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_经典日志_诗歌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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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木有枝

发布时间:2016-04-06 21:39:04

分类:经典日志发布者:时间煮雨

“喂,和尚。”

他轉過身來,眉間微微蹙起,眼神裏滿是問詢,溶溶的鵝黃月色撲在他的身上,落下輕盈的柔軟的霧。我看見他的眸子亮亮的,似籠着薄薄的淺淺的光,盛得滿了便溢了出來,靜靜地溫柔地淌在我的心上。

【上篇·山有木之寒山】

南方的薄霧總是濕漉漉的,連空氣也是粘粘的,稠稠的,似乎是蘸着飽滿的雨水和濕漉漉的靈魂。寒山寺伫在寒山朦朦胧胧的煙和雨裏,春天到了,寺裏的桃花開了,層層疊疊的花骨朵墜在蓊蔚泅潤的綠裏,泛着瑩潤的白或是軟膩的紅,似是暈開來的彤彤的飛霞,染醉了一方的水、一方的雲,我突然想起那年初遇他時,似也是這樣的桃花,這樣的春雨。

那個時候,三月的雨才剛剛落下來,打濕了原本寡淡的素白的寒山的冬,草裏悉悉索索生起新出的芽,枝條上稀稀落落的花蕊裹着生氣零星地散着,結得硬實的冰也浸潤着暖暖的雨水開始化。河面不寬,卻長長地漫下去,似是望不到頭。我半屈着身子伸手在河裏鑿着冰,舀着水,涼涼的,偶有蘇醒的魚從掌心遊過,濕濕的,滑滑的,紅紅的細細的魚逆着水流往上遊去,我用食指和拇指蜷成一個環,虛虛兜着小魚兒往上趕,小魚兒又噌噌噌地躲開了,我心下覺得萬分有趣,歡歡喜喜地追着趕着,忽地一擡頭,便看見他。

一個和尚,一個生得很漂亮的和尚。我不由多看了幾眼。

他就立在那裏,約摸三丈遠的岸邊,煙雨濛濛地籠着,好似立在山光水色裏。他的肩上閑閑地挂着一襲墨色的大氅,内裏隐約着了素白的長衫,分明之間襯得他颀長的身形愈發妥帖。雨水跳躍着,撲騰着,簌簌地落上他的衣,他的眉,他的眼,他好像是從戲本子裏出來的英俊小生,等候着哪家小姐前來相會;又像是靜夜裏白蓮生香的水月觀音,盞盞如玉。如此契合而矛盾的相融,我竟是看得呆了,直愣愣地伫在潋滟的桃花紅裏,這紅仿佛上了臉,隻覺得心裏慌慌的,亂亂的。

你在霧裏看山,我在山中看你。

他似是察覺到了什麽,轉頭朝着我的方向望過來,模模糊糊地笑了笑,似乎是對着我笑。我不由一慌,往後退了退,“哎呀”一個趔趄,竟失足滑進撲滿化了水的河灘裏,冰冰涼涼的河水瞬地浸濕了鞋襪,寒氣刺骨,心裏頭顫顫地打了一個激靈,我突然手足無措起來。而他的聲音清清的,朗朗的,帶着一般的安逸和從容就這樣悠悠地傳過來,“女施主,可是要過河?”

其實我原本是不過河的,卻是鬼使神差地應了。他比了手勢示意我走近,我的鞋襪濕透了,濡得潮潮的,可能是見我的步子走得極慢極扭捏,他頓了頓,輕笑了聲又快步上前,欠了身,屈膝半蹲在我身前,竟是要背我過河的樣子。我愣了愣,哆嗦着,“你,你,你是要……”卻半天吐不出個完整的句子。他微微起身,轉過頭來看着我,似乎是想了想才挑了眉笑着說,“是貧僧冒犯了。”

“不,不,不冒犯。”我隻呆了一瞬,便極快地脫口而出,反應過來後又赧得繃直了五指急急掩面。他也意外了,似乎不自然地失笑,好一會兒才又蹲下身來,我心裏默念了句“阿彌陀佛”便輕輕地覆上他的後背,頭靠在他的肩上,又拿手環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衣襟處有極淺極淡的檀木香,聞起來很舒服。

河面的冰漸漸破開了,淙淙的流水急促地歡快地淌起來,潺潺地柔柔地淌進我的心裏頭,酥酥的,麻麻的。他一步一步淌在河裏,河水并不深,隻及他膝處,他走得極穩。我叫他,“和尚,”他顫了顫,卻沒吭聲,我笑着繼續叫他,“和尚。和尚,你爲什麽要背我呀。和尚,你怎麽可以親近女色呢。”他似乎在笑,卻又慢吞吞地回答,“難不成貧僧現在得把施主擱下來麽。”說完便作勢向後仰了仰。我一驚,雖明知他不會就這樣撂下我,卻還是緊了緊環着他的雙手,笑說,“和尚不會的。”他倒也沒說話,我頓了頓,又問,“和尚叫什麽名字。”

“清谌。”

雖知不過是法號,我卻還是在心裏頭默默地念了兩遍,唇齒間喃喃繞着“清谌”二字,覺得好聽極了。河面不寬,他很快地就背着我到了對岸,我極不情願地從他背上滑下來,他又說了句,“冒犯了”,卻頭也不回地便往前走去,竟是要直接離開似的。我叫他,“和尚,你怎麽就這樣走了。”他充耳不聞,依舊往前去。我急了,扯着嗓子便朝着他大喊,“和尚爲什麽要背我,和尚怎麽可以親近女色呢。”他這才頓了步子,轉過頭來,表情似是很奇怪地瞧了瞧我,“貧僧已經放下了,施主還放不下麽。”

這對話好熟悉,我卻來不及多想,滿心思隻有一個念頭,清谌,你說對了,我放不下。

起初的日子太單薄太貧瘠,畢竟一個人過着,空落落的,空落落的院子,空落落的人,空落落的心。心裏頭生着密密麻麻的藤蔓,纏繞着,糾結着,攪得悶悶的欠欠的,盡是疼。屋檐是輕巧的青牆百瓦,蒙了細細的灰,結了軟軟的蛛網,檐角綴了些艾草,艾草尖兒上系了隻镂銀雕花的鈴铛,風起時,簌簌地脆脆地總有些聲響,和着寒山寺日日夜夜的撞鍾聲,才不會覺得太寂寞。

那個時候,我一直想不通,和尚爲什麽要主動背我,又那樣灑脫地就要離開。我心裏頭滿滿是不痛快,我覺得和尚是不在意我的,因爲我有意知曉了他的名字,知道了,記住了,他卻沒有半分想知道我的。我右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地捶着左手心,甚是苦惱地想啊,如果他問我,如果他會問起我的名字,我一定要告訴他,告訴他我叫做阿妩。我想聽聽他叫我的名字,他的聲音那麽那麽清,那麽那麽亮,叫我的名字一定軟軟的特别好聽。阿娘從前就對我說,“我的小阿妩,若是日後有男人叫你的名字,你聽着特别的順耳,就可以嫁給他了。”我笑嘻嘻地說好。可是自從阿娘去世,這麽多年,再也沒有人這樣子喚我的乳名。

我記得他的呼吸淺淺的淡淡的,如一縷幽幽的香萦在我的唇畔,耳際,滿世界都是他的氣息。雖說當時隔了窄窄的布料,可我畢竟趴在他的背上,好歹也算半個肌膚相親了,所以呀,我想,他得娶我。

不過,他是和尚呀。沒關系沒關系,和尚也是可以還俗的呀。

可是,他如果不喜歡我呢。不會的不會的,他若對我無意,又怎麽願意背一個陌生的姑娘呢。

我歡喜地想着,似乎已經可以想象那一天。他一襲月白長衫,豐逸俊秀,騎着高高大大的青璁馬,沖我潇灑地笑,“阿妩,我來娶你了。”

可是,可是我還能見得到他麽,我該到那裏去尋他呢。我又擔心起來。

幸運的是,這種擔憂并沒有持續太久,三天後,我又見到了他。起初我還在寬寬的長長的虎皮靠椅上,團團地窩起來,笑吟吟聽着阿大、阿二興高采烈地吹噓這回劫了有多大的镖、得到不少新玩意兒。直到把擄來的人帶上來,我才心不在焉兒地擡了擡頭,這一下,竟錯愕得失手潑翻了案邊的瓷盞,滾燙的茶水嘩地全灑出來,心卻在這時提到了嗓子眼兒。他還是那身青衣,似乎是跋涉了山山水水,衣襟上烙下了些些的褶子,下擺灰撲撲的,卻不顯得狼狽。見着是我後,反而笑盈盈地不說話。

“我,我,我......”我分明想解釋什麽,卻也半分解釋不了。他的眸子微微地閃了閃,收斂起笑意,也不知道是什麽語氣,靜靜向我欠了欠身,“原來,女施主就是顧鬟。”輕輕的陳述句,又像是在感慨什麽。

不對啊,不該是這樣啊,應該是他問我叫什麽名字,然後我哄他喚我聲阿妩啊。我想聽他喚喚我阿妩,軟軟的,膩膩的,而不是叫那個涼涼的、薄薄的、風雲十三寨寨主的名字,顧鬟。我不想叫他知道我是山賊,還是個大名鼎鼎的山賊頭子。我以爲啊,和尚的心都該是那麽那麽良善的,就像後山的池塘裏頭最最聖潔的蓮花,就像高高山巅上的白白的半個月亮,是沾不得俗世裏這些烏七八糟的塵垢的,我頭一次手足無措起來。他會怎麽看我呀,他會怎麽想我呀,我下意識間早已站起身來,同他平視着,右手不自然地攪起長長的袖擺,才思量着哆哆嗦嗦地開了口,“我我我們都劫,劫富濟貧,不,不會欺負欺負……”

“老大,你……”我這才想起來,堂子裏還坐了不少寨子裏的兄弟,拿眼瞥了瞥,個個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心下又急又惱得不行,厲聲便斥道,“滾,下去,全部下去。”話說完,才發現是不是又說錯話了,毀得隻想尋個地縫鑽下去。周圍的人驚異地不知所以,小心翼翼地互相詢問着讨論着,才都悉悉索索退了下去,卻還是有不少句子傳進我的耳裏,“喂,你說老大這是怎麽了。”“蠢貨,你看不出老大看上那個和尚了嗎。”“啊,可是那是和尚啊,啊。”最後一個字如願地扭曲地走了音。我呆呆地轉過頭裝作沒聽見,念了句“阿彌陀佛”繼續打量起和尚來,臉卻燒透了,生生地都覺得燙得很,疼。

“女施主,”和尚無奈地笑了笑,向我欠欠身,目光掃了掃我,又掃了掃他自己,才道,“看樣子,貧僧也不是個能被劫的富吧。”我點點頭,确實不像,那些銅臭滿身大肚膘油的哪裏比得上他。“所以,”他頓了頓,“貧僧可以走了麽。”我卻料想不到他這麽直白、這麽直接地就要離開,腦子一熱,連忙道,“和尚,和尚爲什麽要背我。”我見他眼角跳了跳,愣了愣,身子顫了顫,滿臉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我心下一急,一跺腳,趕在他開口前攔下他,“不,不許走。”和尚挑了眉,問我爲什麽。“我不是劫富濟貧麽,和尚不是自稱貧僧麽。”我想了想,回答得甚是理直氣壯,似乎自遇見他以來,說話就從沒這麽利索過,“所以我決定了,”頓了頓,“濟你。”

