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女

　　一、栀子

　　燭女蜷縮在燭光裏，如同花瓣襁褓裏包裹着的女嬰。燭花搖曳，晶瑩的燭淚不停地滴落下來。燭光中，燭女睜開蒙眬的睡眼，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好多次，她都光着腳在燭光裏舞蹈着，仿佛一隻翩翩起舞的彩蝶。

　　燭女是黑夜裏誕生的孩子，是光明前誕生的希望。她短暫的生命宛如昙花綻放，微弱的律動給了世界些許溫馨。

　　美麗的燭女誕生在千家萬戶閃爍的燭光中。每當夜幕降臨時，無數燭女便會在燭光中起舞，像一朵朵花苞抖開在漆黑的夜色裏。

　　我們故事中的燭女，誕生在千燈鎮一戶人家喜慶的燭光中。新嫁娘的臉蛋兒在燭光的映照下泛着幸福的光暈。可随着丈夫出海未歸，她的幸福也在後來的歲月裏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鎮上發生了好多變故，唯有這位叫栀子的女人留守在老屋裏，等待着遠方的親人。再後來，這支燃了一丁點兒的蠟燭，就躺在閣樓上那陳舊的梳妝匣裏，幾乎被人遺忘了。爲此，燭女昏睡了好多年。

　　二、小夜

　　再次睜開眼睛時，燭女眼前的栀子已經是一位老婆婆了。而剪燭花的也不再是栀子，而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孩&mdash&mdash小夜。

　　燭女之所以能夠醒來就是因爲小夜。六歲的小夜翻騰奶奶閣樓裏古老的物件時，從梳妝匣裏找到了這支紅蠟燭。此外，小夜還找到了一把桃木梳子、一隻銀手镯、一個胭脂盒&hellip&hellip看着這些&ldquo寶貝&rdquo，孤獨的小夜喜歡得不得了，噔噔噔奔下咯吱咯吱作響的木樓梯。

　　小夜手裏攥着蠟燭，等着栀子奶奶回家。清晨，栀子奶奶挑着一扁擔石磨的豆花，踩着晨曦裏那光亮光亮但卻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去集市了。

　　天黑了。小夜望着窗外，一盞盞燈亮了。是啊，現在已經沒有人使用蠟燭了，栀子奶奶的老屋裏也亮起了明堂堂的電燈。

　　關于小夜的故事，栀子奶奶想想都覺得心酸，從來不願提起。

　　那年，栀子奶奶賣完豆花挑着扁擔回家，經過草鞋巷，一陣無助的嬰兒啼哭聲傳來，讓她愣住了。循着哭聲，栀子奶奶發現巷口的地上躺着一個包裹在藍印花布裏的女嬰。襁褓裏除了一張寫有孩子出生時辰的紙條以外，别無他物。

　　誰家的孩子啊？這大冬天的&hellip&hellip栀子奶奶解開寬大的衣襟，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裏。嬰兒的哭聲讓栀子奶奶不住地流淚。夜空中飄着潔白的雪花，栀子奶奶抱着嬰兒迎着北風一步步走回了家。哇哇的啼哭聲漸漸平息了，栀子奶奶聽到了懷裏孩子均勻的呼吸聲。這一刻，她感覺到了久違的幸福。雪依然下着，千燈鎮白得像童話裏的世界，栀子奶奶的心裏暖暖的。

　　栀子奶奶知道，鄉下遺棄女嬰的事時有發生。所以，她也沒有過多地打聽嬰兒的來曆。

　　嬰兒是夜裏撿來的，就叫小夜吧。栀子奶奶心想。

　　小夜一天天地長大了。日子就像栀子奶奶石磨眼兒裏流淌的豆汁兒，因了小夜的存在而有滋有味。栀子奶奶吻着小夜粉嫩的小臉頰，感覺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

　　一轉眼，小夜六歲了。老屋院子裏的栀子花開了，小夜像蝴蝶一樣翩翩飛舞在花叢裏。栀子奶奶幹活時，偶爾會慈愛地注視着小夜，心裏滿足得就像雨後舒展開的栀子花瓣。

　　&ldquo我的爸爸媽媽什麽時候來接我呀？&rdquo小夜總會撒嬌似的問栀子奶奶。

　　&ldquo會回來喲！爸爸媽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們也好想我們的小夜呢！&rdquo

