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是我此生的劫

溫柔的夜，如水的月光。豆蔻般的年華無望地遠逝。

點燃一根愛喜。塗着黑色指甲油的纖長手指，月夜裏泛着蒼白的光澤。指間冉冉升起的藍色煙霧，像袅袅的幽靈，發出詭異的光。赤足爬坐在窗台，長發淩亂地散落。冷漠地看着天上那盞大而圓的月亮。月亮也在冷漠地看着我，嘲笑我的麻木與迷惘。

我是安，現在深圳，是個舞者。

喜歡舞，隻有在舞裏才能有熱情。這輩子她做的最對的事，就是從小讓我練舞。認識她的人，都說我像她年輕的時候，漂亮，純真。靠！純真是隻什麽鳥？！從十三歲生日那天，我跟純真再也搭不上關系。今夜，又是我的忌日。不知在哪本書上看到過，月圓之夜，兇兆。适合我。我在這一天出生，卻永遠不能圓滿。

窗外月色迷人，微風拂面，如情人溫柔的手。隻有這一刻，允許自己軟弱。也隻有這一刻，才是放松的，不設防。耳麥裏王菲的歌，頹廢而激情。十九歲的年紀，九十歲的心。迷戀愛喜。煙是永遠的情人。喜歡抽煙的感覺，在片刻的迷霧裏，可以忘記自己。不知道明天在哪裏，隻知道此刻。有時候此刻也不屬于我。

喜歡夜的妖娆。喜歡毀滅的感覺。無數個夜晚，流連于燈紅酒綠、光怪陸離的世界。激情飛揚的音樂裏，我便是舞的精靈。喜歡現代舞，雖然從小學的是古典舞。無主題的音樂和肢體語言，宣洩的是我内心不爲人知的憤怒與無助，以及悲涼。也是從那時起，我學會了背叛。毀滅和颠覆曾經的一切。也許我骨子裏本就流淌着不安分的鮮血。有了機會，便奔放流出，不能停息，無法抑制。抽煙，酗酒，跟陌生人狂歡。盡可能地破壞我的美好。不再珍惜。她痛恨我的堕落，但無能爲力。我遺傳了她的固執與倔強。 三年，她堅持了三年。在我十六歲生日的那一天，以一記耳光結束了我們的糾纏。終于不再報以希望，放棄了我，不再堅持。

隻是她不知道，她最後的一句話改變了我的頹廢。她絕望地說我是父親的恥辱。扔下父親留給我的遺産，扭頭離開了我的生活，徹底，決裂。拿着那張薄薄的銀行卡，聽到心碎裂的聲音。我要的就是與她的決裂。但事實來臨時還是那麽疼。哭了整整一夜，流幹了所有的眼淚。

父親是我的太陽。十二歲時他永遠離開了我，隻爲了那一天去給我買生日蛋糕，死于車禍。在醫院的最後一刻，他将一半的遺産留在了我的名下。在揮霍了三年的花樣年華之後，我離開了那個毀滅我的地方。

接下來的三年，我花昂貴的學費，跟最好的現代舞老師學舞。在簡陋的租住房裏，沒日沒夜的上網學習。花少量的錢請應屆的大學生給我補習功課。曾經，我一直是優等生，是他們的驕傲。隻要願意，我就是最好的。就這樣，我花了一年時間，完成了高中三年的課程。接下來的兩年，我到北京舞蹈學院做了旁聽生，結業後到了深圳，應聘于一所最大的娛樂場所。白天在家睡覺，每周兩晚輾轉于絢麗的舞台，用肢體跟自己對話。偶爾客串于一些演出，隻是不再随意堕落。沒有朋友，獨來獨往。隻跟陌生人交往。一旦熟悉便遠離，不再糾纏。每次出去都是濃妝豔抹，故意破壞形象，加之極其冷漠，又是獨舞，不跟人交接。

我知道我在别人嘴裏的不堪，但是無所謂。那些驕傲如天鵝般的女孩子，空有一襲華麗的軀殼。背地裏的勾心鬥角有時叫人不寒而栗。花樣的男人在花叢中像魚一樣穿梭跳躍，叫人反胃。我的青春過早地凋謝，在魚龍混雜的世界裏滾爬了六年，渾身都是刺。我跟身邊的人互相鄙視，但他們無法漠視我的舞蹈。我用我的辦法生存。沒有人知道，我還寫作。每個不眠之夜，愛喜陪伴我，在鍵盤上敲擊一個又一個灰色的故事。我的筆名叫黑色的百合。我寫的東西很受讀者歡迎，所以我養活自己沒有問題。

如水的月光，透着清寒。下午的一幕浮現腦海。她風塵仆仆出現在我面前。容顔憔悴，以最沉痛的方式祈求我的原諒。堅強如她，完美如她，在那一刻，也被毀滅。她說已經沒有語言可以表達她的心情。如果那個人還沒死，她一定會親手殺了他。我隻是冷漠地讓她離開。這麽多年，已經麻木。但今夜，對着月光，窒息感重新襲擊而來。傷疤被揭開，鮮血，滲透出來。

那一年，我十三歲。生辰。月圓之夜。

從父親去世以後，她将公司所有的事承擔下來，每天忙得焦頭爛額，沒時間顧得上我。那一天一單生意出了差錯，她必須連夜趕到上海。她匆匆買了蛋糕，将我托付給他，請他陪我過生日，便飛走了。就是這個人，颠覆了我的人生。

