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寒剑

如果沒有遇見她，那麽我的一生都将會是一個麻木不仁的死士。她是那樣的美，美到無法形容。在我見到她的第一眼，我竟然對主上派給我這樣一項新任務而第一次有了竊喜之心，雖然我知道我們這些死士的任何感情都是不被允許的。護衛她，算是一項任務嗎？我想換作是任何一個人，都會甘願爲她付出生命！然而，她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她是主上的人，而我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死士，一個有用的工具。我那顆怦然心動的心，日漸沉淪的心，隻能被我深埋。

不久，暖兒出生了。主上欣喜若狂。護衛暖兒的任務也一并落在了我身上。小暖兒格外的可愛，格外的讨喜，很少大哭大鬧，一雙骨碌圓眼總是天真善意地看着周遭新奇的一切。我極力壓抑着我的情感，卻仍止不住偶爾冒出的嫉妒與羨慕。主上何其幸運，擁有着夢寐以求的女子與幼女，而我的生命中隻有一片融化不掉的無邊冰冷。主上給我的名字更是一種莫大的諷刺——無寒。

如果說我的生命中也曾出現過陽光，那就是護衛小暖兒的八年。我從沒想到第一個讓我感覺到我的世界也會有陽光出現的人竟然是小暖兒。不知從何時起，小暖兒跟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而且似乎越來越依賴我這個既無趣又有着一張冷臉的人。小暖兒的純淨容顔總會讓我忍不住想起她——她的幼時應該也會像小暖兒一般的純真可人吧！

可是像我這樣的人，也許注定和陽光無緣。我隻能是一棵天生長在陰暗角落裏的野草，隻敢在心中偷偷祈求陽光，能得到的也隻不過是偶然間照射過來的細細光線，轉瞬間，仍留陰暗一片。

主上對小暖兒态度的轉變，令我大爲驚愕。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也不相信主上會因爲“她太愛暖兒了”而居然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心生起妒意來。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女兒，哪一個父親不會疼愛至極呢？然而，更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讓暖兒消失”——這是從主上口中說出的話，我用了足足兩天的時間去消化。身爲死士，無權去質疑主上的命令，除了服從命令，還是服從命令。

主上是聰明的，否則他不會也派了無風一起執行這個命令。大概主上早已看出些微端倪，想給我一個回歸到純粹死士的機會，又不能對我全然的放心，所以讓無風在關鍵時刻助我一臂之力。可是，主上又怎麽會了解，被陽光照射過的那棵野草是無論如何也回不到最初的陰暗了。

我是怎麽把小暖兒帶出燕堡帶進那片樹林的，我已經記不清了。或許在我的内心深處根本不想留下有關那天的任何痕迹，那隻會加深我的罪惡感，隻會提醒我——我終究背叛了小暖兒對我全心的依賴與信任。然而，小暖兒看向我的最後一眼卻仍是狠狠地烙印在了我心裏，那将是一輩子都會烙印在我心裏的一塊抹也抹不掉的印記。

我背叛了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心。我沒能執行主上的命令，卻也沒有保住小暖兒的命。雖然我希望小暖兒被人救了，在某處活了下來，但地上的那大灘血迹紅得是那麽刺眼，讓我心裏的那份希冀也變得渺茫起來。從此，我生命中僅有的那點兒陽光消失了，而她，美麗的她，我也不會再有機會見到。

追雲樓——是我爲她而建的，爲了圓那個想永遠追随在她左右卻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在追雲樓裏，我又開始了麻木不仁的生活。殺人，培養殺人的人……似乎再多的紅色也掩蓋不住從小暖兒身體裏流出的直接流進我心裏的紅色。我變成了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屍走肉。

冷月的母親，一個奇怪的女人，居然雇我去殺死她自己。可是，那天晚上，我依照約定趕到冷家的時候，冷家正被熊熊燃燒的大火吞噬着。我看到冷月從大火中奔出，奔到一個柔弱女孩兒身邊，抱住那個女孩兒對她說“我把她殺了，以後再也沒有人會害你了”。冷月那不顧一切的眼神令我心中一動。我走過去，問冷月願不願意随我去追雲樓。冷月的回答很簡單，隻要我能幫他救小煙，他就會帶着小煙随我走。我說沒問題。結果那天晚上，我沒有親手完成委托，卻帶回了月煙“兄妹”。

冷家的恩怨我很清楚。冷家出了太多不顧一切的人，爲情，爲愛，爲因情愛而生的恨。我欣賞冷月的不顧一切，那種不顧一切是我所不具有的。如果我不顧一切，也許小暖兒當初的命運就可以改寫……所以，我願意成全冷月的不顧一切，就像看着别人去完成自己心中的一個夢！

