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

小孩子若得了一件心愛的東西，常會把玩不已，一直玩到燈下眼倦也舍不得丢開。那時的欣喜固然有些受寵若驚，但也覺得美好來得太快，感受不到十足的踏實。隻有到了第二天醒來，那件一下子跳進眼簾的愛物，才會給他徹底擁有的安穩，打眼看上去，倒比昨晚初見時更可愛了十倍。

這一種兒時體驗的笃定之感，在我的後來，愈發稀見。越來越多的東西，變成流動的形态，不能與人一起坐實落定。現在想來，這恐怕正是我的誤解，也許它們本來就是飄忽流動，易失易散的，我所愛慕的穩當、踏實，其實隻是一廂情願的期許。

我本想着，人活一輩子沒什麽要緊事，不過是弄一處小院兒，栽棵石榴樹，樹下栓條狗，有幾畝薄田養人以水米，有幾家親戚走動走動，平常時候，餓了吃飯困了睡，打打閑牌，喝喝閑酒，春花秋月的看過幾十年，人也就老了，豈不是來去輕便的很。及至我回到老家，見着那些兒時的玩伴，他們過的正是我所慕向的生活，然而從他們的神色，我卻看不出預想的歡悅。雖我口裏聲聲念着要回來同你們做鄰居，但我自知不是真心話，這麽多年的奔走，我早已野慣，回不去了。

在異鄉生活，實屬不易，更何況是在一個除了呼吸不用花錢，處處都要破費的都市。原來可以買一把鐵榔頭的錢，現在是連一根針都買不到了，十塊錢炖一鍋紅燒肉的美好時代，現在看起來，再沒有複興的可能。隔三差五雪片兒似的單子，張張也都是黃世仁的嘴臉，大多是沖我要錢的，沒有給我錢的，想想真是無奈的很。

本待要尋一番原因，好像又摸不到頭緒，每天的新聞聯播，都在準時提醒我，本人生活的時代，是一個歌舞升平，萬民歡笑的盛世，根本不可能發生不良狀況，生活如此幸福，你不去贊美已屬不該，又哪裏來的埋怨。看來，畢竟是我自身不努力，沒有本事當一個什麽官，不會那一套精深功夫賴求富貴。罷了，這也隻好怪不得别人，自認平庸，安于現狀吧。

好在我天生比較知足，孩子大人也都活潑健康，生活和睦，倒沒什麽打緊。惟可憂慮的隻是自己，還能不能在以後的幾十年，以一個凡夫俗子之力，撐起愈感壓力的生活。想到那遙遠的下世晚景，真不免有些人生蒼涼之感。我會不會也像那個甄士隐，一下子醒悟出世，搶過褡裢跟人跑了呢？想我向來俗念太重，而且貪戀紅塵，估計到那會兒也是舍不得。每每想到浪醉形骸的阮嵇之流，我都要替他們的老婆孩子不值，光是自己樂和還不夠，還要拉上一幫人，都學着自命清高。那個林逋就更可氣，弄什麽梅妻鶴子的把戲，若真到那個眼界，不如直接把自己活埋了，豈不來得省事。

雨天人閑，不自覺又搬出這許多話來，隻當是磨牙逗嘴，強勝于無聊罷。趕到明兒放晴，肥雨後的香椿芽兒大約也能吃了，就着它佐上幾杯酒，今年這個春天，也就快過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