混在一起。那时你的寿命将会缩短,缩短得只有蜉蝣的半生那么长——只能活一夜。你的生命的火焰将会熄灭,这树的叶子将会凋零和被吹走,永远再也不回来。”
声音在空中这样响着,引起回音。于是这道强光就消逝了;但是树精的向往和渴望却没有消逝。她在狂热的期盼中颤抖着:
“我要到这个世界的名城里去!”她兴高采烈地说。“我的生命开始了。它像密集的云块;谁也不知道它会飘向什么地方去。”
在一个灰色的早晨,当月亮发白、云块变红的时候,她的愿望实现的时刻到来了。诺言现在成为了事实。
许多人带着铲子和杠子来了。他们在这树的周围挖,挖得很深,一直挖到根底下。于是一辆马拉的车子开过来了。这树连根带土被抬起来,还包上一块芦席,使它的根能够保持温暖。接着,它就被牢牢地系在车上。它要旅行到巴黎去,在这个法国的首都,世界的名城里长大。
在车子最初开动的一瞬间,这棵栗树的枝叶都颤抖起来。树精在幸福的期待中也颤抖起来。
“去了!去了!”每一次脉搏都发出这样一个声音。“去了!去了!”这是一个震荡、颤抖的回响。树精忘记了对她的故乡、摇动的草儿和天真的雏菊告别。这些东西一直把她看作是我们上帝花园里的一位贵妇人——一位扮作牧羊女下乡的公主。
栗树坐在车子上,用它的枝子点头表示“再会”和“去了”的意思。树精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只是梦想着将要在她眼前展开的那些新奇而又熟悉的事物。没有任何充满了天真幸福感的孩子的心,没有任何充满了热情的灵魂,会像她动身到巴黎去时那样,是那么地思绪万端。
“再会!”成为“去了!去了!”
车轮在不停地转动着;距离缩短了,落在后面。景色在变幻,像云块在变幻一样。新的葡萄园、树林、村庄、别墅和花园跃人视线,又消逝了。栗树在向前进,树精也在向前进。火车彼此在旁经过或彼此对开。火车头吐出一层烟云。烟云变成种种的形象,好像是巴黎的缩影——火车离开了的和树精正在奔赴的巴黎。
她周围的一切知道、同时也必须懂得,她的旅行的目的地。她觉得,她所经过的每一棵树都在向她伸出枝子,同时恳求她说;“把我带去吧!把我带去吧!”每一株树里面也住着一位怀着渴望心情的树精。
真是变幻莫测!真是急驶如飞!房子好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一般,越冒越多,越聚越密。烟囱一个接着一个,一排接着一排,罗列在屋顶上,像许多花盆一样。由一码多长的字母所组成的字,绘在墙上的图画,从墙脚一直伸到屋檐,射出光彩。
“巴黎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我什么时候才算是到了巴黎呢?”树精问着自己。
人越来越多了,闹声和噪音也扩大了。车子后面跟着车子,骑马的人后面跟着步行的人。前后左右全是店铺、音乐、歌声、叫声和讲话声。
坐在树里的树精现在来到了巴黎的中心。这辆沉重的大马车在一个小广场上停下来。广场上种满了树。它的周围全是些高房子,而且每个窗子都有一个阳台。阳台上的人望着这棵新鲜年轻的栗树;它现在被运来,而且要栽在这里,来代替那棵连根拔起的、现在倒在地上的老树。广场上的人们,带着微笑和愉快的心情,静静地望着这代表春天的绿色。那些刚刚冒芽的老树,摇动着它们的枝叶,对它致敬:“欢迎!欢迎!”喷泉向空中射着水,水又哗啦哗啦地落到它宽广的池里。它现在叫风儿把它的水点吹到这新来的树上,作为一种欢迎的表示。
树精感觉到,她的这株树已经从车子上被抬下来了,而且被栽在它未来的位置上。树根被埋在地里,上面还盖了一层草土。开着花的灌木也像这株树一样被栽下来了;四周还安放了许多盆花。这么着,广场的中央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花园。
那株被煤烟、炊烟和城里一切足以致命的气味所杀死了的、连根拔起的老树,现在被装在马车上拖走了。民众在旁边观看;小孩子和老年人坐在草地上的凳子上,望着新栽的树上的绿叶。至于我们讲这个故事的人呢,我们站在阳台上,俯视着这株从乡下新鲜空气中运来的年轻的树。我们像那个老牧师一样,也很想说一声:“可怜的树精啊!”