他便就這樣留了下來。我有點開心,又有點氣惱。

一個人過得久了,學得聰明了也想通了,過不去是一輩子,過去了也是一輩子,就開始在灰撲撲的生活裏尋些花樣找點樂趣。折幾枚新出的桃花,在盅子裏細細地磨,拿小槌子一點一點地搗碎,再和着泉水煮沸了,兌入陳釀的女兒紅,支起火來燒得滾燙,就一碗一碗地嚼着花飲着酒,醉了就顫顫地窩在被子裏犯暈,沉沉裏看看山,看看水,看看月亮,就想念起他來,想念起他的樣子,他的聲音,他的味道。

他自然是不能喝酒的,我卻常常拖着他陪我。我不知道他爲什麽會選擇留下來,其實那個時候,他若真真想要離開,我又怎麽可能不答應。可他既然選擇了留下來,我就決心要讓他知道我,看見我。

禅房後是新辟的一處别院,那裏種一株很大很大桃花樹,枝幹四下蔓生散開,翡翠般的綠裏盈盈地綴滿了紅彤彤的桃花,鋪天都是紅色的蓋頭,就像初遇那日河邊的桃花林,荼荼地盛開着。花瓣沾了春雨重重地落進河水裏,漣漣的,滟滟的,濺起一串兒的碎玉,滌蕩的是有心人的心。桃樹下置了一張很大很大桌子,用白脂般的玉石壘成,桌上擺着一疊水果盤,紅紅的蘋果,黃黃的梨,油油的紫葡萄,澄澄的橘,煞是可愛。四周各砌一隻青石小凳,我便領着他坐下,自己又背對着他蹲在桃花樹下搗鼓什麽起來。

“哎呀,和尚,快點過來,幫幫我。”我笑着,扭過腦袋,笑臉嘻嘻地沖他喊着。他放下手裏頭的茶盞,瞧着我,揉了揉眉角,“女施主,别一口一個和尚地叫我,成麽。”“哎呀,和尚不叫和尚該叫什麽。再說了,和尚不也沒叫過我名字嗎。”我笑得更歡啦,“女施主女施主,真像個花白婦人老道姑。”他也笑了,頓了頓,“好,顧小姐随意就好。”他稱我,顧小姐。我想了想,倒也沒說什麽,心裏頭想啊,不急,來日方長。

“好啦,清谌。”我叫他的名字,我第一次當着他的面叫他的名字,我終于可以當着他的面叫他的名字,我歡喜得不行,起身朝他跑去,到他面前,瞧着他眸子裏閃了閃光,又笑着扯着他的手臂就往桃花樹下走,他似乎掙了掙,便也作罷。

“清谌,我今年十九歲,唔,不對,也許是十八歲,倒是記不清了,”我沖着他,笑得傻兮兮的,指着桃樹下刨了一個小窩的坑,繼續道,“我六歲那年,爹爹和娘親在這個地方親手埋下他們釀的桃花酒,還說,還說……”頓了頓,又道,“不過後來,沒多久吧,才三年,他們就都離開我了,這麽多年了,我差點忘記還有這麽一壇酒,不過真好,真好,清谌,你來了。”

有什麽模糊了我的眼睛,朦朦胧胧地打着轉兒,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好歡歡喜喜繼續道,“來,清谌,幫我把它挖出來吧。”我蹲下身子,他也蹲了下來,雙手撥開潤濕了的泥土,灰色的泥漬落在他青色的長衫上,像是潑了層層的墨。真好,清谌,真好。我用帕子替他擦去手指上的泥土,他也沒有避讓,他的手指細細的,長長的,很漂亮。他在月光下替我斟酒,清清的,涼涼的酒液一縷縷盛滿杯子,真香,團團的黃黃的月映在高高的天空裏,撒下點點柔軟的鵝黃色的光,拓入他的眸子裏,我似乎有些醉了,五指使勁兒地在眼前晃啊晃啊,他似乎笑了,他的眼裏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溫暖的亘古的綿長的光。我似乎真的醉了,腦子一熱,我突然湊過去,我突然支起身子朝他的方向湊過去,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他的唇薄薄的,軟軟的,我又探出舌頭輕輕碰了碰,甜甜的,膩膩的,我滿意地看見他眸中的驚愕,一瞬地,灰灰的一點瞳仁又似乎閃了閃,如乍暖初晴的融融一泓暈開了眼底的光彩,我想我真的是醉了,然後我真的就醉了。

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正午,日上竿頭,陽光烘了進來,暖暖的。我平躺在床榻上,睜大眼睛望着房檐,頭痛得很,有一點點的茫然,又很快平緩過來,昨晚的一切漸漸想起來,那個吻卻不真切,我摸不準自己到底有沒有酒後亂性趁機輕薄了他。雖然,雖然我覺得自己總會和他走到這一步,但是,可是,隻是,會不會太快了,會不會太明顯了,他又會不會被吓到,會不會生氣,我一時間沒有半點主意。

但不可否認的是,我的心裏還是滿開心的,畢竟,這是一個不算太差的開始。

那一日之後,我們依舊如常地相處着,就好像那個吻真的不曾存在過。他依舊不會主動來見我,倒是我每日閑起來就去找他,同他喝酒,同他說話。他也沒有提過要離開的事情,我雖沒有把握、沒有理由留得住他,直覺裏卻也沒有想過他真真會要走。我曾經以爲這就可以是一輩子,即便他不還俗,不娶我,隻要他都在這裏,他永遠在這裏,山裏霧裏這樣大,我轉過身卻可以看見他,他可以陪陪我,就很好很好了。

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個春天,院子裏的草木愈青愈深,濃成肅穆的一筆。我依舊在寒山寺外聽習佛聲,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起初雖也覺得乏味,比不過年少時刀來劍去的灑脫快意,習慣了卻也樂得清閑。我記得從前看戲的時候,總是不滿意那些無疾而終的結局,覺得甚是煽情和矯作,我雖沒有讀過什麽書,倒也樂得指揮起伶人演繹我想要的結局,隻可惜,直到最後我才明白,原來那些都是最好的選擇。

人總是更願意記得快樂的事情,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忘了自己是個山賊,還以爲可以就像所有平平凡凡的女孩子一樣,和喜歡的人,做快樂的事。隻可惜,我不僅僅是個山賊,還是一幫大寨子的山賊頭子,有些東西是想忘都不能忘掉的。那一日,天剛蒙蒙亮,他早早地便來尋我,問我要去做什麽。起初因着他到來的喜悅的心瞬地就沉了下去,我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話來。他卻笑了,眼色暗暗的沉沉的,抿了抿唇,仔細地開口,“女施主,可是要去殺人?”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卻不是因爲他的問話,而是他對我的稱呼。我突然意識到,我一直憂着怕着的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我擡起頭,很拙劣地收斂了情緒,靜靜地看着他,他的眼睛裏盛滿了太多的無奈和晦澀的情緒,“女施主,擅奪他人性命,橫取他人财富,這不是正義的行爲。殺生孽債太重,留多少血,死多少人,你知道麽。”我滞了滞,想了想,還是告訴他,“清谌,我們雖是山賊,平日裏劫些财便也罷了,卻絕不會做那些傷人性命的勾當。隻是這一次,我得去拿回屬于我們自己的東西,流血受傷是必然,可是你信我,我的本意絕不是爲了殺人。”或許這解釋還不如不解釋,我看見他的眼裏浮動起不明的暗光,濃濃的,稠稠的,滿滿的失望似乎就要溢出來。他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麽,最後隻凝成兩個字,“别去。”

我垂下了眼,不敢再看他,隻能低低地答他,“我知道你這樣的佛教僧定是不忍見這般打打殺殺的,你們都講什麽慈悲啊良善啊,”我笑了笑,右手攥着長長的衣袖,早已捂出些汗來,潮濕的,發燙的,“可能因爲我太笨啦,這麽多年隻知道成王敗寇,才那麽努力讓自己更強。你說正義,什麽才是正義,你既要定義正義,又要追求和平,你不覺得對我太苛刻了麽。”我擡頭平視着他,嘴角自嘲似的扯開個弧度,“清谌,我不信佛,也不信命,要生存,我隻能相信我自己。”

他也隻是靜靜地瞧着我,靜靜的,默默的,沉靜的空氣裏似乎竄動起藍毗尼吹來的風,和着古老棕林裏拈花般若的笑,湧動着宗教裏呻佔的梵語,隻重複着一句,“别去。”

我沖他笑了笑,又撩起袖角,撫順了先前攥緊的褶子,“其實我也不想去啊,有選擇誰會願意去殺人嘛。滿手都是鮮血,粘稠的深深的紅,真難看。可不是我不想仁慈啊,是天道不仁慈,不這樣做是違背常情的。清谌,你說服不了我的。隻是我答應你,用最少的血,自己的,旁人的,好人的,壞人的,換取更長久的安甯,好不好。”他沒有說話,也難得的沒有笑意。觸到他的目光,我心窩子裏陡然涼成一片,覺得血液都凝固得麻木了,卻也突然意識到,我和他再也不會有以後了。我扭頭想了想,揩去了屯在眼角的淚珠子,才又道,“哦,對了,清谌,你可以走了。”我瞥了瞥他,他還是那個樣子,隻默默地看着我,眼裏的光明明滅滅的,“我不留你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不敢去揣測他會想些什麽,“算了,你,你明天再走吧,現在離開的話,不大安全,”我遲疑着,“你等我回來,明天一早我便送你離開。”

夜已深了,月卻不亮,模模糊糊的,像是蒙了厚厚的霜,四下寂寂的。我想了想,還是敲了門,裏頭卻靜靜的,沒有回應,想來已經睡下了。我悄悄地虛開一溜門縫,借着一點光,瞧着他果真躺在了床榻上,也不知睡着沒有。我推了門走進去,案邊的一盞油燈還沒有歇,暈黃的燭火一星一星地閃着,燒得他的臉闊亮亮的,眉眼分明。我輕輕地叫他,“清谌。清谌。”依舊沒有答話。我在他的床邊坐下來,勾着身子吹熄了燈盞,房間一下子暗下來,隻有模糊的月色,模模糊糊地照着世間模糊的人。我輕輕埋下身子,伏在他的胸前,依舊是淡淡的檀香味。起初隻覺得好聞,如今才知覺,它已經烙進佛前僧的骨血裏,再也無法消散。

“清谌,我的爹爹是土匪,我的娘親是土匪,所以我一出生就是土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起身,輕輕掖了掖他身側的被褥,才又埋下去,“我知道殺戮不好,可是有那麽多的人需要生存。我們沒有讀過什麽書,也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有什麽活命的生計,他們中的更多人連父母都不知道是誰就被遺棄了,無路可走,無處可去,隻能被大寨子收留着。我從小便跟着爹娘打打殺殺,爹娘死後我要做的更多。從小我隻知道以暴制暴,你的佛你的法我一點都不明白。”他的氣息淺淺的,很有規律,他的味道淡淡的,太好聞,他身上的溫度,暖暖的,太舒服,我閉着眼睛,幾乎就要睡過去,“那個時候,我哄你替我挖了桃花樹下那壇酒,因爲娘親說啊,那壇酒又喚作于歸酒,就是,嫁人的酒,一起喝下它的人會永遠的相愛。我還以爲你雖沒有喝,我們卻會有一一輩子。”我覺得眼眶有淚,盈得滿了,止不住地,狠狠地砸下來,勉強緩了緩,深深吸了口氣,才道,“阿妩,我的名字是阿妩,其實我多想聽你叫叫我阿妩的。在遇見你的時候,在你來之前,在你來之後,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着的。隻是,這以後都沒有機會了吧。”我覺得心窩子一抽一抽地攪得快要碎了,痛得厲害,悶悶地,艱難地,一遍遍地,喚起他的名字,“清谌。清谌。清谌。”

