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草莓在燃烧

如果讓我在缤紛燦爛的春天選一樣禮物的話，我選擇草莓。因爲草莓在燃燒，讓春天充滿激情，而且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我的愛情是從一顆草莓上遞過來的。

紅紅的草莓連成一片火焰，鋪在院子裏。這是我和妻精心侍弄的結果。我和妻子每天都要在草莓園裏坐一會兒，我給我們的愛情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草莓之戀”。

那天的陽光很好，我把櫃子裏的衣物和書籍都拿到陽光下晾曬，無意間發現一本日記，粉紅色的封面讓人想入非非，小巧的鎖讓人浮想聯翩，好奇心驅使我在妻的抽屜裏找到了鑰匙。

日記是個男人寫的，記載着一段愛情故事，女主角竟然是我的妻子！

我強忍着讀了幾頁，沒有故事梗概，隻有一些想念的話，而且更可氣的是他居然在一頁裏這樣寫着：

“來吧青青，看看我爲你種下的草莓，它們已經在地面上燃燒了，我望着草莓，仿佛能看見你的眼睛正柔和地對我說，‘等草莓紅了的時候，我就來看你’，現在，草莓紅了，我揉了三次眼睛才肯定的，它們燃燒，像火一樣炙烤着我的心，可你怎麽不來？……”

一種被愚弄的感覺迅速在我的腦子裏膨脹。妻從來沒對我說過她從前的愛情，這些也無關緊要，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維系他們之間感情的竟然是草莓！在這之前，我還一直天真地認爲草莓是我和妻子之間獨有的愛情密碼，任何人都無法破譯，沒想到……

我把日記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再看看滿園子的草莓，它們一個個仰着紅紅的臉，好像是在嘲笑我。我掄起鋤頭，把草莓園刨了個天翻地覆。

妻子回來了，用憐惜的手疼愛那些草莓，一陣很小的風把她的歎息送到我的耳底。因爲氣憤，我揀起那本日記，當着她的面撕個粉碎，并冷冷地嘲弄似的問她，“你爲什麽喜歡草莓？”妻隻是呆呆地望着那些草莓，仿佛自言自語地說：“因爲草莓在燃燒，因爲草莓能讓人熱愛生命”。

妻子領着我向郊外一座山上走去，我們來到一個小土坡，頓時，我驚呆了，一大片草莓鋪滿山坡，在這片草莓的中央，有個小土包，上面立着一塊碑，刻着“林陽之墓”。

妻對我講了一個在她心底儲藏了很久的心事，讓我暫且以一個故事的形式來叙述它吧。

在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青青跑到父母墳上大哭了一場。爲她終于實現了自己和父母的夢想而哭，也爲她不得不放棄它而泣，因爲她無法承擔那樣一筆對她而言無異于天文數字的學費。

就在青青心灰意冷的時候，與她住隔壁的林陽給了她内在的鼓勵。他比青青大不了幾歲，是個殘疾人，與她同病相憐也是一個孤兒。他十七歲的時候失去了雙親，本來一家三口去旅遊的，可是發生了車禍，隻有他保住了命，卻失去了一條右腿。經曆了這樣的打擊，使他在一段時間之内意志消沉，多次有輕生之念。可是後來他頑強地活了下來，沒有人照顧他（他隻有一個大伯，在外地，而且家境窘迫），他硬是靠着一種堅強的毅力，自己養活了自己。他起早貪晚，比别人多付出了百倍的辛苦侍弄了一個草莓園，業餘時間他還不忘讀書，不丢棄自己喜歡的文字。剛開始的時候，他總是自己拎着一筐草莓到早市和夜市上去賣，或許是因爲太多苦難淚水的澆灌，他的草莓個個精神飽滿，滴着令人垂涎的水珠。人們很快就将它們搶購一空。時間久了，那些小販們就到他的草莓園來批發，看到生意見好，他就另雇了兩個工人，把草莓園擴大了，使他不僅養活了自己，而且還有了一些盈餘。在得知了青青的困境之後，他對青青說，“知道我爲什麽要種草莓嗎？因爲它的生命力讓我敬佩。在我們家的災難發生之後，我想過自殺，可是當我看到被冬雪和腳步踐踏得不成樣子的園子裏那一棵棵毅然昂起頭顱來的草莓時，我堅定了自己要活下去的願望，我要和那些草莓一起生長。”青青被他的意志所感染，決定利用假期打工掙錢，給自己交學費，她要用自己的雙手爲自己創造明天。

