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你一起含苞

目送最後一班學生離校，确認他們都被家長接走後，才轉身準備回家。“張老師，還認識我嗎？”想着下午要安排的幾件事，思緒被一聲詢問打斷。 一張年輕素淨的面孔，眼中溢着柔和甜美的笑意，定定地望着我。 依稀熟悉的面容，卻無法一下子說出她的名字。我尴尬地笑了笑，帶過了多少茬學生了，記憶的詞庫裏，多少名字堆疊着。 “我是黃雅。您帶過我們數學，還領着我們去省城表演節目。想起來了嗎，張老師？”她一邊自報家門，一邊招呼一個約莫6歲的孩子，讓她靠近我。 混沌的記憶，刹那清明起來。 那年我23歲，剛到縣城的這座小學，她是我到新崗位接受的第一個班的學生，她的年齡正好和站在她身邊的小姑娘相仿。時光隔了25年。現在的我早已褪卻了青春的活力和激情，當年那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正處于人生的大好年華。 記憶中的她，羞澀、内向、文靜，卻不乏機靈和好學；現在的她依然有幾分文靜，言談舉止中透着秀氣。說起當年的數學課，課堂上我的講解、他們的表現；說起公開課上我和他們精彩的合作；說起他們淘氣時我生氣發火的樣子；說起排演節目，爲了能到省城演出，我對她們近乎嚴苛的動作要求和糾正；說起在省城演出和其他地市的小朋友鬥嘴、争吵，甚至要拳腳相向的事情；說起我給她們化妝、梳發型、換演出服的情形；說起他們一聽到我嘎嘎響的皮鞋聲，教室立即安靜下來；說起我被他們氣得摔下課本跑出教室的慘相；說起我被他們的問題弄得像塊黑板樣挂在課堂上下不來…… 一點點、一滴滴，她和我的津津樂道，讓我拾起了一段青春的記憶，牽起一段回憶美好的情愫。時間的長河中，一朵朵花絮被打開了，泛着五彩斑斓的光澤。如今，她的女兒已經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了，恰好在我今年任教的班級。 白駒過隙，時光無法倒流；而相似的情形，卻能如此相仿地輪回。這樣的輪回，多少次了？屈指一算，按照我們單位的規定，三年一個輪換，我已經迎來送往了8屆新生。每一屆相伴大約1000個日升月落，多少個精彩或者平凡的瞬間，滑過了記憶的斜坡，留下了深淺不一、無法複制的痕迹？ 作爲老師，我和我的同行們用辛勤的工作成全着學生未來的希望，而學生們也用自己的行動成全着我們不奢侈、不豪華的幸福。衛生大檢查，同學們竭盡全力、整理得教室窗明幾淨。班牌大抽查，同學們的班牌項目填寫齊全、佩戴端正。隊形隊列比賽，同學們刻苦訓練，步伐整齊、昂首挺胸。儀表着裝評比，同學們手臉幹淨、衣着整潔，精神抖擻。老師的一句表揚、一個認可，同學們就會無比滿足。從他們的身上，我們看到了學生的本色：樸實無華、天真純潔、善良好進，那種感覺很美好，不虛僞、不做作、不别扭，讓人從内心感到舒服。 學生用自己的方式表達着善良和感激，也成就了我們做老師的好心情，感動着我們的感動。天很熱，我步行回家。一輛車子穩穩停在我的前面。一個男孩從車子裏探出頭向我招手，他的父親熱情招呼我上車。我意識到他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但不在我的班級。我禮貌地拒絕了：“不用了，謝謝你，同學！”很顯然，他認出了我，示意他的父親停下來。突然覺得那天是那麽涼爽，風也飒然。至今不知道這個男孩的名字，但他讓我感動。 前年，收到因跳級而進入山西師大附中的王博良的電話，讓我感動萬分；他在我的班級學習兩年，通過努力進入夢寐以求的高中，向他的啓蒙老師分享喜悅。 最讓我心緒難平的是從香港打來的長途電話，那是一個叫王媛的女孩子，從香港科大研究生畢業後打給我的。她說：“不知您還記不記得那個說話結巴的女孩？