“我是多么幸福啊!多么幸福啊!”树精说。“但是我却不能了解,也不能解释我的这种情感。一切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样,但也不完全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样!”
周围的房屋都很高,而且很密。只有一面墙上映着阳光。墙上贴满了招贴和广告。人们站在它面前看,而且人越集越多。轻车和重车从旁边开过去。公共马车,像挤满了人的、移动着的房子,也哗啦哗啦地开过去了。骑在马上的人向前驰骋;货车和马车也要求有同样的权利。
树精想:这些挤在一起的高房子,可不可以马上走开,或者变成像天上云块那样的东西浮走,以便让她看看巴黎和巴黎以外的东西呢?她要看看圣母院、万多姆塔和那件一直吸引着许多观众来参观的奇迹。
可是这些房子却一动也不动。
天还没有黑,灯就已经亮起来了。煤气灯光从店铺里和树枝间隐隐地射出来。这跟太阳光很有些相像。星星也出来了——和树精在故乡所看到过的一样的星星。她感到一阵清凉的和风从星星上吹来,她有一种崇高和强壮的感觉。她觉得她有一种力量,可以洞察这棵树的每一片叶子,可以感觉到树根的每一个尖端。她觉得她活在人的世界里,人的温和的眼睛在望着她,她的周围是一片闹声和音乐,色彩和光线。
从一条侧街里飘来管乐和手风琴奏的邀舞曲。是的,跳舞吧!跳舞吧!这是叫人欢乐和享受生活的音乐。
这是鼓舞人、马、车子、树和房子跳舞的音乐——如果他们能跳舞的话。树精的心里有一种狂欢的感觉。
“多么幸福啊!多么美啊!”她快乐地高呼着。“我现在是住在巴黎!”
新的日子、新的夜晚和继续到来的新的日子,带来同样的景象,同样的活动和同样的生活——一切在不停地变幻,但同时又都是一样。
“现在我认识这广场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我认识这儿的每一幢房子、每一个阳台和店铺。我被安放在这里一个局促的角落里,弄得一点也看不见这个庄严伟大的城市。凯旋门、林荫路和那个世界的奇观在什么地方呢?这些东西我一点也没有看到!我被关在这些高房子中间,像在一个囚笼里一样。这些房子我现在记得烂熟:这包括它们墙上写的字、招贴、广告和一切画出来的糖果——我对这些东西现在没有任何兴趣。我所听到、知道和渴望的那些东西在什么地方呢?我是为了那些东西到这儿来的呀!我把握了、获得了和找到了什么呢?我仍然是像从前那样在渴望着。我已经触觉到了一种生活,我必须把握住它,我必须过这种生活!我必须走进活生生的人群中去。在人群中跳跃;像鸟儿一样飞,观察,体验,做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我宁愿过半天这样的生活,而不愿在沉闷和单调中度过一生——这种生活使我感到腻烦,感到沉沦,直到最后像草原上的露珠似的消逝了。我要像云块,像生活的阳光一样有光彩,像云块一样能够看见一切东西,像云块一样运行——运行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这是树精的叹息。这叹息声升到空中,变成一个祈祷:
“请把我一生的岁月拿去吧!我只要求相当于一个蜉蝣的半生的时间!请把我从我的囚笼中释放出来吧!请让我过人的生活吧!哪怕只是一瞬间,只是一夜晚都可以!哪怕我的这种大胆和对生活的渴望会招致惩罚都可以!让我获得自由吧,哪怕我的这个屋子——这棵新鲜而年轻的树——萎谢、凋零、变成灰烬、被风吹得无影无踪都可以!”
