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做事，做官

2003年我讀高一，在老家陝北綏德縣，遊手好閑，無所事事。有一次我又曠課了，是語文課。事後我們的語文老師找我談話，他唠唠叨叨講了半天，告訴我曠課會導緻成績下降等等。從小到大我的語文成績一直出類拔萃，也向來是各位老師的得意門生，私下裏關系處得相當不錯。于是我揮揮手，很随意很不耐煩地敷衍他：“好了好了，真煩！跟我媽一樣讨厭！”他愣了一下，盯着我說：“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是不要看不起你媽。你這種性格，除了你媽，沒人能十幾年如一日伺候得了你。你生下來時渾身赤條條連件衣服也沒穿，沒有人欠你什麽。”老師說完扭頭徑直離去，留我一人在寒風中獨自蕭瑟。至今我依舊記得當時他的眼神，他教會我：要懂得知足，明白感恩。飲水思源，知恩圖報，你沒有資格和權利要求别人達到你想象的形象。要記得别人對你的好，并清楚地認識到這種無償的好，這世上，沒人欠你什麽。這位老師叫李紅永，陝北小鎮一名優秀的語文老師。

2004年的夏天，有一天我上學遲到，隻能坐人力三輪車趕時間。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因爲馬上要遲到，我焦急萬分，不停地催促着師傅蹬快點。路過一個十字街口時，紅燈亮了，他立馬停了下來。我特别生氣，推着他的後背說：“師傅快走，我要遲到了！紅燈是給車看的，不是給三輪看的。”他嘿嘿一笑：三輪也是車，也要遵守交通規則。”我想都不想，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你一個蹬破三輪的，得瑟啥呢？！”他頭都沒回，緩緩一句：“就你這樣的素質，你現在是學生，明天說不定連個蹬三輪也不配。”我當時啞口無言，臉上像被人抽了一巴掌。好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乘坐過人力三輪車。每次見到街頭老态龍鍾的三輪車，或者是車夫汗流浃背的辛勞，總會想起很久以前那位車夫的話。他告訴我：人無貴賤，命無絕對。不管你是處在什麽位置，或者扮演着什麽角色，記得做好自己的本職。不要因爲地位低賤而卑躬屈膝，也不要以爲自己身份尊貴就高人一等。得意低調，失意微笑。認真做，可以把一件事做對；用心做，可以把一件事做完美。這位師傅姓李，鬧市街頭一位普通的三輪車夫。

2005年我做了件很“驚天動地”的事情，給老家的縣長寫了一封信。大緻内容無非是站在一個憤青的角度，激烈抨擊了當時本縣的貪官污吏，并對這位清廉的縣長表示了崇高的敬意雲雲。他因爲政績卓越，卻不肯同流合污，改革時大刀闊斧而被同僚排擠，要被調到周邊地區工作。當時很多農民告狀告到焦點訪談，舉報了這位縣長的“激進主義”等等。我不知道十七歲的自己哪裏得來那麽大的勇氣給這位縣長寫信，隻記得信中有一句話：“很多人因爲愚昧無知不明白您的政見，可是我知道您現在“高處不勝寒”的處境。”寫信的初衷忘了，大約是閑來無事尋點樂子，也壓根兒沒打算有回音，甚至落款隻随便編了個筆名：一線天。可是三個月後，他真的回複了。我清楚地記得，那是臘月二十八晚上七點左右，天完全黑了，我補完課哼着歌回家，媽媽因爲剛做完子宮手術躺在炕上，她說剛才曹縣長打電話到家裏找你了，留了手機號碼，你回個電話去。我當時吓得冷汗都冒出來了，天哪！該不會是司法部門找上門來了吧？！電話通了，一個很和藹的中年男人。他給我講，我的信他很早以前就看了，因爲忙碌一直沒有聯系我，年終整理信件時又突然看到，于是打電話給我們中學的校長，又由校長找到我們班主任，班主任查了很多學生，才曉得這個“一線天”就是我。我窘迫得一言不發。他倒是給我講了很多，他說自己作爲一屆父母官，從沒想過要得到多少名多少利，隻是想踏踏實實憑良心做事。他一個外地人來綏德做官，舉目無親，孤軍奮戰很是辛苦，基本是一個政壇中的異類，被人排擠誣陷是很正常的。他說你們綏德人真是出了名的聰明，早在他調任到綏德很久前，就有人打聽到了小道消息，早早防患于未然托人送禮給他，他都一一拒絕了，他不會屈服于綏德人的這種“聰明”。

