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9-04-27 23:53:57
出自唐代韋莊的《秦婦吟》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東西南北路人絕,綠楊悄悄香塵滅。路旁忽見如花人,獨向綠楊陰下歇。鳳側鸾欹鬓腳斜,紅攢黛斂眉心折。借問女郎何處來?含颦欲語聲先咽。回頭斂袂謝行人,喪亂漂淪何堪說!三年陷賊留秦地,依稀記得秦中事。君能爲妾解金鞍,妾亦與君停玉趾。 前年庚子臘月五,正閉金籠教鹦鹉。斜開鸾鏡懶梳頭,閑憑雕欄慵不語。忽看門外起紅塵,已見街中擂金鼓。居人走出半倉惶,朝士歸來尚疑誤。是時西面官軍入,拟向潼關爲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盡道賊軍來未及。須臾主父乘奔至,下馬入門癡似醉。适逢紫蓋去蒙塵,已見白旗來匝地。 扶羸攜幼競相呼,上屋緣牆不知次。南鄰走入北鄰藏,東鄰走向西鄰避。北鄰諸婦鹹相湊,戶外崩騰如走獸。轟轟混混乾坤動,萬馬雷聲從地湧。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煙烘烔。日輪西下寒光白,上帝無言空脈脈。陰雲暈氣若重圍,宦者流星如血色。紫氣潛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舞伎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 東鄰有女眉新畫,傾國傾城不知價。長戈擁得上戎車,回首香閨淚盈把。旋抽金線學縫旗,才上雕鞍教走馬。有時馬上見良人,不敢回眸空淚下;;西鄰有女真仙子,一寸橫波剪秋水。妝成隻對鏡中春,年幼不知門外事。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肩欲相恥。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南鄰有女不記姓,昨日良媒新納聘。琉璃階上不聞行,翡翠簾間空見影。忽看庭際刀刃鳴,身首支離在俄頃。仰天掩面哭一聲,女弟女兄同入井;北鄰少婦行相促,旋拆雲鬟拭眉綠。已聞擊托壞高門,不覺攀緣上重屋。須臾四面火光來,欲下回梯梯又摧。煙中大叫猶求救,梁上懸屍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鋸,不敢踟蹰久回顧。旋梳蟬鬓逐軍行,強展蛾眉出門去。舊裏從茲不得歸,六親自此無尋處。一從陷賊經三載,終日驚憂心膽碎。夜卧千重劍戟圍,朝餐一味人肝脍。鴛帏縱入豈成歡?寶貨雖多非所愛。蓬頭垢面眉猶赤,幾轉橫波看不得。衣裳颠倒語言異,面上誇功雕作字。柏台多半是狐精,蘭省諸郎皆鼠魅。還将短發戴華簪,不脫朝衣纏繡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魚爲兩史。朝聞奏對入朝堂,暮見喧呼來酒市。 一朝五鼓人驚起,叫嘯喧呼如竊語。夜來探馬入皇城,昨日官軍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裏,朝若來兮暮應至。兇徒馬上暗吞聲,女伴閨中潛生喜。皆言冤憤此時銷,必謂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馬傳聲急,又道官軍全陣入。大彭小彭相顧憂,二郎四郎抱鞍泣
。沉沉數日無消息,必謂軍前已銜璧。簸旗掉劍卻來歸,又道官軍悉敗績。 四面從茲多厄束,一鬥黃金一鬥粟。尚讓廚中食木皮,黃巢機上刲人肉。東南斷絕無糧道,溝壑漸平人漸少。六軍門外倚僵屍,七架{寨}營中填餓殍。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采樵斫盡杏園花,修寨誅殘禦溝柳。華軒繡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内庫燒爲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來時曉出城東陌,城外風煙如塞色。路旁時見遊奕軍,坡下寂無迎送客。霸陵東望人煙絕,樹鎖骊山金翠滅。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牆匡月。明朝曉至三峰路,百萬人家無一戶。破落田園但有蒿,摧殘竹樹皆無主。