树枝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一种痒酥酥的感觉通过它的每一片叶子,使它颤抖,好像它里面藏有火花,或者要迸出火花似的。一阵狂风在树顶上拂过去;正在这时候,一个女子的形体出现了——这是树精。她坐在煤气灯照着的。长满了绿叶的枝子下面,年轻而又美丽,像那个可怜的玛莉一样——人们曾经对这个玛莉说过:“那个大城市将会使你毁灭!”
树精坐在这树的脚下。坐在她屋子的门口——她已经把她的门锁了,而且把钥匙也扔掉了。她是这么年轻,这么美丽!星星看见了她,对她眨着眼睛!煤气灯看见了她,对她微笑,对她招手!她是多么苗条,但同时又是多么健康啊!她是一个孩子,但同时又是一个成年的姑娘。她的衣服像绸子一样柔和,像树顶上的新叶一样碧绿。她的棕色头发上插着一朵半开的栗树花。她的外貌像春天的女神。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她就跳起来,用羚羊那种轻快的步子,绕过墙脚就不见了。她跑着,跳着,像一面在太阳光里移动着的镜子所射出的光辉。如果一个人能够仔细地观察一下看出实际的情况,他将会感到多么奇异啊!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一停下步子,她的衣服和形体的色调,就会随着她所在的地方的特点和射在她身上的灯光的颜色而变换。
她走上了林荫大道。路灯、店铺和咖啡馆所射出的煤气灯光形成一个光的大海。年轻而瘦削的树在这儿成行地立着,各自保护着自己的树精,使她不要受这些人工阳光的损害。无穷尽的人行道,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餐厅:桌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食品——从香摈酒和荨麻酒一直到咖啡和啤酒。这儿还有花、绘画、雕像、书籍和各种颜色布料的展览。
她从那些高房子下边的人群中,向树下可怕的人潮眺望:急驶的马车,单马拉着的篷车、轿车、公共马车、出租马车,骑马的绅士和前进的军队合起来形成一股浪潮。要想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简直是等于冒生命的危险。一会儿灯光变蓝,一会儿煤气灯发出强烈的闪亮,一会儿火箭向高空射去: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射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的确,这就是世界名城的大马路!
这儿有柔和的意大利音乐,有响板伴奏着的西班牙歌曲。不过那淹没一切的巨大响声是一个八音盘所奏出的流行音乐——这种刺激人的“康康”音乐⑧连奥尔菲斯⑨也不知道,美丽的海伦⑩简直没有听见过。如果独轮车能够跳舞的话,它恐怕也要在它那个独轮子上跳起舞来了。树精在跳舞,在旋转,在飘荡,像阳光中的蜂鸟⑾一样在变换着颜色,因为每一幢房子和它的内部都在她身上反射了出来。
像一棵从根拔断了的鲜艳的莲花在顺水飘流一样,树精也被这人潮卷走了。她每到一个地方就变出一个新的形状;因此谁也没有办法追随她,认出她,甚至观察她。
一切东西像云块所形成的种种幻象,在她身旁飘过去了,但是一张张面孔,哪一个她也不认识:她没有看见过任何一个来自她故乡的人。她的思想中亮着两颗明亮的眼珠:她想起了玛莉——可怜的玛莉!这个黑发上戴着红花的、衣衫槛楼的孩子,她现在就在这个豪华富贵、令人目眩神迷的世界名城里,正如她坐在车子里经过牧师的屋子、树精的树和那棵老栎树的时候一样。
是的,她就在这儿——在这儿震人耳鼓的闹声中。可能她刚刚才从停在那儿的一辆漂亮马车里走出来呢。这些华贵的马车都有穿着整齐制服的马夫和穿着丝袜的仆役。车上走下来的全是些服装华丽的贵妇人。她们走进敞着的格子门,走上宽阔的、通向一个有大理石圆柱的建筑物的高梯。可能这就是“世界的奇观”吧?玛莉一定在这儿!