清谌。我愛你,可這并不是說,我就能夠和你在一起。

離開那天,我送他下山去,一路無話。

山裏的霧被雨水濡濕了,厚的,濃的,涼得很。

他一襲月白長衫,豐逸俊秀,騎着高高大大的青璁馬,行得遠了,他回過頭來,嘴唇動了動,太模糊,瞧不真切,他又轉過頭去。

我看見他的人影在細細長長的山道裏越來越小,他離我那麽那麽遠,那麽那麽高。

【附詞:寒山】

念白:我曾在寒山深處遇見過愛情。

我永遠也忘不掉他眉眼間的柔軟,投出比亘古還要久遠的光陰。

說佛法渡人,爲何偏偏教我沉淪,又無辜使我離分。

山寺桃花開了 折幾枚 留着

屋檐 艾草零落 動風鈴 響了

泉水一碗泡了 煮些酒 喝着

歲月青白 幾年了 你還 好麽

寒山寺亂了鍾聲 應這場 雨紛紛

念殷勤耽美盡良辰 一朝千劫生

拂了黃昏 碎一地的冷 暖一盅 來溫

念白:不記得這是第幾個春天,院子裏的草木愈青愈深,濃成肅穆的一筆。

你仍在寒山寺裏誦讀經文,我還在寒山寺外聽習佛聲。

月白出石落了 有伶仃 幾個

禅院 清輝寥廓 照離人 瘦了

思念斑駁水色 醉成歌 和着

不見你 好久了 我還在 這兒呢

過路人路過紅塵 聽傳說 成戲文

寫寺門隔斷這浮生 剩流年空等

門外故人 門内半盞燈 燈火啊 欲焚

念白:我的年華在經聲佛火裏消磨,餘下如枯骨蕭條的生魂。

可是,我的愛人,我們是不是真的等不到,來年的春色,滿城。

【下篇·木有枝之空門】

我是個和尚,從小就是個和尚。其實若是有選擇的話,我是不大願意做和尚的。

寺裏頭有個打掃禅房别苑的掃地僧,約莫四五旬的年紀,眼角生了些細細的紋,背微微有些駝,常年披着一件灰撲撲的摻了白的暗紅袈裟,有風無風,落葉無葉,總是拖着一把枯枝編成的大掃把,邁着沉沉的步子,一下,又一下地在地上劃着。聽清風台撞鍾的老師傅說,掃地僧在寒山寺裏掃了二十年的塵。

年紀輕一些的時候,性子總是沉不下來。平日裏經聲佛火,到底也閑不住。于是,央着掃地和尚同我們說說話,講講他的故事,便成爲我們一個禅房的小和尚打發時光的最快樂的事情。他是個很有意思的和尚,說話的語氣總是淡淡的慢慢的,對我們所有淺薄的無知的疑惑或是好奇都表現出極大的體諒與包容。他告訴我們,寒山的那頭,就是塵世,是娑婆世界,裏頭有萬千種新鮮的花樣,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光怪陸離的事。他的故事太精彩,描述太生動,以至于有小和尚就問了,“掃地和尚,你掃了二十年的地,真的到過所謂的塵世嗎。”掃地僧從來隻是笑笑,也不回答。可是我知道,很笃定地知道,他是真的去到過那裏,見到過那裏,甚至,愛上過那裏,或許是二十年前,或許是更久遠。因爲每每提到外頭的世界的時候,他那蒙了翳的灰蒙蒙的眼裏便會生出些微微的光,閃動着,跳躍的,似乎那裏盛着太陽的暖,或是大功德的圓滿。

我想了想,問他,“師傅,世間人何樣。”他執帚的手頓了頓,才道,“世間人樣。”我笑了,遂又問他,“世間人可好。”他愣了愣,擡起身來模模糊糊地瞧了我一眼,又埋下身去,“世間人安樂。”我不急不忙,閑閑地繼續問,“世間人安于十惡,不肯出離,何樂。”掃地僧似乎是笑了笑,拖着掃帚便往隔壁院子走去,離得遠了,才揚了揚嗓子,“小和尚,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就這一瞬地,我的腦子裏突地隐隐生出個模糊的揣測來,我這才意識到,或許如今,他不過是回到了最初生活過的地方。

掃地僧叫什麽名字,我們都不知道,或許主持方丈知道,又或許不知道,而這些都不重要。我隻是覺得他肯定是眷戀着那個塵世的,盡管我不知道他爲什麽會選擇再次回到這裏。從小寺裏的主持方丈便說我生有慧根,仔細莫墜浩浩天地,垢淨俱忘,日後必定是成就大功德身受大圓滿的,我卻覺得尤其不切實際。我并不是師兄弟間最刻苦最努力的那個,也對佛法精要沒有那樣深刻的強烈的執着。寺廟裏全是紅的磚白的牆,綠的樹青的瓦,禅房裏窗明幾淨,大殿裏寶相森嚴,莊重,肅穆,而我就在日日月月的誦經念佛裏,對那個故事裏的天地愈發好奇起來,又在年年歲歲的誦經念佛裏,對那片天地的熱情漸漸冷卻下去。

我今年約莫二十三歲,在寺裏頭待了近二十年的光陰,卻依舊沒有得到大開示大光明。後來從藏經閣裏翻書來看,裏面有這樣一個故事:傳說慧箴大師曾帶弟子下山度佛緣,行至一獨木橋中間遇到一美婦,橋窄隻能過一人,慧箴一把抱起美婦反向放下,雙方得以過橋。其弟子有疑問,“師尊總言,男女授受不親,懷擁婦人,如何誨衆。”慧箴答他,“無量壽佛,我已放下,你爲何還放不下。”我忽然覺得自己靈台豁然開朗,越發以爲這個故事甚是有大智慧大聰明,便把故事講解給掃地和尚聽,我一邊興奮地說着,一邊見着他神色莫名得很,最後,他竟沖我笑了笑,才淡淡地說道,“情無取舍,若未拿起,何來放下。”我卻尚不能明白,情,又是什麽。

于是,我想試試,我想遇見這樣一個人,我需要一條路,一條通往證悟的道路,如同道路本身就會被舍棄,到達河岸,就需要抛棄舟。我想遇見這樣一個人,這樣一葉舟。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三月裏,主持方丈許我出行遊曆,于是我見到她。

一個姑娘,一個和尚眼裏很漂亮的姑娘。她蹲在長長的河水畔上,把長長的衣袖高高地卷起來,伸長了手在剛剛解封的河裏舀着水,她的手指修長的,白的,靈巧地打着旋兒。她的笑盈盈的朗朗的,如同清涼池中央初初睡醒的蓮,暖暖的粉,生姿搖曳的。

她輕輕地踮着腳,伏在我的背上,我緩緩起身把她小心翼翼地駝起來。她脈脈如蘭的氣息淺淺地噴在我的頸側,麻麻的,暖暖的,她的身上幽幽地散開來我從未聞到過的、甜甜的女子的香氣。我雖一時覺得新奇,卻也很快安下心來。那個時候,我還福至心靈地在想,若是她問起我爲什麽要背她,我就告訴她,我已放下。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爲那一下子的福至心靈感到無比輾轉,甚至是惱悔不已。當初信誓旦旦,以爲背起的是渡我涉水的行舟,在塵世的風裏雨裏經曆一把,在得與失的較量裏驗證一回,便可自得如來。兔若渡河則浮于河面,馬若渡河則及河半,此趟必要作大香象渡截流而過,才算得個圓滿。豈知彼岸迢迢不可及,全然無覺間,竟是猛地一個浪頭掀湧覆流、鋪天蓋地劈頭而來,舟上人這才知覺細水早已成江流,前路不可擋,而望身後去,卻已是濁浪滔滔,不得複回。用掃地和尚的話來說,便是我太高估了自己,猜得過天意,看不透表心,懷裏端着大尾巴狼,還自以爲揣着柔軟可人小白兔。

我在邯沙鎮上的一處客棧住了下來。布局是典型的小橋流水人家,便是推窗見柳,柳裏藏花,長長的柳枝垂了細細的葉,柔軟地趴着。有紫藤花影搖搖曳曳開滿青石一碧,漫至深處入了水,水中日色溜了一川的白,花木扶疏,極是好看。我想起來仿佛是很多很多年前,對這灼灼塵世,斑斓世界,我也曾有過深切的熱烈的好奇,年少時,在掃地和尚的描畫裏一次次地拼湊着它的輪廓,而如今,它卻極真實地在我眼前鋪展開來,這世間裏的男相、女相、貴相、賤相、老相、少相、衆生相,不肖禅房深寺的最慈悲、最莊重、最肅穆、最高尚,便成就娑婆世界的最繁華、最喧鬧、最真實、最煙火、最風塵,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

依舊是霡霂細雨,我撐着一柄墨青色的紙傘行走在湘水河岸,認真地想,仔細地看,河水清澈見底,淙淙地向西流經,雨水打下來便泛起粼粼的漣漪,流過河壩上的石塊便激起層層的旋兒,路邊有擺着攤販賣些小物件的小販,有抱着小孩子等着老師傅做糖人的婦人,有攥着重重的線軸趁着細雨春風放風筝的老者,我突然覺得這裏的一切比起寶相莊嚴的古刹大殿更多了一份暖意。

“小師父,小師父,”我估摸這是在叫我,便尋聲望了過去,眼見一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姑娘,朝着我的方向一路小跑過來,離得近了才發現她的年紀應該挺輕的,長得斯斯文文、眉清目秀。她在我跟前微微喘着氣,臉上彤彤的紅,我把傘朝她斜了斜,她擡起頭來笑了笑,眼裏漾起叠叠的水波,明明滅滅的,一閃一閃,不知怎麽的,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想起來她的暖,她的笑,她軟軟的綿綿的語調。

“小女子心中有惑,不知小師父可否替我一解。”想來那個隻會一口一個“和尚”稱呼人的丫頭,恐怕是不會規規矩矩稱我一聲師父吧,我突然覺得有趣得很。頓了頓才點了點頭,又示意她繼續。小姑娘想了想,才諾諾開口說道,“今日裏私塾舉行考試,我得了個頭名的成績,授課師傅獎了我兩枚新出的玉石,可我爹爹卻要我将其中一枚送給我家小妹。”

“女施主可是不願贈玉,即便那是你的親妹妹?”聞言,小姑娘一下子赧紅了臉,急急地開口,“可是那是我的東西啊,我想,我原本是想把它送給旁人的,我,我憂心得很。”她不自然地停了停,才又道,“适才我同爹爹說了自己的意思,爹爹便要我來問問師父,說師父到底是出家人,必會有所論斷。”我看了看她,又往小姑娘身後的涼亭瞧了瞧,裏面隐約立着一個人,我想了想,把傘遞給她撐着,便浸着雨水往涼亭走去,“問題若是有解,爲何還要擔心。問題若是無解,擔心又有何用。不過女施主放心,令尊不會那樣做的。”

我汲着水踏入涼亭,雨意濛濛的,霧氣濃濃的,尚未看清楚個大概,便聽見亭内那人朗聲問道,“小師父,佛教可不是主張利和同均?既然如此,我的大女兒得了兩份禮物,轉贈一份給她親妹妹有何不可。”我掇起袖子輕輕揩了揩滑下臉頰、凝在下颌的水滴,才微微欠了欠身,道,“施主此言差矣,六和敬中的‘利和同均’,講的是均等、公平,然而強制均等的本身卻正是不平等。”

“那世間又有什麽能均,什麽可等?”