路旁試問金天神,金天無語愁于人。廟前古柏有殘枿,殿上金爐生暗塵。一從狂寇陷中國,天地晦冥風雨黑。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陰兵驅不得。閑日徒歆奠飨恩,危時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爲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箫管不曾聞,筵上犧牲無處覓。旋教魔鬼傍鄉村,誅剝生靈過朝夕。妾聞此語愁更愁,天遣時災非自由。神在山中猶避難,何須責望東諸侯! 前年又出揚震關,舉頭雲際見荊山。如從地府到人間,頓覺時清天地閑。陝州主帥忠且貞,不動幹戈
唯守城。蒲津主帥能戢兵,千裏晏然無犬聲。朝攜寶貨無人問,暮插金钗唯獨行。明朝又過新安東,路上乞漿逢一翁。蒼蒼面帶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問翁本是何鄉曲?底事寒天霜露宿?老翁暫起欲陳辭,卻坐支頤仰天哭。鄉園本貫東畿縣,歲歲耕桑臨近甸。歲種良田二百廛,年輸戶稅三千萬。小姑慣織褐絁袍,中婦能炊紅黍飯。千間倉兮萬絲箱,黃巢過後猶殘半。自從洛下屯師旅,日夜巡兵入村塢。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風吹白虎。入門下馬若旋風,罄室傾囊如卷土。家财既盡骨肉離,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朝饑山上尋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 妾聞此老傷心語,竟日闌幹淚如雨。出門惟見亂枭鳴,更欲東奔何處所?仍聞汴路舟車絕,又道彭門自相殺。野宿徒銷戰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适聞有客金陵至,見說江南風景異。自從大寇犯中原,戎馬不曾生四鄙。誅鋤竊盜若神功,惠愛生靈如赤子。城壕固護教{斆、敩、效}金湯,賦稅如雲送軍壘。奈何四海盡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避難徒爲阙下人,懷安卻羨江南鬼。願君舉棹東複東,詠此長歌獻相公。鑒賞
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年)黃巢軍攻入長安,僖宗出逃成都,韋莊因應試正留在城中,目賭長安城内的變亂,兵中弟妹一度相
失,又多日卧病;離開長安的第二年,中和三年(883年)在東都洛陽,他将當時耳聞目見的種種亂離情形,通過一位從長安逃難出來的女子——即秦婦的“自述”,寫成長篇叙事詩《秦婦吟》。
《秦婦吟》無疑是我國詩史上一才華橫溢的長篇叙事詩之一。長詩誕生的當時,民間就廣有流傳,并被制爲幛子懸挂;作者則被呼爲“秦婦吟秀才”,與白居易曾被稱爲“長恨歌主”并稱佳話。其風靡一世,盛況空前。然而這首“不僅超出韋莊《浣花集》中所有的詩,在三唐歌行中亦爲不二之作”(俞平伯)的(秦婦吟),卻厄運難逃。由于政治緣故,韋莊本人晚年即諱言此詩,“他日撰家戒,内不許垂《秦婦吟》幛子,以此止謗”(《北夢瑣言》)。後來此詩不載于《浣花集》,顯然出于作者割愛。至使宋元明清曆代徒知其名,不見其詩。至近代,《秦婦吟》寫本複出于敦煌石窟,真乃天幸。
從公元880年(唐僖宗廣明元年)冬到公元883年(中和三年)春,即黃巢起義軍進駐長安的兩年多時間裏,唐末農民起義發展到高潮,同時達到了轉折點。由于農民領袖戰略失策和李唐王朝官軍的瘋狂鎮壓,鬥争殘酷,而百姓蒙受着巨大的苦難和悲慘的犧牲。韋莊本人即因應舉羁留長安,兵中弟妹一度相失,又多日卧病,他便成爲這場震撼
神州大地的社會巨變的目擊者。經過一段時間醞釀,在他離開長安的第二年,即中和三年,在東都洛陽創作了這篇堪稱他平生之力作的史詩。在詩中,作者虛拟了一位身陷兵中複又逃離的長安婦女“秦婦”對邂逅的路人陳述其親身經曆,從而展現了那一大動蕩的艱難時世之各個方面。總之,《秦婦吟》既是一篇詩體小說,當然具有紀實性質。全詩共分五大段。首段叙述詩人與一位從長安東奔洛陽的婦人(即秦婦)于途中相遇,爲全詩引子;二段爲秦婦追憶黃巢起義軍攻占長安前後的情事;三段寫秦婦在圍城義軍中三載怵目驚心的各種見聞;四段寫秦婦東奔途中所見所聞所感;末段通過道聽途說,對剛剛平定的江南寄予一線希望,爲全詩結尾。
