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9-02-19 11:55:51
兒時的夏夜,月光皎潔,星光閃爍。勞累了一天的大人們圍坐在門前溝邊的土台上納涼,淘氣的孩子們像一群小猴子,在人堆裏鑽來竄去,追逐嬉耍,鬧騰不休。這時,就常常有大人說出一連串的謎語來,讓我們猜。什麽“半個碗撂上坎,叫你去拾你嫌遠”,什麽“門前一樹杏,天明落得幹幹淨”,什麽“四四方方一座城,城裏下雪城外晴;城内無人雷聲大,城外隻聽咣當聲”……孩子們忽然安靜下來,争先恐後地搶着猜。記得有一回,母親說了這樣一個謎語:“七畝地,八丈寬,裏邊坐了個娘子官。腳一踏,手一扳,噼裏垮啦都動彈。”猜啥東西?猜一種家具。我們一下子抓耳撓腮,伸長了舌頭,睜大眼睛,你看我,我看你,怎麽也猜不出來。是什麽呢?是什麽呢?母親說,是織布機。孩子們拍着腦門終于恍然大悟,跟着叽裏呱啦傻笑起來。哇啊!真是織布機呢!我們怎麽都想不到呢?
有道是,人生在世,吃穿二事。自古到今,不管達官貴胄還是窮人難民,任何人任何時期都離不開吃和穿。那時候,我們農村的商品特别緊缺,鹽、堿、火柴、煤油等日常生活中的絕大部分用品都是憑票憑證供應的。買米要用糧票,買布用布票。所以,人們常常吃不飽,穿不上,孩子們一般長到七八歲了,要麽破衣爛衫,補丁摞補丁,要麽整天光着腳板,精屁股浪蕩子。無奈何間,大多數人就隻能自力更生,穿土織布衣服。這時候,自然經濟時代老祖宗留下的紡線車、織布機,便自然而然地派上了大用場。
我祖母屬于陝西西府的扶風縣人,在那戰亂災荒頻仍的年景月裏,被繼父和母親挑在擔子裏逃到了永壽縣永太鎮的何家坪村,最後嫁給了長工出身的祖父,來到了車村的北村。祖母天生聾啞,腿腳殘疾,是個實實在在的殘疾人,不能參加村裏的生産勞動。但老天爺卻慷慨地賦予了她常人沒有的聰明和智慧。她心靈手巧,看啥會啥,在她母親的熏陶下,紮花,繡鞋,剪窗花,紡線,織布,烙烙面,剺細面,蒸花馍,綁掃天婆求雨,捏面虎送怪病,用簪子或大麥芒撥淤眼,用細線爲出嫁的姑娘挦臉……樣樣精通。村裏的大媽、嬸子、大姑娘、小媳婦,經常圍着她團團轉學藝呢。因而,她是全村男女老少最崇拜、最敬重的人。
我的村子叫北村,座落在深深的溝渠邊,是個小小的自然村,也是一個獨立的生産小隊,全村僅有20多戶人家。因爲我家有紡車和織布機,祖母又是村裏唯一全面掌握織布工藝的行家裏手,家裏就跟着熱鬧了。麥黃五月,每年麥子打碾結束,村裏便不斷有人從商店稱了棉花,或者從頭腦精明、走村串巷的乾縣人手裏換了棉花,拎到家裏來,央我祖母給她們家紡線織布。祖母不會言語,一邊打手勢,一邊點點頭,就表示答應了。随後的日子裏,祖母便早起晚睡,馬不停蹄地忙活開了。搓棉條是最簡單的活兒,隻要有點耐心,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學會。拽下一疙瘩白雪雪的棉花,用手一點一點撕開撕均勻,攤開鋪在案板上,成長方形狀,拿根一尺左右又光又滑的小棍子,擀面似地輕輕擀一下,抽出棍子,棉條就成了。祖母不厭其煩,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一搓就是大半天。有時,竟然忘了做飯,沒少被我和哥哥抱怨。搓了一天又一天,棉條就堆滿了簸箕或篩子。接下來就是紡線,這是高難度的技術活兒。我幫祖母從屋子裏的雜貨棚上,取下那輛老舊的紡車。她總是先撣去厚厚的塵土,把紡車的葉輪抹洗得幹幹淨淨;然後,熟練地安上錠子,用蜂蠟将弦索打得又光又滑,試着擰緊了,就開始紡線了。隻見她右手輕輕搖着紡車,左手捏住棉條,線抽得又細又勻。眨眼間,一根棉條就抽完了,右手稍微倒轉一下,左手中的線就會快速纏繞在綻子上。在喔兒喔兒的樂章裏,一根棉條接着一根棉條,不停地紡,不停地抽,不停地纏。