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回乡路

天空寒潮襲來，大地餘熱猶存，紛紛揚揚的大雪落在路上頃刻便沒了蹤影。九月二十九日，我又要給北塬上家鄉的先人們送禦寒的衣物了

出鹹陽西，北上，沿一條滿是拉煤車的公路騎行，不一會兒身上便塗上了黑乎乎的泥水，巨大的半挂車從身旁呼嘯而過，仿佛從北山上下來的一匹匹猛獸，鋼鐵制成的機器，風馳電掣的速度，完全不把我這個血肉之軀當一回事。一次次心驚肉跳之後，我終于登上了高高的渭北塬坡，漢昭帝劉弗陵和他的夫人仍在靜靜地躺着，兩個巨大的土堆在我的眼裏并非莊嚴肅穆，而是勞動人民血汗的堆積。沿西漢陵園的旅遊路繼續西行，過大王村.夏家寨.陳村進入趙白村就再也無法騎行了。從趙白村通往我家墳地有一段大約三華裏的土路，松軟泥濘，一腳下去便不見了鞋子。這些旱塬上的黃土好不容易見到這場久違了的雪水，還不趁機喝個飽

撂下自行車，跋涉在泥濘中，沒走幾十步便是滿身大汗。田野靜寂，果園靜寂，雪花仍在飄落，落地噌噌有聲。拉煤車早已遠遠遁去，喧嚣的城市也遠遠遁去，甚至連一聲雞鳴狗叫都不曾傳來，這片土地仿佛又回到了遠古，這條小路仿佛又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那個冬天

也是一個落雪的日子，一八九八年的初冬，祖父從泾陽的味經書院回家。走在這條小路上，心情和鉛灰色的天空一樣沉重。戊戌變法失敗了，封建獨裁又一次得勝，祖父的恩師———北方維新運動的領袖劉古愚先生也躲進了禮泉煙霞的朋友家，康梁“公車上書”時陝西簽名的熱血青年們紛紛逃避。祖父也回家躲風頭了，五陵塬上滿目蕭瑟，中華大地千瘡百孔，國家的命運，民族的興亡，讓那一代青年人憂心忡忡。是日，祖父寫下蒼涼詩篇《詠史》四首。一九一一年祖父又是從這條小路出發，去商州書院講學，與于右任一起宣傳并參加了辛亥革命，并著有《陝西辛亥革命戰争序》一文

三千年的封建統治被推翻了，這座腐朽的大廈忽喇喇倒下隻是一種表面形式。封建文化猶如池塘中沉積的污物，隻要有人用棍子攪動一下就會泛起沉渣。眼下，國人的奴性依然十足，媚權.媚錢.媚外各色可悲現象充塞眼目；文化.道德.精神節節敗退，一蹶不振。我們面臨的形勢與一百多年前的先賢們面臨的形勢何等的相似，中國民主革命的路爲何如此漫長？封建體系猶如這條小路上的泥濘，死死地粘住我的腳，阻礙前行。每次的回鄉路都是那麽艱難，艱難之中更顯漫長，當我奮力的從泥濘中拔起腳步向前邁進時倍感孤獨和冷寂。一百多年前祖父雖然衣衫單薄，饑腸辘辘地走在這條路上，身旁卻還有一幫熱血青年的朋友，卻還有從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一場接一場的壯烈場景來激蕩心志。而今，我的周圍空無一人，面對風雪飛舞的蒼穹和一條窄而泥濘的小路，我的心與腿一樣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