《秦婦吟》用了大量篇幅叙述了農民軍初入長安引起的動亂。毫無疑問,在這裏,作者完全站在李唐王朝的立場,是以十分敵視的态度看待農民革命的。由于戴了有色眼鏡,即使是描述事實方面也就不無偏頗,攻其一點而不及其餘。根據封建時代正史(兩唐書)記載,黃巢進京時引起坊市聚觀,可見大體上做到井然有序。義軍頭領尚讓慰曉市人的話是:“黃王爲生靈,不似李家不恤汝輩,但各安家。”而軍衆遇窮民于路,竟行施遺,唯憎官吏,黃巢稱帝後又曾下令軍中禁妄殺人
。當然,既是革命,便難免流血;加之隊伍龐大,禁令或不盡行,正如《新唐書·黃巢傳》所記載“賊酋擇甲第以處,争取人妻女亂之”的破壞紀律的行爲總或不免。而韋莊卻抓住這一端作了“放大鏡”式的渲染:
适逢紫蓋去蒙塵,已見白旗來匝地。扶羸攜幼競相呼,上屋緣牆不知次。南鄰走入北鄰藏,東鄰走向西鄰避。北鄰諸婦鹹相湊,戶外崩騰如走獸。轟轟琨琨乾坤動,萬馬雷聲從地湧。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煙烘烔。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舞伎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秦婦”的東西南北鄰裏遭到燒殺擄奪,幾無一幸免。仿佛世界的末日到了,整個長安城就隻有嘶殺聲與哭喊聲。由于作者把當時的一些傳聞,集中誇大,不免失實。但是,就在這些描述中,仍有值得讀者注意的地方。在農民起義風暴的席卷下,長安的官吏财主們的惶惶不可終日的仇視恐懼心理,得到了相當生動的再現。在他們眼中,不僅起義軍的“暴行”令人發指,就連他們的一舉一動,包括沿襲封建朝廷之制度,也是令人作惡的:“衣裳颠倒語言異,面上誇功雕作字。柏台多半是狐精,蘭省諸郎皆鼠魅。還将短發戴華簪,不脫朝衣纏繡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魚爲兩史。”詩中表現的統治階級對農民起義的仇視
心理,可謂入木三分。這段文字,卻從另一個角度,生動地反映出黃巢進入長安後的失策,寫出農民領袖是怎樣惑于帝王将相的錯誤觀念,在反動統治階級力量未曾肅清之際就忙于加官賞爵,作繭自縛。由此發現詩中涉及這方面的内容相當豐富,它還寫到了農民起義軍是怎樣常處三面包圍之中,與官軍進行拉鋸戰,雖經艱苦卓絕的奮争而未能解圍;他們又是怎樣陷入困境,自顧不暇,也就無力解民于倒懸,緻使關輔人民餓死溝壑、析骸而食;以及他們内部藏納的異己分子是如何時時在祈願他們的失敗,盼望恢複失去的天堂。而這些生動形象的史的圖景,是正史中不易看到的,它們體現出作者的才力。
正如上文所說,《秦婦吟》是一個動亂時代之面面觀,它的筆鋒所及,又遠不止于農民軍一面,同時還涉及了封建統治者内部矛盾。韋莊在描寫自己親身體驗、思考和感受過的社會生活時,違背了個人的政治同情和階級偏見,将批判的鋒芒指向了李唐王朝的官軍和割據的軍閥。詩人甚至痛心地指出,他們的罪惡有甚于“賊寇”黃巢。《秦婦吟》揭露的官軍罪惡主要有二:其一是搶掠民間财物不遺餘力,如後世所謂“寇來如梳,兵來如篦”。詩中借新安老翁之口控訴說:“千間倉兮萬斯箱,黃巢過後猶殘半。自從洛下屯師
旅,日夜巡兵入村塢。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風吹白虎。入門下馬如旋風,罄室傾囊如卷土。家财既盡骨肉離,今日殘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
其二便是殺人甚至活賣人肉的勾當。這一層詩中寫得較隐約,陳寅恪、俞平伯先生據有關史料與詩意互參,發明甚确,扼要介紹如下。據《舊唐書·黃巢傳》,“時京畿百姓皆寨于山谷,累年廢耕耘。賊坐空城,賦輸無入,谷食騰踴。米鬥三四千。官軍皆執山寨百姓鬻于賊,人獲數十萬”。《秦婦吟》則寫道:“尚讓廚中食木皮,黃巢機上刲人肉”、“夜卧千重劍戟圍,朝餐一味人肝脍”,而這些人肉的來源呢?詩中借華嶽山神的引咎自責來影射諷刺山東藩鎮便透漏了個中消息:“閑日徒歆奠飨恩,危時不助神通力。寰中箫管不曾聞,筵上犧牲無處覓。旋教魇鬼傍鄉村,誅剝生靈過朝夕。”俞平伯釋雲:“筵上犧牲”指三牲供品;“無處覓”就得去找;往哪裏去找?“鄉村”,史所謂“山寨百姓”是也。“誅剝”,殺也。“誅剝生靈過朝夕”,以人爲犧也,直譯爲白話,就是靠吃人過日子。以上雲雲正與史實相符。黃巢破了長安,珍珠雙貝有的是——秦婦以被擄之身猶曰“寶貨雖多非所愛”,其他可知——卻是沒得吃。反之,在官軍一方,雖乏金