線穗子就不經意地膨大起來,變成一個胖乎乎的白蘿蔔。看得眼熱了,我也偷偷嘗試過幾回,到底沒有學會。祖母是村裏有名的紡線高手,一天能紡五兩線。線紡夠了,便囫囵囵繞在“工”字樣的拐子上,取下來,就成了線桄子。 接下來的活兒,就更多更精細了。像漿線、經線、刷線、卷線、上線等一道道工序,非常繁瑣,非常複雜,非常細緻,其他人根本幫不上忙,都要靠祖母一個人來完成。最難作弄的還是織布前最後一道工序上線了。隻見祖母始終平心靜氣,不聲不響,忽左忽右,時前時後,貓着腰擺弄來,擺弄去。費了好大的勁,經過條分縷析,才終于将大約500條經線理順了,一根又一根拴到了織布機的布裙上。每每此時,她便長長地出一口氣,臉上露出不能自抑的笑容,向我們點點頭,意思是收拾停當了。坊間有句描述織布的順口溜這樣說:“右腳踩板右手撂,左手接梭右手扳;咣當一聲響,立馬換手腳。左腳踩板左手撂,右手接梭左手扳;腳手都用上,白布長卷卷。”這技術要訣看起來很容易,但操作起來其實是很難的。曾記得祖母織布的那段時間裏,經常有一撥一撥的女人過來圍觀,但印象中好像沒有一個真正學會的。有一回,我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趁着祖母不注意,悄悄爬上了織布機,不知天高地厚地,鬥膽試了試身手,随着乒乓一聲響,我手忙腳亂,梭子不聽使喚,怎麽也鑽不過那個洞,留下了笑柄。但我的祖母就不一樣了。我總覺得,織布對她來說,實在是件駕輕就熟的事情。觀賞她織布是一種很美妙很惬意的藝術享受呢。我家的窯洞很大很深也很寬,織布機是擺在窯洞腳底中央的。你看,她精神抖擻地坐在織布機上,神情悠然自若,手腳配合并用,一招一式,動作是那麽靈活,手法是那麽純熟。特别是那個棗木做的黑紅色的兩頭尖尖的梭子,在她的兩隻手裏,多像一條光溜溜活潑潑的魚!随着織布機“乒乓、乒乓”的響聲,哧溜一下就鑽過去了,哧溜一下又鑽過來了。自始自終,她的動作協調自如,流暢連貫,這邊抛得快,那邊接得準,簡直跟自動化了一樣。即使她閉上眼睛,也依然如是。我和小夥伴們前前後後,轉過來,轉過去,瞪着眼睛看,常常看得如癡如醉,眼花缭亂。祖母的織布速度是很驚人的,一天可以織到一丈布。左鄰右舍們,誰不服氣都不行。
人們常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從祖母飛梭織布的情景中,我是完全理解這句話的深刻含義的。從夏天都秋天,從秋天到冬天,我的祖母整日默默無語,含辛茹苦,勞作不辍,終于爲北村的衆鄉親們織出了一匹又一匹白花花的棉布,也爲我們家換回了一尺兩尺的棉布。在鄉下,直接用白布做衣服,跟披麻戴孝一樣,是人們忌諱的事情。于是,有的人家就從溝坡上采來木犀草和烏柏葉,咕嘟咕嘟熬出黑水,把布泡進去,再用青泥捂住,過上大半天,清水洗淨,布就變成了綜黑色。有的人家采來中槐的莢果,連同白布一起放在清水鍋裏煮,兩三個小時後,白布就變成了黃布。有的人家将白布浸泡在麥草灰水裏,不停地反複揉搓,後又撈出放在錘布石上用棒槌反複槌打,慢慢地,白布便成了銀灰色。
就這樣,小小的北村裏,大人娃娃都穿上了祖母的土織布做成的衣服。記得1976年的春天,元宵節剛過,我穿着全新的黑棉襖、黑棉褲、黑棉窩窩鞋第一次走進車村小學,許多小夥伴都投來很羨慕的目光。然而,更讓我感到自豪和風光的是,有幾個同村的小夥伴說,他們的衣服也是我祖母的土織布做成的,我高興得差點一蹦三尺高。