　　是啊，栀子奶奶也記不清楚小夜到底問過多少遍了。院子裏的每一朵花裏，每一片葉子上，好像都藏着小夜的心事與秘密呢！但院子裏，又是老屋最快樂的地方，小夜的笑聲感染着這裏的每一朵花、每一隻鳥、每一條蟲&hellip&hellip

　　三、燭女

　　有一天，突然停電了，小夜想起了那支蠟燭。她點燃了蠟燭，也點燃了關于燭女的秘密。

　　搖曳的燭光在小夜手掌的呵護下，一圈圈綻開小雛菊樣的花瓣。燭光裏蜷縮着一個豌豆大小的女孩，長得楚楚動人。

　　小夜吓了一跳。

　　&ldquo你是一個精靈嗎？&rdquo小夜怯怯地問。

　　&ldquo我是燭女，誕生在燭光裏的女孩。每束燭光裏都有我的姐妹。&rdquo燭女伸了伸懶腰。

　　小夜聽說過貝殼公主、田螺姑娘、花朵精靈、橘子仙女、竹娃娃&hellip&hellip就是沒聽栀子奶奶講過燭女的故事。但栀子奶奶說，世上有很多精靈，每個精靈都會不同的魔法。要是碰上精靈，一定要讓他幫自己實現心願，因爲精靈不是每個人都能遇見的。

　　&ldquo那麽，你會魔法嗎？&rdquo小夜好奇地問。

　　燭光閃爍，燭女噗噗噗笑了：&ldquo你說呢，小夜？因爲你，我蘇醒了，所以，我可以滿足你的願望喲！&rdquo

　　&ldquo可我&hellip&hellip有好多好多心願&hellip&hellip&rdquo小夜激動極了。

　　&ldquo我們燭女的魔法每使用一次，生命就會消耗一些。太多的心願需要很多魔法&hellip&hellip&rdquo燭女猶豫了一下。

　　&ldquo哦，那讓我好好想想再告訴你吧！&rdquo小夜隻能從掰着手指頭都數不過來的心願裏挑最重要的心願啦！什麽是小夜最重要的心願呢？

　　從夏天到冬天，燭女都在等待小夜的答案。

　　可小夜還是沒有理清頭緒，但是孤單的小夜有了燭女的陪伴，她不再感到寂寞無聊了。

　　栀子奶奶外出時，小夜就守在閣樓裏。每次劃亮火柴，點燃蠟燭，小夜就感覺自己成了童話裏的公主。她喜歡跟燭女說話，喜歡在燭光中給燭女擺出好多可愛的手影。因爲燭女，小夜漫遊了奇妙的燭光世界。但每一次奇妙的旅程過後，蠟燭就會短掉一截。

　　&ldquo燭女，我們的生命快要消耗完了&hellip&hellip&rdquo蠟燭流着淚說。

　　&ldquo燭女，我越來越瘦弱了&hellip&hellip&rdquo燭影悲哀地說。

　　燭女沉默了。燭女對小夜的承諾還沒有兌現。

　　四、白蘭花

　　白蘭花開的時候，小夜遇見了一個在巷口徘徊的陌生女人。

　　有好幾次，挑着豆花擔子的栀子奶奶也遇到那個優雅的陌生女人。陌生女人歉疚地沖她微笑着。栀子奶奶也沒在意，和藹地點了點頭。

　　陌生女人的到來給千燈鎮鍍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她總是喜歡徘徊在巷口的白蘭花樹下、鎮上的學校門口和栀子奶奶的老屋前。

　　好幾次，陌生女人都癡癡地望着放學後在巷口玩耍的小夜。她倚在白蘭花樹下，有時一臉幸福，有時擦着眼睛。有一次，她塞了一把糖果給小夜，頭也不回就消失在了巷口&hellip&hellip