銀,“人”源不缺。“山中更有千萬家”,新安如是,長安亦然。以其所有,易其所無,于是官軍大得暴利。
凡此兩端(搶掠與販人),均揭露出封建官軍與人民對立的本質。而韋莊晚年“北面親事之主”王建及其僚屬,亦在此詩指控之列。陳寅恪謂作者于《秦婦吟》其所以諱莫如深,乃緣“志希免禍”,是得其情實的。
韋莊能寫出如此具有現實傾向的巨作,誠非偶然。他早歲即與老詩人白居易同寓下邽,可能受到白氏濡染;又心儀杜甫,寓蜀時重建草堂,且以“浣花”命集。《秦婦吟》這首詩正體現了杜甫、白居易兩大詩人對作者的影響,在藝術上且有青出于藍之處。
杜甫沒有這種七言長篇史詩,唯白居易《長恨歌》可以譬之。但《長恨歌》浪漫傾向較顯著,隻集中表現兩個主人公愛的悲歡離合。《秦婦吟》純乎寫實,其椽筆馳骛所及,時間跨度達兩三年之久,空間範圍兼及東、西兩京,所寫爲曆史的滄桑巨變。舉凡乾坤之反覆,階層之升降,人民之塗炭,靡不見于詩中。如此宏偉壯闊的畫面,元、白亦不能有,唯杜甫(五言古體)有之。但杜詩長篇多政論,兼及抒情。《秦婦吟》則較近于純小說的創作手法,例如秦婦形象的塑造、農民軍入城的鋪陳描寫,金天神的虛構、新安老翁的形容,都是如此。
這比較杜甫叙事詩,可以說是更進一步了。在具體細節的刻劃上,詩人摹寫現實的本領也是強有力的。如從“忽看門外紅塵起”到“下馬入門癡似醉”一節,通過街談巷議和一個官人的倉皇舉止,将黃巢軍入長安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和由此引起的社會震動,描繪得十分逼真。戰争本身是殘酷無情的,尤其在古代戰争中,婦女往往被作爲一種特殊戰利品,而遭到非人的待遇。所謂“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蔡琰)《秦婦吟》不但直接通過一個婦女的悲慘遭遇來展示戰亂風雲,而且還用大量篇幅以秦婦聲口畢述諸鄰女伴種種不幸,畫出大亂中長安女子群像,具有相當的認識價值。其中“旋抽金線學縫旗,才上雕鞍教走馬”二句,通過貴家少婦的生活突變,“路上乞漿逢一翁”一段,通過因破落而被骨肉遺棄的富家翁的遭遇,使人對當時動亂世情窺班見豹。後文“還将短發戴華簪”數句雖屬漫畫筆墨,又足見農民将領迷戀富貴安樂,得意忘形,鬧劇中足悲者。從“昨日官軍收赤水”到“又道官軍悉敗績”十數句,既見農民軍鬥争之艱難頑強,又見其志氣實力之日漸衰竭,凡此刻劃處,皆力透紙背;描摹處,皆情态畢見。沒有十分的藝術功力,焉足辦此。《秦婦吟》還着重環境氣氛的創造。從“長安寂寂今何有”到“天
街踏盡公卿骨”十二句,寫兵燹後的長安被破壞無遺的現狀,從坊市到宮室,從樹木到建築,一一道來,纖毫畢見,其筆力似在《長恨歌》、《連昌宮詞》描寫安史之亂導緻毀壞的文字之上。尤其“内庫燒爲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竟使時人驚訝,堪稱警策之句。“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洛陽是“東西南北路人絕,綠楊悄悄香塵滅”,而一個婦人在茫茫宇宙中踽踽獨行,“朝攜寶貨無人問,暮插金钗唯獨行”。到處是死一般的沉寂,甚至比爆發還可怕,這些描寫較之漢魏古詩“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這類詩句表現力更強,更細緻成功地創造了一種恐怖氣氛。總之,《秦婦吟》在思想内容上是複雜而豐富的,藝術上則有所開創,在古代叙事詩中堪稱扛鼎之作。由于韋莊的寫實精神在相當程度上克服了他的個人偏見,從而使得此詩在杜甫“三吏三别”、白居易《長恨歌》之後,爲唐代叙事詩樹起了第三座豐碑。
作者簡介韋莊(約836年─910年),字端己,杜陵(今中國陝西省西安市附近)人,詩人韋應物的四代孫,唐朝花間派詞人,詞風清麗,有《浣花詞》流傳。曾任前蜀宰相,谥文靖。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蹰久回顾。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蓬头垢面眉犹赤,几转横波看不得。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一朝五鼓人惊起,叫啸喧呼如窃语。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生喜。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阵入。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