“圣母玛莉亚!”里面有人在唱着圣诗,香烟在高大的、色彩鲜明的、镀金的拱门下缭绕,造成一种昏暗的气氛。
这是玛德兰教堂。
上流社会的贵妇人,穿着最时兴的料子所做的黑礼服,在光滑的地板上轻轻地走过。族徽在用天鹅绒精装的祈祷书的银扣子上射出来,也在缀有贵重的布鲁塞尔花边的芬芳的丝手帕上露出面。有些人在祭坛面前静静地跪着祈祷,有些人在向忏悔室走去。
树精感到一种不安和恐惧,好像她走进了一个她不应该插足的处所似的。这是一个静寂之家,一个秘密的大殿。一切话语都是用低声、或者在沉默的信任中吐露出来的。儿童故事在线阅读:www.qigushi.CoM
树精把自己用丝绸和面纱打扮起来,在外表上跟别的富贵女子没有两样。她们每人是不是像她一样,也是“渴望”的产儿呢?
这时空中发出一个痛苦的、深沉的叹息声。这是由忏悔室那个角落传来的呢,还是由树精的胸中发出来的?她把面纱拉下一点。她吸了一口教堂的香烟——不是新鲜的空气。这儿不是她渴望的地方。
去吧!去吧!无休无止地飞翔吧!蜉蝣是没有休息的。飞翔就是它的生活!
她又到外面来了;她是在喷泉旁的耀眼的煤气灯下面。“所有的流水都洗不净在这儿流过的、无辜的鲜血。”
她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许多外国人站在这儿高声地、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在那个神秘的深宫里——树精就是从那里来的——谁也不敢这样谈话。
一块大石板被翻起来了,而且还被竖起来了。她不了解这件事情;她看到通到地底层的一条宽路。人们从明亮的星空,从太阳似的煤气灯光,从一切活跃的生命中走到这条路上来。
“我害怕这情景!”站在这儿的一个女人说。“我不敢走下去!我也不愿意看那儿的绮丽的景象!请陪着我吧!”
“要回去!”男人说。“离开了巴黎而没有看这最稀奇的东西——一个人凭他的天才和意志所创造出来的、现代的真正奇迹!”
“我不愿意走下去,”这是一个回答。
“现代的奇迹!”人们说。树精听到了这话,也懂得它的意思。她的最大的渴望已经达到了目的。伸向巴黎的地底层的人口就在这儿。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事情,但是现在她却听到了,看到许多外国人朝下面走。于是她就跟着他们走。
螺旋形的梯子是铁做的,既宽大,又便利。下面点着一盏灯,更下面一点还有另一盏灯。
这儿简直就是一个迷宫,里面有数不完的大殿和拱形长廊,彼此交叉着。巴黎所有的大街和小巷这儿都可以看得见,好像是在一个模糊的镜子里一样。你可以看到它们的名字;每一幢房子都有一个门牌——它的墙基伸到一条石铺的、空洞的小径上。这条小路沿着一条填满了泥巴的宽运河伸展开去。这上面就是运送清水的引水槽;再上面就悬着网一样的煤气管和电线。远处有许多灯在射出光来,很像这个世界的都市的反影。人们不时可以听到头上有隆隆声;这是桥上开过去的载重车辆。
树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你听到过地下的墓窖吧?比起这个地下的新世界,这个现代的奇迹——这些巴黎的暗沟来,它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树精就在那儿,而不在那个马尔斯广场上的世界展览会里。
她听到惊奇、羡慕和欣赏的欢呼声。
“从这地层的深处,”人们说,“上面成千成万的人获得健康和长寿!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进步的时代,具有这个时代的一切幸福。”
这是人的意见和言谈,但不是生在这儿和住在这儿的那些生物——耗子——的意见或言谈。它们从一堵旧墙的裂缝里发出吱吱的叫声,非常清楚,连树精都可以听懂。
这是一只很大的公耗子,它的尾巴被咬掉了;它用刺耳的声音把它的情感、痛苦和心里的话都叫出来。它的家族对它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表示支持。
“我讨厌这些声音,这些人类的胡说八道,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语!是的,这儿很漂亮,有煤气,有煤油!但是我不吃这类的东西!这儿现在变得这么清洁和光明,我们不知怎的,不禁对自己感到羞愧起来。我们唯愿活在蜡烛的时代里!那个时代离我们并不很远!那是一个浪漫的时代——人们都这样说。”
“你在讲什么话?”树精说。“我从前并没有看见过你。你在讲些什么东西?”