您總是鼓勵我發言，讓我别着急、慢慢說。很喜歡您的課堂，您并沒有因爲嚴謹而讓數學課死氣沉沉……”謝謝你，我的學生。 很慚愧，我沒有她評價的那麽好。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難免總和問題學生打交道，我會自然而然地心生一絲厭倦。毫不避諱，我也會有那麽一點點厭倦我的職業，有時也後悔選擇這個費力不讨好的工作；有時，我也因爲勞累而無所适從；因爲受家長的刁難而灰心喪氣；因爲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找不到自己的坐标和目标；因爲社會對我們的誤解而心生怨怼，而我的學生卻用理解給了我力量！ 這就不難理解，爲什麽我們很多老師才拔掉輸液的針頭，就走上講台；這就不難理解，爲什麽我們很多老師累得不想說一句話，鈴聲一響、站在講台就興奮得像個鬥志旺盛的士兵；這就不難理解，爲什麽有的老師小病小災不請假，一天都不耽誤學生；這就不難理解，爲什麽那麽多老師早來晚歸，爲學生辛苦奔波。 我不想說老師有多偉大。戴在老師頭上的光環太多、也太耀眼了，社會賦予我們的責任太多了，多得有點超過了我們的承受力。我隻想說，每位老師都是平凡人，我們也會犯平凡人常犯的錯誤；我們有普通人的苦惱，也有普通人的追求；我們有時會抱怨學生素質參差不齊，會因爲學生犯錯誤而暴跳如雷；有時會因爲被家長誤解而傷心流淚；有時會因爲上級的一句肯定或者不經意的誇獎而歡欣鼓舞；會爲學生的一點點進步而笑逐顔開。 這就是最真實的老師，也最傻得可愛的群體。我們有時也和我們的學生一樣天真、善良，不忍心做作、不忍心虛僞，不唯書、不唯上、隻唯實，我們用最樸素的工作态度，印證着愛心、良心、責任以及奉獻。 人們總喜歡把老師比作紅燭、春蠶，那都是以犧牲和毀滅作爲前提的；我願意把老師比作窗戶，一扇明亮的窗戶，一扇向陽、向善、向美的窗戶，穿過去，所有渴求的目光便驚喜于窗外的缤紛。我更願意把老師的日子比作一粒一粒種子，伴随着學生的成長，是從嫩綠到金黃的過程呵護。 如果說學生是旅人，我們就是一座橋梁，站在橋上放眼遠處的風景；如果說學生是帆，我們就是風，看得見船帆乘風破浪，看不見風兒在默默地吹送。 每三年，我們都會迎來6歲的稚童，他們會拽着你的衣角、拉着你的手，說着稚氣可愛的話；他們會氣得你哭笑不得，也會惹得你忍俊不禁；他們會懂事的像個小大人，也會淘氣得你恨不得奪門而去；你很想和他們一筆筆算着怎麽算也算不清的糊塗賬，他們轉過臉卻叫着你老師、阿姨、奶奶，一轉眼的功夫，讓不同的角色瞬間變換。 每三年，我們看着一顆顆幼苗長成綠葉漸豐的小樹，揮着手，高高興興走進高年級的教室，去認識新的老師、同伴，繼續學習新的知識，追求新的目标；而我們返回遠處，像守候禾苗的老農，耐心等候另一批小苗，慢慢長大。 龍應台在散文集《目送》中說，所謂父女母子一場，隻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孩子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他用背影告訴你，不必追。細想想，師生一場何嘗不是呢？同學們生命最寶貴的時光，就是不斷和各個階段的老師做着告别，所不同的是，每一次告别，我們都和學生一樣，都成長成熟了，心靈也更加豐盈。 做一名老師，就是陪着花兒一起含苞！如果用這種詩意的說法，來比喻我們的工作，是否會覺得舒心一點？一件多麽辛苦、繁瑣的工作，是否感覺會變得幸福美好幾分！我将努力做到，守護着花兒，讓他們健康成長，在我們的守望下，一層層的花瓣盡情綻放。 我，也将陪着他們一起含苞，盡力做一枝着花的老梅，迎着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