　　小夜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裏。

　　&ldquo以後，不能再要陌生人的糖果，記住沒？&rdquo晚飯桌上，栀子奶奶絮叨着，一臉的嚴肅。

　　小夜把頭壓得很低，扒拉着米飯，不時用眼瞥一下栀子奶奶。

　　寫完作業，小夜躲在閣樓裏點燃了蠟燭，開始和燭女說話。

　　&ldquo燭女，燭女，你知道嗎？有個漂亮的阿姨送了我好多糖果！&rdquo小夜興奮地說。

　　&ldquo哦，是嗎？&rdquo燭女說。

　　&ldquo燭女，我現在能說出一個心願嗎？&rdquo

　　&ldquo當然！我一直在等呢！&rdquo

　　&ldquo我的媽媽在哪裏？我是撿來的嗎？同學們都嘲笑我是撿來的。我想要媽媽&hellip&hellip&rdquo

　　燭光撲閃了一下，一滴燭淚撲簌簌流了下來。

　　燭女沉默了好久。

　　&ldquo燭女，我的心願讓你爲難了嗎？我什麽都不要，隻要能實現這一個心願&hellip&hellip&rdquo小夜的眼眶裏湧動着亮晶晶的淚花。

　　&ldquo小夜，給我點兒時間好嗎？&rdquo燭女回答說。

　　小夜開始了等待&hellip&hellip

　　直到有一天，那個陌生女人提着一個箱子走進了栀子奶奶的老屋。

　　在堂屋裏做針線的栀子奶奶愣了一下，線團滾到了地上。

　　&ldquo您讓我把小夜帶走吧！我要給她一個幸福的未來！您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麽過的嗎？&rdquo陌生女人緊緊抓住了栀子奶奶枯瘦的手。

　　&ldquo&hellip&hellip&rdquo栀子奶奶坐在堂屋的老竹椅上，面色慘白，手抖得厲害。

　　&ldquo我可以給您很多錢&hellip&hellip作爲對您的報答。&rdquo陌生女人從箱子裏拿出一沓沓錢。

　　栀子奶奶沉默了好久。

　　&ldquo你知道我這些年多不容易？但因爲小夜，我真的很知足。你知道嗎？&rdquo栀子奶奶從來沒有這麽堅定地拒絕過别人，她的眼睛裏閃爍着亮亮的東西。

　　陌生女人走了。提着重重的箱子趔趄地走了。

　　起風了，黃昏的巷口，地上落了一層白蘭花花瓣，像下了一場雪。陌生女人帶走了栀子奶奶鑲在相框裏的小夜唯一的一張照片。

　　堂屋的桌子上留下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玩具、糖果和衣裳。一封厚厚的、未拆開的信，被栀子奶奶捏在手裏，她的手不安地顫抖着。

　　栀子奶奶呆呆地站在堂屋裏，望着馬頭牆外的天空。

　　&ldquo奶奶，這些都是送給我的嗎？&rdquo小夜放學一回到家，就興奮地撲過來，撫摸着這些從沒碰過的東西。

　　&ldquo哦，都是我們小夜的。一個親戚送過來的&hellip&hellip&rdquo栀子奶奶搪塞着，别過臉去，心裏很不是滋味。

　　從此，栀子奶奶有了心事。

　　夜裏睡不着了，披衣坐起來。那封皺巴巴的信被她壓在了床底下。這封信對她來說好像藏着一個天大的秘密。

　　正睡得香甜的小夜，嘟着小嘴，蹬了一下被子。栀子奶奶輕輕地給小夜掖好被角。

　　這一天是遲早的事啊！栀子奶奶歎息着。

　　以後，燭女和小夜相處時，目光總在躲閃着小夜，因爲她對小夜的願望無能爲力，總感覺自己欺騙了善良無辜的小夜。

　　五、雪夜

　　要過年了，栀子奶奶的豆花生意變得很慘淡，她就紮些燈籠來賣。每晚，栀子奶奶都會熬到深夜。屋子裏堆滿了燈籠，栀子奶奶天蒙蒙亮就會挑着它們去賣。

　　栀子奶奶晚歸的時候，小夜就簡單地吃點兒東西，填填肚子。

　　&ldquo不好了，小夜好像生病啦！&rdquo蠟燭說。

　　&ldquo小夜的額頭好燙好燙！&rdquo燭影撫摸了一下小夜的額頭。

　　這時候，燭女掙紮了幾次，終于掙脫了燭光，蠟燭熄滅了。

　　&ldquo燭女，你知道這有多危險？你離開燭光，比使用魔法還要消耗生命&hellip&hellip&rdquo蠟燭擔憂地說。

　　這些都顧不上了，燭女跳出燭光，變成了一個跟小夜差不多大的女孩。她推開屋門，一股凜冽的寒風幾乎把她吹上了屋頂，她又輕飄飄地蕩了下來。她點亮一個燈籠，迎着風雪向外面奔去&hellip&hellip