冷月的不顧一切，冷月的莽撞，讓暖心出現在了追雲樓。看到暖心的那一瞬間，我心中沉睡已久的那份希冀又蘇醒了過來。站在我面前的，不是暖心，分明就是一個長大了的暖兒，年輕了的她。可是暖兒看我的目光，卻像是完全不認識我，那淡淡的疏遠的目光隻是在看一個陌生人時才會有的目光。她忘了我，不再記得我。我該悲，還是該喜呢？

爲了确定暖心就是暖兒，我安排了樹林裏的那次襲擊。當我看到暖心心口上方的那道淺淺的劍痕，我的心莫名地疼痛起來。她真的是暖兒，也真的——忘了我！

一向謹慎行事的我，居然在那片樹林裏讓我的仇家有了可乘之機，就在我剛剛發現暖心就是暖兒并沉浸在驚喜與悲痛的複雜感覺之際。我怎麽會讓暖兒的生命有再次陷入危險的可能？但暖兒的生命卻因我而再次遇到了危險。也許我注定隻能是一個旁觀者，無論是對暖兒，還是對——她。在暖兒的生命受到威脅的那刻，能夠拯救她的永遠輪不到我。暖兒被救走了，被一個白衣男子救走了。我知道白衣男子是誰，他是溫家莊的溫文——一個跟我生活在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一個生活在陽光下的人。或許，暖兒隻有跟他在一起，才會安全，才會遠離陰暗。

冷月見暖兒沒有跟我一同回到追雲樓，急得發瘋。我安慰冷月，讓他放心，對他說暖心一定會回來的。然後，我又離開了追雲樓。我要去消滅會給暖兒帶來危險的一切可能，而那，也隻是我唯一能爲暖兒做的。

暖兒真的回了追雲樓，她信守了她要爲小煙解毒的諾言。那天晚上，我也回到了追雲樓。在小煙的房間外面，我看到了暖兒和溫文，看到暖兒枕着溫文的肩放心地睡去……小暖兒會全心依賴信任的人再也不會是我了，永遠不會了！

小煙醒了，暖兒卻暈倒了。自從來到追雲樓，暖兒似乎就多災多難起來。在暖兒昏睡中，溫文和我談了一次，他認爲暖兒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我怎麽說得出口？說是暖兒的父親想要殺死自己的女兒。在那一刻，我縱容了自己一個自私的念頭——把暖兒留在追雲樓。我想說服自己，也想說服溫文，暖兒隻有留在追雲樓才會安全。可惜，連我自己都不是那樣的确定，追雲樓真的能給暖兒安全嗎？也許溫文說得對，隻有讓暖兒知道真相，才能更好地保護她。

暖兒醒了，我也決定要把一切告訴她，可這時，無風來了，來要人，來要暖兒。追雲樓果然保護不了暖兒，主上終究找到了我，終究發現了暖兒還活着。暖兒不能有事，我拼了命也要保護她，于是我讓追雲樓所有的人都去保護暖兒安全離開。暖兒安全地回到了頑山，而我也逃了出去，雖然我逃到頑山時，全身已經傷痕累累，隻留下一口氣。無風下手好狠！他是一個純粹的死士，自始至終都是。不像我，我已經找不到了自己的身份。

我把暖兒的身世說了出來，無論如何，那都是暖兒應該知道的。然後，我們一起去了燕堡，去找——她，暖兒的母親。可以再次見到她了！我曾經以爲，我不會再有機會見到她。我不知道她是否還是十年前那個美麗的她……

燕堡變了，完全變了，而改變一切的竟然是她。原來她的心底埋藏着一股如此強烈的仇恨；原來她的心底埋藏着一股如此強烈的愛意；原來她愛的從來都不是主上，而是她早已經死去的丈夫；原來暖兒根本不是主上的女兒，怪不得主上要殺暖兒；原來她，也是一個會不顧一切的人……

愛到底成全了誰？又毀掉了誰？恨到底毀掉了誰？又成全了誰？她，去了，被主上帶去了。她的仇報了，她的兒子回到了她身邊，她見到了失而複得的女兒，她安心地、滿足地去了，去見她這一生最愛的人了。

她走了的那天晚上，我離開了燕堡，離開了那個充斥着強烈的愛與恨的地方。我回到了這裏，除了這裏，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地方可以去。可是，這裏隻剩殘垣一片。無風沒有手下留情，無論對活的人，還是對死的物。我彎腰拾起了一塊兒匾牌，上面依稀模糊地刻着三個字——追雲樓。

雲已經消失了，我又要如何去追随雲呢？或是，我應該也追随她而去？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讓我自己都不禁笑了出來。我算什麽？我是她的什麽人？又是暖兒的什麽人？我這個當了三十多年的工具，現在該何去何從？如果我現在死去，又會有誰爲我哭泣？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不會有誰爲我哭泣，因爲，我隻是一個不知道是如何開始這樣一個人生，也不知道會如何結束這樣一個人生的——工具……