他跟父親是世交。從小三個人一起長大，都追求她，最終她選擇了我父親。他遠走他鄉。我父親去世以後，他又回到她身邊。記得第一次見到他，被他迷住了。他長得像梁朝偉，很好看。當時還不明白她爲什麽會選擇父親而放棄他。後來才知道，是有原因的。

他對我很好，我喜歡跟他在一起。他總是開車來接我放學，同學們都羨慕我，有一個那麽英俊的叔叔疼我。他把我寵得像個小公主，經常帶我出去消費，再貴也不眨一下眼。他一直說我像她年輕的時候，甚至比她年輕的時候還好看。那時候他的存在，彌補了我失去父親的某種疼痛，他讓我很依賴。那一年的時間裏，他代替她照顧我，無微不至。隻是有時我無意間擡頭，看到他眼睛裏有一種我不明白的陰暗。他會用一個微笑抹去那點痕迹。我以爲是他的同情與疼愛。那時的我太單純，不明白大人之間的明争暗鬥，最終，成了他們的犧牲品。

那晚，月亮很大很圓，有他的陪伴讓我忘記了所有的不快。他爲我買了99朵玫瑰，爲我準備了豐盛的燭光晚餐，還給我買了一件美得過分的白紗裙。當盛裝的我從他公寓的内置樓梯上緩緩而下，我感覺自己就像女皇一樣，在他驚豔的眼神裏，我的小小的心裏充滿了滿足感。雖然那時我隻有十三歲，但虛榮心不分年齡。那晚，他像對待大人那樣對待我。他讓我喝紅酒，擁着我翩翩起舞。在他寬大而溫暖的懷裏，我感覺自己是那麽幸福。甚至感覺自己是一個被愛的女人。在心裏竟生出一個小小的願望，希望自己快快長大，長大了以後就可以嫁給他，跟他一生一世，讓他疼我一輩子。

隻是，讓我沒想到的是，我的願望竟然實現得那麽快。紅酒讓我神情恍惚，身體飄了起來。他漸漸抱緊了我，英俊的面龐在我眼前模糊放大。我感覺到他吻我，先是額頭，再是鼻子，再是嘴唇。我的頭開始眩暈，意識模糊。恍惚中我聽他在我耳邊叫的是她的名字，再後來我失去了知覺。

等我醒來是時候，已是第二天清晨。我全身赤裸躺在他的床上。身體酸痛，頭疼欲裂。當時完全懵了，不知道該怎樣應付這樣的場面。他将我抱在懷裏，叫我小寶貝兒，安撫着我的惶恐。就這樣，他将我囚禁了三天。我不知道是痛苦還是快樂，我的閱曆無法辨别對錯是非，在他的席卷下，我沒有空隙去思考，也不具備那種能力。不知道什麽是羞恥，讓我在日後痛恨自己的是，我竟享受那種快樂。

三天後的那個下午，天下着傾盆大雨，烏雲吞沒了整個天空。他将我送回了家，從此再沒有蹤影，從我的世界中徹底消失了。一星期後她從上海回來我才知道，他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向她求婚，她沒同意。而他的離去，是跟另一女人成婚去了。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崩潰。在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是她的替代品。他在我身上完成了他的夢想。隻是現實太殘忍，這個惡毒的男人将我做成了祭品，祭奠他無法超越的高度。他恨我的父親，奪走了他的愛。他也痛恨她，那個我從十三歲起再也沒叫過媽媽的女人。于是他毀滅了我，以此來報複他們。那個空有一個美好軀殼的魔鬼，那時我才知道，她爲什麽不選擇他，那個心裏陰暗的男人。隻是我明白得太遲了。同樣我也痛恨她，爲什麽将我交給那樣一個人。将我毀滅得如此徹底，卻讓我無法啓齒，無可訴說。

我病倒了，發燒。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她焦急地等待我的康複。她沒有時間陪我，有太多是事情等着她去做。我很想就那樣死去，但沒能如願。一星期後，我出院了。再回到學校去，變得面目全非。沒日沒夜的上網，逃學。K歌，酗酒，跟學校最不學好的學生鬼混。總之所有能做到的壞事我都做了。老師告狀到她那裏的時候，她氣急敗壞。她不明白我爲什麽一下變成那樣。她用盡了所有她能想到的方法對付我。沒有任何效果。

往事如一粒粒沙，擱在眼睛裏，生生的疼。她是從他留下的一封信裏得知了全部。那個魔鬼死了，癌症。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忏悔。隻是如今，這一切對于我已經沒有了意義。我最美的年華消逝在黑色的迷霧裏，沿途都是猙獰的荊棘，容不得我歇腳，隻有逃離。我不能再回到她身旁，過不去那道陰影。對于她的懊悔與疼痛，我無能爲力。我的傷，千瘡百孔，不能回頭了。

每個月圓之夜，都是我祭奠自己的時刻。時光平息了仇恨，冷漠代替了熱情。我成長的代價太昂貴，支付得心力憔悴。如今，舞是我生活的全部意義。再有一個月，我将離開這片土地，到伊莎多拉.鄧肯的國度去，沿着這個現代舞之母的足迹，去尋找我的夢想，如果我還能有夢想。在那個自由的土地上，在陌生的地方，去尋找我的天堂，如果我還能有我的天堂。

十九歲夢想的天堂，會是什麽樣？月亮發着明亮而慘白的光，無視我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