“我在讲那些过去的好日子,”耗子说,“曾祖父和曾祖母耗子时代的好日子!那时到这地下来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呢。那时的耗子窝比整个的巴黎都好!鼠疫妈妈就住在这儿。她杀死人,却不杀死耗子。强盗和走私贩子可以在这儿自由呼吸。这儿是许多最有趣的人物的避乱所——现在只有在上面剧院的情节剧中才能看到的那些人物。我们耗子窝里最浪漫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我们这儿现在有了新鲜空气和煤油。”
耗子发出这样吱吱的叫声!它反对新时代,称赞鼠疫妈妈那些过去了的日子。
一辆车子停在这儿,这是由飞快的小马拖着的一种敞篷马车。这一对人坐进去,在地下的塞巴斯托波尔大道上奔驰起来。上面就是那有着同样名字的巴黎大马路,挤满了行人。
马车在稀薄的光中消逝了。树精也升到煤气光中和新鲜自由的空气中消逝了。她不是在地下那些交叉的拱形走廊里和窒息的空气中,而是在这儿看见了世界的奇观——她在这短短的一夜生命中所追寻的奇观。它定会发出比一切煤气灯还要强烈的光来——比从天空滑过去的月亮还要强烈的光来。
是的,一点也不错!她看到它就在那边,它在她面前射出光来。它闪耀着,像天上的太白星。
她看到一个闪光的门,向一个充满了光和舞曲的小花园开着。小而宁静的人造湖和水池边亮着五光十色的煤气灯。用弯弯曲曲的彩色锡箔所剪成的水草反射出闪光,同时从它们的花瓣里喷出一码多高的水来。美丽的垂柳——真正春天的垂柳——垂着它们新鲜的枝条,像一片透明而又能遮面的绿面纱。
在这儿的灌木林中烧起了一堆黄火。它的红色火焰照着一座小巧的、半暗的、静寂的花亭。富有勉力的音乐震荡着耳膜,使血液在人的四肢里激动和奔流。
她看到许多美丽的、盛装华服的年轻女人;这些女人脸上露出天真的微笑和青春的欢乐。还有一位叫做玛莉的姑娘;她头上戴着玫瑰花,但是她却没有马车和车夫。她们在这里尽情地狂舞,飘飞,旋转!好像“塔兰得拉舞”⑿刺激着她们似的,她们跳着,笑着。她们感到说不出地幸福,她们打算拥抱整个的世界。
树精觉得自己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这狂舞中去了。她的一双小巧的脚穿着一双绸子做的鞋。鞋的颜色是栗色的,跟飘在她的头发和她的赤裸的肩膀之间的那条缎带的颜色完全是一样。她那绿绸衫有许多大折叠,在空中飘荡,但是遮不住她美丽的腿和纤细的脚。这双脚好像是要在她的舞伴头上绘出神奇的圈子。
难道她是在阿尔米达的魔花园里面吗?这块地方的名字叫什么呢?
