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之困

一進中年，忽然就覺得厭倦、覺得困惑起來，沒來由地開始懷疑起“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的古訓。也許，是我的這個年齡與這個季節不期而遇的緣由，我分明感到哪有什麽不惑，明明“三十未立，四十有惑”，而且相當困惑。

按說，人總歸是人，大多數都應該是從小就開始跑起來的，誰能說不希望自己的前景好看一點、壯麗一點呢？然而，當你背負着火熱的激情和美好的希望走來，卻握不住幾屢沸騰的雲煙，看不到幾雙清晰的腳窩。回望來路，就像走進沙漠中的旅人，老是不停地走，汗水灑下一路，卻見不到半滴亮麗的水花，好象迎來了東升的太陽，有了蒸蒸的希望，激情剛剛燃燒起來，但西沉的落日又很快降臨。邁出去那麽多沉重的腳印，全被軟綿綿的沙漠吞盡，幾乎不留半點痕迹，茫茫天宇下，沙丘還是漫無邊際的沙丘，沙浪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沙浪，你付出的也好，抛灑的也罷，都算不了什麽。

甚至，常常遭遇可怕的暴風沙，又鬼使神差般地把你驅逐回原來出發的地方及至更遠，讓你功虧一篑，從頭開始。艱難的步履沒有留下跋涉的印記，倒是你會清晰地看到，自己反而成了沙漠中的一粒微塵“随波逐流”，有沒有你都顯得無足輕重，沙浪還在漂流，沙丘還在擴大，天地不會因爲你的存在而改變什麽，相反，天地卻常常在改變着你我。而越是這樣，你就越是永不停歇，越是勇往前行。因爲自己還固執地堅信自己是至高無上的人，“欺騙自己”畢竟不是沙子，于是你就奮命抗争，傾力奔騰，你不想讓沙浪淹沒，更不想混同于沙塵。于是，就常常感到困惑，常常感到不能自拔而又力不從心。

這個世間的沙漠味道很濃。你讨厭它，但你又離不開它，也左右不了它，相反，你還得順着它，依着它，聽從它的擺布和驅譴，這被叫做适應，也被叫做合群兒。你有太多的不能，你不能不赴不想赴的宴，不能不交不想交的人，不能不聽不想聽的話，不能不看不想看的戲；你也不能不說不想說的話，不能不做不想做的事，不能不笑不想笑的笑，不能不走不想走的路。因爲這些不能，就導緻了你靈魂的痛，你想做的事做不成，想聽的話聽不到，想說的話說不出，想走的路走不了。你一天天看着太陽從東往西劃過頭頂，一年年看着一天天排着隊伍大搖大擺地把你的生命一天天送往無聲，成群結隊的應付和應酬掏空了你的大腦，無謂的消耗和煎熬磨損着你的生命。

你明明看到善良在被欺騙，誠實在被恥笑，靈魂在被販賣，貞潔在被玷污，可你還得在世間的沙漠裏行走，不僅行走，某些時候，在某種場合，恐怕你還不得不附和幾下違心的拍手，發出幾聲難堪的苦笑，因爲你得合群兒。你要是不合群兒，那麽你就會被懷疑或被質問，你在這個比戰争的沙漠還有些靈性的更可怕的沙漠中想成其爲什麽呢？恐怕什麽都成其不了。當然，你也可以想成其爲什麽，比如高尚，比如純潔，比如正經。但你消失得比沙漠中的水滴都快而幹淨。你消失了倒也沒什麽，自己倒落個清靜灑脫，可你所擔負的那些不得不擔負的義務和責任會譴責你不負責任，讓你的靈魂不得安甯。所以，你隻有也成爲沙漠中的一粒沙塵，你才不會消失得那麽可鄙、可悲、可憐。

于是，困惑就成了中年之後驅之不散的陰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