“世間本來同均,機遇同等。”

“那麽,差異又從何而來?”

“能力、因緣、福報與智慧。”似乎彼此早已料到這樣的對話,他問得極順溜,我也答得極快。

“可世人卻少不了埋怨天道不公,尚不論手段是否正規、合理,這個世間的生存法則就是弱肉強食,于是強者更強,弱者更弱,便有人将希望緻力于崇尚暴力,妄想以暴制暴,以求強制均等,此般何解?”

我愣了愣,突然反應過來,或許這才是那人真正的惑,心裏頭卻無半點猶豫,隻默默念了句,“無知是苦。”他才繼續道,“佛度心苦,修的須是平常心。若要化解無知,需要更開闊的明理和教誨,也需要更深的覺悟和體味。光若不漏任何處,此間是非垢淨,亦無心系縛人。”

我怔了半天無話,最後作了一揖,“貧僧受教了。”

臨走的時候,我回頭望了望依舊伫在雨裏霧裏的那個女孩,煙水裏,她的眉目逐漸模糊起來,隻餘下薄薄的身影婷婷地靜靜地立在那裏,我就這樣突然地不合時宜地想起來,那個時候的那場雨、那個人。

我是沒有想到會又再見到她的,這麽快,還是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

她縮成小小的,團團的,像小貓一樣窩着身子,蜷在長長的虎皮長案上,搭着一層薄薄的被子,瞅着竟似比三天前豐腴些,卻顯得臉蛋粉粉的嫩嫩的,甚是可愛。她垂着眼,心不在焉兒,卻一直揚着嘴角,彎彎的,想來必定是笑臉盈盈。她見着我的時候,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手裏的茶盞嘩地打翻,茶水捎着冒起煙兒,灑在她白得好似透明的手背上,一下子便起了紅,碎了一地的素葉白瓣。肯定燙着了,我心下想着。她卻恍若不知,直愣愣地走到我面前來,似乎慌亂得很,哆哆嗦嗦地解釋起什麽來。而她的話自然毫無說服力,連底下坐着的男人都奇異地睜大眼,透出探究的好奇的眼神,還不時側頭悄聲讨論着什麽,我也隻做不知,卻突然想起來那日涼亭裏的對話。

直到她狠狠斥退了下部,我才半天緩過神來,哦,她說了什麽,哦,對,劫富濟貧,我想了想,叫她,“女施主,”她拽進袖角的手頓了頓,“看樣子,貧僧也不是個能被劫的富吧。”她茫然無措地點點頭,“所以,貧僧可以走了麽。”說完,我仍是立在那裏,似乎就等她一句話,其實心裏頭沒有半分要走的意思。果然,她急急地開口,卻是質問我當時爲什麽要背她,出乎意料地,我有點懵,也不知道怎麽回她話,她卻自顧自接下去,“不,不許走。”我問她爲什麽,她愣了愣,答得甚是理直氣壯地,“我不是劫富濟貧麽,你不是自稱貧僧麽。所以我決定了,”她頓了頓,“濟你。”

或許是她的理由太過于霸氣外露,又或許是因着我心裏頭轉的那點點心思,總之我便是留了下來。可也是直到最後我才明白,那個時候,她不是在濟我,而是渡我,我原本要成神,她卻差點将我渡成了人。

之後的日子倒也過得清閑而平淡。她替我新辟了一方别苑,那裏種着一株很大很大的桃花樹,枝幹四下蔓生散開來,翡翠般的綠,潑墨似的,油油的,遠處看來是重重的濃郁,似是望上一眼便會墜了進去。我自然是不能喝酒的,她卻似乎喜歡拖着我陪着她、看着她喝酒。她的酒量是極好的,陳年釀的老酒,她卻面不改色地,一杯一杯往腹中灌,和你說上話來,也不亂,滔滔不絕的,講她遇見過的人,經曆着的事。我不大怎麽接她的話,她也自得其樂得很,很歡喜似的。

她從來沒有問過我願意留下來的原因,我原本心想着,留在她身邊,看着她,了解她,然後教化她,開解她,于她,于己,自然都是最好的結果,然而她卻時時在我面前袒露出天真,并不肖似傳聞裏殺伐果決幹淨利落的顧鬟,時間一長,我便被一種最純粹的最簡單的熱情所縛綁住,似乎連自己都莫名攤上了血性,一時間便再也參不透了。

那天夜裏,她似乎真的是醉了,薄薄的一壺酒,我一杯一杯地斟給她,她便一杯一杯地飲。她講起她的小時候,講起她的父親母親,講起她喜歡過的第一個人,講起她最舍不得的那枚風筝。然後,她一遍一遍地喚起我的名字,她的聲音軟軟的黏黏的,不似水,倒更像微火慢熬的粥,燙的,也稠得很。她原本喝酒是不大上臉的,這回卻漸漸染上了绯色,愈來愈紅,愈來愈濃。她伸出五個指頭在面前晃啊晃啊,嘴角彎彎的,笑盈盈的,我突然想起那日她伏在我背上,一遍一遍地叫我和尚,笑聲清清脆脆地,悅耳如駝鈴陣陣,甜到了心尖尖兒上。我這樣想着,她突然支起身子朝我的方向靠了過來,她的臉陡然間放大,淺淺的紅暈了上來,她的睫毛那樣的長,忽扇忽扇地,一下下,都似打在我心上。她的眸子濕濕的,我在她的眼裏看到了自己,小小的我漾在她明媚的眼波裏,如一葉舟,一下子,便沉了下去。我還愣着,她的唇便湊了過來,軟軟的,潤潤的,有着些些的清香,還有着極淺極淡的桃花氣,我反應不及,她又探出舌頭來,猛地一個激靈,柔柔的舌尖便卷了涼涼的酒液瞬地裹濕了我的唇瓣,我不由得抿了抿,頭一回嘗到酒的味道,濃郁的,熱烈的,沉沉的重重的向我壓過來,我欲掙紮而不出。

待我徹底清醒過來,她卻已沉沉睡去。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她阖着眼,身子輕輕的,軟軟的,極濃極厚的酒香,我不禁垂下頭,往她潤濕了的唇上舔了舔,似酒,卻比酒更甜更暖。

此夜是人入酒,酒醉人。

窗棂上糊了白白的一層宣紙,光隐隐透了進來,卻不刺眼。桌案上置了一把月白色的瓷器,裏面盛了滢澄的清水,一支突突的枝幹孤零零地立在窄口瓶中,是那晚臨走時折下的桃木,馝馞的花顔已然不在,霧氣掩映了絲絲袅袅的水痕,慢慢洇開在泛起的縠紋裏,襯得日光拉長的影子,一寸寸的長,一寸寸的瘦。

那日之後,我和她依舊如常地相處着,她依舊常常來同我說話,同我看山,同我看雲,隻是心下卻隐隐覺得有什麽已經同從前不一樣了。光不漏任何處,自然不會漏了她處,此生爲人便自生虛妄萦系,我原本以爲此般輾轉便是爲了能夠度化她,開導她,破她眼前一切障,教她這明白這世間種種無非我執,才作若幹解會,起若幹知見,生若幹愛畏,教她懂得和體諒人世間的大慈悲和大圓滿,而我依舊是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她,她的心性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要熱情,也都要堅硬。

她靜靜地默默地站在我的面前,垂下眼的時候,我似乎看到她的眼圈微微泛了紅,眼眶裏閃了灼灼的光。我突然想起來,那個時候,她也是愣愣地傻傻地就立在那裏,三月的雨輕輕地撲在她的發上,額上,挂了薄薄的一層霧,臉蛋紅紅的,像極了寒山寺裏頭溫馴的小兔子。而現在,她的眼裏卻滿是痛苦和決絕,凄凄楚楚地,卻不看我,隻一字一句地說道,“清谌,我不信佛,也不信命,要生存,我隻能相信我自己。”我久久不能言語,心下也升起悲痛來,不可置否。一會兒,她又擡起頭來,眸子裏的潮水已經一浪一浪地退了下去,嘴角扯出個牽強得很的笑,勾了勾,又沖我搖了搖頭,“清谌,你說服不了我的。隻是我答應你,用最少的血,自己的,旁人的,好人的,壞人的,換取更長久的安甯,好不好。”

我突然發現,在她毫無修飾、洶湧的、滂沱的無奈和悲哀下,我根本無力招架,一個個浪頭鋪天地打過來,心裏頭那葉哪怕是江海裏都沉穩安定的舟楫竟然動搖了,它浮沉着、悠悠着、晃着,再大點,再大點,風再大點,雨再大點,它便徹徹底底沉沒了,我驚得說不出話來。我這才明白,我那些所謂的滿口的大圓滿、大慈悲竟是空口虛談,我竟沒有一點兒能力讓她從徹骨的矛盾和掙紮中全身而退。我想我的眼裏應該是堆積了滿滿的失望和痛苦,因爲我在她的眼裏也感受到了這種痛苦,刺骨的,剜心的,麻木的。我對自己充滿了深深的失望和痛恨,我眼見她執意踏上殺伐路,雙手沾滿血腥,卻毫無辦法。而這個時候,我的佛呢,我的法呢,對信佛者,它功德無量,對于不信者,我該怎麽做,我到底該怎麽做,我該怎樣才能攔下她,而千千萬萬的語言,最後竟隻能揣着不能言說的心意,隐忍地、悲痛地看着她離開,然後自語似的一遍一遍地喃喃道,“别去,别去。”

“若要化解無知,則需要更加開闊的明理和教誨,也需要太深的覺悟和體味。光若不漏任何處,此間是非垢淨,亦無心系縛人。”我突然想起,湘江水畔,那人的話,直到這時,我才有如醍醐灌頂,涼個透徹。裟婆世界的本質便是是苦,不圓滿,而世間一切和合事物皆是無常,我們是永遠不可能在世間滿足自己的追求與欲望,隻有回歸佛法本身,證悟諸行無常、諸漏皆苦、諸法無我、涅盤寂靜,才有可能、有資格戒告世人,讓世間人都擁有熱情的向往和寬容的胸襟,讓他們都體諒苦痛的究竟,讓他們明白,這世間應有的正義和公平。

那天夜裏,她伏在我的胸前,幽香袅袅,溫吞的清輝月色脈脈地淌下來,鍍在她的眉上、衣上、如瀑般的墨黑的發上,泛起點點星芒,微弱的光,卻刺痛了我的眼。她絮絮地說了很多很多的話,聲音低低的,好似一下子就要睡過去。我心裏頭萬分的難受,滿滿地溢滿了疼惜,我私心裏多想就這樣,就這樣,一生一代一雙人,也知道不過奢望罷了。她一出生就是山賊,我一出生就是和尚,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們沒有能力和膽量擅用真正的自由,責任已是壓在彼此身上沉重的,不能背棄的承諾。她的淚滾燙的、潮濕的,一顆一顆地砸下來,空氣裏散起濃厚的鹹,就像那晚沉星堕月時,于歸酒的味道。

她似乎哭了好一會兒,才終于起身離開,腳步聲愈來愈淺,愈來愈遠。燈花砰地燒了起來,紅紅的火燭晃啊晃啊,我睜開眼,愣愣望着窗外的天,我突然想起那個掃地和尚,想起他晦澀的表情,想起他欲言又止的話,才終于明白,在人世間做過安樂之魚,爲什麽又會甘心遊回蓮花池去。糊糊塗塗不知道想了些什麽,才又阖上眼了。