外面的煤气灯光中照出这样一个名字:
玛壁尔
音乐的调子、拍掌声、放焰火声、潺潺的水声、开香槟酒的砰膨声,都混在一起,舞跳得像酒醉似的疯狂。在这一切上面是一轮明月——无疑地它做出了一个怪脸。天空是澄静的,没有一点云。人们似乎可以从玛壁尔一直看到天上。
树精全身感到一种使人疲劳的陶醉,好像吸食鸦片过后的那种昏沉。
她的眼睛在讲话,她的嘴唇在讲话,但是笛子和提琴的声音把她的话语都淹没了。她的舞伴在她的耳边低语,这低语跟康康舞的音乐节奏在一起颤抖。她听不懂这些私语;我们也听不懂这些私语。他把手向她伸过来,抱着她,但他所抱着的却是透明的、充满了煤气的空气。
气流托着树精浮走了,正如风把一片玫瑰花瓣托着一样。她在高空上,在塔顶上,看到一个火焰,一道闪光。一个亮光从她渴望的目的物上射出来,从马尔斯广场的“海市蜃楼”的灯塔上射出来。春天的微风把她吹向这儿;她绕着这塔飞。工人们以为他们所看到的是一只蝴蝶在下落,在死去——因为它来得太早了。
月亮在照着,煤气灯和灯笼在大厅里,在散在各处的“万国馆”里照着,照着那些起伏的草地和人的智慧所创造的巨石——“无血巨人”使瀑布从这上面倾泻下来。海的深处和淡水的深处——鱼儿的天下——都在这儿展览出来了。你在一个潜水钟里,可以想象自己是在深深的池底,是在海底。水从四面八方向这厚玻璃壁压过来,六英尺多长的珊瑚虫,柔软和弯曲得像鳝鱼一样,抖着它身上的活刺,正在前后蠕动,同时紧紧地贴着海底。
它旁边有一条庞大的比目鱼:这条鱼舒舒服服地躺着,好像有所思的样子。一只螃蟹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在它身上爬;虾子在它周围不停地飞跃,好像它们是海底的蝴蝶和飞蛾。
淡水里长着许多睡莲、菅茅和灯心草。金鱼像田野里的红色母牛一样,都排成队,把头掉向同一个方向,好让水潮能够流进它们的嘴里。又肥又粗的梭鱼呆呆地睁着它们的大眼睛望着玻璃墙。它们都知道,它们现在是在巴黎展览会里。它们也知道,它们曾经在盛满了水的桶里,做过一段很艰苦的旅行;它们曾经在铁路上晕过车,正如人在海上晕船一样。它们是来看这展览会的,而它们也就在它们的淡水或咸水缸里看见了:它们看到人群从早到晚不停地流动。世界各国送来了和展览了他们不同的人种,使这些梭鱼、鲫鱼、活泼的鲈鱼和长满青苔的鲤鱼都能看看这些生物和对这些种族表示一点意见。
“他们全是些有壳的生物!”一条粘糊糊的小鲤鱼说。“他们一天换两三次壳,而且用他们的嘴发出声音——他们把这叫做‘讲话’。我们可是什么也不换,我们有更容易的办法使我们可以互相了解:把嘴角动一下,或者把眼睛瞪一下就得了!我们有许多地方要比人类高明得多!”
“他们可是学会了游泳。”一条小淡水鱼说。“我是从一个大湖里来的。那儿人类在热天里钻进水里去。他们先把壳脱掉,然后再游泳。游泳是青蛙教给他们的。他们用后腿蹬,用前腿划。他们支持不了多久。他们倒很想模仿我们呢,但是他们学得一点也不像。可怜的人类啊!”
鱼儿们都瞪着眼睛。它们以为这儿拥挤着的人群仍然是它们在强烈的阳光里所看到的那些人。是的,它们相信这仍然是那些第一次触动了它们的所谓感觉神经的人形。
一条身上长有美丽的条纹和有一个值得羡慕的肥背的小鲫鱼,说它仍然可以看到“人泥”。
“我也看见了,看得非常清楚!”一条黄鲤鱼说。“我清楚地看到一个身材美丽的人形——一个‘高腿的小姐’——随便你怎样叫她吧。她有我们这样的嘴和一双瞪着的眼睛;她后面有两个气球,前面挂着一把伞,身上叮叮当当悬着一大堆海草。她很想把这些东西都扔掉,像我们一样地回到自然。她很想在人类所及的范围内,做一条有身份的鲤鱼。”
“那个被拉在鱼钩上的人——那个男人——在做些什么呢?”
