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那段路

上高中的時候從村裏到縣城需要走十五裏的路，路很不好走，一出村是一段兒坡路，坑窪不平，碎石密布，走上去硌得腳疼。再往前走是一段黃土路，夏天一下雨，就和成了泥糊糊，走過去，鞋和褲腿就都泥濕了，重得很，就像綁上了幾斤重的沙袋子，費勁兒得很了。趟過這一段泥糊糊，前面又是兩條河，一條經常有水，夏天的時候還好，脫了鞋過河不冰腳，冬天也好說，結冰後直接可以走過去，如履平地。最要命的是春秋兩季，赤腳趟水，鑽心得涼，趕趟過河去，腳都是木木的，渾身哆嗦。這還算好的，至少擋不住去上學，要是遇着夏天下大雨，河水暴漲，能埋半人深，根本過不去，隻能返回去，等河水落了再走。

我在這條路上整整走了四年，高中三年，補習一年。我不承認補習是因爲我笨，而是因爲人多，千萬人過獨木橋，我後來能考上，我無論如何還得感謝我的父母。但是肯定，我過去了，就必然有落到橋下的，就像我當年被别人擠下去一樣。沒辦法，我不擠過去，這條路我就還得走下去，不是說我非要考住個學校，而是路把人逼到這個犄角裏來了，你進退兩難。

星期天一回家，父母就不想讓走，爲的是讓多吃一口熱飯。學校裏的飯太差了，錢不少花，對于一個鄉下的學生，家裏已經窮其所有了，供一個孩子到縣城念書，絕對算不得寬裕，但是學校裏的菜像豬食一樣，山藥蛋連皮也不削，洗也洗不淨，大的破開兩三半，小的直接放進鍋裏去，再切一點兒白菜幫子，冬天是腌白菜幫子，煮一煮，撒把鹽，就出鍋了，寡湯淡水，連一點兒味兒都沒有，沙子噌噌的，一不小心吃到底，非打了牙不行。天下幾乎沒有哪個父母不疼愛自己的孩子，我一回家父母就說讓第二天再走，我也不想走，于是隻好第二天早晨早早上路，天還黑洞洞的。父親不放心，就要送，一送就是一兩裏地出去了。上了高中的兒子，我也懂得一些事理了，從一出門就說，爸，你回去吧，回去吧，我自己能行。我心說，我都上高中的人了，要是不上學的話，應該是娶媳婦成家立業的人了，還總是讓父親送，自己什麽時候不勞煩父母呢！可是父親還是送，我就懂了，在父親跟前，孩子再大都是孩子。現在我有了孩子，這個道理懂得更深了。有時候兒子覺得我管得多了，顯出不耐煩，自己還有點兒生氣，心說愛你還愛出毛病來了，但過了那一會兒，還是要把人家當孩子看，還是愛得人家不行，這就是父母。在我背後的那一條路上，我已經走過來了，但父親似乎還在走，他永遠走不出我的視線，如果說我是風筝，那麽父親的關愛就是那根長長的引線，他總是怕我跌落在地下，而時時要把那根引線揣得牢牢的。

一次河裏發大水，父親怕我耽誤上學，又怕我的衣服鞋襪濕了走路不方便，或者着涼生病，硬是要背着我過河，等把我背過河，他的下半身衣服全部濕透了，他就那樣又趟過河去，自己濕淋淋地往那個山村走去，無怨無悔。我向相反的方向走，心卻被父親帶走了。如果說，我四年能夠堅持着走完那樣一條路的話，那是因爲父親爲我把那條路鋪平了，所以我才有了後來的遠行。

母親更是，我每次一走出家門，她就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邊，送出村口，還要手搭涼棚，張望個不停，不論是寒風中，還是在酷暑下，或是在雪雨中，母親總是把最溫暖的那一屢目光投向我，我的腳跟就多了幾分勇氣和力量。

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一段又長又彎的路。路的構造不同，形狀不同，但那條路的内涵大緻一樣，隻是，有的人背後的那段路直的多一點兒，而有的人背後的那段路卻彎得多一點兒。但可以肯定，世界上沒有永遠筆直的路，也沒有永遠彎曲的路。筆直的時候讓我們想起彎曲，彎曲的時候又常常讓我們想到筆直。因爲彎曲，我們奮而前行，因爲筆直，我們祭奠彎曲。因爲在很多時候，正是因爲彎曲，才把我們送上一條筆直坦蕩的人生之路。

當我每每想起自己背後那段路的時候，我總是禁不住自己的淚水。我似乎走出了那個山村，但是我的心始終被一種情感拴着，在一個人的時候，在熟睡的夢中，總是回到那個養育我的村莊，它很窮，但是感情是濃濃的，濃得像夏天的雨，像那條趟了四年的河，永遠流在我的血管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