彈指一揮,三十年過去了。可那老舊的紡車、織布機,還有我勤勞善良的祖母卻時時浮上我的心頭。儿时的夏夜,月光皎洁,星光闪烁。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围坐在门前沟边的土台上纳凉,淘气的孩子们像一群小猴子,在人堆里钻来窜去,追逐嬉耍,闹腾不休。这时,就常常有大人说出一连串的谜语来,让我们猜。什么“半个碗撂上坎,叫你去拾你嫌远”,什么“门前一树杏,天明落得干干净”,什么“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下雪城外晴;城内无人雷声大,城外只听咣当声”……孩子们忽然安静下来,争先恐后地抢着猜。记得有一回,母亲说了这样一个谜语:“七亩地,八丈宽,里边坐了个娘子官。脚一踏,手一扳,噼里垮啦都动弹。”猜啥东西?猜一种家具。我们一下子抓耳挠腮,伸长了舌头,睁大眼睛,你看我,我看你,怎么也猜不出来。是什么呢?是什么呢?母亲说,是织布机。孩子们拍着脑门终于恍然大悟,跟着叽里呱啦傻笑起来。哇啊!真是织布机呢!我们怎么都想不到呢?
有道是,人生在世,吃穿二事。自古到今,不管达官贵胄还是穷人难民,任何人任何时期都离不开吃和穿。那时候,我们农村的商品特别紧缺,盐、碱、火柴、煤油等日常生活中的绝大部分用品都是凭票凭证供应的。买米要用粮票,买布用布票。所以,人们常常吃不饱,穿不上,孩子们一般长到七八岁了,要么破衣烂衫,补丁摞补丁,要么整天光着脚板,精屁股浪荡子。无奈何间,大多数人就只能自力更生,穿土织布衣服。这时候,自然经济时代老祖宗留下的纺线车、织布机,便自然而然地派上了大用场。
我祖母属于陕西西府的扶风县人,在那战乱灾荒频仍的年景月里,被继父和母亲挑在担子里逃到了永寿县永太镇的何家坪村,最后嫁给了长工出身的祖父,来到了车村的北村。祖母天生聋哑,腿脚残疾,是个实实在在的残疾人,不能参加村里的生产劳动。但老天爷却慷慨地赋予了她常人没有的聪明和智慧。她心灵手巧,看啥会啥,在她母亲的熏陶下,扎花,绣鞋,剪窗花,纺线,织布,烙烙面,剺细面,蒸花馍,绑扫天婆求雨,捏面虎送怪病,用簪子或大麦芒拨淤眼,用细线为出嫁的姑娘挦脸……样样精通。村里的大妈、婶子、大姑娘、小媳妇,经常围着她团团转学艺呢。因而,她是全村男女老少最崇拜、最敬重的人。
我的村子叫北村,座落在深深的沟渠边,是个小小的自然村,也是一个独立的生产小队,全村仅有20多户人家。因为我家有纺车和织布机,祖母又是村里唯一全面掌握织布工艺的行家里手,家里就跟着热闹了。麦黄五月,每年麦子打碾结束,村里便不断有人从商店称了棉花,或者从头脑精明、走村串巷的乾县人手里换了棉花,拎到家里来,央我祖母给她们家纺线织布。祖母不会言语,一边打手势,一边点点头,就表示答应了。随后的日子里,祖母便早起晚睡,马不停蹄地忙活开了。搓棉条是最简单的活儿,只要有点耐心,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学会。拽下一疙瘩白雪雪的棉花,用手一点一点撕开撕均匀,摊开铺在案板上,成长方形状,拿根一尺左右又光又滑的小棍子,擀面似地轻轻擀一下,抽出棍子,棉条就成了。祖母不厌其烦,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搓就是大半天。有时,竟然忘了做饭,没少被我和哥哥抱怨。搓了一天又一天,棉条就堆满了簸箕或筛子。接下来就是纺线,这是高难度的技术活儿。我帮祖母从屋子里的杂货棚上,取下那辆老旧的纺车。她总是先掸去厚厚的尘土,把纺车的叶轮抹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熟练地安上锭子,用蜂蜡将弦索打得又光又滑,试着拧紧了,就开始纺线了。只见她右手轻轻摇着纺车,左手捏住棉条,线抽得又细又匀。眨眼间,一根棉条就抽完了,右手稍微倒转一下,左手中的线就会快速缠绕在绽子上。在喔儿喔儿的乐章里,一根棉条接着一根棉条,不停地纺,不停地抽,不停地缠。线穗子就不经意地膨大起来,变成一个胖乎乎的白萝卜。