顧鬟,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可這并不是說,我不愛你。

離開那天,她送我下山去,一路無話。

山裏的霧被雨水濡濕了,厚的,濃的,涼得很。行得遠了,我回過頭去,嘴唇動了動,而視界太模糊,瞧不清她的樣子。

她在高高的山上,我行在細細長長的山道裏,我遙遙地望了她一眼,塵世茫茫,軟紅十丈,她離我那麽那麽遠,那麽那麽高。

再見。阿妩。

【附詞: 空門】

檀珠漆色空相世界

焚香觑破法王佛面

棄惑除業渡不盡三生劫

四聖谛 空堕雲煙

她又誦起舊日詩篇

他跪坐神龛四德涅槃

一百零八聲聲難解俗世劫

空門寂 長吟徹“寒山”

如你我的故事

後世人 傳唱百年

原來怎麽苦怎麽癡怎麽怨

曲終人散早已無言

竹箫一管音塵盡散

散作淚拓入青石板

再不見你眉目如水倦澹

負我嗔癡貪

沉淪眼底的恻然

耽于世俗的虛幻

已是不見再不見閉目禅珠撥亂

笑我成魔一念

又轉身 成佛一念

原來這般苦這般癡這般怨

不過是空門一場淪陷

空山寒 寒山空現 ( 紅塵遠 )

故人行遠 信行願 ( 陌路人面 )

因說果戒 世人鹄立佛前 ( 繪你三生眉眼 )

虔誠許下來世緣 ( 償我一世癡怨 )

“喂,和尚。”

他转过身来,眉间微微蹙起,眼神里满是问询,溶溶的鹅黄月色扑在他的身上,落下轻盈的柔软的雾。我看见他的眸子亮亮的,似笼着薄薄的浅浅的光,盛得满了便溢了出来,静静地温柔地淌在我的心上。

【上篇·山有木之寒山】

南方的薄雾总是湿漉漉的,连空气也是粘粘的,稠稠的,似乎是蘸着饱满雨水和湿漉漉的灵魂。寒山寺伫在寒山朦朦胧胧的烟和雨里,春天到了,寺里的桃花开了,层层叠叠的花骨朵坠在蓊蔚泅润的绿里,泛着莹润的白或是软腻的红,似是晕开来的彤彤的飞霞,染醉了一方的水、一方的云,我突然想起那年初遇他时,似也是这样的桃花,这样的春雨。

那个时候,三月的雨才刚刚落下来,打湿了原本寡淡的素白的寒山的冬,草里悉悉索索生起新出的芽,枝条上稀稀落落的花蕊裹着生气零星地散着,结得硬实的冰也浸润着暖暖的雨水开始化。河面不宽,却长长地漫下去,似是望不到头。我半屈着身子伸手在河里凿着冰,舀着水,凉凉的,偶有苏醒的鱼从掌心游过,湿湿的,滑滑的,红红的细细的鱼逆着水流往上游去,我用食指和拇指蜷成一个环,虚虚兜着小鱼儿往上赶,小鱼儿又噌噌噌地躲开了,我心下觉得万分有趣,欢欢喜喜地追着赶着,忽地一抬头,便看见他。

一个和尚,一个生得很漂亮的和尚。我不由多看了几眼。

他就立在那里,约摸三丈远的岸边,烟雨濛濛地笼着,好似立在山光水色里。他的肩上闲闲地挂着一袭墨色的大氅,内里隐约着了素白的长衫,分明之间衬得他颀长的身形愈发妥帖。雨水跳跃着,扑腾着,簌簌地落上他的衣,他的眉,他的眼,他好像是从戏本子里出来的英俊小生,等候着哪家小姐前来相会;又像是静夜里白莲生香的水月观音,盏盏如玉。如此契合而矛盾的相融,我竟是看得呆了,直愣愣地伫在潋滟的桃花红里,这红仿佛上了脸,只觉得心里慌慌的,乱乱的。

你在雾里看山,我在山中看你。

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朝着我的方向过来,模模糊糊地笑了笑,似乎是对着我笑。我不由一慌,往后退了退,“哎呀”一个趔趄,竟失足滑进扑满化了水的河滩里,冰冰凉凉的河水瞬地浸湿了鞋袜,寒气刺骨,心里头颤颤地打了一个激灵,我突然手足无措起来。而他的声音清清的,朗朗的,带着一般的安逸和从容就这样悠悠地传过来,“女施主,可是要过河?”

其实我原本是不过河的,却是鬼使神差地应了。他比手势示意我走近,我的鞋袜湿透了,濡得潮潮的,可能是见我的步子走得极慢极扭捏,他顿了顿,轻笑了声又快步上前,欠了身,屈膝半蹲在我身前,竟是要背我过河的样子。我愣了愣,哆嗦着,“你,你,你是要……”却半天吐不出个完整的句子。他微微起身,转过头来看着我,似乎是想了想才挑了眉笑着说,“是贫僧冒犯了。”

“不,不,不冒犯。”我只呆了一瞬,便极快地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又赧得绷直了五指急急掩面。他也意外了,似乎不自然地失笑,好一会儿才又蹲下身来,我心里默念了句“阿弥陀佛”便轻轻地覆上他的后背,头靠在他的肩上,又拿手环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衣襟处有极浅极淡的檀木香,闻起来很舒服。

面的冰渐渐破开了,淙淙的流水急促地欢快地淌起来,潺潺地柔柔地淌进我的心里头,酥酥的,麻麻的。他一步一步淌在河里,河水并不深,只及他膝处,他走得极稳。我叫他,“和尚,”他颤了颤,却没吭声,我笑着继续叫他,“和尚。和尚,你为什么要背我呀。和尚,你怎么可以亲近女色呢。”他似乎在笑,却又慢吞吞地回答,“难不成贫僧现在得把施主搁下来么。”说完便作势向后仰了仰。我一惊,虽明知他不会就这样撂下我,却还是紧了紧环着他的双手,笑说,“和尚不会的。”他倒也没说话,我顿了顿,又问,“和尚叫什么名字。”

“清谌。”

虽知不过是法号,我却还是在心里头默默地念了两遍,唇齿间喃喃绕着“清谌”二字,觉得好听极了。河面不宽,他很快地就背着我到了对岸,我极不情愿地从他背上滑下来,他又说了句,“冒犯了”,却头也不回地便往前走去,竟是要直接离开似的。我叫他,“和尚,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他充耳不闻,依旧往前去。我急了,扯着嗓子便朝着他大喊,“和尚为什么要背我,和尚怎么可以亲近女色呢。”他这才顿了步子,转过头来,表情似是很奇怪地瞧了瞧我,“贫僧已经放下了,施主还放不下么。”

这对话好熟悉,我却来不及多想,满心思只有一个念头,清谌,你说对了,我放不下。

起初的日子太单薄太贫瘠,毕竟一个人过着,空落落的,空落落的院子,空落落的人,空落落的心。心里头生着密密麻麻的藤蔓,缠绕着,纠结着,搅得闷闷的欠欠的,尽是疼。屋檐是轻巧的青墙百瓦,蒙了细细的灰,结了软软的蛛网,檐角缀了些艾草,艾草尖儿上系了只镂银雕花铃铛,风起时,簌簌地脆脆地总有些声响,和着寒山寺日日夜夜的撞钟声,才不会觉得太寂寞。

那个时候,我一直想不通,和尚为什么要主动背我,又那样洒脱地就要离开。我心里头满满是不痛快,我觉得和尚是不在意我的,因为我有意知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记住了,他却没有半分想知道我的。我右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地捶着左手心,甚是苦恼地想啊,如果他问我,如果他会问起我的名字,我一定要告诉他,告诉他我叫做阿妩。我想听听他叫我的名字,他的声音那么那么清,那么那么亮,叫我的名字一定软软的特别好听。阿娘从前就对我说,“我的小阿妩,若是日后有男人叫你的名字,你听着特别的顺耳,就可以嫁给他了。”我笑嘻嘻地说好。可是自从阿娘去世,这么多年,再也没有人这样子唤我的乳名。

我记得他的呼吸浅浅的淡淡的,如一缕幽幽的香萦在我的唇畔,耳际,满世界都是他的气息。虽说当时隔了窄窄的布料,可我毕竟趴在他的背上,好歹也算半个肌肤相亲了,所以呀,我想,他得娶我。

不过,他是和尚呀。没关系没关系,和尚也是可以还俗的呀。

可是,他如果不喜欢我呢。不会的不会的,他若对我无意,又怎么愿意背一个陌生的姑娘呢。

我欢喜地想着,似乎已经可以想象那一天。他一袭月白长衫,丰逸俊秀,骑着高高大大的青璁马,冲我潇洒地笑,“阿妩,我来娶你了。”

可是,可是我还能见得到他么,我该到那里去寻他呢。我又担心起来。

幸运的是,这种担忧并没有持续太久,三天后,我又见到了他。起初我还在宽宽的长长的虎皮靠椅上,团团地窝起来,笑吟吟听着阿大、阿二兴高采烈地吹嘘这回劫了有多大的镖、得到不少新玩意儿。直到把掳来的人带上来,我才心不在焉儿地抬了抬头,这一下,竟错愕得失手泼翻了案边的瓷盏,滚烫的茶水哗地全洒出来,心却在这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还是那身青衣,似乎是跋涉了山山水水,衣襟上烙下了些些的褶子,下摆灰扑扑的,却不显得狼狈。见着是我后,反而笑盈盈地不说话。

“我,我,我......”我分明想解释什么,却也半分解释不了。他的眸子微微地闪了闪,收敛起笑意,也不知道是什么语气,静静向我欠了欠身,“原来,女施主就是顾鬟。”轻轻的陈述句,又像是在感慨什么。

不对啊,不该是这样啊,应该是他问我叫什么名字,然后我哄他唤我声阿妩啊。我想听他唤唤我阿妩,软软的,腻腻的,而不是叫那个凉凉的、薄薄的、风云十三寨寨主的名字,顾鬟。我不想叫他知道我是山贼,还是个大名鼎鼎的山贼头子。我以为啊,和尚的心都该是那么那么良善的,就像后山的池塘里头最最圣洁的莲花,就像高高山巅上的白白的半个月亮,是沾不得俗世里这些乌七八糟的尘垢的,我头一次手足无措起来。他会怎么看我呀,他会怎么想我呀,我下意识间早已站起身来,同他平视着,右手不自然地搅起长长的袖摆,才思量着哆哆嗦嗦地开了口,“我我我们都劫,劫富济贫,不,不会欺负欺负……”

老大,你……”我这才想起来,堂子里还坐了不少寨子里的兄弟,拿眼瞥了瞥,个个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心下又急又恼得不行,厉声便斥道,“滚,下去,全部下去。”话说完,才发现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毁得只想寻个地缝钻下去。周围的人惊异地不知所以,小心翼翼地互相询问着讨论着,才都悉悉索索退了下去,却还是有不少句子传进我的耳里,“喂,你说老大这是怎么了。”“蠢货,你看不出老大看上那个和尚了吗。”“啊,可是那是和尚啊,啊。”最后一个字如愿地扭曲地走了音。我呆呆地转过头装作没听见,念了句“阿弥陀佛”继续打量起和尚来,脸却烧透了,生生地都觉得烫得很,疼。