我給他講，讓他不要怕，與黑暗鬥争到底。他笑了，他說：“人的一生是很漫長的，經曆的人和事數不勝數，不要在乎一時間的得失。做人就是這麽難，你做壞人，好人會恨你；可是你做了好人，壞人又會恨你。”時隔五年，我今晚點擊開陝北老家的官方論壇，還可以看到很多人對他的贊賞。老百姓有時就是賤，别人在任時指手畫腳、拼命抨擊，等到他離去後，換了一位又一位甚爲槽糕的領導，才倍感後悔和失落。我看到了這樣的帖子：“綏德縣的統一規劃口號喊了幾十年，卻從沒有一屆領導真正實施過。因爲這個地方太黑，殘餘舊黨根基太深，撼都撼不動。他一個外鄉人卻構建了整個建設框架，正開始實行，我們卻逼走了他。”是的，他一個外鄉人，日理萬機、不遺餘力頂着巨大的壓力爲百姓辦實事，換來的卻是縣民奔走相告的聯名上訪。無辜的百姓被利用蠱惑了，成了政敵搬倒他的棋子，對于這一切他隻是付之一笑，無怨無悔，翌年正月他即将離開，臘月二十九還在綏德客運站穿着棉軍大衣查處黑車拉客。那次通話後不久他便調任了，時隔五年，再也未能相見，當日的情形和話語卻還曆曆在目。他叮囑我努力學習沖刺名牌，可我不争氣讀了普通大學，實在無顔面對江東父老，更不敢去官邸衙門登門拜訪。很多年後我無意中看到朱镕基總理當年的就職演說，他說：“無論前面是地雷陣，還是萬丈深淵，我都會勇往直前、義無反顧，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腦中嘩地一聲就會浮現起那位一腔熱血、兩袖清風的官員。他隻是個小小的地方官，穿着土氣，甚至有時會和群衆一起扭大秧歌，卻用自己的一身正氣觸動了三十萬綏德縣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這位中年男人，他叫曹世玉，時任陝西省榆林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

人的一生會遇到不計其數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是風景，有的人是驿站，有的人是港灣。我時常自戀地以爲比同齡人略高一籌，看待世界、對待事物總比自己的實際年齡要高深很多個層次，正如面對《生命中的過客》這個題目，我敢保證百分之八十的同齡女孩會寫初戀初吻初夜，不知這種少年老成是不是得益于我生命中的諸位過客？我們的社會是一個個具體的人構成的，每個人都如一棵大樹，龐大的交際圈和關系網，不斷汲取各方的營養才能成長得更高更快更強。作爲一個普通的大學生，我一直很慶幸自己21年的生涯中能遇到許多貴人指點。有時也會反省自己當年的青澀莽撞，可是如果沒有這些“很傻很天真”，我可能就一輩子無法遇到這些寶貴的過客。他們中有達官顯貴，有貧賤苦工，有商賈政客，有人民公仆……有的人過眼煙雲，有的人卻如一道永恒的風景線，镌刻在我餘生的每個角落。魯迅先生很早以前就說過：自古以來，我們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爲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人的脊梁！世界并不完美，社會也不幹淨，這一位位不言放棄、不乏其力的人，正如一座座豐碑，在我稚嫩的人生方向上豎起了堅定的楷模。

好幾年過去了，我時常想起年少時認識的人、了解的事。在這個泱泱大國裏，他們無非是渺滄海之一粟；或者在我漫長冗雜的人生中，他們也隻不過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卻注定了我一生奏樂的旋律。而今背井離鄉、在外讀書，見多了城市的燈紅酒綠，總會想起家鄉黃土高坡和塞外大漠那些樸實的笑臉；聽慣了浮光掠影背後的靡靡之音，偶爾哼起陝北的信天遊，不誇張一點，真的是熱淚涔涔，至今在KTV裏唱得最多的還是陝北民歌。我不知道自己日後會從商還是從政，或者幹脆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隻是不管前程如何，唯謹記清清白白，本本分分。人的一生是漫長的，總要遇見不同的人和事，不要在意一時間的得失，笑到最後才是最大的赢家，要執着，要堅定，要坦然。少言多行，孤獨也罷，受傷也罷，不管春風得意還是秋風失意，記得淡定低調、目光長遠，榮辱不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再艱難的路也會有出路。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看成敗，人生豪邁，大不了從頭再來。從來沒寫過如此平實直白的文字，謹以此文，獻給我生命中那一些過客：善良做人，用心做事，清白做官。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奮然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