。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斗粟。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寨}营中填饿殍。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庙前古柏有残枿,殿上金炉生暗尘。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魔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 前年又出扬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
唯守城。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犬声。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唯独行。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问翁本是何乡曲?底事寒天霜露宿?老翁暂起欲陈辞,却坐支颐仰天哭。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黍饭。千间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 妾闻此老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野宿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城壕固护教{斆、敩、效}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鉴赏
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年)黄巢军攻入长安,僖宗出逃成都,韦庄因应试正留在城中,目赌长安城内的变乱,兵中弟妹一度相
失,又多日卧病;离开长安的第二年,中和三年(883年)在东都洛阳,他将当时耳闻目见的种种乱离情形,通过一位从长安逃难出来的女子——即秦妇的“自述”,写成长篇叙事诗《秦妇吟》。
《秦妇吟》无疑是我国诗史上一才华横溢的长篇叙事诗之一。长诗诞生的当时,民间就广有流传,并被制为幛子悬挂;作者则被呼为“秦妇吟秀才”,与白居易曾被称为“长恨歌主”并称佳话。其风靡一世,盛况空前。然而这首“不仅超出韦庄《浣花集》中所有的诗,在三唐歌行中亦为不二之作”(俞平伯)的(秦妇吟),却厄运难逃。由于政治缘故,韦庄本人晚年即讳言此诗,“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幛子,以此止谤”(《北梦琐言》)。后来此诗不载于《浣花集》,显然出于作者割爱。至使宋元明清历代徒知其名,不见其诗。至近代,《秦妇吟》写本复出于敦煌石窟,真乃天幸。
从公元880年(唐僖宗广明元年)冬到公元883年(中和三年)春,即黄巢起义军进驻长安的两年多时间里,唐末农民起义发展到高潮,同时达到了转折点。由于农民领袖战略失策和李唐王朝官军的疯狂镇压,斗争残酷,而百姓蒙受着巨大的苦难和悲惨的牺牲。韦庄本人即因应举羁留长安,兵中弟妹一度相失,又多日卧病,他便成为这场震撼
神州大地的社会巨变的目击者。经过一段时间酝酿,在他离开长安的第二年,即中和三年,在东都洛阳创作了这篇堪称他平生之力作的史诗。在诗中,作者虚拟了一位身陷兵中复又逃离的长安妇女“秦妇”对邂逅的路人陈述其亲身经历,从而展现了那一大动荡的艰难时世之各个方面。总之,《秦妇吟》既是一篇诗体小说,当然具有纪实性质。全诗共分五大段。首段叙述诗人与一位从长安东奔洛阳的妇人(即秦妇)于途中相遇,为全诗引子;二段为秦妇追忆黄巢起义军攻占长安前后的情事;三段写秦妇在围城义军中三载怵目惊心的各种见闻;四段写秦妇东奔途中所见所闻所感;末段通过道听途说,对刚刚平定的江南寄予一线希望,为全诗结尾。