“女施主,”和尚无奈地笑了笑,向我欠欠身,目光扫了扫我,又扫了扫他自己,才道,“看样子,贫僧也不是个能被劫的富吧。”我点点头,确实不像,那些铜臭满身大肚膘油的哪里比得上他。“所以,”他顿了顿,“贫僧可以走了么。”我却料想不到他这么直白、这么直接地就要离开,脑子一热,连忙道,“和尚,和尚为什么要背我。”我见他眼角跳了跳,愣了愣,身子颤了颤,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我心下一急,一跺脚,赶在他开口前拦下他,“不,不许走。”和尚挑了眉,问我为什么。“我不是劫富济贫么,和尚不是自称贫僧么。”我想了想,回答得甚是理直气壮,似乎自遇见他以来,说话就从没这么利索过,“所以我决定了,”顿了顿,“济你。”

他便就这样留了下来。我有点开心,又有点气恼。

一个人过得久了,学得聪明了也想通了,过不去是一辈子,过去了也是一辈子,就开始在灰扑扑的生活里寻些花样找点乐趣。折几枚新出的桃花,在盅子里细细地磨,拿小槌子一点一点地捣碎,再和着泉水煮沸了,兑入陈酿的女儿红,支起火来烧得滚烫,就一碗一碗地嚼着花饮着酒,醉了就颤颤地窝在被子里犯晕,沉沉里看看山,看看水,看看月亮,就想念起他来,想念起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味道。

他自然是不能喝酒的,我却常常拖着他陪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留下来,其实那个时候,他若真真想要离开,我又怎么可能不答应。可他既然选择了留下来,我就决心要让他知道我,看见我。

禅房后是新辟的一处别院,那里种一株很大很大桃花树,枝干四下蔓生散开,翡翠般的绿里盈盈地缀满了红彤彤的桃花,铺天都是红色的盖头,就像初遇那日河边的桃花林,荼荼地盛开着。花瓣沾了春雨重重地落进河水里,涟涟的,滟滟的,溅起一串儿的碎玉,涤荡的是有心人的心。桃树下置了一张很大很大桌子,用白脂般的玉石垒成,桌上摆着一叠水果盘,红红的苹果,黄黄的梨,油油的紫葡萄,澄澄的橘,煞是可爱。四周各砌一只青石小凳,我便领着他坐下,自己又背对着他蹲在桃花树下捣鼓什么起来。

“哎呀,和尚,快点过来,帮帮我。”我笑着,扭过脑袋,笑脸嘻嘻地冲他喊着。他放下手里头的茶盏,瞧着我,揉了揉眉角,“女施主,别一口一个和尚地叫我,成么。”“哎呀,和尚不叫和尚该叫什么。再说了,和尚不也没叫过我名字吗。”我笑得更欢啦,“女施主女施主,真像个花白妇人老道姑。”他也笑了,顿了顿,“好,顾小姐随意就好。”他称我,顾小姐。我想了想,倒也没说什么,心里头想啊,不急,来日方长。

“好啦,清谌。”我叫他的名字,我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的名字,我终于可以当着他的面叫他的名字,我欢喜得不行,起身朝他跑去,到他面前,瞧着他眸子里闪了闪光,又笑着扯着他的手臂就往桃花树下走,他似乎挣了挣,便也作罢。

“清谌,我今年十九岁,唔,不对,也许是十八岁,倒是记不清了,”我冲着他,笑得傻兮兮的,指着桃树下刨了一个小窝的坑,继续道,“我六岁那年,爹爹和娘亲在这个地方亲手埋下他们酿的桃花酒,还说,还说……”顿了顿,又道,“不过后来,没多久吧,才三年,他们就都离开我了,这么多年了,我差点忘记还有这么一坛酒,不过真好,真好,清谌,你来了。”

有什么糊了我的眼睛,朦朦胧胧地打着转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欢欢喜喜继续道,“来,清谌,帮我把它挖出来吧。”我蹲下身子,他也蹲了下来,双手拨开润湿了的泥土灰色的泥渍落在他青色的长衫上,像是泼了层层的墨。真好,清谌,真好。我用帕子替他擦去手指上的泥土,他也没有避让,他的手指细细的,长长的,很漂亮。他在月光下替我斟酒,清清的,凉凉的酒液一缕缕盛满杯子真香,团团的黄黄的月映在高高的天空里,撒下点点柔软的鹅黄色的光,拓入他的眸子里,我似乎有些醉了,五指使劲儿地在眼前晃啊晃啊,他似乎笑了,他的眼里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暖的亘古的绵长的光。我似乎真的醉了,脑子一热,我突然凑过去,我突然支起身子朝他的方向凑过去,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他的唇薄薄的,软软的,我又探出舌头轻轻碰了碰,甜甜的,腻腻的,我满意地看见他眸中的惊愕,一瞬地,灰灰的一点瞳仁又似乎闪了闪,如乍暖初晴的融融一泓晕开了眼底的光彩,我想我真的是醉了,然后我真的就醉了。

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正午日上竿头,阳光烘了进来,暖暖的。我平躺在床榻上,睁大眼睛望着房檐,头痛得很,有一点点的茫然,又很快平缓过来,昨晚的一切渐渐想起来,那个吻却不真切,我摸不准自己到底有没有酒后乱性趁机轻薄了他。虽然,虽然我觉得自己总会和他走到这一步,但是,可是,只是,会不会太快了,会不会太明显了,他又会不会被吓到,会不会生气,我一时间没有半点主意。

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的心里还是满开心的,毕竟,这是一个不算太差的开始。

那一日之后,我们依旧如常地相处着,就好像那个吻真的不曾存在过。他依旧不会主动来见我,倒是我每日闲起来就去找他,同他喝酒,同他说话。他也没有提过要离开的事情,我虽没有把握、没有理由留得住他,直觉里却也没有想过他真真会要走。我曾经以为这就可以是一辈子,即便他不还俗,不娶我,只要他都在这里,他永远在这里,山里雾里这样大,我转过身却可以看见他,他可以陪陪我,就很好很好了

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个春天,院子里的草木愈青愈深,浓成肃穆的一笔。我依旧在寒山寺外听习佛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起初虽也觉得乏味,比不过年少时刀来剑去的洒脱快意,习惯了却也乐得清闲。我记得从前看戏的时候,总是不满意那些无疾而终结局,觉得甚是煽情和矫作,我虽没有读过什么书,倒也乐得指挥起伶人演绎我想要的结局,只可惜,直到最后我才明白,原来那些都是最好的选择。

人总是更愿意记得快乐的事情,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山贼,还以为可以就像所有平平凡凡的女孩子一样,和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只可惜,我不仅仅是个山贼,还是一帮大寨子的山贼头子,有些东西是想忘都不能忘掉的。那一日,天刚蒙蒙亮,他早早地便来寻我,问我要去做什么。起初因着他到来的喜悦的心瞬地就沉了下去,我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来。他却笑了,眼色暗暗的沉沉的,抿了抿唇,仔细地开口,“女施主,可是要去杀人?”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却不是因为他的问话,而是他对我的称呼。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直忧着怕着的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我抬起头,很拙劣地收敛了情绪,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盛满了太多的无奈和晦涩的情绪,“女施主,擅夺他人性命,横取他人财富,这不是正义的行为。杀生孽债太重,留多少血,死多少人,你知道么。”我滞了滞,想了想,还是告诉他,“清谌,我们虽是山贼,平日里劫些财便也罢了,却绝不会做那些伤人性命的勾当。只是这一次,我得去拿回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流血受伤是必然,可是你信我,我的本意绝不是为了杀人。”或许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我看见他的眼里浮动起不明的暗光,浓浓的,稠稠的,满满的失望似乎就要溢出来。他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只凝成两个字,“别去。”

我垂下了眼,不敢再看他,只能低低地答他,“我知道你这样的佛教僧定是不忍见这般打打杀杀的,你们都讲什么慈悲啊良善啊,”我笑了笑,右手攥着长长的衣袖,早已捂出些汗来,潮湿的,发烫的,“可能因为我太笨啦,这么多年只知道成王败寇,才那么努力让自己更强。你说正义,什么才是正义,你既要定义正义,又要追求和平,你不觉得对我太苛刻了么。”我抬头平视着他,嘴角自嘲似的扯开个弧度,“清谌,我不信佛,也不信命,要生存,我只能相信我自己。”

他也只是静静地瞧着我,静静的,默默的,沉静的空气里似乎窜动起蓝毗尼吹来的风,和着古老棕林里拈花般若的笑,涌动着宗教里呻佔的梵语,只重复着一句,“别去。”

我冲他笑了笑,又撩起袖角,抚顺了先前攥紧的褶子,“其实我也不想去啊,有选择谁会愿意去杀人嘛。满手都是鲜血,粘稠的深深的红,真难看。可不是我不想仁慈啊,是天道不仁慈,不这样做是违背常情的。清谌,你说服不了我的。只是我答应你,用最少的血,自己的,旁人的,好人的,坏人的,换取更长久的安宁,好不好。”他没有说话,也难得的没有笑意。触到他的目光,我心窝子里陡然凉成一片,觉得血液凝固得麻木了,却也突然意识到,我和他再也不会有以后了。我扭头想了想,揩去了屯在眼角的泪珠子,才又道,“哦,对了,清谌,你可以走了。”我瞥了瞥他,他还是那个样子,只默默地看着我,眼里的光明明灭灭的,“我不留你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去揣测他会想些什么,“算了,你,你明天再走吧,现在离开的话,不大安全,”我迟疑着,“你等我回来,明天一早我便送你离开。”

夜已深了,月却不亮,模模糊糊的,像是蒙了厚厚的霜,四下寂寂的。我想了想,还是敲了门,里头却静静的,没有回应,想来已经睡下了。我悄悄地虚开一溜门缝,借着一点光,瞧着他果真躺在了床榻上,也不知睡着没有。我推了门走进去,案边的一盏油灯还没有歇,晕黄的烛火一星一星地闪着,烧得他的脸阔亮亮的,眉眼分明。我轻轻地叫他,“清谌。清谌。”依旧没有答话。我在他的床边坐下来,勾着身子吹熄了灯盏,房间一下子暗下来,只有模糊的月色,模模糊糊地照着世间模糊的人。我轻轻埋下身子,伏在他的胸前,依旧是淡淡的香味。起初只觉得好闻,如今才知觉,它已经烙进佛前僧的骨血里,再也无法消散。

“清谌,我的爹爹是土匪,我的娘亲是土匪,所以我一出生就是土匪,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起身,轻轻掖了掖他身侧的被褥,才又埋下去,“我知道杀戮不好,可是有那么多的人需要生存。我们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有什么活命的生计,他们中的更多人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就被遗弃了,无路可走,无处可去,只能被大寨子收留着。我从小便跟着爹娘打打杀杀,爹娘死后我要做的更多。从小我只知道以暴制暴,你的佛你的法我一点都不明白。”他的气息浅浅的,很有规律,他的味道淡淡的,太好闻,他身上的温度,暖暖的,太舒服,我闭着眼睛,几乎就要睡过去,“那个时候,我哄你替我挖了桃花树下那坛酒,因为娘亲说啊,那坛酒又唤作于归酒,就是,嫁人的酒,一起喝下它的人会永远的相爱。我还以为你虽没有喝,我们却会有一一辈子。”我觉得眼眶有泪,盈得满了,止不住地,狠狠地砸下来,勉强缓了缓,深深吸了口气,才道,“阿妩,我的名字是阿妩,其实我多想听你叫叫我阿妩的。在遇见你的时候,在你来之前,在你来之后,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着的。只是,这以后都没有机会了吧。”我觉得心窝子一抽一抽地搅得快要碎了,痛得厉害,闷闷地,艰难地,一遍遍地,唤起他的名字,“清谌。清谌。清谌。”

