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的泪水

記得母親在世的時候，每當我遠行，總要到村口的大榆樹下送我，每次她總會淚流漣漣。記不清多少次，從我中學讀書，一直到參加工作後，她總是那樣。關于她的流淚我後來竟然習以爲常，是人們說的“兒走千裏母擔憂”吧。

昨天女兒要去報到，那是一所寄宿中學，兩個星期才能回一次家，送孩子走的時候，我還是很高興的樣子，因爲心裏總覺得爲孩子找到了一所好中學，那是一所市重點中學，女兒是從二百多名考生中被學校選拔中的特優生。可是孩子走後，坐在書桌前，我想起她很長時間才能回一次家，想起她還不滿十二周歲，想起她整個假期陪我渡過的日子，禁不住流下淚來。

我從來沒有這樣過，第一次感受孩子不在身邊的怅然若失，第一次回想起父子之間在一起時的那麽多的生活趣事，第一次爲孩子的遠行而擔憂起來。我總以爲自己很自私，不會爲兒女情長表現出什麽；總以爲自己很無情，每每看到電影電視裏送别的情境不爲所動；總以爲自己很世故，鄰居家嫁女父母親嚎啕大哭我還覺得很做作。現在輪到自己想不到内心裏積蓄着許多淚水。

也許世事是有輪回的，我從來沒有爲母親的眼淚想過什麽，而當自己身臨其境，頓然覺得那種别的無奈是一種親的割裂。那種與孩子在一起時覺得累覺得煩的心情居然是一種血濃于水的親情。再當我想起孩子從此将踏上與我們漸行漸遠的路，更是淚流滿面。一方面希望她越走越高，越走越好，一方面又希望她能伴我們再回味那天倫之樂。這分離之愛，包涵了多少希望，多麽不舍，多少愛戀，多麽矛盾，多少無奈。

原以爲一個暑假很長，哪知道眨眼之間就結束了。督促她背古詩詞的書還放在桌前，給她留題的數學作業本就在眼前。有時候她反抗，嫌留的作業多。有時候她也很聽話，順利地做完作業。我有時覺得假日裏給她留太多的作業不合适，又有時覺得不留點作業心裏不踏實，在這樣的矛盾心情中度過了這個假期，然而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這些。

當我寫作的時候，她會坐在我身邊不聲不響地看書，我有時攆她去另一個屋子，她不去。我看電視的時候，她和我争頻道，記不清有多少次我們父子倆握手言和，有多少次她讓我，有多少次我讓她。還有的時候，我充當強權家長，或占有電視的某個頻道，或關掉電視讓她學習。現在想起來，多想讓她多看一會兒，已經不可能了。她已經上路，那路很長很遠，學習的路很長很遠，也許是一輩子的事。可惜我不能陪她走，更根本不可能陪她走完一生，需要她自己闖，自己學，自己做，自己争取，自己奮鬥。而我隻能是在某個時刻，某個地點來看望我的孩子，支持她，鼓勵她，安慰她，幫助她，我别無選擇。

人最痛苦的是回憶，最難忘的最寶貴的也是回憶。如今我爲與孩子分别落淚，再想起我的母親那許許多多次淚如雨下的場面，才想起我的不恭，不敬，不孝。可恨的不是時光不能倒流，而是我不能理解母親眼淚，即使回到從前，我又怎樣安慰我的母親，又能怎樣回報我的母親，還不是頭也不回地向遠方走去，把母親的深恩遺忘再遺忘。而如今回憶起一次次相送，一次次護犢之情，隻是攪動了我内心的不安，落淚又有什麽用呢？

想當年，我把母親留在家裏去遠行，如今是孩子把我留在家裏去遠行。我不像母親那樣在孩子面前擋不住自己的眼流，可是坐在家裏，我還是想起了孩子也想起了母親，流下了雙重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