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风语

微寒的風，飄忽的燈影，鴛瓦碧欄的畫閣上，纖秀的飛檐挑着幾點星芒，明滅，淡遠。

這是一個暮春的夜。

立于石橋，身倚欄杆，對着一面疏闊的湖水，他既沒有覺着過分浪漫，也沒有感到過分落寞。

這個人，是我。

我不知道，爲什麽來這兒，又挑個高可臨風的所在獨自站着。我隻知道，缺乏思想的雙腿能在某個時候，毫不費力地支配有思想的心，進而将某一次行蹤，變成一場小小的流浪。至少今夜是這樣，至少今夜，于我是如此。

天上沒有月光，地上沒有紛擾的行人，樓台，假山，樹木全都聳着肩膀兒，各自舉着黯淡的輪廓，在微弱的星光下，連成一片悄默。我自然也是悄默的，在深沉的夜裏，幾乎連身影也要朦胧不見。

假如我此刻十分開心，仰望着深碧的夜空奮而高歌，想必可以毫無遮攔，直抒胸臆。抑或有些了不得的悲傷，對望着幽寂的湖水，而悄然地流下一點淚來，也能夠比較富有詩意。可惜，這些我都沒有，想到自己白白占據了憑欄獨望的好位置，卻兀自心硬如鐵，真有些對它不住。

此時，唯有風，唯有柔軟，微弱，忽而又強勁的風從湖面吹來，潛入到今晚的夜色。它時而越水過柳，時而穿廊吹欄，那一陣陣齊整而悠長的嗚聲，像有無數個手執風笛的精靈，排列在高遠的天際，一起閉目鼓腮，虔誠地向着人間合奏。

片刻之後，風聲漸緊。茂密森然的竹子，被風力動搖了，吹開了，吹散了。它們好像一下子得到了無比舒暢的呼吸，因而又得到莫大的活力似的，頓然在暗夜裏搖擺狂舞。不單單是将僵直的身子，相互碰撞得清脆可聞，更将大把碎亂的葉子，猛烈地抽打在牆垣上，發出快意的，毫不羞怯的，甚至是恣意所欲的聲響。

這般自由的、似乎将夜色中的一切盡皆臣服，更要掠走的風，聽起來是那樣舒緩，大氣。它仿佛不再是從耳旁吹過，而是從我荒茫的心上掠過，引歡帶喜，羅愁牽恨，既洞明了所有，體察了所有，也震撼了所有。同時将我密結纏織的心，蓦然掏空了，就連麻木許久的性靈，也追随着它，毫無怨言，不假思索，無能爲力地迷醉了。

這隻是暮春時節再尋常不過的風，但它何以會在今夜更近乎于明淨的天籁。不錯的，也許隻有在如此沉靜的夜，隻有當一個人孤影獨對，身心靜止之時，它才能真正的稱其爲風，也隻有在它是風，并且除了它而别無所求的時候，聽風的人才能夠聽見。除此之外，我隻以爲，它不過是流動的空氣罷了。

夜深人自歸。路邊的一樹海棠，花開盈肥，在夜色裏微明着芳姿，擠了滿條的葉兒朵兒把枝頭壓得低垂欲堕，令我不得不俯身穿過。唉，多好的東西，若總是一味地添繁負累，弄到心神不堪，甚而弄到痛苦大于歡樂的地步，也隻好鐵了心腸不要。不如，就趁今夜一番風驟，吹它個飛花如雨，看它明日還是否海棠依舊。

啊，又發狠心了。罪過，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