清谌。我爱你,可这并不是说,我就能够和你在一起

离开那天,我送他下山去,一路无话。

山里的雾被雨水濡湿了,厚的,浓的,凉得很。

他一袭月白长衫,丰逸俊秀,骑着高高大大的青璁马,行得远了,他回过头来,嘴唇动了动,太模糊,瞧不真切,他又转过头去。

我看见他的人影在细细长长的山道里越来越小,他离我那么那么远,那么那么高。

【附词:寒山】

念白:我曾在寒山深处遇见过爱情。

我永远也忘不掉他眉眼间的柔软,投出比亘古还要久远的光阴。

说佛法渡人,为何偏偏教我沉沦,又无辜使我离分。

山寺桃花开了 折几枚 留着

屋檐 艾草零落 动风铃 响了

泉水一碗泡了 煮些酒 喝着

岁月青白 几年了 你还 好么

寒山寺乱了钟声 应这场 雨纷纷

念殷勤耽美尽良辰 一朝千劫生

拂了黄昏 碎一地的冷 暖一盅 来温

念白:不记得这是第几个春天,院子里的草木愈青愈深,浓成肃穆的一笔。

你仍在寒山寺里诵读经文,我还在寒山寺外听习佛声。

月白出石落了 有伶仃 几个

禅院 清辉寥廓 照离人 瘦了

思念斑驳水色 醉成歌 和着

不见你 好久了 我还在 这儿呢

过路人路过红尘 听传说 成戏文

写寺门隔断这浮生 剩流年空等

门外故人 门内半盏灯 灯火啊 欲焚

念白:我的年华在经声佛火里消磨,余下如枯骨萧条的生魂。

可是,我的爱人,我们是不是真的等不到,来年的春色,满城。

【下篇·木有枝之空门】

我是个和尚,从小就是个和尚。其实若是有选择的话,我是不大愿意做和尚的。

寺里头有个打扫禅房别苑的扫地僧,约莫四五旬的年纪,眼角生了些细细的纹,背微微有些驼,常年披着一件灰扑扑的掺了白的暗红袈裟,有风无风,落叶无叶,总是拖着一把枯枝编成的大扫把,迈着沉沉的步子,一下,又一下地在地上划着。听清风台撞钟的老师傅说,扫地僧在寒山寺里扫了二十年的尘。

年纪轻一些的时候,性子总是沉不下来。平日里经声佛火,到底也闲不住。于是,央着扫地和尚同我们说说话,讲讲他的故事,便成为我们一个禅房的小和尚打发时光的最快乐的事情。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和尚,说话的语气总是淡淡的慢慢的,对我们所有浅薄的无知的疑惑或是好奇都表现出极大的体谅与包容。他告诉我们,寒山的那头,就是尘世,是娑婆世界,里头有万千种新鲜的花样,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光怪陆离的事。他的故事太精彩,描述太生动,以至于有小和尚就问了,“扫地和尚,你扫了二十年的地,真的到过所谓的尘世吗。”扫地僧从来只是笑笑,也不回答。可是我知道,很笃定地知道,他是真的去到过那里,见到过那里,甚至,爱上过那里,或许是二十年前,或许是更久远。因为每每提到外头的世界的时候,他那蒙了翳的灰蒙蒙的眼里便会生出些微微的光,闪动着,跳跃的,似乎那里盛着太阳的暖,或是大功德的圆满。

我想了想,问他,“师傅,世间人何样。”他执帚的手顿了顿,才道,“世间人样。”我笑了,遂又问他,“世间人可好。”他愣了愣,抬起身来模模糊糊地瞧了我一眼,又埋下身去,“世间人安乐。”我不急不忙,闲闲地继续问,“世间人安于十恶,不肯出离,何乐。”扫地僧似乎是笑了笑,拖着扫帚便往隔壁院子走去,离得远了,才扬了扬嗓子,“小和尚,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就这一瞬地,我的脑子里突地隐隐生出个模糊的揣测来,我这才意识到,或许如今,他不过是回到了最初生活过的地方。

扫地僧叫什么名字,我们都不知道,或许主持方丈知道,又或许不知道,而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觉得他肯定是眷恋着那个尘世的,尽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再次回到这里。从小寺里的主持方丈便说我生有慧根,仔细莫坠浩浩天地,垢净俱忘,日后必定是成就大功德身受大圆满的,我却觉得尤其不切实际。我并不是师兄弟间最刻苦最努力的那个,也对佛法精要没有那样深刻强烈执着寺庙里全是红的砖白的墙,绿的树青的瓦,禅房里窗明几净,大殿里宝相森严,庄重,肃穆,而我就在日日月月的诵经念佛里,对那个故事里的天地愈发好奇起来,又在年年岁岁的诵经念佛里,对那片天地的热情渐渐冷却下去。

我今年约莫二十三岁,在寺里头待了近二十年的光阴,却依旧没有得到大开示大光明。后来从藏经阁里翻书来看,里面有这样一个故事:传说慧箴大师曾带弟子下山度佛缘,行至一独木桥中间遇到一美妇,桥窄只能过一人,慧箴一把抱起美妇反向放下,双方得以过桥。其弟子有疑问,“师尊总言,男女授受不亲,怀拥妇人,如何诲众。”慧箴答他,“无量寿佛,我已放下,你为何还放不下。”我忽然觉得自己灵台豁然开朗,越发以为这个故事甚是有大智慧大聪明,便把故事讲解给扫地和尚听,我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见着他神色莫名得很,最后,他竟冲我笑了笑,才淡淡地说道,“情无取舍,若未拿起,何来放下。”我却尚不能明白,情,又是什么。

于是,我想试试,我想遇见这样一个人,我需要一条路,一条通往证悟的道路,如同道路本身就会被舍弃,到达河岸,就需要抛弃舟。我想遇见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叶舟。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三月里,主持方丈许我出行游历,于是我见到她。

一个姑娘,一个和尚眼里很漂亮的姑娘。她蹲在长长的河水畔上,把长长的衣袖高高地卷起来,伸长了手在刚刚解封的河里舀着水,她的手指修长的,白的,灵巧地打着旋儿。她的笑盈盈的朗朗的,如同清凉池中央初初睡醒的莲,暖暖的粉,生姿摇曳的。

她轻轻地踮着脚,伏在我的背上,我缓缓起身把她小心翼翼地驼起来。她脉脉如兰的气息浅浅地喷在我的颈侧,麻麻的,暖暖的,她的身上幽幽地散开来我从未闻到过的、甜甜的女子的香气。我虽一时觉得新奇,却也很快安下心来。那个时候,我还福至心灵地在想,若是她问起我为什么要背她,我就告诉她,我已放下。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为那一下子的福至心灵感到无比辗转,甚至是恼悔不已。当初信誓旦旦,以为背起的是渡我涉水的行舟,在尘世的风里雨里经历一把,在得与失的较量里验证一回,便可自得如来。兔若渡河则浮于河面,马若渡河则及河半,此趟必要作大香象渡截流而过,才算得个圆满。岂知彼岸迢迢不可及,全然无觉间,竟是猛地一个浪头掀涌覆流、铺天盖地劈头而来,舟上人这才知觉细水早已成江流,前路不可挡,而望身后去,却已是浊浪滔滔,不得复回。用扫地和尚的话来说,便是我太高估了自己,猜得过天意,看不透表心,怀里端着大尾巴狼,还自以为揣着柔软可人小白兔。

我在邯沙镇上的一处客栈住了下来。布局是典型的小桥流水人家,便是推窗见柳,柳里藏花,长长的柳枝垂了细细的叶,柔软地趴着。有紫藤花影摇摇曳曳开满青石一碧,漫至深处入了水,水中日色溜了一川的白,花木扶疏,极是好看。我想起来仿佛是很多很多年前,对这灼灼尘世,斑斓世界,我也曾有过深切的热烈的好奇,年少时,在扫地和尚的描画里一次次地拼凑着它的轮廓,而如今,它却极真实地在我眼前铺展开来,这世间里的男相、女相、贵相、贱相、老相、少相、众生相,不肖禅房深寺的最慈悲、最庄重、最肃穆、最高尚,便成就娑婆世界的最繁华、最喧闹、最真实、最烟火、最风尘,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

依旧是霡霂细雨,我撑着一柄墨青色的纸伞行走在湘水河岸,认真地想,仔细地看,河水清澈见底,淙淙地向西流经,雨水打下来便泛起粼粼的涟漪,流过河坝上的石块便激起层层的旋儿,路边有摆着摊贩卖些小物件的小贩,有抱着小孩子等着老师傅做糖人的妇人,有攥着重重的线轴趁着细雨春风放风筝的老者,我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比起宝相庄严的古刹大殿更多了一份暖意。

“小师父,小师父,”我估摸这是在叫我,便寻声望了过去,眼见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姑娘,朝着我的方向一路小跑过来,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的年纪应该挺轻的,长得斯斯文文、眉清目秀。她在我跟前微微喘着气,脸上彤彤的红,我把伞朝她斜了斜,她抬起头来笑了笑,眼里漾起迭迭的水波,明明灭灭的,一闪一闪,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想起来她的暖,她的笑,她软软的绵绵的语调。

“小女子心中有惑,不知小师父可否替我一解。”想来那个只会一口一个“和尚”称呼人的丫头,恐怕是不会规规矩矩称我一声师父吧,我突然觉得有趣得很。顿了顿才点了点头,又示意她继续。小姑娘想了想,才诺诺开口说道,“今日里私塾举行考试,我得了个头名的成绩,授课师傅奖了我两枚新出的玉石,可我爹爹却要我将其中一枚送给我家小妹。”

“女施主可是不愿赠玉,即便那是你的亲妹妹?”闻言,小姑娘一下子赧红了脸,急急地开口,“可是那是我的东西啊,我想,我原本是想把它送给旁人的,我,我忧心得很。”她不自然地停了停,才又道,“适才我同爹爹说了自己的意思,爹爹便要我来问问师父,说师父到底是出家人,必会有所论断。”我看了看她,又往小姑娘身后的凉亭瞧了瞧,里面隐约立着一个人,我想了想,把伞递给她撑着,便浸着雨水往凉亭走去,“问题若是有解,为何还要担心。问题若是无解,担心又有何用。不过女施主放心,令尊不会那样做的。”

我汲着水踏入凉亭,雨意濛濛的,雾气浓浓的,尚未看清楚个大概,便听见亭内那人朗声问道,“小师父,佛教可不是主张利和同均?既然如此,我的大女儿得了两份礼物,转赠一份给她亲妹妹有何不可。”我掇起袖子轻轻揩了揩滑下脸颊、凝在下颌的水滴,才微微欠了欠身,道,“施主此言差矣,六和敬中的‘利和同均’,讲的是均等、公平,然而强制均等的本身却正是不平等。”

“那世间又有什么能均,什么可等?”

“世间本来同均,机遇同等。”

“那么,差异又从何而来?”

“能力、因缘、福报与智慧。”似乎彼此早已料到这样的对话,他问得极顺溜,我也答得极快。

“可世人却少不了埋怨天道不公,尚不论手段是否正规、合理,这个世间的生存法则就是弱肉强食,于是强者更强,弱者更弱,便有人将希望致力于崇尚暴力,妄想以暴制暴,以求强制均等,此般何解?”