看得眼热了,我也偷偷尝试过几回,到底没有学会。祖母是村里有名的纺线高手,一天能纺五两线。线纺够了,便囫囵囵绕在“工”字样的拐子上,取下来,就成了线桄子。 接下来的活儿,就更多更精细了。像浆线、经线、刷线、卷线、上线等一道道工序,非常繁琐,非常复杂,非常细致,其他人根本帮不上忙,都要靠祖母一个人来完成。最难作弄的还是织布前最后一道工序上线了。只见祖母始终平心静气,不声不响,忽左忽右,时前时后,猫着腰摆弄来,摆弄去。费了好大的劲,经过条分缕析,才终于将大约500条经线理顺了,一根又一根拴到了织布机的布裙上。每每此时,她便长长地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不能自抑的笑容,向我们点点头,意思是收拾停当了。坊间有句描述织布的顺口溜这样说:“右脚踩板右手撂,左手接梭右手扳;咣当一声响,立马换手脚。左脚踩板左手撂,右手接梭左手扳;脚手都用上,白布长卷卷。”这技术要诀看起来很容易,但操作起来其实是很难的。曾记得祖母织布的那段时间里,经常有一拨一拨的女人过来围观,但印象中好像没有一个真正学会的。有一回,我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趁着祖母不注意,悄悄爬上了织布机,不知天高地厚地,斗胆试了试身手,随着乒乓一声响,我手忙脚乱,梭子不听使唤,怎么也钻不过那个洞,留下了笑柄。但我的祖母就不一样了。我总觉得,织布对她来说,实在是件驾轻就熟的事情。观赏她织布是一种很美妙很惬意的艺术享受呢。我家的窑洞很大很深也很宽,织布机是摆在窑洞脚底中央的。你看,她精神抖擞地坐在织布机上,神情悠然自若,手脚配合并用,一招一式,动作是那么灵活,手法是那么纯熟。特别是那个枣木做的黑红色的两头尖尖的梭子,在她的两只手里,多像一条光溜溜活泼泼的鱼!随着织布机“乒乓、乒乓”的响声,哧溜一下就钻过去了,哧溜一下又钻过来了。自始自终,她的动作协调自如,流畅连贯,这边抛得快,那边接得准,简直跟自动化了一样。即使她闭上眼睛,也依然如是。我和小伙伴们前前后后,转过来,转过去,瞪着眼睛看,常常看得如痴如醉,眼花缭乱。祖母的织布速度是很惊人的,一天可以织到一丈布。左邻右舍们,谁不服气都不行。
人们常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从祖母飞梭织布的情景中,我是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含义的。从夏天都秋天,从秋天到冬天,我的祖母整日默默无语,含辛茹苦,劳作不辍,终于为北村的众乡亲们织出了一匹又一匹白花花的棉布,也为我们家换回了一尺两尺的棉布。在乡下,直接用白布做衣服,跟披麻戴孝一样,是人们忌讳的事情。于是,有的人家就从沟坡上采来木犀草和乌柏叶,咕嘟咕嘟熬出黑水,把布泡进去,再用青泥捂住,过上大半天,清水洗净,布就变成了综黑色。有的人家采来中槐的荚果,连同白布一起放在清水锅里煮,两三个小时后,白布就变成了黄布。有的人家将白布浸泡在麦草灰水里,不停地反复揉搓,后又捞出放在锤布石上用棒槌反复槌打,慢慢地,白布便成了银灰色。
就这样,小小的北村里,大人娃娃都穿上了祖母的土织布做成的衣服。记得1976年的春天,元宵节刚过,我穿着全新的黑棉袄、黑棉裤、黑棉窝窝鞋第一次走进车村小学,许多小伙伴都投来很羡慕的目光。然而,更让我感到自豪和风光的是,有几个同村的小伙伴说,他们的衣服也是我祖母的土织布做成的,我高兴得差点一蹦三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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