“他坐在一个轮椅上。他手边有纸、笔和墨水;他把什么都写下来。他在做什么呢?人们把他叫做记者。”
“他仍然坐在轮椅上跑来跑去!”一条全身长满了青苔的鲤鱼老小姐说。她的喉咙里塞满了世界的艰难辛苦,因此她的声音有点嘶哑。她曾有一次吞过一个鱼钩,她仍然把它带在喉咙里很有耐心地游来游去。
“一个记者,”她说,“用鱼的语言讲老实话,那就是人类中间的乌贼⒀!”
鱼儿们都谈出了自己的一套意见。不过在这人造的水晶洞里响起了一片槌子声和工人的歌声。这些工人不得不在夜里做工,好使一切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他们的歌声在树精的仲夏夜之梦里发出回响——她站在那儿,打算飞翔和消逝。
“这都是金鱼!”她说,同时对它们点点头。“我总算看到你们了!我认识你们!我早就认识你们!燕子在我家里讲过你们的故事。你们是多么美,多么辉煌,多么可爱啊!我可以把你们每一位都吻一下!我也认识别的鱼!这个一定是肥胖的梭鱼,那个一定是美丽的鲫鱼,这儿一定是长满了青苔的老鲤鱼!我认识你们,但是你们却不认识我!”
鱼儿呆呆地望着,一个字也听不懂。它们向那稀薄的微光望着。树精已经不在那儿了。她已经来到外面。从各国运来的“奇花”在这儿发出新鲜的香气——从黑面包的国度来的,从鳄鱼的海岸来的,从产皮革的俄罗斯来的,从德国出产柯龙香水的河岸来的,从产玫瑰花精的东方国度里来的。
晚间的舞会结束以后,我们在半睡的状态中乘着车子回来了。音乐仍然清晰地在我们的耳朵里发出回音;我们仍然可以听见每一个调子;我们可以把它们哼出来。一个被谋害者的眼睛可以把最后一刹那间所看到的东西保留一段时间;同样,白天熙熙攘攘的景象和光彩,也映在夜的眼里。这既不能被吸收,也不能被磨灭。树精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知道,明天的一切情形仍然会这样。树精站在芬芳的玫瑰花中间。她觉得她在故乡就认识这些花儿,这是御花园和牧师花园里的花,她在这儿还看见了鲜红的石榴花——玛莉曾经在她炭一样黑的头发上戴过这样一朵花。
她心中闪过一段回忆——一段在乡下老家所度过的儿时的回忆。她的热望的眼睛把周围的景色望了一下,她感到一阵极度的焦虑不安。这种心情驱使她走过那些壮丽的大厦。
她感到疲倦。这种疲倦的感觉在不停地增长。她很想在那些铺着的垫子和地毯上躺下来,或者在水边的垂柳上靠一靠,并且纵身跳人那清澈的水中——像垂柳的枝条一样。
但是蜉蝣是没有办法休息的。在几分钟以内,这一天就完了。
她的思想颤抖起来,她的肢体也颤抖起来。她躺到潺潺流水旁边的草上。
“你带着永恒的生命从土地里流出来!”她说,“请你使我的舌头感到清凉,请你给我一点提神药吧!”
“我并不是一条活泉水!”泉水说。“我是靠机器的力量流动的!”
“绿草啊,请把你的新鲜气氛赠一点给我吧!”树精要求说。“请给我一朵芬芳的花吧!”
“如果我们被折断了,我们就会死亡!”草和花儿一起说。
“清凉的微风啊,请你吻我吧!我只要一个生命的吻!”
“太阳马上就会把云块吻得绯红!”风儿说。“那时你就会走进死人群中去,消逝了,正如这儿的一切辉煌在这一年没有结束以前就会消逝一样。那时我就又可以跟广场上那些轻微的散沙玩耍,吹起地上的尘土,吹到空气中去——尘土,遍地都是尘土!”