　　橘紅的燈光在雪夜中艱難地前行。寒風把燭女吹得搖搖晃晃，雪花落在她身上瞬間就融化了，刺骨的冰冷快把她擊碎了&hellip&hellip

　　小夜醒來了，她幹裂的嘴唇嚅動着，微弱地喊着栀子奶奶。

　　小夜的床邊圍坐着栀子奶奶和燭女請來的赤腳醫生。

　　&ldquo唉，這個孩子好可憐，燒得糊塗了，要是晚一步還不知道怎樣呢？多虧了那個女孩哩！&rdquo赤腳醫生一邊收拾着藥箱一邊說。

　　栀子奶奶不住地自責，&ldquo你是說一個女孩雪夜裏帶你來的？&rdquo她問道。

　　&ldquo可不是嘛，大冬天的好幾十裏路呢，可難爲那瘦弱的小丫頭了&hellip&hellip我以爲那女孩也是您孫女呢&hellip&hellip她熬好藥湯後沒打招呼就離開了&hellip&hellip&rdquo

　　栀子奶奶望着屋角紅泥小火爐上冒着熱氣的藥罐，一臉驚訝。

　　她再三謝過赤腳醫生。把他送走後，她一個人嘀咕了半天也沒尋思明白。是誰呢？一個紅襖女孩？栀子奶奶心裏某個塵封的地方動了一下&hellip&hellip

　　燭女回到蠟燭裏，跟剩下的一小截蠟燭一起，頃刻間融化成了一攤紅紅的燭淚。凝固的燭淚仿佛一汪憂傷的桃花水。

　　第二天，小夜奔向閣樓尋找燭女。小夜看着那攤燭淚，嘤嘤哭泣。

　　&ldquo燭女，燭女，你還沒實現你的承諾呢&hellip&hellip&rdquo小夜淚流滿面。

　　親愛的小孩 請不要哭泣

　　親親你光潔的額頭

　　和那栀子花般潔白的裙裾

　　親愛的小孩 請投入陽光的懷抱

　　敞開你的心扉

　　盡情感受陽光的滋潤

　　我們是光的孩子

　　我們流淌着太陽的血液

　　我們頭戴着陽光的花環

　　我們親吻大地上的一切生命

　　我們與你同在 你再也不會孤單

　　這是燭女在歌唱。這是千千萬萬個已經消失的燭女的靈魂在陽光裏合唱。

　　溫暖的陽光照進了灰暗的閣樓裏，照耀着閣樓的每個角落。陽光裏，身穿栀子花般潔白衣裙的小夜，美麗得像是一位藏匿在人間的天使。

　　燭女們飛舞在陽光中，圍着堂屋裏紮燈籠的栀子奶奶歌唱、舞蹈。陽光穿過紅紅的燈紙，讓燈籠看起來是那麽喜慶而溫暖。栀子奶奶坐在燈籠中央，坐在陽光裏，皺紋舒展，滿面笑容，美麗得像個少女。

　　白雪覆蓋的大地下，萌動着生命的力量，回應着燭女們的歌唱。

　　六、燭海

　　栀子奶奶和小夜把紅紅的燭淚埋在了院子裏。

　　春天來了，院子裏探出一隻隻頂着種殼的芽苞，黃嫩嫩的，就像是陽光那金色的眼睛。在一個月夜，院子裏開出了一朵朵晶瑩剔透、金黃色的花朵，搖曳的一束束燭光，彙成了一片耀眼溫馨的燭海。栀子奶奶牽着小夜的手，走進燭光中。花朵們推推搡搡，簇擁呼喊着她們。

　　栀子奶奶和小夜暢遊在閃爍的燭光花海裏，像是飛翔在繁星滿天的夜空。她們親親這朵花，又親親那朵花。每一朵花裏都有一個美麗的燭女。

　　&ldquo小夜，這就是燭女的傳說嗎？這就是你藏在閣樓裏的秘密嗎？&rdquo栀子奶奶眨着眼睛說。

　　&ldquo嗯，您不是說世上有精靈嗎？&rdquo小夜提起裙裾，旋轉着。

　　&ldquo你這個瘋丫頭，咱們還不趕快許個心願！&rdquo栀子奶奶說。

　　燭光花海裏回蕩着祖孫倆快樂的笑聲&hellip&hellip

　　第二天晚上，栀子奶奶趁小夜睡熟了，偷偷地把那封皺巴巴的信壓在了小夜的枕頭底下，這一刻她異常平靜。

　　放完信，栀子奶奶又像往常一樣繼續幹活兒。等天亮了，她挑着昨夜新紮好的燈籠去趕集了。那些紅彤彤的燈籠迎着春風，像一朵朵喜慶的花苞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