我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或许这才是那人真正的惑,心里头却无半点犹豫,只默默念了句,“无知是苦。”他才继续道,“佛度心苦,修的须是平常心。若要化解无知,需要更开阔的明理和教诲,也需要更深的觉悟和体味。光若不漏任何处,此间是非垢净,亦无心系缚人。”

我怔了半天无话,最后作了一揖,“贫僧受教了。”

临走的时候,我回头望了望依旧伫在雨里雾里的那个女孩,烟水里,她的眉目逐渐模糊起来,只余下薄薄的身影婷婷地静静地立在那里,我就这样突然地不合时宜地想起来,那个时候的那场雨、那个人

我是没有想到会又再见到她的,这么快,还是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

她缩成小小的,团团的,像小猫一样窝着身子,蜷在长长的虎皮长案上,搭着一层薄薄的被子,瞅着竟似比三天前丰腴些,却显得脸蛋粉粉的嫩嫩的,甚是可爱。她垂着眼,心不在焉儿,却一直扬着嘴角,弯弯的,想来必定是笑脸盈盈。她见着我的时候,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盏哗地打翻,茶水捎着冒起烟儿,洒在她白得好似透明手背上,一下子便起了红,碎了一地的素叶白瓣。肯定烫着了,我心下想着。她却恍若不知,直愣愣地走到我面前来,似乎慌乱得很,哆哆嗦嗦地解释起什么来。而她的话自然毫无说服力,连底下坐着的男人都奇异地睁大眼,透出探究的好奇的眼神,还不时侧头悄声讨论着什么,我也只做不知,却突然想起来那日凉亭里的对话。

直到她狠狠斥退了下部,我才半天缓过神来,哦,她说了什么,哦,对,劫富济贫,我想了想,叫她,“女施主,”她拽进袖角的手顿了顿,“看样子,贫僧也不是个能被劫的富吧。”她茫然无措地点点头,“所以,贫僧可以走了么。”说完,我仍是立在那里,似乎就等她一句话,其实心里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果然,她急急地开口,却是质问我当时为什么要背她,出乎意料地,我有点懵,也不知道怎么回她话,她却自顾自接下去,“不,不许走。”我问她为什么,她愣了愣,答得甚是理直气壮地,“我不是劫富济贫么,你不是自称贫僧么。所以我决定了,”她顿了顿,“济你。”

或许是她的理由太过于霸气外露,又或许是因着我心里头转的那点点心思,总之我便是留了下来。可也是直到最后我才明白,那个时候,她不是在济我,而是渡我,我原本要成神,她却差点将我渡成了人。

之后的日子倒也过得清闲而平淡。她替我新辟了一方别苑,那里种着一株很大很大的桃花树,枝干四下蔓生散开来,翡翠般的绿,泼墨似的,油油的,远处看来是重重的浓郁,似是望上一眼便会坠了进去。我自然是不能喝酒的,她却似乎喜欢拖着我陪着她、看着她喝酒。她的酒量是极好的,陈年酿的老酒,她却面不改色地,一杯一杯往腹中灌,和你说上话来,也不乱,滔滔不绝的,讲她遇见过的人,经历着的事。我不大怎么接她的话,她也自得其乐得很,很欢喜似的。

她从来没有问过我愿意留下来的原因,我原本心想着,留在她身边,看着她,了解她,然后教化她,开解她,于她,于己,自然都是最好的结果,然而她却时时在我面前袒露出天真,并不肖似传闻里杀伐果决干净利落的顾鬟,时间一长,我便被一种最纯粹的最简单的热情所缚绑住,似乎连自己都莫名摊上了血性,一时间便再也参不透了。

那天夜里,她似乎真的是醉了,薄薄的一壶酒,我一杯一杯地斟给她,她便一杯一杯地饮。她讲起她的小时候,讲起她的父亲母亲,讲起她喜欢过的第一个人,讲起她最舍不得的那枚风筝。然后,她一遍一遍地唤起我的名字,她的声音软软的黏黏的,不似水,倒更像微火慢熬的粥,烫的,也稠得很。她原本喝酒是不大上脸的,这回却渐渐染上了绯色,愈来愈红,愈来愈浓。她伸出五个指头在面前晃啊晃啊,嘴角弯弯的,笑盈盈的,我突然想起那日她伏在我背上,一遍一遍地叫我和尚,笑声清清脆脆地,悦耳如驼铃阵阵,甜到了心尖尖儿上。我这样想着,她突然支起身子朝我的方向靠了过来,她的脸陡然间放大,浅浅的红晕了上来,她的睫毛那样的长,忽扇忽扇地,一下下,都似打在我心上。她的眸子湿湿的,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小小的我漾在她明媚的眼波里,如一叶舟,一下子,便沉了下去。我还愣着,她的唇便凑了过来,软软的,润润的,有着些些的清香,还有着极浅极淡的桃花气,我反应不及,她又探出舌头来,猛地一个激灵,柔柔的舌尖便卷了凉凉的酒液瞬地裹湿了我的唇瓣,我不由得抿了抿,头一回尝到酒的味道,浓郁的,热烈的,沉沉的重重的向我压过来,我欲挣扎而不出。

待我彻底清醒过来,她却已沉沉睡去。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她阖着眼,身子轻轻的,软软的,极浓极厚的酒香,我不禁垂下头,往她润湿了的唇上舔了舔,似酒,却比酒更甜更暖。

此夜是人入酒,酒醉人。

窗棂上糊了白白的一层宣纸,光隐隐透了进来,却不刺眼。桌案上置了一把月白色的瓷器,里面盛了滢澄的清水,一支突突的枝干孤零零地立在窄口瓶中,是那晚临走时折下的桃木,馝馞的花颜已然不在,雾气掩映了丝丝袅袅的水痕,慢慢洇开在泛起的縠纹里,衬得日光拉长的影子,一寸寸的长,一寸寸的瘦。

那日之后,我和她依旧如常地相处着,她依旧常常来同我说话,同我看山,同我看云,只是心下却隐隐觉得有什么已经同从前不一样了。光不漏任何处,自然不会漏了她处,此生为人便自生虚妄萦系,我原本以为此般辗转便是为了能够度化她,开导她,破她眼前一切障,教她这明白这世间种种无非我执,才作若干解会,起若干知见,生若干爱畏,教她懂得和体谅人世间的大慈悲和大圆满,而我依旧是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她,她的心性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要热情,也都要坚硬。

她静静地默默地站在我的面前,垂下眼的时候,我似乎看到她的眼圈微微泛了红,眼眶里闪了灼灼的光。我突然想起来,那个时候,她也是愣愣地傻傻地就立在那里,三月的雨轻轻地扑在她的发上,额上,挂了薄薄的一层雾,脸蛋红红的,像极了寒山寺里头温驯的小兔子。而现在,她的眼里却满是痛苦和决绝,凄凄楚楚地,却不看我,只一字一句地说道,“清谌,我不信佛,也不信命,要生存,我只能相信我自己。”我久久不能言语,心下也升起悲痛来,不可置否。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眸子里的潮水已经一浪一浪地退了下去,嘴角扯出个牵强得很的笑,勾了勾,又冲我摇了摇头,“清谌,你说服不了我的。只是我答应你,用最少的血,自己的,旁人的,好人的,坏人的,换取更长久的安宁,好不好。”

我突然发现,在她毫无修饰、汹涌的、滂沱的无奈和悲哀下,我根本无力招架,一个个浪头铺天地打过来,心里头那叶哪怕是江海里都沉稳安定的舟楫竟然动摇了,它浮沉着、悠悠着、晃着,再大点,再大点,风再大点,雨再大点,它便彻彻底底沉没了,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我这才明白,我那些所谓的满口的大圆满、大慈悲竟是空口虚谈,我竟没有一点儿能力让她从彻骨的矛盾和挣扎中全身而退。我想我的眼里应该是堆积了满满的失望和痛苦,因为我在她的眼里也感受到了这种痛苦,刺骨的,剜心的,麻木的。我对自己充满了深深的失望和痛恨,我眼见她执意踏上杀伐路,双手沾满血腥,却毫无办法。而这个时候,我的佛呢,我的法呢,对信佛者,它功德无量,对于不信者,我该怎么做,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该怎样才能拦下她,而千千万万的语言,最后竟只能揣着不能言说的心意,隐忍地、悲痛地看着她离开,然后自语似的一遍一遍地喃喃道,“别去,别去。”

“若要化解无知,则需要更加开阔的明理和教诲,也需要太深的觉悟和体味。光若不漏任何处,此间是非垢净,亦无心系缚人。”我突然想起,湘江水畔,那人的话,直到这时,我才有如醍醐灌顶,凉个透彻。裟婆世界的本质便是是苦,不圆满,而世间一切和合事物皆是无常,我们是永远不可能在世间满足自己的追求与欲望,只有回归佛法本身,证悟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诸法无我、涅盘寂静,才有可能、有资格戒告世人,让世间人都拥有热情的向往和宽容的胸襟,让他们都体谅苦痛的究竟,让他们明白,这世间应有的正义和公平。

那天夜里,她伏在我的胸前,幽香袅袅,温吞的清辉月色脉脉地淌下来,镀在她的眉上、衣上、如瀑般的墨黑的发上,泛起点点星芒,微弱的光,却刺痛了我的眼。她絮絮地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声音低低的,好似一下子就要睡过去。我心里头万分的难受,满满地溢满了疼惜,我私心里多想就这样,就这样,一生一代一双人,也知道不过奢望罢了。她一出生就是山贼,我一出生就是和尚,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没有能力和胆量擅用真正的自由,责任已是压在彼此身上沉重的,不能背弃的承诺。她的泪滚烫的、潮湿的,一颗一颗地砸下来,空气里散起浓厚的咸,就像那晚沉星堕月时,于归酒的味道。

她似乎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起身离开,脚步声愈来愈浅,愈来愈远。灯花砰地烧了起来,红红的火烛晃啊晃啊,我睁开眼,愣愣望着窗外的天,我突然想起那个扫地和尚,想起他晦涩的表情,想起他欲言又止的话,才终于明白,在人世间做过安乐之鱼,为什么又会甘心游回莲花池去。糊糊涂涂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才又阖上眼了。

顾鬟,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可这并不是说,我不爱你。

离开那天,她送我下山去,一路无话。

山里的雾被雨水濡湿了,厚的,浓的,凉得很。行得远了,我回过头去,嘴唇动了动,而视界太模糊,瞧不清她的样子。

她在高高的山上,我行在细细长长的山道里,我遥遥地望了她一眼,尘世茫茫,软红十丈,她离我那么那么远,那么那么高。

再见。阿妩。

【附词: 空门】

檀珠漆色空相世界

焚香觑破法王佛面

弃惑除业渡不尽三生劫

四圣谛 空堕云烟

她又诵起旧日诗篇

他跪坐神龛四德涅槃

一百零八声声难解俗世劫

空门寂 长吟彻“寒山”

如你我的故事

后世人 传唱百年

原来怎么苦怎么痴怎么怨

曲终人散早已无言

竹箫一管音尘尽散

散作泪拓入青石板

再不见你眉目如水倦澹

负我嗔痴贪

沉沦眼底的恻然

耽于世俗的虚幻

已是不见再不见闭目禅珠拨乱

笑我成魔一念

又转身 成佛一念

原来这般苦这般痴这般怨

不过是空门一场沦陷

空山寒 寒山空现 ( 红尘远 )

故人行远 信行愿 ( 陌路人面 )

因说果戒 世人鹄立佛前 ( 绘你三生眉眼 )

虔诚许下来世缘 ( 偿我一世痴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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