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没有月亮

已經很多年沒在中秋夜賞過月了。

在我的印象中，孩提時代的中秋月最大最亮最圓。那時候我不懂什麽叫賞月，隻知道中秋節來了又可以吃到月餅了。說是月餅，其實就隻是幾分錢一個的芝麻餅，很香很脆的那種，不象現在的月餅有那麽多五花八門的餡，還有那麽多五顔六色的包裝。中秋節那天，母親會給我們每個孩子發一兩個月餅，有時候親戚或鄰居也會給我們送些月餅來，但母親不會都給我們，她說要拿去做人情。即使是一兩個月餅，我也是舍不得吃的，小小的啃一口，就用紙包好藏起來，想吃的時候又拿出來啃一口，然後再藏起來，這樣中秋節過去好幾天了，我還能夠聞到月餅的香味。有一次，父親從城裏帶了一筒油月回來，這可把村裏的孩子們羨慕死了，圍在我家的門口不願走。我突然發了恻隐之心，把父親給我的月餅每個孩子分一小塊，盡管最後我自己也沒得吃了，但卻受到了父親目光的贊賞與肯定。那時候我的心目中，過中秋節的全部意義就是吃月餅了。稍大一點，我聽母親講起了嫦娥奔月的故事，母親還指着天上的月亮告訴我，哪是月兔，哪是嫦娥，哪是桂花樹。這讓我對月亮充滿了好奇，就在中秋之夜，一個人悄悄地爬到後山坡上看月亮。山村的秋夜很寂靜，隻偶爾能夠聽到遠處傳來的幾聲狗吠或小鳥在樹叢裏撲打翅膀的聲音。天空是瓦藍的，流銀般酽酽的月光傾瀉在大地上，山野間氤氲着一種淡藍色的朦胧，月亮就挂在那瓦藍的天幕上。穿一身草綠色軍裝的我斜躺在草地上，用雙手枕着頭，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個“比籃盤還要大”的月亮看。月亮越看越大，越看越圓，也越看越亮，漸漸地成爲了一個巨大的玉盤，仿佛就立在我的眼前。看的時間久了，腦海裏便出現了幻覺，就看到美麗的嫦娥從那月亮裏面飛出來，舞動她的霓裳廣袖來到了我的面前。我聞到了桂花酒的芳香。從那時候開始，看月亮成爲了我過中秋節的另一個意義。

後來我走出了山村，來到了這個熱鬧喧嚣的城市，開始接觸到了一些關于月亮的書籍和傳說，讀到了一些古人賞月詠月的詩文，就知道了中秋夜的月亮爲什麽最圓最亮，知道了中秋節的由來和人們寄予的美好願望，也知道了中秋夜的月亮是可以用心來觀賞和品嘗的，特别是在經曆了一些風花雪月的故事後，不懂得寫詩的我也開始有了一點詩人的浪漫與雅興，并在許多個有月亮的中秋夜，選一處有月光的場所，或城市的樓頂，或公園的亭閣，或河邊的沙灘，與友人一起喝酒、觀月、聊天，發一些“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思古幽情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長籲短歎，或者乘着酒興來一場“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的狂歡，用跳動的心和故作的矯情演繹出一些現代版的浪漫。那時候我們還很年輕，不懂得人情世故，感受不到生活的沉重，盡管賞月有點應景的意味，但也還算是率性而爲。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月亮于我已是他事他物了。世事的紛繁險峻，路途的曲折跌宕，生活的艱難迷茫，漸漸消融了我對中秋圓月那份朝聖般的虔誠和浪漫，在很多個中秋節過去之後，才蓦然發現中秋夜的圓月早已成爲昨夜的黃花，心裏便有了些懊惱和莫名的惆怅。這樣美好的夜晚，這樣美好的月亮，這樣美好的月光，我完全可以盡情地享受她帶給我的甯靜與快樂，并讓她清冽的光輝照徹我迷茫的雙眼，讓如瀉的月光蕩滌我蒙塵的靈魂，然而，我卻讓她在我的身邊擦肩而過。我也曾在寂寞難耐的中秋夜去到城外看月亮。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江邊的草地上，極力地睜大眼睛看月亮，心卻仍被一些世事纏繞着，月亮在我的眼睛裏越來越模糊。這以後，中秋節在我的印象裏隻是一個沒有期待的符號。我發現，人們對于中秋節也隻不過把它看作是一個過場，一個可以交換人情的過場，一起吃頓飯，相互饋贈點禮物，就算有了一個紀念，或者打個問候的電話，發條祝福的短信，也就了卻了一個心願。人們甯願把大量的時間丢在麻将桌上、歌舞廳裏或者商場鏖戰和官場争鬥中，也懶得朝如此美麗的中秋圓月哪怕望上一眼，賞月也僅僅隻是極少數人的作爲。也很少有人去用心地品嘗月餅了，月餅隻是作爲人情被送來送去，有的幹脆就用“紅包”取而代之，省卻了掏錢買月餅送月餅的許多麻煩。倒是我的母親，在她生前每年的中秋節，都要給我們送來一袋香噴噴的芝麻餅，并一臉幸福地看着我們吃下，讓我吃出了一點生活的味道。

今夜，我不知道爲什麽就有了興緻去看月亮，并對今夜的月亮充滿了期待。大概八點鍾的樣子，我和朋友便興緻勃勃地往城外走去。街道上的燈光很亮，灰塵升騰在半空中，在燈光的映照下白茫茫一片。我們走過繁華的鬧市，再穿過幾條小巷，來到汨羅江邊，駐足在龍舟看台上。這裏是新修建的舉行龍舟賽事的場所，四周很寬敞，沒有建築物遮擋視線，城裏的躁音也影響不到這裏，應該是看月亮的最佳場所了。可讓我們失望的是，天陰沉沉的，很悶熱，象要下雨的樣子，江面上還飄浮着一層薄薄的霧，根本看不到月亮，這使我們多少有點怅惘。我們隻好在看台的石級上坐下來，靜靜地等待雲霧散去。陸陸續續地有人騎着摩托車來，也有的是開着轎車來的，借助微弱的光線，可以看到來的大都是年輕男女，他們中的一些人在賽場裏轉悠一下或者哄鬧一陣就離開了，有的則躲在陰暗處摟摟抱抱、卿卿我我，很顯然，他們是來這僻靜之處享受情色大餐的。朋友是個細心人，居然還帶來了月餅和啤酒，可我們卻沒心情吃月餅，隻是悶悶地喝着苦澀的啤酒。大約過了兩個多時辰，夜空突然亮了起來，遠處的山影和近處的河流隐約可見，再擡頭看天上，月亮在雲層中若隐若現。但隻是一會，月亮又躲進雲層中不見了蹤影，四周又是漆黑的一片，我們剛剛激動起來的心情一下子又低落下去。恰在這時，天空突然飄起毛毛細雨來，落在臉上有一種涼飕飕的感覺。我們隻好起身回家，留着那堆月餅在江邊的看台上，作爲對今夜月亮的一種祭奠。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朋友都默默無語。我們懷着期待的心情來看月亮，可月亮卻因了陰雲的遮掩與阻隔，與我們無緣相見。其實，我們來看月亮也隻不過是想借這中秋的圓月來消解一下心中的某種愁緒，談不上是真正意義上的賞月。我想，即使是今晚有月亮，我又能夠看到孩提時代的那輪圓月麽？

人們賞月，其實賞的是自己的心情，心情好，心裏有月亮，月亮就更圓更亮，即使是看不到月亮，月亮也一定會對你亮出一臉燦爛的笑容并給你一個深情的回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