《秦妇吟》用了大量篇幅叙述了农民军初入长安引起的动乱。毫无疑问,在这里,作者完全站在李唐王朝的立场,是以十分敌视的态度看待农民革命的。由于戴了有色眼镜,即使是描述事实方面也就不无偏颇,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根据封建时代正史(两唐书)记载,黄巢进京时引起坊市聚观,可见大体上做到井然有序。义军头领尚让慰晓市人的话是:“黄王为生灵,不似李家不恤汝辈,但各安家。”而军众遇穷民于路,竟行施遗,唯憎官吏,黄巢称帝后又曾下令军中禁妄杀人
。当然,既是革命,便难免流血;加之队伍庞大,禁令或不尽行,正如《新唐书·黄巢传》所记载“贼酋择甲第以处,争取人妻女乱之”的破坏纪律的行为总或不免。而韦庄却抓住这一端作了“放大镜”式的渲染:
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轰轰琨琨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秦妇”的东西南北邻里遭到烧杀掳夺,几无一幸免。仿佛世界的末日到了,整个长安城就只有嘶杀声与哭喊声。由于作者把当时的一些传闻,集中夸大,不免失实。但是,就在这些描述中,仍有值得读者注意的地方。在农民起义风暴的席卷下,长安的官吏财主们的惶惶不可终日的仇视恐惧心理,得到了相当生动的再现。在他们眼中,不仅起义军的“暴行”令人发指,就连他们的一举一动,包括沿袭封建朝廷之制度,也是令人作恶的:“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诗中表现的统治阶级对农民起义的仇视
心理,可谓入木三分。这段文字,却从另一个角度,生动地反映出黄巢进入长安后的失策,写出农民领袖是怎样惑于帝王将相的错误观念,在反动统治阶级力量未曾肃清之际就忙于加官赏爵,作茧自缚。由此发现诗中涉及这方面的内容相当丰富,它还写到了农民起义军是怎样常处三面包围之中,与官军进行拉锯战,虽经艰苦卓绝的奋争而未能解围;他们又是怎样陷入困境,自顾不暇,也就无力解民于倒悬,致使关辅人民饿死沟壑、析骸而食;以及他们内部藏纳的异己分子是如何时时在祈愿他们的失败,盼望恢复失去的天堂。而这些生动形象的史的图景,是正史中不易看到的,它们体现出作者的才力。
正如上文所说,《秦妇吟》是一个动乱时代之面面观,它的笔锋所及,又远不止于农民军一面,同时还涉及了封建统治者内部矛盾。韦庄在描写自己亲身体验、思考和感受过的社会生活时,违背了个人的政治同情和阶级偏见,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李唐王朝的官军和割据的军阀。诗人甚至痛心地指出,他们的罪恶有甚于“贼寇”黄巢。《秦妇吟》揭露的官军罪恶主要有二:其一是抢掠民间财物不遗余力,如后世所谓“寇来如梳,兵来如篦”。诗中借新安老翁之口控诉说:“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
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如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残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
其二便是杀人甚至活卖人肉的勾当。这一层诗中写得较隐约,陈寅恪、俞平伯先生据有关史料与诗意互参,发明甚确,扼要介绍如下。据《旧唐书·黄巢传》,“时京畿百姓皆寨于山谷,累年废耕耘。贼坐空城,赋输无入,谷食腾踊。米斗三四千。官军皆执山寨百姓鬻于贼,人获数十万”。《秦妇吟》则写道:“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而这些人肉的来源呢?诗中借华岳山神的引咎自责来影射讽刺山东藩镇便透漏了个中消息:“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俞平伯释云:“筵上牺牲”指三牲供品;“无处觅”就得去找;往哪里去找?“乡村”,史所谓“山寨百姓”是也。“诛剥”,杀也。“诛剥生灵过朝夕”,以人为牺也,直译为白话,就是靠吃人过日子。以上云云正与史实相符。黄巢破了长安,珍珠双贝有的是——秦妇以被掳之身犹曰“宝货虽多非所爱”,其他可知——却是没得吃。反之,在官军一方,虽乏金