可是用一個假期攢夠學費是不可能的，青青又陷入了深深的苦痛之中。就在臨開學的時候，她意外地收到了一張來自于另一個城市的彙款單，彙款的數目恰好就是她急需要交的學費。彙款人在附信中自稱是父母生前最要好的朋友，所以讓她放心地用這些錢。就這樣，她和那個神秘人之間保持書信往來，從那以後，每次手頭拮據的時候，都會收到那個好心人郵寄來的生活費。每次收到錢，青青都認真列好一張清單，在心裏對自己說，等畢業後參加工作，一定要加倍報答這位好心人。放假時，青青提出來要見見那個神秘人，神秘人卻總是找借口推辭了。

這個神秘的生命支撐着青青走下去，不論有多少苦痛的事，有多少難捱的時光。

随着時間的推移，青青想見他的欲望更加強烈起來。在大二時的暑假，她偷偷去了那個城市，找到了彙款單上的地址，可是在那座房子裏，她隻看見一個年邁的老人。青青的内心閃過一絲淡淡的失落味道，大概是愛情故事看得太多了，總以爲這塵世會不斷上演灰姑娘與王子的浪漫奇遇。但轉瞬之間，她又開始爲自己的念頭而感到深深羞愧。

“哎，都是我那侄子搞出的名堂，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老人在聽完青青的介紹後對她說，“他總是定期來我這兒，然後到郵局彙款、取信，三年了，一直都是這樣。我那可憐的侄子是個殘疾人，每次來這裏都要費上一番周折，我就納悶，他爲什麽不在自己家裏彙款，非要到我這裏來呢？”

青青向老人要來了他侄子的地址，她驚呆了，那是她出生的地方，而那個地方隻剩下一個她熟識的人－－林陽。

林陽是靠着賣草莓掙來的錢爲青青交的學費，爲青青打點這些年的生活。她有些迫不急待地想見到他，她還記得他常常對她說，“兩個人的苦難加在一起會是苦難的一半”。他無微不至地照顧青青，用一個殘疾的生命與她相融，夢想着組成一個太陽，照亮一個完整的明天。

當青青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時，林陽卻永遠離開了她。他去與父母團聚了，而且是同樣的方式，在那個寬闊的大街上，林陽靜靜地躺着，身上鋪滿了草莓，那些草莓和他的血一樣鮮紅，讓人觸目驚心。有人說他今天的草莓格外誘人，人們要買他卻不賣，他是急着去車站接一個女孩，他說要把最好的草莓給她吃。

青青從那條街上走過，看到林陽躺過的地方殘留着草莓的汁液和他的鮮血，它們組合到一起，組合成青青心中最美的玫瑰花瓣。

林陽去了，他的草莓園依然那麽燦爛，生機盎然，那是他留給青青的最後一幅關于生命的圖畫，色彩斑斓的圖畫。

……

妻蹲下身來，疼愛地撫摸着山坡上的那些草莓，我仿佛看見了一滴眼淚偷偷地落到了那些燃燒的火焰中。妻子說：“在他的抽屜裏，我發現了這本日記，那是他寫給我的，我看到了一個男人痛苦的暗戀過程。如果不是這本日記，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個男人曾經如此癡心地愛過我，他很自卑，從來不敢向我表白，就因爲他是個殘疾人，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個秘密，包括在他死後。這也是我從來沒跟你提起的原因，我不想讓俗世的塵埃玷污了他的心靈。”

我長久地沉默，在沉默中生出愧疚，生出無地自容，生出對一個好人的敬重，在林陽的墓前，我充滿歉意地對妻說，“以後，我會和你一起來守護這片草莓園”。

忽然間我想起了什麽，飛也似的跑下山去，我回到家，把那些被我刨起的草莓一棵一棵地重新埋入土裏。我要在妻子回來的時候，讓他看到完好無損的，屬于我們自己的草莓園，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場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