树精感到一阵恐怖。她像一个正在洗浴的女人,把动脉管划开了,不停地流着血,而当她流得正要死的时候,她却仍然希望活下去。她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最后在一个小教堂面前又倒下来了。门是开着的,祭坛上燃着蜡烛,风琴奏出音乐。
多美的音乐呵!树精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调子,但她在这些调子中似乎听见了熟识的声音。这声音是从一切造物的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她觉得她听见了老栎树的萧萧声;她觉得她听到了老牧师在谈论着一些伟大的事迹、驰名的名字,谈论着上帝的造物可以而且能够对未来做些什么贡献,以求自己获得永恒的生命。
风琴的调子在空中盘旋着,用歌声说出这样的话:“上帝给你一块地方生下根,但你的要求和渴望却使你拔去了你的根。可怜的树精啊,这促使你灭亡!”
柔和的风琴声好像是在哭泣,好像是在泪水中消逝了。
天上露出红云。风儿在呼啸和歌唱:“死者啊,走开吧,太阳出来啦!”
头一道阳光射在树精的身上。她的形体放射出五光十色的光彩,像一个肥皂泡在破裂,消逝、变成一滴水、一滴眼泪——一落到地上就消逝了的眼泪。
可怜的树精啊!一滴露水,一滴眼泪——一流出来就不见了!
太阳照在马尔斯广场的“海市蜃楼”上,照在伟大的巴黎上空,照在有许多树和一个小喷泉的小广场上,照在许多高大的房屋上——这些房屋旁边长着一棵栗树。这树的枝子垂下来了,叶子也枯萎了,但是昨日它还是清新向上。生气勃勃。像春天的化身。大家说它现在已经死了。树精已经离开了,像云块似地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地上躺着一朵萎谢了的、残破的栗树花。教堂里的圣水没有力量使它恢复生命。人类的脚不一会儿就把它踩进尘土。
这一切都是发生过的事情。
我们亲眼看见过这些事情,在1867年的巴黎展览会里,在我们这个时代,在伟大的、奇异的、童话的时代里看见过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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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贞德(Jeanne d'Arc,1412~1431)是法国女英雄,曾领导法国人对英国抗战,后来被英国人当做巫婆烧死了。
②夏洛·哥戴(Charlotte Corday,1768~1793)是法国大革命时一个女战士,在法国大革命中谋杀了当时的著名政治家、记者马拉。
③据传说,这个仙女的空中楼阁,就是我们肉眼所见的海市蜃楼。
④阿拉丁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一个人物。他有一个神灯,他只须把它擦一下,就可以得到他所希望的东西,因此他所住的宫殿非常豪华。
⑤这是位于亚洲和非洲之间的一个游牧民族。
⑥古斯达夫·瓦萨(Gustav Vasa)是瑞典瓦萨王朝(1521~1720)的创始人。达拉尔是瑞典西部的一个地区。这里的人民支持古斯达夫·瓦萨建立这个王朝。
⑦古代的巴别人想建造一座塔通到天上,上帝为了要阻止他们做这件事就使他们的语言混杂起来,使他们无法彼此了解,因而无从协力做完这件工作。“巴别人的语言”形容语言的混杂。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第四至九节。
⑧这是1830年在巴黎舞场流行的一种音乐。
⑨奥尔菲斯(Orpheus)是希腊神话中的有名的歌唱家和音乐师。
⑩古希腊神话一个美人。
⑾蜂鸟(Calibrian)是美洲热带所产的一种燕雀。身体很小,羽毛有光,飞时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
⑿这是意大利那不勒斯的一种土风舞,以动作激烈著称。
⒀乌贼的原文是Blaeksprutte,这是由Blaek和Sprutte两字组成的复合字,有双关意义。照字面讲,是“吐墨水的人”,即“黑良心的造谣者”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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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树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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