银,“人”源不缺。“山中更有千万家”,新安如是,长安亦然。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于是官军大得暴利。
凡此两端(抢掠与贩人),均揭露出封建官军与人民对立的本质。而韦庄晚年“北面亲事之主”王建及其僚属,亦在此诗指控之列。陈寅恪谓作者于《秦妇吟》其所以讳莫如深,乃缘“志希免祸”,是得其情实的。
韦庄能写出如此具有现实倾向的巨作,诚非偶然。他早岁即与老诗人白居易同寓下邽,可能受到白氏濡染;又心仪杜甫,寓蜀时重建草堂,且以“浣花”命集。《秦妇吟》这首诗正体现了杜甫、白居易两大诗人对作者的影响,在艺术上且有青出于蓝之处。
杜甫没有这种七言长篇史诗,唯白居易《长恨歌》可以譬之。但《长恨歌》浪漫倾向较显著,只集中表现两个主人公爱的悲欢离合。《秦妇吟》纯乎写实,其椽笔驰骛所及,时间跨度达两三年之久,空间范围兼及东、西两京,所写为历史的沧桑巨变。举凡乾坤之反覆,阶层之升降,人民之涂炭,靡不见于诗中。如此宏伟壮阔的画面,元、白亦不能有,唯杜甫(五言古体)有之。但杜诗长篇多政论,兼及抒情。《秦妇吟》则较近于纯小说的创作手法,例如秦妇形象的塑造、农民军入城的铺陈描写,金天神的虚构、新安老翁的形容,都是如此。
这比较杜甫叙事诗,可以说是更进一步了。在具体细节的刻划上,诗人摹写现实的本领也是强有力的。如从“忽看门外红尘起”到“下马入门痴似醉”一节,通过街谈巷议和一个官人的仓皇举止,将黄巢军入长安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由此引起的社会震动,描绘得十分逼真。战争本身是残酷无情的,尤其在古代战争中,妇女往往被作为一种特殊战利品,而遭到非人的待遇。所谓“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蔡琰)《秦妇吟》不但直接通过一个妇女的悲惨遭遇来展示战乱风云,而且还用大量篇幅以秦妇声口毕述诸邻女伴种种不幸,画出大乱中长安女子群像,具有相当的认识价值。其中“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二句,通过贵家少妇的生活突变,“路上乞浆逢一翁”一段,通过因破落而被骨肉遗弃的富家翁的遭遇,使人对当时动乱世情窥班见豹。后文“还将短发戴华簪”数句虽属漫画笔墨,又足见农民将领迷恋富贵安乐,得意忘形,闹剧中足悲者。从“昨日官军收赤水”到“又道官军悉败绩”十数句,既见农民军斗争之艰难顽强,又见其志气实力之日渐衰竭,凡此刻划处,皆力透纸背;描摹处,皆情态毕见。没有十分的艺术功力,焉足办此。《秦妇吟》还着重环境气氛的创造。从“长安寂寂今何有”到“天
街踏尽公卿骨”十二句,写兵燹后的长安被破坏无遗的现状,从坊市到宫室,从树木到建筑,一一道来,纤毫毕见,其笔力似在《长恨歌》、《连昌宫词》描写安史之乱导致毁坏的文字之上。尤其“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竟使时人惊讶,堪称警策之句。“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洛阳是“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而一个妇人在茫茫宇宙中踽踽独行,“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唯独行”。到处是死一般的沉寂,甚至比爆发还可怕,这些描写较之汉魏古诗“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这类诗句表现力更强,更细致成功地创造了一种恐怖气氛。总之,《秦妇吟》在思想内容上是复杂而丰富的,艺术上则有所开创,在古代叙事诗中堪称扛鼎之作。由于韦庄的写实精神在相当程度上克服了他的个人偏见,从而使得此诗在杜甫“三吏三别”、白居易《长恨歌》之后,为唐代叙事诗树起了第三座丰碑。
作者简介韦庄(约836年─910年),字端己,杜陵(今中国陕西省西安市附近)人,诗人韦应物的四代孙,唐朝花间派词人,词风清丽,有《浣花词》流传。曾任前蜀宰相,谥文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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